From: ~micwong@inforamp.net (海生-Micky Wong) Date: Mon, 29 Apr 1996 13:54:20 GMT           人祸     丁抒著       九十年代杂志社出版 (版权所有,翻印必究)       第十一章 形势险左调稍敛   进口粮食可以救急于一时,却消除不了灾难的根源。有两个小例 子可以点明问题的征结所在。   一九六○年,在安徽的农民被饥饿折磨得濒于死亡时,宿县一位 七十二岁的老农向公社党委书记要求,要带他有肺病的儿子到山里去 生产、休养。他保证若产粮有馀便交给公社,若自食不足也不向公社 伸手。获准后,这个没有牛也没有犁,只有一把铁锹和一把四齿钩的 老农就进山去了。当年秋收,他除了留足自己及他生病的儿子的口粮 、种子、饲料以外,还交给公社一千八百斤,超过了自己留的。除此 之外,他又交给公社六十元现金(养猪养鸡的收入)。   云南省弥勒县有一户农民,因为女的是日本移民战后留下的孤女 ,没有资格享受社会主义新生活,这家人也就成了当地唯一被排斥在 合作社、人民公社之外的单干户。结果是大家都在挨饿,他们却不仅 自己有吃的,还能拿出一些粮食周济眼看就要瞑目的乡邻。自然,凭 这一家单干户的力量,救活不了几个人,但既然公社社员濒于饿死, 而单干户却自给有馀,问题就十分清楚了。   说穿了,要摆脱灾难就要先摆脱毛式社会主义,扯掉那件「一大 二公」的漂亮外衣,给农民自由,让农民重新单干。然而这有违共产 党的宗旨。作为共产党,不能不按照导师的指示去做:「我们对于小 农的任务,首先是把他们的私人生产和私人占有变为合作社的生产和 占有。」(注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一三七一页。)   问题只在于:农民自己是否愿意?如果农民不愿意,共产党是否 应当用专政的办法逼使农民就范?马克思、恩格斯并未掌权,未置答 案,而在苏联实行社会主义的斯大林就是这么做的。作为斯大林的学 生,毛泽东当然也要这样做。     对于共产党和农民的分歧,毛看得很清楚。自从共产党将土地分 给帮助它打下江山的农民之后,农民和党的目标就不一致了。毛一九 五五年五月九日对李先念,邓子恢说,「农民是要自由的。我们要社 会主义。」他将这分岐说得再明白不过。要实行社会主义,就不能给 农民目由。为了实行社会主义,不惜采取强制手段。在这一点上,毛 泽东是斯大林的好学生。     苏联强行搞集体化的后果世人有目共睹。「一九三三年,当这一 行动完全结束时,苏联的农业产量和家畜总数减少了一半以上。在一 九四一年德国入侵苏联的前夕,还没有恢复到一九二八年集体化以前 的水平。」(注2:《赫鲁晓夫回忆录》爱德华.克兰克萧的评语。 )直到一九五三年「斯大林逝世之时,俄国的耕牛还依然少于一九一 三年。」(注3:麦克尔.莫洛佐乌著《勃列日湟夫传》。)   中共跟老大哥学,结果几乎一模一样。一九四六年,乌克兰一位 集体农庄主席给共和国第一书记赫鲁晓夫去信,告诉他:「我们已经 完成了上交国家粮食定额的任务。我们什么都交出来了,自己一无所 有。我们深信政府和党决不会忘记我们,将会给我们援助的。」(注 4:《赫鲁晓夫回忆录》。)但是党的援助尚未到来,素有粮仓之称 的乌克兰便发生了大饥馑、人吃人甚至父母吃子女的惨事。     将一九六○年中国的大饥馑同它一比,我们就明白,学生毛泽东 除了制造的灾难比先生斯大林制造的范围更大、死人更多以外,走的 几乎就是苏联的老路,连制造饥馑的过程都一样,都是农民被迫把粮 食交出去而后饿死。   史大林至死都没再把自由还给农民一分,毛泽东也是如此。但是 ,这并不等于他们的社会主义就可以从此万岁了。事实是,中国的农 民一直在向执政者要求自由。   早在一九五七年初,即高级社成立不久,就有农民要求实行「包 产到户」——按户包种一定数量的农田,每年交给集体相应的粮食, 超产部份归耕作者个人所有。由于退社单干已不可能,包产到户是农 民可争取到的最大自由。当时中共断然拒绝了这一要求。在人民公社 制造灾难之前,中共党内几乎是一致地予以反对。譬如邓子恢,他一 方面攻击党内热衷于办几千户甚至上万户的大社的人是「社会主义狂 」,(注5:《党史研究》一九八七年第一期第三十九页。)另一方 面又指责「按劳(力)分田,包产到户,实际上退回到单干的做法。 」(注6:见邓子恢一九五七年九月十五日在全国第四次农村工作会 议上的总结报告。)   邓子恢在毛眼中已是一个「老右倾」,连他都不赞成包产到户, 可见当时中共的决策层不仅一致地要搞社会主义,而且对社会主义的 认识差别也不大,都不赞成给农民以自由。   中下层干部,尤其是身在农村的,有的同情农民的处境,自行实 行了「包工到户」的政策。一九五九年上半年,有的甚至在地方党的 刊物上鼓吹「包产单位越小越好」,「产量高,由户包」,主张「包 工到户、包产到人」。但是真敢这样与中央唱反调的并不多,并未形 成潮流。当时毛泽东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公社干部中的所谓「五风」问 题上(共产风、浮夸风、命令风、瞎指挥风和干部特殊化风),对此 暂时容忍了,未立即予以制止,庐山会议之后,他全力投入反右倾运 动,便立即著手批判起「包产到户」这一政策来。   十月十三日,在转发江苏省委《关于立即纠正把全部农活包产到 户和包产到户的通知》的批文中,中共中央正式将「包产到户」说成 「实际是在农村中反对社会主义道路而走资本主义道路」。与此同时 ,党中央的理论杂志《红旗》也指责「右倾机会主义份子」「企图用 所谓『包产到户』之类的形式来破坏集体所有制,恢复单干,使农村 重新走上资本主义道路」。(注7:一九五九年第二十一期。)   这样,各地主张实行政策的干部纷纷被当作右倾机会主义份子整 肃,「包产到户」的呼声立即沉寂了。但是没出几个月,国民经济迅 速恶化,饥馑偏布全国,相当多的干部醒过来,明白继续按毛泽东的 左调行事不会有好结果。他们从此不再将毛的指示奉为圣旨,甚至走 上了与毛的极左路线对抗的道路。   清醒过来的首先是刘少奇。一九五八年全党发烧,他的昏话也说 了一大筐,同毛泽东比不相上下。他到处去讲话:「我们人多,人多 可以更早地进入共产主义。」(注8:一九五八年七月五日在北京石 景山钢铁厂的谈话。见一机部、北京机械学院、二机部于一九六七年 七月合编的《历史的见证》第八十七页。)「现在农村粮食已开始走 到『各取所需』了....一九六三年开始,住房子、穿衣都可以做 到『各取所需』,这就是共产主义!」(注9: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二 日接见某国共产党代表团团长时的谈话,见《历史的见证》第八十八 页。)「现在赶上英国不是十几年,两三年就行了,明年后年要超过 英国。这不是假的。」(注10:一九五八年七月十八日在北京石景 山钢铁厂的讲话,见《历史的见证》。)「超过美国也很快,五年到 七年就可超过美国了。」(注11:一九五八年十月二十七日在上海 江南造船厂的讲话,见《历史的见证》。)他有些话,如「中央有决 定,要十五年普及大学教育」,(注12:一九五八年十月八日关于 教育方面若干问题的讲话,见《历史的见证》。)则反映了整个中央 决策层的热昏。   刘少奇对于制造大跃进灾难自然有一份责任。在庐山会议助毛反 右倾,使灾祸一发不可收拾,他更是罪人之一。但是千万农民饿死后 ,他似乎醒悟了。一九六○年五月,他说:「庐山会议一开,还要跃 进,不跃进就『右倾』。」他大约是从这时开始悔悟的。到了六一年 五月,他说:「饿了一年饭,苦了一年,这个教训很深。」(注13 :一九六一年五月七日在其家乡调查时对县委书记等人的讲话,见《 历史的见证》第四十七页。)七月间,他又说:「党爬上了领导位置 ,乱指挥。」「继续这样下去,要下台。」(注14:一九六一年七 月六日在讨论「科学工作十四条」的会议上的讲话,见《历史的见证 》第八十九页。)刘少奇这时已深刻认识到中共无法再坚持「三面红 旗」,加上他本来对于「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即搞半资本主义半 社会主义那一套有兴趣,并不主张搞毛泽东理想中的那个纯而又纯的 、大家都吃大锅饭、靠供给制过活的「共产主义」,他的立场从人民 公社的「一大二公」后退,成了党内主张纠正大跃进、人民公社错误 的那派人的领袖。   安徵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是大跃进的积极份子,在农村搞大锅饭 ,拆村并庄,收缴社员的家禽家畜去办「万猪场」、「万鸡山」,虚 报产量,徵购过头粮。一九五八年出现过的荒唐事,除了宣布进入共 产主义这一条之外,安徽件件有份。但他似乎是「人在江湖,身不由 己」(如办「万猪场」就是中央的指示),内心未必就那么热衷于共 产。五九年庐山会议,彭德怀等人无端被整,曾希圣即使没有大彻大 悟,也半彻半吾了。回到省里,他发牢骚说「庐山气候不对」,使他 「不敢讲话」,说反右倾是「一边倒」。省里艺人创作历史剧《宝英 传》,叙述太平天国洪秀全与石达开的纷争,他热心参与,从台词到 服装设计都亲自研究修改。该剧批评「天王」洪秀全「听信佞言」、 「排斥忠信」、「屈煞贤臣」,将身份类似总司令的石达开描绘成「 傲慢自负」、「受排挤打击」、「失败了的英雄」。观看预演后,曾 希圣特地点明这出戏「在庐山会议后,更有现实意义」,可见他对彭 德怀多少有点同情。   一九六○年初安徽大量饿死人,曾希圣当然应负首要责任,安徽 人民恨他也恨得有理。但是不可抹煞的事实是,在那之后,他的确变 了。六○年春天,邓小平、彭真、杨尚昆到安徽检查工作,在宿县召 开过一个座谈会,会上有提出「现在保命要紧」,要求拿出主意来, 改变现状,渡过难关。曾希圣接受了此一主张,八月间在全省的地、 县委第一书记会上正式提出搞「保命田」,将土地划出一部份给农民 ,让农民专种口粮,自种自吃。由于人多地少,平均每人占有耕地只 有两亩左右,如果将种口粮的土地分给各户,那么公社的土地至少要 分掉一半,公社也就名存实亡了。   过了不久,曾希圣觉得「保命」二字太难听,又在省委内提出「 是不是可以试行『井田制』,井字中间的土地集体耕种,交公粮,井 字周围的土地由农民自种自吃」。但是由于在省委内先后有两名书记 被整,先是一九五七年李世农当上右派份子,五九年张凯帆又成为右 倾机会主义份子,剩下的书记、委员大都心有馀悸、胆小怕事,因此 「保命田」也好,「井田制」也好,都等于革公社的命,在省委内就 通不过。曾无可奈何,只得提议搞早已有人搞过的「包产到户」,但 这也是被毛宣判为「反社会主义」的,他便将其改头换面,挂上个「 责任田」的名字,在全省推行起来。此外,他又搞出「借地」一法, 公社的田不能分,但可以借,借地种粮食,借地种油料,借地种蔬菜 ,谁种谁收。   自一九六○年底至六一年初,安徽成了全国第一个全面推行「三 自一包」(自由市场、自留地、自负盈亏,包产到户)的省份。六一 年三月广州会议期间,曾希圣就此事向毛泽东作了汇报,不过他汇报 的是「责任田」而不是「包产到户」。他在会议中也说,责任田「不 同于包产到户」(二者都是分田由个人耕种,区别是前者是田间耕作 各尽责任,分配时还是并大锅;包产则是上交所包的定额后,馀粮归 个人支配。故农民欲得「包产」不成才退而求次,接受「责任田」制 度)。向毛汇报后,他立即打电话回省,说「现在已经通天了,可以 搞」。但没过几天,会议尚未结束,他的顶头上司、华东局第一书记 柯庆施将他找去,说「责任田」是错误的,要他立即打电话回省,通 知下面煞车。但曾不买柯的账,照旧搞他的「责任田」。四、五月间 ,柯又说那是「方向性错误,不能在全省推广」,可是曾仍坚持认为 「没有错」。此时,刘少奇、邓小平直接人赴安徽调查,派去的人回 京汇报,当汇报到柯说的「责任田是方向性错误」时,邓小平大为光 火,说「华东局的结论下得太早了」!   这场纷争决非柯、曾二人的事,实际上这是庐山那场争论的继续 ,而且由于无数农民饿死的灾难,使这场争执更形尖锐了。是共产党 就都赞成搞社会主义,这不成问题;但「什么是社会主义」却是个老 而又老、始终未得答案的问题。排队下地,排队上食堂当然是社会主 义,但是「田蛤蟆一口饭,癞蛤蟆也一口饭」,「勤快人瞅著懒人气 得肚子疼」可说是懒人不劳而获,剥削了勤快人。如果说剥削是资本 主义的特徽,公社的大锅饭又像是资本主义了。不过,党的领导人多 数更著重实效而不太注意「主义」。譬如政治局委员,在中央书记处 地位仅次于邓小平的彭真,一九六一年三、四月间在京郊怀柔县做调 查期间发表的谈话,就很能代表他的思想:   「集体经济到底有没有优越性,看我们生产搞得怎么样。生产比 个体经济搞得好,有优越性,否则无优越性。」(三月三十日)   「社会主义优越性在哪儿?优越是优越,大家劳动就是不积极。 个体经济没有优越性,就是大家都积极。」(四月十九日)   「你说集体经济优越,社员不积极,你说个体经济没有优越性, 自留地平整得好,没有坷垃,还夹上篱笆。集体耕种的地,哪一块赶 得上?....农民对集体的积极性不及个体的高,是带普遍性的, 这不是偶然的,是带有必然性的。」(四月二十六日)   「你们怀柔县怎么弄我不管,只要你们把地种得像自留地似的. ...」(日期不详)   党内有彭真这种不在乎主义、只求将农业生产搞好的思想的人不 在少数。总书记邓小平说的「黄猫黑猫,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猫」, (注15:一九六二年七月七日接见共青团三届七中全会工作人员的 讲话。)所表达的思想与副总书记彭真大体是一样的(这话最早是安 徽干部说的,为邓接受。「白猫黑猫」是误传)。   一九六一年四、五月间,中共的主要领导人都在乡下搞调查。   四月底至五月中,周恩来率人在河北农村搞调查,五月七日他打 电话给正在上海的毛泽东汇报:「(一)食堂问题。绝大多数甚至全 体社员,包括妇女和单身汉在内,都愿意回家做饭。(二)社员不赞 成供给制....」   朱德在陕西、河南、河北调查后,于五月九日给毛写信,说明食 堂有「五不好」,并告毛,这三个省的省委均主张开放自由市场。   五月十日,邓小平、彭真就北京郊区的调查结果向毛写报告,表 示基层干部和农民均主张取消供给制。   五月十一日,刘少奇在湖南老家给毛去信,也表达了类似的意见 。   五月十三日,邓子恢向中央送去报告,主张停办农食村食堂,扩 大分给农民的自留地。   五月十六日,毛收到云南省委第一书记阎红彦的报告,该报告建 议解散公共食堂,将经济核算单位由生产大队下放到生产队。   其实当时毛泽东也知道,食堂这块「社会主义阵地」是守不住了 。一九六○年底的一天,他表弟贺晓秋的儿子从湖南来京找他诉苦, 当会客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贺从一个布袋子里掏出一大堆公共食 堂的餐票说:「主席,我想请你到我那里去吃几餐钵子饭。吃食堂饿 死人啦,食堂不散我不回去了。」贺显然说出了几亿农民的心里话, 毛不能不正视这一现实。现在党内主要同志都明白地用电话、信、报 告的方式表达了意见,他便在五月下旬开始的北京中央工作会议上采 取守势,作了退让。他承认,「我们有时也是唯心主义的,例如食堂 ,没有调查....没有听取群众的。」(注16:一九六一年五月 二十三日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又说「违反客观事物的规律, 要受惩罚,要检讨。我现在受惩罚。土地瘦了,人瘦了,牲畜瘦了, 『三瘦』不是受惩罚是什么!过去的错误,主要是中央和我负责,我 负主要责任。」(注17:一九六一年六月八日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 讲话。)   这次会议终于决定解散全国农村的公共食堂,取消供给制,结束 搞了近三年、害死无数人命的大锅饭。   在这种形势下,毛泽东的立场稍微软化了一些。一九六一年七月 ,他到安微蚌埠,曾希圣又向他汇报搞「责任田」的事。他表示:「 如果责任田确有好处,可以多搞一点。」(注18:《党史研究》一 九八三年第五期第三十六页。)   这样,柯庆施和曾希圣的争论就该有个结论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此时,毛泽东并没有放弃他那误国害民的极左路线,他只是鉴于国 民经济形势险恶,稍稍收敛其左调,不那么咄咄逼人而已。这位深谙 权力斗争艺术的老手只是在作暂时的退却,这是曾希圣乃至刘少奇等 人都没有摸透的。毛丝毫没有改变他的观点。在他看来,农民在一个 集体里生产、分配才是社会主义。所以,到了六一年秋天,他见各省 干部在刘、邓的支持下,或派人去安徽学习、「取经」,或省委书记 亲自在本省推广安徽的经验,个个热衷于搞「责任田」、「包产到户 」时,便认为党的干部们又在搞右倾了。他亲自批发了一个批判包产 到户的文件,要求各省开会研究,实际是要求停止、煞车。   但是,即使不识字的农民也明白「三个和尚没水喝」的道理,他 们不愿意混大堆干活,只希望将土地分到农户,包产最好,包工也可 以,总之对集体生产没有兴趣。   曾希圣虽然曾是最受毛宠爱的省委书记(他是唯一曾同时担任两 个省的第一书记的人),但这时已不再追随毛的左倾路线,而转向刘 、邓靠拢了。所以,文件到了安徽,曾希圣向全省的地委、市委书记 草草念完,往旁一丢,说「这还不是中央哪个处长起草的」,根本不 予理睬。到了一九六一年十二月间,他去江苏无锡向毛汇报工作,此 时中共已决定将农村的收入、分配基本单位由生产大队下放到生产队 ,以解决大集体效率低下的毛病,因此毛便问曾:「有了以生产队为 基本核算单位,是否还要搞责任田?」他认为只有集体生产才是社会 主义,大集体不行,至少也要维持一个小集体,让农户各自种自己的 「责任田」就不是社会主义。就坚持理想、原则这一点而言,毛倒是 前后一贯的。但是将国家引到那样深重的灾难之中,他还不醒悟,足见 其思想之僵化、狭隘,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曾希圣不能公然违抗 党主席的意见,便采取拖的办法,答了「农民才搞了一年,尝到了一 些甜头,明年的产量刚刚包下去,现在不宜改,明年再看」。   这时的曾希圣已不是三年前紧跟毛搞大跃进那时的曾希圣了,他 决心替百姓行点好事,保护刚刚到农民嘴里的那点「甜头」。他敢那 么说,心里是有数的。全省两个月前刚对三十六个县作了调查,每县 各抽一个实行「责任田」和未实行的生产队进行统计,结果是实行「 责任田」办法的三十六个生产队,平均亩产比一九六○年增加了百分 之三十九,而未实行「责任田」的三十六个生产队,平均仅比六○年 增产百分之十二。农民包了自己的一份田,耗在地里的时间少了,收 的粮食反而多了,扛回家的米也多了,当然十分欢迎。曾说「明年再 看」,是希望「责任田」优于集体生产这一点为更多人承认,从此可 以坚持下去,永不再改。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一个月后中央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即通常 称为「七千人大会」的会议,从一九六二年一月七日到二月七日,开 了一个月).毛泽东竟拿他开刀了。会议快要结束时,毛在大会上讲 话之后,特别说明收到安徽一个干部写的揭发问题的来信,当场宣布 会议延期,让大家「揭开」安徽的「盖子」。安徽饿死人的事本是事 实,毛泽东从未追究,但对于「责任田」却断不容忍。由此可见,在 毛看来,饿死农民是小事,「搞资本主义」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在这次工作会议上,刘少奇因为主持收拾大跃进造成的烂摊子, 处理濒临破产的经济而赢得了大批高、中级干部的尊敬,声望上升到 逼近毛的地步。但为免「震主」而受猜疑,他处处小心,尽量不与毛 正面冲突,所以刘虽曾经赞成、支持曾希圣搞「责任田」,这时却不 站出来阐明其观点,为曾辩护。像两年多前丢弃彭德怀一样,他丢弃 了曾希圣。于是曾被撤了职,再也回不了他主政十三年的安徽省了。   不过,曾希圣究竟是谁搞倒的似乎混沌不清。一九六二年七千人 大会延期结束,批判曾希圣是毛亲自宣布的,可是刘少奇起的作用也 不小。曾倒台后不久,安徽人民便听到了刘要枪毙曾的传说。可能会 议批判曾时,中、下级干部将安徽的灾难如实披露,刘少奇一怒之下 ,便以安徽饿死人太多为由要枪毙他;但更可能的只是说曾该枪毙, 并不是真的要采取行动,因为要是曾希圣该杀,该杀的省委书记就太 多了,刘少奇可能没有想过这一点。   可以肯定的是,毛、刘批曾的角度不同。毛认为曾搞「责任田」 是「代表富裕农民」,「搞了资本主义,搞了修正主义」,(注19 :一九六二年八月九日,中共中央北戴河工作会议。)而刘则认为曾 要对二百万人民死亡负责,所以说他该枪毙。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中共 召开全国组织工作会议,刘少奇去讲了话,其间说到曾希圣这个人, 我看不是那么坏」,「曾希圣早调出来就好了」,可见并不真认为曾 该下油锅。但是,打倒曾希圣,他倒确实出过大力。后来文革初刘少 奇被打倒,曾希圣想翻身,说「我在一九六二年是刘少奇斗下来的」 ,声称自己受了刘的害,多少也是实话。刘被整死之后,毛在七三年 的一次中央工作会议上说:「刘少奇在千七人大会上要开除曾希圣党 籍」,「要置他于死地」,那只是借题发挥,为倒刘增加一个籍口, 并不说明他真的以为刘要杀掉曾希圣。   曾在毛、刘的夹攻下倒台,毛除去了在省委书记中带头「搞资本 主义」的人物。其他各省中顺从民意、实行「包产到户」的干部也一 一予以清算。譬如接替张仲良主持甘肃工作的省委书记汪锋在一九六 一年春天到临夏回族自治州,发现集中营式的「共产主义生活」和公 共食堂害苦了老百姓。汪同州委书记葛曼研究后,决定在全州农村实 行「包产到户」,将农民从公社桎梏中解放出来。临夏百万农民包产 还不到一年,刚尝到一点自由的甜头,就被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 型在七千人大会上批判了,葛曼为此受到了降职处分。以后到了文革 ,毛泽东于六六年八月第一批点了三个「反革命修正主义份子」的名 ,其中之一就是汪锋;葛曼更因为这个「资本主义」而被残酷斗争, 终致饮恨自杀。   一九六二年初,刘少奇扩大自己在党内的影响,同时顺应毛的意 思,帮助毛整肃了一批干部。这批干部同他的观点大同小异,所以整 掉他们也就成为日后他自己被毛整死埋下了种子。   当时农村的严重局面丝毫未变,由于一九六二年的春荒,大片青 黄不接的农村发生断粮、缺柴、大批人逃荒的现象,全国大中城市在 依靠进口粮食过日子,而且情形还有恶化之势。此时,主持党务的刘 少奇说:「如不采取紧急措施,我们会回到苏联内战时期的情况。全 国人民将各奔前程。」(注20:《党史研究》一九八一年第六期第 二十四页。)   这所谓「紧急措施」是以三月份中共中央文件的形式通报全国的 ,总的精神就是给农民多一点自由,扩大分给社员的自留地,开放自 由市场(集市贸易),提高农产品收购价格(一九六一年比五八年提 高了三分之一。)(注21:《经济研究》一九八五年第三期第四十 四页。)这些措施固然可以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从而增加农业收 成,但从把地分到农民手里到长出粮食倒进锅里还得好几个月,眼前 的粮食难关如何过去?   城里人没饭吃就要闹事,于是中共中央决定将大跃进时期「大办 工业」盲目招收的工人「下放」,退回农村去。一九六一年下放了一 千多万,六二年还要再下放一千多万。周恩来在五月间的中央工作会 议上说:「这是一个中等的国家搬家,这是史无前例的,世界上也没 有的,也可能真是空前绝后。」(注22:《党史研究》一九八一年 第四期。)   城里没粮,乡下更没有粮。一九六一年粮产比五七年低百分之二 十三,可是国家规定留给农民自食的粮食却减少百分之三十。如今又 要将两千万城镇人口送到乡下去,分农民一碗粥,被送下乡的和乡下 人都不愿意。中央在作此决定时,曾准备出乱子,准备学生、工人闹 事。刘少奇甚至说一旦出了乱子,「只好戒严,断绝交通,把秩序恢 复。」但他又预先警告说不得开枪打死人。(注23:同注22。)   幸而十多年来「一切听从党安排」的口号已深入人心,上了下放 的「光荣榜」的人留在城里也无生路,闹事又势单力薄,百分之九十 未上榜的不会支持。再说,这些人大多是大跃进中招来的,乡下多少 还有些亲友,因此一般也就接受「党的安排」下了乡。全国那么多人 「下放」而未出乱子,这的确了不起。所以,当年八月毛泽东在北戴 河会议上自豪地说,「二千万人呼之即来,挥之则去。不是共产党当 权,哪个能办到?」倒是句大实话。   不过,要是不解决农民的生产积极性问题,再增加一亿人下地种 田也没有用。扩大自留地固然好,可是扩大了也不到农田的百分之十 ,农民还得守在一起种集体的田,还是提不起精神。凡是关心国计民 生的中共干部对此都十分清楚。譬如安徽省曾希圣因为搞「责任田」 下台了,关于「责任田」和「包产到户」的争论却未结束。取曾而代 之的李葆华本在工业部门工作,现在一下子卷入「责任田」的纷争漩 涡,马上成了「责任田」派。同许多干部一样,他了解毛、刘在这一 问题上的不同立场,心里赞成刘的观点。但既然刘不敢与毛正面对抗 ,他也就只能对毛的指示采取阳奉阴违、慢慢拖的方针。三月间,他 主持全省的地区、市、县三级干部会,随后作出了「关于改正『责任 田』办法的决议」。但与此同时,他又公开说:「『责任田』是不是 方向性错误,要不要改,大家还可以讨论。」「今年改,明年改,甚 至留个尾巴都是可以的。」「不要一风吹过来,又一风吹过去。」于 是他规定当年改正的不得超过百分之十,「改多的不奖励,改少的不 批评。」总之就是打算拖延,等待中央为「责任田」恢复名声。   李葆华知道,把地分下去是帮助农民渡荒的最好办法,农民有了 地,就不会饿死。原先与曾希圣搭档,现在同李葆华配合的省长黄岩 还特地在全省广贴布告,宣布每人可从公社「借」地种粮、种菜。在 不触犯毛的社会主义教条的前提下,他们尽可能多给农民自由,或将 生产队由大划小,父子队、兄弟队也允许存在,扩大自留(最多的地 方竟达百分之四十以上)或将好地分作自留地。他又大力开放自由市 场,指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们去放,国家不要管得太多太死 。他鼓励农民将增产的粮食拿到自由市场去卖,「高价卖,高价买, 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他干什么!」「只有这样 ,农民多搞些钱,多搞些布,农民才有劲头,才能多生产粮食。」安 徽的目然条件不坏,本是鱼米之乡,经李葆华这样一疏通,农民获得 的自由虽极有限,仍给安徽城乡带来了不少活气,人民生活有了改善 。   邓子恢本来是不赞成「包产到户」的,但一九六二年四月安徽宿 县一位区委书记写信给他,说「责任田」的好处,他即派人前往调查 。而且他自己也外出到几个省份去调查了一番,又听取了派往安徽的 工作组的汇报,认为「责任田应予肯定。在五月间的中央工作会议上 ,他发表自己的观点:包产到户是社会主义的。给农民一点小自由, 不可能发展为资本主义。从本月到七月,他又在军队机关中和中央党 校多次作报告,宣传「有些地方包产到户,搞得很好」,「不能把. ...包工包产到户认为是单干」,「包产到户,超产奖励,这是允 许的」。   邓子恢的助手,中央农村工作部副部长王观澜也坚决赞成邓的主 张。他亲自到农村去调查后,回到北京兴奋地对人说:「包产到户就 是好,夜里十一点地里还有人,早上天还不亮就满地是人。」他甚至 说:「我就是犯错误,也要说包产到户好。」在中国,「犯错误」就 是挨整、挨斗、被扣上「右倾」、「反党」帽子的代名词,说明决心 相当大。   党的副主席、副总理陈云自大跃进以来一直不吭声。一九六二年 刘少奇处理经济烂摊子,亲自登门拜访陈云,请他出来重新组织中央 财经小组,并说「陈云讲过许多问题,现在我们走他的路」。三月十 四日,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去武汉向毛汇报工作,并提出由陈云 担任中央财经小组组长的意见。陈出山后曾对人说:「过去几年说了 话不算数,现在要真正出来管事情了。」(注24:引自一九六七年 三月十日在北京师范大学召开的批判陈云大会上的发言,见文革时首 都大专院校红代会批判陈云联络站的《大字报选》第二辑。)   陈云也是个「包产到户」派。「五月中央工作会议以后,毛泽东 还在外地,陈云曾向刘少奇提出农村包产到户的建议。毛泽东回京后 ,不但没有采纳这个建议,反而批评刘少奇为什么不顶住。」(注2 5:《党史研究》一九八六年第六期第四十五页。)但实际上,陈云 当时的思想比包产到户更远。他认为包产到户「是二百二(按:红汞 、红药水的俗称——作者注),是红药水,不解决问题」。他提出要 争取时间,分田到户,以致毛泽东后来说他「是主张百分之百分田到 户」。(注26:同注24。)   陈云主张分田,并非因为背叛了共产党的宗旨。同刘少奇一样, 他也把这看作「紧急措施」,使国家渡过难关,避免出现「全国人民 各奔前程」的危机。当时占据他头脑的主要思想是:「我们花了几十 年的时间把革命搞成功了,千万不要使革命成果在我们手里失掉。」 这个「丧失革命成果」,指的是农民造反推翻共产党;所谓「争取时 间」,指的则是农民失去忍耐之前再度赢得农民的信任。一九六一年 六月他回上海青浦县老家调查时,已经听到农民发牢骚说:「蒋介石 手里受难,吃饭;毛主席手里享福,吃粥。」他对此感到震惊,于是 说:「吃稀饭农民是不满意的。统购统得太多了,这样统购的情况不 能维持太久。不能太欺侮农民,他们要造反的。...农民长期吃粥 不行。」所以,他主张分田,是因为他相信农民分到了地,乾饭自然 就有了。他指示财政办公室算账,看「分田到户以后,农业生产每年 能增加多少?」至于农民单干之后是否会出现贫富悬殊、两极分化的 可能,他则回答:「反正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以后再来。」(意指 若出现新富农,就再来一次土地改革或其他形式的均贫富再分配)所 以,毛泽东认为陈云主张在中国搞资本主义,那只是毛的想像,并非 事实。   当时邓小平的立场,可由他在文革期间写给中央的《我的自述》 中看出来:「一九六二年刮单干风的时候,我赞成安徽搞『包产到户 』,这种破坏社会主义集体经济,其实就是搞单干的罪恶主张,说过 『不管黄猫黑猫,抓得住老鼠就是好猫』等极其错误的话。」(一九 六八年六月二十日至七月五日)   当时刘少奇的思想也在变化。一九六一年五月他在湖南调查时, 陆续发表的意见比较保守、谨慎,如「零碎的土地可以包到户,让社 员讨个便宜....」(五月四日晚)「你们看荒土包给户行不行? 包给户,收的东西百分八九十归户」(五月六日下午)。到了六二年 ,他就明确主张包产到户了。「一切有利于调动农民积极性的办法都 可以。不要说哪一种办法是最好的、唯一的。」「工业上要退够(指 政治路线上后退),农业上也要退够,包括包产到户、单干。」(注 27:一九六二年六月,见《历史的见证》第九十五页。)   文革初少奇被打倒时,任中共西南局书记处书记(比省委第一书 记降了半级)的曾希圣说:「刘少奇搞『三自一包』,我这个『责任 田』还不够他的格。」说的倒是实语。   刘少奇在一九六二年的立场,还可以由他在文革初期作的检查中 看出来:「当年邓子恢在中央工作会议(按:应指一九六二年五月在 北京召开的那次)上说过安徽责任田的好处,我没有加以批驳,因此 他就在几次会议鼓吹包产到户,有位中央同志(按:应是指陈云)就 提出分田到户....其中分田到户的意见我是直接听到过的,没有 把它顶回去,这是很错误的。」(注28: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三日 ,中共中央工作会议。)   由于刘少奇持这种态度,半年前曾希圣挨批时闭了嘴的干部逐渐 敢说话了。主管农业的副总理谭震林在一个会议上说:「安徽实行责 任田增产了」,「突竟包产到户好不好,可以试验。」另一位副总理 李先念则说:「假如让农民自己表决的话,多数农民都是愿意包产到 户的。」   中共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的思想同陈云接近。他说:「单干可以 ,只要你照我的四个条件去做就可以。一、土地按人口平均负担。二 、保证搞好生产。三、完成公粮任务。四、交纳水费牛租。」一九六 二年四月,河南省将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的土地「借」给农民自耕,陶 大为赞赏,说:「如果这也叫资本主义,宁愿要资本主义,也不要饿 死人。」「你们要搞个贫穷痛苦的社会主义吗?」(注29:见文革 期间广东一九六七年十月七日《红旗(贫下中农)报》。)   这时河南的大跃进积极份子吴芝圃也已经下台。借地一事,据康 生说,「这个问题是陶铸提出的,真正坚决执行的是(省长)文敏生 。」(注30: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一日接见河南省文革各派代表时 的讲话。)由此可知陶铸也是个分田派,不管怎么说,陶铸的态度是 鲜明的,虽然大跃进初期他也曾积极过一阵子。   张闻天是下台干部,虽然政治局的席位还象徵性地保留著,参加 会议发表意见的权利却没有了,他只能自己对自己发表意见。七月十 八日,他在笔记中这样写道:「包产到户的发展」,「是群众迫切要 求自力更生增加生产改善生活的结果」,是「调动积极性的一种办法 」。   不过,彭德怀却不赞成让农民分田单干或包产到户。他于一九六 一年底前在家乡湖南湘潭县做了近两个月的调查,写了四个调查报告 。对其老家乌石村的现状,他这样写道:「当前一个突出的问题是, 有相当一部份社员要求分田单干或者包产到户。这部份人,按户计算 ,约占总户数的一半左右。」   「主张单干的理由是:『人心不齐,集体生产搞不好。』『现在 粮食困难,先搞几年单干,等干富了再来合。』『只要土地不出卖, 包产到户不能算是资本主义。』有的甚至说:『公社不如高级社,高 级社不如低级社,低级社不如互助组,互助组不如单干。』」   其实,乌石大队社员所说的「先搞几年单干,等干富了再来合」 ,同陈云说的「反正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以后再来」,大体是一个 意思。借地给农民也差不多,反正权力在共产党手里,暂时把土地分 下去,像放羊似地给农民一点自由,等到农民有饭吃了或者「干富了 」,国家渡过危机了,土地随时可以再收回来。可惜彭德怀认识不到 这一点,他将这种主张说成是「歪风」。他主张「大力发展集体经济 」,「保证集体经济在全部收入中占绝对优势」。他和大队干部「引 导农民回忆、对比解放以前受地主剥削的苦处,回忆土改以后两三年 ,由于各人单干,有些地方重新发生阶级分化,出现困难户出卖青苗 等情况」,说服了农民,将下边一个己部份分田到户、一个已包产到 户的生产队作了纠正。(注31:《党史研究》一九八○年第三期第 六十一至六十六页。)   毛泽东后来临终前圈定的继承人华国锋那时也是坚定的反包产派 。华在当了几年毛的老家湖南湘潭县县委书记后,升迁为地委书记。 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后不久,他在省委的刊物《学习导报》上发表了 一篇文章《胜利属于高举跃进红旗的人民》,用他收集的材料证明毛 的正确和彭德怀的错误。他还跑到平江县(彭德怀当年率部起义加入 中共红军的地方)去领导批判彭。这就为他自己创造了一个升迁的机 会,毛泽东亲自提名他担任湖南省委书记处书记,为他以后在文革中 脱颖而出打下了基础。本来提拔一位省委书记处书记只是中央组织部 和中央书记处的份内事,毛越俎代庖,就是为了将他纳入其接班人的 队伍之中。一九七六年华国锋当上党主席后,报刊介绍他的光荣历史 中有这么一段:「一九六二年,在刘少奇『三自一包』的妖风影响下 ,这个大队(按:清联大队,在毛、彭的老家湘潭县)有的生产队闹 著包产到户,有的干部甚至主张单干....华国锋同志带领工作组 来到这里....在华国锋同志的亲切关怀下,清联大队的干部社员 迅速煞住了单干风,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注32:《光 明日报》一九七七年一月二十九日。)   由此可见,一九六二年八月之前,中国农民能否得到一点自由, 享受独自经营一块土地的好处,完全取决于当地执政官员是哪一派。 全国究竟有多少农民欢迎这一自由,现在已无从查考。彭德怀老家乌 石大队是百分之五十左右,这个数字说明不了全国的情形,所以不妨 提一提两位中低级干部于八月上旬写给毛的信:中共河北张家口地委 第一书记胡开明给毛写信,说明「群众要求包产到户或包干到户」。 安徽太湖县一位干部则给毛和省委写了一个「关于保荐『责任田』办 法的报告」,说「农民群众中拥护『责任田』的起头占百分之八十以 上,其至占百分之九十以上。」说「责任田」「是农民的一个创举, 是适应当前生产力发展的必然趋势」。   毛泽东并非不知道农民欢迎「包产到户」、「责任田」,但他要 坚持他的「社会主义道路」。他认为搞包产到户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半年就可以看出农村阶级大分化,两年都不要,农村就会出现阶 级大分化。」(注33:《党史研究》一九八四年第二期第二十一页 。)将这话与彭德怀的「乌石调查报告」一比较,我们就发现:在党 的高层领导人中,观点与他最接近的正是被他骂作「祸首」、「忘八 蛋」的彭德怀。彭只是对他搞「大炼钢铁」,「会把家底烧光」不满 而已,对于经济政策并无深入研究,对于「什么是社会主义」,答案 也只是「集体化」,同毛大致一样。毛将彭视作仇敌,那是被权力迷 住了眼。他在庐山知道党内多数有不满情绪,以为目己有被赶下台的 危险,遂对彭发动突袭,演出了那贻笑千载的一幕。   在毛看来,「农民是要自由的。我们要社会主义。」这是不可调 和的矛盾。他认为共产党的责任就是带领农民干社会主义,不能给农 民自由。「人民救星」的使命感,使他深信只有他才能给五亿农民指 出通向「共产主义天堂」的康庄大道。至于有百分之几十的人,五十 也好,八十九十也好,不愿意走这条金光大道,那只有强迫他们走下 去,他们以后会得到「万年幸福」的。   至于党内分岐,毛认为只有他才有资格解释什么是社会主义。邓 子恢说包产到户是社会主义的,那是不作数的。认真说来,对于「什 么是社会主义」,几乎不可能有肯定的答案。譬如曾希圣下台之前曾 在一次全省地、市、县委第一书记会上说,宿县那位带著病儿子进山 单干,半年后上交公社一千八百斤粮的老农「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 ,「具有高度社会主义觉悟」,甚至指著一屋子书记们说:「像这样 的人,在我们这个房子里恐怕还没有。」   社会主义由权力大的人解释,安徽归曾希圣解释,全国当然就得毛 泽东说了算数。毛的解释与曾希圣、邓子恢们正相反,他在八月上旬 的北戴河会议中发动批判邓小恢,指著邓说:「你这次搞包产到户, 马克思主义又飞走了。」(注34:《<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 问题的决议>注释本》第三六二页。)尽管邓重申自己的观点,据理 争辩,其他赞成过包产到户的人却象三年前庐山会议那样纷纷见风转 舵,不再坚持其主张。三个月前刘少奇曾在中央工作会议上说:「天 灾是一片,人灾是一国,要记取这个教训。」可惜他自己就先忘了这 个教训。刘和周恩来、邓小平都不敢陈述自己的真实观点,一般的中 央委员除了赶紧同邓子恢划清界线外,确实也没有别的选择。   这样会议便以批判邓子恢「支持农民闹单干」收了场。不久,毛 泽东宣布邓是「十年一贯制的老右倾机会主义」,农村工作部「十年 没有办一件好事」予以撤销。「包产到户」这一帖可以救几亿农民于 水火、使他们脱离苦难的良药,终于在中共中央的会议上被宣判死刑 ,一下子给扔到太平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