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8/06 (第五十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六月份增刊--《中篇小说之一》于六月一日出版。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 莫不痴:卷首诗          §     缢死的温柔                  § 【网讯】             §     ·莫不痴·                  § 【牛肆】             § 你用纤细坚韧的发丝 巧 儿:家常           § 缢死我固执的温柔 少 君:人生自白——ABC    § 于是 从未试图倾诉的 阿 瑟:知青回忆录(连载)    § 在血管里奔流的潮声                  § 滑出 又窒息在 【丝露集】            § 渐渐僵硬的咽喉 斯 绛:戏缘           § 达 雍:居家平安         § 不要在墓前为我悲泣                  § 我已明了谋杀的缘由 【网里乾坤】           § 当我穿越那幽暗的冥河 李志超:家国主义与中国文化史(上)§ 便洞悉了所有的浪漫与哀愁 方舟子:美国电影史话(连载)   § 你的痴心 我的柔情                  § 只是寂寞夜里的虚构 【网萃】             § “新语丝之友”:中医与科学    § (寄自中国大陆)                  § 【读者来鸿】           § 黄 花:重读《白洋淀》      § ∽∽∽∽∽∽∽∽∽∽∽∽∽∽∽∽∽∽∽∽∽∽∽∽∽∽∽∽∽∽∽∽∽∽∽ 【网讯】∽∽∽∽∽∽∽∽∽∽∽∽∽∽∽∽∽∽∽∽∽∽∽∽∽∽∽∽∽∽∽   新语丝的机器最近因为负担太重而烧毁,急需一台新的机器。为了保证新语 丝能够不间断地为读者服务,需要读者们的帮助克服目前的财政困难。给新语丝 的捐款请开给New Threads Chinese,寄到: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0194 《新语丝》在六月一日出版了“中篇小说之一”增刊,登载江苏作家姜利敏 的中篇小说《喜欢》。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近日宣布,截止到五月底,中国大陆互联网用户数已 达到106万,其中拔号上网用户79万,直接上网用户27万。上网机器数5 1.8万台,其中拔号上网44万台,直接上网7.8万台。CN下注册的域名 已达到8274个。   中国国家电信总局于近日出台了《信息服务管理暂行办法》,加强对电话信 息服务和计算机信息服务业务的管理。   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开发的中文搜索引擎“若比邻”正式上网运 行:www.robot.com.cn   全国第三大综合性图书馆南京图书馆正式上网,读者可以在网上享用书目查 询、新书介绍、网络借书等多项服务。   中国全国文化活动电脑联网售票系统在北京正式运行,观众可以由此及时了 解到各方面的演出信息,并通过网络直接订票。   深圳天虹商场开通了中国首家网络百货商店。   “中国上网第一人”、“中国互联网络协会”筹备组组长钱天白因心脏病突 发,在北京逝世,终年53岁。在1986年他通过拨号方式在中国首次实现了 与互联网的联接,发出了中国第一封电子邮件:“越过长城,走向世界。”19 90年11月28日他代表中国注册了顶级域名CN,建立了中国第一台域名服 务器。   深圳大学最近研制成功一种“国际网络恶意邮件过滤系统”,并在两个月内 截获攻击中国国家制度、国家领导人的电子邮件1089封。   Netscape网站在五月底发布中文版“CIC系列网景指南”,分为 简体字版本的“国中网网景指南”和繁体字版本的“香港网景指南”。   梵蒂冈通讯社“信心通讯社”在六月初开辟了中文网页,向中国传播有关天 主教会的消息。   一项市场调查表明,目前香港约有85万人使用互联网,家庭用户平均每周 上网三至四次。香港已有一半以上的家庭拥有电脑,其中四分之一已上网。   当今世界途径国家最多、长度最长的海底光纤电缆系统——亚欧国际海底光 缆系统于6月3日在汕头登陆。该系统西起德国,途经33个国家和地区,全长 3.8万公里。   日、美、英几家最大的通信公司将联手在两年内修建一条长2.1万公里的 海底光纤电缆“日美电缆网络”,连接日本和美国。   美国政府宣布,将把管理互联网域名登记的工作移交给一个新的全球性非赢 利性组织。   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指控英特尔公司利用市场垄断地位妨碍计算 机行业的竞争,决定对其提出起诉。   来自波士顿的七名著名的网上黑客在美国参议院作证说,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只需半个小时就能使全美国的互联网络瘫痪。   荷兰、英国和新西兰三名少年黑客成功地打入了印度原子能研究中心的计算 机网络系统,涂改了其主页并截获电子信件,以抗议印度最近的核试验。 【牛肆】∽∽∽∽∽∽∽∽∽∽∽∽∽∽∽∽∽∽∽∽∽∽∽∽∽∽∽∽∽∽∽ ◆               家  常                                ·巧儿·                  衣   一直很讲究穿衣。   年少的时候,讲究颜色。一种颜色似是诠释一种心境。记得曾经很喜欢过蓝 色调的衣服,似乎在蓝色的包裹下便拥有了落寞的古典和幽幽恬静。而现在想来 ,那么年轻却偏爱那么深暗的颜色,不过是一些少年强说愁的意味罢了。   后来大了,有一阵突然喜欢起绚烂的花布,于是或花衣配黑裤白裙,或白衣 黑褂着五彩裙裤,也是一番自得其乐。   再后来,什么颜色都敢于尝试,只求搭配合理。衣服的颜色其实更多的是给 别人看的,自己也就不那么在意。   年长一些后,讲究舒适。明白了衣服是为人的,人切不可为衣委屈自己。于 是开始注意衣服的质地,也不再单为了漂亮而买些穿起来烦琐的样式。   最喜欢在夏末秋初的时光穿衣。那个季节,空气中夹带冉冉凉意。走在偶然 落叶飘飞的林荫道上,一袭简洁的毛衣布裤,恰是舒爽怡人。清洁的衣物贴着微 凉的肌肤,风在织纹的缝隙中轻软地穿行。只有这样的时刻,才能真正体会到衣 服所带给自己的,不仅仅是美丽,还有脉脉温情。                 食   较之于美食带给人短暂的感官快乐,似乎更喜欢它们被端上餐桌之前的悠长 过程。   一直就很喜欢做烧菜的前期工作。把买回来的菜蔬分类盛在小篮子里,然后 找个小凳子坐下,最好是有阳光的地方了,好慢心静气地摘将起来。那些时候, 一边淡淡地想些什么,一边不紧不慢地干活,简直是我记忆中最满足最悠闲的代 表。   下厨房的时候,并不喜欢人家帮忙。总原意自己一个人洗洗烧烧,自有一番 安然的顺序调理。若有默契的人在旁,随意地靠着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些家 常话儿,那已是最舒心的事。   比较喜欢慢火炖的菜。一来花功夫,总有些柔柔的深意,象是蓄了多少感情 在那汤里菜里;二来少油烟,不脏厨房,容易让人气定神闲地享受一份烹饪的轻 松惬意。看火上慢慢煨着,人可以间或做些其他事儿,抽空揭开锅盖,加点盐糖 ,一点一点看那色香味的浸润,真也是乐事一桩。                 住   从小就不大讲究住。可能和生长的时代有关吧。那时候各家各户顶多刷个墙 漆个地,干干净净便是最奢华的事了。不象今日,屋子里似宫殿也不觉得够。   所以一直对住处没什么要求,觉着只要居室清洁有序,便是住家的好地方了。   承妈妈的教导,还算是个爱干净的人。喜欢收拾屋子,以为再简洁的家什, 只要是清洁一样让人心神愉悦。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总是擦桌扫地。常常是等窗明 几净了,才想起还是蓬头垢面的,赶忙去梳洗后,就泡杯茶静静享受一下身处明 净的满意。   别的没什么,倒是认定屋子的采光很重要。   如果是朝南的房间,肯定是最爱的地方。一张桌,一张床,可在阳光下细细 演绎心情。   桌上要有小物件,随意而不零乱,在窗前静静洋溢着柔和光泽;要有摊开的 书,会有那么一两页在风中微张着,轻轻和着光线摇摆……床单一定要是温暖明 快的颜色,看上一眼,会嗅到阳光的味道;枕上斜依着的毛茸茸的娃娃,在斑斓 的午后阳光下眯眯笑着……   好象这就是一生对住的最大要求。实现过,也一直在追求。                  行   对“行”,好象就没什么具体的概念。小时候甩开腿天天“11路”也乐滋 滋地不觉得累,大了没钱的时候挤公车,有钱的时候打个的,都没有什么特别方 便或不方便的感觉。可能真正要等哪天自己开车了,才会有更确切的感受吧。   儿时因为父亲在铁路上工作,享受过那个年代所谓的家属免票,所以好象只 要是能坐火车的行程都肯定选择了它,因此旅行留给我的记忆大都是和火车隆隆 的铁轨声不容分割,也因此,在以后的生活中,坐火车旅行依旧是首选。   喜欢火车不紧不慢的节奏,更喜欢坐火车旅行给人的从容交谈和行走的空间 。夜晚充满韵律的火车运行声中,体会淡淡乡愁和默默思念,都是人之常情。   坐过船,大轮小轮都坐过。船上也是舒服,可睡可玩,一路风景,确也美事 。但回眸中深刻的倒是童年的时候,每年随家人去看一个婆婆时总要坐的一只小 船。那是一条小河,船也只一个,简陋的木制敞口船。行中,船夫不急,一船人 也不急,岸那边人似更不急,一河青水,摇摇晃晃,船中人浅笑细语,哪有一点 今天人人上车上船拼命三郎似的急躁怒怨。印象中这幅风轻水蓝的画面是最美的 行之图了。   飞机也坐过,然不幸的是,有晕机的毛病。所以对搭乘飞机的印象,只剩下 痛苦的煎熬和不停地祈祷它快些降落。 (寄自中国大陆) ◆        人 生 自 白 —— A B C                           ·少君·   她昨天很晚打电话给我,说是看过我的文章,很想跟我谈谈。电话中的声音 好像一个会说中文的美国姑娘,我以为就是那个在Garland家具店工作的 美国女孩,一口很重的德州腔,却讲一口标准的国语。等她走进我的办公室,自 我介绍时,才知道原来是在达拉斯长大的一个ABC(美国出生的华人)。她面 容十分焦虑,与她二十出头的年纪和近一米八的个头显得很不协调。在喝过一杯 冰水后,她用ABC们所特有的英文句夹中文词的方式,开始述说她的苦恼——   她就要来了,我整夜无法入睡……我快要疯啦,必须要找个人说说。我朋友 说这世界只有两种人可以听我的故事——主教或作家。我觉得我罪孽深重,无法 面对上帝,所以才来找你。   每当我看到他拖著疲惫的身体从公司回到家,一下子陷入沙发就不愿再起来 的时侯,我都不由地会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内疚,难道是我做错了这一切吗?   他比我大许多。而且当了我许多年的叔叔。由于我从小生在美国,很少接触 中国人,只有在家里偶尔说一两句中文,那是因为有些词与父母说不通。青春期 时常为自己的一头黑发而苦恼,为染金发跟父母争吵过至少一千次。直到在奥斯 丁读大学时才感到自己的根仿佛应该在中国,所以选修了许多中文课程,并利用 暑假到北京和台北研修过语言。这期间,我有过两个男朋友,都是白人,但都没 维持多久。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因为州长要接待一个中国官方代表团,学校推荐我作翻译 。与那些大都七老八十老态龙钟的其他高官相比,年轻的他显得是那样的潇洒和 英俊。加上做外交官多年的父亲对这位不到三十岁的副市长赞不绝口,二十岁不 到的我第一次感到了一股来自中国的魅力。   这年暑假我与德州大学亚洲系的几个同学再次游学中国,拿着爸爸的条子借 机到他所在的南方城市逛了一下,没想到受到他高规格接待,不但免费住进了五 星级宾馆,而且还派车派人陪我们游遍名胜古迹。特别是临别那个豪华宴会,让 我们简直受宠若惊。直到回学校,我的同学一提起来还是激动不已,都羡慕我有 个好叔叔。   但这次中国之旅,使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不再是叔叔。我内心在告诉我, 这就是我要找的白马王子。所以,当他次年来美进修时,我展开了我一生中对异 性最主动也是最认真的追求。虽然他坦诚地告诉我他有一个很爱他的妻子,一个 很可爱的女儿,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我这个接受美国文化长大的college girl对爱的冲锋。为了证明他家庭幸福或是打断我的妄想,他甚至以极迅速 的行动把在中国也身居高职的太太和孩子接到美国陪读。对于这一切,我不但没 有气馁,反而很快就成为他太太最亲近的朋友和他女儿的英文家教,频繁地来往 ,几乎成为他家的一员。   这时的我已不再计较什么名份,只要能天天看到他就是最大的满足。眼泪和 祈盼伴随着我渡过了一个个难熬的夜晚,但也浇灌了我对这份爱的决心。俗话说 ,爱的力量是最伟大的。   终于有一天,在他太太的默许下,我们开启了浸满了欢乐时而也有痛苦的三 人行的爱的风帆。我终于得到了他的爱,成为她的妹妹,他女儿的阿姨。这一段 时光,是我一生永远难以忘怀的一刻。在他完成进修后,我们甚至驾着这沉重的 爱之船驶回了中国大陆。   但中国大陆严酷的社会现实和人性自私的本能很快就将这本来就摇摇晃晃的 小船倾覆。他忽然间同时面临着上司及舆论的巨大压力和妻子孰去孰留的摊牌。 面临在大陆高官厚禄前程似锦和到美国默默无闻前途未测的抉择中,他毅然选择 了后者和我。   回到美国,他失去了原有的一切!为了爱,他付出了他整整前半生的努力, 变成一无所有。为了生存,他打餐馆,送报纸,做装卸工。他好像忘记了他过去 的所有的风光:毕业于中国大陆名校,头冠诗人美名,最年轻的高干。这一切, 恍若隔世。   一天晚上,他为一家城中区餐馆送外卖,竟糊里糊涂地走进了奥可利夫的毒 品交易区,被一伙毒犯当做是警方的密探,打得头破血流,整整躺在医院里两个 星期,险些丧命。那些天,我几乎时时刻刻地为他祈祷。甚至打电话到中国求他 在法律上还是他妻子的她来美把他劝回去,不要在美国与我一起受苦。当两个痛 苦的女人在他的病床前通话时,他却强打精神地开玩笑说他有齐人之福,所以才 大难不死。尽管我哭着劝他伤好后立即回国,重归仕途,他说他一生从不走回头 路,过去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从此,他更加玩命地工作打工,有时一天同时 打三份工:天不亮就去送报纸,白天在一家电脑公司作仓库工,晚上到pizz a店送外卖。每天仅睡三四个小时。看到他渐渐削瘦的面庞,我常常对镜而泣。 后悔不该拉他到美国来如此搏命……   八年艰难困苦的日子过去了,我们终于在美国实现了许多人向往的美国梦: 住五千英尺的大房子,开名牌车。拥有自己的公司,并在大陆台湾设有工厂。尽 管如此,他依然是很瘦很累,很少露出笑脸。每当我劝他不要太拼命时,他总是 不置可否,依然如故。   我知道他为我所付出的一切实在太多太多,我知道仕途在中国男人心目中的 地位和重量,我知道当他得知昔日的同学甚至他弟弟已升至部级省级领导职务时 的那种失落的心情。他太需要平衡和安慰,而这种内心深处的创伤必须有一个了 解他,并为他所信任的人去轻轻地抚摸。我终于按捺不住忏悔的心情,拨通了她 的电话。在整整三个小时的国际电话中,我哭诉了我们这些年的艰辛与幸福,我 告诉她我内心的感觉与痛苦,我乞求她来一次美国,帮帮我抚慰一下我们都深深 爱着的他。我知道她的学识和胸怀远比我要宽大,她对于他的了解与关切甚至比 我还深,如果不是她的事业心太强,她是不会放弃他的。然而命运却常常这样捉 弄人。在她答应的一刹那,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又干了一 件傻事,一件不该做却一意孤行的事。我心灵的深处隐藏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 感。当年他为了我而毅然放弃了在国内的一切,明天会不会为了她而重拾过去? 我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昨天,他又到外州参加展销会去了。对于她的到来,他还一直蒙在鼓里,我 没有勇气告诉他……明天会是什么样?我无法面对我自己。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你 说了出来,但我在心中还是会战战兢兢地向上帝祈祷…… (寄自美国) ◆          知 青 回 忆 录 (连载)                           ·阿 瑟·                 (十三)   政治的东西说来烦人,不过回过头来聊聊还是蛮有意思的。那时候,对“三 自一包”的口诛笔伐正如火如荼,高音大喇叭早早开了,大唱革命歌曲之外,《 人民日报》的社论,《红旗》杂志的评论员文章读得最勤。批“三自一包”,“ 批林批孔”,一时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狠斗猛批,上纲上线。“宁长社会主义 的草,不种资本主义的苗”正是那时候的杰作。   这“上纲上线”的“纲”,也有意思,字是很古,听来却很新,文革以来还 没怎么用过,一直只有“线”在胡缠乱绕。这纲是网纲的纲,就是拉鱼网的绳子 ,绳子一拉,鱼网上的眼(目)都张开了,所以有“纲举目张”的成语。曾经有 过最高指示:“粮食是个纲,纲举目张”,意思是粮食事大,其它事小;粮食有 了,其它事就好办了。“以粮为纲”的口号也喊过的,怎么这下糊里糊涂竟变成 了“阶级斗争是个纲”?   不知为什么也批起“资产阶级法权”来。公社竟组织起学习班,让知青也学 习批判,我被派做主讲人之一。什么是“资产阶级法权”,连高等院校里的教授 们都搞不大清楚,让我等如何去批。社会上流传着一个说法,“有权使权,无权 使法”,就叫“法权”。这个说法充分表达了民间对政治和社会的感受。最后我 把《人民》、《红旗》拿来,东拼西凑,胡乱塞满几页纸,交差了事。上台主讲 自然没讲出什么成绩来,倒认识了几位知青好朋友。   人们都说政治是一种游戏。是游戏就有规则,当时的政治游戏规则是:下级 服从上级,上级服从中央。中央服从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也不管,因为管不着 。中央叫批什么就批什么,斗什么就斗什么。一般农民是不大理会政治的,即使 上头派了工作组,大家都是阳奉阴违,得过且过。知青大都只有十八九岁,都是 穷苦人家出身,没甚政治远见,更没政治野心,不象现在的精英们雄心勃勃,所 以也都不甚了了。于是,你批我也批,大家批个不亦乐乎,反正火烧不到自己身 上。真正批了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也不管。   批还批,斗还斗,社会主义的草也长,资本主义的苗也种,只是干活反倒轻 松了。知青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而且同工同酬,这共产主义的感情,反而是 非套乎不可。于是我送你一顶好社员的帽子,你也赠我一朵积极分子的红花。   我被评为县的知青学毛著积极分子,还参加了县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事 实上,积极是不假,可毛著倒没学多少。一个人对生活的积极态度是本能的,并 不是学什么学来的,也学不来。当时流传了一个据说是真实的故事,一位老农被 评为学毛著积极分子,请上台来讲用。老农说,我没学啥毛著,以前跟地主,我 也是这么干的。                (十四)   秋天来了。秋天也叫金秋,树镀了金,草涂了金,漫山遍野的金色向稻田倾 泻,汇成金色的湖泊。有时湖泊平静得象一面镜,金光四射,眯着眼睛看看,连 蓝天白云都带点儿金色;有时湖泊被秋风吹起一阵阵金色的波浪,向村边涌过来 ,拍着堤岸般的翠竹绿叶,激起沙沙的回响。   秋天真是个好季节,是成熟的季节,收获的季节。到了秋天,人们才真正懂 得了劳动的意义,和血汗的价值。人也成熟了,成熟的程度可以从社员脸上的笑 容愁容看出来。   秋收同夏收一样,只是割禾时注意尽量割近禾脚,禾秆越长越好,留着有用 。禾秆捆成一捆捆,矗立在田间。这捆禾秆很讲技术,捆得松了容易散,无法挑 回家。先扯二条禾秆,往禾穗上一套,打个活结,然后用力一勒,一大捆禾秆就 捆的服服贴贴了。看到人家挑担禾秆回家,散到满地都是,边走边骂,我们几个 知青只有脸红红的不敢作声。   秋收的稻谷既好吃又好储存,所以绝大部分留作口粮。夏收的稻谷正相反, 既不好吃又不耐存,除留作种子外,全都交公粮了,大概可抵八九成的公粮。秋 收后完成公粮和余粮任务,留种子,其余全分作口粮。公粮是一定要交的,不吃 饭也要交,那是向国家纳的税。余粮也是有配额的,算是定额卖给国家,可以收 回粮款。   除稻谷外,还有好多东西分,大宗的有红薯、花生、油、糖和稻草。不要小 看这稻草,它是个宝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柴火全靠它了,这还不止,喂牛搭 棚铺秧苗也是它。分稻草还满激烈的呢!想想看,捞一根稻草都可以引向政治, 更何况捞一把稻草。   这一年,我辛勤劳动的价值是,六百斤谷、二百多斤红薯、十几斤油、十斤 糖,还有一百二十块钱。我捧着那一百二十块钱,好一阵说不出话来,眼角还闪 着泪花。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不是别人恩赐的,千真万确,是我用自己的血汗换 来的。人就是这样,对第一次以自己的血汗换来的工钱特别有感情。现在我的薪 水比以前多了不知多少倍,可就引不起感情。                (十五)   这一年的冬天没有农闲了。全县上下大搞水利建设,到处挖沟开渠,固堤修 坝。我们村也投入了全部青壮年,在本村到外地参加水利建设。   在那个年代,许多水利建设其实是不必要的,许多是必要的但没有经过严格 的考察和设计,所以大部分的所谓水利建设无非是些政治任务而已,并没有多大 的实际用途。说是劳民伤财,或者有些过火,财倒没伤多少,劳民则确有其事。 一些沟渠挖了,没啥用,在风风雨雨中消失了。一些沟渠挖太深了,把田里的水 给抽干了,只好买来抽水机,再把水抽回来。   我们村全部青壮年,浩浩荡荡,坐船来到北江对岸,参加固修北江大堤。在 大堤边搭几个竹棚子,我们就住下来了。四周望一下,黑压压的人山人海,望不 到边,直是千军万马。我忽然觉得自己既伟大又渺小。在我眼里,那千军万马竟 象一群小蚂蚁,在大堤上下奔忙;而我自己也在这群蚂蚁之中,象一个小黑点在 墨迹中失去了踪影。   挑大堤并不沉重,反而颇觉轻松,就是在大堤边的田地山岗上挖土,挑上大 堤,把大堤垒高。大堤是梯形的,要垒高大堤就得增宽,所以土方量还是蛮大的 。大家一起干活,有讲有笑的,又没定额,挑重挑轻不要紧,重在参与。收工回 来不用自己做饭,吃大锅的,还有专人主厨,餐餐有鱼有肉。比起“双夏”,那 简直是神仙生活。挑着挑着,我竟然哼起歌来。   那时兴群众创造革命歌曲,高音大喇叭唱的净是新歌,没怎么听过的。象革 命歌曲里唱的地球,我突然肩膀抖了一抖,担子筛了一筛,念头闪了一闪:我也 可以写首革命歌曲。晚上大家使劲打扑克牌的时候,我躲在角落里,将白天工地 上哼的调儿配上简谱,再往里填词儿。后来真写成了一首歌,寄到县里的什么战 报去,还被刊用了。那歌儿叫什么怎么唱,就象唐敖吃了棵仙草,不上脑的东东 早随屁儿溜得没影了。   大堤挑了一个多月,鸣金收兵了。水利建设却再也没停过,一个又一个的水 利工程接踵而来,大的如修渠道,小的如挖田埂。冬天是在水利工地上度过的, 竹□【上竹下参】烂了几对,扁担也挑断了二根。                (十六)   回到村里不久,我收到了县文化馆的来信,说让我参加他们的革命歌曲创作 小组。不知道文化线上是不是短了路,发起疯来,全省大搞群众性革命歌曲创作 活动。省里组织革命歌曲创作竞赛,要各县各地组织搞竞选。我是因为那首上战 报的歌而受青睐的。   我带了几十斤米,风尘仆仆赶到县文化馆。大家一定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带 几十斤米去参加文艺创作,是脑筋短路了不是?原来创作小组的费用由文化馆负 责,但要自带粮票,可我连粮票都没有,只好带米。   创作小组由文化馆黄主任当头,有四个人,都是年轻人。一个叫岑寂秋,也 从芦苞来,有诗在省里的文艺刊物上发表,他管作词。另两个也是知青,比我大 几届,搞音乐的,他们管谱曲。我年纪最小,什么都不懂,来学习的。岑寂秋还 吹得一手好笛子,有空就靠着向街的窗口吹起来,惹得街上围了一帮路人。   有两位县里有名的文化人常来看我们,指导指导。一位是县文化局局长陆探 芳,红小鬼出身,在省里的文艺刊物上也发表不少作品,小说散文之类的。还是 他教会我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这首歌,到现在我还常常唱的。另一位是 著名的农民诗人谭炯寰,他也是芦苞来的。我们村跟他们村是相邻的,说鸡犬相 闻或许太夸张,耕同一条田埂的田却一点儿不假,所以聊起来还蛮热乎的。   这次创作不是先有曲再填词,开始是分工,作词的作词,谱曲的谱曲,把自 己心中的东西都拿出来;然后是合作,把词和谱合起来,大家一起修改。无非唱 唱社会主义,唱唱工农兵,当然不忘唱唱知识分子。我们竟然把“油墨”唱成“ 油麦”,终究脱不了农民气质,万本不离田。黄馆长也知道这无非做戏,大家齐 齐上台来,嘁锵嘁锵转个圈,摇个旗呐个喊,下台去了。他也不指望我们能得奖 ,所以也没管我们多少,只跟我们讲讲政治形势,讲讲文化界的事情。   那时候,凡政治性的群众运动无非做戏,重在参与,不计效果。有句老话说 得妙,“做不做是态度问题,做得好做不好是能力问题”。这是灵魂与面谱认识 论的基本原理。演员们都怀一腔赤子之情,撑个红脸,嘁锵嘁锵摇旗呐喊,造就 声势。观众不是问题,其实也不需要观众,演员就是观众。这戏也真有延续性, 如今冷眼看红脸白脸黑脸纷纷上台下台,仍然绵绵不绝。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戏  缘                                ·斯绛·   我对戏并没有多大兴趣,不过每月发工资那天跑到音像书店挑上一盒戏曲录 音带送给妈的习惯还一直保持着。妈爱听戏、爱看戏,还爱在家里唱戏,京昆沪 粤、生旦净丑,管你赵钱孙李、周吴郑王,都能有滋有味地来上一段。我不喜欢 妈妈细声细气、一调三转地唱戏,但是喜欢她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说戏。说戏 不受声腔、板眼限制,能够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充分自由地发挥,而且每次也都 一定发挥到她那若有若无、谁也无法证实的人生奇遇上去。妈实在是希望生活里 充满戏,每一日每一月每一年好戏连台,并且一出比一出精彩。当然,妈对我说 什么,我全都毫不犹豫地相信,尽管她常常自以为然地信口胡编。她告诉我当姑 娘时那个极标致的日本小兵天天从后门喊她出去划船,每次都捧一大束喷喷香的 鲜花送她;她说自己曾经独自一人从兰州徒步走到嘉峪关;她还时常追忆扮演杜 丽娘那会儿的荣耀……   妈常以几乎恳求的语气劝我编戏,京剧或者越剧,不要写那些干瘪瘪的小说 ,在她眼里戏才是活人的事业。实在没法儿,灵机一动顺手操起贝克特的剧本冒 充自己的杰作枯燥无味地读给她听。半小时之后,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站起身 到门口水龙头上洗菜去了,我想笑没笑出来。从此妈就不再提让我编戏的话儿了 。她唱她的活人戏,我编我的干瘪小说。   “编来编去,其实还是戏。”   妈清冷冷冒一句,我头上顿时起一层鸡皮疙瘩。她似乎早就站在我身后。盯 着她那并不显老的脸,一瞬间陌生了许多,光光的脑门隐约可以感到一层粉迹, 依然红润的嘴唇好看地抿着,右腮陷着一个深深的酒窝,可那已经开始涣散的目 光不能不令人猜测有某种不清不楚的隐情被深埋着。   “你根本没有爸爸!”   “那你是我妈妈吗?”我竟该死地问了这样一句。   “就算是吧,不过是那株花让我生下你的。”   她用玉簪一般修长浑圆的食指向窗外一挑。窗外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孩子,我教你说谎好吗?”   我木呆呆望着她不象是真的然而煞是好看的白里透红的脸蛋。   “鬼东西,别这么盯人。”   小肉鼻子给戳得生疼,我红烫着脸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跑了。   妈老是感到有什么大事要在什么地方发生,日子不会总这样,她的人生经验 足可证明这种感觉。前天那只养了三年就有三十岁的猫吞下一只比它个儿还大的 老鼠,终于在今天早晨一声没吭地断了气。妈从煤炉后把它提出去,什么话也没 说,不知多长时间她空着两手回来,我问她把死猫扔哪儿了,为什么不扔到门口 的垃圾箱里。她望望我,凄然一笑,不知哪儿对哪儿问我跟单位要房子了没有。 其实我家住房并不紧张,三间不知在哪辈子置起的大瓦房,就住我和我妈,打我 睁开眼就爱盯着那一排排一行行密实方正的亮砖胡思乱想。虽说屋里光线不充足 ,但昏暗造成一种宁静、幽深和祈盼的气氛,我感到特别适意,但是妈不只一次 说她住够了,还经常在饭桌上别有用心地絮叨谁家谁家在单位里分到了套房,尤 其还要缀上哪家在分到套房之后卖了老房得多少多少钱。我真有点不耐烦了,每 到这时我也就装聋作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妈的好奇心比我强多了,她从来不拒绝任何与己无关的谣 传秘闻。她总是一大早就把后壳早已脱落的半导体收音机拧得响响的,边捅煤炉 边收听“新闻和报纸摘要”,闹得你不得不从床上坐起。恩里莱的一位助手对记 者说:“这场游戏已经结束了!”里根的“伊朗门”比尼克松更惨陈冲的《恶男 》在台遭拒绝《潘金莲》要拍成一部断子绝孙的电影王阿姨家的三妹跟一个老头 子私奔了法国猫比人还多……一提起猫,妈就要提起那只养了三年就有三十岁的 猫,那次跳到床上卧着,只呵了它一声就下来了,以后再也没见它往床上跳。   “那个日本兵要我给他生个孩子。”   “你给他生了吗?”我不知羞耻地问。   “当然没给他生,要不还能有你啊?”   我本想点头,结果不自觉地摇了一下头,不过妈没看见。   “打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来找我了。头一天送来的花很快干枯了,你外公让我 扔了,我偏不。第二年春上,花瓶里的枯枝奇迹般地结满了花苞。唉,花瓣儿刚 刚绽开时就有人说,他没了。”妈长吁了一口气,“当时真混,就没想到向旁人 打听那花叫什么名儿。”   我似乎要窥见了什么秘密,赶忙缩了缩头,管它叫什么,反正没我的事,听 她说呗,说什么就是什么,高高的铺了一层密丝合缝的亮砖的屋顶下只有母子两 人,话怎么说都行,管它虚实有无,只要好玩能提神就成。妈觉着什么都应该好 玩,即使不好玩也要变着法儿让它好玩起来。干吗不好玩呢,要不来这世上不就 亏了吗?妈生下我来时,也肯定是为着好玩,象戏里演的那样,将我血泡子养成 人,养成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不过始终未能状元及第。   “那时支援大西北,我一个人什么证明也没带,哼着《李双双》就去西北局 报到,他们让我当供应段主任。当时全国正饿死人,我在西站一家大食品点蹲点 ,按规定一个婴儿每月只供应一两奶粉,我却秤给他们每人二斤。我自己也没饿 着。为这事底下人告我,我拔腿就跑了。记得美国兵住在城里的时候,让我们有 孩子的都抱了去,看谁家的孩子最壮实最漂亮,当然是我们家的得了个头名儿。 那回可得了不少罐头、奶粉。”   “你外公送我去学戏,正撞见班头背冲咱俩朝墙根撒尿,你外公二话没说拉 起我扭头就走,弄得人家跟在后头陪了一大堆不是也不成。要不我早成名角了, 不过文化大革命的罪也够人受的。”   “那只大花猫死得真可怜,它每天陪着我走东到西,没事还跟人聊天,有一 次我说买鱼给它吃,结果给忘了,它就躲到沙发后面不理我,无论你怎么唤。”   我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妈也就打住话头把我关心到床上去了。我翻来覆 去睡不着,我根本就不会轻信妈一生中会有那么多戏,自我来到这个世上,她就 是我妈,也仅仅是我妈。她一定在凭空编造她那瑰丽多彩的人生,甚至我也是给 编造出来的,她从来就没有生育过我这么一个儿子,我也未曾有过这样一个妈妈。   “是吗?”   我吓了一跳。小心拉开蒙住脑袋的被头,一位长得极象妈妈的姑娘远远地站 在床前。   “你们都是我编的,用棒针毛线编织的,你坐起来试试这件合不合身。”   说着她就要走过来,双手还真的提着一件毛茸茸的棒针毛线衣。我全身每一 块肌肉都因紧张而错位,就在棒针毛线衣张开黑洞洞的大口即将套住我咯吱作响 的脑袋的时候,那个面孔极熟的日本兵一个箭步跨过来挡住了她,她咯咯咯咯狂 笑不止,接着他俩好象极凶恶地争吵起来,至于吵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清,最后整 个空间都充斥着嗡嗡嗡嗡的声响,嗡得人什么都看不见了。窗帘布上的图案越来 越清晰明亮的时候,我还惊骇地大睁着双眼,这一夜到底睡着了没有,无论如何 也没法弄明白,不过又一个白天来临了我是知道的。   妈见我圆睁双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就蹑手蹑脚坐到我身边,用从未有过的 低音小心翼翼地告诉我她梦见那个日本小兵了,坐在高耸入云的玻璃盒大楼里, 他已经是一家大公司的总裁。我还是一动不动,因为妈说的我根本就没看见。唿 得一声我坐起来:   “昨天夜里你为什么吵架?”   “谁吵架?”   “你跟那个日本小兵。”   “你也梦见他了?”妈满脸惊喜。   “我一夜没合眼,真真儿地看见的。”   妈以为我又在胡说,就失望地将我摁倒在床上,还把被头往我的下颌底下掖 了掖。   丈夫对妻子说:“下个月的月底你去码头接我。”   从此丈夫就一去无踪影,妻子每个月的月底一听到客轮靠岸时的鸣笛声就梳 装打扮穿戴整齐地奔到客如潮涌的码头。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希望失望、失望 希望,直到她年华消尽、满面老斑在码头终于看见丈夫还是走时那样年轻,漠然 无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去时,便投了江。   我胡思乱想。这个故事在极小的时候就听妈说过,但至今还不明白妻子为什 么不上去喊住丈夫,问妈妈,她也说不清。谁也说不清这个世界上的事是怎么发 生的,反正用不着你操心。可妈就过分操心了,她经常坐在梳装台前,对着镜子 做各种各样的鬼脸,而且神情异常严肃。有几次趁她不在家,我也冲着那面镜子 做鬼脸,可不管怎样挤眉弄眼,我还是那副枯燥无味、没有生气的模样,以后就 再也没有兴趣照镜子了。妈还喜欢打扮,打扮出各种气质的脸来,不过每次总要 画成吊眉梢,眉宇间淡淡地抹一道红,这肯定是她爱戏的缘故。在妈的熏陶下, 我从小就喜欢搜集各种脸谱图案,不仅有中国戏的还有外国戏的,后来发展到化 装舞会、演员剧照、成千上万不知名姓的人的照片,再后来就拼命搜罗不计其数 的人的姓名。   “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张,你们艳视媚行、淫声 浪气,替上帝造下的生物乱取名字,卖弄你们不懂事的风骚。”哈姆莱特对着莪 菲利娅狂呼乱叫,陆地沉沦、海水沸腾、人类遭受天谴。一场洪灾使人全都变回 到鱼,谁也没有得到上帝额外的恩宠。上帝在浩淼的汪洋之上巡视,恶狠狠地狞 笑着,发誓永不造人。   “反正我也活腻了。”   “你是谁?撒旦!”   水面咕嘟咕嘟翻出几个泡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你说得不在理儿。上帝也有腻味的时候,他不会堵那么多年的气,就象你 小时候淘气,最多拍你几巴掌就罢了。他要不了多久就会捏几个人儿出来耍耍。”   我傻了,这些话从妈嘴里出来是那么地脆嘣。上帝显然在装腔作势,真让人 恶心。我的感觉器官越来越不听调配,公共汽车窗外的街景明明在唰唰地往后退 ,我却感到汽车在原地一直没有开动。我焦虑不安,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 一会儿把头伸到窗外望望,一会儿叽里咕噜地埋怨一通,稳坐于身边的母亲不解 地望着我,用极平静的口气劝我耐心等待,再有两站就到了。   “到哪儿?车根本就没发动。”   我不要脸地叫唤着,一时间车厢里的人把目光都聚焦到我这边,那个难看的 售票姑娘在嗓子眼里哼了一句:   “神经病!”   全体乘客方释然,恢复到刚才的平衡状态。   我还要吼时,妈红着脸告诉我已经到站了。她费劲地拽着我满怀歉意地下了 车。脚一沾地,她就跑了起来,我被拽得踉踉跄跄。东方红大剧院里已经响起长 长的铃声,戏要开演了,王文娟领衔主演《皇帝与村姑》。   “还是那么迷人。”   “一点不见老。”   “比唱《红楼梦》时还精神。”   “不如《红楼梦》。”   “孙道临不如她了。”   “《非常大总统》你看了吗?”   热烘烘的戏院里挤满了蚊蝇,村姑皱皱眉,皇帝也皱皱眉,妈也跟着皱了皱 眉。戏临近尾声时,观众象着了魔一个个左冲右突互不相让朝台口拥去,妈也紧 紧抓住我的手腕一往无前地挤。   “几块钱就为看一下谢幕,噢、噢、噢……”   “王文娟出来,出来说几句话,嘘、嘘、嘘……”   “看不清爽,走近点儿……”   “……”   “人家生气了!”妈憋足了气大喝一声。   果然猩红色的丝绒大幕不再颤颤微微地拉启,观众的声潮消退了,并象工厂 里排出的废水,热腾腾地从太平门排泄掉了。我和我妈也被众人排泄出太平门, 一阵连灰带沙的冷风劈头盖脸吹打过来,脑壳一下一下凝聚成一块硬核,不再象 刚出笼的豆腐。我清醒了、冷静了,我的感官又正常运转。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我打算写一篇关于“戏剧危机”的文章加入争鸣者行列,并且找来《大趋势 》作理论依据。还没开始动笔,妈就气得双唇发紫,她教训我说好戏还在后头, 只怪我们见识少没耐心,还说就是地球爆炸了,太空里还有锣鼓胡琴声,某年月 日时分秒,美国向太空发射了一张金质唱片,上面就录有中国戏。我哑口无言, 用钢笔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认真地杠掉,一笔一划地换上《早晨八九 点钟的太阳》。妈依然不满地摇摇头回厨房去了。   什么也没得做,我象一头饿狼,满眼凶光在房间里乱撞,突然眼前一亮,扑 到五斗柜前随手抓起一盒录音带,塞进那部老式日本三洋机。立刻,《幻想交响 曲》充斥整个空间。那个小伙子灌了一大瓶敌敌畏,脸色苍白、战战惊惊、糊里 糊涂向刑场走去,刽子手吹着唢呐、敲着铜锣欢迎他。我的心一张一收、一收一 张,几乎要昏迷过去。妈从厨房里蹿出来,全身冒着油烟,把伯辽兹从三洋机里 掏出来,换上越剧十大姐妹。那个可怜的小伙子一个姐妹也追求不到,还十大姐 妹呢。于是赶走十大姐妹,又插进伯辽兹;掏出伯辽兹,又供上十大姐妹。最后 我手里紧攥着十大姐妹,她裤兜里严严实实揣着伯辽兹。僵持不下,直至油锅轰 然起火,我们母子俩才共赴家难。   火没失起来,妈感到有些不自在,不知是因为没能亲历自己辛苦几十年置办 起的家什毁于一旦的壮丽景观,还是因为裤兜里仍然揣着伯辽兹。那年搭防震棚 可把妈给乐坏了,她一气摔了好几百块土坯,比小孩子砸泥球还欢实。我却给累 趴下了,三次鸣锣都没兴致跑到屋外躲躲。后来的事情都是大伙知道的,土地公 公竟使人们失望地没震,人民大众的身心自然也避免了一场灾难性且不乏戏剧性 的震动。既然没震,大伙就安分守己一天好似一天地过活了。大楼越建越多、越 盖越高,今天建的明天扒了重盖,后天又推倒再照今天的模样盖,倒腾来倒腾去, 按等比数列增长的人口龇牙咧嘴地鬼叫没有住房,似乎人人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 浪汉。房盖多了反而没得住,文明越向前发展,人类越往后倒退。妈告诫我不要 胡思乱想,好戏还在后头,就象那束日本小兵送的枯枝会奇迹般地结满花苞。她 近来几乎天天夜里都要梦见那个日本小兵,甚至还梦见跟他又生了个孩子,是个 男孩,和我长得一样。什么一样,也许就是我,我大着胆子判断道。从此,我对 日本人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中曾根参拜靖国神社我打心眼儿里感激。当今不 管你好人坏人,死了都成灰土,连土葬时代的尸骨都留不下,伍子胥也没处发狠 ,皮鞭抽在骨灰上还弄得一身晦气。   “大家一起来吧,同把歌儿唱,   大家一起来吧,同把歌儿唱……”   由世界各国大学生凑成的演出团,走一国唱一国,唱一国玩一国,他们咬着 舌头唱中文歌比咱们那些二流歌手够味儿多了。不知谁出的馊主意,要我们这些 破嗓子排演《让世界充满爱》,说元旦参加部里举行的歌咏大奖赛。每个人都发 疯似地嚎叫,轮到我,我就模仿麒麟童周老先生的声腔去喊唱,大家,包括乐队 ,都停下来奇怪地盯着我看了半晌,那位负责排练,从音乐学院请来的中年女教 师撂下别人,专门为我纠正那高八度的“世界就将不存在”。半个小时之后,当 我不忍心别扭下去准备模仿她那油滑的流行歌腔调时,她把我给开了,连大合唱 也不许参加。妈听说此事,就来宽慰我,并献计献策:   “他们不让你唱流行歌,你就报名来一段《徐策跑城》。”   我叹了一口气:“当代的徐策要会来霹雳才成。”   妈也犯愁了,献不出更妙的计策,只好埋怨几句现在戏不象戏,歌不象歌, 就岔到别的话题上了。从小妈就教我哑着嗓子,一句一顿地唱:   “湛湛青天不可欺,   是非善恶终须报……”   长大以后,我渐渐感到,青天就是被欺了,是非善恶一项也未报,本来什么 样终了还是什么样,古有天灾今有人祸,人祸天灾从昨天穿过今天走向明天。难 怪妈说好戏还在后头,不过后头也没什么好戏,戏只有这么一出,无休止地演下 去。简直令人绝望,就象上头对学生游行的态度“不反对也不支持”。大伙只好 做鸟兽散,可是又散到哪儿去呢,白天就那么满天飞、满地爬,象傍晚的蝙蝠, 象树荫下的蚂蚁。我无法容忍我妈的等待、祈盼,我不近人情地告诉她:   “你也会死的,在什么事都没发生之前就死去。”   说完,以贪婪凶残的目光盯着她,她一点也不惊骇,慈祥地望着我肌肉紧张 的面孔。   “一点不错,我会死的,死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死后的事更是阳世上 的人无法想象。”   她好象在背书,我不相信地眯起一只眼来认真地瞧她,她布满皱纹的嘴在翕 动着,但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景象好似预兆死亡线那边的世界即将在我们中间显 现。我们站得很累的时候,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床上平展着身子躺下继续等候那个 世界的到来。床底下的地板象被什么力量挤压得咯吱咯吱地脆响,似乎就要断裂 了一般。我一点也不惊慌,妈从里间传出来的呼吸声,平缓均匀。地板响了一夜 ,什么也没有钻出来。第二天我发现新买的棕色牛皮鞋被老鼠撕咬得粉身碎骨, 我赤脚下地去告诉妈妈,妈又唠叨一番那只养了三年就有三十岁的通人性的猫, 表示今天一定去菜市顺便捎一只回来,就是太贵,还没睁眼的小猫崽也要七、八 块钱一只。   猫买来了,果然还没睁眼,象一个小瞎子直往稻草底层拱。妈还顺便买来一 把小鱼儿,准备熬了汤喂小猫。当天夜里,地板下一阵空前绝后的大骚乱,小猫 失踪了。我和我妈一起扒在地板上,打着手电往地板缝里瞅,视线正好碰上老鼠 绿豆眼里射出的凶光,妈打了个寒噤赶忙爬起身,我竭力避开那顽固地跟着我的 凶光,一条板缝一条板缝地搜寻着,终于在墙角发现几只象影子一般的老鼠守着 一具尸骨,通过头骨的形状大小可以断定就是那只妈花七、八块钱买来的猫。我 大声喝着,用手拼命槌打着地板,老鼠们互相交换了一下凶暴的目光,几乎同时 爆发出吱吱吱吱的奸笑。他们复仇了,他们胜利了,他们嘲笑痴呆呆只会空喊乱 槌的我,嘲笑我背后的整个人类,嘲笑人化的一切文明。他们笑够了、笑累了, 就一拥而上把小猫的骨架拆得东零西落。我无可奈何,不忍心继续观看他们窜来 跳去攻击人类的暴剧。   我们家的鼠患看来无法消弭,妈就成天撺掇我跟单位要房子,我打印了一大 摞申请住房的报告,每个月填写几张分送各有关领导。刚开始领导还皱皱眉,到 后来竟把我的报告也编上文件号,圈阅存档。房子问题没解决,每次倒多分给我 两大包花花绿绿的老鼠药,我怕死老鼠在屋里腐烂发臭,下班的路上就把老鼠药 扔进垃圾筒。他们不批给我房子的理由很充足,因为我自己家有房子,发生鼠患 全怪我跟我妈不讲卫生。我明白怎么折腾也没用,就把剩下的住房报告全塞进炉 膛,妈从街上回来发现炉子灭了,就没好气地在家里升起了炉子,弄得满屋浓烟 滚滚,被熏出来的老鼠撞得地板咚咚直响,在屋里东逃西窜,我激动地西捕东捉 。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小孩。   “失火了,失火了!”   “你们不懂,这是跳大神。”   “他一定在驯鼠。”   我越追越尴尬,最后冲到门口,一撒手“呼”地一声把几只吱吱哇哇扭着身 子正啃咬我手指的大老鼠扔进围观的人堆里,人堆顿时象炸了锅,也吱吱哇哇穷 叫唤。趁势关上门,不管它大人叫骂小孩扔石子儿。然后端起一盆水奔进厨房一 滴不剩地泼在正哄哄哄地旺上来的炉火上,妈一时气极,抹了一把脸上的黑水珠 ,张开火钳向我眼睛刺来,我侧身躲开,妈向前打了个趔趄,好在没摔倒。   几天以后,一位穿西装没打领带的干部模样的人来告诉我们,我们这一片下 个月拆迁,市委的批文已经下来了,并且告诉我们除相当可观的拆迁费之外,还 能够在西郊分得一个小套。我妈想争取一个中套,看来希望渺茫。老鼠自从被浓 烟熏闷、被我追杀之后,更其凶恶地向我和我妈辛苦多年置办的家什复仇,见什 么咬什么,钢精锅给咬漏了,水瓶给咬炸了,电线给咬断了。我和我妈惊恐万状 夜不成眠,报告派出所,警员说这事应该找防疫站,我不知防疫站在哪儿,就向 路边卖老鼠药的瘦老头求援,他答应五块钱一晚上为我们家守夜,我犹豫一下还 是同意了他的条件。我妈觉得不方便,我就让老头睡在我房间的地板上。我和我 妈的床底下都铺满了老鼠药,奇臭难忍,老头儿还一个劲儿地问我们是否闻到了 麝香味。   第二天醒来,老头儿还在酣然沉睡,他身边围了一圈油亮油亮的大老鼠,圆 滚滚的肉身一紧一松地也在酣然沉睡,有一只老鼠的细尾巴还在老头儿的唇髭上 扫来扫去。我恶心地喊醒老头儿,他竟不大情愿,在他翻身坐起时,那一圈老鼠 魔术般地消失了。我看了看床底下,老鼠药给老鼠舔得干干净净,我扒在地板缝 往里瞅,一匹鼠尸也未见着,影子般的老鼠眼里发出更凶狠的光来。老头儿晚上 还想来睡,被我断然拒绝了,于是他又另外索取铺撒老鼠药的五块钱。   还是得找防疫站。骑车转了大半个城,问了几十号人,才在一条偏僻的小巷 尽头找到了这家单位。也是一个瘦老头儿,递给我五大包五彩缤纷的老鼠药,没 收费,也没问我是否闻到了麝香味,只是不答应立刻跟我到家里看看。他让我留 下家庭住址,说过几天派人去调查。在我谢过他跨出办公室时,他喊住我,抖着 写有我家住址的便笺问道:   “你们那片就要拆迁了吧?”   “是啊!”   “那你们就暂时克服克服吧。”   说着,又大方地扔给我三包老鼠药。我捧着一大堆老鼠药不再跟他磨嘴皮子。   回到家什么话也不说就把四大包老鼠药往妈怀里一塞,好象给她吃的,自己 留四包,一只床脚放一包。然后告诉妈妈,要她耐心等着拆迁。她抽动了一下嘴 角没吱声。   “好容易盼到洞房花烛夜   总以为美满姻缘一线牵   想不到林妹妹变成宝姐姐呀   却原来你被逼死我被骗   实指望白头能偕恩和爱啊   谁知晓今日里黄土垅中独自眠……”   不知什么时候妈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幽幽地哼唱起来,手持着正剥着的毛豆 秸。   “如果他还在就好了。”妈轻声叹着。   我知道他指谁,可是他早已在一场莫名其妙的仇怨中独自长眠了。妈终生都 在盼着,盼着枯枝第二次奇迹般地泛绿发芽结出花苞。几十年烟云风雨,花枝不 知何处去,在生命短途的尽头唯有一垅黄土供已经等待疲倦的人们永久歇息。   大大小小的老鼠一只接一只从四面八方不知什么地方聚拢到妈的脚下,静静 地伏着,绿豆眼里完全是同情、温顺的柔光。   “林妹妹呀   自从居住大观园   几年来你是心头愁结解不开   落花满地伤春老   冷雨敲窗你不成眠……”   妈象一座雕塑佝着腰低低地坐着,只是嘴唇在轻轻蠕动着。地板上灰蒙蒙伏 满了老鼠,象铺了一层厚厚的毛皮地毯,他们仿佛在谛听来自高于人与鼠以及其 他存在之上的另一个宇宙的声音。   我弯腰拾起每只床腿边的老鼠药,扔到窗外的垃圾箱里。然后紧紧闭起眼睛 摸索着戴上立体声耳机,聆听那支在绝望中上升的曲子。   完稿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四日下午(阴雨蒙蒙)   修改于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一日下午(风和日丽) (寄自中国大陆) ◆              居 家 平 安                              ·达 雍·                  (一)   妻进了门就哭起来。   “怎么了?”我的手停在键盘上,诧异地问。   她不说话,干脆放声大哭。   我从桌边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搂住她的肩膀。“怎么了?”   “吓——吓死了——”她抽嗒着说,一面把头伏到我怀里。   我拥她坐到沙发里。她不讲话,就依在我怀里抽泣。   我让她哭一会儿。“好了,跟我讲,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回来路上撞车了?”   她摇摇头,仍不肯说。“好吧,再哭一会,就告诉我怎么了。”我轻轻抚着 她的后背,象哄小孩子入睡一样。   她认认真真地又哭了几十秒钟,不再抽泣,抬起头来。   “刚才在商场停车场,”她停下来,吞咽一口眼泪,带了哭腔,声音颤抖着 ,“给人抢了。”   “什么?!”我叫起来。“大中午?!那么好的区段?”   “还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子。其中一个那么丑陋,拿了枪,顶在我后腰上 ,吓死我了。”她把我的手拉到她的腰际。“你给我揉揉,不定都顶青了。”   “你报案了吗?”   “吓都吓死了,根本没顾上。天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小孩最危险了。也不知 道从哪儿钻出来的。等我侧眼看见他们的时候,都那么近了。我怕怕的,以为跟 他们笑一下赶紧进车里就没事了。谁知道他们就逼上来,拿枪抵了我,让我进车 里,拿走我的钱包,把现金都搜走,然后让我开到一个什么鬼地方,停了,他们 就下去了。”   “没伤着你就好。”   “好什么呀,人家哆哆嗦嗦好容易摸到回家的路,真的差点在红灯前没停住 ,撞上辆红跑车。”   我有些内疚。我通宵赶写程序,中午仍在忙,妻子去买婴孩衣服我也没有陪 她去。她要有三长两短我会后悔一辈子。妻子怀孕已七个月了。                 (二)   “醒醒。”妻摇我的肩膀。   我睁开眼。“怎么,不舒服了吗?”我把手掌轻轻贴在她肥大的腹部。   “不是。”她说,一双眼睛在月光下精神得有点吓人。“咱们买把枪吧,我 害怕。”   “拿枪对着人,你不害怕吗?”   “你别吓唬我,有枪在家里防备着用的,又不真的用来杀人。”   “没胆量拿枪对着人,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差别?”   “别惹人家动气嘛,”她开始撒娇。“没见昨天人家怕的。要是你有把枪, 在我身边,多好呀。”   “别想入非非。有你在跟前,难道我会跟小劫匪火拼不成。”   “在家有枪总可以吧。”   “只要你不想拿枪杀人,要枪就没有用。劫匪小贼都一样。”   “一点不心疼人家。”她一气扭身到另一边。我从后面搂住她,轻轻亲她光 滑圆润的肩。“别上纲上线。把事情想清楚,再去做。”   “人家就是希望有个安全感嘛。以后有了小孩,安全就更重要了。”   “想想再说吧。”我的手指在她的臂上慢慢滑动。   “我想了好久了。”她吱咕着。   我亲亲她的颈项。“睡吧。”   “睡不着。”过了不知多久,妻又摇醒我。“害怕。”   我搂住她。“我在你身边,看着你睡,不怕。”   “嗯。”她把头埋在我怀里。我的手指缓缓梳过她的头发。“乖乖睡。有什 么事,我在你身边呢。”   慢慢地,妻的呼吸平稳了。月光下我注视她的睡态。朦胧中似乎看到了我更 为熟悉的另一个她。仿佛睡眠之中,生活的琐碎夺走的那个温柔真挚的女人,终 于可以无忧无虑地安然存于世上,不必保护自己,不必掩饰自己。哪一个是真实 的,哪一个是幻象,我从来没有弄清过。从来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自己愿意看到 的。然而深究几乎是残忍的,如同活体解剖,等弄清结构了,这一个个体也就终 结了。而我们又从来不敢如此对待我们认为可能珍贵到要被冠以“今生唯一”的 东西,比如那被称作爱的东西。我轻轻叹口气。把自己的生活建立在伪装与幻象 的沙砌的城堡之上,这反映了我所有的勇气吗?我可以永远不说谎话,但是却没 有把自己的人格象机器零件一样拆散再拼起来的勇气。   也许本能是最聪明的,它胜过我们所有的学识、智慧和所谓思考。本能知道 什么时候去抗拒我们的努力,让我们在肉体和精神上都感到难受,无法去完成那 种可能是破坏性甚至毁灭性的对真相的深究。它清楚一旦拆散了,我的人格可能 就不再有足够的零件被组装回去了。不仅装不回原来那个看起来还过得去的人格 ,还有任何人格。   我嗤笑着,称这念头荒唐,把它驱走。于是本能就在暗暗的角落里又一次冷 笑。   月光使我躁动。我把手轻轻放在妻的腹上,温暖而光滑。我集中了注意力, 去感受一个小生命的孕育。然而没有那种感觉,没有妻跟我讲起的那种小孩子如 何在她腹里伸展的动静。她跟我讲起这感觉时,很奇怪,我总象个局外人,听她 讲一件关于她和一个被她称作“我们孩儿”的那个人的事情,与我有多少关系, 我不知道。   说心里话,我并不急于成为局内人。我也不大知道如何加快这种过程。   一种暖暖的感觉让我的头脑渐渐模糊。我想起妻子大学毕业那年穿的那件短 裙。班上最后一次聚会之后,她慢慢地跟我一道走回我的住处,忽然就哭起来。 “同窗几年,忽然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她说她不知为什么伤心,她本没有觉得 和同班的人有那么深的感情。我让她在我的怀里哭了很久。   之后她说,我是一个可以作为女人感情依托的男人。那是她第一次用“男人 ”这个词。她对我的评价,让我感动。   “女人最怕一辈子漂泊不定。”   仿佛为了进一步证明我可以给她安全感,一年后,我们结了婚。   妻深吸一口气,抽抽鼻子,仍睡着。我的手忽然非常敏感;停在她光滑的皮 肤上,我感到一种冲动在体内升起。我极渴望她的身体。   几个月了,我几乎不能忍受那种欲望了。   我静静看着她,感受那种欲望在胸膛里聚散冲撞。我轻轻地吻一下她的脸颊 ;知道我的身体渴望的不仅是她热热的肌肤,而且是她专注的眼神和指尖。   邻家狗吠。车灯扫过卧室窗子,窗框的影子在对面墙上掠过。我注意到车熄 了灯,在我家车道前停了不寻常地久;静寂中马达的声音几乎让人毛骨悚然。我 定定地听着。终于车重新启动,逐渐远去。   明天可能就要去枪店。妻要想做什么事总是很急的。   我仰面躺下,发觉那种舒适的怀旧心绪和暖暖的冲动在一瞬间如潮般退去。                 (三)   星期天,妻起得很早。我被她惊醒后重又睡去。等再次在空空的大床上睁开 眼,我听到她在楼下翻动书页的声音。   我懒懒地翻个身。这一阵睡眠严重不足,现在浑身发懒。我听到楼梯轻微的 吱嘎声。   我扭过身,把右臂伸到枕头下去,搂住枕头。   “醒来了?”   “没醒。”   “醒了。”她笑起来。“我挑了几个名字,你来帮我定一个。”   “又是名字。还有两个月呢。”我不满地嘀咕。室内已太亮,即使闭着,睡 眠不足的眼睛也仍然被光刺得不舒服。我拉过另一个枕头盖在头上。   “上次是男孩儿的名字,这次是女孩儿的。我们不是要惊喜吗,不看B超就 得多做些准备工作呀。”   “就要第二个。”我说。   “不负责任。”她笑着说。“让人家念给你听嘛。”   “公民投票,到半数就好了。”我说。   “我要告诉女儿她出生前爸爸这么不把她当回事,看她以后还爱你吗?”   “现在就用小孩儿来威胁我了。我就是没睡够罢了。”我开始头疼。   妻静了一会,忽然过来拉走了我脸上的枕头。   “孩子是多重要的事,我希望你能显示一点积极的态度。怀孩子这么苦的事 我来做了,别的,你就从来不想分担一点?”   “对不起。”我坐起来。“要是我不在意伤了你的心,原谅我。”   她的眼圈红了。“做父母,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把所有的事全扔给我,就 不知道我有多委屈。昨天要是你陪了我去商场,我也不会被抢了。还好孩子没个 三长两短。”   妻昨天看我在写程序,就自告奋勇自己开车去买小孩衣服用具。我问了两声 能不能行,她答没问题。我看得出她为自己大了肚子东跑西颠的能干挺感得意的 ,便不勉强她;现在想起,倘出点事,责任还是在我的。   我没吱声,把腿伸下床去。   “现在就这样没兴趣,以后还不定怎么烦小孩。”她嘀咕着。但我知道那是 警告。   “我会尽力而为。”我轻声说。   “你就不能拿出点大丈夫的勇气来,说你会照顾好我们母子两个。”她半开 玩笑地开始,讲完两人却都发觉她的严肃劲儿。   “带小孩是很劳神的事,我只能讲尽力而为。”   “尽力了就能做好。”她说,似乎在要我相信或保证。   “我不开空头支票。我也不自欺欺人。”   她听到我语气里的认真,便换了口气。“人家也不要你多嘛,需要帮忙的时 候别推卸就行了。”   我没回答。在床沿上静坐了十来秒钟,我起身去浴室。   我的脚踩在软软的地毯上,忽然想到那一夜妻躺在我的身体下面,满怀憧憬 的模样。“我没法再瞒你了,我不服避孕药已经七个月了。我要给你女人可以给 男人的最好的礼物,我要让你成为一个骄傲的父亲。”   在一个应该表现喜悦或感动的时刻,我忽然感到脊椎发冷。   我抓住浴室的门把手,回过头。妻子已经拉开了厨子的抽屉。我知道她又要 翻拣婴儿的衣服了。我屏住气,低头看地毯几秒钟。我似乎仍能勾画出地毯上人 体压过的痕迹。   我以为那是很久不曾有过的浪漫之夜。直到她眼中的憧憬和充满感情的言辞 让我意识到我们在各自一厢情愿地做着截然不同的事情。   我忽然感到这一切都是骗局。                 (四)   “我不相信你会这么不顾家。”妻在电话另一端说,   “听我说,这星期一定要赶完这个项目,你知道的。”   “我害怕。一个人在家害怕。”   “怕什么呢,才九点钟。”   “要是坏人来了,我不敢用枪怎么办。”   “别净自己吓唬自己。哪里就有人。锁好所有的门,报警系统开好,再过两 个小时我可能就回来了。”   “我怕。”妻在电话里开始嘤嘤哭泣。   “课题组全在这儿,我一走,他们就没法做了。”   “我不能相信……要是我现在阵痛了怎么办,我们两个人还没一个课题重要 ……”   “别哭,听我说,”   她只是哭。“好吧,给我半小时交待一下,半小时开回去。”   “老板那里没问题吗?”   “不用操心。”我简短地说。语气中既没有安慰式的否定,她也没法指责我 埋怨她。   “开回来当心啊。别太快!”   “我会当心。一会儿见。”   “家里有急事。”我对同事说。“今天就做到这儿吧。”   “你有把握按时完成吗?”老板小心地问。他在技术上帮不上忙,但也陪课 题组开过一个通宵。   “跟你讲,我太太怀孕了,现在需要我。剩下的部分明天做。”   “好吧,也不早了。”他说。“叫你太太多保重啊。”   “多谢。”我说。一面把一些文件存到软盘里准备带回家去,一面叮嘱手下 把该隔夜充电的器件都插上,该拔的芯片小心拔下来。   “你回来了!”妻见我回来,高兴地笑着从沙发里站起来,接过我的公文包 ,放到厨子里。   “你打电话时,简直让我觉得你害怕得要把自己锁到最里间的浴室里了。这 不是好好的嘛。”   “知道你马上回来,就一下子好了。”她说。“说不定不是害怕,是孤单?”   “那为什么不讲是孤单?”我问。   “人家也不清楚嘛。”她重新在茶几边坐下。“你回来就一切都好了。”   “我对你那么重要吗?”我一面松了领带,一面把脱了的鞋子放到鞋架上。   “挺骄傲的吧?你对我们娘儿两个,可重要啦。没了你呀,我们怎么度过漫 漫长夜。”   “是赞美还是肉麻我也分不清了。你在干什么呢?”   “剪下来报上的优惠券。婴儿食品和尿布,有多少都不嫌多。”   “别干了,跟我上楼休息吧。我还要早起。”   “你还没吃饭吧。你工作这么辛苦,我做了你爱吃的几个菜,都给你留着呢 。怎么样,让我热了给你吃吧?”   “也不大饿。”我说。搂了妻,在她腮上轻轻吻了一下。唇在她柔软的皮肤 上却不愿离去,沿了她的脸颊吻向她的嘴角。一面把她抱紧了些。   “别忘了我告诉过你的,”她笑着轻轻把我推开。“来那个对小孩不好。”   “你就不想我吗?”我问。   “你怎么问这种问题。”她有些发窘,不回答。   “我很想得到你的爱抚。”我说,喉咙发干。   “你怎么学得跟美国人式的,这种事在夫妻之间也直通通地说。”   我的指尖在她脸上慢慢划过。“真想跟你好好做爱。”   “留心些,搂搂抱抱就好了呀。”她笑着说。   我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应太多。妻说过女人怀孕后几个月不行房室,男人也应 该分担一下。我不想和她争辩。她的哲学和过度的小心使我的爱抚在她身上并不 能引起什么快意,而她的手和唇似乎也没有渴望我的意思。   我于是拥她上了楼,让她先睡了。自己下楼去热了饭,慢慢吃。之后拿了浴 巾,到楼下的浴室慢慢地洗澡。在暖暖的浴缸里舒服地打个盹,等知道她肯定早 已睡熟,才跨出浴缸,擦干身体,就那么赤条条地上楼去。   因为刚才在浴缸里打了盹,现在躺在床上忽然失眠起来。一面想到几小时后 又要起来干活,疲倦得几乎要反胃,却没法让头脑停下片刻。   身边妻在平稳地呼吸。我小心躺着,尽量不翻身惊动她。妻一夜要起来小便 很多次,也难睡好。近来两个人都很疲倦。而这疲倦只是个开头。   而这一切的结果是一个生命?一个我们要一天二十四小时负起全部责任的, 我们创造的,人?   我不禁坐起。身上发冷。妻怀孕怕热,家里的空调开得很低。我抓起床边那 条潮乎乎的浴巾,胡乱裹在身上。   我起身走到楼下书房去。黑暗中我取了钥匙打开那格抽屉。   月光如泻。我的手中握着那冷冷的金属。月下我能感到那寒光。   那天在店里,我轻声对妻子说,“你要知道,这是很有威力的东西。你有能 力控制它的威力吗?”   “对付恶人,当然要用有威力的东西。”妻子的语调中有种快意,并不看我 的眼睛,只忙着从钱包里抽出信用卡来付钱。   “你要能控制这种威力才行。”我追上一句。   “近距离,也要去学射击吗?”   我没有回答。   “你不知道它的威力。”此刻我独自在暗影里抚摸着冰冷光滑的金属。   妻永远不会知道在俄勒冈州那个小客店里我如何度过了一个星期。一个人, 锁了门,与世隔绝地数过了七天。我的身体是我忠实的朋友;我呼吸;我的心脏 一刻不停地泵血给我的大脑,让我能不间断地被困惑和试图解答。我想不起饥饿 ;当空空的肠胃绞痛得让我厌烦时,本能会驱使我用啤酒把麦片冲进食道。隔了 黄乎乎的布窗帘,我数了每一个太阳从一边窗升起,从另一个窗落下。我拔了电 视和收音机的电源,扯下电话接头。告诉清洁工不要来打扫房间。最近的公路也 足够远,听不到车声人响。为了不让我的大脑偷懒,我没有带一片可以读或者可 以写的纸。   与我为伴的,是一支手枪。我把自己和那支枪关在一起一个星期。   我时刻带着它,如同心脏病人带着起搏器。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它上面;每一 个醒着的时刻,每一个昏睡的时刻,每一个介于清醒与迷乱的既在天堂又在地狱 的时刻。在那间斗室,世间万物缤纷的外表与其它一切假象都不复存在;我的世 界退化成欲望,真相,选择。简单的问题,循环往复纠结不清的推理。每一秒钟 ,我盯视着触摸着那一个最明显的答案,感受着那种难以驾驭的力量越来越强大 ,随时会冲破我精神与肉体的界限和控制;一面却有意识地纵容培植这种力量。 当几种思路共同指向我手中沉甸甸的那支枪时,我固执地拒绝终结这场探索,把 意识清空,重新在脑子里列出问题,重新开始一个简单的过程:我在哪里,我要 到哪里,中间的连线是曲是直。这个过程被一丝不苟地重复几十次,几百次;然 而真正完成任何一次,都要我耗尽心力去排除欲望和狂怒。   我用“温柔”来描述枪上那清冷的金属光泽。它很耐心;旁观我的躁动,永 远默示我一个容易的办法。它旁观我艰苦地行进,在终点无言地候我,又宽容地 任我执拗地再退回起点。它的存在统治了我的存在;它迫使我把理念交给它,把 灵魂与肉体抵押给它。我接受着,因为我知道,作为交换,它能许诺我一条捷径 ,达到那种我终极渴望却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的境界。   静寂之中,每一分钟都是一场漫长的苦斗。   我终于活过了那种诱惑。   妻不会知道,她来美国前我曾拥有一支枪。   妻不会知道,她来美国前我曾被一个女人完完全全地拥有过。   我退出一粒子弹,让凉凉的弹头在舌尖慢慢滑动。当动作足够慢的时候,我 想到肉欲。   很久没有开车去过深山了。我似乎在不经意地躲避。而过去,忽然在现实的 无序运作中,无缘无故地又侵入我的生活。   那是一个永远不能被人拥有的女人。她已永远地信守了自己的诺言。为她拥 有,却何等令人痴迷狂乱,何等令人绝望。   我轻轻把那粒子弹放在桌上。再从枪里退出一粒,放在桌上。再退出一粒。 直到清空弹膛。我把枪放回抽屉,锁好。再把手掌抹过桌面,把几粒子弹推到等 在桌边的掌心里。   我在桌边静坐片刻,想到母亲过去磕完一堆瓜子,就这么收起瓜子皮。   我的最后一个血亲,我的母亲,是一个开朗而利索的人。在我把自己锁在俄 勒冈州那家小客栈的日子里,她忽然得脑血栓去世了。她的一生没有忧愁,便是 她自己的父母过世,我父亲车祸身亡,她都没有被击垮。倒是她这儿子让她不时 发发愁:“这么没话,长大了怎么谋生活。”我对母亲的这个抱怨,从来报以无 声的一笑。   基因是个奇怪的东西。我不大记得父亲;但在我身上,几乎找不到与母亲相 象的地方。长相上,我不比我的任何一位中学同学更象我母亲。我没法忍受磕瓜 子在舌尖上引起的那种涩涩的感觉;而我母亲却在家里最穷的时候也在房后种了 向日葵,自己炒咸瓜子吃,俭省的话,能从夏天吃到正月。我在板凳上坐着不动 的功夫,我母亲能洗完一星期的衣服,扫完地,发好面,烧好饭,再和邻居一道 买来半架子车便宜的小萝卜。她奇怪我怎么就能坐得住,没有一句话。现在呢, 为了谋生,我是日里不停地说着话,应着上上下下许多的人。也许又一次证实, 天下母亲的担心,绝大多数是多余的。   除了基因之外,我和母亲还有什么样的联系呢?这么多年在美国谋生,我给 她的只是物质。她的邻居与她的关系比她和我的要实在和重要得多。什么是血脉 相连?自婴儿的脐带不再维系这小生命生存的时刻始,那种联系也许就已经演变 成一厢情愿的假象了。   我站起身,浴巾脱落到脚边。我踢开它,走到后门边,拉开门。夜的空气清 凉湿润。我的赤脚踩在砖砌的小径上,感得到夜露的润滑。踏进花园松散的泥土 ,脚底轻微有些痒。我蹲下身,用手拨开一堆泥土。   手心里小小的几粒东西,发出轻微的叮当声,滑进小小的土窝里。我把土重 新拢了来,如同盖在种子上。我拍去手上的土;一瞬间,发觉自己这个动作和母 亲清理瓜子皮后的动作一模一样。   我一向认为死生只是巧合。但回想俄勒冈州的那个星期,我不得不重新检视 这个命题。   我站起身,注意到月光在我足边缀上影子。灰白的世界里我拖了这黯淡的影 子,赤条条地踱回后门去。在后门边我摘了浇园的管子,拧开龙头。冰冷的水从 头顶冲下,我打个寒战,肺里的空气被狠命地呼出来。我战抖几下,感到嵌在脚 趾间的泥土在慢慢滑去。   从俄勒冈那家小客栈步履蹒跚地重新走入阳光中时,我并没有大彻大悟的感 觉。我只知道自己活过了生活里的又一种诱惑而已,一种强烈到让人难以抵御的 诱惑。   轻轻上了楼,我从浴室壁橱里取出条干浴巾,把身上擦到发热。我把浴巾扔 到一边,爬上床去,从后面搂住妻。   她熟睡着。我在月光下睁眼等待睡眠来临。   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二日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家 国 主 义 与 中 国 文 化 史 (上)                    ·李志超·        〖作者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学史研究室教授〗   十四世纪以前中国文化科技为世界领先,此后不是不发展,只是西方发生了 重大的科学和技术革命,随着是飞跃式的发展,就把中国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从 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帝国主义列强对中国进行殖民侵略,更给腐败的满清 社会雪上加霜。中国人群情激愤,革命浪潮汹涌而起。历史的学术研究处在革命 思潮的强烈影响之下,不免多有偏见。革命是破坏旧事物,矫枉过正,就偏于把 传统文化说成一无是处。历史学中对传统文化核心的儒学几乎全盘否定,而由儒 家主持的二千多年的社会政治,则被鲁莽草率地划归到西方资产阶级革命对象的 欧洲中世纪一样的类型去。在这样的思潮中不可能科学地分析文化和科技的历史 和现实理论问题。本文谨以个人所思简单陈述,敬向大家求教。〔1-3〕 一、社会发展史的非线性和混沌性   近年在数理科学领域里,非线性和混沌性引起人们的深切注意。一些巨大动 变显然不是仅由能量守恒和物质守恒一类的定律支配,否则就不能解释世界的多 样性和活变性。简单的物理对象尚且如此,复杂的人类社会岂能外之?!   所谓“非线性”,原为数学词语。把它哲学化,作一简单抽象陈述即是:因 果关联的非单一性。现实事物都是多因多果综合作用的,而且果又为因,因又有 果,混然无界限,说“因果链”不如说“因果网”更为确实。   所谓“混沌性”,是指在非线性过程中一些关键点上,过程进展的多歧路而 不确定。这也可以抽象化为哲学概念,即是:事物变动在关键处的不可预测性, 未来的多歧性。   这是两个对社科人文的思想方法很有价值的概念。如果说在人文和社会科学 领域有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律,那只是很少的几条基本而又基本的原则 。中国古人有个最基本的哲学概念——道。李约瑟极力论证道不是规律,西方人 把道译成规律是误解,他是对的。但还要进一步说:西人的误解则来自近代中国 学人的误解,而近代中国人又是放下汉学去学西学之后发生这一误解的。一个奇 特的怪圈!道者路也,万事万物之发展循其路而已,而路是多歧的。杨朱哭歧路 之可南可北,墨翟泣素丝之可苍可黄,唯不欲士无恒德,而天道固无常操。   中国现今史学家多以为社会发展史是单线规定的。然而奴隶社会就不是必然 现象,日耳曼和斯拉夫两大族系都没经过奴隶社会,更不要说亚洲。封建社会不 是从奴隶社会延续来的,古罗马之后的封建是重起炉灶,西周的封建也不是从奴 隶制演变而成的。   原始社会后期普遍出现军事共产主义现象,而军事共产主义的下一步发展则 有两种可能,一是奴隶制,一是封建制,两者可说是兄弟关系,不是父子关系。 奴隶制的成就是缔造了一些较完备的国家制度,而封建制实际不是完备的国家。 但封建制没有像奴隶制那样把同类的人当作牛马,有更多的人性或人权意识。奴 隶制的奴隶不仅来源于异族的战俘,也可以把本族犯法的人变成奴隶。不把人当 人的人,总有一天别人就会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必要外族打它,奴隶社会自 己也必然会自取灭亡。封建制的长寿、奴隶制的早亡,使人误以为奴隶制是封建 制的前身,实则不然。要对奴隶社会的发展历程作政治经济学分析,不能把奴隶 当作决定性因素,奴隶与牛马一样被奴隶主控制,是一种工具手段,只是这工具 手段非常危险。早期美国南方的奴隶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资本积累和政治体制之 类问题,更没人说那是个奴隶社会。   人类与动物之不同,首先是知识和文化的社会化生产,由此导致物质生产和 生活水平的质的飞跃。人类社会有两大永恒性的矛盾:一是领导与群众,一是公 益与私利。领导与群众的矛盾主要的应该是认识的分歧,这就与文化水平的差异 有关,但也有领导者私利与公众对立的因素,在私有制法权强固的体制中尤其重 要。这些社会科学的最基本原理在先秦诸子,特别是儒家的理论中,已经有了清 楚的认识。周朝的封建国家虽非成熟完备,但有个名义的天王为最高领导,这为 完备的大统一君主制国家体制准备了理想的框架模式。在秦始皇统一之前,诸子 之学以儒法二家为主导,已经在国家理论以至更广泛的政治伦理学上作出了相当 好的体系。相对地在欧洲,中世纪的封建社会由北方蛮族建立,其文化水平很低 ,谈不上什么国家理论。到资产阶级革命才有这种理论出现。伏尔泰对中国政治 伦理的倾倒是代表那一代先进知识份子的追求。美国和法国的革命建立了民主共 和新政体,又反过来给中国以决定性启示,导致辛亥革命。马克思在资产阶级革 命基础上提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理论,列宁和毛泽东则以之付于实践,造成半 个世纪的社会主义国家阵营的历史,为社会发展史的科学提供了重大历史经验, 在经历理想化实践的挫折后,又复矫枉以归中正。   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进程清楚地显示了发展的曲折多变,证明了社会发展的 非线性和混沌性。 二、中国旧史学理论的困惑和重建〔4-6〕   现今流行的说法把从西周到清末这三千年称为“封建社会”,但是古史书都 说:秦始皇“废封建,置郡县”,汉晋虽又曾有局部暂时的封建,终竟废止。秦 以后两千多年,尤其是唐宋以后的社会是废了封建的。这一语词含义的抵捂,不 是源于对西学政治经济学词语的误解,而是出于教条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们不知所 措。马克思的社会发展史学说是对欧洲作的,而欧洲中世纪社会确实是“国际标 准”的封建社会,秦始皇废掉的正是这样的社会政治体制。它的特征是:分封诸 侯,各建邦国,多等级的世袭的贵族统治制度。世袭贵族就是有政权的地主,在 他的领地上劳作的农夫是农奴。周武王灭商,建五等爵分封诸侯,就是建立这样 一个制度。到孔子的时候,下级贵族犯上作乱,封建体制大坏。孔子主张集政权 于公室王室,曾亲自带兵推行“隳三都”的政策,意图取消三桓大夫的权力。所 以孔子实为反封建的先驱。孔子的认识未尽深刻,他提倡尧舜的“公天下”,没 有成功。到战国时代,七雄兼并小国,各国已始立郡县之制。秦始皇是第一次在 全中国明确彻底地废除了封建制度。那么,秦后中国是什么社会?马克思没有说 ,只提了个“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概念。以郭沫若为代表的一代旧史家只知道封 建主义是由资本主义取代的,而由秦至清的二千年却不是资本主义,他们便茫然 不知所措了。反正还是有皇帝的,官吏的任命和授权还叫“封”,大臣们还有“ 公侯伯子男”的爵号,那就还叫它“封建主义”吧。其实可以取代封建的不必是 唯一的资本主义,这正是社会科学复杂多变之典型。秦后社会也是比封建进步的 高一级的社会,因而是一种与资本主义可以平列的社会制度。我把它叫做“家国 主义”社会。家国主义社会在秦始皇开头是依法家思路建设的。秦之败亡成前车 之鉴,西汉初期改行黄老政治,汉武帝始尊儒术。此后儒学即成思想主导,政治 制度以及伦理原则都是以儒家思想为依据建立和调整而成。儒学的正统地位维持 了整两千年,在这两千年中不断发展。由于这个社会依一种理念建设,故可名之 为一种“主义”;又由于儒学思想的要点是“齐家治国”,故给它命名为“家国 主义”。   实际的情况确是以家和国为这社会主要结构。家国主义社会以平民家庭或家 族为主体,以君主政府为领导。单从政体而言,这与二战前的日本没有很大区别 ,但日本还很尊重贵族门第,而中国早自宋代就没有贵族的特殊地位了,多有寒 士出将入相,皇族赵姓则常有衣食不继者。社会性质还是取决于经济形态。家国 主义社会的经济,以农业为基础,以工商业为辅导;私有制为主、国有制为辅。 这好象又与现今的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区别不大了。事实上,古代农业的土地私有 制有严重兼并。但与封建不同,产权与政权是分离的。就此而言,家国主义社会 的地主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地主是一样的。权贵之家虽无世袭之法长久保障,却也 可盛极一时。皇帝最为特殊,号称富有四海,生活极端豪奢,权力和财富无与伦 比。皇家人口规模除去宫女奴婢并不太大。一夫多妻造成的繁衍人口大部份被贬 为庶民。君权和豪强是家国主义的痼疾,这两大势力对平民的人权是看不起的。 从理论原则说,君权和豪强就是领导与群众、公益与私利这两对矛盾在家国主义 社会的体现。正统儒生为解决这两个问题进行了长期不懈的斗争。“耕者有其田 ”的口号出自儒家;历代多次施行“抑豪强”的政策;对君主制进行理论抨击者 ,南宋有邓牧,清初有黄宗羲;很多所谓“忠臣”之忠,非以对皇帝顺从谋利知 名,反而以抗言直行立世。这些努力终无结果。历史上多次改朝换代,主要是君 权逐代腐化,豪强日益猖獗,平民揭竿奋起,遂致江山易主。如此循环越两千年 ,孙中山领导革命始建共和,而经济关系未得根本改革,以至临终叹恨“革命尚 未成功”。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实行土地改革和工商业国有化,彻底消除了 豪强势力的经济基础,家国主义的历史方告完结。旧史学理论需改正者,一是把 儒家视为“封建主义”的护法者,二是把儒学看作工商和科技的压抑势力。失误 本源盖在于以家国主义为封建。正本清源而后的史学更有大量工作等待学者们去 完成。没有科学的史学就没有对中国社会和文化的正确深刻的理解,也就难说有 好的指导现实的理论。 参考文献 〔1〕宋元人注《四书五经》,北京中国书店据世界书局影印本影印,1985 〔2〕范文澜:《中国通史》,人民出版社,1978 〔3〕《郭沫若全集·历史卷》 〔4〕李志超:“考工记与儒学”,《管子学刊》1996年第四期67-70 页 〔5〕邓牧:《伯牙琴》“君道篇” 〔6〕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 (未完待续) (寄自中国大陆) ◆          美 国 电 影 史 话 (连载)                         ·方舟子·              四、真龙天子格里菲斯   与鲍特不同,格里菲斯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名艺术家,而且是一名野心勃勃的 、不可一世的艺术家。他声称是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发明了电影艺术的所有主要技 巧,他的公关代理人以及以后的电影评论家,都给他加上了“现代电影之父”、 “电影的莎士比亚”诸如此类的桂冠。到了七十年代,随着早期欧洲电影被大量 地发掘出来,格里菲斯的伟大形象也就无可避免地遭到了被“解构”的命运。我 们现在知道,被格里菲斯归功于己的种种发明,绝大部分都可以在欧洲电影特别 是英国布莱顿学派的电影中找到来源。很难相信格里菲斯本人会不知道这些来源 ,他的早期电影基本上就是对欧洲电影的剽窃、模仿。即使在美国,有些技巧在 格里菲斯之前也已被使用过。比如格里菲斯最引以为豪、甚至觉得应该去申请专 利的一大“发明”——人物表情特写,在格里菲斯成为导演之前就已在一部美国 片(1907年出品的《耶鲁洗衣房》(导演不详))中出现过,那位被特写的 演员恰恰是格里菲斯本人。但是,格里菲斯之伟大,并不在于如他自己认为的发 明了多少单个的技巧,而在于别人只是无意识地、零星地使用,而他却是有意识 地、综合地使用这些技巧。他是开拓者,更是集大成者。他的所有的努力,就是 为了让电影与戏剧分家,而他也成功地完成了这个使命。在格里菲斯手里,电影 终于成为一门独立的崭新的艺术,一门继诗歌、音乐、舞蹈、绘画、雕塑、戏剧 之后的第七艺术,一门综合了所有其它艺术形式、属于二十世纪的艺术。在电影 史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曾经对电影艺术的发展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从这个 意义上说,格里菲斯的确是电影的莎士比亚。   D·W·格里菲斯于1875年1月22日出生于肯德基州路易斯维尔附近 的一个小镇。他的父亲在南北战争时期曾是南方邦联部队的上校,但到格里菲斯 出生的时候,其家族已经败落了。七岁那年,他父亲去世,更使家庭陷入了贫困 。为了贴补家用,格里菲斯只上完了小学就休学去打工,他的艺术修养是通过一 家人坐在一起阅读莎士比亚、狄更斯和司各特的作品获得的。十五岁那年,他去 了路易斯维尔。先是在一家商店当电梯驾驶员,随后转到一家书店当店员,在那 里他接触到了当代文学作品,结识了当地的诗人、演员,借此打入了文艺圈。他 写诗、写剧本、当巡回剧团的演员,都未能引起注意。到了1908年,他决定 上纽约百老汇碰运气,被鲍特吸收进爱迪生公司当演员,随后转到了白渥格拉夫 电影公司,一天的报酬是五美元。他想赚点外快,便写了一些剧本卖给公司。公 司人手不够,问他是否愿意自编自导。他犹豫不决,最后跟公司谈妥,如果导演 失败,还让他回去当演员。摄影师比泽在饭桌上给他上了一堂导演快速入门,他 就开导了,中规中距地遵循当时的惯用方法,更重要的是,没有超过财政预算, 公司就觉得他干得不错,跟他签了合同,让他继续当导演。   当时白渥格拉夫公司每周要生产两三部十几分钟的短片,格里菲斯很快地成 为该公司最主要的导演,负责编导大部分的影片,到后来平均每周要导演两部影 片。他也成了该公司的绝对艺术权威,可以随心所欲地尝试各种各样的新技巧。 他就象一位得到了一件新奇玩具的小孩,不知厌倦地想要穷尽所有的玩法。无声 电影的玩法也几乎给他穷尽了。到了1913年,他共导演了四百多部影片(每 部十几分钟),实际上用遍了无声电影的所有的技巧。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发明 电影技巧的灵感来源于他所喜爱的狄更斯小说。狄更斯的小说常常把几条线索交 织在一起,通过镜头组接,电影对此可以处理得更好。狄更斯的小说非常注意肖 像、细节描写,在格里菲斯看来,这就相当于是电影的特写镜头。尽管格里菲斯 自己不愿承认,他的灵感还来自同时期别人创作的电影。他早期最重要的电影《 冷落的别墅》(1909)就是剽窃自一部法国电影《城堡里的医生》。但是, 格里菲斯并不是象别人那样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剽窃。如果我们把两部影片放在 一起比较,就会发现一个显著的差别:原片只用了26个镜头,而格里菲斯的“ 改编”却把镜头数增加到了54个。这个差别,表明了格里菲斯在这时候已触及 了电影语言的内核。   格里菲斯最重要的一个发现,是电影语言的基本单位不是场面,而是镜头( 一个连续拍摄的画面)。尽管在当时已有人试用多个镜头拍摄一个场面,当时的 电影基本上仍然是以场面为单位拍摄的,一个场面相当于戏剧中的一幕。格里菲 斯却说,不对,场面还可以再分解下去,电影语言的语法应该是由多个镜头构成 场面,由场面构成段落,再由段落构成情节。他对这个新语法的尝试,简直到了 走火入魔的程度,最突出的是1911年拍摄的《隆台尔的话务员》,这部十几 分钟的短片,竟然用了九十八个镜头。   格里菲斯不仅确立了电影语言的语法,还确立了电影语言的修辞。格里菲斯 意识到,电影与戏剧不同,可以有效地控制观众的视野,更可以不受限制地频繁 更换场景,因此电影可以也应该抛弃强求时间、地点和行动之统一的戏剧三一律 ,根据叙述和表现的需要,通过精心的构图和有机的剪接,自由地支配空间和时 间。在格里菲斯手里,摄影机不再是坐在舞台下无动于衷的死板的观众,而成为 舞台上活生生的主动参与者;剪辑不再是一幕幕场面的简单拼接,而成为营造气 氛、调动观众情绪的复杂手法。格里菲斯的一大发现,就是通过改变拍摄的距离 、角度、镜头的长短和组接的节奏,不仅可以有效地叙事,而且可以有效地抒情 ,从而操纵观众的反应。比如远景、全景镜头可以使观众置身戏外,近景、特写 镜头则会迫使观众投入戏中;缓慢的长镜头会带来宁静,快速的短镜头则能制造 紧张。在格里菲斯之前,已有人零星地使用电影的叙述语言,但对电影的抒情语 言的使用,格里菲斯则是第一个。   格里菲斯还确立了电影表演的规则。由于电影用大屏幕放映,后排的观众和 前排一样可以看清演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更由于电影可以通过近景、特写 镜头突出演员的表情,电影的表演就没有必要象戏剧表演那样夸张、造作,因此 格里菲斯认为电影表演应该含蓄、自然,不能让观众觉得是在看戏,而要让观众 误以为银幕上的角色就是生活中真实可信的人物。格里菲斯为此大力栽培新人, 美国无声片的重要演员,大都出自格里菲斯麾下,包括女演员璧克馥、吉许姐妹 ,男演员塞纳特、施特劳亨、巴塞梅斯。为了使电影真实可信,格里菲斯还抛弃 了当时盛行的舞台式布景,而要求布景、道具必须真实逼真,为此格里菲斯往往 不惜工本大动土木。   最后,格里菲斯还认为,电影不应该只是用于娱乐,还可以有严肃的主题, 可以用于表达影片作者(导演)的价值观、理想追求和对现实进行批判。这样, 格里菲斯不仅是电影的第一位技巧大师,也是电影的第一位知识分子和诗人,不 管他的社会、道德观念是何等的肤浅、幼稚、落后乃至反动。   这样,格里菲斯就从各个方面为电影艺术建立了一个完整的体系。他用于表 达这个体系的是具体的创作,而不是理论论述。他所受的教育也不可能使他把这 个体系诉诸笔墨。到了二十年代,苏联的爱森斯坦等人通过对格里菲斯电影的具 体分析,才最终建立了电影艺术的经典理论体系。   然而,电影的艺术地位要得到认可,不能光靠十几分钟的小打小闹,还必须 有足以与戏剧相抗衡的长篇杰作。这时候的欧洲已开始流行拍摄一个小时以上的 所谓“正片”,特别是意大利,拍了不少以古罗马为题材的历史巨片。但是这些 正片,仍然只是戏剧的翻版。格里菲斯认为自己责无旁贷,必须用新的电影语言 拍出长篇巨作。电影公司的董事、经理们出于制作成本等因素的考虑,反对拍正 片。到了1913年,在格里菲斯的坚持下,公司的负责人勉强同意他拍一部四 盘约一小时的圣经故事片《贝斯利亚的朱迪丝》。这部影片的拍摄成本创下了纪 录,共花了两万三千美元,是原预算的两倍。公司的董事、经理们大为不满,决 定把格里菲斯提拔为制片主任,想用明升暗降的办法阻止他参与具体的拍摄。格 里菲斯马上辞职,带着一班演员和技术人员去了一家小公司。格里菲斯离开后, 白渥格拉夫公司很快就倒闭了。   1915年,格里菲斯终于如愿以偿,推出了史诗性巨片《一个国家的诞生 》。这部影片,以南方卡米隆和北方斯东门两个家族的悲欢离合,描写美国内战 以及战后南方的重建。其有关南方重建的下半部分,大体改编自当时一部流行小 说和戏剧《族人》。在洛杉矶首映时,用的也是《族人》的名字。但原著作者看 了以后,觉得这个片名不足以体现这部电影的史诗性质,建议改叫《一个国家的 诞生》,表示经过内战,美国各州丧失了独立地位,而融合成一个新的国家—— 在影片中象征这个融合的,是在最后卡米隆家的长子本和斯东门家的女儿埃尔西 的结合。   这部电影,在当时创下了一连串的纪录。制作时间是闻所未闻的九个月(在 不久之前格里菲斯还在一周拍两部影片),演员阵营是闻所未闻的几千人,放映 时间是闻所未闻的三个小时,制作成本是闻所未闻的十一万美元,但它的收入也 是闻所未闻的,虽然缺乏精确的统计,估计至少在一千万美元以上,成为历史上 回报率最高的一部电影。尽管门票卖到两美元一张,人们还是蜂拥而来一睹为快 ,其后它的种族主义思想所引起的争议,又吸引了更多的人来看个究竟。   这部电影,乃是格里菲斯对电影语言的一次全面的展览。当时一部正片一般 也就用百来个镜头,格里菲斯却在这部影片中总共使用了一千五百四十四个不同 的镜头。他把所有的这些镜头都装在脑中(他拍电影从来不用剧本,这次也不例 外),精心构造每一个镜头的构图。为了真实地重现历史,他按原尺寸重建了内 战时期的历史建筑。他甚至想让演员们直接穿内战时期遗留下来的服装,结果发 现五十多年来营养的改善使得美国人变得高大健壮而穿不下父辈们的衣服,只好 依样新做。格里菲斯和摄影师比泽研究了大量的内战时期的战场照片,力图准确 地再现内战战争场面,而他们也达到了足以乱真的地步。这些战争场面,是这部 电影最成功的部分,以后经常被拆开来单独放映,其壮阔、精确,即使在今天看 来,仍然具有震撼人心的威力。格里菲斯还以细腻的笔触,试图营造一幕幕温馨 感人的日常生活场面,为以后美国电影中多愁善感的流派开了先河。   格里菲斯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仔细地对这些镜头进行剪辑、组接。最容 易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对追逐、营救场面的处理。在他以前所拍的电影 中,这种场面已一再出现过,为他赢得了“格里菲斯的最后一分钟营救”的美誉 。在这部影片中,这种场面一下子就出现了四次:第一次是一队北方黑人士兵进 攻卡米隆家,第二次是卡米隆家最年轻的女儿在一位黑人的逼迫下跳崖身亡,最 后的两次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黑白混血的州长试图强奸埃尔西,以及卡米隆一 家人被北方士兵围困在一间小木屋中。而最后的一分钟营救,本带领三K党徒击 退北方黑人士兵,同时救出埃尔西和卡米隆一家,构成了电影中最激动人心也是 最令人难堪的一幕。影片中对黑人的诬蔑和对三K党的颂扬,上映伊始就引发了 一波又一波抗议的浪潮,不久就在北方各州被禁演(当时电影不受言论自由的保 护。一直到五十年代,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护对象才扩展到电影)。   格里菲斯断然否认自己是种族主义者。他说,他从来就不歧视黑人,恰恰相 反,他最好的朋友之中,有的就是黑人;他在《一个国家的诞生》中所表现的黑 人的恶行,都是有根有据的,并非凭空捏造;而且,他也并非一味地给黑人抹黑 ,在这部影片中他不也塑造了黑人的正面形象吗(“汤姆叔叔”式的忠厚老实的 黑人)?格里菲斯在该部影片中所体现的,其实是当时美国南方白人,甚至是开 明的南方白人的典型思想。在他们看来,战前的南方是和平、安宁的乐土,是一 群贪婪、野心勃勃的北方政客以战争摧毁了南方的和谐社会秩序,强迫南方人接 收北方人的价值观。以确保南方黑人的公民权为主题的战后重建,更给南方带来 了无穷的灾难:劣等的黑人一旦手中有了权力,就会变成无法无天的歹徒,更可 怕的是,他们会侵犯白人妇女,而黑白混血的后代,几乎就等于邪恶的禽兽,甚 至比黑人还不如。格里菲斯这位艺术的巨人,令人遗憾地却是思想的侏儒。   面对这些非议、指责,格里菲斯变成了保护言论自由的斗士,为此写了一本 题为《美国言论自由的盛衰》的小册子。这场争辩,刺激着他在1916年出品 了另一部史诗巨片《党同伐异》。   这部影片,用四个独立的故事来控诉党同伐异(片名直译是“不宽容”)的 罪恶:公元前539年不宽容的巴比伦宗教领袖由于忌妒巴比伦国王而把巴比伦 城出卖给波斯侵略者;不宽容的法利赛人把耶酥送上了十字架;公元1572年 ,不宽容的法国天主教徒屠杀了胡格诺派教徒;最后,在当代,不宽容的社会改 革家把善良的人们赶到冷酷的城市,把妇女变成娼妓,把母子拆散,又差一点把 一无辜的人送上绞刑架。即使是挨个叙述这四个横跨两千年的故事,就已够困难 的了,格里菲斯却决定把这四个故事搅在一起叙述,起先从一个故事跳到另一个 故事时,还用一位少妇在摇摇篮的画面为过门,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越来越紧张 ,故事的变换也越来越快,连过门也不要了。影片的尾声是一连串的最后营救: 一位姑娘(“山姑娘”)奔跑着去向巴比伦国王报警;耶稣背着十字架走向刑场 ;一位胡格诺教徒赶着去营救家人;母亲和州长赶着去营救就要被送上绞刑架的 她的丈夫。镜头就不断地在这四个场面之间快速切换,从这个世纪跳到另一世纪 ,从这一奔跑跳到另一奔跑,最后每个镜头只持续不到半秒。按格里菲斯自己的 比喻,这部影片一开始就象四条从山顶流下的小溪,慢慢地平静地各自流着,后 来越流越接近,越流越快,最后汇合成了一条大河。   格里菲斯努力要使这部影片超越《一个国家的诞生》,把《一个国家的诞生 》刚刚创下的纪录全都打破了。这部电影的制作总共花了十八个月的时间。格里 菲斯把从《一个国家的诞生》赚来的钱全部投入了《党同伐异》的制作,还不够 ,又去借了一大笔钱,公布的制作成本是五十七万五千美元,实际上可能花了近 两百万美元。他雇用了六万名演员(号称十二万人),包括雇了一些妓女表演巴 比伦戏中的裸舞(当时美国还未设立电影审查制度。1942年这部电影重新发 行时,这些场面即被剪去)。他按原尺寸营建了所有的建筑,最令人惊叹的是占 地二百五十四英亩的巴比伦城,城中的塔高达三百英尺,城墙宽到可供同时行驶 两辆战车。影片的放映时间长达四个小时,又是一个纪录。对电影语言的运用, 这部影片也比《一个国家的诞生》更成熟、更完美,特别是巴比伦部分,向来被 视为驾驭壮观场面的典范。布尔什维克在俄国掌权后,列宁把这部影片引进了俄 国,在俄国持续放映了十多年。列宁看中的是这部影片的现代部分对资本主义社 会的揭露,但苏联的电影导演们却对这部影片的艺术技巧佩服得五体投地,挨个 镜头挨个镜头地分析这部影片,从而提出了蒙太奇理论。这部影片后来也一再被 评为历来最伟大的影片之一,与《战舰波将军号》、《公民凯恩》等片同垂不朽。   但是这部影片也首次证明了,艺术的成功并不就等于票房的成功,事实上, 它在市场上完全地失败了。一般的观众无法接受这部影片那种跳来跳去的叙述方 法,而且,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正打得激烈,美国虽然还未正式参战,全国上下 却已经洋溢着好战的气氛,这部影片呼吁宽容、反战和平的主题,也就显得不合 时宜。为了减少损失,在发行二十二周之后,格里菲斯收回了这部影片,抽出其 中巴比伦和当代的部分,改成两部影片《巴比伦的陷落》和《母亲与法律》重新 发行。他没有制作拷贝,而直接在底片上动剪刀,其结果,使这部杰作受到了无 法挽回的损害。现存拷贝的放映时间为三小时十分钟,缺了五十分钟。   这部影片在市场上的失败,使格里菲斯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以后再也无法拍 摄这类巨片,而只能拍一些比较小巧的正片,包括以一战为背景的爱情故事《世 界之心》(1918),美国小镇的爱情故事《真心的苏西》(1919),乡 村姑娘被城市无赖拐骗的悲剧《走向东方》(一译《赖婚》)(1920),描 写法国大革命的《暴风雨中的孤儿们》(一译《二孤女》)(1921),描写 美国独立战争的《亚美利加》(1924)。其中,最重要的是1919年出品 的《被摧残的花朵》。   这是两个绝望的灵魂相遇而后又被毁灭的故事。一个是名叫陈欢的中国青年 (巴塞雷斯扮演),曾经梦想到西方用佛教教义教育野蛮的西方人要热爱和平, 残酷的现实毁灭了他的梦想,他龟缩到伦敦石灰房区的一家店铺当伙计,在鸦片 中寻找安慰。另一个是名叫露西的十五岁的私生女(莉莲·吉许扮演),其父是 职业拳击手,一喝醉了酒就毒打她。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离家出走 ,瘫倒在陈欢的门前。陈欢收容了她,使她康复,并又恢复了传播和平的理想。 “他的爱一直是纯洁和神圣的,”字幕这么说,“甚至连他最坏的敌人也这么说 。”他的最坏的敌人显然不这么认为。露西的父亲发觉露西躲在陈欢家中后,破 门而入抢走了露西,并在家中将她打死。陈欢追踪而来,枪杀了露西的父亲,背 着露西的尸体回到自己家里,在那里他用一把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格里菲斯只花了六万美元,用十八天的时间拍成了这部电影,而且一反常态 ,极少实地拍摄,基本上在摄影棚中拍摄而成。然而在许多人看来,这部电影的 艺术成就,与《一个国家的诞生》、《党同伐异》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它被称 为电影史上的第一首诗。这指的是它通过巧妙地使用灯光而造成的视觉效果,比 如露西和陈欢的脸看上去总是朦朦胧胧的,给人以圣洁的感觉;又比如露西的家 的光线总是清晰明朗的,而陈欢的家则光暗对比强烈,有一种神秘感,连接这两 个世界的,是黑暗、潮湿的街道。这种风格,影响了德国的“街道电影”(以表 现社会环境为主题),以后又传回美国,产生了所谓“黑色电影”(阴暗压抑的 犯罪片)。   制片人看了这部影片后,大发雷霆:“你拍了这样的电影还想要钱?还不如 直接把手伸到我的口袋偷钱。里面人都死光了,这样的电影没有商业价值。”结 果格里菲斯花了三倍的钱买下了自己的电影,自己当制片人发行,票房却也并不 坏。但是格里菲斯与制片人的矛盾却并没有因此结束。这时候的美国电影界已从 导演制度过渡到制片人制度,制片人对影片制作拥有绝对的权威。为了能自由地 创作,格里菲斯在1920年成立了自己的电影公司。尽管此后拍的几部电影( 特别是《走向东方》)都很受观众欢迎,却始终无法还清银行贷款。到1925 年,格里菲斯终于向制片人制度屈服,去了派拉蒙公司当导演。但在该制度的约 束下,他再也没能拍出象样的影片。   压制格里菲斯的艺术创造的,不仅有制片人制度,还有电影技术的进步。1 928年后,电影进入了有声时代。但有声电影的出现,却导致了电影艺术的大 倒退。为了避免机器噪音,摄影机被密封在玻璃房中,无法自由地移动。演员要 对着暗藏的话筒讲台词,也不能自由地走动。何况,现在电影也跟戏剧一样,能 够用台词来交代情节了,还要电影语言干什么呢?演员们只是坐在那里滔滔不绝 ,摄影机只是固定地做忠实的记录,电影又成了戏剧的翻版。“把美丽还给我。 ”格里菲斯绝望地说。1930年,他拍了有声影片《亚伯拉罕·林肯》之后, 就失业了。第二年,他独立制作了刻划一位酒鬼的另一部有声影片《挣扎》,上 映了很短的时间后就因没有观众而不得不收回。以后他再也没能筹到资金继续拍 片,而他自己也成了酒鬼。1948年7月23日,一代宗师孤独地死于好莱坞 的一家旅馆里。 〖译名对照〗 D·W·格里菲斯 D.W. Griffith 比泽 G.W. Bitzer 璧克馥 Mary Pickford 吉许姐妹 Gish 塞纳特 Mack Sennett 施特劳亨Erich von Stroheim 巴塞梅斯 Richard Barthelmess 《耶鲁洗衣房》 The Yale Laundry 《冷落的别墅》The Lonely Villa 《城堡里的医生》 Physician of the Castle 《隆台尔的话务员》The Lonedale Operator 《贝斯利亚的朱迪丝》Judith of Bethulia 《一个国家的诞生》 The Birth of a Nation 《族人》 Clansman 《党同伐异》 Intolerance 《巴比伦的陷落》 The Fall of Babylon 《母亲与法律》 The Mother and The Law 《世界之心》Hearts of the World 《真心的苏西》True-Heart Susie 《走向东方》 Way Down East 《暴风雨中的孤儿们》 Orphans of the Storm 《亚美利加》 America 《被摧残的花朵》 Broken Blossoms 《亚伯拉罕·林肯》 Abraham Lincoln 《挣扎》The Struggle 白渥格拉夫电影公司 Biograph “黑色电影” film noir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网萃】∽∽∽∽∽∽∽∽∽∽∽∽∽∽∽∽∽∽∽∽∽∽∽∽∽∽∽∽∽∽∽         ◇ 中 ◇ 医 ◇ 与 ◇ 科 ◇ 学 ◇       ·“新语丝之友”讨论合集· ★筋斗云:中医的理论不够完整与准确   在各个行业中,中医有一个特别的现象,那就是中医需越老才越好,到了五 六十岁之后,名声才能远扬,所以有老中医一语。我有好几次看中医的经验,有 人将中医说成是伪科学,我不能赞同,因根据我的经验,中医是确实能治病的。 不过中医的理论需要重新建立,这一点我则赞成。中医我未学过,只是看过家里 父母两三本关于中医的书,略知一点阴阳、五行、虚实、气血等的概念。我觉得 中医理论不够完整与准确这点是从科学比较而得出的结论。一般来说,现代的大 多数行业中的人的黄金时间是从三十到五十之间,这是因为人大约在二十多岁完 成行业所需理论部份,再经过五至十年的理论与实践的结合、经验的累积,在三 十多岁后应该成为处理行业中所遇到问题的最佳时间,此时既有经验,人的大脑 也在高峰时期,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经验的积累虽然在增加,但大脑也在开始 走下坡路了,记忆、推理、分析、综合等能力很难再前进了,大多情形下,人是 逐渐依靠过去经验行事。在五六十之后,经验积累的增加跟不上脑力下降的速度 了,所以才有老糊涂之说。反观中医的过程,则是在五六十后才真正进入纯熟的 境界,我认为这说明中医学科的理论上不够让人能总结前人的经验,从而使得每 一个人需花太多时间来重新走前人的路。中医大致是经验的积累,需二三十年的 积累才能真正处理好问题。一门学科上如不能理论与实践并重,过多依靠经验积 累,只能说明这门学科的理论不完整准确。中医医生的能力不是从理论上学得, 并从实践中逐步结合与发展,而是从过去自己错误中不断地修正,自然需要二三 十年才能做到。我对中医的期待颇高,认为是中国人的一大贡献。希望中医界能 有人重新打破旧理论,再建一个完整与科学的新的理论,让祖国的这一宝藏能再 次放光。 ★天一:不能说中医的理论不够完整与准确   说中医的理论不够完整与准确,俺不能同意。从表面上看中医不准确是对的 。可是一般概念上的“准确”不一定就是好事。想必各位都听说过美国朋友不会 烧中国菜的笑话。试问有几个中国餐馆的厨师是一钱一两地量油盐酱醋?还不都 是靠手上的感觉。那手上的感觉怎么来的?当然是练出来的。不是靠看几本烹调 速成能学会的。我的一贯认同是只要能够要语言录下来的都要打折扣。不可意会 是也。达摩传法给大徒弟的故事就很形象的说明了这一点。再回过头来说中医。 俺对西医稍微有些了解。总的感觉是西医人士(或者说靠西医吃饭的人士)认为 中医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俺也承认那筋络气脉穴道根本就没法用X光照出来,理 论自然也无从验证,更不要说完整与精确了。根据某些所谓科学人士的“不能被 验证,不能重复被验证即不存在”的理论,中医自然要被打入冷宫。其实,苏联 科学家曾经用某种仪器(具体细节俺不清楚)测出人的周身都有很多光点,有些 暗一些,有些则比较亮。很有趣的是那些比较亮的光点所对应的位置正好和中医 穴道的位置吻合。中医穴道图是怎么来的?我以为是天目开的人打坐时内观看出 来的。这和西医靠解剖获得的经验有本质性的区别。一般中医书里教的取穴方法 虽然也有讲究(用指、肘的长度来量等),但准确性却大打折扣。好的中医师( 针灸师)是用气感来点穴的。那不是不准确。比起西医的死板套用公式,那是准 确得太多了。可那本事不是从书本上能学会的。苦练和经验抛在一边,还有一个 向谁学的问题。有的本事根本就没法录下来。那是属于口传心授的范畴。不到一 定的程度,不经受一定的考验,师傅根本就不会收你,收了也不一定教给你真功 夫。所谓“万两黄金不买道”。说中医不完整那就更不对了。西医才是头疼吃A SA,脚痛锯脚;中医一向是把人一整块来治的,如果不是把人和整个宇宙结合 起来治的话。虽然俺也是学科学的,而且有时候还特会专逻辑性的牛角尖,但始 终认为“看不见,摸不到,即不存在”的理论是大错特错。难道说在富兰克林之 前,电子就不存在?以前在一气功网上和人辩论时,俺曾引用过这么一句话“一 个人不必成为原子物理学家来享受夏日的阳光。”俺有一个打坐的同道朋友,在 国内是武警(好像也有几条星几条杠),抓犯人时用的擒拿散打功夫自然就不用 说了,没两下子怕早就见阎王了。更绝的是他单手劈叠成十块红砖成两半的功夫 ,明白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内气外放的显现,比一般挨揍的硬气功更有说服力。 你如果要他说个完整精确的理论怕是比较难。我倒是要看看哪为物理学家能从力 学的角度来帮他解释一下。 ★不才子:中医只可悟不可传   说起中医,我没读过什么这方面的书,也没有什么受益于中医的亲身经历, 不过还是觉得中医是很有道理很值得研究的,也许这主要源于我对西医治标不治 本的不以为然吧。以我的浅见,西医的价值重在外科,从割盲肠到心脏搭桥,在 火烧眉毛的时候,哪有闲功夫听你气血生克的“论病细穷源”呢,就得立马扎针 动刀子,那当然是越精细越好了。但说到防病与养病,中医的那套气血五行就大 有驰骋的余地了。但也许正因为中医所探讨的是“本”,就难以用分析的方法, 而只能靠经验的综合,且因为这探讨本身是有“道”的性质,因而也只可悟不可 传,筋斗云所说的中医理论的不完备,是在分析科学的标准上的不完备,作为一 种综合的学问,这种“不完备”则是与之俱来的必然的无可奈何吧。 ★唐郎:中医理论很粗糙   我的一个中医朋友,比我还不能接受气脉经络这类说法。他说这些古代的这 些经络图,实际上就是血管神经一大堆的,古代人以为是一回事,随便看了看, 就描上去了,取个名叫经络。很粗糙的东西。   关于经络穴道的物理特性,有关研究海了去了。什么电磁反应强度,皮肤阻 抗,红外监测,激光,甚至还有什么中微子等等。在下读大学的时侯,也当过同 学中医兴趣小组的“标本”,把俺关进一小黑房子里面,拿高频低压电电俺,然 后再拍照,说是有穴位发光。现在想起来还在笑,啥穴位啊,都是身体上一些凸 点。:)   我对中医一直感兴趣,这方面的资料也看了些,说句老实话,牵强附会的多。   倒是那位中医朋友提醒了我,古代的东西,受到条件的限制,能做到那一步 已算不错了。仅此而已。   说到底,经验学科就是经验学科,没理论是正常的,所谓有理论,也不过是 一种帮助记忆的方法(现在的眼光看)。   中医很讲究系统,单从其哲学思想上讲,这点很好;可现代医学也很讲究整 体系统,激素、神经、免疫等等,都是系统性很强的东西,可以说是现代医学的 支点。西医用药简单有效,会给人一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不良印象,其实, 不是那么回事。 ★雨庵:中医理论的问题在于几千年来发展太少   凡能被称为科学的,大概总得有两个特征,一是“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 ”,二是要有“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凭经验知道太阳东升西落不能是科 学,没准儿明天就不出来了,建立了天体运动模型,不论日心或地心说就都能称 为科学了。有人说数学不是科学,就是因为数学从定义出发,理论系统建立得很 好,可和实践就有差别了,只能是科学的工具。   因为科学能解决实际问题,又有高屋建瓴的理论体系,能举一反三,创造新 事物,预测未发生的事情,科学就有了威信,人们相信。于是打着科学旗号的伪 科学就出现了。凡实践也都要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才有了可信度。而标新立异, 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才能粪土当年万户侯。其实,把前朝皇帝骂个狗血喷头有 什么用,重要的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改革开放,理论基础崩塌了,开 始摸着石头过河,跟着感觉走,总不是个事儿,就必须得树立一面能高举的伟大 旗帜。江总现在也得抓紧建设“江泽民想法”,否则怎么当核心?   理论总不能是一成不变的,后人对其有证伪,有修正,就有了发展,要是当 成神圣供起来,那只能是宗教。其实宗教也是人对现实的解释,什么日月星辰、 洪涝干旱、风云雷电、生老病死,古代人实在弄不懂,只好诉诸神灵。人是需要 宗教的,需要精神寄托。这世界上科学不能介入的地方多了,宗教正好补上。而 一定要拿科学来证实宗教,或拿宗教来指导科学,实在是吃饱了撑的,多此一举 ,更不要提制造冤假错案,导演悲剧了。   号称要指导科学的,还比如哲学。搞科学的,都有其哲学信仰,那是各有所 好,不好强求的。而那些扛着哲学或其他指导思想的旗帜,批判相对论宇宙理论 ,以辩证唯物论推演宇宙定律,实在可笑。   中医有实践,几千年验证过了,也有理论。唐郎说得对,中医理论太简朴粗 糙,拿现代科学来看,简直是莫名其妙。但中医理论能指导实践并取得成果,恐 怕也不能用伪科学一言以概之。中医的辩证方法和西方医学格格不入,也有其独 到之处。西医把人当机器,一样一样拆开来看,中医则做为整体来处理。人实在 太复杂,这两条路应该说都不全面,应该结合。中药里常带毒素,关键是如何用 ,剂量多少,俺总觉得比西医的化学合成的药安全。美国人一看有毒素,吓得不 得了,赶紧禁止,俺觉得不是因为有毒应该禁止,而是因为没有会用药的医师。 如今在西方的理论指导下,人越来越娇嫩,连喝水都要喝蒸馏水,再下去,人类 怕是只能在无菌温箱里才能生存了!   中医理论的问题在于,几千年来发展太少。中医理论比之西方的放血疗法不 知强出多少倍,却一直不见发展。经典本来是很伟大的,但一被奉若神明,就走 向舟子说的宗教的路上去了,对科学来讲,宗教成分一掺合,就是死路一条。   筋斗云把中医和“其它行业”来比较,不很妥当,应该和西医比较。和人的 复杂性相比,医学理论不论中医西医都不完整,经验还是起很大作用的。中医只 是更不完整些。很多人要花更多的时间走前人走过的路,是因为中医的理论框架 内,经验很难用语言表述。   俺相信中医,尽管有很多庸医和假中医之名招摇撞骗。 ★方舟子:中医能治病不能说就不是伪科学   中医能治病不能说就不是伪科学吧?每一个民族都有一些灵丹妙药,歪打正 着摸索出来的。连南美土著都发现金鸡纳树能治疟疾,但我们知道金鸡纳有效用 不是因为它是神树,而是由于含有奎宁,我们对它为什么能治疟疾的机理过程在 分子水平上了解得清清楚楚,而根据这个机理我们可以对奎宁进行改造合成新药 。实际上现在已很少用奎宁来治疟疾,而是用合成出来的类似药物(副作用较小 )。是否科学,不在于是否拥有灵丹妙药,而在于对病理、药理的阐明。如果是 中医发现金鸡纳的作用,大概也只能阴啦阳啦、热啦冷啦解释一通,对药理还是 等于什么也没说,并不比把它归之于神高明多少。中医能治的大都是官能性疾病 ,对器质性和感染性疾病往往束手无策,比如说牙疼吧,除了抓子虚乌有的牙虫 ,几千年来也没有什么办法。而官能性疾病很多是能够自己痊愈或通过心理暗示 治好的,不一定是真能治。   我们的祖先对于人体的构造与功能的认识是相当模糊的,几千年来也没有超 出《内经》的水平,陈陈相因,直到清朝才有王清任想到要去解剖尸体验证一下 ,他这一解剖,才发现《内经》对人体脏器的描述很多都是错的,比如说,思维 器官不是心,而应该是脑。但他的这些改正也并没有被中医界所接受,直到今天 中医所奉行的仍是内经的那一套,只不过偷换一下概念,把心等同于脑了。连器 官这么大的东西都没搞清楚,还能指望他们会知道至今现代医学都不知道的更精 细的系统?那样的话真的只好相信我们的祖先比我们更有本事,有特异功能。   不应该把现代医学叫作西医。放血疗法之类的与中医一个等级的西方古代医 学才是西医。放血疗法就跟中医的刮痧、拔罐一样,在经验上肯定也被认为有一 定的疗效,否则不会在西医中风靡一时,当时想必也有一套美妙的解释。实际上 现代医学对放血疗法并不完全否定,只不过现在有了更好的疗法,也就被抛弃了 ,而中医仍然在刮痧、拔罐。 ★雨庵:不能说中医是伪科学   俺实在不懂科学和伪科学的定义是什么?是不是凡不正确的都属“伪”类? 地心说是不是伪科学?牛顿的光子说和惠更斯的波动说是不是伪科学?电子被发 现后,曾有种种原子理论,有西瓜瓤包瓜子理论,有轨道理论,是不是伪科学? 我们今天以为正确的理论,明天若被发现有错误,有不适用之处,是不是伪科学 ?   更何况中医理论是不是都是错的还不一定。中医理论的确是太过简朴粗糙, 象用阴阳温凉之类划分药性,是简单化得可以,却未必是错的。吃桔子会上火, 吃庐柑就不会,人参吃多了鼻子会出血,西洋参就不会,是事实吧?中医的药性 划分只能说是用了一种概括的方法,就象说人只有两种:男人和女人,却没说有 健壮的人有虚弱的人,有好斗的人有温和的人,有智慧的人有愚笨的人……   古人对不能解释的事情喜欢诉诸神灵,而两千年前的《内经》却为人体结构 运作机制建立模型,用经络气脉解释人体的症状,《本草纲目》也是从研究实际 的植物和人体的相互作用结果总结出来的。中药不止一两种吧,中医能治的病也 不止一两种吧?用歪打正着就都解释了?中医几千年来用如此简单概括的理论治 好了各类疾病,我们只能叹服老祖宗的智慧和伟大,也不得不说这些简单的概括 的确有其道理。   中医欠缺的是进一步解剖人体,深入研究人体结构和药理作用,将概括具体 化,发展出现代中医。但这在古代甚至现代囿于道德观念的限制是不可能的。西 医能发展为现代医学,人体解剖可说是一重要转折点。而在此之前的放血疗法根 本不能和中医相提并论。其实在人体解剖登上医学院课堂之后,放血仍是西医的 主要手段。   应该承认现代医学比中医更具体地掌握了人体的机能。西医具体而微化整为 零的方法和中医整体辩治的方法对客体的研究出发点不同,西医的方法更具象也 就更容易接受,而中医的方法也被实践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尽管有效的范围比西 医狭小或和西医不同。到现在为止,中医的理论还不能用现代科学在西医里或人 体里找到对应的概念或物理量,只能说明现代科学和现代医学还没有发展到中西 医所走的两条道路的交汇点,或还没有证伪中医理论,并不能说明中医是伪科学。   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一定不存在,你可以假设其存在并以为是表象后面的 本质,发展出一套理论,可一旦理论和实际和不上拍,就必须回到表象,用“看 不见,摸不到,即不存在”来澄清事实,修正理论了。“透过现象看本质”不是 不对,而是说教者不应打着本质的大旗,不顾事实,硬说“就是好!就是好!就 是好!”,或者硬说自己鼓吹的本质才是真正的本质,自己才是真正的马列主义 ,而其他理论都是“伪”的,“修正的”。   “看不见,摸不到,即不存在”是一种批判的方法。著名的例子是量子力学 。海森伯领悟到这一点,才抛弃了电子轨道概念,发展出后来的量子理论。   中医的理论也是玄的,“看不见,摸不到”的,但却是有效的,虽然任何人 也都可以以“看不见,摸不到,即不存在”对其批判,但若没有证据说明中医理 论和实际表象相冲突,这种批判无济于事。即使存在冲突,也可能只能说明理论 需要修正,而不至于抛弃,除非先否定中医的效果。 ★筋斗云:中医的理论应该说是一个完整的系统   半年前,正在读一本科学哲学方面的书,才写了那篇关于中医理论不完整和 不准确说法,只是想试一下比较科学能不能拿来用。我纯粹是站在比较各个学科 的成就人物的年龄上这一点来进行讨论的。中医以老为口号,所以说我认为中医 的理论不准确,实际运用时,理论指导很少,绝大部分是经验。大家好象没人提 到这一点。   现在想一想,不完整的结论有点站不住脚。从年龄上的差别只能得出不精确 和不准确的结论,如果是不完整,应该表现在很多人有突破性的大发现,这点在 各个学科最初建立时有这个现象。中医的理论应该说是一个完整的系统,这个系 统表达的方式不成功,所以说它不准确。   关于科学的定义实在是很困难,广义上讲,凡能预测验证都可以算是科学, 狭义讲,要能每个人都能验证才能算科学,与实际能不能运用应该关系不大,我 觉得可预测性和可验证性反而比较重要。中医虽然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验证,但 至少有一部分人可以验证,还算是符合广义的定义的。   关于经验这个东西就难说了,其实应该算是科学的一部分,也就是还不够精 确的那部分,科学的发展就是要将经验变成理论的一部分。中医理论从某种意义 上讲问题,在于如何进行发展,一两千年发展下来,还是如此依靠经验,就让人 怀疑中医理论是否有用(理论没用,中医还是有用的)。 ★方舟子:中医的“系统”是一个未经实证也难以否证的系统   经验是经常靠不住的。吃了一种药,病就好了,并不等于这种药真正有效。 所以美国的FDA要批准一种新药,都要求有两项试验数据,一是从分子水平上 证明其药理,二是临床对照的结果,也即把病人分成两组,一组服真药,一组服 假药,并且双盲,最后才统计比较结果。这才是科学的方法。以这个标准来衡量 ,中药很少有过得了关的,中国现在的临床试验似乎也不做对照,并不令人信服 。一个中药药方往往有七八味药,在理论上固然君臣佐使说得头头是道,在实际 上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去作对照试验验证一下,看这七八味药是否真的都在起作 用。   中医的“系统”,是一个未经实证也难以否证的系统,要接受它必须依靠信 仰。因为这一套系统非常模棱两可,怎么说都说得通,所以同一个病人,让三个 名中医来看可能就有三种说法,这些说法甚至可能完全相反,谁对谁错只能下了 药再说,医案中这种例子比比皆是。医得好是你高明,医不好是下药不当,而不 是理论的错误。但让三个现代的医生来看同一个病人,结论一般来说不会有什么 出入,能否医好,治愈率多高,在下药以前就已经知道了。或者说,现代医学依 靠的是客观的医疗手段,而中医看重的是主观的医术,而这种对个体的强调,正 是宗教、哲学的一个特征。宗教的另一个特征,是越古越权威,所以两千年前写 的《内经》至今仍是中医最权威的经典。搞现代医学的人谁会去读一个世纪前的 著作并捧为经典?更不用说两千年前的了。   现代医学的系统是经过实证的,是一种在分子水平上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之后 的综合归纳。说现代医学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是一种过时的偏见,一百年前的西医 也许如此,而现在的医学不仅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且从根本上就反对头痛医 头脚痛医脚,因为这会掩盖病情。如果你对医生说你头痛,医生绝不会给你开个 止痛药就把你打发走,而会找出病因对症下药,头痛不过是个症状而已,现代没 有哪个合格的医生会愚蠢到只治症状不治病根,如果发现头痛是由于脚引起的, 他一样会去医脚。 ★唐郎:很多中药的疗效并不象吹的那么显著   推出一种新药,除舟子所说的药理实验和临床试验外,还要做毒理实验,是 否致癌、致畸、致流产实验等等,申请一个新药生产上市,需要准备的文件,要 有一大筐。   中药的对照实验是搞过的,有些中医单方对特定病例的确有特效,而且,在 一些指标上,比现有西医成药效果好。毕竟数以千年的经验积累,有其极为璀璨 的地方。现在的潮流是把这些单方制成便于服用的药剂,若要想生产上市,该做 的实验也不能少。   但的确也有很多的中药治疗,效果不象“吹”的那么显著。中国患肝炎的人 比较多,当初,西医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劝告病人休息,并在饮食上多加注意 。很多老中医则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有治肝炎的绝招,也收治了不少病人,效果 “显著”。后来,有关方面对此很感兴趣,就组织了较大范围的流行病学(其实 是社会医学,但国内都这么叫)调查,结果令人哭笑不得,没什么效果!   但也不能报告出来。那些老中医可不是唐郎一样的江湖郎中,都是有头有脸 ,政协人大的主儿。   中医的“系统”,大概有哲学上的意义,中国古代哲学史之类的题目,不管 是谁写,中医的这套理论都会占很大的篇幅。   有“哲学的喜悦”这种说法,就是说,越是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东西,越能 令“好奇者”喜悦。   实际上,医科大学生初接触中医理论时,大多都有种别开生面的感觉,有不 少人读中医书比读西医书还带劲,易经八卦的什么都看。在下也不例外。:)   话说回来,鬼子们早年的“西医”,好笑又好气的事儿也不少。就是现在, 现代医学也是一个不断发展,远未成熟的学科,旧有理论也在被不断地补充更新 。是不是鲁讯说的:“日新则谓之盛德”? ★阿瑟:中医理论的宗旨是将哲学应用于实际   大伙儿都在谈论中医理论。俺除了对寒热略知一二,对中医理论极是外行。 感觉上它既不是科学,也不是伪科学;既有哲学的基础,也跟玄学沾些边。俺认 为中医理论是中华哲学大系里的一个分支,是以人的内在因素为实际例子解释哲 学的奥秘,宗旨是将哲学应用于实际。   此前二千年,中医学界主要在实践上下功夫,意图证明理论之正确性,除了 过程中修改了某些明显的谬误,中医理论似乎没有进步多少,与日益发展的现代 科学也不沾边。这十几二十年来,中医学界似乎已认识到这一点,开始大量利用 现代科学和医学的理论来纠正和补充中医理论,也越来越受到外界的注意。美国 加州政府几年前开始发中医针灸牌照,好些保险公司开始受理中医针灸医疗保险 ,没有相当的理论和实践基础,这些都不可能成为事实。 ★方舟子:中医必须抛弃其前科学的理论体系   科学是没有国界的。现代医学风靡世界各国,而出了中国,又能找到几所象 样的中医医院?谁见过有一门科学是只在一个国家流行的?从实用的角度说,又 有什么病非得靠中医来治不可呢?人家干吗要相信、采用你这一套?美国可以把 唐人街的中医诊所全都关闭而对国民的健康不会有任何影响,但是中国离开得了 “西医”吗?没有西医,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又得降到从前三、四十岁的水平。   对于同一研究对象,不可能有两套毫不相干的科学理论体系,炼金术不可能 与化学同为科学,星相术不可能与天文学同为科学,神创论不可能与进化论同为 科学,同样,中医和现代医学也不可能同为科学。   医药科学是建立在物理、化学、生物学、统计学这些学科的基础上,到了今 天,医学和生物学实际上已难解难分,所用的方法,所研究的对象都没太大的差 别。医学早已成为现代科学的一部分。但是中医却独立于物理、化学、生物学之 外,这样的体系,可以是哲学、宗教、玄学或别的什么东西,却不可能是科学, 因为没有一个科学学科是可以自成一统,而不与其他学科发生关系的。再说了, 科学的产生和发展不过是近三四百年的事,而现在的中医跟两三千年前基本相同 ,如果说中医是科学,岂不是说两三千年前就有了一个完备的科学体系?科学变 成中国人的发明了?   中医做为一个辩证的玄学系统,表面上尽善尽美,总体上无法加以否证(不 排除对特例的否证),也就缺乏自我改善的能力,只能靠外来的力量扬弃。如果 不是现代科学,我们大概还在相信中医的许多谬说。所以两千年前中医是这个水 平,两千年后还是这个水平。从前中医对破伤风、痨病、水肿、哮喘、梅毒等等 束手无策,死人无数,现在依然是束手无策,全靠西医来治,而西医从前也治不 了的。一般的疾病,在中医手里也成了疑难病症,各执一词,连个感冒都分成风 寒、风热绝然相反的两类,谁对谁错吵个没完,在现代医学看来,不就是感冒病 毒引起的吗,有什么好吵的?   现代医学研究跟别的实验科学并没有什么不同,遵循的也是“观察-建立模 型-预测-验证”这一套方法。相反的,中医著作中却充满了无法检验的预测, 比如历代中医家都断言夜半受孕,生子必寿且富贵,怎么检验?孙思邈断言“但 能御十二女而不复施泻者,令人不老,有美色。若御九十三女而自固者,年万岁 矣。”又怎么个检验?只是一套美丽的空想。   当然,恐怕没有人会否认中医就象其他民族的传统医学,都有其有效的药物 和疗法。应该否定的是那套前科学的理论体系,而采用现代医学的方法研究、筛 选、改造这些药物和疗法。实际上每一个民族也都有自己一套医学理论体系,也 许不如中医精致,但本质上并无差别,都是人类在前科学时期的产物。在科学出 现之后,就必须毅然抛弃过时的理论,而代之以科学的理论方法,如此才有发展 的可能。西医抛弃得早一些,发展得也就快一些,看看近百年来现代医学的发展 ,中医再过几千年也赶不上,如果还再对着两千年前的理论顶礼膜拜的话。 【读者来鸿】∽∽∽∽∽∽∽∽∽∽∽∽∽∽∽∽∽∽∽∽∽∽∽∽∽∽∽∽∽ ◆            重 读 《白 洋 淀》            新语丝编辑部:   非常感谢你们接受陈村先生的推荐重新刊登了《白洋淀》一诗。看到它,岂 止可能只是作者心跳?我找它找了二十多年。   七十年代前期,我插队时,一位不便随身携带过多私人物品的弟兄,将他一 些绝对不可能发表的习作、友人的通信和辗转传抄的文学作品托我保存。其中就 有这首诗。乡间的油灯下,我曾不止一次翻看。他使用了与当时政治、思想、文 化相悖的语言、思维,直抒胸臆。我深深感到,或许我没有完全同样的对生活的 认识,但有极为近似的捕捉不可多得的生命体验的冲动。诗超前而准确地描绘了 我盘绕心头,却表达不出的情绪。在整日被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口号和高 大全等英雄主义训导的时代,这首诗成为我籍以审视自己内心真实感觉的引子之 一。我也受诗人的感染,增添了保护灵魂自由的意识。“我从汹涌的大海上来, 身体却干枯得发脆”一句,跟了我几十年。记得另外一首使我砰然心动的诗是郭 路生的《相信未来》。后来,交还这包东西时,因匆忙竟忘了留底。从此,一直 遗憾再不能重读给我很大触动的《白洋淀》。   今天的世界,精神、物质都极大丰富,比起《白洋淀》,现在的诗,无论文 字运用还是情感构画,不仅多而且更精致、更深刻。它的价值不是文学的,我并 不奢望年轻一代对其赞赏。它产生在一个“一穷二白”的岁月,就我们而言,它 是饥肠辘辘时口袋中的一块巧克力。   往事已经过去很久,往日情怀也已很远。诗带来的沉湎是片刻的,对诗的记 忆是永久的。再一次感谢你们的美好用心,如有可能烦请向陈先生致意。 此致 编安! 黄花 (寄自美国) ∽∽∽∽∽∽∽∽∽∽∽∽∽∽∽∽∽∽∽∽∽∽∽∽∽∽∽∽∽∽∽∽∽∽∽               投 稿 须 知               一、本刊欢迎诗歌、散文、小说、随笔、评论、文史小品、科普小品、翻译作品 等方面的原创稿件,注重文学性、思想性和知识性,谢绝政治、宗教宣传和政治 讨论。 二、本刊欢迎世界各地汉语使用者的来稿。来稿请用电子邮件寄来,汉字码、国 标、大五码均可。若邮寄有困难,请与编辑部联系。 三、本刊一般不公布作者的地址。如果作者愿意公布自己的地址,请在文后注明 地址。 四、来稿请使用合适的中文名字,笔名或真名均可。 五、若来稿三个月后未见录用,作者可自行处理。 六、本刊反对在电子刊物中一稿两投。一般也不刊登已在Usenet新闻组登 出的作品。 七、来稿请寄editors@xys.org。中国大陆的来稿也可寄yihua@guomai.sh.cn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阿飞 审稿:  阿飞、阿毅、赋格、古平、虎子、唐郎、杏儿、一华、亦歌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 (fang@xys.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P.O.Box 26194,San Diego,CA 92196,USA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WWW: http://www.xys.org (http://207.151.77.151)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或uuencode GB版)《新语丝》,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 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编辑软件:南极星4.0◎倪鸿波http://www.njstar.com.a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