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8/09 (第五十六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訾非:卷首诗            §     我是如此遥远                   § 【网讯】              §      ·訾非·                   § 【牛肆】              §  我是如此遥远 所以                   §  我与我的和解总是半途而废 少 君:人生自白──女秘书     § 程 鹗:克林顿的谎言、真实和现实  §  我不曾抵达我                   § 【丝露集】             §  我倾听旷远的玫瑰 惆怅之歌                   §  凋零于昱光流彩的午后 赋 格:夜航车(连载)       § 阿 瑟:这里洒了我的血       §  蓝玫瑰死得惨烈 阿 待:艳遇            §  黄玫瑰死得委婉 叶 子:双色死亡          §                   §  我是如此遥远 【网里乾坤】            §  我的绿橄榄一次 又一次干枯                   § 方舟子:美国电影史话(连载)    §  我的白鸽子已落满秋色之尘 少少君:吴清源的围棋人生(连载)  §                   §  我恐怕再也找不着我了 尽管 【网萃】              §  土地依然喧嚣,天空还是幽蓝                   §  我已经如此遥远 陈苦极短篇系列           §                   §  我是一个 孤独的字眼                   §  缄默的帆                   §                   §  每日里触礁,每日里沉船 【网讯】∽∽∽∽∽∽∽∽∽∽∽∽∽∽∽∽∽∽∽∽∽∽∽∽∽∽∽∽∽∽∽ ★ 中国教育部为全国各地140余所师范院校建立计算机校园网络的中国师范 教育发展项目最近开始启动,预计将于明年年底完成。 ★ 陕西省铜川市近日破获了首例利用计算机盗窃银行巨款的案件。嫌犯为银行 工作人员,利用工作之便窃取他人计算机密码,冒领27.4万元人民币。 ★ 汉语大词典出版社和香港商务印书馆合作,经三年的开发,制作成功中国第 一张大型、权威的多媒体汉语电子词典《汉语大词典》光盘,收入了原词典的主 要内容,不久将与读者见面。 ★ 一项调查表明,目前台湾从十五岁到六十岁的人口有1400万人,其中曾 经上网者有256万人,目前仍然继续上网者有172万人,用户以大台北地区 居多。 ★ 四名曾参与南京大屠杀或731部队的日本战犯在一次通过互联网播出的视 像会议上,供述了自己在二战期间在中国犯下的罪行,并回答了几名美国学者的 提问。 ★ 一位中国官员最近在北京的一个展示会上指出,为迎接数码化时代的到来, 中国会寻求与国外优秀厂商合作,为未来由模拟系统转换至数码系统铺路。中国 目前尚未决定将采用美国或欧洲的数码广播系统标准。  ★ 湖南省石门县破获一起利用国际互联网诈骗案,刘政等六名犯罪嫌疑人均被 刑事拘留。 ★ 美国政府要求美国邮政服务机构制定一项规划,让今后所有的美国人都能象 拥有一个街区地址一样,拥有一个email地址。 ★ 美国国会通过决议,决定在互联网上全文公布独立检察官斯塔对克林顿总统 的调查报告。 ★ 曾经在互联网上直播接生手术的美国有线电视公司,最近在网上直播了一次 心脏外科手术。 ★ 据美国国际数据公司公布的一项研究报告,到今年年底,全球使用因特网的 人数估计在一亿左右,到2002年将增加到3.2亿。 ★ 据《洛杉矶时报》指出,美国日前轰炸苏丹境内一家药厂的理由之一是该厂 网页上所列之产品与该厂实际产品不符。美方官员指出有土壤取样可资证明。部 分盟邦则对美国军方的判断表示怀疑。  ★ 加州一家分析研究公司指出,网络上的商业行为并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样普 遍。据该公司的统计结果,43%的美国公司完全没有网络行销的管道,另有相 同数目的公司其网络销售少于总营业额的十分之一。   ★ 经过五个月的布线调查,美国警方在九月二日清晨突袭了分布在二十二个州 的三十二个色情网站。这些网站在网络上出售未成年的儿童色情图片。与此同时, 在欧洲及澳洲的网点也遭到当地警方的查缉。 ★ 印度结束了政府通信部门的垄断地位,开放了互联网市场。计算机产业竞争 者纷纷出席印度的第一次重要的商业互联网大会。 【牛肆】∽∽∽∽∽∽∽∽∽∽∽∽∽∽∽∽∽∽∽∽∽∽∽∽∽∽∽∽∽∽∽ ◆             人生自白──女秘书                 ·少 君·   她微笑着递过一张名片,美丽的面孔上闪过一丝冷峻。她身材高挑丰满,双 目大而有神,走路的姿态有明显受过形体训练的痕迹,无可挑剔的娇美面容,常 使人联想到某位电影明星。对于我这个朋友的朋友的到访,她说她想了很久才决 定来见我。   我上中学时就是您文章的忠实读者,说不上是崇拜但是很仰慕。这家宾馆使 我想起刚来深圳的日子,第一次进高级餐厅就是在这家。那时的我好土好天真, 但好令人回味。   深圳真是中国女性觉醒与价值体现的一个深渊。你问现在这儿有多少女秘书? 不知道,但走在大街上,只要你看到任何一位穿戴时髦,长相较好的年轻女性, 你问她的职业,十有八九说是秘书。如今的深圳,公司多如牛毛,经理遍地都是, 有经理就得有秘书,有秘书就百分之百的是女秘书。翻开这座城市有限的几家报 纸,在招聘秘书的广告里,一个重要的条件是漂亮、口齿伶俐,一个必须的条件 是未婚单身。什么意思?这还不明白,这叫等价交换,我付你高薪好待遇,你满 足我的需求与需要。现在一个好的女秘书,起薪就是四千块,能令经理满意的, 还要给住房和工作用车。所以,女秘书的职业诱引了大批从内地来的文化女性, 十有八九具大学以上的文化程度,百分之百地来自北京、上海、广州、武汉、哈 尔滨等大城市。而且容貌都高出一般水平,这是她们必须具备的先决条件,否则 你就是大学秘书系研究生毕业,也没人请你当秘书。道理很简单,君子好逑。在 深圳,如果哪个女秘书没跟她的经理睡过觉,那经理一定是阳萎或同性恋,不信 你半夜带警察到她们的宿舍查户口,不是别人钻在她们的被窝里,就是她们上了 别人的床。   你问我?当然不会例外啦。在这里,每个女秘书都有一本血泪帐。我原来在 北京百货公司当会计,属典型的小家碧玉,没见过什么世面。三年前适逢北京蒙 娜时装公司模特队招人,在同事的鼓动下报了名,几经周折成为一名专业模特。 但干了半年我就开始厌倦,一是模特的职业每天除了表演和形体训练,几乎不用 大脑,对我这个从小喜欢读书的人,觉得很无聊;二是在模特队里红与不红,要 以肉体与指导做交换条件,还要随老板到处与大款应酬。这对知识分子家庭出身 的我,极为反感。于是,在参加深圳的一个服装展销会时,我被当地的一家合资 时装公司的经理说动,决定到那家公司做总经理秘书。我当时想法很简单,认为 我的专业知识和我的模特技能,可以在服装业有所发展。   刚去的两个月里,我确实帮公司推出了许多服装。但以后总经理就提出了他 要我来的真正目的,并在办公室内和外出时几次强迫我和他发生性关系。其实那 时的我已不像在北京做会计时,对性生活那么保守,但我实在看不上他那副尊容, 还没到五十岁已经秃顶,五短身材,满嘴口臭,一看就知道是农民出身。   就在我准备辞职时,在我生活中闯进一个人,他是一家与我们公司有业务来 往的美商亚洲代理。正当我思前想后,决定是回北京还是到别处发展时,他突然 打电话说请我吃晚饭,那天他开了辆奔驰600来接我,问我喜欢哪家的风味, 并点出一串深圳的名酒店:新都、名都、晶都、阳光……,我一家都没去吃过, 只是在与外商谈业务时,在一些咖啡厅坐过。不知为什么,在车里我和他讲出我 要辞职和辞职的原因。他表现出非常同情的样子,建议我去小梅沙散散心。半小 时后,我们到了小梅沙,在二楼的西餐厅,他给我点了很多菜,并坚持给我要了 杯白兰地。我本来不会喝酒,但他说酒解千愁,而且做生意一定要学会喝酒,因 为许多生意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我们边吃边聊,初夏的小梅沙,在朦朦的月色 下,大海泛着鳞鳞的波光,令人感慨万千。我至今也不知道当时是酒喝太多了, 还是他在我上洗手间时搞了鬼,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他旁边。 我明白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问他该怎么了结。他说他非常爱我,并决定让我 做他的首席秘书兼深圳代办,而且很快在碧波花园给我买了套房子,筑起了一个 爱之巢。他除了告诉我他爱我并且是单身外,其它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只 是尽力地为他公司在本地的业务开展进行工作。这是我第一次全心全意地去爱一 个人,虽然他大我将近十五岁,但由于他长得风度翩翩,又是美籍华人,在朋友 和客户面前很撑得住面子。由于他经常要到亚洲各国出差,我几乎独揽了他在深 圳的全部业务,为他赚到了很多钱。   但我发现他对我却很抠,而且每次从国外回来都嚷嚷很累,有时一个月才回 来,都没有跟我亲热的意思,好像我真的只是他的秘书似的。终于有一天,我从 他的一位泰国朋友口中,才知道他在新加坡、香港、泰国、马来西亚、台湾以及 北京、上海、广州等他业务所及之处,都养有像我这样的情妇,有些还是正式结 了婚并有孩子。我当时气得几乎没骂出三字经来,我觉得我给了他全部的爱,并 帮他赚了很多很多的钞票,他却用这些钱养了这么多小老婆,而且瞒了我这么久。 我把我们的“家”砸得一塌糊涂后,便不辞而别了。   从这时起,我好像刚明白,男人对色是永远没有满足的,我完全可以利用我 的漂亮美貌,就像男人使用他们的智慧和权力一样去打一番天下。于是我开始应 征到深圳各大公司做秘书,每天上班时都浓妆艳抹、刻意打扮,弄得经理们整天 魂不守舍,每天晚上不是请吃饭就是到歌厅舞厅,工资越要越高,但就是不让他 达到最后的目的。直到对方忍耐不住才辞职而去,既挣足了一大笔钱,又熟悉了 这家的业务和关系。如此下来,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我换了十几家公司,平均 月收入五千多块,同时做生意所赚的钱也在六位数以上。   后来,我又爱上一个从美国回来的硕士,我们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以后 就开始接触,或跳舞,或吃饭,或听歌,他都显得彬彬有礼,从未有过分要求。 但令我讨厌的是,他特别喜欢打听我们公司里的事,尤其我和经理的私人关系, 一问起来就没完没了,一点不像从国外回来的。我有一次被问急了,就明确告诉 他,我和我经理的关系,我自己会把握,用不着他拐弯抹角地审问我,如果不相 信我就不要再来找我。这以后,他不再问了。后来我觉得他问得也有些道理,在 深圳谁都知道经理与女秘书的关系,不是情妇就是小老婆,问一问表示他还很在 乎我。于是,在他准备创业的时侯,我给了他最初也是最难找到的一笔钱,希望 他有所成就。但是他好像心思总放在我身上,每次我们晚上约会结束之后,他都 坚持送我回宿舍。我认为这样他太辛苦,可我越是推辞,他越是坚持。我也只好 由他去。然而又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当他送我回家,在我睡觉之前,常会发 现对面的公寓楼顶有人拿着望远镜朝我这边看。起初我以为是那些闲得无聊的打 工仔,晚上没事偷看女人洗澡换衣服,没有在意。有天晚上,我公司在香蜜湖请 客户吃饭,不仅签了很好的合同,而且大家玩得也很高兴,洗温泉、跳舞一直闹 到后半夜,经理为了答谢我在这次合同中所起的作用,特地给我买了一套激光音 响。送我回家时,由于我一个人搬不了,经理就自告奋勇地要帮我搬到楼上,让 司机等他。进屋后,经理趁着酒劲儿,非要我给他一个吻,否则要睡在这儿不走 了。我给他倒了杯茶水,帮他醒醒酒,并为了使他离开,在他脸上轻轻地吻了一 下。就在我们打开门,准备送经理出门的时候,只见美国硕士怒目圆睁地挡在门 口,一句话不说就狠狠朝经理脸上挥了一拳头,打得经理吐得满地是血和脏东西。 然后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地走了。   第二天我就被公司炒了,但我却很高兴,因为我觉得他昨晚的表现好棒,像 个真正的男子汉。谁知当我再打电话约他见面的时候,他却说不想再见我了,并 说当时我和经理kiss的时侯,他在对面的公寓楼顶上看得一清二楚,他说找 像我这样的女秘书,本身就是一种危险的选择。还说他已监视我很久了,不想再 继续做我的警卫员了。无论我怎样解释,他都不听也不相信。这次我真的哭得好 伤心,第一次为自己和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感到深深的悲哀。   其实,在深圳比我经历丰富的女秘书多了,在公司里,经理对秘书有绝对的 支配权和使用权,日常工作以外的要求,对女秘书来说是家常便饭。为了遮人耳 目,有的则以兄妹相称而实为情夫情妇关系,亦有以父女或叔侄女关系长期同居 生孩子的,既有几个女秘书同时服务一个经理的,也有一个女秘书同时服务于几 个经理的,可以说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我认识一个来自湖南长沙的小姐,9 2年到深圳的时候,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应征做了女秘书,被她的经理强 奸后,自杀未死,后来干脆给港商当陪床秘书,专找岁数大有钱的香港老板,有 时“包费”要5000港币一个星期,并在金城大厦买了一套房子,公开以秘书 身份出租自己,按钟点收费。几年后凭挣来的钱,做投资移民到加拿大定居去了。 后来又将她在湖南的妹妹叫到深圳,以同样的方式,买到香港定居的身份,一时 成为令人羡慕的流行故事,在女秘书群中传来传去。   深圳的女秘书阶层,是随着大陆女性对她们自身价值的觉醒,而成长起来的 一个特殊阶层,可以说没有深圳的经济发展就不会有她们,但同样,如果没有她 们的存在,也就不会有今天深圳的繁荣。虽然女秘书的名声并不怎么样,但在深 圳男性社会中,是最受欢迎和被求爱最多的一族。原因很简单,在深圳,漂亮和 有才华的年轻女人,绝大部分都被挑去当女秘书了,不管你是市长、老板、经理、 工程师或是博士、硕士,要想找好看一点的老婆,你还是要在我们之中寻找。而 且女秘书的温柔、聪明、伶俐和善解人意,是任何男人都梦寐以求的。你要不要 我介绍一个给你? (寄自美国) ◆           克林顿的谎言、真实和现实                 ·程 鹗·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克林顿总统终于开了金口,芸芸众生也就有了一点谈论的 基础。在这一场桃色风波中,人们不仅能更深刻地了解美国的政坛和社会,还能 进一步地了解克林顿之个人,正像他自己所说,总统也是人嘛。             (一) 性、谎言和录音带   在克林顿那短短的四分钟讲话里,有人看到了性,觉得婚外性虽不雅,却也 无大碍。就是,总统也是人嘛,也会犯错误的嘛,何苦要如此苦苦逼求,追杀到 底?有人看到了谎言,义愤填膺,是可忍,孰不可忍。总统是一国之象征,说谎 的总统代表什么样的国家?当年那尼克松不就是因为撒谎而丢了官帽的吗?   然而,总统之所以为总统,为一国之象征,就是说他不是个普通人。他是一 个抵达政坛巅峰的政客。政客在把自己的名字写进选票的那一刻,就把自己的前 程和声誉交给了素不相识、捉摸不透的公众,任由公众评判了。公众是不需要讲 道理的,他们的看法,无论合理与否,都具备最后的决定权。没有人要求一个普 通人成为政客,政客也没有权力要求公众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人看待。驾驭公众 舆论,乃至他们对自己一言一行的评判,是政客的本职工作,也是区分政客能力 高低的一大标准。就象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一样,在公众评判面前,既没有绝 对的性,也没有绝对的谎言。   有婚外性行为的总统历史上并不鲜见。当年先将美国带出大萧条的危机,再 领导世界反法西斯力量赢得二战胜利的罗斯福总统,在任期间一直婚姻不谐,并 有一个两情相悦的情妇。罗斯福在任上突然逝世时,他身边的是这个情妇而不是 他的夫人。这个绯闻没有在罗斯福生前曝光,恐怕曝光了也没有多少文章可作。 年轻的肯尼迪总统在生前就绯闻不断,却对他丝毫无损。然而,十年前,民主党 总统候选人哈特出师未捷,就被一个性丑闻掀下马来。当时记者们不仅通宵跟踪 哈特到他情人府邸,还搞到了美人端坐在哈特腿上的艳照。这里不同的是,性变 成具体的、活生生的了,摆到公众面前令人无可回避。没有人能够同情哈特,他 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克林顿今天到了同样的境地:他可以有弗劳尔,可以有鲁文 斯基,还可以有别的女人,但他万万不能有那条带污秽的蓝裙子。在法庭上,这 条裙子不过是一个死的证据,但在公众眼中,那是一个活生生的质变。有了这条 裙子,克林顿的绯闻从此就失去了罗斯福的温馨,肯尼迪的浪漫,剩下的只是赤 裸裸的性,肮脏的性。   几乎可以说没有总统不撒谎,只有撒谎的题材和高明不同。直到苏联人把U 2飞机从天上打下来之前,艾森豪威尔总统还在信誓旦旦地宣称美国从来没有派 飞机侵犯苏联领空。艾帅为此向全国道歉。本来嘛,这兵不厌诈的事,撒一两个 谎算什么?里根总统在伊朗门上撒过大谎,因为没有冷战的掩护多出许多麻烦来, 不过也没关系,那是为了营救美国人质。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庭和女儿,暂时撒个 谎本也无伤大雅。政客和律师们可以无休止地争论在法庭上和在日常生活中撒谎 的区别,公众是不会真去管那么多的。   于是想起了录音带。不是鲁文斯基的录音带,是尼克松的。尼克松在水门事 件中撒了谎,干了许多不该干的事。但真正令他失去民心的,不是那些搞不清楚 的细节,却是意外暴露的白宫录音带。真实的,具体的,活生生的录音带。通过 那些录音带,美国公众第一次听到了白宫内部,椭圆办公室里的动静。在那个神 秘而庄重的所在,公众听到的是尼克松满口粗话的咆哮。这还了得,人民的宫殿 里,岂容你撒野?不断下降的民意导致了国会的大胆,尼克松无处可逃。   今天,克林顿发火时在白宫内对幕僚的咆哮早已不是新闻,毕竟时代已经进 步了。但是,在椭圆办公室里污染少女的裙子呢?克林顿最大的庆幸莫过于白宫 内还没有在每个角落都装上暗藏的录像机。   共和党人要权,民主党人要爱,丑闻总是永远会有的。尼克松之后,惊恐未 定的美国人把老实巴交的卡特送进了白宫,总算过了四年没有丑闻的日子。但那 四年过得可实在是不轻松。也许卡特在内政外交上的全面无能才真正是最大的丑 闻吧?是要鱼好呢,还是要熊掌?无论如何,至少得要一个不会把脏裙子展示到 公众面前的吧,眼不见为净嘛。   现任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科罗拉多州长罗孟尔在夫人同意下与自己的女 秘书保持了多年的情人关系,也曾多次为此撒谎。在记者抓拍到他们接吻照片后 不得不开诚布公,却显示出一种成熟和稳重。罗孟尔今天官运亨通,家庭平稳, 还能在电视上频繁露面,为克林顿辩解,堪为尚嫌太嫩的克林顿之楷模。             (二) 真实的谎言   克林顿在政坛上有两大偶像,一个是肯尼迪,一个是里根。这两人虽然处于 对立的两大阵营,在意识形态和施政方针风格上均大相径庭,但两人都是驾驭公 众舆论、牵制民心民意的老手,政客之中的最佼佼者。   事实上,克林顿的总统经历和里根几乎平行。头两年由于经济未及复苏,新 官上任又与国会麻烦重重,很为人所垢病。但后来随着经济的扩张,国计民生的 明显改善,声望开始如日中天。即使偶尔有些什么小问题,只要对着电视镜头笑 一笑就可以化险为夷。在轻易赢得连任总统之后,得力的助手们开始离开白宫自 谋新业,该干的事情基本上干得差不多了,也没有什么重要的问题必须解决,剩 下的时间只需打打高尔夫球就行了。(当然对里根来说,是打盹儿的机会更多些。 )而就在这时候,丑闻开始爆发。对里根是伊朗门事件,对克林顿则是剪不断、 理还乱的绯闻。他们能否保持总统宝座,保持政治生涯的晚节,全在于他们的民 意基础是否足够雄厚,是否能够赢回当初建立的信任。里根在起初的几步乱棋之 后,有惊无险地过了关。对于克林顿,大家还需拭目以待。   在许多方面,克林顿不愧是里根的好学生。他的演讲充满激情和魅力,鼓舞 人心;他面对选民大众平易近人,深入浅出,都颇得里根真传。这些是他接连战 胜里根后人布什和多尔的拿手好戏。但是克林顿有两大弱点,使他既作不得肯尼 迪,又学不到里根的精髓。   克林顿出身贫寒,全靠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他不具备肯尼迪那高贵的自信。 他的成功寄托在人们对他的喜爱上,他诚惶诚恐,害怕轻易丢失这一喜爱。即使 在遇到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时,他的第一反应是逃避,第二反应是钻空子,绕圈子, 不敢在第一时间正面解决问题。就象一个极力想讨父母欢心却又顽皮的孩子。他 希望成为肯尼迪,希望在个人生活上也能具备肯尼迪的潇洒和自在,却又始终不 敢面对、害怕得罪他那在事业上是强有力夥伴的尊夫人。这构成了他走钢丝的惊 险和刺激。   但克林顿同时又是美国东部精英教育的产物,和从社会大学中摔打出来的里 根不是一样的料子。克林顿夫妇两人都毕业于耶鲁法学院,他们最亲密的圈内朋 友几乎是清一色的同等精英。不是罗兹奖学金获得者,就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 他们不象里根那样熟悉平常人的日常语言和思维方式,却对法律语言中的逻辑判 断、模糊擦边等等驾轻就熟。他们心目中的真实,不是日常语言中说不清、道不 明、却又谁都明白的真实,而是在法庭上可以站得住脚,不会被对方完全驳倒的 那种有明确意义的“真实”。当克林顿表示他要说真话时,他指的是没有人能在 一个公正的、有自己一套法律程序的法庭上证明他撒谎。   在这一点上,克林顿始终没能学会里根面对百姓的讲话方式。早期,在询问 到是否违法吸过毒时,他第一次答曰从未违反过美国联邦法律,被追问后又答曰 没违反过美国的州法律,非要等到大家找出其答话中的窍门而直接了当问及他在 美国之外,即留学英国期间,是否吸过毒后才羞羞答答地给出他那令无数人捧腹 的回答来。从法律上讲,他的回答都是真实的。对百姓来说,这是在处心积虑地 撒谎,或曰撒白谎。   直到今天,在他的政治生命危在旦夕之际,克林顿还是死抱住这种真实的谎 言不放。为了避免自我承认作假证,他在被迫承认绯闻的同时,仍然强调过去证 词在法律上的真实性。他还是不明白,现在决定他命运的并不是那些聪明到顶的 律师们,而是电视机前的几百万民众。对他们来说,真实就是真实,谎言就是谎 言,是无需通过法庭作技术性检验的。   当然,如果克林顿学到了里根的真谛,他也不会在联邦大陪审团前被盘问四 个多小时后再以那副苍白、疲惫的面容向全国人民交代了。如果在作证的前晚作 此交代,岂不会主动、积极得多?至少在公众面前还能够多带一些自信,少表露 那一肚子怨气了。              (三) 回到未来   克林顿是一个很会算计的人。早在一九六九年,正在英国牛津大学留学的克 林顿收到了必须去参加越战的征兵条。为了躲避服役,他在回国后立刻通过一个 叔叔的关系进入了阿肯色州的一个军官预训项目。在那个年代,这是很多接到征 兵条的年轻人都会想方设法钻的空子。但克林顿与众不同的是,他稍后又主动地 申请将自己放回到应征候选名单内重新接受随机取样的挑选。这时战争已接近尾 声,大规模征兵逐渐停止,被再度选中的几率大为降低。在写给该军官预训项目 负责人的信中,他解释道,为了保证他今后从事政治生涯有一个良好的基础,他 不能背上一个逃兵役的黑锅,所以他必须重新回到应征名单里。   当时的克林顿刚满二十岁,但他很可能是已经在为他未来的总统竞选作计算 了。后来他果然没有再被兵役局选中,使他在回答关于越战兵役问题时可以轻松 地答道他只是运气好,没被选上。不过年轻的他,却没想到那个负责人会把他那 封信保存二十多年,以致在他竞选总统时被人找出,很让他尴尬了一番。   克林顿这种既想讨巧又始终算计着将来东窗事发后如何掩盖的矛盾心理贯穿 于他林林总总的各个丑闻,并在这次鲁文斯基事件中达到顶峰。想象一下这个五 十岁的男人与刚过二十的少女偷腥时,脑子里想的全是话只能说到哪个程度,手 只能伸到哪里为止,绝不能因一时冲动使得他在今后无法“在法律上”问心无愧 地宣称他没有和她有性关系等等之类的杂念!还得在这各种细节上取得少女的默 契和合作。刺激是刺激,累大概也够累的。   这就是典型的克林顿。   人算不如天算。克林顿没有算计到少女总是少女,涉世未深,不知世事之险 恶,人心之莫测。到底还是在这里栽了个大跟斗。   在共和党持续统治白宫之后上台的克林顿最大的忧虑是不能重复卡特弱势总 统的命运,要重新树立民主党也可以作为白宫领袖的信心。在这方面他大体是成 功的,并在九六年他成为自罗斯福以来第一个两次通过竞选获任的民主党总统。 可是,持续不断的各种丑闻和他对待丑闻的态度方式也越来越让人感到他很可能 重复尼克松那比卡特更为难堪的命运。   克林顿的绯闻和经济问题都属于个人行为,与政府无关,在这方面与尼克松 的水门事件大相径庭。但尼克松也并不是因为水门事件本身下台的。水门事件后 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尼克松和他的幕僚们竭尽全力阻止联邦检察官对该事件的 调查,反而在这过程中暴露出越来越多的问题。尼克松自己的谎言和他幕僚们的 行为使他们失去了美国普通人民的信任,而恰恰在那时开始滑坡的经济形势更使 人对政府被纠缠在这些丑闻上无法顾及正务而失去耐心并产生反感。尼克松很快 地失去了民心的支持,无力抗拒国会的弹劾行动而不得不开总统辞职之历史先河。   两年以前,如果克林顿同琼斯庭外和解,或者在白水案被调查时就痛快地交 出所有有关文件,今天世界上还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一个名叫鲁文斯基的女孩。多 少幕僚和朋友可以免除不必要的难堪、灰心丧气甚至牢狱之灾,更还有可能救了 他们的朋友福斯特一命。政治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无情。   但克林顿绝不是一个沉缅于过去的人。在他整个政治生涯里他都是以自己的 年轻作本钱,以向前看、走向未来作号召。现在他正处于过去和未来的交界点上, 急需将全国上下集中在他自己身上的眼光引开,转向未来的政务上来。光是向第 三世界的恐怖分子宣战,往大部分美国人在地图上都找不着的地方倾倒一些导弹 是不足于达到这个目的的。而克林顿也实在是个幸运儿,就在他需要一个世界性 的危机,并将自己放在该危机的中心点以凸显其总统的地位和重要性时,上天给 他安排好了这么个机会。   九三年克林顿上台时,是所谓“冷战结束了,日本赢了”的和平初期。美国 还处于经济萧条,而日本及整个亚洲地区欣欣向荣。为了削减美国对日贸易赤字, 提高美国出口竞争能力,克林顿内阁动用了强大的经济和外交压力,迫使日本调 整其国内经济政策,导致日元升值,为美国商品大举进入亚洲市场铺平了道路。 事过境迁,五年后美国和日本的经济地位倒转了个个。随着日本肥皂泡的破灭, 全球经济陷入了一片混乱。从东南亚到俄国到欧洲到拉丁美洲以及澳大利亚和加 拿大,经济萧条的阴影正从四面八方笼罩美国,大有动摇这个世界经济的最后堡 垒之势。在度假胜地藏身一星期的克林顿,现身后第一件事正好是出访处于经济 风暴中心的俄国。行程是早就定好的,但不啻是最好的时机、最好的地点。   当然,如果受全球萧条的影响,美国经济亦出现持续性滑坡,无力回天的克 林顿也可能会因此重蹈尼克松的覆辙,由经济的失守导致民心的转向。   It's the Economy, Stupid! (寄自加拿大) 【丝露集】∽∽∽∽∽∽∽∽∽∽∽∽∽∽∽∽∽∽∽∽∽∽∽∽∽∽∽∽∽∽ ◆              夜 航 车                ·赋 格· (接98年第4期)               (五)有女同车   有道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和童年玩伴重逢在陌生的意大利,不能 不说是一桩奇迹。由他作向导,我去了波河平原一带几个乡党的据点,在作坊里 看那些赤膊大汉坐在缝纫机前做针线活,在统铺上听他们吹惊险曲折的偷渡传奇, 累了乏了就前呼后拥去咖啡吧泡一杯卡布奇诺,或是聚众凑钱打打牙祭。过了几 天舒服日子,我又开始习惯性地怀念铁路线,怀念天马行空的旅行生活。朋友了 解我的心思,便送我上路。   意大利好像出了什么事。米兰街头不见了中国人摊贩和吉卜赛扒手两支神出 鬼没的游击队,在罗马我遭到警察搜身检查的待遇,看来局势很不妙。弄来一张 英文报纸,才知道近日黑手党猖獗得很,在北方各大城市连投炸弹,一时间搞得 人心惶惶。我想自己不过一介游人,轮不上替人家忧国忧民多管闲事,不如按既 定方针办,走我该走的路。   虽是这么想,时局的大气候还是不可避免地给个人的小气候造成影响。具体 而言,大批撤离意大利的非洲民工致使波伦亚-西西里的铁路干线夜夜人满为患, 别说“卧铺”,连座位都一下子成了梦寐不可求的东西。每到夜幕降临之时,我 就愁眉苦脸地念叨:“今夜不知何处宿?”   某夜,正在挤满黑人弟兄的二等车厢里寻寻觅觅,忽然发觉身后多了一个影 子。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我转身细看,她立即害羞地往旁边躲开,可是不 一会儿又跟在后面了。呵,是个清秀的同胞。   在两节车厢之间找到一块空档,我们并肩坐下。我问她去迭弟,她回答说翡 冷翠。我一愣:这趟列车到翡冷翠是后半夜三点多钟,为什么不挑个时间好一些 的班次?她笑了笑说:“白天太乱。”我明白,那些查户口、抓偷渡客的公安一 般在白天行动。   我问她来意大利多久了。才两个月,她说,头一次单独出门,所以有些慌慌 张张的。我说:噢,只有两个月,学会做衣服了吗?她摇头说:还不会,想学, 没人教,现在只是打杂。老板给得少,每月只有六百千里。   在意大利的中国人习惯把里拉简称作“里”,所以说到钱额时就像在谈论万 水千山的路程。   “累死了。我好想家。但还没赚到钱我有什么脸回去?”她的眼里忽然泪光 点点。   我只能安慰她,情况会慢慢变好的。我告诉她,我有一些同乡朋友在埃米利 亚省,笨手笨脚的小伙子居然学了一手缝纫技术,相信她很快也能学会。她点头 说,是呀,刚到意大利时更糟,天天流泪想家,现在已经好多了。其实,回想起 来,偷渡的那段日子才是最苦的,从罗马尼亚到南斯拉夫走了一整夜的山路,又 是累,又是怕,蛇头还动不动欺负人……   我问她在国内时是学生还是上班。她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县城电影 院放电影。说到这里,她很兴奋地问我:“你晓得吗,翡冷翠还有一个名字叫佛 罗伦萨?”过去她放过一个叫做《泪洒佛罗伦萨》的电影,想不到真的来到了佛 罗伦萨,简直像做梦。   我坐着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竟然天已大亮,女孩已经不在旁边,两 边车厢里仍是坐得满满的黑人打工仔。想到这些黑人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不禁有 些羡慕。我懊悔没能和女孩说声再见,也不知深更半夜到站是不是安全。不过她 说过,蛇头安排她去翡冷翠找新老板,他会准时在车站接她,蛇头出面办的事, 错不了。说不定哪天在翡冷翠的街上能遇见她。   半个月后,我在意大利走得差不多了,便又像久旱渴雨一样去埃米利亚的小 城找我的乡党。大白天的,他们全都横七竖八关在屋子里面睡大觉。朋友醒来后 惊喜地看见我,告诉我说,为了躲避查户口的公安,他们改成昼伏夜出。他哈哈 一笑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六)听经记   天黑以前,到大河沿。大河沿没有河,只一条街,几户人家,剩下的就是被 晚霞烧得发红的黑戈壁。大河沿的地面是个大斜坡。铁路斜斜穿过盆地边沿,公 路深深地陷入盆底。   我坐在车站外的小广场上,翻看旅游小册子消磨时间。路灯亮起的时候,我 从书里抬起头来,望见孤零零的路灯上空的繁星。近旁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好 奇地凑过来看了看书名,诧异地说:“《新疆旅游》?这种烂地方还旅游?”我 嘿嘿一笑,问他等哪班车,他说:“143次。”去南疆的,和我同路。   这时我感到了夜的凉意,起身走进空气浑浊但很温暖的候车室。候车室里灯 光雪亮,肮脏的长椅上早已东倒西歪地躺满了疲倦的旅客。好容易找到一块足够 栖身的角落,闭上两眼努力了很久还是睡不着。睁开眼睛时,我惊讶地发现四周 的旅客都站着,默不作声地围成一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站起来往人堆里看去,人们在围观一个女人。约莫三十来岁,脸色憔悴, 蓬头垢面,眼睛却十分有神。令人惊奇的是,她正用铅笔在为她面前一位旅客画 像。那旅客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形像,似乎不情愿做模特儿,但不好意思阻拦她, 又害羞又好奇,不时看看众人的表情,再看看女人手中的画。旁观者的目光也在 女人、男人和画上打转,起初只是默默地打量,围观的旅客越聚越多,便有人指 指点点,低声议论,甚至发出哄笑的声音。   女人丝毫不受干扰,旁若无人地画着,抬头审视对象时目光冷静而认真,低 头描绘时用笔一丝不苟。她粗糙的手里是一枝普通的写字铅笔,笔下是普通的白 纸和简陋的硬纸板。   终于有好事者问起女人,你哪里来的,干吗在这里画画儿等等。   女人答话的时候,目光始终不离她的画纸和模特儿。她的语气平静甚至于呆 板,口音不像是西北腔。她断断续续的讲述勾画出一连串离奇故事的轮廓,其中 有逼婚,离婚,诬告,抢劫,追杀,逃难……   “你在哪里学的画?”有人问她。   “我没有学过,从来没学过。画画儿是耶稣基督启示我的。”   我深感惊诧。那女人提到耶稣基督,脸上现出虔诚的神色。她停笔微笑说: “他是在一天晚上托梦给我的。耶稣告诉我:你去画画儿吧!我听了他的话,醒 来就去买了纸笔,见到好人就给他画一张。”说到这里,她瞟了一眼模特儿。   围观的人们似懂非懂,一时无话。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发话道:“ 你信基督教?”他正是我在车站外遇见的那位。   “是。从前我受苦受难是因为不信。主救我死里逃生,指引我画画儿。自从 我信了上帝,我不再受苦受难了。”   中年人来劲了:“上帝?上帝是男是女?他吃不吃饭?谁见过上帝?”他环 顾四周,“你们说,谁见过上帝?”   女人激动地打断他:“上帝无所不在,他时时刻刻在我们中间。不信主将来 是要下地狱的!”   中年人继续跟她进行唯物和唯心的论战,她已经不耐烦而且有点愤怒了:“ 上帝创造了天地,地是空虚混沌……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 有了光。上帝看见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她突然口若悬河地背诵起《创世纪》来。周围的人们木木地听着,中年人也 烦了,转开话题说:“画得不好。不像嘛!”大夥儿横看竖看,有说像的,有说 不像的。模特儿涨红了脸,给了女人一点钱,把画拿去了。女人于是开始在人群 中物色下一个对象,但谁也不好意思当模特儿,推来推去,最后好几个人都推荐 中年干部。他当仁不让,做模特儿状对女人说:“画得好我给你钱。”   那女人却冷冷地站起来走了。她在候车室里走来走去,后来在另一个角落找 到了另一个模特儿,还是一边画一边重复讲述她的遭遇和信仰。听的人不多了。   143次列车进站的时候,旅客们忽喇喇地涌向检票口。我看见她躺在椅子 上安祥地睡眠的样子,很像一幅画里的女人,似乎是叫做《抹大拉的玛利亚》的 油画。假如把她也安进画里,我会给她起一个带有圣经意味的名字,“大河沿的 玛利亚”。               (七)又见莱茵   又见莱茵。朝发莫泽河口,暮至美因河口,上溯约百公里,莱茵两岸古堡连 绵,若干已成废墟,说不出的苍凉。对此情景,游人难免心生思古之幽情。游船 经过“神女峰”洛蕾莱的时候,甲板上的广播里传来失真走调的合唱歌曲《洛蕾 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内心总隐隐忧伤/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它使我不能 遗忘/晚风凉暮色已苍茫,莱茵河静静流淌/天空中灿烂的霞光,照耀在高高山 上”。转眼间歌声消逝,莱茵河依旧静静流淌。   弃舟登岸,到美因兹城里转了一圈。大教堂,选帝侯宫,席勒广场,了无趣 味。街灯次第亮起,是返回铁路线的时候了。候车室、售票口、书报摊、问讯处、 小吃部、烟酒亭、列车时刻表、通往站台的地下道。所有的车站都一样,不是起 点就是终点。   等车的时候,地道出口处突然钻出一个披着风衣的男子,捏着半截烟,神经 质地自言自语,盲目徘徊着。我想他一定是醉了。   列车旋即进站。就在我没来得及反应的一瞬间,醉汉飞蛾扑火似地迎面冲向 火车,手舞足蹈地跌下路基。   凄厉的汽笛刺破夜空。   飘舞的风衣,还有他手中的烟火划出的弧光,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   一小时后,美因兹车站的列车时刻表恢复了正常。不愧是德国效率。我揿灭 手里的烟,问自己该去哪里。没有答案。于是我走下地道,任意换了个站台,漫 无目的跳上一班不知开往哪里的火车,随便坐了几站,下来后发现自己在海德堡。 海德堡我已到过多次,因此我又上了另一班火车。   再次下车的时候我看了看手表,将近午夜。站牌上说这里是纽伦堡。书报摊、 问讯处、小吃部、烟酒亭,统统关门的关门,收摊的收摊。只有电子时刻表还没 入睡,数字不断变幻,说明车站的新陈代谢仍在积极进行着。我细细研究那些阿 拉伯数字,许久不得要领。一气之下,从衣袋里掏出烟来,找了个角落吞云吐雾。   这时有人向我讨烟抽。说英语。瘦高个,衣衫不整,头发乱似蒿草,浑身上 下没一处干净,落魄艺术家的样子。我给他一枝烟,又把火柴也递给他,问他哪 里来。他点着烟,连吸两口才说:波斯尼亚。这个回答震动了我,我立即想到遍 地陈尸的新闻照片。   波斯尼亚现在怎样?我问。他说:谢谢,我不知道,我不会讲英文。我问他 去哪里,他望望电子标牌说不知道。他反问我去哪里,我也说不知道。抽完烟我 想,去哪都一样,有个地方睡觉就成。   我查了一下列车时刻表,下一次车开往科隆。OK,就去科隆。   这一夜好像经过了不计其数的弯道、陡坡、桥梁和涵洞,有时是高高的雪山, 有时是不毛的荒原,有时在城市的地下穿行,有时静静地停在雨中的车站。究竟 是哪种景象,只能从车轮和铁轨的摩擦撞击声音来推测判断:在隧道里是空洞的 回响,在山路上是吃力的喘息,如果四周一片寂静,兴许是下雪了,车站、铁轨 和列车同时被埋进无声的银色童话。有时迎面开来一列长长的黑色货车,长得仿 佛永远也过不完,突突突突喷着蒸汽,白烟在夜空里缓缓绽开,像电影里的慢镜 头。在那慢镜头里,有个披着风衣的人缓缓地向我挥手,手指间夹着半枝燃着的 烟。   然后我被人轻轻摇醒。刺眼的阳光里有个身穿制服的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 了句什么。我环视周围,车厢里只有我和他,猜想他是告诉我:列车已到终点, 请你下车。我下了车走进车站,一样是候车室、售票口、书报摊、问讯处、小吃 部、烟酒亭、列车时刻表,一切大同小异,只是这里的语言文字令我错愕。这不 是科隆,我无意中来到了比利时。   于是我搭上反方向的列车回德国。数小时后,又见莱茵,江面上波光粼粼, 一艘游船正缓缓逆流而行。火车超过它的时候,甲板上几个游客兴奋地朝火车挥 手致意。这时我想,游船经过洛蕾莱山岩时,是不是也会播放那支荒腔走板的古 老民歌呢。               (八)夜游偶记   焉耆是个颇有意思的地方。维吾尔自治区里的蒙古族自治州里的回族自治县, 那就是焉耆。焉耆的马车夫穿长袍,戴白帽,蓄胡须。马车是单骑,马脖子上系 着铃,车篷花花绿绿的像织毯。“去焉耆!去焉耆!”他们在火车站外面一边高 声叫喊一边挥动马鞭,在空中甩出啪啪的响声。你上了马车,便一路叮当的去焉 耆。   在进城的公路上你见到了焉耆的女人。焉耆的女人是一个谜。她也着长袍, 还用棕褐色的布巾蒙着面,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深藏不露。走近她的时 候,你能感受到她的眼光,却根本无法捕捉。这时你也许会疑惑地想:这个走夜 路的蒙面女子,她那躲藏在厚厚的纤维后面的心灵之窗究竟被哪个男子独专着呢? 这样想着,你便也许会无端地把“焉耆”和史书里讲到的“焉支”联系起来了: 你会假想她是打焉支山下迁徙到这儿的匈奴女子。你会假想她当年用焉支山的花 汁作胭脂,搽在脸上是什么颜色。你会假想焉支匈奴失守后,她在西迁的路上蒙 了面哀哀地唱:“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  ◇  ◇   同车的土耳其人居然一口咬定他认得我。他提示说:仔细想想,十几天前柏 林到法兰克福的车上。我左右想不起来。他又提示说:你忘啦,那天夜里我们的 座位紧挨着。我还是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热情的旅伴。他便笑道:我可忘不了, 你睡相真好,侵占了我的座位,我差点儿被罚站!看我很窘的样子,他又笑了: 两度作“同厢”,你说巧不巧,是不是有缘分?来来来,咱俩喝一杯。说着从包 里拿出两罐啤酒,叫我等着,他去去就来。   他去餐车弄来了白腊肠和芥末酱,这下有酒有肴,馋兴大发,睡意全无。几 口黄汤下肚后,同厢开始大发牢骚。土耳其没劲德国也没劲,社会主义没劲资本 主义更没劲,分裂时没劲统一了还是没劲,伊斯兰教没劲基督教也没劲,做光棍 没劲老婆孩子都没劲,唉你说这世界到底有TMD什么劲。   来来来,为没劲干杯。               ◇  ◇  ◇   车过天水,天上开始滴水。从陇山到潼关,湿了八百里秦川。   到开封时刚好天黑。旁边轨道上停了一列货车,湿漉漉地淌着水。在我们的 车与货车之间的空地上,走来一个没打伞的小孩,手牵一条系了铁链的大母狗, 后面蹒跚地跟着两只小狗崽,大概刚出生不久,还不怎么会走路,一蹿一蹿地努 力向前。那小孩仰着满是雨水的脸问车上的旅客:买不买小狗?买不买小狗?   没有人回答。               ◇  ◇  ◇   手里攥着一张即将在午夜失效的火车通行票。   11点50分,到达西柏林动物园车站。车站大厅里有人在吹口哨。悠长的 慢板,调子里几分颓意,几分气定神闲的自在。可惜不知吹者为谁,只闻其声而 不见其人。   半夜12点整,我在闹市区“裤裆街”逛马路。被二战炮火削去半边的德皇 威廉一世纪念教堂的残骸依然悲壮地耸立着;土耳其烤肉店却飘散出与这座庞大 而沉重的德国都市不甚协调的东方气息。   1点20分,回到火车站,在流浪汉的地盘中找了块空隙,枕着背包躺下。   习惯了在颠簸的列车上过夜,这种安稳的环境里实在没法睡。3点半。   总算睡着了……大约是4、5点钟吧。   醒了。天已彻亮,7点15分。听见早班列车的声音,心底升起莫名其妙的 宽慰。 (全文完) ◆          这 里 洒 了 我 的 血                ·阿 瑟·   这里洒了我的血!我时时对自己说,也喜欢对别人说。可是没有人听得懂, 也没有人理我,因为没有人听得见我在说话。或许她听见了,可是她没有告诉我。 我一直在找她,找了这么多年了,就是想要问问她有没听见我的话。我真傻!我 摇着头说,嘴角还露出小孩子天真的笑容。我竟然在她面前向自己的太阳穴开枪, 这枪应该是向她胸口打的。   除了傻,我还能说什么呢?   第一次听到岚,我就被她的名字吸引了。这样的名字,在我们那个时代是罕 见的。她应该长得漂亮,我想。她应该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两个小酒窝使嘴角 时时流露出笑意,一头秀发比眼睛更有魅力,柔软而有弹性的马尾,使她走起路 来象跳华尔滋,那一袭淡绿色连衣裙,更象夏天里树荫下掠过的一抹轻风,带着 白兰花的香味。   她的名字无数次出现在各种各样的表扬信光荣榜上,然后以某种折射映入在 我的眼帘。尽管后来表扬信光荣榜换成了大字报,这个她仍然没有消失,不过那 种折射需要经过特殊的变换。   那个穿军装戴军帽扎两条小辣椒的就是她?胡说。小王撅撅嘴要我看对面报 墙边贴大字报的一班女主义兵,示意那个就是岚,我真想一把浆糊扫到他头上。 怎么会是她?还是主义兵的小头目?我不敢正面望那班女主义兵,我不是怕她们, 我是不想无缘无故挑起武斗,这硝烟弥漫的时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觉得对 面也有一双目光射过来,目光之下好像还有一点儿笑容。   这笑容好像在哪儿见过。对!在中山纪念堂,我去看《红卫兵组歌》。在极 度兴奋甚至有点儿狂热的人流中,我显得格外孤独。观众都是主义兵的人,一个 个穿军装戴军帽,臂上都佩戴着红袖章。我没有红袖章,是个冒牌货,为的是看 演出。在纪念堂门口守卫的有好些男女,正好一个女的查我票,我们的目光对了 一下,她好像认得我,还对我露了一点儿笑容。对!就是这个笑容。我倒不认识 她,要不是做贼心虚,我或许会跟她打个招呼。   她为什么不报告呢?想起来直让人冒冷汗。   主义兵是什么东东,现在年轻的大概没几个知道,年长的也都忘得差不多了。 可在那年头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以致老奶奶常常用“主义兵来了”来吓唬哭 闹的小孙子。听过“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口号吗?好。主义兵 就是喊这口号的那些人,十足的“保皇派”。听过红司吗?听过“中大八三一” 吗?没关系。我们战斗兵团就是红司属下,清一色的工农子弟,响当当的“造反 派”。   她怎么会是主义兵?主义兵怎么会在街头为群众清垃圾洗马桶?主义兵怎么 会是年年得奖的三好学生?我忽然对贴大字报热衷起来,一改以往只管写不管贴 的作风。尽管不露声色,心中总冀盼着什么。我愿意在人群中寻找她的影子,寻 找她的目光,和目光之下的那一点儿笑容。我会感到懊恼,如果对面报墙没有主 义兵在贴大字报。没有她的影子的笼罩,我会变得沉不住气,心轻浮浮的不知飘 到哪儿去,结果是自己或者其他兵团战士被扫得一头一脸的浆糊。   学校里的政治形势越来越严峻,“文攻武卫”的口号从中央传达下来,已经 开始落实到行动上。两派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几次小摩擦已迸出过火花。硝烟弥 漫着校园,星火燎原之势看来不可逆转。她的影子似乎被硝烟所掩,我在报墙前 面徘徊了好长一段日子。我再见到她,是她用手枪对准我的那一刻。   校园里终于打响了第一枪。小王和几个兵团战士到报墙贴大字报,与主义兵 起了冲突。枪响了,小王倒在血泊中。这一枪打在一个青年学生身上,打出一个 血洞来,汩汩往外流血。这一枪响应了“文攻武卫”口号,然后一呼百应,从此 无数个血洞流血不止。如果说《炮打司令部》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的开始,这一枪 则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今后的任何行动和斗争都与文化和革命无关,只有 仇恨。   仇恨,只有仇恨!主义兵杀了人还不让收尸。为了将小王的尸体抢回来,我 驾着兵团的宣传车,疯了似的在校园里横冲直撞。我的眼睛喷着火,火烧着泪, 我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小王的尸体。模糊间,一个人冲出来拦在车的前面, 双手举着手枪对着我。她!我犹豫了一下,一个急刹车。她象木头一样屹立不动, 手枪仍然对着我,而我的解放牌象饿狮一样咆哮着。我没有看到她的目光,只看 到乌黑的枪口。   为什么急刹车?为什么不撞向她?至多与她同归于尽。为什么会是她?为什 么她不开枪?因为她是岚?还是我的本能?使我错失了替小王报仇的机会。我是 怎样开车回来的?我强迫自己坐下来,坐得象《地狱之门》上的沉思者的铜像, 但我仍然不可以冷静地思考。我知道小王死不瞑目,他不会怨我,可我怎么对得 起他,怎么对得起我患难相交的战友。我想哭,但是没有眼泪。她是因为我而手 下留情吗?这是第二次了。为什么要想这些?我有权利想这些吗?我的造反精神 哪儿去了?我拼命敲打自己的头,象敲打沉思者的铜像。   兵团决定举行抬尸游行。我们向外校的红司战友借了人,还借了枪,把几辆 解放牌焊上铁板造成装甲车。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由校园出发,经过市中心的一 条主要街道,再回到校园,还特意经过主义兵的总部大楼前。双方都持枪戒备, 如临大敌。   我手持冲锋枪站在驾驶室的右边,一堵开窗的铁板斜挡在前面。驾驶室的另 一边也站着手持冲锋枪的兵团战士,驾驶室顶上架着一挺机关枪。车上放了许多 花圈,扎着各种颜色的纸花,是兵团战士自己做的。花圈包围着小王的遗体,遗 体用白布盖住全身,只露出头来,白布上面盖着兵团的团旗。车的前面扎了一个 大花圈,花圈中间是红色的“奠”字,白底黑字的挽联:“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 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道出了兵团战士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望着街上成千 上万的围观群众,我觉得自己无比威风,但也禁不住有点儿胆怯,特别是望着主 义兵总部大楼上架起的大大小小的枪支,我双手紧握冲锋枪,微微颤抖。   我看见她。在主义兵总部的大楼上,她持着手枪。虽然她在掩体后面,我还 是认出她来,透过她的目光。不过这时候她的目光象硝烟一般暗淡,她持枪的手 也微微颤抖。她也看见我吗?   命运之神象调皮的小孩子,老爱玩些新花样,不把人的命运搞得一塌糊涂决 不罢休。主义兵有枪,形势比人强,我们让出校园罢了,也不致于让血洞敞开, 流更多的血。命运之神偏让我们也有枪,让我们巴不得血往外涌。有人说,血流 得越多越能够唤起人民的觉醒。是的,历史需要有人用血来写,以解释那些崇高 的口号。没多久,我们联合外校的红司战友,到九江武装部抢了一批枪。我可以 为小王报仇了!我不再胆怯了,握枪的手也不再颤抖。我被热血烧透了全身。   我想起岚。她的两条小辣椒不好看,怪刺眼的。她理运动员的短发可能更好 看些,当然比不上她扎一条柔软而有弹性的马尾。她的眼睛倒是挺大的,深深的 反映出智慧。不过如今暗淡了,不反映智慧了,却流露出感情,不是吗?她也在 备战吗?我真希望她是个逍遥派。如果有朝一日我见到她,我会跟她打招呼吗? 她会理我吗?我跟她谈什么呢?谈人生的意义?个人的理想?还有感情?她会跟 我一起看演出吗?《红卫兵组歌》,还是《红卫兵战歌》?   可是当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甚至记不起怎么会 在那一时刻那一地点见着她。我们僵立在楼梯上下,四目相交,两枪相对。时间 变得很慢很慢,我努力在回想。   硝烟弥漫。校园里响着忽而零星忽而密集的枪声。一个兵团战士自告奋勇, 只身潜入主义兵总部大楼,铲除大楼上一个火力猛烈的据点。他从围墙外的小巷 翻墙,越过乱七八糟的杂物,爬过破窗,翻进一个空教室。锐利的玻璃割破了衣 服。他一口气冲上三楼,靠着墙壁,屏住呼吸,左手拔出两颗木柄手榴弹。拧开 保险盖,拔掉引线,一转身一甩手,两颗手榴弹呈抛物线形落进了不到十米远的 据点。   硝烟中,我看到了自己。低头看一眼割破的军装,可以确信他就是我。我趁 着浓烟往楼下跑。在楼梯的转角处,我停住了。在最不应该停的时刻停住了,我 的心倏然停止了跳动,身体僵硬得象座石雕。她站在楼下,拿着手枪望着我,手 枪还没来得及对准目标。我本来可以一枪把她撂倒,可是我没有这样做。我们的 目光对了一下,暗淡的目光,散漫得没有一丝精神,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肉体。   时间变得更慢,慢到我可以在时光的长廊上漫步。我似乎不愿意就此而退, 宁愿多逗留一会儿。这个穿军装戴军帽扎两条小辣椒的真是岚吗?这个拿着手枪 望着我,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肉体的真的是岚吗?我仍然宁愿相信岚穿淡绿色的 连衣裙,扎柔软而有弹性的马尾。时光的长廊很深很深,象个黑洞没有尽头。我 的眼睛变得模糊,黑洞里伸出几支枪,全都对准我。我决心面对现实,从容走出 去。   我没再想什么,只是慢慢把手枪收回来,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对准自己的 太阳穴。在扳动枪机之前,我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不知道她听见听不见。我说: 请记住,这里洒了我的血。   我就是这样见她最后一面的吗?在我的灵魂离开肉体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 她了。我在人间找了她这么多年,始终找不到。或许她也在战斗中式佝,从人间 消失;或许她的灵魂已经不属于她的肉体,甚至离开了肉体,和我一样四处流荡, 所以我找不到她。我一直在找她的灵魂。 (寄自美国) ◆               艳  遇                 ·阿待·   两年前离婚,一年前又动了乳腺癌手术,四十二岁的朱梅带着七岁的儿子坐 火车西行。儿子很乖,在车轮的隆隆声中熟睡了。   是暑假,儿子还从来没坐过火车,她便答应在传说般的火车时代消失以前, 带他乘一次火车。从芝加哥到洛杉矶,一路上可以饱览中部平原、落基山脉和西 部峡谷地。在她自己童年的那个时代和国度,她已将火车坐得厌烦了。大约有十 年没有听见车轮的隆隆节奏,每天不离轻便的小汽车,她倒真有些怀念起象征着 整整一个难忘时代的巨大沉重的火车了。   儿子睡了,她就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在车厢里走动。火车进入科罗拉多州, 不知何时,车上乘客们的面貌变更了,这当然是因为有的乘客下车了,又有新的 上车了。   靠近车厢前部的座位上,有个男人对她大方地打了个招呼,说了声真诚的“ 嗨!”他是那种一看上去就很讨人喜欢的男人,英俊得与电影明星差不多。朱梅 有点受宠若惊,不由地脸红,轻轻地回了一声“嗨”,就低下头匆匆走过。   她不象一般东方女子那样,看上去比实际岁数年轻。由于离婚和乳腺癌,她 很憔悴了。她的一心都放在儿子身上,根本没有再嫁的兴趣──不如说指望更确 切些吧。她依然在餐馆打工,看来这要成为她一辈子的职业了。离婚是她提出来 的,朋友亲戚都说她傻,丈夫在外偷情,可并没有甩她,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地混,混到老了,他也就没有精力再风流了,那时回心转意老两口好好过,熬 也熬得过来。把儿子拉扯大了有出息,就行了,人的一生还图什么?不就是个舒 适安稳?四十岁的女人,没有一个像样的职业,自己去闯,能有什么出头?没想 到离婚不久,她又患了乳腺癌,咳,真是一个不智之举啊,大家都说。可是她很 心傲,没有质量的生活还不如拉倒。当然她所说的质量是指感情和精神方面的。 她一向办事干脆果决,不愿婆婆妈妈,强求人意。她知道李杰和她厮守在一起, 完全是出于责任,一种对他来说十分痛苦的责任。她是心细的人,多年前就观察 出他如同初恋的小伙子那样堕入情网的昂奋。她以为那只是一段过眼烟云的艳遇, 然而三年了,她眼看着他在痛苦中挣扎,强抑着对别个女人的恋情困守在他们荒 芜的婚姻里。她也如一般妻子那样地曾经妒忌得发狂,打闹纠缠。后来她渐渐悟 出,他的心并不会因她的愤怒和嫉妒而离她更近,她只能将他放逐得更远。她改 变了策略,以贤慧、宽容和温柔来感化他。他仿佛很感激,但眼里的悲哀加深了。 她就象绝望的“野兽”耐心地等待着不爱他的“美人”觉醒那样,以为童话里的 真谛可以运用到生活里,她就等待着,用自己的善良等待着奇迹出现。然而生活 是冷酷的,奇迹没有出现。他在自己的爱火中一点一点地消耗着,而在那圈爱火 的高墙之外,他冷若冰霜,有如行尸走肉。她的心寒战了。离开他,至少成全了 一个人;厮守在一起,毁了一家──她的,还有他的长期精神抑郁正在暗暗地夺 去儿子的单纯和无忧无虑。于是她,悄悄地迈出了这具已死了的婚姻僵尸。   出于不知是感激还是愧疚,他主动提出承担儿子的一切经济费用,包括将来 上大学。后来她乳腺癌的医疗费用,也大都由他包了。分手了,他们倒象朋友似 的了。不象一般离异了的夫妻那样,他们从不在别人面前忆苦诉怨。他很快,几 乎是迫不及待地就与热爱着的那位结了婚。   吃饭时间到了,朱梅领着儿子到餐车。服务生抱歉地问,没有空桌,介意不 介意与别人合桌?不介意,朱梅不假思索地说。于是便来到一张桌前,那里靠一 边坐着的,正是那个早先与她大方地打招呼的男人。   她畏却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对他点了点头。   “你是George Clooney的兄弟吗?”就座后,朱梅的儿子盯 着那人问。   “你几乎猜对了。”那人佯做正经地说。   “堂兄弟?”朱梅的儿子很好奇,瞪着惊喜的眼睛。   “可以这么说吧。你叫什么?”那人把眉毛一挑,摆出一副蝙蝠侠炕妨气。   “亚当。你呢?我可以叫你'蝙蝠侠'吗?”亚当兴奋地问。   “叫我菲利普。叫我‘蝙蝠侠',我的堂兄弟可要不高兴了。”菲利普神秘 地说,眼睛往周围一扫,仿佛真害怕他的“堂兄弟”听到了似的。   亚当的眼睛便也往周围一扫,缩起了肩膀。   “亚当,你还没有向我介绍你的夏娃呢。”菲利普朝朱梅的方向歪了歪头。   “我妈妈?”亚当颇有些迷惑地问,“我妈妈叫梅,就是五月那个May。”   “你好,May。”菲利普说。   “你好,菲利普。”朱梅说。   餐桌上的空气轻松活泼了。服务生过来点菜。亚当要了花生酱和果酱三明治, 朱梅要了鸡肉三明治,菲利普要了牛肉汉堡。   “来点什么喝的?”服务生问。   “冷水就可以。”朱梅说。   “我要可乐。”亚当说。   “来杯勃艮第,”菲利普说,“你也要杯吗?”他转向朱梅。   “好,也给我来一杯。”朱梅忽然也想喝酒了。   咬了两口三明治,向菲利普又发了几个问题后,亚当对蝙蝠侠的“堂兄弟” 暂时失去了兴趣,跑到餐车后面那节消闲车厢探险猎奇去了。   “你们上哪儿?”菲利普拿起雪白的餐巾揩了揩嘴角,问道。   “洛杉矶。”朱梅赶紧咽下口里的鸡肉三明治,说。   “噢?我也上洛杉矶。常乘火车旅行?”   “不,第一次,我是说,到美国后,第一次。”   “你是……?”   “我是中国人,到美国十年了。”   “你喜欢这儿?”   她点了点头。   “我去过中国,应当说是台湾。事实上我曾经有过一个中国女朋友。”   她抬起眼睛看了看他。   “我们分手了。”他说。   “为什么?”刚说完,她意识到自己的急迫,便赶紧说了声,“对不起,你 不一定要告诉我。”   “这没什么,”他说,“实际上确切地说,是我离开了她。”菲利普挑了挑 眉毛,耸了耸肩。   一阵沉默。   “看,一只秃鹰。”他朝窗外指去。   朱梅探头往窗外看,那秃鹰的翅膀宽阔地展开,在河谷上方盘旋,飞得很低 也很近,近得连一边翅膀上少了数根大羽毛的残缺都看得清。她不禁感叹道:   “好美啊!”   “真的这样认为?没看见那残缺的部分?”菲利普望着秃鹰,朝她瞟了一眼。   “真的,它真的很美。那残缺算什么呢?当然它不是完美的,可是那残缺… …”她停了下来,菲利普注意地看着她,她感到脸上有点潮热,但还是说了下去: “可能有着它的理由,它一定有过一番经历,不同凡响的,或许,甚至是痛苦的 经历。谁能说他,或者她,没有残缺?只不过有些是内里的,有些是外表的,有 些是可看见的,有些是看不见的,有些是一眼就看见的,有些是到一定的时候才 能看见的,有些从核心里就残缺了,外表却完美无暇……哦,你看它那气派,那 骄傲的凌空气派,那鹰的气派!内在里不是鹰,再完美也撑不出那种气派。”   朱梅一口气说了不少话,说完后,自觉有点太外露,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那鹰,突然间颤抖了一下,往一边歪去,好像一股强大的气流冷不防地袭击 过来似的,破坏了它本来就因那残缺的翅膀而有点艰难地维持着的平衡。他们两 人都屏息了,紧张地眼看着它歪倒下去,歪倒下去,几乎扎到了铁道下方那条“ 白河”的银色水波里。忽而,它仿佛转败为胜,制服了那股邪恶的气流,重新掌 握了自己的命运,控制了平衡,扑扇着又长又大的翅膀,向上缓缓地、艰难地, 但依然从容不迫地滑翔而去。火车转弯,它消隐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舒出一口气,有一秒钟,四只眼睛欣慰地相望。她意识到了, 立刻低下头,把他的欣慰弃置在迷惘里。车轮轰隆轰隆地低吟着。   车厢里骤然暗下来,车窗外面是一片漆黑,间或闪过的灯光,将座位、餐桌、 人影,还有那两支喝了一半的高脚酒杯梦一样地忽现一下,便又扯进黑暗之中。 火车进入隧道,车轮的轰响象从紧贴耳边的音箱里压出,几乎震耳欲聋了。她在 黑暗的隐蔽下偷偷地端详他,他的眼睛仿佛仍然在寻找她欣慰的目光,只是在黑 暗中更加迷惘了似的。车轮依然在轰隆轰隆地低吟着。她感到自己摆在桌上的那 只手忽然被捏进一只大手里,她几乎听不见地呼叫了一声,本能地往后退缩,但 那只大手有力地将她的手捏住。她的呼吸停止了,任凭它被举起,就在隧道灯光 闪过的一瞬间,她看见他伏下头──他那英俊的头,伏到了她的手上。她闭上眼 睛,手背上感觉到的是他脸的轮廓,他的额头、睫毛、鼻尖、嘴唇……她浑身颤 栗,犹如坐在电刑椅上的死囚。   四周通亮了,隧道抛在了后面。她脸孔苍白,僵直地坐在那里,他望着窗外。 服务生走来,将两份账单放在桌边。她掏出钞票,搁在账单上面,就要起身。   “将酒喝完?”他问,举起酒杯,“为认识你,干杯!”他说。   她顺从地抓起酒杯,忽然间痛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听命于他。   “你,对那位中国女孩的愧疚,想要从我这里,来得到宽恕和补偿,从而推 卸掉你沉重的负疚担子。”她语无伦次地、急促地说,“我痛恨这种游戏,我们 虽然,也许都是黑头发黄皮肤,但在内里,却并不一样!我可不是十几岁的,不 懂事的小姑娘。”   不知怎的,在她的想象中,他所抛弃的那位中国女朋友一定是位既年轻又漂 亮的少女。她神经质地举起酒杯,手一抖,酒杯滑落,滚到桌边,摔到地上。她 看见那酒杯不偏不倚,正正地砸在他黑亮的皮鞋上,血一样的勃艮第溅到他笔挺 的白裤和干净的白袜上。他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   她一扭身,就逃出了餐车。在消闲车厢她找到了亚当,一把将他拉回他们的 车厢座位。   她心不在焉地与亚当下棋,眼睛不是盯着棋子,而是窗外渐暗的夜色。她忽 然用双手捂住脸,用力摇头。   “妈,这回我让你赢。”亚当好心地说。   “没有关系,我不在乎。”她从手缝里应着。   不知是什么力量,半夜里将她从座位上拔起,朝车厢前部走去。已经有二十 多年了,她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激动,这种由内里一直燃烧到手指尖的高热。   “我豁出去了,”她对自己说,“我豁出去了。”   仿佛比二十多年前心跳得更厉害,也更绝望,更绝望也就更执着。不同的是, 她知道,她所渴求的已不再是永生永世的那种。她的心已为山盟海誓所破碎,永 远不可能再拾起来,剩下的残片无法去憧憬,只能反映别处投来的光亮。光亮强 得将她燃烧时,她也就只有那么一小片可被燃烧。一根火柴的光热对卖火柴的小 女孩来说,也是一点温暖啊。她还能企望什么?这就够了。她仍然要追求,即使 明知犹如飞蛾扑灯,她也在所不惜了,谁叫飞蛾要有趋光的本能?   她按了按自己的胸脯,那里很柔软,也很空洞。也许正因为它们,她不再奢 望深的卷入。然而她的心却仍然渴望爱,哪怕是最浮浅的那种。几年来第一次, 她忽然觉得了单身女人的自由,自由地去爱、去幻想而没有犯罪的感觉。   她看见他靠在车厢的壁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他的侧影被昏暗的灯光 打成一张素描的初稿,就象刚学画的人常描画的那种──最标准、最精巧的轮廓, 该凹陷的地方深暗不可测,该凸出的地方亮着高光,贵族那样自豪和坦荡。额头 上的几道皱纹在头发的阴影下几乎看不见地提醒着已不年轻的过往经历,他就象 一位睡着了的奥林匹斯山神,哼,连他的鼾声都是完美的,不粗俗,却溢着男子 气,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匍匐在他的脚下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挑逗她,挑逗她 这个既不漂亮又不年轻的中国女人。难道真是一场游戏吗?他也真会逢场作戏, 大概太饥饿了,有些饥不择食。看他睡得那么熟,早就将一切都抛之脑后。她不 由地倒抽了口气,好在她,并没有上当,至少在他面前没有。可是,她站在这里 干什么?定定地看着他,全身从里到外地燃烧,这不是上当又是什么?自欺欺人! 她禁不住地抖索了一下,拔脚就走。   车轮换轨将她狠狠地摇晃,也将地上的行李提包错了位。她的脚下被什么坚 硬的东西重重地一绊,险些跌倒,她将双手扶住了小茶桌,才站稳。她往脚下一 看,啊,一双假腿从座位下面滑出,腿的底部连着一双黑亮的皮鞋,皮鞋里伸出 一截白袜子─浸透着血一样的勃艮第的白袜子!再看面前的这位“奥林匹斯山神 “,他的下身盖着毯子,那毯子空空荡荡地悬挂在应当是腿和脚的地方。就在这 时,他忽然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吃惊的眼睛,虽然她的惊诧只有 极为短暂的一瞬,他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脸先是几乎觉察不到地苍白了, 然后就将嘴角轻蔑地一勾。   “一旦女人们看见我的假肢,眼里必定流露出惊异和不敢相信。无论起先多 么甜蜜可爱,此时也难以掩饰她们的震惊和愤怒,仿佛我是个骗子,将她们对我 的好感用我还中看的脸蛋给骗得了,却没有事先申明我是个无腿的人,这难道是 我的过错?”   看到朱梅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离开她,是因为我无法忍受她的怜悯,她完美得无可挑剔,谁能抛弃她? 我害怕被她所抛弃,便抢先一步罢了。我不管你对我怎么想,骗子也好,可憎的 残废花花公子也好,原谅我,我几乎爱上了你。不知道为什么,在你眼里看到了 一种不同于怜悯的东西,你能认识一只残缺的秃鹰的价值……”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被她眼里的闪闪泪花所激怒。   “原来你也一样,我不需要同情的眼泪,走吧。”   她没有走,呼吸急促了起来,死死地瞪着他。最后,她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你知道什么是同情?有谁会有这样的同情?!”她将“这样的”三个字说 得很重。一边说着,她一把将衬衣的领口扯开,扯得很大,很低,又几乎是粗鲁 地将完全暴露出来的胸罩推开。他惊恐地瞪着她的疯狂举动,轮到他瞠目结舌不 知所措了。   那里,在她没有了乳房的、扁平的胸脯上,一道外科刀痕象地图上的铁路线 那样蜿蜒着。她捏了捏鼓囊囊的胸罩。   “假的。”她说,嘴角歪了歪。   火车到站,朱梅牵着亚当下车。站台上,菲利普坐在一辆轮椅里,上身穿着 神气的海军军官制服,肩章和胸章在加利福尼亚的阳光下闪耀。站在他的身后, 是一位衣冠楚楚的侍从。他的“腿”上是那条溅了勃艮第的笔挺白裤,“脚”上 也仍然是那双浸了勃艮第的白袜和黑亮的皮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也刮得 青白,严然是一副鹰的气派。   她向他道别。   “我要到哪儿去找你?”他问,挺直着他军人的后背。   朱梅仰脸看了看天,好蓝的天,只有一片白云。   “你看那朵云,”她往那儿指,“飘过去了,就过去了。”   他就抬起他那奥林匹斯山神的头,端详着那朵云。它渐渐地散开,一部分与 原先仿佛并不存在的其它小云块聚合,一部分散化在蓝天里,终于不见了。   他收回眼光,转过身,他们母子的身影正汇入南加州花花绿绿的人群中。 (寄自美国) ◆             双 色 死 亡                ·叶 子·   回来已经一个星期了,还没有出过门。   刚回来那几天阳光明媚,倒是很像北京,整天懒洋洋的。这两天突然接连阴 雨,采光不好的房间里,早晨醒来的时侯在黑暗中听着雨打玻璃的声音,就在头 顶上,却夹杂在风声中不甚清晰。晨曦的微光隐隐约约的,在厚重的乌云中滤过 以后也变成浅灰,无声无息的在窗缝中随着丝丝的凉意渗进来,显得无力而无由, 仿佛一声叹息的若有若无,耸耸肩又悄然退回去了,只剩下单薄但挥执不去的寒 意。这时才觉得原来冬天的被窝也是不好过的,冬天才来。   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到remote,霎时间老柴无边无际地呻吟起来,小 提琴的颤音不依不饶地涤荡开去,不禁打了个寒颤,记不起来昨晚就是听着这个 睡着的,二手买的破音响连自动换碟的功能都没有。换成收音机:“What if God is just one of us, just the slob like one of us, just the stranger on the bus, trying to make his way home...back up to heaven all alone”, 忽然觉得被这个问题烦恼得清醒起来,赶紧缩腿闭眼,享受点滴消失的睡意,然 而徒劳地努力着就烦躁起来,一掀被子起来了。   雨便这样耐心地下着,义无反顾地撞在玻璃窗上,有些不明确。然而在淅沥 的点滴声背后,有一种沉静,缓慢而庞然地弥漫开来,一切可能性都在渐渐沉寂。 仍然昏暗的房间里,阴影下的《向日葵》抑郁却愤懑地伸展着,有些诡异的感觉, 挣扎的生命力给人的是负面的刺激。不抵抗地让意识在因为幽暗而睁大的眼睛背 后睡去。   怎么会有人说出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这种话呢?春的意义绝不比冬大,到 了春天应该欢欣,然而这样的气氛中那样的扰攘是不合时宜的,并且是不高尚的。 所以我们可以容忍不合时宜却不容忍不高尚。在冬天鼓吹春的繁荣,难道人们可 以从中获得力量吗?泰戈尔说,让我死了又死以明白生的无穷。白与黑都是终点。 在白的终点中包含着无限的可能性,在黑的终点所有的可能性都沉寂了。人的生 命原来就是在许多次的白色死亡后的一次黑色死亡。   我们在出生时肆无忌惮地啼哭,然后用一生的时间让他人为我们无声地流泪。   死亡是伟大的。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美 国 电 影 史 话 (连载)                 ·方舟子·               七、叛将斯特劳亨   在好莱坞制片厂制度的压制下,有艺术个性的导演最终都难逃被消灭的命运。 在二十年代,为导演的独立性主唱挽歌的是格里菲斯和曾是他的助手的斯特劳亨。 与格里菲斯不同的是,斯特劳亨的重要作品都是在制片厂制度的重压下顽强地、 挣扎着完成的。他的艺术成果,也都无可挽回地被制片人所糟蹋。   埃里克·冯·斯特劳亨出生于1885年9月22日,是奥地利一位犹太衣 帽商的儿子,1906年从军官学校毕业后移居美国。到美国后,自称是奥地利 贵族,在姓前面加上了“冯”。他最初在一家百货商店打工,住在破旧的旅店里。 在那里,他无意中发现了美国自然主义作家弗兰克·诺利斯的小说《麦克提格》, 一口气把它读完。以后他会不时地想起这部小说,并一直想把它改编成电影。但 在他从影之前,他又换了几样工作,都是打杂。1914年,他在一旅游点当向 导时,得到一位贵妇人的赏识,资助他五百美元,他就去了好莱坞。到了好莱坞, 正碰上格里菲斯要拍《一个国家的诞生》,需要有人帮助设计军服。斯特劳亨既 是裁缝的后代,又在军中混过,干这项工作是最合适不过了,他就这样进了格里 菲斯的摄影组,并在片中扮演了一无名角色。第二年格里菲斯拍《党同伐异》, 斯特劳亨就成了他的助理导演,同时还继续当群众演员。不过,斯特劳亨的表演 才能是在别的导演手下才得到表现的。这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正打得激烈,美国 拍了许多丑化德国的宣传片,“德国贵族”斯特劳亨有了用武之地,专门在这类 电影中担任反面人物,扮演普鲁士军官,成功地塑造了这类“让人憎恨的人”, 小有名气。   但是斯特劳亨的志向却是当导演。尽管他与格里菲斯的关系从来就算不上亲 密,他却以格里菲斯的真正传人自居。在给格里菲斯当助手的时候,给他留下了 深刻印象的是格里菲斯对细节的重视和对人物的刻划。他决心要把格里菲斯的写 实主义风格发扬光大。1918年他参加了格里菲斯《世界之心》的拍摄之后, 自称从格里菲斯的电影学校毕业了,该自立门户了。他开始向环球公司的老板不 断地推销自己写的剧本,请求由他来导演,为此甚至在老板的家门口搭了帐蓬住 在里头。公司老板实在受不了他的日夜纠缠,终于答应让他当导演试试。191 9年斯特劳亨导演了第一部电影《盲目的丈夫们》(他同时也扮演主角),一下 子也成了让制片人憎恨的人:他花了太多的时间和金钱用于排练、艺术设计和剪 辑,大大超出了预算和时间安排。但是这部电影很叫座,斯特劳亨也就可以继续 把导演当下去。此片对人性的阴暗面的前所未有的深刻刻划,也为斯特劳亨以后 的电影定下了基调。1922年他拍摄此片的姐妹篇《愚蠢的妻子们》,对导演 权力的滥用也达到了顶峰:他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拍这部电影,其成本按他自己的 说法是七十三万美元,环球公司则说花费超过了一百万美元,是预算的四倍。为 了拍摄此片,他在环球制片厂的场地按原大小仔细重建了蒙特卡洛赌城。由于环 球制片厂的场地不靠海,为了拍摄蒙特卡洛赌城的海滨背景,他在几百英里之外 的海岸又把该赌城重建了一座。斯特劳亨斤斤计较布景、道具的逼真,有时到了 不可思议的地步,他甚至要求扮演奥地利轻骑兵的演员们必须穿军队规定的内裤, 尽管这些轻骑兵在影片中并不会脱下制服让观众看到内裤。他最后交给公司的, 是长达六个多小时的版本,公司派人把它删掉了三分之二才发行。这部电影很受 观众欢迎,但是它的高额成本却使票房利润接近于零。第二年,他拍另一部电影 才拍了五周,花费又超过了预算,环球公司再也无法忍受,把他解雇了。   斯特劳亨大手大脚地花钱追求完美的恶名虽然已传了开去,但是他拍的电影 到目前为止都很受观众欢迎,因此他再找个导演的工作并不困难。他去了米高梅 公司,于1924年终于实现了把《麦克提格》改编成电影的梦想,完成了他最 重要的作品《贪婪》。斯特劳亨力图一个段落一个段落、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 翻译”这部小说,花的钱虽然只有《愚蠢的妻子们》的一半,最后交给公司的, 却是四十二盘长达九个多小时的电影──他已经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做剪辑才得到 这个结果。这个版本,只在公司内部放过一次,在公司的压力下,斯特劳亨勉勉 强强把它剪到二十四盘。米高梅公司把该片没收,让另一位导演动剪刀,把它剪 到十八盘,还不满意,最后发行时只剩下了十盘。米高梅公司把剪下的部分销毁, 回收胶片中的硝酸银。其结果,这部片子显得很不完整、不连贯,但是即便如此, 它的威力仍然是不可抗拒的,仍然是电影史上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一部电影。当 时看了此片的导演,都说深受启迪。原来电影还可以这样拍,可以如此细致地表 现人类的行为,如此深刻地揭示人类的内心,其成就,堪与十九世纪杰出的写实 主义、自然主义小说相媲美。然而,此片对人类贪婪本性的不遗余力的揭露,却 不为当时的观众所喜,在票房失败了。   在为米高梅公司拍了一部商业上非常成功的《风流寡妇》之后,1926年 年斯特劳亨去了派拉蒙公司拍摄《婚礼进行曲》。1928年剪辑此片时,斯特 劳亨又与派拉蒙公司发生争执,坚持要发行长片,未获允许,他离开了派拉蒙公 司,受电影女明星格罗里娅·斯丸逊及其赞助人约瑟夫·肯尼迪(约翰·肯尼迪 之父)之雇拍摄《凯利王后》。这次与独立制片人的合作也以失败告终,其原因 还是由于斯特劳亨的完美主义作风:拍到一半时,他命令男主角要按剧情真的把 烟油唾到扮演女主角的斯丸逊身上。斯丸逊撂担子不干,再加上由于成本太高, 以及担心通不过审查,肯尼迪将斯特劳亨解雇了。斯特劳亨的导演生涯至此结束, 此后他仍干演员老本行,在欧洲和美洲之间来回奔跑,一面写剧本,一面当配角 演员。   1948年,格里菲斯去世时,斯特劳亨兔死狐悲,在悼词中悲伤地说:“ 如果你是在法国,曾经在五十年前写过一本好书,画过一幅好画,或是导演过一 部杰出的电影,而自那以后再也没能做出什么成就,你仍然会被视为是一位艺术 家,获得应有的荣誉。人们会对你脱帽致敬,叫你大师。他们不会忘记你。但是 在好莱坞,只有你的上一部电影是好的,你才算是好的。如果你三个月未出作品, 你就会被忘得干干净净,不管你曾经取得了何等的成就。”但是好莱坞之外的人 并没有忘记他。在斯特劳亨死后的第二年(1958年),布鲁塞尔世界博览会 上,来自二十六个国家的一百多位电影历史学家投票评选历来十二部最佳电影, 《贪婪》一片即以得票第六而入选(得票最多的是《战舰波将金号》,其次是《 偷自行车的人》、《淘金记》)。电影史家以这样的方式为斯特劳亨盖棺定论了, 尽管他们所看到的《贪婪》,不过是原版的百分之二十,原版的伟大,只能想象。 多年以来,一直有传闻说,原版的《贪婪》并未被销毁,而是藏在米高梅公司的 某个秘密角落。但愿这是真的。              八、独行侠卓别林   据环球公司的老板的说法,斯特劳亨对胶片有恋物狂倾向,所以拍完了电影 才舍不得剪辑。其实,若要在导演中评选胶片恋物狂,卓别林更为够格。这并不 是说卓别林也舍不得剪辑,事实上他动起剪刀来毫不心疼,他的一些作品,完全 可以名列删剪最厉害的电影,比如《城市之光》的最后版本,就只是原胶片的一 百二十五分之一。卓别林的问题是,对这些删剪下来的部分,他都舍不得丢弃、 销毁,全都细心保存起来。更要命的是,即使是排演,卓别林也要拍摄下来,而 且往往在排演之前他还没想好怎么拍,只好一遍遍地试拍。《城市之光》这部电 影,总共拍了五百三十四天,其中有三百六十八天是用来拍流浪汉查理和卖花的 盲女初遇这一场戏。卓别林拿不定主意怎样才能让失明的卖花女误把路过的流浪 汉当成富翁,没关系,开机了再说,重拍了一遍又一遍,拍到第三百四十二遍时, 卓别林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查理横穿交通拥挤的街道,给一辆停在 路边的轿车拦住了,走不到人行道上去,他便钻进轿车,从另一个车门出来。在 人行道上的卖花女听到了下车、关门的声音,误以为他是轿车的主人,卖给了他 一朵花,收下了他的最后一角钱,两个人的友谊就此开始。对这些试拍的胶片, 卓别林也都给保存了下来。这类报废的胶片越堆越多,到了1946年,卓别林 新雇佣的经理背着卓别林下令把这些胶片销毁,以便腾出地方。那位自一十年代 起就一直担任卓别林的摄影师的托勒罗急忙忙跑去向卓别林报讯,这些胶片才被 抢救了下来。托勒罗知道,记录卓别林的表演的每一尺胶片,有如伟大作家的手 稿,都是宝贵的。   卓别林自1912年随英国卡尔诺剧团巡回演出到了美国,被塞纳特看中而 从影,到1967年拍摄了最后一部影片《香港来的女伯爵》,五十五年的影坛 生涯,拍摄的正片却屈指可数,每一部正片,都象《城市之光》一样是长时间精 雕细琢的结果,那些报废的胶片要比最后发行的版本更能让人明了卓别林的匠心。 没有一个制片商会容忍卓别林如此苛刻的工作作风,卓别林知道这一点,所以当 美国影坛一开始实行制片厂制度,卓别林马上就独立出去,自己当制片人,避免 了斯特劳亨的下场。在独立制片之前,卓别林就已是人见人爱的头号明星,商业 价值超过了任何演员,早在1915年就跟制片厂签了骇人听闻的高达一百万美 元的片酬合同。独立制片后,他的魅力仍然经久不衰,每一部由他主演的电影都 在票房取得巨大的成功,而他又是一位精明的商人,永远不会为资金短缺发愁。 经济上的独立自主保证了艺术上的独立自主,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随心所欲地拍 片,格里菲斯就没有他这么幸运。   对于卓别林来说,电影艺术远比电影技术重要,他的明星效果也使他得以顽 强地抗拒电影技术更新换代的潮流。在别人都在拍正片的时候,他仍然继续拍两 盘的短片,直到1925年,正片的时代已经降临了近十年,他才推出了第一部 正片《淘金记》(他在1921年出品的《孩子》有时被认为是他的第一部正片, 实际上该片只有四盘一小时。在1923年他拍摄了正片《巴黎女郎》,但把它 束之高阁,直到七十年代末他死后才发行)。在别人一拥而上拍有声片,无声片 被宣告死亡的时候,他仍然继续拍无声片,包括1931年的《城市之光》和1 936年的《摩登时代》,以一人之力,把无声片的寿命延长了八年。一直到1 940年,有声片技术已非常成熟了,他才推出了第一部有声片《大独裁者》。 他的有声片,总体上都不如无声片。这些有声片中的最好部分,往往是无声的场 面。卓别林自始至终是无声片的大师,以其创作实践证明了电影的成就归根到底 取决于艺术而非技术。   伯纳·萧曾经说过,卓别林是电影界的唯一天才(至于戏剧界的唯一天才, 当然是萧自己了)。更准确地说,卓别林是电影界唯一的充份发挥了其艺术才能 的天才。正因为如此,他的每一部自编、自导、主演、配乐的正片,几乎无一例 外都是不朽的杰作。《淘金记》、《城市之光》和《摩登时代》,每一部都可以 去竞选历来十佳影片。他的后期作品,《大独裁者》、《凡尔杜先生》、《舞台 生涯》和《一个国王在纽约》,尽管已不如早期作品那样才气纵横,却仍然是不 可多得的杰作。   象电影史上的其他天才,卓别林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 父亲就遗弃了他们母子。他的母亲靠卖艺为生,一度精神失常被关入精神病院, 卓别林和哥哥流落伦敦街头,后被送进了孤儿院。他母亲出院后,卓别林跟着她 巡回表演。他五岁这一年,他的母亲在一次演唱中失声,被观众轰了下去,卓别 林走上舞台接替母亲唱了一支歌。在自传中,卓别林如此描述他的首次演出:   “唱到一半的时候,观众们纷纷把钱撒向舞台。我立即停止歌唱,宣布说我 要先捡钱再唱歌。这引起了哄堂大笑。舞台经理拿着手帕上了舞台帮我捡钱。我 想他是要把钱占为己有。我把这种想法对观众说了出来,获得了更大的笑声,特 别是当他离开舞台,我紧跟不放的时候,笑声就更大了。直到经理把钱交给了母 亲,我才回到舞台继续把歌唱下去。我觉得象在家里一样自在。我跟观众交谈, 跳舞,做一些模仿动作,包括模仿母亲唱爱尔兰进行曲。”   卓别林的一生,就在这一刻被决定了。终其一生,他一直就是这个以舞台为 家的早熟的孩子。以小孩的眼光看待这个冷酷的世界,也就难免会有哀愁和愤怒。 卓别林那些诗一般的电影,从来就不是纯粹的喜剧。《摩登时代》中对技术压抑 人性的控诉,《大独裁者》中呼吁和平自由的布道,《舞台生涯》中对人生道德 的说教,《一个国王在纽约》中对美国社会商业化和麦卡锡主义的嘲讽,都是孩 子般浅薄,然而也都象孩子的梦一样的动人。   卓别林所营造的最大的梦境,是流浪汉查理的多姿多彩的真实世界。这位可 爱可怜可笑可悲的流浪汉,毫无疑问是银幕上最为著名的影像,从某种程度上说, 也是二十世纪的一个人格化的象征,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深深渗透了每一位不 同国家、不同文化、不同阶级、不同年龄的观众的内心。在欢乐的人群中总是被 孤独地冷落在一旁,在最该被注目的时候总是被忽视,心爱的人总是不理不睬, 最可宝贵的东西总是被摧毁──无论如何,爱人总是甚于被爱,而且绝不放弃, 永不绝望。   查尔斯·卓别林爵士于1889年4月16日出生于伦敦一个贫苦艺人的家 庭。1910年随卡尔诺剧团到美国巡回演出。1913年加入塞纳特的启斯东 电影制片厂,于1914年出演了第一部电影。1919年与格里菲斯、范朋克 和璧可馥组建联美电影发行公司,从此独立制片。1929年因《马戏团》一片 获奥斯卡荣誉奖。1952年他在欧洲度假时,美国移民局以其有亲共倾向等理 由拒绝其入境,他放弃了美国永久居民的身份(他从未加入美国籍),定居瑞士。 1972年,他重返美国,接受奥斯卡特别荣誉奖。1973年因《舞台生涯》 一片获奥斯卡最佳配乐奖(该片在1952年出品,但到1972年才在美国放 映)。1975年被英国女王封为爵士。1977年12月25日在瑞士在睡眠 中去世。 【译名对照】 斯特劳亨 E. von Stroheim 诺利斯 Frank Norris 斯丸逊 Gloria Swanson 查尔斯·卓别林 Charles Spencer Chaplin 托勒罗 Rollie Totheroh 卡尔诺剧团 Karno 启斯东 Keystone 联美 United Artists 《麦克提格》 McTeague 《盲目的丈夫们》 Blind Husbands 《愚蠢的妻子们》 Foolish Wives 《贪婪》 Greed 《风流寡妇》 The Merry Widow 《婚礼进行曲》 The Wedding March 《凯利王后》 Queen Kelly 《寻子记》 The Kid 《巴黎女郎》 A Woman of Paris 《淘金记》 The Gold Rush 《马戏团》 The Circus 《城市之光》 City Lights 《摩登时代》 Modern Times 《大独裁者》 The Great Dictator 《凡尔杜先生》 Monsieur Verdoux 《舞台生涯》 Limelight 《一个国王在纽约》 A King in New York 《香港来的女伯爵》 A Countess from Hong Kong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         吴 清 源 的 围 棋 人 生 (一)                ·少少君·                天才的诞生   1914年,吴清源出生在中国福建的一个封建家庭。排行老三,取名吴泉, 兄弟姐妹共六人。吴清源在八岁时由父亲吴毅启蒙学习围棋,一年后就执黑与父 亲分庭抗礼了。父亲发现他的天才后,就刻意让吴清源打谱练棋,每天多达十二 小时。据说吴的中指有些弯曲,就是那时打谱书太沉,压迫变形的。   吴清源九岁时,由父亲带去海丰轩下棋,并开始同顾水如、汪云峰等高手对 局,“神童出世”的说法也由此流传开来。吴清源十一岁时,父亲不幸去世,家 里财源断绝了,于是吴清源在顾水如的介绍下,开始陪段祺瑞下棋,以此挣钱补 贴家用。1926年,日本棋院的岩本熏六段和小杉丁四段访问北京。少年吴清 源受三子胜岩本熏六段两局,受二子胜小杉,负于岩本熏。岩本对此惊讶不已, 在日记中写道:“真是天才的少年,如来日本,不难成为高手。”第二年,井上 孝平五段来华,吴清源受先中盘胜井上。棋迷日本商人山琦有民将对局棋谱寄给 了濑越宪作七段,这成为了吴清源留学日本的契机。   濑越七段看到棋谱后如获至宝,他十分欣赏吴清源的才能,把吴与井上的对 局以《可惊的天才少年现世》为题在《棋道》杂志上发表了,据说濑越先生曾钦 佩地说:“令人想到了秀策名人(江户时代日本棋界第一人)的少年时代”。为 了能让吴清源去日本下棋,濑越先生四处奔走,几经周折,最后在大仓喜七郎( 日本财阀,嗜好围棋)的赞助下,吴清源终于成行了。   1928年10月,十四岁的吴清源搭乘“长安”号轮船向日本进发。一位 旷世奇才踏上了他不平坦的围棋旅程。                新布局旋风   在日本政界、财界众多友人的支援下,日本棋坛终于迎来了吴清源这位来自 中国的少年天才。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吴清源的段位怎样确定呢?最后日本棋院决 定对吴的实际水平进行测验,先由莜原正美四段(升段赛的优胜奖得主)执白下 第一盘测验棋,结果吴中盘胜。第二盘是秀哉名人的让二子局,结果吴再次中盘 胜。第三盘则是吴清源执黑中盘胜村岛正义四段。根据这个成绩,日本棋院的审 议会正式认定吴清源为三段。依照日本棋界的传统,吴清源投入了濑越宪作的门 下,与桥本宇太郎为同门。   经过一年的休养,吴清源于1930年春季开始参加升段赛。当时的升段赛 对棋手的生活至关重要,而新闻棋战则无关紧要,这与现在正相反。所以春秋两 季的升段赛棋手们都全力以赴,不甘落后。吴清源升段赛的成绩是春季第三名, 秋季第一名,1931年就升为四段。1932年又升为五段。而在1933年 秋季的升段赛中,木谷实和吴清源掀起了“新布局”的狂飙,给棋界带来了巨大 的震动。   谈到新布局,就不能不提到木谷实。木谷实早年外号“怪童”,也是昭和棋 坛一位划时代的人物,他与吴清源在比赛中是老对手,在生活中则是老朋友,两 人相交甚密。木谷实生性执着,下棋经常长考,他的读秒在当时是很有名的,据 说他是从感觉最差的一着开始考虑,以防出现漏算,于是用时便比别人多许多了。 生活中的木谷实也是如此,有一个笑话说他打麻将也喜欢长考,结果同台的另外 三人都等得发狂,再也不敢同他打了。好了,下面言归正传。   1933年夏,木谷实与吴清源在长野的地狱谷温泉度假,木谷实向吴谈起 了新布局的想法,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在当年的秋季赛事中,一反传统的缔角下 法,共同采用一手占角(星或三三位)、重视中央发展的新布局法。并且取得了 第一(吴)和第二(木谷)的优异成绩。从此,新布局开始流行,在棋手中深得 人心。木谷与吴也开始以新一代棋手代表的姿态,出现在棋坛上,并得到了棋迷 的认可。   30年代的日本棋界,还残存着封建师家制度,如果触犯门规,就会被赶出 师门。而木谷与吴都不属于本因坊一门,也是新布局得以出现的原因之一吧!吴 清源虽然入了濑越宪作门下,但仅是名义上的徒弟而已,所以吴才能自由自在的 研究围棋,不受旧传统的束缚。这不能不说是吴清源的幸运啊!   而正在此时,《读卖新闻》主办了日本围棋选手权赛,冠军将获得向名人秀 哉下一盘棋的特殊奖励。结果在决赛中吴清源击败了同门桥本宇太郎五段,夺得 冠军。当时还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读卖社的社长在桥本输棋后,拉着他的手说: “谢谢,你输得太好了!”是啊,来自中国的天才少年、新布局创始人之一吴清 源同日本围棋第一人、对新布局持反对态度的秀哉名人下棋,会引起多大的轰动! 整个棋界都沸腾了,爱好者们更是拭目以待,希望看到一盘精彩的对局。而对局 者也确实下出了未让棋迷们失望的好局──著名的“三三*星*天元局”。                三三、天元   吴清源和名人秀哉的对局于1933年10月份开始,按规定每周的星期一 下一回。因为秀哉是名人,而吴清源只是个五段,对局方式应为二先二,但由于 读卖社的建议,决定只让吴执黑,规定时间为二十四小时。并约定在轮白下时暂 停。   轮白下时暂停,现在早已行不通了,但在战前的日本,这一直是作为后辈对 前辈的当然惯例,表示自己对白方的尊敬和求教。自然这是对白方有利的,因为 白方可以在下一回续弈前研究下一手在哪里。这种明显不公平的制度在五年后的 名人引退棋时,因为木谷实的强烈要求才被废除,实行了封盘制。   16日,对局正式开始了,吴清源的1、3、5三手棋出人意料地下在了三 三、星、天元的位置。一时间舆论哗然,有人指责这是对名人的失礼,因为三三 是本因坊家的禁手。而秀哉名人对天元这手怪棋显然也准备不足,大吃了一惊。 其实吴清源是一个外国人,面对名人,感觉不到这个传统权威的沉重压力,对本 因坊家的规矩更是闻所未闻,孤身一人的他完全按着自己的思路下,这也是在情 理之内的。   这局棋还有一个至今尚未澄清的悬案。当时,秀哉名人虽已年近花甲,吴清 源只是一个不到二十的毛头小伙,但从对局方式看,名人理应取胜。不过吴是中 国人,棋迷自然把这看成国际间的比赛。名人感觉压力很大,棋很难下,常常陷 入长考,非常慎重。布局阶段,吴清源取得了先机,然而老谋深算的名人很快夺 回了主动权,以后局面又几经反复。当对局进行到第十三回时,白棋下出了16 0的妙手,一举确立了胜势。定型后,黑棋已无胜机。然而关于这妙手是谁发现 的却众说纷纭。战后濑越八段因在非正式场合谈到这盘棋时说:“据说160手 是前田先生发现的。”结果激起了坊门弟子的众怒,被迫辞退了棋院理事一职。 1982年,本因坊门下村岛谊纪曾说:“这手棋不能说是前田发现的,是大家 在七嘴八舌的争论中,突然想到有此下法。”对此,吴清源的态度较为冷淡:“ 我想即使前田未发现妙手,秀哉先生也会如此下吧。”应该说,村岛的说法或许 较为接近事实。的确,在这种对局方式下,即使没有集体研究的结果,名人自己 也会发现妙手的。   第十三回合结束后,吴清源已无法赢棋。而观战的坊门弟子担心秀哉会走出 随手(第178手)而逆转。但秀哉还有三个多小时,作为名人当然不会犯这种 错误。   第十四回合,棋终于结束了。秀哉名人执白棋二目胜。 (未完待续) 【网萃】∽∽∽∽∽∽∽∽∽∽∽∽∽∽∽∽∽∽∽∽∽∽∽∽∽∽∽∽∽∽∽ ◆             陈苦极短篇系列                 之 一                  别   本来想好今天晚上向她表白的,他心里这么想着,可是她居然不在。离她住 的地方不远就有一家小小的酒吧,有一些音乐,有一些烛光;他一个人走进去, 就觉得有些不协调,然而还是坐了下来,要了一杯酒,一杯没注意名字的酒,然 后慢慢饮了起来。   一个落寞的女人走了过来,坐了下来,谈了起来,后来两个一起跳舞,灯光 暗淡的时候,女人搂紧她,然后迅速地换了一个吻,他觉得酒吧分外危险起来。 再坐下来,女人的神情很缠绵了,小心地探询着地址电话和手机号码;他一直矜 持而理智地笑着,不予作答。后来终于残忍地起身走了出去,女人没有动身,呆 呆地望着依然半满的酒杯。   十点了,他打了电话过去,她已经回来了。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到那个地方见 了面。她穿得很时髦漂亮。   晚上出去跳舞了,没想到你会来,也不先打个电话来。   他想起酒吧里的女人,却笑笑。   也没什么事情,就走过来,不料你不在;一个人去酒吧听了会音乐。   她诧异地看她一眼。俩人不知不觉沿着熟悉的马路走起来,左拐左拐左拐左 拐,已经到了见面的地方,时间也已经不早。   你的书。   她稍微讶异了一下。   我顺便把书带下来给你。   她皮鞋橐橐地走开去,又很快回来,手里是他借给她的书。他不喜欢她的书, 她似乎也不喜欢自己的书,他感觉到了距离和陌生。   走了。   嗯,不早了。不送了。   不用。回去吧。   好的。   他走了几步,迅捷地回头,她正慢慢地走回去,似乎没有任何感觉,他转过 了头。   她转过身来,想叫住他,问问他,可是问什么呢?而且他走得那么匆匆,似 乎还有许多别的生活。她走进了楼道。   他们就再没见面,最初的介绍人觉得很没面子,然而无可奈何。                 之 二                美丽的眼睛   还是照例坐的班车,只是因为天阴的缘故,人似乎多些,好多人忙着抢位置, 我坐在那儿看他们忙碌,有些麻木的感觉。望了会窗外,仍是灰色的。再转回头 来,就瞥见了他,那样地站在扶手边,眼睛微微眯起来,和他清峻的脸部很协调, 很漂亮的一个表情造型。他的眼睛很美。他的目光是轻蔑的,仿佛对车里忙碌的 人,对世界上忙碌的人,都抱着轻视的态度,却又有一点同情的样子。他有些心 不在焉地转过头来,我连忙低下头,心跳有些不规则。   在自己的前一站,那个年轻的长着美丽眼睛的男人下去了,我的目光跟着他 下车,看见他停在路边,点上一枝烟,又眯起他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匆匆的人 群,然后大踏步地走开去……那美丽的眼睛,那轻蔑的眼神,停留在车玻璃里, 望着我,让我突然懊怨自己为什么没有生得美些再美些……   见面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渐渐我知道自己已经难以自拔,每天都不敢迟走 或者早走一会儿,哪怕是一分钟,因为我怕错过那人那眼神。我知道他也开始注 意我了,毕竟我是车上为数不多的年轻女性,而且神情孤单忧郁,而且目光在他 的身上不自觉地停留;是的,我不愿再回避他的眼睛了,我要让他知道我在喜欢 他,喜欢他,喜欢他的眼睛,从那个下雨天开始。   终于,有一回我们坐到了一排;他轻视的眼神让我脸红,但很快镇定下来, 我是唯一懂得他眼睛的人,不是吗?我镇定地和他说起话来,他愣了一下,随后 笑了,居然笑得那么柔和,让我看见他冷峻清高后的另一面。他的眼睛不大,然 而线条很优美。   恋爱了。班车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每次我都提前下车,说是送桐,最后却 总是他送我到下面一站,他自己又一个人走回去。临走的时候,我喜欢给他点上 一枝烟,把打火机给他,看他咬着烟往回走,心间很甜蜜。桐用完的打火机都由 我收藏着;我点火的本领也十分熟练了。可是,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他,却又 总是有意无意地忘记。我有了二十六只打火机的时候,我们商量结婚的事情,因 为我们都二十六岁。那天家里人都同意了,在熟悉的车站我看他走,忽然想起那 个问题来,就叫回了他。   他转过身来,取下烟,眼睛细眯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种温暖的轻视一 种嘲弄的同情,我真的还是很喜欢那一双绝伦的眼睛。他走回来。   什么事?明天体检,不会忘的。   知道。我想问你……   我们一起走了几步。   还不说?我急了耶!   他拥住我,细眯着眼睛盯着我,热切地等着我问。我笑了。   没什么。你怎么看人看世界老眯着眼睛啊?   是吗?可能因为我近视又不戴眼镜的缘故,总觉得眯上眼能看得更清楚些, 其实倒也未必……                 之 三                 池 塘   从西区的南门出去,是一条小道,然后一个坡路升到财校门口,再过去是三 十三中……喜欢从这条路来去的时候,大概因为近,尤其是去东区看电影上体育 课的时候,这条近道愈发显出重要的时间上的战略意义。后来觉得这一路过去的 好处还有那幽静的,与黄山路熙熙攘攘截然不同的气氛,那坡路两旁的几畦菜, 墙上写的“不劳动者不得食”,三十三中门前路上的年轻未经事的男孩儿女孩儿, 两旁的围墙,尤是南边的,时不时可以看到树枝伸出来,晚春的时候,树枝上浮 着浅浅的花群,空气里是淡淡的香味;路头有卖报的小摊,提醒人们又到人间繁 华了。   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刚出南门的小道两边的池塘,有些象东区的镜湖,是 西区人的眼镜;况且又比镜湖自然些,多一些飘逸的风情。   常记得骑车直下的时候,忽然有风从南方或者北方吹过来,可以听见头发的 颤音,把羽毛球拍贴在耳边,更有一种美妙的律动的音乐,一切都是那池塘上风 的功劳,把清新和明快吹进了心间,有夹着些水的温润和柔。那时候看着水面, 有涟漪朝一个方向扩散着,仿佛可以听见她们浅浅的窃笑;如果有阳光,比如是 夕阳照在那水面上,那微笑就更加灿烂起来;常常就这样舍不得地放慢车速,或 者下来慢慢走过去。   如果再向边上看看,可以看到几棵树不骄不躁地站在岸上,疏疏的,无意成 为风景的时候成了一幅美丽的风景。有时候,还可以看见几只不知名的鸟在水面 上优美地盘旋,白色的翅膀舒展成平滑的平面;如果再往下看,就可以看见清清 的水面上有一群群鱼的身影,幽闲地吐着泡,或者受了什么惊恐似的突然沉入水 下。黄昏的时候,可以看见一些人,坐在临水的石阶上,看书或者谈心,还有钓 鱼的人,没有归去的意思,让我在跨进南门的当口万分留恋起来:这一条路这两 方池塘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最美的有关池塘的记忆还是一个雨天从东区回来,因为下雨,所以没有骑车, 也少了那份匆忙的奔波,多的是一份闲适的观赏的心情。还是那几棵树,在雨里 默默地站着;还是那几只鸥鸟,在雨里没有方向地盘旋飞翔;水面上绽开了无数 的小花,没有颜色,却活泼地展示着自己……走到南门口再回首,树,鸟,雨和 池塘交织成一幅无法形容其美丽的烟雨蒙蒙的景致,稍远处的房屋都已经隐没在 烟雨之中。雨中没有人过来,也没有人过去,我孤独地停留在那儿,心底升起茫 然的喜悦和幸福。   也还记得有一回晚上走过那池塘,明月朗朗,两面池塘的水面上都是大而圆 而亮的月;微风过时,又散作无数的鳞波,如同音符在水面上跳跃不止;疏疏的 树影站在稍远的月光朗照的岸上,自己的影子默默忠实地跟着自己,那静谧的氛 围也随我一路回到宿舍,站在阳台上,缓搅轻叩那如水如玉的月光。池塘给我一 个幸福的晚上。   后来南门开始早关了,再不能趁自习的时候遛过去;再后来路两边筑起了围 墙,只有一两处空隙容以偷窥两边的池塘,后来池塘上也筑了墙,风景隔断,再 不完整。这一段日子,北边的先是干着,池底有一些青绿的菜和草,倒也入目, 然而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开始推倒围墙,而且有开始填塘的倾向,路也变得难走 了。   池塘、水、树、鸟和雨只能在记忆里美丽着,因为面对你的逝去,我实在无 能为力。                 之 四               胡 子 纪 事   今早戴人家的警帽,小徐忽然发现什么似地叫起来说:“你戴了这大檐帽, 特别象一个女兵。”淡淡的感觉,然而并没什么好说的。后来他们又端详了一番, 说“只可惜那胡子坏事”。于是忽然又关注起胡子来;记得以前也写过这个文章, 一回是高中的文学社,另一回是为大学的班刊撰稿。心情变了,不知道文字的味 道是否也会变。   很早很早的时候,自己是没有胡子的。二洋那时候闲来开口就叫:“喂,小 白脸!”高中的同桌是个厉害的女生,仗着我老实朴素的底子好欺负,对我进行 性格分析道:你有着江南男孩的秀气、灵气与羞气……气得我三气不打一处来, 逼出一句“你太放肆!”拂袖而去,让她独守空桌。后来就长胡子了。现在想去 确实很有些意思,自己从那么小起就对自己的“一草一木”特别介意,照镜子的 次数直线上升。少年的胡子,并不特别稀疏,集中在上唇上和下唇下,颜色黑得 喜人,茸茸的感觉也特别好。照镜子的同时,为自己成为真正的“须眉男儿”暗 暗窃喜。回家的时候,先是三妹芳儿发现新大陆般叫了起来“大哥长胡子了!” 母亲弟弟都围上来要看个仔细,然后四妹小玲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长胡子啊?” 弟弟说:“等你长到大哥那么大就长了!”小玲犹自半信半疑,早有人拉了她去, 羞道:“女孩长胡子,那公鸡还不下蛋?!”大家哄笑起来。清寒之室,竟为这 一抹胡子而溢笑盈欢,让人久久不忘那份温馨。   胡子是有生命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在适合的环境下喜欢生长。我的胡子长 长了,惹得那时健在的爷爷每见到我就说“赶快剃胡子吧,总不能像我”(我们 家的胡子是显性遗传的)。自己犹豫良久,终于抄起一把小巧的剪刀,向自己面 上的胡须喀喀而去,好像还特地珍藏了那剪下的第一抹胡子,夹在小男生的日记 本里,也许还珍重地写道:这是我剪下的第一抹胡子,今天我十六岁零三个月零 十八天大……给朋友写信,就又多了一个话题。有一回一边剪胡子,一边读李成 的来信,信中有这样的话:胡子还是不要剪的好,不然它们一生气,长得会更加 茂盛的……我虽然喜欢胡子,但对于自己变成一个蝤髯大汉还缺乏心理准备,当 时手下一颤,差点在那张虽白却不小的脸上留下一道永久的划痕来。从那时候起, 又息剪了好长一段时间。高中临毕业的时候,已经有人公开叫我“应大胡子”了。   上了大学,视力由两个一点五沦落到两个加起来一点五,上大课看不清黑板 了,于是配了眼镜。回去时,那死不要face的二洋仔细研究了一番我的fa─ ce后,冷笑道:“看着你的脸,我真是……”先还窃喜,问:“是不是特酷? 眼镜胡子加一起?”“嗯,文弱的眼镜和凶恶的胡子加一起,活脱脱一个四不象! ”我骂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戴着眼镜继续看电视。后来自己顾影自怜,觉 得那厮说得也有些道理,然身外之物不可贪,遂弃镜于不必要戴时,依然不剪胡 子。   胡子疯长的假期又回家,一日母亲大人陪我去买衣服,好不容易挑了一件入 眼的,觉得有些小,母亲道:“请给换件大些的,他说不定还能长些呢。”那描 眉涂唇的售货小姐看我一眼,冷笑道:“都二十五六了,还长呢!”骇得刚刚二 十出头的我魂飞魄散,慌忙回家,顾镜良久,不觉悲从中来,冷落已久的小剪刀 又在我脸上手舞足蹈起来。胡子从此就一月一枯荣起来。   大二的夏天,给自己的生日买了一只双箭的电动剃须刀,记得当时在店里试 了又试,生怕那刀刮了皮肉,卖货的成年男子直盯着我和杨峰两个笑,最后还是 特别热情地帮助我们启蒙了男人剃须的第一课。   刚开始剃须的感觉总是特别好,光滑的下巴上隐隐有发青的须影,那一张脸 平添了几分幼稚的成熟,又流露出一些成熟的幼稚,真是男人和男孩悄悄分家的 当口,青春在胡子里也显得无限美好。   最初的剃刀,如同许多人生的第一,质量似乎是最好的,然而毕竟敌不过岁 月沧桑,最后竟然不认识我似地屡屡咬住胡须的当口没了声息,扯得我脸皮生疼。 自己依然抱着糟糠之刀不下堂的思想让它伴随左右了一段日子。去年的冬天,它 终于有疾而终,害得我措手不及,把它怀念了好一阵子。   春天的时候,和朱民一起上街买新的剃刀。在乐普生看了半天,愣是舍不得 花八十几块买吉列,怏怏而出;再到百货大楼,似乎便宜了几毛钱,顿时如捡了 宝般,将一张百元大钞送给了收银员……回头路上犹与朱民喋喋道:这吉列要是 把广告词改成“吉列,女人的选择”,是不是我们都不用花这钱了……朱民大笑 道:对象还没有,倒想着人家给你送吉列了!   初用吉列,脸上时不时负伤挂彩,看人家不用镜子在脸上挥洒自如,羡慕之 极。渐渐自己也熟练起来,眼看着一张因草木丛生而沧桑的脸在吉列感应剃刀的 抚摸下年轻而光鲜起来,不再如初的心间偶尔也会生出些喜悦的感慨。   这些日子烦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再加上年岁渐长,一日与人小聚,居然 有人说我“不修边幅”了,自己不禁吓了一跳。因为戴帽子又说起胡子,并诌出 了这一段文字,不觉又要说那句“有胡子,真好”了。   谨以此文为我朝夕相处的胡子作记。                 之 五                 选 择   转眼就到年底了,今年的春节还来得早。没什么课,大家已经在计划回家的 事情,只有考研的人依然忙碌着。鲁志文不用考研,也不用找工作,因为被保送 读研了。但是他害怕回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想到回去要面对父母亲和妹 妹,仍然觉得愧疚。暑假在家的时候,说起过毕业后的打算,志文想继续读下去, 虽然这么些年来有些厌倦了,但对工作似乎更缺乏心理准备;而且,他们都要读 研,为什么自己不可以?贫穷影响了自己过去的大学生活,为什么还要影响自己 的未来自己的选择?他们有单放机练听力,自己可以没有;他们可以有潇洒的周 末,自己可以没有;他们可以送玫瑰给喜欢的女生,自己可以不送可以没有女朋 友……但他们可以选择读研,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志文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个难题。暑假刚回家时,志芳才高考完,也在家 息着。七月大热的天里,志芳仍然穿着长裤,因为她没有裙子,志文边时常想及 自己暗暗喜欢的那个女生天天变换色彩和样式的裙装。志芳要帮着干点重活,母 亲阻止了,说这两个月你复习功课累坏了,好好歇息。志芳便看志文带回来的两 三本小说,聚精会神的,志文就想起学校的图书馆:如果志芳读了大学,该是多 么的幸福啊。他依然在想自己的前途。为什么还要读书呢?不是已经有些厌倦了 吗?为什么呢?因为迷恋学校的懒散,还是不服输?为什么他们可以选择继续读 书自己不可以?读了研,也许不用家中负担了,可以以平等的身份与他们坐在一 起,证明自己的一切。他要在暑假里和家人讲自己的打算,却有些畏惧开口。   要去北京实习的时候,终于说了,父亲皱眉道:你怎么读书读傻了?已经读 了这么些年了,人家钱比你多攒了多少,媳妇娶上了,有儿子了……我们是农村 人,读个大学不错啦,什么研究生不是生,到头还不是为几个钱?母亲附和着, 志芳给父亲新添了饭,说:爸,现在学历很重要的,哥学习又好,不读研亏了啊, 他是我们市当年的理科状元啊……父亲瞪眼,说:那你还要不要读大学?指望我 们累死啊?大家都不再说话,吃完饭,志文和父亲分别午睡了,谁也睡不着。   七月中旬,志文动身去北京,母亲和志芳送他,临上车,母亲看志文一路闷 闷不乐的,开口道:文儿,读不读研你自己看着办吧,噢?志文忽然眼睛湿润起 来,志芳也道:哥,我读大学,可以像你一样做家教攒钱的……志文擦了泪,笑 笑,上了车。   实习完,直接回了学校,家里炕佚来了,说志芳只考了五百出头,上大学有 困难,正在筹划复读的事情。志文心沉下去,别人已经开始复习,他没了目标, 闲闲地愁着。后来有了决心:不考研,如果自己被保送了,就上,不然就工作。   果然被保送了,仍然不放心,狠心打了一个电话到父亲的单位,问父亲的意 见,父亲也不能说什么。同学们叫着要请客的时候,志文沉陷在绝望之中。父亲 给了自己一双翅膀,却不让他飞翔。可是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家里有家的难处, 何况父亲的工资那么低,何况志芳还要面临复读?志芳能不上大学吗?   一直认为妹妹肯定要上大学的,一直认为她要和自己一样去领略大学生活的 种种,一个穷苦孩子在人群中刻苦求知所要面临的种种挑战,种种悲苦,战胜困 难后的种种喜悦,种种自豪,在人群中该如何不卑不屈地扬起自己骄傲的面孔; 自己还曾计划该如何让她少走弯路,如何借鉴自己的经历,如何安慰她到时候可 能太脆弱的心,如何让她的大学生活比自己的多一些亮色和魅力……现在忽然有 了如果,如果她不再上学呢?   老师问志文的意见,志文仿佛看见那个保送名额已经被人抢走,急切地说“ 我要读研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他又迅速制订了计划,在原先的家教之外, 又找了一个翻译的活,这样也许在贴补生活之外,可以在明年毕业时把五年的贷 款还掉,也许可以有一些些赢余去支持志芳的学习,十元二十元对她来说都是一 笔不小的财富啊。   志芳来信了,信不是从故乡寄来的,志文以为她到外地复读了,吓了一跳; 更吓自己一跳的是信的内容,志芳说她已经出来打工了,哥哥的学业更重要,自 己即使复读一年,也未必有上大学的希望……志文眼前浮现那个仍然留着长辫子 的女孩,将在怎样陌生的城市里穿梭在陌生的人群中,将怎样在别人熟睡后打开 少女的日记簿或者翻着她最喜欢的《简爱》,又如何能够避免种种屈辱和尴尬… …泪漫了上来,眼前一片模糊。   要到年底了,志芳说攒了二三百了,等着和哥哥一起回家团聚,等着全家一 起看春节晚会的大年三十……   志文打起精神,开始翻译新来的一摞资料。总要生活,总要选择,他们又如 何能理解自己不急着回家的原由?自己的自私,也许只有那一个家可以原宥,可 以爱他一如当初,因为他们选择了他做儿子和哥哥,命运只有自己能够承受啊。 (完) ※※※※※※※※※※※※※※※※※※※※※※※※※※※※※※※※※※※ 本期编辑:虎子 本期校对:赋格 审稿:  阿飞、阿毅、方舟子、古平、赋格、唐郎、一华、亦歌、杏儿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 (fang@xys.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P.O.Box 26194,San Diego,CA 92196,USA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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