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8/05 (第五十二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 訾 非:卷首诗          §     键 的 节 奏                  § 【网讯】             §      ·訾 非·                  § 【牛肆】             § 我曾在六月里送给你一首诗 应 帆:母亲的首饰        § 然后我送给你六月 阿 瑟:知青回忆录(连载)    §                  § 六月里你的歌声最婉转 【丝露集】            § 你的舞步是键的节奏 远 方:诗抄           § 山 人:往事           § 你说你爱我 阿 待:路杀           §  用键的节奏                  § 【网里乾坤】           § 六月六月 亦 歌:从“薄来厚往”谈明代的  §  六月     贡赏关系         § 你不该在六月里离开 方舟子:美国电影史话(连载)   § 使六月不成六月                   §  琴,停在角落 【网萃】             §     陈 村:《白洋淀》附记      § 根 子:白洋淀(长诗)      § (寄自美国)                  § ∽∽∽∽∽∽∽∽∽∽∽∽∽∽∽∽∽∽∽∽∽∽∽∽∽∽∽∽∽∽∽∽∽∽∽ 【网讯】∽∽∽∽∽∽∽∽∽∽∽∽∽∽∽∽∽∽∽∽∽∽∽∽∽∽∽∽∽∽∽ 新语丝的机器最近因为负担太重而烧毁,急需一台新的机器。这三个月来, 新语丝家页的流量增加了一倍,网络租金也因之上涨。为了保证新语丝能够不间 断地为读者服务,需要读者们的帮助克服目前的财政困难。给新语丝的捐款请开 给New Threads Chinese,寄到: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0194 IBM与中国六家软件公司签署了一项协议,将在中国提供网上商业服务。 全球WWW联盟最近公布了一个新的程序语言SMIL提案,该语言将使在 网络上编写、传播多媒体信息更为便捷。 Network Solutions公司公布的资料表明,目前共有1·86百万用户注册 了.com, .org, .net区域名,其中1·43百万在美国。纽约市是拥有区域名最 多的城市,9·5%的区域名注册者位于纽约市。 1998年第一季度万维网广告总收入为219·4百万美元,比去年同期 增长了161·2%。其中以Yahoo!广告收入最高,第一季度为17百万 美元。 大猩猩Koko在旧金山通过互联网与世界各地两万多人进行了交谈。Ko ko今年26岁,据说掌握了两千个英文单词。 美国加州大学Irvine分校的一名学生因为送电子邮件威胁59名亚裔 学生,最近被判处一年徒刑。 加拿大魁北克的文化部长宣布,位于魁北克的公司在互联网上作广告时也必 须遵守使用法语的语言法规。 有黑客打入了墨西哥政府的网页,在那里张贴声援印第安人反叛分子的资料。 日本东京一名十五岁的中学生在互联网上刊登假广告骗取了一百万日元,于 最近被捕。 【牛肆】∽∽∽∽∽∽∽∽∽∽∽∽∽∽∽∽∽∽∽∽∽∽∽∽∽∽∽∽∽∽∽ ◆              母亲的首饰 ·应 帆· 象我们这样的人家,说起首饰来未免要让人笑话的。但是很久以前的时候, 家乡的女人们似乎都有戴首饰的风俗与财力,那时候的女人一生下来就在耳垂上 刺眼当为明证。母亲就有这样的耳眼,可是自打我记事起母亲就是素耳面世的样 子,我们也习惯了这样的母亲,这样的母亲的耳朵。 过年在家,好象是除夕前夜。我们正在看电视,母亲忽然想起什么,笑嘻嘻 地拿出一对耳环来,问我:“儿子,你看妈这副耳环值多少钱?”我伸手取过那 黄灿灿的耳环,在灯下端详了一会:最普通的样式,色泽也一般,在我眼里,和 以前家乡女人们穷的时候戴着的铜耳环也没什么区别。于是我就笑起来,说:“ 两块钱吧!又是从什么小摊上买来的呀?”母亲的脸色有一点点的不悦,却只是 骂我道:“又是一个不识货的儿子!”父亲在一旁轻轻地笑,弟弟说:“妈,拿 过来给我看看!” 母亲将耳环递给了弟弟,自己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匣子来,在我面前 打开,说道:“什么摊子上买的!这是真的金耳环呢,从百货大楼买回的!”我 吃了一惊,笑道:“怎么你们也学会保值储藏了!现在城里人有了钱,都去换黄 金美元什么的,害怕人民币会贬值啊!”母亲似乎没听进去,对着灯光端详另一 只耳环,然后又笑笑的取出第二只匣子来,里面是一枚戒指,母亲还是问我:“ 那你说这金戒指值多少钱?”我是顶外行的,只大约说了个数,母亲笑起来:“ 这还差不多!你爸爸没白买……” 我仔细看了母亲的首饰,然后又怂恿母亲戴起来看看,戒指轻轻就套进了母 亲的手指,耳环却费事些,母亲的耳眼这么多年空空荡荡竟不大习惯这乍来的黄 金恩宠。试了半日,母亲憾憾道:“明天请小明媳妇帮我弄吧!”然后又伸出戴 了戒指的左手,一家人看了半天,只是生生的不习惯……母亲粗糙的手,在我的 印象里只有劳碌的动态机能,没有被欣赏的静态价值,竟至于到了我们不习惯它 要装点自己的程度了。我沉默了,望着母亲;母亲是喜悦的,满足的,为那一双 历尽辛苦的手终于可以在年近半百的时候有一样可以和别人相比的饰物。 于是让母亲讲首饰的事情,母亲说,父亲看着电视,却微微地笑。原来是父 亲住院的时候,两人在城里逛,后来就去百货大楼的黄金柜台买了这些首饰。我 脑海里构造出年届半百的父母是如何有些羞有些自豪地跟柜台小姐打听着首饰的 质地样式和价格,忽然就想到:这就是父母的爱情和婚姻了,这么多年后才补上 的一节又老又新的课。这么想着,就狡黠地问他们:“怎么就想起来去买了呢?” 母亲说:“路过嘛,看着好,就买了。”我问父亲:“真的吗?”父亲说:“她 讲你二妈三妈都有女儿买耳环戒指,我们家没有女儿,你们两个又没结婚,只有 我给她买的份了!”母亲笑着,我和弟弟羞羞地笑起来。母亲收了首饰,叹气说: “儿子结婚,也是给他们的媳妇买,大不了再给他们的丈母娘买,哪还能想到自 己的亲妈……你不给我买,真的没人给我买了呢!”我笑着,说道:“妈,等我 挣钱了,给你再买项链吧,也是三金!”母亲笑着,起身收了首饰匣放进箱中锁 了,道:“我要这些有什么用?不过过年时候拿出来戴戴罢了……” 去外婆家拜年的时候,母亲已经戴上了耳环和戒指,两位舅妈一边研究母亲 的首饰,一边在跟舅舅们说话:“人家大姐都戴金耳环金戒指了,大姐夫买的呢, 你们什么时候给我们买啊?” 年过了,那些首饰不知道是否还被母亲戴着;我想那戒指十之八九是睡在箱 中了,耳环呢,也许还能装饰在母亲的双耳,诉说着一个普通村妇的自豪与幸福, 让她在耳环不易觉察的摇摆里,时时感觉到喜悦和满足,心底不知油然地又生出 多少宽宏的爱与感激来。 (寄自中国大陆) ◆               知青回忆录                 ·阿 瑟·                  (九)   转眼间,春耕到了。   男人犁田耙田去了,我不会使牛,跟女人插秧去吧。先学打秧。打秧讲点儿 技术,秧苗要留着根,又要不沾泥,还要捆扎好,所以叫“打秧”而不叫“拔秧 ”。秧不是往上拔的,而是往旁边拉,力度很讲究,力大了会伤根,或者把泥都 带上来了,力小了拉不动。捆扎秧苗也不是太容易,捆紧了会伤苗,捆松了运输 时容易散,到田里时也扔不远。   秧打了,一人一担挑到田边,再把秧捆儿远远近近地扔到田里。才下田,一 声惊叫把我吓得倒退两步。一位女知青刚下田就被蚂蟥给黏上了,可能是城里长 的肉嫩吧,惹蚂蟥。她大叫一声,直往田埂上冲,七魂没了六魄。   蚂蟥千真万确不是个好东西,甭看那丑样儿,光听名字就叫人满身鸡皮疙瘩 直往头上冲。特大的蚂蟥叫牛蟥,有大拇指粗细,比中指还长,吸满了足足有半 碗血。看它伏在牛身上,吸血吸得通体发胀,薄得透明,红得发紫,里面的血随 时要喷出来的样子,想象它吸在你的腿上,吸着你的血,你不禁打个寒颤。连当 地人都惧它几分,只不过不那么大惊小怪而已。田埂上抓把草,唾口涎沫,往腿 上一搓它就掉了。胆子大的还用树枝把它里外翻过来,放在田埂上活活晒死。   蚂蟥打过了,继续干活吧!不过每几分钟得瞄瞄有没那吸血的。   插秧可是农村里最辛苦的活儿。蚂蟥只是开头,好戏还在后面呢!叉开两腿, 弯低腰,左手把秧右手插。就那么简单吗?对,就那么简单。可我才插了没几把, 发现全身不对劲了。两腿酸得直往里靠,屁股往下坠,唉!后面有个板凳就好了。 想死你了,往水里坐吧。腰疼才真正要我的命。我人高,腰必须弯得很低才好插 秧,没几下,腰好象不是我的,不听使唤,我只是帮人家挨疼。头直往前冲,真 想趴在水里。那可是刚插的秧,往后翻吧,腿酸动弹不了。然后是插秧,三个指 头夹着秧苗往泥里插。春耕还好,田泡得久,泥软不伤手指。夏种可就惨了,这 边才收割完,那边使牛的赶脚跟就犁起田来,回头马上就往里插秧。哎哟!简直 是往石头缝里插,手指可不要罗!疼!所谓“十指连心”,这才真正体会到了。   这象练武功似的。先站桩,后练招,招式完了练铁沙掌。农村出来的人能说 没几下吗?   这还没完,还有好多背景呢。春耕渗着毛毛细雨,夏种冒着倾盆大雨,顶着 三伏烈日。头上脸上身上全淌着水,汗水雨水,分不清了,还不能擦,两手泥巴 怎么擦!用衣服擦吧。衣服都湿透了。从此以后,村里流传了我的名言:宁愿吃 狗屎!                 (十)   一天傍晚,日薄西山,彩霞正艳,一位农民大哥,扛着犁牵着牛从田头走过, 笑着让我吟诗。我直直腰,抬抬头,看着一块块的翠,一片片的绿在暗黄的田原 上蔓延,油然而生的“春风又绿”的感觉,比看到山绿水绿柳绿草绿来得更强烈 更动情。我吟了一首小诗:   “荷犁看欲醉,绿绒晚风吹。敢问莳田者,拓荒功入谁?”   在村里,我的智慧和能力其实跟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差不上下。我时时跟一个 上初一的男孩子斗,斗插秧快,斗挑担子重,什么都斗。结果是,插秧他胜,挑 担子我赢。那时候,“三自一包”正被批得一塌糊涂,村里还没有搞包产到户, 知青和当地社员同工同酬,大家一起你帮我我帮你的,干起活来也觉轻松了。除 了争争斗斗,吟诗作对,打情骂俏也成了田间不可或缺的插曲,装傻扮憨更能博 得姐妹们的垂怜。绿野田间不仅洋溢着春意,也洋溢着笑声,这笑声混和了天真 、羡慕、轻蔑和惬意。   我真正体会到了农村的艰苦,农民的辛劳,身心受到了磨炼。一双白皙的手 给泡黄了,手指插秧给插肿了,一双本来不少疮疤的脚给蚂蟥叮得稻草割得伤痕 斑斑。披星戴月,栉风沐雨,胼手胝足,用几句成语来形容农村的艰苦一点儿不 为过,还似乎太诗意了些。我也体会到了农村的包容,农民的宽厚,我不知不觉 地和他们融为了一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毕竟我们的血和汗在田里混和一起了。   下一个工序是中耕除草。除草是除田里的杂草,主要是禾脚边的矮萍水草, 还有就是稗草。每人托把草耙,长长的竹把子,顶端处有一只钉有铁钉的窄木屐, 往田里一放,铁钉木屐在禾间耙上耙下,把杂草给钩出来了。以往的批判文章老 说城里人禾稗不分,以示城里人身懒脑笨。其实禾稗并不难分,秧苗时稍微难一 点儿,成禾后就不难了。稗草根系发达,吸水快抢肥多分孽早,长得又高又壮又 青绿,光光滑滑的特好认。连根一拔,远远扔到田埂上。   事实上,农村里的活儿大多是手头功夫,一学就上手的。城里人不是笨,只 是从未做过罢了。象使牛,也不是太难的事。牛都被驯得乖乖的,叫它上哪就上 哪,叫它干啥就干啥,没啥难。扛把犁,往田头一放,套上牛轭,一吆喝,一片 片的泥浪就翻起来了。不过在犁山边的田时,千万要注意别往山边靠,我第一次 使牛犁田,就遭遇了这种难堪事。当我陶醉于骑鲸赶六龙的时候,牛往山边一靠, 犁头碰上了石头,喀嚓一声,木犁断了。从此我就再也没有使过牛犁过田了。                (十一)   下乡的头一年,我住在三同户家,跟他们同住同吃同劳动,真正的“三同”。 头一年国家给知青每人每月补助八块钱,我全交给阿姻了,他们吃什么我吃什么。   我们村属于粮区,粮食基本上是够的。还自种了其它的杂粮,象红薯土豆花 生甘蔗之类的,填饱肚子不是个问题。   早上一般吃饭,青蔬咸菜,一咕咚下了肚,不谙滋味,填饱肚子就好。中饭 吃稀的,经常用一种菜叫“大肉菜”的,其实是不苦的大芥菜,做清汤,捏一些 米粉团子下汤,叫菜圆子。圆子不多,下肚的尽是菜。那大芥菜却又挺削胃的, 油水也不多,才转身肚子就觉饿了。我最怕吃那个,可又不好说话,只好挺着。 每逢吃菜圆子,我就偷偷拿些红薯干,揣在兜里,肚子饿了好顶它一阵子。   晚上也吃饭,菜也跟早上差不多,青蔬加个咸菜咸蛋咸鱼什么的,总之是咸 的,好下饭。周末有时也有几片肉。农闲时大哥到村前河里撒它几网,也有一条 半条鱼开开腥解解馋。有一次队里养的鸭发瘟,全部贱卖,二三毛钱就可买到一 只病鸭。我们也买了好多,回来宰了腊起来,还吃了好一阵子腊鸭,那香味如今 还在嘴边上。   这里不兴吃稀饭,熬稀饭既花柴火又花时间,要等农闲时才能吃上一二次。 大嫂做的冬笋粥真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粥。冬笋不是冬天长的竹笋, 冬笋象茭笋,比茭笋小,可比茭笋鲜甜。新鲜从地里挖来,洗了丢到锅里熬粥, 那甜那香,毕生难忘。   大嫂会做一样好吃的东西,叫“狗仔捞灰”,也叫“擂沙汤圆”,我妈也会 做,我以前就吃过。这“狗仔捞灰”跟糯米粑滋差不多,不过不是热吃的,是冷 吃的。和一盘生糯米粉,蒸熟,趁热捏成一个个小团儿,里面放进花生芝麻糖和 的馅儿,外面沾一层粉,以前就用生的糯米粉,现在用炒香的花生粉。放凉了再 吃,爽滑香甜。直到现在上茶楼吃点心,我还经常吃“擂沙汤圆”。   另外一样好吃的东西是米通。先炒了花生,再炒米,米一熟就把花生和片糖 一起倒进镬里,等糖熔化后马上舀起来,放在碟子上铺平。放凉了就成花生米通 了。自己做的比外面买的要脆得多。   平时的小吃是生红薯、红薯干、生熟花生和片糖。我的文学细胞也是红薯干 和片糖培养出来的。队里分了二百斤的红薯,晒干收好。自留地的甘蔗长得不错, 运到糖厂换了十几斤片糖,拿回广州家里一点儿,其它的全留起来,日后好作零 食。人家写大作时抽烟喝茶饮酒喝咖啡,我学写诗时吃片糖红薯干,那甜一上心, 就提神了,所以我的文字散发了红薯干的味儿也不为奇。                (十二)   一年四季中,最难熬的时候是“双夏”了。抢收完马上抢种,争分夺秒。早 上早早上工,晚上二更才回,日复如此,真正的披星戴月。夏天的天气又象十八 女儿,变得快,忽而晴空万里,烈日当头;忽而行雷闪电,大雨倾盆。一时头上 脸上身上全淌着水,汗水雨水都分不清了。   夏收并不象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金浪滚滚的情景,稻秆还是青绿的,只有稻 穗仅仅黄,稻子都被大风大雨打得东倒西伏,不成一片。田里还淹着水,不能干, 干了夏种就麻烦了。   禾穗割下来,一般就在田间脱粒。旧时二三个人拉一个禾桶,禾桶很大,大 到人都装得进,桶边上围一道竹席子,桶里放一把密格的小梯子,人抓住禾尾使 劲往小梯子的横格上砸,谷粒就脱下来了。那可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时代不同 了,现在大都用脚踏打禾机。脚踏打禾机有一张书桌大小,上面有个半圆的盖子, 里面装一个转轴,轴上钉了许多n形的铁环,轴一转,铁环就把谷粒脱下来了。 用脚踏打禾机比用禾桶快得多,不过需要身强力壮的人才踏得动踏得快,所以要 七八个人跟着它。脱粒的禾秆没啥用,扔田里做肥料。   有时因为田里淹的水太高,或者稻子被风吹倒了,禾脚割得高,禾身短抓不 住,没法在田间脱粒。要把稻穗捆好,挑到晒谷场,晚上用电动脱粒机脱。   晚上天全黑了才收工,想想看,夏天里天全黑了是几点了。回家匆匆吃了晚 饭,就赶到晒谷场挑灯夜战去。晒谷场上人声机器声搅在一起,如鼎沸雷鸣。电 动脱粒机的速度很快,要三组人为它服务。一组人把稻穗解开,送进脱粒机;一 组人把喷出来的禾秆叉走,堆在一边;一组人把脱出的稻谷铺开在场上,明天好 晒。   割禾最怕就是割到手了,特别是小指,特易割伤。晚上没睡足,头还昏昏沉 沉的,一不留神,小指就被割伤,血都染到镰刀禾秆上了。不过相比于背对着的 三伏艳阳,这点点的血迹显得黯然失色,微不足道了。田里的水洗洗,衣服上揩 揩,继续割禾吧。   夏种没什么好说的,春耕的时候已经说过了,一句话,比春耕更难熬。“双 夏”的日子完全是熬的,不是过的。头昏昏脑沉沉,脚步浮浮荡荡,心目中已经 没了日子的概念,只是过一阵算一阵。人就象坏了硬盘的机器人一样,脑里只剩 下沙沙的声音,不再会思想,只听别人的使唤。真正表现农村之苦的,不在它的 穷困,不在它的落后,而在它的非人的“双夏”劳动。如果有朝一日这“双夏” 过程得以改变,农村的生活不比城里的差多少。   经过“双夏”的炼狱,我犹如脱了胎换了骨,就象唐僧经过凌云渡一样。我 时时在想,还有什么比这更艰苦的呢? (待续)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远方诗抄 远方,本名杨远芳。生于福建泉州,一九七零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曾 在江西南昌当过十几年的中学教师,十几年前移居洛杉矶。现为《新大陆》诗刊 编委,著有《双色帆》、《期待》、《本命年》、《异化的地平线》、《四方城》 (与人合作)等诗集。 候鸟 一 最早实行阳光时间的 不是洋人 是候鸟 二 只是白日里 许多伤口反复迸裂 距离测度越准 就越是遥远 面目看得越清 烦恼越要纠扯不休 日照长了 感情蒸发后 却将苦涩的遗言 留给光线去分解 三 所以这一回来真的 先封杀周遭 所有多管闲事的鸡喉 再点床头闹钟的哑穴 天一黑 就整装待发 中西学杂记 一 生前 哪怕是借贷 也要躺下 死后 仍然吩咐墓碑 替自己站着 二 色香味型 大家都讲究 只是有人在厨房 有人在卧房 区别大致如此 且都合古训 三 黄昏 猫或狗 是你可爱的第三条腿 而我 却可能重又沦为 小皇帝的臣仆 四 天下英雄 飞入菜花无处寻 万紫千红总是春 天生丽质难自弃 蓦然回首 一枝红杏出墙来 有此二问 一、街 你懂得合理密植吗 在一块小得可怜 白鹭飞来无处停的 试验田里 犁出几条通风巷道 使芸芸众生 在生存竞争中 不至于窒息 二、月历 还记得中药铺吗 一排排 一格格 稳重自信 秩序已经理好 标签也已经贴妥 就等你 尽快将希望装进去 生活千疮百孔 正急着要抓药呢 插花 常有一种惊喜 来自他乡相遇 可以为孤傲的冬 扯一片暖色 让你能够安心 聆听佛理 而于我 在这只能感受的境界 虽说自由 却自认辈分太低 因此只敢希望 有一勺清水 可收买暑期午后 那些扰人清修 不肯安分的 诗句 (寄自美国) ◆              往   事                ·山 人·   燕燕很漂亮。四分之一的白俄血统使她非常引人注意。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 朋友家里。十六岁的我正在和一帮大我几岁的老三届毕业生砍大山。因为我很讨 厌刘备和关羽,所以正在被围攻。失道寡助,非常狼狈。   一个甜甜的声音突然从门边传来:“嘿,你们一帮人围攻人家一个算什么英 雄嘛!”   正急需援兵的我一边接茬一边抬头向门口望去:“就是嘛,这不……”我的 眼光被那个姑娘的美丽牢牢地抓住了。血冲上了我的头又涌回了心脏。口发干, 嗓子发紧,身上好象没有一个器官听指挥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身边好象有什 么声音,也好象有什么动静,只不过没有任何事情能引起我的注意。   还是那个甜甜的声音把我从梦境中唤了回来:“怎么不说了?我还想知道为 什么你不喜欢关羽呢。”   这时,我才注意到周围的笑声和拍打我肩膀的朋友:“关羽?什么关羽?”   我的话又引起了一阵大笑。   “行了行了,你们歇会儿行不行?来,你们认识认识,这就是燕燕,我们这 儿出了名的美人儿。”大姐延安出来给我解了围。   “燕燕,这就是你早就闻名的铁嘴杠头。”   这时我的魂才好像归了体,冲着燕燕点了点头,说了声你好。本来这时最好 是就此打住,可鬼使神差地,我又接着说:“真不好意思,刚才失态了。要不是 你……”   本来想说要不是你太漂亮,我也不至于。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轻佻,可一 时间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话来。正在尴尬,眼明嘴快的大姐抢过话茬接下去说: “行了,难得铁嘴杠头没词儿。你就不要这么东拉西扯的了。你也不是第一个。 除了那几个和她一起长大的,你可以……”   大姐的话还没落地,屋里就哄的乱了起来,好几号人纷纷让大姐不要告诉我。 看到大姐此言不虚,我才放下心来。回头看去,正好碰上燕燕的眼光。一丝调侃 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   这时,话题又转回到刘备和关羽上了。虽然我还是在被围攻,可感觉却大不 一样了。一时间,不知从何而来的聪明机智使我妙语连珠,不但没有左右支拙, 反而四面出击,扫荡群雄,大有舍我其谁的感觉。得意之中,常常捕捉到燕燕的 目光,时而鼓励,时而赞赏,更使我有飘然若仙的感觉。   几天后一个早上,我正歪在床上看书,小妹走进来告诉我有人找我。我一边 懒洋洋地爬起来,一边问小妹是谁。小妹神秘地要我俯身下来,附在我的耳边说: “没见过,不过她可真漂亮。”   我腾地直起身来:能让刁钻的小妹说漂亮的我只能想起一个。   面对着零乱的房间还未想出该怎么办,燕燕已经站在了门口。   我连忙把散落在地上、椅子上的脏衣三把两把地拣起来,塞到小妹手里。还 没来得及说什么,嘴快的小妹已经不依不饶地叫了起来:“干嘛呀?又让我姐给 你洗衣服呀?”   我又没词儿了。燕燕却俯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俩人相视一笑,随后小妹 就抱着衣服走了出去。   我也不好问什么,只好拖过了一把椅子对燕燕说:“你先坐,我去给你泡杯 茶。”   话音未落,小妹在外面就接了上来:“行了,你还是歇会儿吧。也不知道你 会不会把水煮糊。”   这时,只听燕燕在背后说:“嘿,你哪来这么多禁书?”   我明知不该告诉一个才见两次面的生人,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告诉了燕燕实情: “几个铁哥们儿趁销毁之前从抄家物品里顺的。”   “你们可真胆儿大。万一被人发现了,你们可就完蛋了。”   看到燕燕担心的表情,我连忙安慰她:“这都是几年以前的事儿了。现在风 头早就过去了。只要不被人发现我们藏书的地方就没事。”   我没告诉她我的两个铁哥们儿为了躲追查,一个去了东北,另一个去了云南。 连家里人都不知道他们的详细地址。   我们说话时燕燕的手就没停过,只见她东摸一下,西摸一下,很快我的房间 就变了样。我先是劝阻,无效,我只好伸手帮忙。燕燕见我笨手笨脚的,也帮不 到点子上,就把我推到了一边:“行了,别在这儿帮倒忙了。”   等到小妹端着两杯茶进来的时候,她惊奇地叫道:“噢,这么整齐!燕燕, 你可真够麻利的。”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中午,燕燕和小妹在厨房里又说又笑,忙了没多大一会 儿,就端出了三碗香喷喷的面条。我只记得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   这以后的几个月,我的记忆好象是包在一团粉红色的云雾中。在那云雾中只 有我们俩的身影相随相伴,我只能记得那里面寂静的声音和在停止中消逝的时间。 一切都自然得象微风吹过林中的树叶,不知不觉却顺理成章。没有山盟海誓,也 没有甜言蜜语,连说相爱都变成多余。我们甚至都不想知道这算不算相爱,只是 在享受着对方的存在。   在这粉红色的云雾里,也有几片山石浮现在云雾之上。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打 架。因为燕燕漂亮,常常会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找麻烦。当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 特别是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更是会有一些人来找事。这使我觉得不得不出头保护 燕燕使她免受赳缠。虽然我个子不大,但却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所以吃亏的时 候不多。不过有一次却被人从后面拍了一板儿砖。当我醒来的时候,人躺在医院 里,燕燕在一边轻轻饮泣。见我醒来,忙转过脸擦干了眼泪。她这时的神色使我 觉得象有只手抓住了我的心脏在重重的挤压。我暗暗地责备自己不该让她这么伤 心,其实说穿了,也极少有非动手不可的情况,我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罢了。在 这以后,我几乎没在有燕燕在场的情况下再动过手。   当然,打架只不过是一点点缀而已。比打架更值得记忆的还是很有一些的。 有些是壮烈得近乎疯狂。记得有一次,我们谈起“不到长城非好汉”来。燕燕忽 发奇想要骑自行车去长城。说是要证明我们虽然去过多次长城,却没有好汉的感 觉,是因为我们每次都是坐车去的。尽管我们曾有过骑车远征密云天津北戴河的 经历,但是八十公里山路,特别是一过十三陵,差不多有六十公里上坡路,那可 不是开玩笑。到底是年轻气盛,没有多想就上了路。   虽然有一点顶风,但最初的二十公里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好景不长,进山以 后,风愈来愈大。有时我们不得不下来推着走。累还好说,最难受的是被汗水湿 透的衣服。第一次跳下车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多亏燕燕想的周到,拿出 带来的衣服给我披上。我打量了一下燕燕,到底是从小在体校受过训的,除了额 头和鼻尖渗出几滴汗以外,身上一点都没挂相。   她好象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侧过身来给我拉上拉锁说道:“天下有几个象 你这么爱出汗的。”   短短的几个字带着会心的温暖流进了我的心里。我还能说什么呢?转过身去 就上了路。   一路上,不时有好心的司机招呼我们。问我们要不要搭车。有一个甚至停在 路边下来问我们。这一次,燕燕看着我被汗水湿透了几次的衣服,有些动心地看 着我。寻问的目光象是在说:要不咱们就搭一搭车?   我摇了摇头说:“算了吧。那不是功亏一篑了吗。”   听我这样说,燕燕非常高兴地对司机说:“谢谢您了。我们就是要试一试骑 车上长城。”   就这样,经过差不多一天的奋斗,我们终于来到了长城脚下。傍晚的长城显 得非常荒凉。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放下了车子后,我只觉得两条腿都不是我的了。 虽然如此,我怎么也不会在这时候打退堂鼓,更何况还有燕燕在旁边呢。   尽管这样,登上最高的那个烽火台还是一段艰难的历程。我一边走一边想用 什么词来形容我那时的感觉。两腿象灌了铅似的?不对,灌了铅的腿应该是重。 可我却并不知道我的腿是重是轻。腿都抬不起来?也不对,腿是抬得起来的,只 不过总也抬不到合适的位置。我一边走一边自己玩儿着文字游戏,还忘不了回头 看一看燕燕。尽管她体力比我好,可脸上也已经带上了一丝疲惫。我三分是为她, 七分是为自己:“就剩下最后两个烽火台了。甭着急,天亮前怎么也到了。”   “是啊,就怕等不到天黑有人就会变成四条腿了。”   我回过头去盯着她说:“让我看看两条前腿有没有发芽?”   说着笑着脚下已经是那座最高的烽火台了。一阵莫名的热潮突然从心中向外 涌出,我不由自主地高声长啸:“长城,我来了!”燕燕也跟着大声地叫着:“ 我来了!”   粗重托着高亢,我们的声音相伴相帮在山谷里回旋,惊起了已经夜归的群鸟。 一时间,寂静的山谷充满了声音。回首望去,晚霞中的长城象是浮在一片血海之 中。我们不禁凛然。我觉得燕燕不由自主地靠紧了我。   直到晚霞褪去,我们没说一句话。在往下走的时候,我衷心地对燕燕说:“ 不虚此行呵。”   燕燕没说什么,只是给了我一个会心的微笑。   还有一次是另一种疯狂。在一次闲谈里,燕燕提起她很喜欢民乐,但却不明 白为什么古筝和箫被列在首位。我在非常特别的机遇下听过这两件乐器和奏。从 那以后,我才明白这种排列的原因。   完全重演当时的情境是没指望了,因为弹筝的老先生我决不可能请动。可吹 箫的那位有个儿子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虽然没有他父亲那么出神入化,可也是 一把好手。当我把我的主意讲给他以后,他沉吟了很久没有说话。当时的政治气 氛下,这无异是在玩火。但对于出身于音乐世家的他,这个主意又非常有吸引力。 几天以后,他终于答应了我。当然,以后的安排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但比起说 服他来就不算什么了,因为那些人都是没事儿还要生事儿的主儿。   一个夏夜,朋友把我和燕燕放进了静园以后的颐和园。当我们沿着荒凉的小 径来到后湖长堤的小亭上时,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了。都是熟人,却没人说话。 大家都默默地等待着。明月在静静的昆明湖上留下了个圆圆的银盘。一叶小舟的 黑色轮廓把这银盘抖成片片银光,滑向了凉亭。在离凉亭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小船停了下来。月光又聚在了一起随着涟漪扭动着。这时,我捕捉到一丝苍老凝 重的箫声,它是那么轻又是那么持着。我一下子就明白这是老先生亲自出马了。 可当时也没时间多想,那箫声把我紧紧地抓住了。   箫声松了下来,好像要离开我的耳朵回到箫中去。我不由向前伏去想要跟着 它走。它似乎懂得我的心意,又带了更多的朋友涌了回来。它们从箫里带着哀伤 流了出来,又从湖面上的月光里拾起几丝幽怨,若即若离地围着我们。那平静的 诉说似乎并不在乎是否有人在听,但它们却会从你打开的心中飘进去,一点点地 浸透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不时地,有一些象是实在忍受不了那平静的压抑而从 箫中跳出来,落到那银色的月光上后又弹向我们。这使我们不至于被那深切的哀 怨所麻木,而能清醒触摸到那哀伤和幽怨带来的钝重的痛苦。它并不催人泪下, 只是用点点滴滴的泪滋润着它所触摸的一切。当无可容纳的时候,泪水自然而然 地就会成为唯一的渲泄。月光,夜雾,时隐时现的山影和那晃动的小舟仿佛都已 被一点点地浸透。   曲终舟去。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连饮泣似乎都有些做作。月光下的点 点泪花在告诉众人:我们都有同感。告别成了多余。大家纷纷起身,默默隐入夜 幕之中。   燕燕轻轻挽起我的胳臂,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你。”   我们的相识象是巧合天成,可我们分手却是十分的冒名其妙。直到现在我还 不是十分清楚。起因是一场口角。那是我们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口角。原因我 从未记起来过,互相之间说了什么也记不清了。只是记得我并未觉得那有什么大 不了的,所以虽然看着燕燕转身走出了我的房间,却也没有追上去。等了一会儿 不见她回来,出去一看,她已经离去,还觉得十分意外。最初的两天还没什么, 总觉得她会来找我。可等到第三天,我觉得有些不对头才去找她。可到了那儿, 因为联系不上她,大院门口的哨兵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不知道是我的运气坏, 还是有什么其它的原由,五六个住在同一个大院的朋友没一个在家的。第二天, 我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一个住在那个大院的朋友把我带进了去,可我敲了很久, 燕燕家也没人出来开门。在以后的三四个星期里,我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找到 燕燕。有一次,我甚至在大院门口等了几个小时,全没想到那会惊动警卫,直到 一个干部模样的军人过来告诉我,那里不能久留,我才不得不离开。   最后压断骆驼脊骨的那根稻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燕燕。那是和燕燕口角大约 一个半月后,在一个朋友的家里。一个和我很要好的女孩子要我带她去认识这个 朋友已很久了。虽然心情不好,但朋友相邀,加上这是个好机会,让这个女孩子 去认识这个朋友,所以就答应了。   没想到一进去,就看到燕燕在里面。当我们的视线相遇的时候,我好象从她 眼中看到她有什么要对我说似的。我当时忘了那个和我一起来的女孩子还需要我 给她引见,只是一门心思要过去见燕燕。那个和我同来的女孩子见我心不在焉地 要离她而去,忙一把抱住我胳膊,附在我耳边说:“你还没给我引见呢。”   我忙转过去带那个女孩子穿过人丛走到她要见的人身旁,把她介绍给我朋友。 等我再转过身的时候,燕燕已经不在了。我在几个房间里转了好久,也没见到燕 燕,问起旁人,才晓得燕燕已经走了。我知道燕燕可能是误会了,连忙追出去, 可是已经晚了。我一直追到车站,也没有见到燕燕的影子。回到朋友那儿,觉得 心里很苦。不知不觉地,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人躺在医院里, 胳膊上打着点滴。   小妹告诉我这已经是第二天了。我从朋友那里醉醺醺地回家后就开始发烧。 小妹把我送进医院。可急诊室的医生还以为我只是醉酒,只是给了我输上点儿葡 萄糖糊弄小妹。直到第二天中午,我的一个朋友来看我,才觉得有点儿不对。这 一次,医生才发现我在发高烧。七手八脚地忙了将近十个小时,我才平静下来。 这一病就在医院里呆了十天。   出院的第二天,大姐延安来看我。一见她面,我就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因为 她当时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走动的人。果然,大姐对着我询问的眼光单刀直入地 说:“甭问我是怎么来的了。我来只是要告诉你,燕燕已经不在北京了……”   我听到这儿,只觉得眼前一黑,只有用力抓住椅子背儿才能让自己不倒下。 见我神色不对,大姐忙扶我到床上坐下。我情急地抓住大姐的手,追问:“她上 哪儿了?为什么?”   大姐告诉我,五天前,燕燕突然给她打了个电话。大姐没能亲自接这个电话, 只是得了个口信儿。燕燕叫接电话的人转告大姐,她马上就要离开北京了,并嘱 咐大姐转告我。见我还要追问,大姐挥挥手阻止了我,说道:“我一接到口信就 替你打听了。没人知道她上哪儿了。多数人甚至不知道她已经不在北京了。最详 细的消息是说她父母突然调动,她可以随调。但并不清楚她是和她父母一起走的, 还是她自己去当了兵。至于具体去了什么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知道大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记得我突然发现人是可以呆在那里看 见日起月落斗转星移。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酒精能使我的神经麻痹而忘 掉痛苦,而醒来的我只有用肉体上的痛苦来止住精神上的痛苦。喝酒,打架还有 拼命干活。我不知道究竟哪种使我醉得更多些,也不知道哪种伤我更痛些,只是 觉得都要多些才好。时间就在那腥红而咸涩的酒河中漂浮着。最初的原因已经模 糊,甚而有些淡忘了。只有在同那些还记得燕燕的朋友相见的时候,始终没有消 息的燕燕还会在我心里激起一阵阵熟悉的痛苦。我知道我在滑向一个危险的深渊, 但我不知道是不能还是不愿意从里面退出来,只是习惯性地那样生活着。   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一年我十七,燕燕是二十。 ◆               路   杀                 ·阿 待·   第一次到衣阿华州来做工作面谈的时候,黄畅就发现,从机场到市内的那段 乡间公路上躺著不少小动物的尸体,大多残不辨形,目不忍睹。友人乔治告诉他, 这就叫做“roadkill”。roadkill?黄畅在心里琢磨,直译中 文,便是“路杀”了。   路杀的受害者大都是松鼠、浣熊、野兔和土拨鼠之类当地野外常见的小动物。 往往是在夜间,或者气候阴暗的日子里,小动物们在横穿马路时为车灯的明晃所 惊惑,不知所措,鼠窜逃命,便一头扎在车轮或车身上,于是小命呜呼也。   那次面谈以后一个月,黄畅就搬到衣阿华州来了。他租着退休老头邓肯先生 宽敞的地下室。那地下室面朝后院,独立门户,有一个通向后院的门。他平时进 出就走这个门,不打扰住在上面的邓肯先生。他喜欢这房子后面那不大但是树木 茂密的空间,从他的窗子望出去,他好象是住在林子里似的。   邓肯先生的妻子两年前去世,他养著一只黑白两色的小花猫作伴。黄畅到来 时,小花猫刚刚五个月,名叫“花朵”,十分可爱,被邓肯先生精心爱护着。“ 花朵”每天跑到屋后的林子里去玩,到了天暗下来的时候,便从门下的猫洞里钻 进来回家。   城镇里的道路上,路杀不象开阔的乡间公路上那么多。但是,衣阿华就是衣 阿华,即使在城里,也让人感觉着那种农庄上的泥土味和大自然的无所不在。路 杀便是给人这种感觉的理由之一。每每可见拖着肚肠、猩红血肉涂裹着砂土的松 鼠什么的,倒在路边,汽车呼呼地驶过,有时它就被大意的开车者再次地碾一下。 直至最后,你会看见路面上时而一片压得扁平如紫菜干那样的东西。   黄畅对路杀深恶痛绝,并不是因为他对小动物们有着特别的感情,虽然与“ 花朵”的接触使他原先那讨厌宠物的心理有了改善;也不是因为他是什么野生动 物保护者,或者环境保护主义者,或者不杀生食肉的虔诚佛教徒,等等。简单地 说,路杀的场面令他翻胃、恶心。   第一个严冬拖延了五个月之久,直到四月份的最后一天,还下了场雪,算是 对冬日作了最终的告别。一月份时,黄畅大病了一场,拖到春天来临,他才逐渐 好转。这个漫长的冬天可让黄畅这个中国的南方人好好领教了美国北方的严寒难 熬和无聊至极。他发誓在第二个冬季到来之前,一定要离开这里。他多么怀念温 暖的、金色的加利福尼亚啊!可是,此时正值全美经济不景气,加州遭受打击最 大,根本没有公司要雇人,解雇都还来不及呢。   夏天到了,黄畅对衣阿华又有了新的认识。这里的鲜花、青草、绿树仿佛格 外地富有生命力和鲜艳水灵。树是慷慨地高大,草是富裕地浓绿,花是奢侈地鲜 活。人们呢,肥胖地可爱。真的,如果没有那个又寒冷又萧条的冬季,谁又会如 此欣赏和重视夏日的阳光和色彩,以及淳朴的衣阿华人呢?以前他在加州,什么 时候珍视过那里的四季如春了?冬天看来是必要的,有了冬天,才有夏天的价值。 生活好象全都为了夏季而来,一切的民间活动和文化节日都济济地排满了夏天那 几个短短月份的日程。其中最大、最富有代表性、最能说明衣阿华精神的便是一 年一度的“衣阿华全州博览会”。它是衣阿华的骄傲,如果作为一个衣阿华人而 从没参加过这个博览会,是会被州人取笑的。   黄畅是和美国姑娘杰妮弗一起来到州博览会游玩的。两人不久前在Sears 商场认识,杰妮弗在那儿的电器部工作。黄畅对交女朋友极为谨慎,由于恐惧爱 滋病,二十八岁了,还从没和任何一位洋小姐发生过“那样”的关系。和杰妮弗, 也只是一般的泛泛之交而已。当然,如果了解深了,知道了她的人品性格,最重 要的是,没有爱滋病毒的感染,也许他会考虑进一步的发展。   杰妮弗有着一头垂直的亚麻色头发,一双褐色的眼睛,和一张甜蜜的笑脸。 她是那种典型的衣阿华女孩,本分老实,不图虚华。她令黄畅想起自己在国内的 姐姐。他相信他的眼光不会错,杰妮弗不是染上爱滋病毒的那种女孩--当然, 他并不是对爱滋病人有偏见,只是,真正不是由注射毒品和性滥交染上爱滋病的 并不多啊。他心里当然很想要她,至少换换口味,洋妞子,一定很热烈。不过, 他总是对自己说,还得忍耐忍耐,好事多磨嘛。   他们认识已经有一个月了,根据观察和了解,杰妮弗看来也象黄畅一样地谨 慎。是的,他们真是再好不过的一对了。也许从州博览会回来,他们之间的那条 不言而喻的戒律便可以开释了,他已经等待和忍耐了好几个星期了啊。   和美国女孩出门的好处是,遇上花钱陶腰包的时候不会发生尴尬,没有必要 打肿脸蛋充胖子,一切都是自付自的份,谁也不欠谁。   在热闹的游乐场一角,摆着一溜算命看相的摊子。最边上的一个摊子里,坐 着一位豆腐西施一样的女人,只是冷冷清清,无人光顾。走近一看,哪儿是什么 豆腐西施,脸上饱经风霜,浓厚的化装粉饰也许能使远处的人们产生错觉,然而 对近在眼前的顾客来说,就不起什么作用了。那女人一定至少有五十多岁,蓝色 的眼睛,一头显然是染了色的淡淡金发,肤色比一般白种女人略深,看上去好象 有着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统。在抬眼看去比比皆是盎格鲁─撒克逊后裔的、白得不 能再白的衣阿华,这个女人倒有点显得比黄畅这纯种的亚洲人更刺眼了。黄畅记 得曾经听人说过,这种混血女子是最美丽和最富有性感的。想过去,她从前一定 是个大美人,可惜早已过了如花似玉的年龄。那女人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惹眼的、 蚕豆大小的蓝色绿松石,与她那依然迷人的蓝眼珠相映成辉。旁边一个招牌上写 着:吉卜赛手相算命。啊,或许她是个吉卜赛呢,可是她脖子上的那块绿松石, 却令人想起印地安人和西部传统,谁知道?反正有一点很肯定,她什么都可能是, 就是不可能是“豆腐西施”。她就坐在那里,手上握着一个啤酒瓶,时不时仰头 喝上一口。   “看一看手相吧?”她热情地招呼。   不知是那女人身上的什么东西打动了他,也许什么也不是,就凭着她那豆腐 西施的身影,和那蓝色绿松石一样的眼睛,黄畅放慢了脚步,把他的手从杰尼弗 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多少钱?”他问。   “八块。”   黄畅回头看了看周围其他摊子,个个的招牌上要价不是十块就是十二块。只 有这“吉卜赛”女人叫八块。可是尽管八块了,还是没有什么生意。不过黄畅似 乎对她产生了恻隐之心。 “好,那就看吧。”他说着,就坐下来。   现在,他与她面对面了。他这才闻见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酒气,难怪没 有顾客。可是浓重的酒气里仿佛又裹夹着一点科隆的香味,倒有点令人颠神。   “你想要知道什么?”她问,抓住他摊开的手看了一眼。   “我想知道能否很快离开衣阿华,到南部或者西部去。”黄畅想了想,说。   “半年,你还得在可恶的衣阿华再呆上半年。半年以后,最多不超过八个月, 你一定会离开衣阿华的。”   黄畅疑惑地望着她。   “真的?有工作?”   “不管有没有工作,到时你非得走不可,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你留住。”她笑 了笑,有点醉意的蓝眼睛朝他神秘地眨了一下。   “你还能看出什么?”黄畅感到自己的脸有点发烧,便赶紧问,以分散她盯 着他的脸看着的注意力。   “你,”她停顿一下,“不会跟她。”她的眼睛往正在食品摊上买“热狗” 的杰尼弗扫过去。   “哦,我们本来就没有……”不知怎的,黄畅有点急于解释他们之间关系的 泛泛。   那“吉卜赛”女人看着他的眼睛,说:“事情会变化的……”   这时,杰妮弗嚼着“热狗”走过来,黄畅便打断她的话:“谢谢了。”   他从钱夹子里抽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说:“没有零钱,你就收着吧。”   “谢谢,非常感谢!你是一个好人,上帝保佑你!”她在他的身后叫道。   黄畅从来没有这么大方过,他自己也有点惊异自己的大方。平时到饭馆去吃 饭,小费总是尽量地少给,决不超过账单的百分之十,再好的服务也一样。今天 他却没有一点心疼地白白送给了那女人十二块钱,其实他并不相信她那有点离奇 的预言。他这是怎么了?他想,不禁摇了摇头。   两人从州博览会回家时已是将近傍晚,天阴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响起雷声, 落下大滴的雨点。黄畅开著他那辆Ford Explorer,拧亮了前车灯。 他心里不知怎么地有点儿忧伤起来,那雷声和那雨击令他产生了怀旧之情似的- -不是吗?家乡夏天的雷阵雨不就是这样的吗?   杰妮弗大概累了,放倒了靠背,躺在一旁的座位上打起盹儿来。   汽车开上了离家不远的冷溪路,再转两个弯就到黄畅的住处。冷溪路因为有 着接连不断几个幅度较大的上下坡,也被人们,至少被邓肯先生,戏称为“迭坡 路”。   下坡时,黄畅没有去踩煞车减速,因为很快就又是一个上坡。正在这时,一 只灰猫突然从路旁窜出,横穿马路。黄畅紧急煞车,可是那愚笨的猫又忽然改变 主意,往回退缩。只听见一声闷响,车身几乎觉察不到地震动了一下--当然, 一只猫能产生多大的阻力?黄畅痛苦地“啊呀”了一声,杰妮弗惊讶地睁开眼睛。   “怎么回事?”她问。   “路杀。”他说。   “你撞上什么了,松鼠?野兔?”   “猫。”   “什么?猫?不,你怎么能?!”她有点愤怒。   黄畅掉转车头往回开,他要去找那只猫,当然,只能是它的尸体,它那残不 辨形、目不忍睹的尸体。尽管一定令他翻胃、恶心,他却想要去找到它。找到它 便必然要看到它,是的,他不得不承认,他想要看到,不可抑制地想要看到。今 天,他是怎么了?   在那条“迭坡路”上来回开了三次,都没有看见灰猫的尸体。道路的尽头, 他们发现一只浣熊躺在路边,象一个睡著了的婴儿那样,卷著身子,侧卧着,没 有模糊的血肉,没有挤压出的肚肠,没有砂土的涂裹。他很失望。   “你大概没看清楚吧,可能是一只浣熊,小浣熊的个头与家猫差不多呢。” 杰妮弗说。   回到住处,黄畅就打开电视,疲惫地陷进沙发里。杰妮弗到卫生间里去冲了 澡,然后调了两杯鸡尾酒。她把晶亮的高脚杯递到他面前,他一抬眼,才注意到, 她的腋下缠着一圈浴巾,刚刚到达臀部下边那勉强遮羞的地方,大腿和双肩,以 及两条手臂全部裸露。可以想见,她身上除了这条浴巾外,便什么也没有穿戴了。   她手里捏着酒杯,歪到他身边坐下。背对着灯光,她的眼睛仿佛蓝了,头发 好象金黄了,肤色也显得浓烈了。那鸡尾酒的酒气和她身子里飘出来的洗澡水的 香味混合在一起。面前的这个女人仿佛很陌生了,她是那么妖艳性感。   “别担心,我是……减号,阴性的。”她说,神经质地笑了笑。   “啊……”黄畅有点大梦初醒那样地惊叹了一声。   他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原来是杰尼弗。他定了定神,是的,杰妮弗。他 忽然间有点失望--是的,她刚刚冲了澡,身上还有洗澡水的香气为证,而且是 “阴性”的,这说明她去作过了检验,没有爱滋病毒!然而不知怎的,她却不象 先前那么诱人了,仿佛干净的女人反而无味了似的。   “哦,杰妮弗,对不起,我,今天我很累……”他结着巴,不知如何解释。   她低下头,咬著嘴唇,眼里饱含着泪水。半晌,她才说:“没什么,我知道, 都是那该死的路杀…”   她站起身,再次走进刚刚用过的卫生间。她走出来时,身上穿着原先换下来 的那套T恤衫和短裤。   “不管怎样,谢谢你今天陪我出去玩,有空再联系,拜拜!”   他听见她的车子“呜”地开远了,就操起面前的高脚杯往地上一摔,又捶起 自己的脑袋。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他不能理解自己。   从那以后,黄畅开车倍加小心了。   接下去的几个星期里,他和杰妮弗终于一块儿上了床。为了在夏季结束以前 尽情地享受生活,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出去寻欢,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   在一个“甜玉米节”上,他又看见了那个“吉卜赛”女人。他先是注意到了 她脖子上那块蓝色的绿松石,它仍然与她迷人的蓝眼睛相映成辉,只是她的皮肤 被盛夏的太阳晒得更黑,脸上的风霜也更深了。可以想见,她一定带着她那可怜 的看手相本领到处谋生,在各个节日和活动之间奔走。这回,她胳膊里揣着一只 猫。黄畅和杰妮弗走近时,他发现,她胳膊里揣着的是一只灰猫!那女人认出了 他。   “哈喽,我还记得,你就是那个大好人。”她高兴地打招呼,“还想看手相 吗?”   黄畅踌躇了一下,摇摇头。   “免费,我不向你要钱。”她说,很真诚。   黄畅无法拒绝她的好意。而且真的,不知为什么,她仿佛有着一种说不出的 吸引力,他就伸出了手。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酒气和科隆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想知道什么?”她问,一边站起身,把她胳膊里的那只灰猫放到了椅子上。   “随便。”他说,眼睛望着那猫。   那女人仍然只是看了一眼。不过这回,她的脸色有点异样,又抓住黄畅的手 细细地看。   “什么?看出什么了?”黄畅问。   “路杀!”她说,恐怖地瞪大了她的蓝眼睛。   “什么?路杀?”黄畅不解地问。   “一个大的,很大的…”她几乎是喃喃自语。 “我不明白。”黄畅说。   “我也不明白。你知道,这东西,有时不一定准,别介意。”她勉强地笑了 笑,眼里的恐怖虽然消失了,却由一层迷惑,仿佛是悲哀的迷惑所取代。   那只灰猫忽然“喵”地叫了一声,然后跳下椅子,跛着腿跑走了。黄畅愣愣 地望着那猫一瘸一拐地钻进摊子后面的一辆拖车里。那拖车上画着一只摊开的大 手掌,手掌上面标着一些说明,有点象针灸医师那儿的穴位图。车窗上挂着旧窗 廉,里面仿佛象是一个临时住处那样。   杰妮弗在一旁拉了拉黄畅的手,示意他离开。他就对那女人说了声“拜拜”, 由杰妮弗半拖半搂地推走了。   秋天到来的时候,黄畅和杰妮弗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准备同居的地步。这主 意是由附近山头上一座可爱的小房子正在出售所引起。那房子坐落在山坡顶,面 朝山下的雪松河,周围是一片枫树和橡树的林子,有着极好的风景。只是里面只 有两间卧室,一间卫生间,汽车房又与主房部分分开。由于这个原因,房价便叫 得不高,因为一般的家庭都喜欢有三间以上的卧室,汽车房最好要与主房部分连 接。不过他们两人却同时爱上了这座山头上的小屋,尤其是它的那些特大的窗户。 卧室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枫树,树叶正在变红,从房间里头望出去,嵌在偌大的窗 框里,真象一幅浓艳的巨型水彩画。反正他们都是未婚的单身,不需要那么多卧 室。当地的房地产市场看好,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几年内一定还要看涨,此时 正是买房子的好时机。于是他们便决定合资购买这座小屋,每月的分期付款也由 两人分担。   黄畅终于逐渐爱上了衣阿华。第一个夏天刚刚过去,他的观点就有了一百八 十度的转变。公司最近给他加了薪,现在又买起了房子。这样的房子在加州要贵 上一倍呢,看来他真打算在这个地方呆上一些时候了。如果没有意外和干扰,他 和杰妮弗的婚事并不是没有可能。当然到那时,他们还可以卖了这座小屋,换大 屋。如果真有那么回事,恐怕他就将一辈子搁浅在衣阿华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的,他想。   买下房子后,黄畅才第一次注意到,在通往新居的道路“小岭弯”的路旁, 竖立着一杆有鹿穿行的交通标志。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吉卜赛”女人关于路杀的 预言,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蓝眼睛里的恐怖,以及“一个大的,很大的……”那 句费解的话。啊,很大的,那不就是鹿吗?还能有比鹿更大的路杀吗?只是这种 路杀的结果却有可能是相反的。去年他刚来到衣阿华时,就从新闻里听说过由鹿 的穿越所造成的车翻人死的惨案。当时他并没有把此当做一回事,因为他认为, 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太小了,就象中头奖彩票或者被外星人劫持那样地渺茫。 然而,随着他对衣阿华的了解,特别是随着他在身心方面对衣阿华的卷入,这看 来极为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并非那么地飘渺和不现实了。现在,他所能做的,就 是比以前更加地“倍加”小心开车了。   周末就要搬进新家了,黄畅定下心,给父母亲认认真真地写起一封长信来。 他要向他们报告他的近况,将买了房子的事告诉他们,特别是他和杰妮弗的关系。 他知道国内的人,尤其是父母这一辈的国人,很难理解他目前的状况。他想向他 们说明,自己是抱着要娶杰妮弗的目标与她同居的。他相信,杰妮弗也是正在朝 着这个目标去努力的。父母一向希望他找一个中国女孩作妻子,无非就是中国女 孩贤慧体贴守规矩。可是在衣阿华,找中国女孩谈何容易,不比加利福尼亚,遍 地是黄花。要说起贤慧体贴守规矩,杰妮弗并不比中国女孩差。而在独立自主、 开明通达和没有偏见这些方面,则大大胜过一般中国女孩。   将近半夜时,黄畅终于完成了他那封长信。林子里传来几声野猫的怪叫,他 抬起头,朝窗外看去。那夜有明亮的月光,他看见“花朵”和一只不知哪儿来的 野猫在寻欢作乐。月光下,它们一会儿“呜呜”地低声细语,一会儿象婴儿嚎啕 那样高声淫号。这样的情景最近常发生,“花朵”变得野了,常常为那野猫所惑, 半夜不回家。邓肯先生非常愤怒,仿佛那野猫所勾引的是自己的心肝情人那样, 颇有些痛心疾首。他发誓要逮住那野“汉子”,送到动物拘留所,让他们药了它, 安乐死去。可惜邓肯先生力所不及,从来没有逮住那该死的野“汉子”。   黄畅抓起杂物架上的手电,打开门走出去,手电正好晃在野猫的脸上。那污 秽的东西竟然惊恐地发了呆,半晌,才“呜哇”地惨叫一声逃开了。逃开时,它 并不象一般的猫那样迅捷,仿佛腿部受过重伤那样,瘸拐着。   “这不是那‘吉卜赛’女人的猫吗?”黄畅认出来了,他看清了那只猫是灰 色的。   那猫的伤腿特别地烦恼着他,它是怎样伤的?其实,在“甜玉米节”上他看 到那猫的跛行时,就产生了这个疑问。要不是当时被杰妮弗所干扰,他恐怕就要 开口探问了。后来其它的事情又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便彻底地忘了。现在,他把 这猫的跛拐与不久前发生的那次路杀联系到了一起,他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他从来就没有找到那只猫的尸体,尽管他做出过努力,不仅一次地努力过。 那次路杀发生后,整整一个星期,每每经过“迭坡路”,他都仔细地扫视道路两 边,甚至还特地在那坡上坡下步行了几回,始终没有找见那灰猫的尸体。想到这 里,他忽然间有点惊恐起来,脊梁上滑过一道冰凉,不由自主地抖索了一下。   啊,秋天已深了,夜晚好凉啊,他象是自我解嘲那样地想到,就踩着地上的 落叶走回房间里去了。   搬进新家不久,还没有安顿下来,就到了万圣节。餐厅里的桌布、椅垫,以 及卧室的窗帘都还没有配置好,因此也就没能装上。杰妮弗这几天下班回来就屋 里屋外地只忙着布置万圣节的那一套装扮。屋檐下吊起了一副骷髅骨架,台阶上 摆了大大小小一溜南瓜,灌丛之间挂满了小鬼魂形状的灯泡,窗玻璃上也贴满了 桔黄色的落叶装饰纸。直到把他们这座山坡上的林中小屋打扮成一个犹如妖魔出 没的鬼屋子,她才满意地罢了休。   万圣节晚上,天还没大黑,就有穿着怪装的小孩子们由大人领着,来到门前 讨糖果。也有三三两两的大孩子,结着伴来的。八点钟以后,来的人少了。九点 钟,黄畅把最后一个装扮成弗兰肯斯坦的招待走了。外面开始刮起风,稀稀的雨 点掉落下来。道路上,秋风卷着残叶跑,好象小鬼们在玩追踪游戏,又好象看不 见的行尸走肉们正在悄悄地聚拢,准备着下半夜的大举出动。黄畅锁上门,加了 保险。这么迟了,不会再有人来了。他回到起居室,和杰妮弗一起看了一会儿电 视,两人就互相拥抱着退进卧室,是甜甜蜜蜜的时候了。   黄畅没有打开卧室的电灯,只是拧亮了一盏昏暗的夜灯,他没有忘记床边的 大窗子仍然是光秃秃的,还没有挂上窗帘。为此,他一直觉得很不舒服,仿佛窗 外有着看不见的影子在偷看他们的一举一动那样。杰妮弗把手插进他的裤腰,往 上拔出他的T恤衫,他亲吻着她的脸和脖子。不一会儿,两人就赤身如条地滚到 了床上,在那儿如胶似漆起来。   正在他们如火如荼的兴头上,窗外传来细细的吟声,轻微地几乎听不见:“ 吓你一跳,要不就款待我……吓你一跳,要不就款待我……”   黄畅一下子停住不动了,竖起耳朵来。   “怎么了?”杰妮弗有点不满了,把他抬起的头按下来,压到自己的胸前。   “等一等,”他有点粗鲁地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听,那是什么?”他很认 真地说。   杰妮弗什么也没有听见。   “那是风声,再不就是雨声。”她仿佛很自信。   可是黄畅却不以为然。他从床上爬起来,抓起地下的睡袍往赤裸的身上一裹。 他打开餐厅通向后院的玻璃门,手里捏着一只手电。开门的那一刻,一阵冷风“ 嗖”地灌进来,还夹裹着几片枯叶。他听到卧室外面的那株大枫树上传来悉悉的 响声。   “谁?什么人在那里?”他粗声粗气地吼叫。   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声和雨声。他等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定是住在树上 的那几只长尾松鼠的恶作剧,他如释重负地舒叹出一口气。他就把手电漫无目标 地朝那株大枫树周围上下地扫了扫,一对鬼火那样的光点出现在手电扫过的轨迹 里。他立刻把手电往回扫,那里,一只猫趴卧在树叉之间,玻璃球那样的眼珠在 雨夜的手电光里变幻着阴阳色彩。   “去,滚开!”他愤怒地喊道。   想起那该死的猫竟然躲在树上偷看他们的私生活,他气愤羞恼地脸红脖子粗 了。不知是因为惊呆了,还是本性中的阴险固执,那猫居然一动不动。黄畅就从 铺在灌丛下的那些鹅卵石中捡起一块来,朝它投去。那猫恶狠狠地“吆呼”了一 声,从树上跳了下来。着地时的笨拙和张皇失措逃跑时的缺乏敏捷,黄畅立刻知 道,又是那只猫!   第二天,黄畅很早就起床,空气里的晨雾和草地上的晓露都还依然浓厚,他 就穿上风衣往山下的林子里走去。他一向有早起散步的习惯,只不过自从搬到新 居,生活还没有走上正轨,因此也就暂时地中断了。据天气预报,明、后天可能 会下雪。他想趁天气还没有完全变坏,寒冷还没有完全将户外活动杜绝之前,将 周围的环境熟悉熟悉,在林子里巡一圈。林中有一条人踩出来的小径,他就沿着 小径往山下走。   树林里有骚动,黄畅回头一看,一匹母鹿带着两只小鹿正在跳过不远处的一 道沟堑。到达了沟的对面,它们停下来,朝他望着,好象知道现在安全了。他便 也朝它们望着,耳朵里响起一个声音:   “路杀!一个大的,很大的……”   他仿佛还看见了说这话时的那双恐怖的蓝眼睛。他就呆呆地望着那三只天真 无邪的鹿,直到它们再次跳跃着离开,消失了。   他不知道它们里面的哪一只将可能成为路杀的牺牲品,哼,牺牲品!也许牺 牲品根本就不是这几只看上去无辜的动物呢。他忽然醒悟到,人们的同情总是站 在这些被人类自己的文明消灭得越来越少的动物一边,人类的负疚感已经变得很 盲目了,殊不知,即使是这最温良的鹿,也可能成为杀人凶手的啊。一年多前的 那则新闻报道中,不就是一匹该死的鹿,以它被动的、“温良”到了无可指摘的 方式暗算着人类,暗算着象他黄畅这样对动物们并没偏见和恶意的人类啊!不过, 难道他真的就对动物们没有偏见和恶意吗?他扪心自问,尽管也许没有,可是他 却曾经无意中撞死过--不如说撞伤过一只猫!啊,如果真的撞死了,也许还更 简单干脆,只是受了重伤而没有死,仍然艰难、痛苦、屈辱地活着,那才是真正 的残酷呢。想到这里,黄畅的脊梁冰冷了,难道这是狡猾阴险的动物之间不言而 喻的报复默契吗?他不禁抖索了一下。   山腰上有一片不大的空地,住着人家。他远远地看见一座小小的房屋,只是 那房屋小得可怜,几乎就象一辆汽车。他走近了,才发现那房屋原来确实是一辆 车--一辆拖车。拖车上面画着图案:一只摊开的大手掌,那有着象针灸大夫的 穴位图那样的手掌。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世界上不可能再有另一辆画着如此一 个手掌的拖车了。原来是她!她怎么落户到了这里?   火红的、桔黄的秋叶已经干枯了,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象是地毯。不 过昨夜的风雨将那“地毯”吹刮得散乱,也浇淋得深暗了。抬头望去,浓密的树 冠秃了顶,树枝上残剩的枯叶在秋风中发抖。严寒和萧条,还有那难耐的无所事 事,很快就将造访,就将随着那第一场雪的降落而来临。冬天,她又干些什么呢? 还看手相吗?没有了阳光下那各种各样的节日和活动,她又干什么呢?她那迷人 的蓝眼睛和淡黄色的头发--尽管也许是染过的,在漫长的、闭关自守的冬季里, 可真是一种浪费呢。他甚至有点为她惋惜起来,他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什 么会这样想。金发蓝眼的女子那么多,可曾何时,他产生过这样的思想?他最后 一次见到她时,她眼里那有点悲哀的迷惑多多少少地烦恼着他,当然,那悲哀的 迷惑本身就是一个迷惑。现在,她就住在这里,离他这么近,他仿佛又闻到了那 股啤酒和科隆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不过,有一点现在他明白了,那就是为什么昨 晚那只灰猫会出现--因为她就住在附近啊。他开始为昨晚自己的羞恼和愤怒感 到好笑了。它毕竟是一只猫啊,可他却把它当作人一样地认真对待和痛恨了。而 且就在刚才,他还离奇地幻想着什么“动物之间的报复默契”,这不是大大的荒 诞无稽吗?   只是,他仍然不能理解的是,那轻声的吟诵:   “吓你一跳,要不就款待我……   吓你一跳,要不就款待我……”   猫是不会说话的。他想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他的头脑里忽然闪过 她的形象,她的金头发蓝眼睛……他惊愕地愣住了。不可能,不可能,那么迟了, 又是下雨,又是刮风,有谁会在那样的深夜跑到山上来,躲在他们的窗外吟唱, 这不是疯狂吗?他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这不可能!当然,在这样否定的同时, 他又不由地想起了那没有挂帘子的窗户,他和杰妮弗的赤身裸体,他们的如胶似 漆,他们的如火如荼……他不禁又象昨夜面对那只灰猫时那样地脸红脖子粗了。 他真想把卧室里发生的那一幕抹杀,如果他能够的话,象扯出相机里的胶卷那样, 立即曝光作废!然而他不能,无论怎样懊悔,他都不能,他对已经发生了的,无 能为力。   他转身往回走,极力要说服自己,那一切都是他的胡思乱想,是错觉。杰妮 弗是对的,那只不过是风声和雨声。   这时,晨雾已经渐渐地消退,林中居然在这样的深秋还送出了鸟语,不远处 的道路上传来汽车开动的响声。啊,周围的一切都是这么实在,没有一点虚幻, 看来,那阴怪的万圣节之夜的发生,只不过是那种时候所产生出来的一种焦虑, 一种被神秘恐怖的气氛所放大了的异想天开、大惊小怪罢了。因此,让它成为另 一个世代的往事吧,不要再去想它!黄畅就这样地对自己下了命令。   这天下班回来,黄畅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一条旧床单,不管杰妮弗的 反对,将它胡乱地钉在了卧室的窗子上。那天晚上,卧室里的一切都进行的很顺 利,黄畅也睡得比较安心了。   新年前的那段冬日并不难熬,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季─感恩节、圣诞节、元 旦,接连地到来,光是加班就忙不过,更不用说购物和晚会,以及看望杰妮弗那 众多的衣阿华乡亲了。新年前,雪也没有真正地大起来。元旦过后,冬天才露出 它丑恶乏味的本相,冬天的考验才真正开始。   漫长的夜晚,黄畅和杰妮弗就以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和吃零食来渡过。更为漫 长的周末,他们就开上车出去吃自助餐,他们俩成为自助餐馆的常客了。除此之 外,由于雪大天冷,他们不喜欢外出,便呆在家里。这样地一、两个月下来,两 人都在不知不觉之中长了膘。难怪,衣阿华人肥胖地可爱呢,黄畅想。但愿自己 不要那样的“可爱”,还是每天照样吃他的大米饭吧,不能为牛排和汉堡包所诱 惑。特别是,不能为杰妮弗堆了一橱柜的、花样繁多的零食所动心。至于杰妮弗, 她本来就是衣阿华人,如果最终非要变成“可爱”的那一族,他也没有办法。当 然,他也不会为此而不要她。   友人乔治最近在积极地为一家电话公司推销手提电话,虽然他在黄畅那儿费 了不少口舌,做了不少工作,黄畅却不买他的账。当然,他并没有感到对这个玩 意儿的需要。不过,在穷极无聊的时候,买东西仿佛也成了一件多少能够让人兴 奋和有趣味的事了。乔治对手提电话的精彩介绍,和只有对黄畅才有的特别优惠, 仿佛也格外地诱人了。于是,他终于买了乔治的账,从他那儿购买了一台手提电 话。当然,电话本身几乎是白送的,钱是花在随之而来的一套服务上。   为了打破冬天的无聊和那吃、睡、看电视的恶性循环,黄畅和杰妮弗决定到 不远的一个滑雪胜地作一次越野滑雪。如果两人都觉得好玩,以后他们就可以经 常去,给冬日的生活多少增加一点变化和花样。   星期五的晚上,两人将第二天去越野滑雪的事情做了准备,收拾妥当后,就 象往常那样陷进沙发里去看电视了。黄畅忽然想起来了,他需要一副滑雪手套, 于是就开上车出了门,去买滑雪手套。这么迟了,当然只有到通宵营业的Wal Mart商场去。虽然明天一大早动身时顺便拐到那儿去买也不是不可以,但是 他却在家坐不住,想要出去--手提电话刚刚到手,他迫不及待地要试一试它在 汽车上的效用呢。他想在路上用这崭新的手提电话给杰妮弗往家里通一次话。   开到转上“迭坡路”的路口,他趁停下来准备拐弯的机会,拿起电话来。路 边堆着积雪,路面显得很窄。前面是一段较陡的下坡,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也 许是刚刚拥有了这件多少给生活带来了点新的刺激的“玩意儿”,他有点兴奋, 情绪也比往常高了。于是他得意地放开车闸,让他的Ford Explorer 直冲下去。在车厢顶灯不十分明亮的光线下,他专注地辨认着数字,开始按下家 里的电话号码,并没有去注意前方路上的情况。就在这几秒钟的忽略当口,一个 黑影朝着他的车直扑过来。他看到时,已经太迟,那个黑影沉重地撞击到他的车 头上。他扔下电话,根本没有时间抓紧方向盘,也没有时间踩下煞车,就被那沉 重的撞击剧烈地弹出了轨道,汽车一歪,疯狂地颠跛着,在路当中打了几个转, 就扎进了路边厚厚的积雪中,一动不动了。他自己,要不是系着保险带,一定被 撞击得失去了知觉。   他大声地喘着气,定了定神。忽然,他惊叫起来:   “路杀!……大的,很大的……路杀!”   是的,虽然在仓促和惊慌之中,他还是瞥见了那个黑影,很大的一个黑影。 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仿佛并不象一匹鹿,更象是一头熊,可是衣阿华是没 有熊的。难道是本地荒野里的美洲狮吗?他有点害怕起来。不过,如果把他的车 都撞击得这么利害,那“美洲狮”一定也受伤不小呢,真是两败俱伤啊。这点, 他过去还从来没有想到过。   他想从积雪中退出来,可是就连他那很为之自豪的四轮驱动Ford Ex plorer都不管用了,无论他怎样努力,轮子依然原地打滑。最后,他只好 罢休。他看见前面的道路上躺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那一定是将他并撞到这狼狈 地步的那个东西了。他不免地又想起了那由于鹿的穿越而造成的车翻人死,好家 伙,今天他大难不死,算是有福气。那萦绕他意识中的迟早要到来的“路杀”, 总算到来了。虽然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却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破坏,他仍然是 完整的一条,就连他的车,除了陷在雪里出不来,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损坏。他还 真的有点为这“不幸中的有幸”感到高兴呢。现在,他所需要做的,就是给急救 中心打电话,让他们派车派人来将他的车从雪里拖出来。于是他就拨了911, 告诉他们,他撞上了一个说不清的动物,现在陷在雪里了,他所处的方位是冷溪 路和小岭弯的交叉。没想到,刚刚买了手提电话,就派上了最好的用场。   他对那躺在路上的东西充满了好奇,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就跳下车,没有 关掉车灯,让它照耀着,虽然不能对着道路照,却可以减少黑暗。他朝那一团黑 乎乎的东西走去。   走近了,他忽然闻见一股酒气,他本能地蹲下细看。啊,天哪,这不是一个 人吗?那酒气里仿佛还掺裹着一点科隆的味道,有点熟悉。他的心“抽”地就往 下沉,好象掉进了无底黑洞里去似的。他俯下身,抓住那黑乎乎的一团,那是一 件毛皮大衣,长得几乎包裹住脚。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那被毛皮大衣包裹着的身 体就倒侧了过来,大衣便也滑落敞开来了。那里,在白雪的映照下,他看见一个 裸露的躯体。他惊吓得僵硬了,不知所措。然而他还是伸出颤抖着的、冰冷的手, 往那里大约是心脏所在的地方摸去--是一个女人,毫无疑问了,一定是她!她 的身体还很温暖,那里仿佛还有一点心跳的动静,啊,兴许,他还能将她救活! 他就疯狂地抱住她,将自己的嘴对着她的嘴,做着老早以前学过的人工呼吸。没 想到,他们竟然这样地接了吻,以这样古怪方式接了吻!他鼻涕眼泪纵横,心里 发誓一定要将她救活。现在他不仅可以闻见,而且是舔着、吸着那酒精与科隆的 混合了。他可以感到她嘴边和鼻子下那粘乎乎的、腥味的液体,一定是血。然而 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一心要将她救活!   他听见救援卡车的引擎声,山下射出晃眼的车灯。那车灯近了,照在道路上, 照在雪地上她的身体上。她的眼睛忽然睁开,车灯的光将它们穿透,使它们蓝得 澈底。她脖子上的一块绿松石也在同时被照亮,与那蓝眼睛相映生辉起来。然而 只是那么一瞬间,蓝眼睛就消失在了凹陷的眼皮下面。他疯狂地摇晃着她:   “醒来,醒来!”   卡车上的人走下来,不明白地看着这场面。   “救救她!”黄畅对他们嘶声喊道。   其中一个人就立刻跑过来帮助抢救,另一个人就往急救中心打电话。可是她 的蓝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只有那淡蓝色的绿松石,象没有闭上的第三只眼睛那 样,对着他晃着一潭死水那样的蓝。   不一会,警车和救护车就“呜呜”地怪叫着赶来了。   抢救人员立即跳下车,迅速地、有条不紊地上前工作。一位警官走过来查问 黄畅,他就将事情的经过如实地报告了。   忙乎了一阵,抢救人员失望地撒了手。   “她死了。”其中一个人小声地宣告。   另一位警官走过去,看了看地上的女人。   “啊,原来是她。”那位警官说,“哎,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把手电在周围晃了晃,捡起雪地上一个空啤酒瓶,摇了摇头。   “先生,把你嘴上的血迹揩掉吧。”一个人递给发着呆的黄畅一张纸巾。   黄畅从警察局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半夜了。他们对他所进行的不外就是一些常 规的询问和调查了解。他一一据实回答。当问到:   “认识这位女人吗?”   他有点梗塞,但还是很快地应道:“不,不认识。”   这个回答看来并没有引起侦探官的怀疑,仿佛是他所预料的回答。可是黄畅 的心里却象藏着一只野鹿那样地乱跳了--他知道他认识她,虽然只见过两面, 他的意识里已经对她很熟悉了,早就超出了一般的两次泛泛见面。他仿佛也知道, 她对他更是“了如指掌”,否则,她怎么能说出“路杀!”和“一个很大的……” 那样的话?啊,她不仅认识他,她简直就是坐在他命运的方向盘后面,驾驭着他 的未来!是的,他的未来,还有她的那个没有未来的未来!他们的未来!   第二天,黄畅和杰妮弗没有去滑雪。黄畅病了,大概是前晚在寒冷的雪地里 呆了太久的缘故。象一年前的严冬时节那样,他又大病了一场。   他一向为之骄傲的那辆Ford Explorer并没有遭到损坏,只是 在车身右前侧有着几道刮痕,他却再也不愿开它了。于是立刻卖掉,由于急着出 卖,便卖得很低贱。现在他开的是一辆Jeep Cherokee,尽管换了 车,每当他经过“迭坡路”和小岭弯相交之处,他仍然不由地要神经质,要全身 冒冷汗。他不能容忍那杆鹿穿行的交通标志,好几次差点撞了上去。他甚至害怕 呆在他们的新家里。素雅的窗帘配置好了,也挂上了,但是即使在白天,他也不 愿将它拉开,屋里便成为了永恒的黑暗。外出时偶尔跃入眼廉的路杀,更是触目 惊心地震憾着他。   这样地一个多月下来,他骤然消瘦成了一副骨架。他知道,继续这样地下去, 他便只有死路一条。如果他还想活,就只有离开这里。虽然目前别处并没有合适 于他的工作,离开意味着失业,他还是决定要离开。他给在休士顿开餐馆的远房 表哥打了电话,请求暂时收留他。   当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杰妮弗,征求她一起南下的意见时,她大为不解。当 然,她觉察到了他近来的消瘦,和不愿拉开窗帘的古怪,如此而已。她不能理解 他为什么要把年收入五、六万的白领好工作给丢掉,到南方去打跑堂。再大的不 幸都不能让人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如此丧失理智的举动。她也不能理解,为什 么一个醉汹汹的女酒鬼的自我毁灭,竟然引起他如此过分的反应。当然,她不理 解的太多了。虽然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两人看上去象是不错的一对,也将相互 间躯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都认识了解得透彻了,他们却仍然有如陌生人 一般地,飘游在对方灵魂之岛的外围。   “我不能离开衣阿华,我的工作,我的乡亲,我的生活,我的一切都在这里 。”杰妮弗终于对他说。   她唯一的遗憾是,他们将失去山坡上这座可爱的房子。   黄畅也终于领会了杰妮弗的“独立自主”,这应当算是一项优点呢,他想。 这是一般中国女孩性格里所缺少的品质,他不是这样地向父母亲报告的吗?不过, 除了难以向国内的父母双亲交待以外,他并没有其它的顾虑了。   于是,就在他与杰妮弗一起去州博览会那天整整七个月之后,黄畅发动了他 那辆白色的Jeep Cherokee,载着他不多的家当,告别了衣阿华, 南下休士顿了。   在南方,他等待了将近一年,才又找到一个合适的白领工作。在那一年里, 他到远房表哥的餐馆里去打工。表哥不理解,认为他是“二百五”--大傻瓜。 餐馆里的同事们问,好好地在衣阿华呆着,有着上好的收入,怎么就离开了呢? 他的回答是:   “那儿路杀太多。” 1998年2月26日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从“薄来厚往”谈明代的贡赏关系                 ·亦 歌·                  (一)   说起“朝贡”,大多数人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我们祖上显扬的时期。远的不说 ,就明代的永宣时期,经过洪武,永乐帝的励精图治,已达到了极盛。用明史的 说法是“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光是千里迢迢前来中土朝贡称臣的就有三十几 个国家。其国数之多,幅员之广,远超汉唐,出现了异邦使臣不绝于廷的盛世景 象。这样“近者说(悦),远者来”固然可喜,但众多的贡使中,大多来自东南 亚,有的还远自非洲索马里和肯尼亚。按理,这些国家要是不谴使朝贡,明王朝 除了干瞪眼,又能怎样?却居然个个趋之若鹜,难道明王朝的威望真是到了能让 远在海天绝域的土皇帝都心甘情愿放下架子,前来俯首称臣的境地了吗?   就史料看来,事实并全非如此。   有明一朝,曾有许多小国要求频繁进贡,以致明帝不得不限制这些国家进贡 的次数。更有甚者,有的小国处于分裂状态时,雄霸一方的武将会各自派出贡使 前来中国进贡。这些贡使团在中国境内为争先上贡而大打出手,互相砍杀,说来 都不太有人相信,又有谁吃饱了撑的,愿意主动上门去朝贡?那么究竟为了何事 才使得这些贡使如此热衷于前来中国?要解开这个疑团,还得从明代“薄来厚往 ”的对外政策说起。   明朝开国之主朱元璋对十万攻日元兵丧生海底及隋炀帝攻琉球二事深以为戒 ,认为小国之邦,地僻一隅,得其地不能有所用,获其民不能有所驱。况且山高 水远,如倾起大军前去讨伐,生灵涂炭不说,胜之不武,败则蒙羞,得不偿失。 因而告诫子孙要尽量睦邻友好,还特地将高丽日本等十五个邻国列为不征国。   那么到底怎样才能长期保持睦邻友好关系呢?朱元璋认为最根本的一条是要 让小国有利可图,于是便制定了“薄来厚往”的对外关系。   所谓“薄来厚往”,或说是“薄赠厚予”就是不让小国在和中国的来往中吃 亏。比如说某小国谴使进贡价值八十两黄金的土产,朝廷给予的回赏绝对要多于 八十两。这么一来,本来不自愿的朝贡就成了一桩有利可图的买卖,使臣自然就 络绎不绝。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当时琉球群岛中山王曾遣使入贡,带来一些马匹 ,硫磺,木苏和乳香等土产,朝廷回赠的文绮瓷器就多达七万件,铁器千件,价 值要高出贡品很多。琉球岛国的山南王一见有利可图,也连忙遣使入贡,朱元璋 对其赏赐如中山王。中山王在第二次遣使入贡时还特地托人游说,希望朝廷能多 多赏赐瓷器铁器,因为该岛不产这些东西。明廷让其如愿以偿。象这样的朝贡其 实已经是变相的以货易货了,只不过朝廷做的是亏本的买卖。但中国当时国大业 大,这点损失不过九牛一毛,换来的却是良好的邻国关系,既于面子好看,又扩 大了本国的威望,所以洪武帝乐此不疲。事实证明这种政策还是有一定影响的。 后来流球岛国分成三派,互相砍杀,国人告状告到朱元璋那里,朱元璋劝谕大家 罢兵息民,这三派兵马果然立即停火。再如满刺加国,屡受暹罗欺负,国王便偷 偷派三位贡使随苏门答腊贡船来京告状。明帝果然下谕要暹罗不再为难满刺加。 不难看出,在这种“薄来厚往”的睦邻政策下,中国事实上已经成为一个大宗族 的舅老爷,凭着崇高的声望替家族成员排解纠纷。   这样的舅老爷虽然脸上风光,但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真碰上了麻烦 事,也是不太好处理。譬如高丽国:当时的国王被权臣所杀,辛隅篡了位。因辛 隅心中有鬼,特连连遣使入贡。朱元璋知道他这个皇位是怎么得来的,心中着实 厌恶。但又懒得管这种麻烦事,于是就想了个加贡的办法,数额之高,让人咂舌 。辛隅果然未能前来入贡。于是就断绝了几年的关系。后来辛隅一次贡马两千匹 ,并请封号和前王的谥号,朱终于答应了辛隅的要求并说明以前索要岁贡是试其 真伪,并非以此发财。今既听命,特将贡品减至马八十匹,三年一贡。   除高丽外,其它国家如吕宋(属菲律宾),真腊(柬普寨)和暹罗(泰国) 等也都定期遣使进贡。贡品有大象,六足龟,黑熊和白猿等当地土产。当时又没 有什么公共动物园,因而这些东西从实际上说是没有什么经济价值。最多也就是 在京城里让大家开开眼界而已,用不了多久就会因水土不服或饲养不当而死去。 而朝廷赏赐出去的却是织金文绮和瓷器等具有较高商品价值的礼物。有时这种礼 物一次就往往多达几万件。实在是得不偿失。好在明舅老爷的腰包还是鼓鼓的, 这点钱倒还不在话下。               (二)   如果说在朱元璋当政时明廷的对外关系还处于被动的话,那么永乐帝则彻底 改变了这种状况。为了优待外国使臣,他特命在浙江,福建和广东建立市舶提举 司和驿馆,有点象现在的国宾馆,专供外国使臣下榻,有酒有肉,一切免费。而 且不管国家大小,永乐帝都亲自接见每个使团,给予丰厚的赏赐,还规定使团成 员享有免税待遇。这么一来,到中国朝贡成了美差。有些使团成员还趁机做起了 倒爷,偷偷夹带当地的土产来中国变卖,然后再买些紧俏商品回国牟利。明朝官 员发现了这一问题,便上报永乐帝要求严惩。不料永乐帝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了事。他认为夷人慕义远来,求利而已。这些小打小闹的走私活动又能损大明 天朝多少利益?真要追究,只会有辱大礼万方。因此下谕说“远人当怀之”。甚 至对某些使团在中国境内的犯法行为都宽大为怀,不予追究。这样“怀柔远人” 的方针自然而然地导致了更多的外国倒爷来华发财。   为了进一步显示明廷的财富和威望,永乐帝还采取了走出家门的方针,特命 郑和率领近三万人的特混船队,满载金银财宝和颁赐给各国王的种种王印敕书, 南下西洋上门外交。在十几年的时间里,郑和六下西洋,远至西亚和东非,先后 拜访了三十几个国家,其中有十八个国家随后遣使纳贡,献上了如狮子,斑马, 长颈鹿,驼鸟等当时国人从未见过的稀罕之物。这些东西虽说是永乐帝用了无数 金银财宝换来的,但明廷当时在东南亚的影响却是达到了顶峰。仅举其中几个例 子就足以说明问题:   永乐十三年,郑和舰队的几艘船只因大风而迷失了方向,漂到了班卒儿国。 邻国的瓜哇儿人听说这一消息后,用金子将这些士兵赎回,然后送回中国。   当时有十一位国王到过中国。其中有许多国家国小人稀,地处偏僻,明廷并 没有强迫他们来朝贡,但由于看到了朝贡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许多国王纷纷带 领妻儿子女及大臣随船进贡。个别使团成员多至六百人,在中国逗留时间长达一 年半。   因明朝一般的定例是:“有物则有赏,有贡则有赐”,除所带贡品能捞回高 额赏赐外,有些经验丰富的使团还往往随船装满货物来中国私下推销或出售。这 样,使团在国宾馆白吃白住不说,还能领赏钱或赚钱游山玩水,采购紧俏商品, 难怪各种使团络绎不绝。更有甚者,宣德四年瓜哇国遣使来贡。贡使将要回国之 际,发现船只被海风吹坏,便提出要用赏钱让广东造船厂为其造船。船厂将此事 上报朝廷。宣德帝批示曰:“远人来朝,抚之宜厚,造船小费不足较,宜从之。 ”结果,瓜哇使非但没出一文钱,反而坐着明廷赏赐的两艘新船,载着大批钱帛 赐物回国去了。   这样的恢宏大度自然让人折服。因此想在华定居的人不少。1423年,西 藏使臣和使节在任期满后不希望回西藏,便奏称希望能永远留京自效。这已经是 变相的政治避难了。明廷来者不拒。非但一口同意不说,还赏赐给两人金织袭衣 ,钞票,房子和日用家具等等帮助他们在中国安家。   在马来西亚、印尼、泰国和索马里至今仍保存着以三宝或郑和命名的地名。   除此之外,在来访的四个国王中有三个病死在中国。其家人和使团成员要求 守坟。其中今菲律宾苏禄群岛东王的妻子在中国守坟一直守了六年,有些成员干 脆就守在中国不走了。   这种来者不拒的薄来厚往政策难免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漏洞,给一些胆大包 天的不法之徒造成可乘之机。据史料记载,有些流亡在西亚的中土人士见到发财 容易,便找几个人组成一个团,用花布把头缠了,装扮成西亚回回,然后在沙漠 里捉上几只蜥蜴和猎鹰等当地土物,牵上几匹骆驼,口称来京朝贡天子。明廷中 有些大臣眼光锐利,一眼就看出这是些冒牌使团。但由于圣上好大喜功,不愿追 究,底下人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那些从子虚乌有国来的乌合使团一视同 仁,照给赏钱。   除此之外,还存在着翻译上的一些问题。由于当时国与国之间往往没有正规 翻译,虽然永乐五年开设了四夷馆专门培养翻译人才,但有时难免会因翻译的不 够信达而造成一些误解,给有些翻译带来了从中渔利的机会。为捞到出使中国的 发财机会,他们往往会把国王的信件翻译得非常中耳动听。这样,两边的国王一 高兴,来往自然就更密切了。永乐帝曾接待过一个铁木儿(伊朗)帝国的使团, 也不知信使回去如何翻译了永乐帝给国王的信件,反正那大胡子的沙哈鲁国王见 信大喜,差点就要和永乐帝拜把兄弟,还极力劝说永乐帝戴上白帽子改信回回教 ,共同伺奉真主安拉,把永乐帝弄得哭笑不得,又不想把关系弄僵了,只得在回 信中含糊其词道:“相隔虽远,而亲爱愈密。心心相印,如镜对照……”不知该 信后来有没有被波斯译员翻成一封情书。   这种不惜做亏本买卖的对外政策虽然漏洞颇多,倒也并非一无是处。明廷空 前的威望和实力曾吸引了一大批有用的人才在华工作。如北京宫殿的总设计师就 是安南(越南)人阮安。还有神机营的火器教头也是后来官至工部尚书的安南人 黎淳。但从总体上说,这一政策在当时还是颇遭人非议。有的大臣就郑和下西洋 一事抱怨道:“三宝下西洋,费钱粮数十万,累民死且万计,纵得奇宝而回,于 国家何益?”   要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还得引用太宗实录里的一段话:“自是蛮邦绝域,前 代所不宾者,亦皆奉表献琛,接踵中国。或躬率妻挈,梯船数万里,面谒阙庭。 殊方珍异之宝,麒麟,狮,犀,天马,神鹿,白象,火鸡诸奇畜咸充廷实。天子 顾而乐子。”试问,象永乐帝这么好大喜功的君主,还能不陶醉于这般天下共主 之太平景象?至于费点钱粮,累死些人又算得了什么!   要想这么长期以往地赏赐钱财,接待众多的外国使团,必须要有雄厚的国力 作后盾。如自己已经民不聊生,还要打肿脸充胖子,难免捉襟见肘,让外人看轻 了。事实上,明朝经过永宣盛世,到了嘉靖帝时,已是吏治日偷,民生益蹙,再 加上南倭北虏,明朝败像已露。这时候闹出个“争贡之役”来就丝毫不足为奇了。                 (三)   根据宣德年间定下的条约规定,日本每十年向中国进贡一次,贡船不得超过 三艘,贡使不得超过三百。但实际上,日本方面来的使团每次都超过这个数。就 景泰四年,日本贡船来了有十艘之多,贡使更是多达一千两百人。明朝“薄来厚 往”的对外政策确保了日使不会亏本回国。以宣德八年的贡物计算,日方进贡“ 武士刀,硫磺”等日价约七千多贯的东西,明廷所给的赏赐,折价及日使私下出 售的总额超过二十多万贯,回报之高,令人咂舌!如此高额的赏赐给明廷带来了 沉重的财政包袱。因此曾几次想压低回赏的钱额,但日使总能想出办法如愿以偿 。其经商手段之高明,早在明朝就已闻名遐尔。以景泰四年的贡物为例:当时日 方所带贡物大大超过规定。明廷欲压低价格,不料日方坚决不干。竟说以前的贡 物都有高额回赏,如这次给低了,回去就要被国王杀头。因此坚决不收明廷的赏 钱,赖在当地不走,这几百人要管吃管住,也是不小一笔开支。弄得明朝官员抓 耳挠腮,无计可施,最后只得增加回赏的钱额,这才把日本人给打发回国了。   成化十九年,日方又来朝贡。按规定日方只能进贡三百把武士刀,朝廷本来 只要回赏三千多贯就足够了。可对方竟带了三万七千把!如按以前十贯左右一把 的价格,那就是近四十万贯的支出!验收官只得就地还钱,将刀降之每把一贯。 日方又故伎重演,并威胁说如果长此以往,失了日本国人的民心,以后海盗重又 聚合起来,该由谁负责?其时倭寇正不时地骚扰中国沿海地区,日方这么一要挟 ,明朝又只好提价。这里不难看出明朝的国力已大大不如以往,在外人看来恐怕 已经是有点败絮其中了。   嘉靖二年,正是日本南北朝对立的时候。大内氏一派控制了来中国的海上航 道,便组织了三百人前来中国进贡。大内氏的对头细川氏也不甘眼看着这块肥肉 让大内氏独吞了,也派了个贡使团前来中国。因细川氏来宁波港后事先用重金贿 赂了验船的太监,该太监便先验了细川氏的贡物。后来在嘉宾堂宴请来使时又让 细川氏坐了上席,大内氏使团起哄不让,结果两派在堂上大打出手。细川氏人手 不多,只得夺路而逃。大内氏的成员多海盗出身,发狠直追至绍兴才无奈作罢。 在回宁波的路上,这些贡使兽性大发,一路烧杀抢掠,到宁波城里又大肆抢掠一 番后夺船出海。当地守军被弄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堂堂大明国境,竟被几 百个浪人泼皮弄了个鸡飞狗跳。事情惊动朝廷。各大臣纷纷要求中断和日本的往 来。一位大臣在上疏中指出日本国:“顺则朝贡,逆则为寇,不管如何,皆有利 可图……”可谓一针见血。   这样靠金钱外交所建立起来的关系多少有些不诚实的因素掺杂其间。正如和 日本的关系一样:明朝做了那么多次亏本买卖,非但没能和日本建立起一种紧密 的关系,反而撑大日本人的胃口。一位日本的出家人在港口欢迎贡使船回国,在 看了贡船回港时船上岸上一片欢声雷动的场景后,情不自禁地在日记中写道:“ 唐明船归朝,宣德钱到来”(注一)。   在日本人眼里,喊一声宣德爷,弄几个宣德钱花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没有 什么好藏头露尾的。   可见这舅老爷也不是好当,更非人人都当得。能见到小辈们常来叩头问安自 然令人高兴,但这头不是白叩的,那里“咚”地一个头叩了下去,这儿就得掏腰 包准备赏钱了。小辈们提来的四色大礼自然也是不能白收的,如不塞个鼓鼓囊囊 的红包过去,小辈们的腿脚以后恐怕就不会那么勤快了。所谓“利之所在,天下 趋之”,正是这个道理。碰巧老祖宗气色也好,腰包也肥的时候,小辈们当然也 就恭谨一些。反之,恐怕就会有几个小辈在问安时的千儿就打成百儿了(注二)。   总而言之,舅老爷是要面子的人,明知是得不偿失,只要拿得出来,赏钱还 是照给,可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至于有的小辈一边叩头,一边却在心里咒骂 “老不死”的,那可真是亏大了。 注一:该句由《永乐帝》的作者王熹摘自小叶田淳《中世日中通交贸易史研究》 p401) 注二:打千应是清朝的礼节。 (寄自美国) ◆              美国电影史话                ·方舟子·               一、电影的故乡   电影号称是人类各种艺术中唯一一种知道确切发明日期的。那么电影究竟是 由何人在何地于何时发明的呢?这得看你问的是哪一国的人了。美国人、英国人 、法国人乃至德国人都声称电影是他们本国人发明的,并都言之凿凿。这个问题 之所以忽然变得复杂起来,是因为电影的发明经过了许多人长时间的摸索,出现 过各种各样的雏型,问题的答案也就取决于对雏型的认定。为了简单起见,现在 一般把1895年12月28日这一天,法国卢米埃尔兄弟在巴黎大咖啡馆的印 度厅首次向公众放映电影《工人离开卢米埃尔工厂》,当作电影的生日。但是, 电影的实际年龄,就象一位电影女明星的实际年龄一样,要比她自己愿意承认的 老得多。   我们现在既然谈的是美国的电影,不妨就站在美国人这一边。按美国人的说 法,加州不仅是现代电影的大本营,还是电影的故乡呢。1872年,铁路大王 、加州州长斯坦福跟人打赌说,在马飞跑时,有一瞬间四脚同时离开地面。就为 了这件琐细小事,铁路大王掷下了两万五千美元的赌注,这笔钱在当时可是一个 天文数字。然后他找着名的摄影师穆布里奇来为自己作证。穆布里奇原是英国人 ,随着淘金大潮移民到了加州,拍摄了许多加州的野外风光而名声大噪。穆布里 奇受斯坦福之雇开始研究马的运动,却不幸卷入了一桩谋杀案:他把他的妻子的 情人给杀了。穆布里奇最终以精神暂时失常为由被判无罪,研究工作却被耽搁了 。直到1877年,在经过许多次不成功的尝试后,穆布里奇才找到了解决办法 :在赛马跑道的旁边一字排开放上十二架照相机,又在跑道的中间横空拉上丝线 ,丝线的一端连着照相机的快门。当马跑过来时,踢断了丝线,也同时拉动了快 门,而纪录下了马的瞬间运动。这些照片证明了,的的确确,马在飞跑时会四脚 离开地面,铁路大王的钱袋里又多了两万五千美元。但是这些照片的用途并不只 是用来打赌。穆布里奇进一步发现,如果把这一系列马奔跑的照片连在一起绕在 一个转动的轮子上用幻灯放映,就可以重现马飞跑的情景。在1879年,他发 明了一台用于放映这些“活动画片”的机器,此后又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拍摄了一 系列纪录各种动物以及人的运动的照片。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些活动画片视为电影 的雏型,但是穆布里奇是用了许多台(而不是一台)照相机来纪录一系列的动作 的,每一个画格就需要一台照相机,还算不上是真正的电影。   穆布里奇的这些研究很受当时科学界的重视,他也带着这些照片周游世界巡 回演讲。法国人马莱听说了穆布里奇的研究后,根据左轮手枪的原理,发明了“ 摄影枪”,可以一次拍摄十二张照片。另一位法国人普林斯据说于1888年在 英国发明了可以连续拍照的摄像机,但当他动身前往巴黎准备向有关官员展示该 项发明时,却在旅途中神秘地失踪了,成了摄影史上的一件悬案。但是我们还是 把视野局限在美国吧。如果要在美国寻找电影的故乡,还是应该把目光从西部转 移到东部--新泽西著名的爱迪生实验室。   1888年穆布里奇巡回演讲到了新泽西,见到了爱迪生。爱迪生在当时已 是世界闻名的大发明家,已注册了近百项专利,其中他最为得意的发明,是留声 机。获悉了穆布里奇的研究后,爱迪生就想:何不在留声机的基础上再发明个“ 留影机”?果然,到了1891年,爱迪生实验室就推出了世界上第一台电影摄 影机。爱迪生把这项专利注册在自己的名下,并声称自己是摄影机的唯一发明者 ,许多历史学家也一直把爱迪生视为摄影机的发明人。直到1961年,有历史 学家去查了爱迪生实验室的档案,才发现真正从事这项研究的是在爱迪生实验室 工作的英国移民狄克逊。这时候的爱迪生实际上已成为商人,并不亲自动手搞研 究,他的作用,就象现代科学实验室的导师一样,是确定研究方向、提供资金和 探听消息。后面这一点也很重要。爱迪生最初的设想,是发明一个类似留声机的 机器,把影象纪录在转盘上。研究了一年,一无所获。1889年,爱迪生到巴 黎参加世界博览会,见到了马莱。当时的照相机普遍用感光玻璃做底片,不适于 连续拍摄;几年前美国的柯达公司发明了感光纸,马莱马上把这种感光纸卷起来 用在“摄影枪”上面代替感光玻璃。爱迪生了解到马莱的这项发明后,回去就抛 弃了用转盘纪录影象的设想,而改用柯达公司最新推出的胶片。狄克逊把胶片裁 成35毫米宽,又在两旁打上齿孔,世上第一卷胶卷就这么诞生了,并且成为以 后的工业标准。爱迪生制定的另一个标准却没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他把拍摄速 度定为每秒四十个画格,认为只有这样的速度才能产生最自然的动作(以后大家 一般只用每秒十八到二十二画格,进入有声电影时代之后,则固定为每秒二十四 画格)。在当时的条件下,以如此高速运转,使得每卷胶卷的长度受到限制,确 切地说,每卷只能有五十英尺长,否则就会容易绞带。五十英尺长的胶片只能拍 摄大约二十秒种。   摄影机发明了,电影也有了,怎么让观众看到呢?或者说,怎么通过它来赚 钱?爱迪生再次想到了留声机。当初他推销留声机时,是把它放在娱乐场里,让 听众挨个戴上耳机听,每听一次交一次钱。因此,尽管当时幻灯放映已相当普遍 ,尽管当时其他人都在研究如何把电影投映到屏幕上供多人观看,尽管狄克逊本 人也想要研究放映机,爱迪生却认为,电影应该每次只允许一个人观看,每看一 次交一次钱,只有这样才能赚钱。按爱迪生的要求,狄克逊很快就制作出了“活 动视镜”,电影被关进了一个密封的箱子中,观众要把眼睛贴在一个小孔上朝箱 里观看--自然,每次只能一人。   1894年4月14日,十台活动视镜排成两排在纽约市百老汇首次营业, 每台放一部电影,每部电影持续大约二十秒。观众交二十五美分,可看五部电影 。这一天,爱迪生赚了一百二十美元,也就是说,首批电影观众差不多有五百人。   这些活动视镜也开始出售,每台标价三百五十美元,按当时的物价,实在贵 得吓人。虽然爱迪生漫天要价,人们却难以抵制电影的诱惑,这项新鲜玩意马上 传播开去,芝加哥、旧金山……美国的各大城市紧随纽约之后也都开了活动视镜 营业处。活动视镜很块地也出现在欧洲各大城市的街头。欧洲的发明家们瞻仰了 爱迪生的机器,觉得不错,但也认为可以做得更好。这些人当中即包括卢米埃尔 兄弟。全球性的竞争开始了,美国人在竞争中很快地被抛到了后头。               二、群雄并起   欧洲的发明家们之所以敢明目张胆地挑战爱迪生,是因为爱迪生没有在欧洲 注册摄影机和活动视镜的专利。他在美国注册专利时,专利局的官员问他是否愿 意多交一百五十美元,把专利权扩展到法国和英国,他断然拒绝,认为不值。等 到他发现电影可以带来巨额利润,法国和英国的发明家成为他最强有力的竞争对 手时,已经太晚了。   我们得感谢爱迪生犯了这个商业错误,否则以他对电影前景的短视,电影这 个新生儿的成长将大受阻碍。以卢米埃尔兄弟为代表的欧洲发明家们,对爱迪生 的机器主要做了两方面的改进:一是把以电力驱动、笨重不堪的爱迪生摄影机改 造成了手摇的便携式摄影机,可以随时随地进行拍摄;二是抛弃了活动视镜,代 之以放映机,卢米埃尔摄影机就同时可以当做放映机使用。大银幕放映的魅力远 远超过了小家碧玉式的活动视镜,爱迪生机器提供的只是新鲜感,卢米埃尔的发 明引起的却是震撼,连爱迪生也给震了,也转而研究放映机。但是这时候狄克逊 已跟爱迪生闹翻了,跳槽去了另一家电影公司,爱迪生找不到人来干这事了。碰 巧,有一发明家发明了一台放映机,要买爱迪生的名声推销。爱迪生求之不得, 给这台放映机贴上了“爱迪生”标签,于1896年4月23日在纽约一家音乐 厅首次展出。这次放映的电影中,包括一部从英国进口的海滨风景。当海浪迎面 冲打过来时,前排的观众都吓得跳了起来。而类似的情景,早在半年前就在巴黎 的大咖啡馆发生过了。   这台所谓爱迪生放映机的质量比不上卢米埃尔的电影机,爱迪生公司出品的 电影也无法与卢米埃尔公司的电影相比。爱迪生摄影机只适于固定在室内拍摄, 也就只能拍一些室内表演。最初只是拍一些简单的动作,比如他们拍摄的第一部 电影《弗雷德·奥特打喷嚏》,就只是爱迪生公司里的一名工人表演打喷嚏的特 写,此外还有跑啊、跳啊、打啊,诸如此类。以后又请了戏剧演员到摄影机前做 短暂的表演。在爱迪生的眼中,摄影机就象是剧场中一名坐在最好的座位上的观 众,这些演员的表演也跟在舞台上一样的刻意、做作。一开始大家对电影还觉得 很新鲜,不管放的是什么内容,只要能动,就可以看得津津有味。但新鲜感很快 就消失了,观众们对电影内容的要求也变得苛刻了,这类几十秒钟的“动作片” 很快就失去了魅力。相反的,卢米埃尔兄弟及其手下,却带着摄影机上山下乡、 漂洋过海,去捕捉自然风光、名胜古迹、时事新闻和日常生活,即使是有意安排 的表演,也强调自然、平实,以假乱真。清新、生动的卢米埃尔电影征服了全世 界的观众。如果观众看到的是异国情调,他们觉得新奇;如果看到的是家乡景象 ,他们觉得亲切,这种重现自然、生活的魅力,是不会过时的。卢米埃尔兄弟同 时也派出人马四处推销他们的电影,在首次公映之后的一年之内,卢米埃尔兄弟 的电影已遍布世界各地。卢米埃尔电影正式登陆美国,是在爱迪生放映机展出之 后的两个月。1896年6月29日纽约的首映式,在观众们狂热的“卢米埃尔 兄弟,卢米埃尔兄弟!”的欢呼声中结束。   也许可以这样说,刻意、做作的爱迪生电影开创的是电影艺术的技巧主义流 派,而自然、生动的卢米埃尔电影开创的则是写实主义流派。直到今日,美国电 影的主流仍然是技巧主义的,而欧洲电影的主流则是写实主义的。就娱乐观众而 言,现在的美国电影是远胜于欧洲电影了,但在当时,美国电影却在欧洲电影的 打击下一败涂地。即使是技巧性的电影,美国电影也无法跟法国魔术师梅里爱首 创的特技电影相比。自然,钱是不能让外国人来赚的。美国电影界人士大力呼吁 政府要保护美国电影市场,呼吁美国观众要本着爱国心看美国电影。终于,美国 海关以未获许可为由没收了卢米埃尔公司的机器设备,工作人员跳上轮船逃回了 法国。在进军美国一年之后,卢米埃尔公司退出了美国市场。   欧美电影界的交流并没有因此结束,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欧洲电影界致力 于发明、创造,美国电影界则热衷于剽窃、模仿。美国电影界人士不仅偷欧洲电 影的技术,也偷欧洲电影的内容;不仅偷欧洲同行的,也偷本国同行的。一部电 影一受欢迎,马上就出现了许多盗版。为了防止盗版,美国的各大电影公司往往 在背景上打上公司的标志,这种作法,只有更突现出美国电影的虚假。爱迪生的 主要精力,则转移到保护自己的专利上,持续不断地控告其它美国电影公司侵犯 他的专利。这场专利战整整持续了十年,到1908年,各大电影公司终于同意 停战、合并,组成了电影专利公司,全面垄断美国的电影市场。   美国的电影市场就在这十年之间迅速膨胀。在1905年以前,美国的电影 只是在游乐场穿插在杂耍节目之中放映,并没有固定的放映地点。1905年在 匹滋堡首次出现了专门放映电影的小电影院,称为“五分钱剧院”。之所以被称 为五分钱剧院,是因为门票只需五美分。到1908年电影专利公司成立的时候 ,全美国已有了几千家五分钱剧院。到1910年,五分钱剧院的生意达到了顶 峰,年收入达到了九千一百万美元,每周平均有两千六百万人光顾。这些观众中 ,绝大部分是下层劳动人民,特别是新移民。初来乍到的新移民可能一句英语也 不会讲,看电影也就成了他们的一项主要娱乐,因为这时候的电影是无声的。对 于上层、中层阶级来说,五分钱剧院乃是下等人的娱乐场所:简陋、拥挤、肮脏 ,绝不光顾。迟至1913年,在教堂周围仍不允许有电影院营业。放映的电影 浅薄、低俗,也难以争取到有艺术品位的观众(这些“五分钱”的电影每场持续 一个小时。这时候的电影每一部只用一盘胶片,每一盘胶片只能放大约十分钟, 这样,每场电影至少需要放六部不同的片子,一般是探险片、喜剧片、情节剧、 警匪片、新闻片的大杂烩)。他们仍然只去听歌剧、看戏剧,电影只不过是下等 人的娱乐。要把电影从低俗的娱乐转变成高雅的艺术,需要有扭转乾坤的巨人。 这样的巨人,也在这个时期开始登上历史舞台,而且就在美国。              三、革命先行者鲍特   爱迪生那台重达两千磅的摄影机需要有一个专门的车间。爱迪生为此在18 93年初,花了六百多美元建了美国第一间电影摄影棚。这幢摄影棚的外面用黑 墙纸包了起来,外形看上去很象当时的警车,因此被称为“黑玛丽亚”(警车的 绰号)。摄影棚开着大天窗,建在一个大转盘上,可以跟踪太阳采自然光照明。 演员们便在里面背靠黑板,面对固定不动的摄影机表演。   到了1900年,爱迪生把电影厂从新泽西迁到了纽约的百老汇,以便就地 雇用戏剧演员。就在这一年,鲍特(“鲍特”是通用译名,应译为“波特”较准 确)成了爱迪生电影公司的导演。鲍特原是海员,1895年移民到美国后,改 行当了电影放映员。当时放映员要自己制作电影拷贝,把几部短片连在一起组成 一盘可放十几分钟的片子。爱迪生看中鲍特的就是他的这种技术能力,而不是艺 术才能。当时的导演,要同时编写剧本、拍摄、冲洗胶片、维修机器、雇工、付 账,可谓集导演、编剧、摄影师、剪辑师、机工和制片人于一身,事无巨细样样 要自己亲自动手,懂得如何顺利地拍完一部电影就够资格当导演了,有无艺术细 胞倒是无关紧要的。   在鲍特负责的这么多事情中,还有一项是审看公司进口的欧洲电影,决定是 否原封不动地非法拷贝发行,还是从中吸取“灵感”拍一个美国版本。1902 年,他看了英国片《火!》之后,也拍了一部六分钟的短片《一个美国消防员的 生活》。这基本上是一部新闻片,再加一点表演:消防队员们接到火警,赶到现 场,从失火的楼房中营救出一位妇女和小孩。有很长一段时间,电影史家们对这 部电影交口称赞。在表现营救场面时,它共用了十二个短镜头,不断地在内景和 外景之间快速切换,用现代电影术语来说,它用了“交叉蒙太奇”技巧来表现同 时发生的事。这在当时确实是一大发明,这部电影也一直被视为首先采用了剪辑 技巧的美国电影。遗憾的是,后来人们去翻了美国国会图书馆的版权存档,才发 现这并不是原来的版本。鲍特实际上只用了两个长镜头:先是从头到尾表现室内 营救场面,然后再回头表现室外的营救场面,并没有用到什么蒙太奇。象这样让 时间倒流,把同一件事换一个角度重新表现一遍,是早期电影的惯用方法,并没 有什么独特之处。 第二年,鲍特看了另一部英国片《明目张胆的白日抢劫》后,拍了《火车大 劫案》,把故事搬到了美国西部,用十四个场面(或者说十四个镜头,因为在那 时候一个场面就等于一个镜头)讲了一个还有点复杂的故事:匪徒们攻入火车站 的电报室,逼迫电报员发电报令火车停下加水;匪徒们上了火车,杀死邮递员抢 了邮车中的贵重物品,又洗劫了旅客,然后骑马逃窜;电报员逃脱,跑到舞厅向 牛仔们报警,牛仔们追赶匪徒;就在匪徒们以为已摆脱了追踪,坐下来分赃时, 牛仔们悄悄包围了匪徒,并把他们全歼。在当时来说,这是一部“巨片”,长达 十二分钟(用完了整盘胶片),动用了四十个演员。这也是当时最受观众欢迎的 影片,持续上映了十年。一所五分钱剧院新开张,往往就用它来打头阵,许多观 众对它百看不厌,连卓别林都说,他是看了这部影片,才发现了电影的魅力。   这部影片,曾经被错误地冠以许多第一:第一部讲故事的电影(在它之前电 影已讲了多年的故事),第一部西部片(在它之前至少已有两部西部片向国会图 书馆注册了版权),第一部使用了“电影语言”,比如特写镜头、镜头组接或镜 头运动(这些拍摄技巧,在欧洲电影特别是英国布莱顿学派的电影中都已出现过 )。其实,这部电影之所以能在电影史上占一席之地,并不在于这些虚假的冠军 称号,而在于它首次综合运用了这些已知的技巧,有效地讲了一个故事,就象十 年后的《一个国家的诞生》和四十年后的《公民凯恩》,对已有技巧的运用是如 此成功,以至人们误以为这些技巧都是它们首次运用的。   然而,鲍特只是在拍外景时才用到了电影语言。在拍内景时,他的拍摄方法 也跟别人一样的呆板:演员就象在舞台上表演一样,只作左右运动,从两旁上下 舞台;摄影机的镜头也固定不动。只有在拍外景时,鲍特才让演员不仅做左右运 动,也做前后运动,离开或走向摄影机;而且也摇动摄影机镜头,以便把整个场 景都拍进去。是外景复杂的地形,才迫使鲍特运用这些拍摄技巧--或者说,他 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是技巧,说不定还在抱怨拍摄条件太差迫不得已为之呢。如果 拍摄条件合适,他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这些技巧。鲍特以后还拍了许多电影,然 而全都是舞台表演的呆板记录,摄影机又成了一名被动的观众。电影语言只在《 火车大劫案》无意中出现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鲍特认为自己是一名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他对电影技术比电影艺术更感兴 趣。以后电影制作的分工越来越细,导演不必再亲自动手干技术活,而只需要坐 在椅子上发号施令,鲍特就发现自己派不上用场了。1915年之后,鲍特彻底 退出了电影制作,建了一家公司专门生产电影设备,并对摄影机有不少的改进, 他对这个显然更在行。1927年经济大萧条使鲍特的公司破产了,他靠开一家 修理电影设备的小店铺度过了余生。   显然,电影要拥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要从戏剧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而成为一门 独立的艺术,不能靠这样的工匠,而需要真正的艺术大师。1907年,当鲍特 还是爱迪生电影公司的大导演的时候,他吸收了一位名叫格里菲斯的南方小伙子 当演员。鲍特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无意中栽培了建立电影艺术帝国的真龙天子。 〖译名对照〗 卢米埃尔 Lumiere 斯坦福 Leland Stanford 穆布里奇 Eadward Muybridge 马莱 Etienne-Jules Marey 普林斯 Louis Aime Augustin Le Prince 爱迪生 Thomas Alva Edison 狄克逊 William Kennedy Laurie Dickson 活动视镜 Kinetoscope 《弗雷德·奥特打喷嚏》Fred Ott's Sneeze 梅里爱 Georges Melies 五分钱剧院 Nickelodeon 鲍特 Edwin S. Porter 《火!》 Fire! 《一个美国消防员的生活》Life of an American Fireman 《明目张胆的白日抢劫》 A Daring Daylight Robbery 《火车大劫案》 The Great Train Robbery 布莱顿学派 Brighton School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网萃】∽∽∽∽∽∽∽∽∽∽∽∽∽∽∽∽∽∽∽∽∽∽∽∽∽∽∽∽∽∽∽ 编者按:长诗《白洋淀》经陈村先生推荐,在1985年于中国大陆的一个 地方刊物《新创作》上发表,所知者不多。现由陈村先生建议,再次在此发表, 并附上陈村先生当时写的附记。 ◆            《白洋淀》附记 ·陈村·   这是首使人不忘的长诗,我读到它已有整整十年。当时,这类文字都是单线 传来,有机会读到、抄录、背下者也不轻易示人,以免被诛且累及他人。   与诗同时传来的是这样的几句话,说“文革”后期有群红卫兵在白洋淀集体 自杀,他们的一个朋友事后上湖边凭吊,写下此诗。近年,我屡次向熟悉白洋淀 的人打听,都说湖畔从没这等事。那么,就权当民间故事听吧。   当年,我正热衷于写点歪诗,读到此诗被它深深地激动。在那个盖子下,我 想,居然有这样的作品,居然有这样的作者。我梦想,有天盖子揭去,该怎样地 灿烂夺目呵。   可是,如今我依然不知“根子”是谁。多方打听,没有结果。前几年,我将 《白洋淀》夹入我的一个中篇,指望使它曲折问世,不料因“城门着火”,中篇 打了校样后便被毙了,这诗自然也无从去寻它的读者。   这里的《白洋淀》还是我抄来时的样子,未敢擅改一字。只是原本的标点很 不完整,现将能省的都省去了。它究竟该什么模样,留待作者去校正吧。   这些作品既不同于当时的正规出版物,也不同于以后的“伤痕文学”。愿有 许多有心人来做一点“钩沉”的工作,以填补空白,以洗刷当年出版界的耻辱。 即使这些作品有偏颇,有短视,有缺憾,也是珍贵的。它们也是历史。而历史是 有缺憾的呀。   十年“文革”已成陈迹。我想,不管根子今天成了何种模样,当他读到这《 白洋淀》,难免还会有一阵心跳。 1984.11.28. ◆      白洋淀       ·根 子·          1     我伤得不轻     桅杆被雷砍断     我像帆一样     瘫倒在炽亮的阳光的沙岸     我从汹涌的海上来     却干枯得发脆     我全部的水份——     脑浆,胆汁,骨液     一律充当了血,留在海上     流得一点不剩了。我估计     每一道海浪的顶上,都应当     漂着两三朵红罂粟吧     没有     海的大笑     我当初跌倒时,心脏     从胸上的伤口里被摔出     湿漉漉地     滚在我头旁,现在     也皱皱巴巴,裹满了沙粒     海藻是不是这样腐烂的     鹅卵石是不是这样形成的     命运大致如此     但是死或不死     仍由我自己主宰     怎么可以     马马虎虎就被埋了     船完全被撞破之后     也就不会沉没了。它的     每块零散的木板     将永远漂浮在海上     我伤成这样     我的眼睛看到过的一切     都是杀我的凶手     我诅咒过      所有有鼻子的脸      所有不结苹果的马尾松     现在,我是仰躺着     除了洁白的天空     什么也看不见     让杀人犯们远逃吧     只是这淡薄的云     这高高的抖瑟的风筝     它的细长的系绳     是不是仍然拴在     太阳铁青的手脖上     我还犹豫什么     我还留恋什么     死的使者——     海浪不倦地牵动我的手臂     没有红罂粟     我何至于向高高的礁石翻浪     不捡拾遗失的心     不索讨奉送的肝胆     我是一具睁着眼睛的尸体吗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     我走进一片无边的桔红色的雾中     万一我知道我活不成了     应当告别什么     阳光灿烂     大海蔚蓝,沙岸金黄     我急忙闭上眼睛     连我自己     都不怜悯我自己     我受骗     是因为我爱好出卖     我大睁着眼活着     才被太阳的剑砍在世界上     迸起的火星     灼成瞎子     我如果不闭起眼睛,恐怕     连什么也看不见了     连桔红色的雾也看不见了     缅想——      垂死者的回忆      充血的顾盼      岩浆层中的欢呼      桔红色的海底     我能认出     哪个方向     有闪烁着的白珊瑚     伤口大张着,却像一只     暴怒的眼睛,直勾勾     眨也不眨     搜寻着凶手,要求惩罚     “复仇!迎着匕首,死去吧!”     伤口嘶哑地咳嗽     却呕吐不出什么     荒凉,空荡的石窟     还有     回声与桔红色的雾          2     我到处是创伤     像一片龟裂的土地     我小的时候,黄昏     躺在湖中的小船上     浪拍打着小船入睡     公园里打鼾声     风像肉感的吻     吹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一松手     木桨垂入水中     打碎了湖上最后一条晚霞     于是,除了星星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到了暮色最浓的时候     湖四周的灯光,突然     一起闪光。那时候我还小     没搞懂,为什么     这样一个巨大的亮晶的     花环,会猛地戴上     我的船头,我的肩颈     滴着水珠     龟裂的土地……     我小的时候,夏天     游泳池发出柠檬水的芳香     遮阳伞白得耀眼     蓝色的天是透明的     蓝色的游泳衣是不透明的     蓝色的天上浮过雪白的云     蓝色的游泳衣上     露出乳罩的雪白的背带     那时候我还小,没搞懂     天鹅为什么     非要藏起翅膀不可     土地在龟裂……     我小的时候,晚上在     剧场休息厅,朦胧瞌睡     脸枕着皮沙发的靠背     凉滋滋地像妈妈的手臂     “爸爸的绿台灯     挂得多高呵!”     我喃喃梦语     “熄灯吧,妈妈     接着讲     你昨天讲到     奥涅金叔叔……”     那时候我还小,没搞懂     爸爸为什么     那么晚还不关收音机     阳光     土地     无论作为致命的负伤人     还是邪恶的复仇家     我都应该接受     死的审判     我本来不应该     在上帝面前耍赖     可是我怎么甘心     永别这几个生活的奇迹     我非常不情愿诀别     秋天树上的最后两片     摇摆的铃铛一样     叮咚作响的树叶     不情愿诀别     路灯下的雨夜     像姑娘水汪汪的眸子一样     淌着雨水的玻璃窗子     不情愿诀别     有声的晚风中,烟头扔到     杨树杆上,飞起的火的彗星     我非常不情愿诀别     桔红色的雾     让脚丫子烂掉好了     走到哪里,泥沼,冰河     头上的星空永远迷人     死是微不足道的     我并不怕这个,挖坑吧     但是有一个条件,作代价     就是     允许我永远不睁开眼睛     让我永远看得见     桔红色的雾     “这容易。”     海浪不倦地牵动我的手臂     我永远合上了伤口一样的     眼睛     伤口却像眼睛一样大睁着     疼痛 ∽∽∽∽∽∽∽∽∽∽∽∽∽∽∽∽∽∽∽∽∽∽∽∽∽∽∽∽∽∽∽∽∽∽∽               投 稿 须 知               一、本刊欢迎诗歌、散文、小说、随笔、评论、文史小品、科普小品、翻译作品 等方面的原创稿件,注重文学性、思想性和知识性,谢绝政治、宗教宣传和政治 讨论。 二、本刊欢迎世界各地汉语使用者的来稿。来稿请用电子邮件寄来,汉字码、国 标、大五码均可。若邮寄有困难,请与编辑部联系。 三、本刊一般不公布作者的地址。如果作者愿意公布自己的地址,请在文后注明 地址。 四、来稿请使用合适的中文名字,笔名或真名均可。 五、若来稿三个月后未见录用,作者可自行处理。 六、本刊反对在电子刊物中一稿两投。一般也不刊登已在Usenet新闻组登 出的作品。 七、来稿请寄editors@xys.org。中国大陆的来稿也可寄yihua@guomai.sh.cn ※※※※※※※※※※※※※※※※※※※※※※※※※※※※※※※※※※※ 本期编辑:唐郎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稿:  阿飞、阿毅、古平、方舟子、虎子、杏儿、赋格、一华、亦歌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WWW: http://www.xys.org (http://207.151.77.151)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版或uuencode GB版)《新语丝》,请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编辑软件:南极星4.0◎倪鸿波(http://www.njstar.com.a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