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8/12 (第五十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    亚森城外 【卷首诗】            §                  §    ·訾非· 訾 非:亚森城外         §                  § 妹说亚森城是面镜子 【网讯】             § 你离亚森城越远,离自己也越远                  § 妹的话模糊难懂 【牛肆】             §                  § 亚森城外,大路向东 少 君:人生自白──大厨     § 点 春:照水           § 妹是一棵秋草 林 之:围棋的生母养母说     § 我看着妹一点一点地死亡 李 澍:我所知道的白洋淀诗人及其它§ 妹已不在镜前梳妆                  § 【丝露集】            § 没有妹的亚森城是座空城                  § 我沿着大路向东 沈 方:平安夜          § 时速七十,听窗外的风 邹士平:父亲、房子和我      § 若 榕:早春情愫         § 妹已不在身旁歌唱 阿 待:猫眼石          §                  § 妹你怎么不再问: 【网里乾坤】           § “天黑之前我们能不能到阿兰大”                  § 妹你为什么不在身旁歌唱 长 江:乱世之恋(连载)     § 石传平:危机四伏的生命      § 妹你看阿兰大灯火灿烂                  § 城市展开辉煌的手掌 【网萃】             §                  § 今夜里我该停车于何处 “新语丝之友”:鲁迅的精神    § 妹会不会来,象个沉默的客人?                  §                  § (寄自美国) ∽∽∽∽∽∽∽∽∽∽∽∽∽∽∽∽∽∽∽∽∽∽∽∽∽∽∽∽∽∽∽∽∽∽∽ 【网讯】∽∽∽∽∽∽∽∽∽∽∽∽∽∽∽∽∽∽∽∽∽∽∽∽∽∽∽∽∽∽∽ ★ 新语丝最近与汉林网上书城缔结了商业伙伴关系。汉林网上书城由美国汉林 国际书店经营,以低廉的价格为海外客户提供中国大陆出版的图书和音像出版物, 特别是品味较高的文史类读物。目前已有两千种图书入库上网,对入库的每一本 图书,客户都可以检索、查看各种出版信息、封面、内容简介、目录和精彩片段, 在网上订购并随时查询贸易状态。汉林网上书城同时设有“读书论坛”和“聊天 室”供读者在网上交流。经由新语丝的网址从汉林书城购物,新语丝可获得一定 的回扣。汉林书城的网址为:http://www.hanlin.com ★ 方舟子新著《进化新解说》由香港天地图书出版社出版,可从香港博学堂网 上书店订购,网址为: http://www.chinesebooks.net/bookcard.asp?ID=000-0299013   《进化新解说》是一本介绍现代进化论的最新成果和面临的问题的科普读物, 共七章、34幅插图。该书的两个片断《进化是什么》和《有性之迷》曾在《新 语丝》上刊载。 ★ 上个月,联合国在纽约总部举行了中文和阿拉伯文网页的启动仪式。其中文 网页网址是:http://www.un.org/chinese ★ 中国网络研究基金会与日本网络研究基金会日前在北京签署了研究与开发合 作协议,并准备进一步筹建亚洲因特网研究基金会。 ★ 中央电视台与新华社国中网联合创办了亚运会中文网站,在因特网上对本月 6日至20日在泰国曼谷举行的第十三届亚运会进行综合报道。其网址为: http://www.asiangames.cctv.com ★ 在刘少奇诞辰100周年之际,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开办了“刘少奇”网站。 网址是:http://www.lsq.org ★ 据新华社报道,中国国家基础地理信息系统全国1比25万数据库,日前通 过专家鉴定。该数据库由地形数据库、数字高程模型数据库和地名数据库3个部 分构成,覆盖全国范围,是国家空间数据基础设施的重要组成部分。 ★ 汉语大词典出版社和香港商务印书馆合作开发的《汉语大词典》光盘近日开 始向全球发行。《汉语大词典》是千余名学者共同参与编纂的中国有史以来规模 最大的汉语辞书。这张光盘浓缩了12卷印刷本的内容,共收入2.7万多个单 字、34万多条复词、2.3万多条成语和51万多项字词解释,是目前世界上 收词量最大、最权威的汉语数据库。 ★ 据新华社报道,在刚刚结束的第七届莫比斯多媒体光盘国际大赛中,由清华 大学工程力学系和颐和园管理处联合开发制作的《颐和园》多媒体光盘,获莫比 斯最佳文化奖。莫比斯多媒体光盘国际大奖是由欧共体和国际多媒体协会共同颁 发的。 ★ 中国电信上海EDI公司(http://www.shedi.net.cn)上个月成功地进行 了信用卡网上购物的演示。现已可投入网上支付的有农业银行上海市分行的金穗 卡和白玉兰卡。今后将逐步开通其它的信用卡、储蓄卡,包括国外的信用卡。 ★ 浙江永康市日前破获了一个打着新闻机构的牌子,以缴纳入网费在电子刊物 上为其刊登免费广告服务为手段,利用国际互联网诈骗企业钱财的团伙。已发现 有近百家企业上当受骗。 ★ 联合国项目官员日前透露,一百二十多位计算机和语言学专家正通力合作开 发一种通用的计算机语言UNL,以使人们能在互联网使用母语与讲其它语言的 人进行交流。该项目在1996年即已启动,其最终目标是使联合国185个成 员国的语言在2005年都能得到支持。 ★ 美国商务部在其网站公布了与ICANN (Internet Corporation for Assigned Names and Numbers)的协议,正式将因特网基础设施的管理权移交给 该非赢利性机构,允许该组织制订计划对网络的域名系统、技术协议进行管理。 ★ IDC公司最新的调查结果表明,微软生产的浏览器IE在美国市场上所占 的比例首次超过Netscape,达43.8%,Netscape为41. 4%。Netscape对此调查结果表示异议。 ★ 最近的一项调查报告宣称,网络已成为美国人在今年年底假期的主要购物渠 道。在过去的三个月中,大约有6800万美国人使用过万维网,有1100万 人曾经在万维网上采购,比今年前三个月增长了44%;并有640万人计划通 过网络进行假期采购。另一项调查结果宣称,北美今年网上销售的总收入将达到 130亿美元,其增长速度比先前预想的要快。 ★ 为了迎接圣诞节,雅虎与Visa联合在网上开张了名为Yahoo Shopping的 在线商场。消费者可在那里浏览上百万种商品的价格,从两千七百多家商店购物。 ★ 全美最大的ISP美国在线(AOL)日前宣布将以四十二亿美元兼并网景 (Netscape)公司。 ★ AOL宣称其用户已达到1400万名。微软也在日前宣布其hotmail 用户已突破三千万。不久前,hotmail的服务器出现故障,导致重复发送 “邮件炸弹”。为此,许多ISP不得不封锁从hotmail传来的信件。 【牛肆】∽∽∽∽∽∽∽∽∽∽∽∽∽∽∽∽∽∽∽∽∽∽∽∽∽∽∽∽∽∽∽ ◆            人生自白──大厨                ·少君·   我是第一次到休斯顿的这家最有名的中餐馆吃饭。据说当年布什总统的年夜 饭都是从这里定做的,因为他当总统之前是这家的常客。我和我朋友吃完饭后, 对菜的品质一阵夸奖引来了老板的注意,当得知我是北京来的就一定要我去见见 我的一位老乡--本文主角,今天当班的大厨。   他个头很高,大约有一米八六的样子,身体开始发福,很壮很胖。对于老板 的介绍,他像对天天见到的油锅一样,不冷不热地点点头,然后毫无表情地听老 板和我们应酬。   老板带我们走出厨房时,用一种不知是惋惜还是炫耀的口气说出一句话:大 吴是你们大陆科技大学的高材生,聪明能干,是块好料。   为了弄清这位科大高材生为什么会成为一位能干的大厨,我费了很多精力和 时间,最后终于请他开口说话了……   叫我小吴好了,以前同学们都这么叫我。问我对美国有什么感觉?告诉你, 每次开车在四十五号公路上超过七十五英里的时候,我就希望突然有一辆大货车 横着撞过来,把我的本田小货车撞个粉碎。这就是今天我对这个高度现代化社会 的真实感觉。我过去从来不信仰什么,一贯我行我素,而今天我信命,信那个与 基督教所信仰的上帝不尽相同的上帝。我相信大多数从大陆来美国的人,都曾有 过这种欲灭自我的潜在意识,只不过有人历时较长,有人只是一瞬间而已。   我是学近代物理的,但我至今搞不懂世界上为什么会产生人类这么一个会思 维的高等动物;而时常骚扰人们正常生活的烦恼和忧愁,又是受到一个什么样的 电磁场的作用。   十几年前我考进科大时,高考平均分数是九十六点八,一直到毕业,我都自 认为或被认为是一个有前途的科学工作者。毕业分配到科学院一个研究所以后, 我像那些所有自认为智商很高、感觉中国太小的青年一样,把全部精力用在考托 福和GRE上。因为结婚等杂事的干扰,我的TOFEL、GRE两项成绩并不 理想,于是在北京语言学院留学服务谘询中心一个家伙的参谋下,我莫名其妙地 报了美国南部的一所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大学。   离开了满面红光的父亲和泪水涟涟的妻子,我的心像飞机腾空而起一样充满 幻想。然而当飞机一落地,我的这种感觉就跑了一大半。第一个对美国留下深刻 印象的就是钱。首先在旧金山机场被几个大陆老乡连哄带骗住进了唐人街上一间 又破又脏的鸽子窝,三十美元一夜,从大陆带来的六十美元零花钱顿时少了一半。 到德州后,我背着行李从灰狗长途车站走了七十多公里才找到梦寐以求的学校。 在外国学生顾问的帮助下办完一切入学手续之后,我躺在三人一间的宿舍里时, 才感到在国内真是太天真了。我们这些生活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大学生,根本无 法想像到美国这种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大学生活。一切都要靠自己,不但没有公费 医疗、生活补助金,而且那种条件和科大差不多的学生宿舍也要三百美元一个月。 我第一个星期在给我老婆的信中说:我得到了自由,但同时也失去了其它很多东 西,如自信、保障和信念,也许有一天也会失去你。   那一段时间,我悲观极了。你想,我在大陆工资只不过一百多块钱,又没有 海外关系,好不容易东借西凑地弄到两千块美金,到学校后,学费、书本费、宿 舍费交完后,我不但没有了一分钱,甚至还倒欠学校几百块钱。来美国之前,总 听人说,在美国随便到哪家中餐馆刷刷盘子,也能挣一千块,可我所在的大学是 孤零零地建在一个小镇上,我是他们第一个中国学生,别说没有一家中餐馆,镇 上甚至都没有几家做生意的店铺。这里除了一个大兵营和这所大学外,方圆几十 哩都是荒地。最近的城市也离我们有二百哩远。对于我这样一个没有基本交通工 具,语言又不太通,人生地不熟的人来说,就像坐监狱一样地呆了下去。你问我 为什么不找人帮忙?一提起这个问题我就上火,我们班的同学有一半在美国。刚 到德州时,我硬着头皮找了两个原来在学校彼此称兄道弟,吃喝不分的哥们儿, 可电话那头一句惊喜之语后,全是搪塞之语,什么忍一忍、熬一熬之类的屁话, 不但一毛不拔,而且很快就再也找不到人了,生怕我沾上他们。连续碰了几次钉 子之后,我才真正体会到世态炎凉这句话的含义。   开课后,我首先是跟不上,在国内虽然外语考分不低,但听老美讲课完全不 是那么回事,加上德州佬口音又重,和申葆青英语电视讲座的那个伦敦腔差之甚 远,所以有时上课跟听天书一样。没办法,只好玩命看书以弥补不足。课听不懂 总有办法去补习,最关键的是肚子问题。我第一学期交的宿舍费里包括伙食费, 平常一闻cheese(干酪)味儿就恶心,而学校咖啡厅给包伙学生的饭顿顿 几乎都是三明治或cheese汉堡包。两个月下来,我胃病开始犯了,每天疼 得我直哭。平常我最怕过周末,学校是一家教会办的野鸡大学,学生大多是德州 中部那些老乡的子弟,他们因为考不上好学校,又想要大学的文凭,所以都缴钱 上这个专门敛钱的私立大学。平常这些人根本不好好读书,花着父母的钱混日子, 一到周末便大卡车小吉普地浩浩荡荡杀回去,或是狗男狗女约好到休斯顿或达拉 斯去鬼混。所以学校里常常只剩下我一个人和几个看门的。这些上了年纪的白人 很欺生,也许由于他们参加过越战,对中国人有一种很深的敌意。有一个星期六 早晨,我睡觉起来,刚一开门想去厕所,忽然一大包垃圾从头上掉了下来,弄得 我浑身恶臭,立刻吐了起来,这时那个平时就对我一脸怒容的独臂看门人走过来, 对我大吼道:“瞧,我的胳膊就是这样让你们中国人在越南给炸掉的,到处都是 中国造的地雷。”说完他大笑。我很想狠狠地揍他一顿。但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 甚至回骂的力气都没有。你也许不相信,我到美国后的头两个周末,从星期五晚 上到星期一早晨就不吃任何东西。不是我不想吃,而是没有吃的,因为学校咖啡 厅这期间关门。我又没有钱到外面加油站或超级市场去买吃的,所以只好饿着。 那滋味好难受啊,现在想起来都胆战心惊的。没有吃东西,我浑身无力,只好平 躺着,很多个周末我都是昏睡着过去的,那时常常暗自流泪,觉得堂堂七尺男儿, 竟落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活头儿?要不是老婆三天两头来信拼命地鼓励,我早 回大陆了。她使劲儿地劝我要忍住,千万不能一激动跑回大陆,让别人看笑话。 老实讲,在刚来美国的那段时间,她是我精神上的唯一支柱,但不久就变成了烦 恼,这是后话了。   第二年的夏天,我病了,连续三、四天高烧不退。我强忍着去上课,告诫自 己不能倒下。但周末一到,我完全崩溃了。没有人理我,我烧得满嘴胡话,在宿 舍里躺了两天两夜,直到星期一早晨才被人拉起来,抬到一辆卡车的后车厢里, 摇摇晃晃地走了好久,就像要被送到火葬场的感觉,我连挣扎的劲儿都没有,就 晕过去了。直到醒来躺在一个有中国人的房间里,才知道整个事情的经过。原来 那个曾经整过我的独臂德州佬发现我一直没出屋,又听到屋里鬼哭乱叫的,终于 忍不住在星期一早晨叫着早到学校准备早餐的咖啡厅老板娘一起撞开了我的房门, 看我病成这样,又不知打电话叫来救护车该谁付钱,左右为难一阵后,老板娘终 于出了个好主意,让德州佬开车把我送到一百七、八十英里外的一家最近的中国 餐馆去。理由是都是中国人,也许会帮我。就这样,我被拉到一家叫湖南楼的中 餐馆。德州佬把我抱到餐厅内,大吼着叫来餐馆老板,要求他收下我,给我找些 药来吃。听老板讲,那个独臂老头很凶悍,好像要吃人似地把我推给了他。但我 从内心还是很感激这个曾对我有成见的德州佬,要是没有他,也许我早没命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只呆了不到两个学期的学校,被别人,也许该说是被生活 送进了中餐馆。那时我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电线杆儿似的 只有一百二十磅,真可怜!你知道餐馆老板说我醒来后就要吃的,说看我狼吞虎 咽地吃下八碗餐馆头一天剩的酸辣汤泡干饭时,就像饿了半年的野狗似的。咳, 这些都是往事了,别提了。   你问我为什么后来没回学校?要知道任何人有我那个经历之后,就再也不会 想过那种一星期只吃五天三明治的生活。那段时间,我每天至少吃三大盆饭,叫 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不让我回学校。那家中餐馆开在一家美军陆军基地里,人手 很难找,见我不想离开也就自然乐意让我在那儿工作,一月五百块,管吃管住, 从洗碗做Busboy起。第一个月发薪水时,我捧着五张一百元的钞票直哭, 全都寄回给家里,让他们还债。当然,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告诉他们我已经不 再上学,我骗他们我是一边读书一边在一家公司上班。我父母都在社会科学院工 作,是典型的中国知识份子。我老爸怕我读书分心去挣钱,还花了两千多块人民 币邮资寄给我几十本砖头厚的他新编的《英汉成语辞典》,说让我卖给想学中文 的老美,赚几个钱花。这堆东西至今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我的床底下,天知道谁会 买它们。   你问我怎么会到休斯顿?说来纯属偶然。八九年“六四”大屠杀后,和我在 同一家餐馆打工的一个台湾人告诉我,休斯顿中国人要在大陆驻休斯顿领事馆前 举行抗议游行,他想去,问我想不想一块去。我去和老板说,老板告诉我别瞎掺 和,最终什么也不会得到。他是原来台湾著名的保钓运动活跃分子之一,现在对 政治早已失去了兴趣。但我毕竟是中国人,对抗议六四大屠杀也觉得是一个中国 人应尽的责任。就这样,我们开了一天的车来到了休斯顿,说实在的,我那次一 是想顺便看看休斯顿市容,觉得应该开开眼界,二是那台湾人答应我在路上教我 学开车,我当然希望有这个机会了。在休斯顿,我天天都在中国城附近的中餐馆 吃饭,才知道我在乡下那个湖南楼挣的薪水真是太少了。我那时已是湖南楼的炒 锅,而且经常兼做油锅,老板不在时,我几乎就是大厨。可他们只给我八百块一 个月。在休斯顿像我这样的手艺,一月一千七、八百绝不成问题。一想到家里为 我出国至今债都没还清,就鼓起勇气去试了几家中餐馆。也巧,正好现在我的这 家老板认出我就是游行那天口号喊得最响的留学生,毫不犹豫地收下了我,用他 的话说是一种责任。   说起责任,我觉得我很对不起我妻子。虽然她后来一直来信要求我帮她来美 国,我也确实想了很多办法,但因为种种原因她来不了。于是开始在信中骂我欺 骗她,说我一定找到了一个金发美国妞鬼混,把她甩了。我很理解在大陆已婚单 身女子的苦处,也同情她这个电大毕业生对美国的理解程度。但有些事情不是凭 我的本事能做到的。我妈妈后来给我来信,用十分小心的语句告诉我,我老婆已 经和别人好上了。当时我确实伤了好一段心,心想我在这里受苦,她却另寻新欢。 但冷静下来后,才觉得自己好自私,我到美国难道是为她吗?今天所有的一切也 并非因为她,我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去寻找幸福,何况自己对她所应尽的责任却一 点也没尽到。   你问我现在?现在我和我老婆正在打离婚官司,双方都同意离婚,但她要二 万美元的青春损失费。我不想评价这个要求,但我实在一时拿不出这二万美金来。 我现在同一个上海来的女孩同居,她是来美国后被她丈夫抛弃的。也许是同命相 怜吧,我们相处很好。我现在唯一感到有所内疚的是对那家湖南楼的老板,虽然 他给我的工钱很少,但他赚得也并不多,何况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我一 声不吭地就这样走了,多少有点不仗义。咳,谁让我们生活在这个金钱世界里的 呢?   你问我对在餐馆打工的感觉?怎么说呢?好像比原来在科学院研究所工作时 的感觉还好一点儿。起码我不觉得我穷,起码不用看人眼色行事,高兴的时候我 可以带我女朋友去拉斯维加斯赌上两天两夜。当然也有一种失落感,谁让中国是 今天这样的一个中国呢?科大生到美国做大厨,这本身就是一种社会的悲剧,你 也许从来没听说过美国的博士到大陆去开餐馆吧?但美国的中餐馆中,有多少老 板是Ph.D毕业呢?数以千计。经济落后的国家本身就会产生一种文化现象上 的悲剧,但愿这个现实很快成为历史。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存一笔钱,三、五 万块美金,然后找一个好学校继续我的学业。我的老板笑我痴心,说读到博士又 有什么用,说等我攒足三万块钱就不会去读书了。我觉得这一切听天由命吧,不 管怎么说,我起码现在还有中国知识分子所固有的那种“唯有读书高”的思想。 过几年你再来休斯顿,没准我已经自己开餐馆了。今天这个世界,谁会知道明天 是什么样子呢? (寄自美国) ◆               照 水                ·点 春·   我想说的是一种感受。藏王的使者向公主文成求亲,将丝线缠系在蚂蚁上, 这样穿过玲珑剔透的玉石。造物豪纵,不论是在奇巧的石头,抑或蹊跷的人际, 聪明的,总能援一条线,从曲折里牵引自己出来。   有时候,象这样的线是唐突的,出乎你意料之外,你不见任何预兆,不知任 何缘由,几乎是无言的,却不由自主服从,就象那只引线的蚂蚁,最终钻出了石 头,见了光亮,才恍然明白所以。   我那天的“蚂蚁”是一只鸥。大清早起来,我看见它在我的车道上方盘旋, 一遍一遍,翅膀展开象呼招的手。我坐进车里,开了二十分钟,到了海滨大道上。 在海滨大道看见第一浸礼会教堂的钟楼。我停在钟楼下面。在钟楼下我留意到教 堂阔大的新修后的停车场。我前前后后绕着兜了圈。车场后面现在接通了一条后 巷。我进到那条巷子。   那是一条狭窄不起眼的小巷,或浅或深都是别人家的后院,而且竖着挡人视 线的生硬的木栏或者院墙,一路看去都混沌。这条巷子出去,应该是圣塔菲,或 者草景街,我记不清,倒是寻思我怎么就落在这里。前后都没有车辆,前后都不 会有车辆,空空荡荡,空空洞洞。星期六的早晨。我几乎就没有心情,空乏到能 感觉眼睛每一眨。我还在这巷里翻着眼睛,直到滑过去,眼角仿佛掠过一些白光。 不置信自己刚才所看见的,脊背耸然伸直。我停车,向后面张望张望,将车倒回 去,这一回,看见更多白色,一只,一片,一簇簇。我看得双眼发亮。白莲白莲 白莲。   必须相信我所看见的,一池白莲。皎洁,每瓣每朵都是,每朵每瓣都是,有 在水面上睡的,有飘逸出水的。那是某户人家的后院,半个球场大小的浅潭,围 着铁栅栏,那莲色就这么跑了出来。这塘后自然是有人家,我看不见;这塘里傍 着拥着荷叶,我看不见,我只看见莲,和莲下面的水。那水原本是暗色的,被那 些莲光一照,顿时亮堂起来,粼粼折着光彩,好象透明的琼粉三斛四斛洒在玻璃 上。水抹着莲,或者抹着倒影,那倒影里的莲也是一般矜持模样。柳永的红牙拍? 残月只会阴霾这瓣瓣清白。杜牧的金缕唱?时间早被这朵朵网罗去。   我隔着车窗慢慢看。这照水实在就从容,好像,好像小山站在落花飞雨里, 而清照眉头心上黄花一样瘦削。我拧动车钥。   出了后巷上到正路要去寻这家的门户。一条长街过去,哪里能分辨。是真隐 者不欲人识,是凡俗人焚裂芰荷衣,峥嵘一见足矣!踏下脚底油门。 1998.10 (寄自美国) ◆            围棋的生母养母说                ·林之·   看到几期少少君写的吴清源的围棋文字,翻出我自己的旧纸片来,大家给看 看。   中国人有很多特点,其中之一就是“大肚能容”!鼓吹什么“大肚能容,容 天下难容之事”。具体点儿说,就是讨厌断章取义,咬文嚼字,纠缠于细枝末节。 这在中国人自己看来,大是优点。可别人并不这么看,人家说你软弱。   比如关于围棋的出处,人家硬说你剽窃了古印度、古中亚细亚甚至古马来西 亚的文化宝藏,而且引经据典,振振有词,俨然一副颐指气使的主人模样。弄得 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围棋真是他家从小养大的。   中国人再怎么恬淡、清静、无为,到了现在连“生存权”都快没有的时候, 也该奋起应战了吧?不然,再过个五十年、一百年,又弄出个南沙群岛、西沙群 岛什么的,子孙不把我们从地下挖出来臭骂千年才怪呢!   更何况,龙生九子各不同。象本人,就是个背弃了祖宗遗训,不肯白白受外 人欺负的小心眼男人。   不过,老是纠缠在这种早有定论的问题上面,只是浪费宝贵的时间,徒然让 这些人在中国成名而已(类似一些公司有事没事总要弄些扯淡官司玩玩儿,以此 达到广告效应),对我全无好处。这种赔本的买卖,不干!那不是我的义务。还 是留给宽宏大量、有耐心跟他们周旋的人去辩论。我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早就听到日本有一种说法,什么“中国是围棋的生母,日本是围棋的养母”。 这种说法确实迷惑了许多人,包括许多中国人。   如果这说法源于中国,倒也无甚稀奇。中国人另一个特点就是只要别人对自 己有一丁点儿好处,就往死里捧。“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嘛!但这话出自一向 比中国人还谦虚的日本人之口,可以想见,其内心是多么的以此自豪和骄傲了。   持这种说法的人总算承认围棋是中国发明的,还算“良心大大的不坏”!不 过却有点儿过于自夸了。   这里想提出两个问题,和赞同“生母养母说”的朋友讨论:   1、日本这位所谓的“围棋养母”是怎么冒出来的?   2、日本这位所谓的“围棋养母”的抚养教育能力又怎么样呢?   事实胜于雄辩!   1、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刚刚养好被人欺辱的旧伤,马上迫不及待地对曾哺 育他们千余年的中国进行渗透和侵略。日本是怎样强盛的呢?是对中国侵略,迫 使清政府签订不平等条约,掠夺了巨额战争赔款后发展起来的。这好有一比:一 个富足安康的家庭,父母懦弱善良,养着一大群的孩子,上慈下孝,其乐融融。 邻居见了非常羡慕妒忌,仗着身强力壮,便冲了进去,杀了这家的父母,烧了这 家的房子,看这些孩子个个价值连城,冰雪可爱,顺手全抢了回去。待孩子长大, 却反而说,你们的父母没有养育能力,是我把你们养大的,我是比你亲生父母功 劳还大的“养母”!这大概就是强盗理解的“国运盛,棋运盛”罢!   2、据说围棋是唐代传入日本的。有些人据此会说,不对,我们从那时就开 始代养了。是否如此呢?日本围棋是在德川幕府时代(即中国明末清初)开始兴 盛的。众所周知,那时中国的围棋也恰恰进入数千年历史中的“厚积薄发”时期。 自过百龄、周懒予至黄龙士、徐星友直到梁、程、范、施四大家,明星辈出,而 且一浪高过一浪。那时流传一个故事,说琉球其时出了位围棋好手,仰慕中日高 人的威名,欲互相交流。他先到了日本,与一名日本一流棋手对弈,战而胜之, 遂生骄意,以为自己实力不凡。及去了中国,却被中国棋手逢断立断,该吃必吃, 一通强攻猛打,杀得落花流水。惊吓之下,从此到处宣扬日本围棋远远不如中国, 令日人大大不快……云云。这故事在日本知者甚众,在中国反而晓者寥寥。我也 是看了一本日本围棋故事才知道有这么一回“国际交流”。想来不至于被某些人 怀疑是中国人捏造的吧?   姑且不论这则传说的真伪,退一万步讲,起码那时中国围棋水平不会比日本 差,却是铁定的事实!由此看来,自7世纪唐代到17世纪清代,期间约千年之 久,日本的水平也不过如此而已,何见有些许优势?就象我家的孩子养得好好的, 要你瞎操什么淡心,热说什么代养?   日本人最引以为豪的是废除了“座子制”,解放了围棋的束缚。这一点我们 不否认,也是中国人认为应该赞美的地方。但秀策下出“1、3、5秀策流”小 目布局大概在1846年左右(有名的耳赤之局便是这年的事)。至1933年 吴清源、木谷实横空出世,破旧立新,开创新布局,近百年间(暂不说这以前以 后)日本人下了多少小目?一摆就是几个小目,与先行放上四个星位座子相比, 除了能得到“五十步笑百步”这六字评语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日本权 威的本因坊门甚至“教育”围棋:三三是禁地,不得擅入!如此可笑的养母,要 她做甚?没的教坏了我家的孩子!   可以设想,如果不是近代中国清政府腐败无能,让日本有机可趁的话,哪里 轮得到日本人对围棋指手划脚,说是道非?而日本人强行充当的这所谓的“养母”, 实在离合格太远了!   中国是围棋的生母,这话不错!   日本是围棋的养母?恐怕未必!  (寄自中国大陆) ◆          我所知道的白洋淀诗人及其它                ·李澍·   看到《新语丝》上有人谈到白洋淀诗人,不禁也想写写我所知道的白洋淀、 白洋淀诗人,及其它。   我不幸赶上了那个上山下乡的大时代,却有幸与诗人一样选择了去白洋淀插 队。白洋淀的确有很美的风光,我至今还保留着一张在端村照的照片:悠悠的淀 水,弯弯的柳堤,古朴的木船,船上三个破衣烂衫的知识青年。白洋淀很大,淀 水浩浩渺渺,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白光,这大概就是白洋淀名字的由来吧。从端 村划船出去,穿过一片大淀,绕过几湾苇塘,就到了我插队的小岛。岛的周围是 高高的芦苇,苇塘又深又远,九曲十八湾,不是当地人,根本找不到出口,难怪 这里出了有名的“雁翎队”。有这样神秘的苇塘,什么样的“鬼子”打不走?大 概也是因为这苇子,白洋淀人很好斗,我们去插队的时候,那里的武斗还很激烈。 人们大概都认为白洋淀是鱼米之乡,这里的老百姓一定是靠捕鱼捉蟹,插秧种稻 生活的,其实不是这样。白洋淀人是靠种苇子生活的,男人们种苇、护苇、收苇, 女人们破苇、织席、卖席。靠捕鱼捞虾的人却不多,更加上当时禁止自由买卖, 公家收购的价钱又不象席子那样公平,鱼就更没有人去捕去养了。没有大批的人 去破坏淀里的生态平衡,淀水就很清澈,我们常在下工后到淀里游泳,这是我们 在那段艰难时期里唯一的一点乐趣。   诗人们也在淀中的岛上插队,但和我不是在一个村子。我认识他们也不是在 白洋淀,而是通过一个不是白洋淀诗人的诗人马佳认识的,马佳在北大荒插队, 冬天回来休假,他总会拿来一本厚厚的诗集给我们看。他那时才十四、五岁,刚 刚提笔写东西,很渴望有人能看、能懂、能欣赏。我们那时已都是一些古今中外 的书胡看海塞了一气的“满腹经纶”的大哥大姐,他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诗拿给我 们看,却叫我们大吃一惊。他的诗中的奇光异彩令我们不得不对这个小弟弟刮目 相看。我曾抄录了多首他的诗,可惜后来都散失了。他看到我们欣赏他、懂他, 就很高兴。于是带我们去见他的诗友毛头、芒克、根子(岳重)。他们每个人都 有一本诗集,大多都写在那种十六开的大漆皮本上,我一一看了,却总觉不如马 佳的好,大概是先入为主吧。对他们几个人印象已经淡漠,只记得毛头是中等身 材,芒克精瘦,岳重、马佳都身材高大,又加上才情横溢,很令一些女子倾倒。   那一段时间是诗人们的黄金时期。当时大家都没有职业,没有地位,唯一能 够追求和享有的就是诗和艺术。他们便将自己全部沉溺其中了。那时他们不只喜 欢诗,还喜欢唱歌,画画,其中毛头、马佳的嗓子都不错,只可惜乐感差了些, 根子一开口不要紧,竟发现是个上好的男中(低)音,加上乐感又好,待到文艺 团体恢复招生的时候便轻而易举地考进了中央乐团。马佳的油画当时已经上了路 子。芒克喜欢流浪,经常听说他又出游了……当然他们最喜欢的还是诗。   随着年龄的增长,马佳由写诗改为写小说了,他拿来给我看了几部,文笔还 是灿烂的,感情还是充沛的,只是结构却杂乱无章,人物的性格又矛盾百出。我 告诉他,他还是应该去做诗人,他不以为然。   后来我们都回到了北京,有了职业之后,大家就疏于来往了。大学开始招生 后,马佳进了北京大学化学系。毕业后他没有去搞化学,而是进报社做了记者。 几年前我回国时请他和另外一位白洋淀人吃饭,知道他已经不在报社工作了,自 己开了公司,先是“玩”了一阵摄影,到美国开了一次影展,后来又迷上了古玩。 这个我没有再谈下去,因为古玩这东西是可以让人走火入魔的,而且“玩”起来 没有底,会离钱越来越近,离我所尊崇的朴素的艺术越来越远。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是年轻人最苦闷的时候,大家刚刚从“大革命”的 疯狂中冷静下来,领袖的所做所为渐渐清醒着青年的头脑。那时每个人心里都仿 佛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不敢说不敢问不敢议论。象遇罗克那样的青年毕竟不多。 大家只能让疑问和苦闷折磨自己,沉默中笔和纸便成了很多人的寄托。那时候写 东西的人很多,除了诗人郭路生,还有一位名叫毕汝燮的喜欢写小说。他的一篇 叫做《九级浪》的小说曾在中学生中广为流传,小说虽然幼稚,但在那个年代能 够真实地去描写自己的感受已经是非常大胆。小说描写一个纯情的女孩子怎样被 一个中年画家勾引最终成为一个“九级浪”女。不知各位看过没有。如果他能够 这样真实地写下去,一定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小说家。可惜他后来极为热衷于出名, “批林批孔”运动中,他赶写了一个关于“孔老二”的话剧,希望被招安,他同 时还热衷于娶一名坐“大红旗”的。“大红旗”不知道娶到了没有,“孔老二” 据我所知是始终未能被赏识。七十年代中我最后见他的时候,他不无烦恼地对我 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妈妈要带他去见精神病科医生。不知道他最终是不是也象 郭路生一样住在“疗养院”里寥渡余生。   白洋淀不仅有诗人,还有音乐家、书法家;不仅有老红卫兵,还有“四三” 派的精英。其中一位戎女士给我的印象最深。她很有政治家的风度,讲话极有煽 动性,人又长得体面,拥有很多的崇拜者。很有兴趣知道当年的各路英雄如今都 在何方。   最后有一点想说明的是,虽然我们有很多同学在学划船的时候掉在湖里,却 没有一个投湖自杀的,更没有集体投湖自杀的。我们都没有老舍先生的勇气和自 尊。而且我们的水性都很好,选择投湖自杀一定很痛苦,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很 小。 (寄自澳大利亚) 【丝露集】∽∽∽∽∽∽∽∽∽∽∽∽∽∽∽∽∽∽∽∽∽∽∽∽∽∽∽∽∽∽ ◆              平 安 夜                ·沈 方·   天色黑了。满街是骑着自行车下班的人。他们从菜市场里出来,把装菜的塑 料袋放入自行车上的网篮,匆匆赶路回家洗菜做饭。年轻的夫妇们让上幼儿园的 孩子坐在车后的小椅子上,又说又笑,一路并肩而行。在十字路口,绿灯刚亮, 潮水般的自行车一下子涌出去。又一个忙碌的白天过去了。我走在人行道上。我 差不多有一年没有骑自行车了。从工作单位到我居住的公寓,穿越一条小弄堂大 约只有二百米路程。我把那辆旧自行车停在单位的车棚里,一直步行回家。去年 十二月,丽芬从厂里下岗,每月领取二百元生活费,在家闲着无事可干。四岁的 女儿改由丽芬接送上幼儿园,我省去了不少事。以前接送女儿是我的专职工作, 每天都要在一个固定时间准确无误地赶到幼儿园。刮风下雨,寒冬炎夏,做父亲 的辛劳只有做了父亲才能有体会。我工作的单位是一个行政机关,常常要跑到郊 区去办事,下班的时侯很有可能赶不回来,碰到这种情况,我必须打电话告诉丽 芬。丽芬下岗之后,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免窘迫,而我们单位的收入又属于一般水 平,想买一组真皮沙发的计划也就随之取消了。丽芬又是个进了时装店就毫不犹 豫化钱的人,尽管衣柜里的衣服足够开一家时装店了,但她还是忍不住一件又一 件买回家来,紧跟在时尚后面,乐此不疲。好在我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对衣着 从来都不太注重。我没有什么嗜好,科室里几个同事都是老烟枪,只有我的办公 桌上没有烟灰缸。我是一个省吃俭用的人。我唯一的爱好,就是电视里的体育节 目,每天非看不可。有足球比赛实况的日子,我一通宵一通宵地看,基本上不睡 觉。这几年来,我对任何事情都不想得过于深刻,对任何事情都保持一定的距离, 只有绿茵场上的激烈竞争才能使我精神亢奋。也许人生的努力恰似足球比赛,面 对种种无奈,我已经逃入这种游戏之中。无论输或赢总有结束的一天。从前读一 本书、看一部电影的激动心情,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发现我距离外面的世界越 来越远,工作起来变得很机械,无非是按照一个又一个指令完成一些动作而已, 没有什么意义。过去一些经常往来的朋友也渐渐疏远起来,好象不是在一个城市 里生活似的。节假日也不过打个电话问个好,很少象单身那阵子,每星期都要找 一家小饭店,聚会一次。今天早上,一上班就有我的电话:“是海东吗?”“我 是。你是哪位?”不知道是电话线路有问题,还是我的耳朵听觉不灵敏,那声音 很细,象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发出的低语。还夹杂着一种隐隐的嗡鸣,就是跟收 音机里的电波干扰差不多的那种声音。“我是建军,你听到没有?”听得出他在 拚命喊叫。建军?据我所知叫建军的人很多。“你这变态的家伙。”他那边有些 不耐烦。“噢,是建军。”这下听见了。电话里的嗡鸣也消失了,声音很清晰。 建军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外贸公司工作,去年传来消息说他升任副科长了。这小 子混得不错。电话里他的声音情绪饱满,颇能吸引人。建军是那种很会掌握谈话 气氛,善于交际的人。每次聚会他一开口说话,马上就能把大家注意力抓住。他 告诉我,前几天他在“麦地”酒吧碰到小杰和朱健。三个人谈到多年前的往事, 不胜感慨。谈话间他们想起了我。以前我们曾经是三天两头聚会的一伙。后来, 三人讲好圣诞节平安夜也就是今天晚上大家找个地方吃顿饭,叙叙旧情,由他做 东道。地点就定在第一百货商店斜对面的金都大酒店,下午六点准时在大堂会合。 他反复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准时来,不得缺席,要给他面子。他说了一大堆我不 去他们将如何失望的种种理由。反正我是非去不可的。我说我保证准时到达。   下班的时侯,我打了个传呼给丽芬。相隔一个多小时她才回了电话。电话里 她的声音有点气喘吁吁:“刚才我在半路上,找不到电话。”丽芬下岗后一直吵 着要我给她找一份工作。我想我去哪里找工作。象我这样蛰居家中的人,外面的 朋友寥寥无几,缺少门路,实在是没有办法。她骂我是窝囊废。只好由她去骂了。 后来还是她自己东奔西跑,竟然在一家广告公司当上了业务员。她把女儿交给退 休的岳母,一天到晚在外面忙碌,四处拉广告,有时侯晚上还要参加应酬。甚至 回到家里跟我也不厌其烦地大谈广告,还要求我帮助她拉业务。我说这么起劲干 什么。她回答很干脆,为了拿业务费。过了一段时间,我看她好象有些泄气,就 问她。她没吭声。现在的广告公司多如牛毛,互相之间的竞争异常激烈。在企业 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怕火,二怕盗,三怕记者拉广告。最近丽芬又有些发热, 公司还发给她一只传呼机,比先前更忙。早晨起来,对着镜子又是画眉毛又是涂 口红、涂指甲油,在穿衣镜前试了这件试那件,不象是去上班倒象是去参加时装 表演。“有什么事吗?”她在电话里问道。“我晚上有朋友聚会。可能要迟一点 回家。”我告诉她。“真不错。”她说话的声音在电话里悦耳动听,“也该出去 活动活动了,快成古董了。”“是几个老朋友聚会,建军请客。”“人家建军可 是个有出息的人,你该向他学学。”“好啦,好啦。你又来了。”说罢,我挂了 电话。我看看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赶紧收拾好办公桌上正在整理的一大堆资 料,放入抽屉。当我离开办公室,走在街上的时侯,竟然感到有些兴奋。无形之 中仿佛有一股力量正在改变我的生活。就象这城市的夜景,过一段时间总会有些 变化。街道两旁,霓虹灯色彩斑斓,巨大的灯箱广告、招牌光彩夺目。一片灯红 酒绿,人们沉浸在奢华里,享受着天堂的快乐。   我这样走了一阵子,很快就到了第一百货商店门前。那里面灯火辉煌,各种 商品琳琅满目。圣诞节之后,元旦马上就到。各大商店都在大张旗鼓地开展打折 酬宾,不遗余力地扩大销售。现代社会无疑是一个消费社会,按照法律上的说法, 每个人都是消费者。人们提着大包小包,满足地从商店里出来,无不喜气洋洋。 这也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恐怕我是大大落伍于现实生活了。我猛地吸口气, 象是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之后,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心中顿时释然。夜风送来一 阵香水的芬芳,一群打扮入时的女孩从我身旁飘然而过,银铃般的笑声使人怦然 心动。我抬眼看见斜对面“金都大酒店”的霓虹灯在闪烁。没有结婚的时候,每 逢周末夜晚,我和丽芬常在这一带闲逛。她的右手挽着我,幸福地靠在一起,好 象整个城市都是我们的。有时侯,她怕冷似地把手伸进我的上衣兜里。“我什么 都不要,只要一个两个人的世界。”这是我们看了一部前苏联影片《两个人的车 站》之后,她把脸颊紧贴在我肩头说的。那时候我们谈论的话题,都是关于婚后 生活的浪漫想象。说到痴迷处,她情不自禁地会笑出声来,全然不顾行人注视的 目光。当我终于分配到房子,把钥匙从兜里掏出来,在她眼前摇得叮铛响的晚上, 她是何等快乐,竟在街上抱着我亲了一下。她说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当时, 她的小姐妹中好多人在为结婚没有住房伤脑筋,而我们是十分幸运的一对。也就 是在那个晚上,刚好当时和我同宿舍的小张出差去了,她第一次没有回家,在我 的宿舍里过夜。记得那天我们也象往常一样,挽着手在街上走了好长时间,起初 还有星星的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后来她就柔顺地躺在了我的床上,脸颊潮红, 一言不发。她闭起眼睛,呼吸急促,等待着我的爱抚。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心跳。 我解开她的衣服。我们睡在了一起。第二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她抱着我,满 脸是泪水。当我为她擦泪的时侯,她又禁不住笑了,还撒娇似地举起拳头在我身 上捶了几下。自从女儿出生以后,我们很少一起出来逛街。当然,要照料孩子, 承担做父母的责任,是一个原因。主要还是应该怪我,是我丢掉了夫妻生活的一 部份情趣。想到这,我不楚苦笑着摇摇头。   我穿过马路,朝“金都大酒店”走去。一对情侣走在我前面,男的不停地说 着什么,女的在旁边频频点头。我远远就看到了酒店门口的两棵圣诞树,一个圣 诞老人站在门外向来往行人微笑。进入大堂,一股暖流涌来。中央空调把整座大 楼调节得温暖如春。建军他们已经坐在那边的沙发上等我了,看到我走过去,他 们站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海东,这几年你这小子在搞什么名堂, 总不见你露面。是不是让丽芬给管扁了?”建军眼眸发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回头我们要告诉丽芬,要贯彻管而不死、放而不乱的方针嘛。”小杰在开我的 玩笑。朱健拍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是我的工作太严肃啦。哪里象你们那样潇 洒,有好事也不叫我一声。”“瞧,这不是倒打一耙吗?”小杰用手指点点我说。 “好啦,好啦。我们上去吧,差不多了。”建军扬扬手,朝电梯那边走去。他穿 一身藏青色的西装,衣襟敞开,双手插入裤兜,背影风度翩翩。我们随着他跨入 电梯。   四楼的餐厅富丽堂皇,灯光柔和。我们订的包厢在走廊左侧。一个正好适宜 四个人就餐的圆桌,洁白的餐布,桌上放着一盆鲜红的玫瑰。四把柚木椅子摆得 端端正正。电视机里在播放邓丽君的原唱录像,是一首《无言独上西楼》,“剪 不断,理还乱,是离愁……”。音量轻柔,整个房间洋溢着温馨的气氛。我们就 座之后,服务小姐端上茶水。建军说:“今天我们是朋友聚会,大家放开些。在 座各位除朱健酒量不佳外,我们三人酒量应该说是可以的。反正是老朋友,也不 死命劝酒了。大家尽力喝个够就行了。”我们喝的是白葡萄酒。服务小姐开始上 菜了,每上一个菜给我们每人分一次。我们频频举杯,服务小姐殷勤斟酒,举止 端庄得体,服务很周到。“我说,今天难得相聚一次,我们也不要喝得太多。吃 完饭去麦地酒吧唱歌,你们说如何。”小杰几杯酒下去,兴致盎然。建军说:“ 这主意不错。今天是平安夜,一会儿到了麦地酒吧,我们找几个小姐陪陪。这平 安夜可不能太马虎了。”我和朱健相对一笑,点点头:“好吧”。小杰又说道: “海东也不要太一本正经了。”说实话,我这些年几乎与娱乐场所绝缘。一度时 间,丽芬三番五次拉我去跳舞,我总是寻找种种理由推托不去。有一次,她们厂 里工会组织一场舞会,丽芬硬把我拉了去。结果,我坐在角落里,喝了四个小时 的茶。再后来,她也就只好作罢。我觉得那种场合与我的心境格格不入。这顿饭, 建军安排得很丰盛,让他破费了。最后,上来满满一盘西瓜,一片片叠得整整齐 齐。冰凉的西瓜味道甘甜爽口。隔壁的房间传来唱歌声,有些走调,近乎于喊叫。 大概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开始在轮流唱歌。结帐的时侯,建军用手指夹着一张 信用卡交给服务小姐,一副潇洒从容的样子。我们四个人,建军的经济条件算是 不错的。他们公司的经营完全与个人奖金挂钩,各人凭各人的本事。而小杰在电 力公司工作,他们的待遇历来是数一数二的。我和朱健都在行政机关工作,相对 来说也就一般了。临走的时侯,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风格淡雅的水彩画,是江南 水乡的景色。服务小姐朝我们鞠一躬说:“欢迎再次光临。”   在去“麦地”酒吧的路上,建军和我边走边谈。夜风吹来,脸上有微微的剌 痛。建军脚步很紧,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快步穿行。“海东啊,人生是什么 呢?人活在世上,辛辛苦苦干一辈子,有的人地位显赫,有的人富可敌国,临到 头还不是都要撒手而去。富贵荣华如过眼烟云。辉煌只是一瞬间的幻象。这几年 我算是想通了。这辈子我也不指望什么了。什么理想呀,事业呀,名誉地位呀, 其实这些不过是游戏的节目。能够轻轻松松活下去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嗯。”我答不上来,“我没有想过。”“一场游戏一场梦啊。”建军感慨地说。 我和他并肩走在一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一绺头发耷拉在前额。我想,有什么 必要把人生考虑得这么复杂呢?对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不去想是一种智慧。对 于那些在无可奈何之中产生的烦恼,忘掉它不是一种明智的生活态度吗?没有方 向的无所事事,也是潇洒的解脱。有时候,我真象一艘失去方向的船,随波逐流, 等待每天的太阳升起又落下。而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犹如酒杯中的冰块越来越小, 直至完全溶解消失。何必要苦思冥想,无谓地自我折磨。这些年我就是这样过来 的。   “麦地”酒吧位于一条僻静的街上,行人稀少,门前道路开阔,可以停放客 人的汽车。店门开得极小,门上挂着一块小木牌“营业中”。一进门的大厅却是 异常宽敞,每个小桌上都点燃着一支红蜡烛,吧台那边灯光幽暗,烟雾弥漫。四 周墙壁装饰着带树皮的松木板,仿佛置身于一片林中空地,神秘而又浪漫。喇叭 里在播放弦乐队演奏的《平安夜》,三三两两的男女低声交谈。我们来到二楼的 KTV包房,在沙发上坐定。一个穿红旗袍的小姐,轻轻走到我们面前低声问道: “请问先生,你们要点什么?”建军斜靠在沙发上:“每人泡一杯茶,”他伸出 一个手指,“来一盘水果。请把电视机打开,我们要唱歌了。”红旗袍小姐把厚 厚一本歌单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打开电视机,调节好音量,刚要转身下楼。 建军向她一扬手:“等等,请你们老板来一下。好啦,谢谢。”一转眼工夫,茶 和水果就送来了。电视机的画面里,是陈百强的演唱会实况,一束灯光照在他脸 上,汗水流淌下来。象是某个夏天在体育馆里的演出。这是一首粤语歌曲《一生 何求》。小杰立刻抓过话筒唱起来。尽管小杰的粤语听起来不太地道,但对陈百 强演唱风格的模仿还是把握住特点的。一会儿,一个三十出头,身材窈窕的女人 走进来:“呵,张先生您好。”她朝我们一一颌首致意,然后紧靠着建军坐下, 和他低声细语,时而微笑时而点头,我听不清在谈论什么。末了她对建军说:“ 保证你们满意。”她莞尔一笑,走了出去。建军拍拍我的肩膀说:“哥们,小姐 马上就到。我让阿珍去叫四位来。这里我是常客。今天晚上客人多,阿珍要到外 面去请小姐。不过时间不会太长,很快就会来的。我们先自己唱吧。是不是海东 来一个?”我连连摇手。“唉,唱卡拉OK是自娱自乐嘛。只要自我感觉好就行。 每个人都要唱。我这个嗓子,怕也是属于五音不全。拉开喉咙一唱,你们可别忘 了鼓掌。等一会小姐们来了,你们不要太严肃了。那就没意思了。”朱健把点歌 本递给小杰:“还是小杰接着唱一首,刚才唱得好极了。”小杰埋首翻阅点歌本: “好,那我就不怕献丑了。”   我仔细打量这个房间。房间不是很大,一排沙发最多只能坐十个人,地上铺 了厚厚的地毯。靠近窗口处,留出很大一块铺了拼木地板,可以容纳两个人在那 里跳舞。天花板上的两只射灯没有打开。左边墙上一盏壁灯照在深蓝色花纹的墙 纸上,看上去变幻莫测。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我的眼皮有些沉重,头脑渐渐模 糊起来。不知道丽芬现在回家了没有。好象听到了她拿钥匙开门的声音。有时侯, 她晚上在外面应酬,我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我躺在沙发上睡着 了。她把我推醒:“又睡着了。”我揉揉眼睛。她脱下外衣,转身进了卫生间。 我象一个在水里游了很长时间的人,疲倦得不行,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又是谁在 推我:“怎么睡着了。”一股香水味扑鼻而来,我感到很奇怪。我伸了一个懒腰, 手碰到了边上人。我听到他们在笑。我睁开眼睛,发现房间里多了两个女的,一 个坐在我身旁。“哟,你真的睡着了,”她用牙签叉了一片西瓜塞到我嘴边:“ 快吃片西瓜醒醒。”这是一个长相妩媚的女人。一双眼睛细长,但很有神采。她 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西装,衣领开得很低,露出黑色内衣的一截花边。头发剪得很 短,耳垂上嵌着一枚式样别致的人造钻石耳坠。她端起一杯果汁,啜了一口。无 名指和小姆指翘得高高,指甲涂得艳红。她别转脸来问我:“我们唱个歌怎么样?” 没等我回答,她又说:“《无言的结局》行不行?这个你一定会。”建军在一旁 接腔:“好,李小姐和海东合作一个。小杰给他们点歌。”李小姐拿过话筒,递 给我一个。她跟我靠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我不会唱歌。”我说。 “你跟着我唱也行啊。”小杰在翻动点歌本查找点歌号码。建军朝门口张望一下: “还有两位小姐怎么还不来。”那边一位穿黑色半高领毛衣的女人说:“大概快 到了。阿珍打传呼出去,已经回电了。现在可能正在路上。”   话音未落,门轻轻推开来。门外走进两个人来:“唉哟,我们来迟了。”声 音很熟。我抬头一看,两眼直发呆:“啊,丽芬。”当时我的脑袋嗡地一下,推 开李小姐刷地站起身来,不知所措:“你,你,你来……”我结结巴巴,语无伦 次。我搞不清楚这是在哪里,环顾四周,方才好象恍然大悟。丽芬也目瞪口呆站 在那里,肩上背的小坤包掉在了地上。同来的另一个有些面熟,吓得退在门外。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丽芬两手掩面,“哇”地冲了出去。“怎么了?”“这是 他老婆。”我紧跟在后面奔出去。我听见身后建军他们在喊:“海东,海东。” 1997.1. 6 (寄自中国大陆) ◆             父亲、房子和我                ·邹士平·   在父亲比芝麻还小的官被撸了以后,我们家的民主生活便被父亲的专政代替 了。首先享受到这专政的皮鞭,当然是哥哥和我。我们都认为这是父亲的官瘾在 作怪,但是敢怒而不敢言。父亲习惯于在众多的事情中挑最重要的做,他认为教 育好两个儿子是最重要的。这就是他抓住我们哥俩不放的理论依据。   父亲不喜欢摆他当芝麻官的成功和荣耀,这是我到现在还敬佩他的原因所在。 父亲还有一个值得我敬佩的地方,就是他的超人的记忆力:他会记起许多年以前 的某一细节。   父亲和我们谈得最多的是他一生三易其居。父亲在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脸 上多半写满了自豪。   父亲说他二十二岁结婚时,便凭着方刚血气和一腔热情,在老街上顶起了一 座新宅。那个时候还没有我,“顶起的那个新宅”是什么样子,只能从他的回忆 中加以想象。父亲每每谈到这事的时候,哥哥就不自在,因为他当时也二十二岁 结婚,他没有“顶起新宅”。   父亲说在那洋溢着汗水和温馨的新居里,举家度过了十二个春秋。一场突如 其来的大水将这一切化为了乌有,父亲领着侥幸脱难的一家人在朋友家蛰居了一 年。最小的难民是我,当时只会用哭和笑两种方式来表达观点。   在他人的屋檐下进出总不那么顺气。父亲又筹划着构筑新居。父亲说这时他 已迈入中年,智慧和经验替代了方刚血气。父亲选择了一块丛生荆棘的荒岗,他 要在那儿建立我们的新家。粘性很强的黄泥,雨天的路有半腿的泥沼,我记事的 整个童年都是与这泥沼作斗争,它唯一的优势就是比被洪水吞没的老家高出一百 多米。父亲那时是被洪水淹怕了。择高地而居不怕你洪水再大,父亲颇有心计地 想。   我的新家在这块开阔的地势上面南背北展开,青砖红瓦在蓝天白云下很惹眼。 庭前植了许多桑,后来仅成活一株,而且还是歪脖子,有一个好处:便于爬上去 摘又红又大的桑椹,那甜中带酸的滋味直让你三月不知肉味。   后院有一个三米见方的蓄水池,几株荷花支在水面上,数尾鲤鱼摇来摇去, 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   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一株团成蘑菇形的栀子树和沿着蠢笨的槠树攀援的金银花 在春末夏初竟相斗香。槠树立在池边上,金银花瓣常零落到水池里。鲤鱼最爱吃 了,高兴起来还翻个斤头,不小心便溅你一身水。   新家西侧的漫坡下面,是一方面积很大的水洼。父亲撒下的菱角在我的童年 里演绎了许多故事。菱角有两角的、四角的,偶或长出三角的,常常里肉撑破了 外皮。摇着小橹在菱塘里驰骋,有如犁铧豁开了土地,刺激而又新鲜。后来读到 “莲叶何田田”的句子时,便固执地认为:田田是用来描述菱叶的。   鱼虾鳖蟹很乐意藏在菱丛中,吃不愁穿不愁的,逍遥自在。而水塘与堤外的 大河是相通的,春季水涨,暮秋水落。枯水期眼看就到了,快活了一个夏天的它 们还乐不思蜀,与菱丛温情脉脉,腆着个肚子流连忘返。水势一落千丈,菱丛也 由滋养它们的窝摇身一变,成了罗织他们的网,这时想逃脱为时已晚,肥嘟嘟圆 溜溜的身子在离水的菱丛中作无谓的挣扎,只等束手就擒。四五岁的小男孩,泥 水中踉踉跄跄的,尾随着肥鱼,嘴巴合拢不过来。这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是一束 富有生命力的故事。   最能烘托气氛的要数那屋前屋后的数百株刺槐了,春风一过,槐花勃勃开放, 白簇簇一片,芳香馥郁,远远望去,俨然一片好庄园。   新家通往老街需要涉过两道渠,两道渠上有两座很狭窄的小石桥,秋天,小 石桥下有很多蛐蛐。这两道桥给了我不小的心理障碍,上下学的时候,总需要姐 姐的牵手,否则就认为会掉下桥去。母亲说,我不敢过桥,是小时候,脚心常被 姐姐挠痒痒的结果。   落日西下时分,我爱骑在院墙上,看余晖染红的河带,和河面上点点蚁动的 渔船,顺风的时候,还能听到嘹亮的号子。河堤上的老街永远悠然地飘着缈缈的 炊烟,最高的那棵老槐树是我们学校的,我知道那下面系着催我们上课的大铜钟, 铜钟上面有个喜鹊窝,我的同学拴柱曾经上去掏过几枚蛋,他因此被老师罚站了 半天,回来后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让同学们倾倒不已。我总是在这遐想中打发很 多时光,直到母亲大声地唤我吃晚饭。   我的这种文静被姐姐视作呆气,老师也怀疑我的智力是否正常,因为我的成 绩单满是红灯。老师说,顽皮的孩子考不好,是因为顽皮,而我不顽皮。考不好, 就是脑子不好。父亲大不以之为然。   虽然没有热闹的街坊邻居,没有相互嬉戏的同伴,但是,我可以拿着桑椹逗 池鱼,可以到小石桥下捉蛐蛐,可以在清凉的渠水里任意畅游,可以偷看姐姐的 日记,可以和大黄狗倚门翘首等待父亲归来,可以牵着风筝满岗乱跑,可以不想 老师留下的作业。每一个梦都是金色的,每一轮阳太都很新鲜。   父亲是在我十岁生日的那天,举家回迁到老街上的。因为举家忙着迁移,谁 也没有顾得上我的生日,包括我自己。全家都认为,住得好好的,干嘛搬家?老 街邻居私下里说,这是钱多了,硌腰。父亲这次动迁,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父 亲说,搬迁的日子是他有意选定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家都没当回事。   老街的纷嚷和嘈杂让我睡不好觉。小伙伴们过分的热情,也让我不知所措。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了他们之间复杂的派系斗争游戏。   在父亲还辖着教我读书认字的学校的时候,一次国庆文艺会演,他在主席台 上,试图从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中,找到他的幼子,他以为他的儿子会和他们一 样出色,结果很失望。   会演结束后,父亲说是在餐桌上找到我的班主任的,他问他的儿子在学校如 何。班主任为这种疏漏的安排惶惶了好几天,不过,他还是当着父亲的面说,这 孩子很孤僻,不合群,整天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这话无疑引起了父亲的注意。   其后不久,我们的一次体育课,不巧被他撞见了。同学们都在快乐地玩耍着, 我一个人坐在朝北的那个篮球架下呆想,显得惹眼的孤零。   父亲后来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第三次动迁前这些细节。我在记忆里搜寻了 很长时间,才大致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模糊轮廓。因为我的嗓门不够大,音乐老师 说我不宜参加合唱,于是把我从名单里剔了出来,据说音乐老师后来挨了班主任 的一顿猛训。至于体育课,可能是发生在拴柱被罚站之后。朝北的篮球架正对着 挂着铜钟的槐树,我在想着,还会有喜鹊从窝里飞出来吗?   我记得与父亲唯一的一次平等对话,是十六岁被重点中学录取的那年。父亲 认为我应该有自己的思想了,谈话的主题也是围绕房子而展开的。父亲认为那是 他一生心血和智慧的结晶。我却黄口乳牙,出言不逊道:“大丈夫何乐一隅之安?” 父亲两只眼睛盯着我良久,说:“儿子,你还不懂这句话。”   后来读到孟母教子,三迁其居的故事,竟忍不住唰唰地掉下了眼泪。其时, 我的父亲已经作古,其时,我已知道了一隅之安,何其不易,其时,我已领悟了 父亲最后一次迁居的良苦用心。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 (寄自中国大陆) ◆              早春情愫                ·若榕·   秀儿踌躇着,拿不准是否应该告诉丈夫,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女儿每晚难过 得睡不着,为了同班的男同学比尔。   “他对我很好,别的男孩子欺负我时,比尔总是保护我。小组作业他也选我 一起做,他知道我会乐意帮他。”刚才秀儿给女儿道晚安之后,正要关灯时,女 儿悄声说,“可是他要走了,和他的家一起搬到很远的州去。可能我再也见不到 他了,他那么好……”忍不住,孩子终于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倾诉。   女儿是妈的心头肉,秀儿不禁也为之动容,“你们可以通信,还可以打电话 啊。”   “今天是周末,比尔最后一天在校,可是到了放学时,我还是不好意思问他 新地址。下星期一他家就搬走了。”女儿黯然,可怜她连比尔现在的电话号码也 不知。   女儿的小脸几天就窄了一圈。同学友谊本无可非议,但是秀儿的女儿为一位 好友的转学,竟愁得人比黄花瘦,剪不断,理还乱地伤神。现在的孩子,尤其是 在的美国长大的,才十二岁就为情而苦。什么样的情?友情?爱的萌芽?   早春的夜很寒,很静,静得可以听见屋外的草地上细雨缱绻梨花的叹嘘。书 房的灯还亮着,丈夫仍在电脑前工作。   当爹的最恨女儿找男孩,秀儿的丈夫与中国出来的男人没有两样。“他知道 后不晓得要怎么教训女儿,准会说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胡思乱想,后果不堪, 一定要防患于未燃。我们小时候……”秀儿望着丈夫的背影,沉浸到过去里。   我们小时候在中国时,男孩子在学校的课桌面上画一条分界线,楚河汉界, 不可逾越,邻座的男孩再令人倾慕,这头的女孩到死也羞于承认。女孩的羞怯和 旁人的耻笑,秀儿莞尔。   “嗨,那时你有没有喜欢过班上的女孩?”   丈夫有点儿疑惑地转向秀儿,把自己的游魂从辽阔的电脑空间收回。   “很久远啦,一段彩虹样的梦,很短却很纯。人到中年方知年轻时的情愫可 贵可叹,真性情啊。”丈夫一时之间脱口而溜出的,却象是陈年老酿,温煦淳甘。   “他倒是想得蛮有成色呢。”秀儿暗笑,遂又说:   “我们女儿……”   “嘿,这不难,INTERNET上查一查就成。”   这可是峰回路转,让秀儿意外。心里又沁荡着些许感动,世上舔犊莫如亲爹 亲娘。秀儿原只为女儿的心事同愁,始料未及,丈夫他漂洋跨海外邦求生,中西 方文化陶炼得通达透彻。是因了数十载寒暑造就得豁朗悉世,仁厚悯人;亦或是 夜阑虫鸣之夜叩开了紧锁的心,闲情善解?秀儿释怀。   情已了似的,是为女儿还是“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丈夫揶揄。   次晨,在女儿的书桌上放着一张她期望的电话号码单子。   单子被收了起来,却没有动静。   朝烟暮雨春如过翼,迎来遍绿的初夏。   一个放学的下午,女儿的笑脸绽如栀子花,纯洁亮丽。“妈,比尔给我们全 班同学来了一封信。”   “有新地址了吗?”秀儿的气也喘得急了。   “噢,我要写信给他。”半大的女孩脸上透着娇羞。   第二天早晨,女儿上学之前交给母亲一个信封,“妈,请你帮我贴张邮票寄 出,好吗?”   信,没有封口,这不象女儿平时的做法。这孩子象她爸,做事一丝不苟,怎 会疏忽?辗转犹豫,秀儿顿然醒悟,莫不是女儿给的暗示?   当妈的摸摸胸口,“不算侵权吧?”秀儿展开那信。   “比尔,你的来信使全班同学都很激动,我们都想念你……”   呵,这孩子甚至连希望收到单独给自己的信,这份期待都没有说白。这羞涩 的年龄,这洁白的年龄。   秀儿抬眼看窗外,院子里的梨花已落尽,摇曳的叶丛间果子时隐时现。   “今春的果子结得早。”她眼里噙着泪。 98.5 (寄自美国) ◆               猫眼石                ·阿 待·   胡阳不久前回国,从母亲那里搬来了一纸箱的“个人历史”。从光着屁股的 第一张单人照到小学毕业证书,从中学语文课作业到文革造反日记,从插队信简 到留学家书,母亲都为他一一保存了下来。现在,既然他已定居美国,这一纸箱 的“个人历史”便也应当随他迁居。母亲老了,不可能做他一辈子的“档案保管 员”。   纸箱到来后,就被径直发落到了地下室,原封未动——胡阳哪有时间去过目? 恐怕它们也就将如此冷落地呆到“档案”的主人退休的那一天了,也许到那时, 他会有闲情去挖掘自己的过去。   他自己不动,也不让妻子苏姗去碰。因为他知道,在那些信札中,一定有着 以往的情书,特别是同床共枕十年之久的前妻宋媛,在他们热恋时期给他写的那 些信,现在读起来一定仍然烫口呢。他知道仍然烫口,是因为他在母亲那儿的一 本旧书里无意中翻到过一纸她的字迹。   妻在厨房里做晚饭,做的又是她的拿手好饭,实际上极为简单的CAESA R SALAD AND SPAGHETTI。苏姗虽然也是中国人,却是在 美国长大,一切都西方化了。家里吃饭方面的大权掌握在妻手里,因此他们的儿 子也一样地更爱吃汉堡包和炸薯条,爱吃意大利饭,甚至墨西哥饭,法国饭,就 是不喜欢喝稀饭。   苏姗和胡阳是在八九年那阵支援国内学潮运动中火热起来的,其实本来两人 也不大可能发展成为夫妻,虽然互相可以感到对方的吸引力。要不是宋媛的疑神 疑鬼,小题大做,从家里一直闹到校园,闹到所有的熟人朋友都相信苏姗勾引她 的老公,两人私通。最后终于被她“弄假成真”了,她这才哭哭啼啼地不愿离婚, 可是已经太迟,她和胡阳之间的关系已经被糟蹋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胡阳和苏姗倒也过得不错,除了在吃饭这个既重要又不重要的人生问题上, 两人不太融洽。胡阳实在想喝稀粥时,便自己煮上一锅,就上榨菜豆腐干或者臭 豆腐什么的,清淡地吃一餐道地的家乡便饭。儿子托尼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看着不 算,偏偏说上一句什么:   “YUCK!”   胡阳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来:   “什么YUCK,你是中国人,怎么能对中国饭说YUCK!”   托尼并不害怕,说:   “我爱吃餐馆里的中国饭,不爱吃你做的YUCK中国饭。”   胡阳毫无办法,叹口气,摇摇头。   这天下班回家,胡阳就浏览起了当日邮件。他捡起一个来自中国的厚实的信 封,前后翻来翻去,不见寄信人地址。他就拆开来,呵,好厚的一封信。他径直 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写信人的名字--沙鲁南。沙鲁南曾经是他的好朋友,可 以说是肝胆兄弟呢,当然只是“曾经”是,他们已有好些年没有在一起了。这些 年来沙鲁南在国内干得很兴旺,官阶越登越高。不但要职在身,还兼任着一个大 公司的董事长头衔,是个极为显赫的人物,自然没有闲情再与旧日的朋友们来往 了。当然,旧日的朋友们也大都成为了没有闲情的人了。不过年轻时代的友谊很 重要,如果是真正的朋友,那就会变成一辈子的朋友,不管在不在一起,都没有 关系了。三年前,胡阳途经香港,曾与沙鲁南会过一次,算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 那时沙的公司在香港已发展得相当可观了,随着九七回归的迫近,对香港的渗透 已经不是秘密,更不需要在地下暗搞了。胡阳记得那次便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 见面。他有点奇怪,沙鲁南这种身份的人是从来不给任何人写信的。尽管可以说, 他胡阳已被列入了“一辈子”的老朋友的行列,他仍然不敢盼望沙鲁南给他写信, 而且是亲笔信!于是他不由正襟危坐,就着台灯读起了那封长信。   阳兄: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遁入空门,削发为僧了。   就读了这么一句,胡阳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认为老朋友这玩笑 也开得太过分了。可是看那严肃的口气,又不象开玩笑。为了弄个究竟,他迫不 及待地读下去:     还记得三十一年前的那个深秋,我们徒步串联时经过湘赣交界处的   一个小塔庙,那里有一位年老高僧阻止我们砸庙的事吗?近来那位老僧   的形象老是出现在我眼前。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他坐在大殿里,   双手合十,对我点头示意,好象在召唤着我。醒来以后,我竟然出口成   篇地念出一首诗歌:     青宇白云飘绕古塔     长檐铃声碎摇净土     塔外九重无怨蓝天     塔内一颗无求孤灵     超度超度超度超度     广慈博爱菩提大界     山河厚情遗不回头     人间美欲留不懊悔     男女缘孽人子情缠     泯断泪泉挣脱苦海     超度超度超度超度     广慈博爱菩提大界     我恍然大悟,顿时知道了自己的归宿。于是我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你不要以为我是一时心血来潮,或者神经病什么的,我的头脑很清醒,   心境很宁和。我知道,要从轮回的苦海中跳出来,只有走这条路。     当然,我这样做是有一个过程的,直接的原因便是姚瑶的死。虽然   我并没有亲手去杀死她,我却感到自己实实在在是谋杀她的凶手。因为   如果没有我的参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当然,这一切的发生,现在我   知道了,又都是有着它们的意义和目的的。     说起姚瑶,你并不认识她。她是我的秘密,是我心里的宝藏,也是   心里的一块病。我对她是又爱又恨,从来没有意识到,其实我是爱她爱   到了骨子里、生命里。直到她死了,我才醒悟到这点。醒悟得太大、太   晚,以至一旦醒悟了,便彻底看破了。她死了,我才发现今生今世的生   命没有了意义,世界空了。由此推出整个人生的空泛和无意义,我才知   道,她的死是为我的“悟空”而设定的。     姚瑶是一九七零年我随父母下放到山区时认识的。她是一位侨生,   在县里的文工队唱歌,嗓子并不见得特别好,但她的歌声就象日耳曼神   话里的“罗累莱”,能把人的灵魂攫取了去。她长得也不见得特别漂亮,   然而眼里的神情醉人。我可以感觉到,县城里很多男人都对她垂涎,但   又爱以污秽猥亵的语言议论她,仿佛她有着一个耻辱的过去似的。听说   她曾经堕过胎,生活不检点,有人甚至暗中叫她“破鞋”。     我自然受到人们偏见的影响,对她的看法与别人没有两样。可是不   知怎么的,一见到她,我就被她所吸引,不是一般的吸引,而是深深的   吸引!她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象有着符咒的魔力一样,使我对她不能忘   怀。姚瑶对我也是一见钟情,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一旦我们的眼光相   遇,就象四道闪电一样,爆亮串跳起来,又是火花又是金星的。这样的   吸引力,谁能阻止两颗心的拥抱?我不顾人们的鄙夷,不顾父母亲的反   对,和她好了起来。在当时那样的社会里,姚瑶这样的女子是没有地位   的,因为她是侨生,父母亲都在国外,出生大有问题。其次,她又在文   工队这样的地方唱唱跳跳,虽然唱的跳的不是语录歌就是忠字舞,人们   却觉得搞文艺的女孩都很轻浮,生活作风不正。当然,最为社会不能宽   容的是她的失去贞操。在我认识她之前,一个下放到县里的大学生与她   发生了关系,后来调到地区去,就扔了她,找了地区第一把手的女儿。   说老实话,我那时虽然很爱她,但就是在这件事情上无法平静。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她过去那位男朋友那样的人,我对姚瑶在身体方   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从来没有越过那道将男性与女性隔开的屏障。她   仿佛不太理解,以为我并不真正爱她,或者爱得不够,我也无法表明自   己。当然,要说我那时对她的爱是伟大的,也不对,我的心态其实一直   就很不平衡。一想到她曾经为别人所占有,我就嫉妒得发疯,心里一股   恶气就要将我憋死。这也就是我对她的“恨”之由来。     对她爱得越深,这恨也就越钻心。后来发展到无论她对我怎样乞求   宽恕,我都不能原谅她;无论她对我怎样山盟海誓,我都无法信任她的   地步。正因为这样,在别人面前,在父母面前,一谈到她,我就理不直,   气不壮。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有污点的女人混,但又的的确确不   是象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已经占有了她的肉体。逐渐地,我开始否认与她   相好的事实。说老实话,是我自己无法承受那妒火中烧的难堪,那极为   想要占有她,但又被道德的原则和自尊心所遏止的内心矛盾。     后来正好有一个参军的机会,我母亲把它看作是摆脱姚瑶的大好时   机,极力督促我去。我听从了母亲,远走高飞了。当时与她狠心地诀别,   自己一再用理智来说服自己,认为是做了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了,虽然   心里象是被砍被剁那样地疼痛。到了部队上,我也不给她写信,一心好   好表现,后来入了党,提了干。许多年过去了,一直在想把她忘掉,可   是总不成功。每每触景生情,想到她时,心里的伤痕便生疼起来。     一九八二年,我转业分配到地方工作。有一次去上海出差,顺便到   下放时的一位老前辈那儿去看望。没想到,竟然碰上姚瑶!她是到上海   来办签证手续的,她的父母多年前移居美国,现在要将姚瑶接出去了。   我问她为什么等到现在,是不是护照和签证办起来很困难。她说,她一   直并不想出国,总觉得一旦出去了,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我了。听说我   已结婚,她并不感到过分意外,只是有点愁郁。我发现我们之间从前就   有的那股吸引力,并没有因为时间的过去而有一丝一毫的减弱,相反地,   更加强烈了。对她的那种几近疯狂的爱又不可抑制地回来了,事实上,   这些年来,它并没有离开过我。我很坦白地告诉她,我以为自己能够将   她忘却,可是时间和经历都证明,我不能够。在我和蕾蕾做爱最热烈的   时候——我是说,如果有过的话,姚瑶的形象一定会出现,象幽灵那样   地。她的那双闪动着奇光的眼睛便会照进我的灵魂深处,让我感到与自   己要融合为一体的是她,而不是任何其他的人。当高潮过后,我意识到   怀中抱着的,枕边躺着的,其实并不是她,我便会失声嚎叫,象战败的   公牛那样地嚎叫!     那次在上海与姚瑶邂逅,我竟愚蠢地以为,我的不满足也许是因为   我从来就没有占有过她的缘故,以为一旦我们冲破了那道横在男性与女   性之间的屏障,我便会满足,心里的痛苦便会消失,伤口便会愈合。因   此,我一心想要她的肉体。她并不拒绝,说她已经等待了十年。于是我   们美美地做了爱——我说“美美的”,是因为我实在是没有词来形容。   那番经历,我真不知该怎样描绘。我想,大凡导致圣人做出不朽业绩来   的驱动,不外乎于此了,必定生源于类似的感受。我仿佛突然间可以领   会耶稣的受难于十字架,佛祖的菩提树下入界,不吃不喝……我所体验   到的,与其说是性交的高峰,不如说是自己的灵魂被至高无上的精神存   在所触及了一般。我竟然泪流满面,感动无比。     然而我毕竟是渺小的,我以为从此便寻找到了安宁,因为我终于占   有了她!这不是我朝思暮想要得到的吗?没想到姚瑶,居然提出了一个   很不现实,也是我决不愿触及的问题——她要我离开蕾蕾,和她结婚。   我还从来没想到过要与蕾蕾离婚,这根本不可能!蕾蕾是我儿子的母亲,   对我很好。虽然也许我从来没有为她疯狂过,可是我有太多感激和欠付   她的地方了。再说,我那时已经干得很不错了,自觉肩上顶着的是一个   未来的中国,如果不是全部,至少也是一部分。人们对我的期望很大,   这种期望不仅是在能力和前程上的,还包括道德上的,为人处世上的,   生活作风上的……人们最不愿意看见的,便是我在婚姻方面的异变。如   果我一时听从了心灵的感召,与结发妻离异,“另寻新欢”,我的仕途   一定会因此受挫。因此我对姚瑶说,离开蕾蕾,与她结合是不可能的,   她应当死心。她又问,那么将来能否与我通信来往,我说,“别想!”   她的签证很顺利,不久就去了美国。     又是多年没有音信,有时想到她,觉得自己也太狠心了,为什么不   答应与她信件往来?可是冷静地想一想,觉得自己是对的,何必呢?我   们从来就是两条极不相同的道路上的旅行者,各有各的理想去追求。我   肩上的责任越来越重,官也越做越大。权力这东西是最腐蚀人的,我以   为在生活作风和道德方面注意了,不犯经济错误,便很清廉了。其实权   力这个东西对人的最大腐蚀并不在于这些地方,而是在于对世界和人生   的看法,对人的看法。由于在官场里混了太久,我的眼光便被笼罩上了   一层势利的过滤屏幕,好象戴了一副脱不下来的有色眼睛一样,看不进   人的内心,识别不出人的灵魂,所见到的只是人们周围和背后的那些东   西,人与人之间、集团与集团之间的利害关系。对那些比自己高的,说   得好听些,是尊重和敬佩,说得不好听,就是巴结奉承。而对比自己低   的,则摆着架子,指指点点,对下边的奉承巴结认为理所当然,受之无   愧。     后来我又涉足金融界,钱和权都有了,更加了不起,自以为与皇上   差不了多少。但是毕竟还不是皇上,因此仍旧还是摆不脱势利的眼光。   那些年,我为自己置了一张很大的关系网,亲戚和心腹都进了重要部门,   我的成功也多少靠了他们的支持,当然我们是互相关照。     一九八九年前后,忽然听说了姚瑶的消息。她为那时一个留学生激   进刊物写了一些文章,虽然并不能算是“反共”,但言词中流露出对国   内制度的不满,在国外华人社会中反应激烈,影响甚大。平心静气地讲,   她所写的,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实际上都是事实。可是咱们国内口   头上大讲特讲“实事求是”,一旦触及到“事实”,便象击中了阿基里   斯的脚后跟那样——击中了要害,必定张皇失措。我不能理解姚瑶的行   为,对她产生了反感和戒心,这当然与我是这个制度的既得利益者有关   系,我不赞许任何攻击或者嘲笑这个制度的言论,特别是发自那些曾经   一度在这个制度下生活过的人,即使是出自姚瑶也一样。到这时,我的   心已经象被冰雪女王亲吻过那样,又冷又硬了。   “阳,饭好了。”妻从厨房里喊出来。   胡阳全神贯注,仿佛没有听到。   “阳,饭好了,吃饭!”妻又喊了一遍,音调高了,也硬了。   “噢,来了。”仿佛是那喊声的语调,而不是内容,触动了他,胡阳立刻回 应。“你们先吃吧,我一会儿就来。”他说,从椅子上站起身,又坐下。   厨房那一边传来刀叉碰撞的声音,胡阳继续看信。     香港刚刚回归,七月份的一个上午,我在办公室里接到一个电话。   对方只说了一声“喂”,不知怎的,我就立刻知道,这是姚瑶。听到她   的声音,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激动,仿佛象无意中找到了一件丢失了多   年,已没有希望再找回来的东西那样,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说她是   来香港的姑姑家探亲,顺便经历香港回归的历史时刻的。     电话里出现了一阵沉默,我只有应着“很好”来打破尴尬。她问:     “你想见我吗?”     我当然想,十五年没有见面,怎么能不想?而且见见面又没有什么   不妨,于是我们相约当天晚上七点钟在欣鸿饭店碰头。     放下电话,我兴奋得不知该干什么,一想到要见到姚瑶,我心里就   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那半天的时间,我与人说话的声音特别温和,   调子也很高亢,不过对别人的谈话却有点心不在焉,只看见人们嘴巴在   动,不大理解真正说的是什么。这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我总是慷慨   地给予特别宽厚的微笑。一直到吃午饭,我才稍微平静下来。     午饭后,我又接到一个姚瑶的电话。     “我要带给你一件让你惊喜的东西。”她说。     “什么东西?”我问。     “你想不到的。”她有点卖关子。     “到底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我很好奇。     “YOUR DAUGHTER。”她用英语说。     “什么?”我与其说是听不懂,不如说是不能领会。     “YOUR DAUGHTER,OUR DAUGHTER。”   她又说,声音很温柔。     “……”我愣了,张口结舌。     “你想见她吗?”电话那一头发问了。     “不!”我说,“你发疯了?I DON’T HAVE A   DAUGHTER!”我愤怒地说,把电话一把撂下。          我狂怒了,仿佛发现自己忽然被人出卖了似的,仿佛出其不意地掉   入了事先埋下的陷阱那样,我又气又恨,又恼又羞。她想从我这里得到   什么?要挟吗?报复吗?败坏我的声誉,从而又揭开一份耸人听闻的   “内幕”?啊,我早该提防她!我多愚蠢,人与人之间是没有真情的。   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打上他那个阶级的烙印,我怎么居然忘了?我不   是早就知道,姚瑶和我是两条不同道路上的旅行者吗?与她,早该一刀   两断。我懊恼地捏起拳头,照着办公桌就是一拳。DAUGHTER?   啊,并不是没有可能的。我和她终究还是越过了那横在男性与女性之间   的屏障啊,十五年前,十五年了!那人生唯一的一次“美美的”经历!   难道竟产生了一个想不到的后果?难道竟在十五年后的今天来骚扰我的   成功,破坏我用心血垒筑起来的一切?我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恐怖。忽   然间,头顶上的天好象在裂开,在崩塌,我将被压在下面,压得粉碎。   不,我决不能让她得逞!对,我还来得及做点什么来防止。我的大脑立   刻象电子计算机那样快速地运转起来。不一会儿,我就想到了一个人,   我的小舅子、蕾蕾的弟弟马建中。马建中是随着回归而来到香港的第一   批安全部门人员,其实在这之前,他已频繁进出香港多年。他是通过我   进入安全部,又受到提拔的,再加上是亲戚,因此有求必应。他这人虽   然办事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却欠仁慈,颇为野蛮。我一向并不赞成他   的许多做法。可是我正处在困境里,急需他的帮助,顾不上多考虑。如   果马建中能够将姚瑶轰出香港,并且列上黑名单,从此不准进入,那不   是一劳永逸了吗?姚瑶在政治上不见得就那么青白,要排个什么罪名并   不难。     下午,我和马建中谈了一个小时的话,我当然没有告诉他姚瑶和我   之间的关系。马建中很精明,对我的指示心领神会。我对他说,我所能   提供的就是欣鸿饭店和今晚七点钟这个情报了,剩下的,由他去处理。   临走,我交待他,不要动武。整个下午,我在心神不宁中度过。     那天半夜,我忽然被电话铃声惊醒,一接,原来是马建中。     “干了,一切都很顺利。”他说。     “怎么干的?”我问。     “车祸。”     “车祸?”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心中掠过一阵不祥。     “也真巧,并不想撞死她,只想追踪一阵子吓唬吓唬。没想到她发   现有人跟踪,便叫出租汽车司机快开,想甩开我们。结果,那车转变太   猛,一头撞上迎面而来的一辆大型货车,当场毙命,司机也死了。”     我的头脑“轰”地一响,眼前发黑,差点昏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我给马建中打电话,问他知道不知道姚瑶的尸体送到   哪家殡仪馆去了。他说他得查一查,再告诉我。不一会儿,他就回话说,   在天堂殡仪馆。     “怎么?你想去?”他不解地问。     “啊,她有家人吗?”我没有回答,以问题来搪塞。     “她有一个姑妈在香港,听说,她的女儿好象也在……”     “女儿?”我不禁脱口而出。     “对,女儿。”     我扔下电话,叫了辆的士,就往天堂殡仪馆赶去。     走廊里的凳子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个老妇,一个少女,都低着头。   我刚要从她们身边经过,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上前来带领她们进去。我便   跟在她们的后面一起走进了一间不大的房间。那里,躺在一个台子上,   是一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她们朝着那具尸体移动过去,我也朝着那具   尸体移动过去。那老妇冷不防转身问道:     “你是谁?”     我怔住了,措手不及。     “我是,”我支吾了一下,但马上就说,“我是姚瑶的朋友。”     “多年的朋友。”我又加了一句。     老妇旁边的少女转过身,望了我一眼。我这才看清,她是一个娟秀   的女孩。她的眼神很哀伤,眼睛红肿着。不知怎的,我的眼泪一下子不   可控制地涌上来。为了不让人看见,我立刻低下头。     殡仪馆那人掀开白布,老妇和少女同时发出惊叫。我抢上前一看,   姚瑶的眼睛张开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象两只猫眼一样,绿中带黄,   黄中透明,瞪着天花板。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有生最大,   也是最恶的蠢事——我所杀死的是我自己的灵魂啊。     阳兄,不知你见到过猫眼石没有?姚瑶瞪着天花板的眼睛就象一对   猫眼石!   “猫眼石?”胡阳不禁喃喃自语。   他并不真正知道猫眼石是什么样子的,不过他知道猫眼是什么样子的。可是 让他心里发毛的倒不是那猫眼的形象,而是他隐隐地记得,曾经在哪儿听说过 “猫眼石”这三个字,仿佛与那“猫眼石”联系在一起的整个事件挺重要似的。 只是,他想不起来了。于是继续看信。     从殡仪馆出来,那女孩忽然对我说:     “今天是我的生日,妈一直说要带给我一件想不到的生日礼物……   没想到,竟是这个!”     从那天以后,我完全地变了,说“变”不太确切,应当说是“悟”。   姚瑶的死使我悟出了与其说是人生的,不如说是整个生死轮回的大道理   ——空,只有空才是一切的归宿,也是一切的本源。我决定出家,至于   去哪里,中国的四大佛山太有名,因此少有真正的宁静,我将彻底隐没,   去到一个寻不到的地方。     之所以给兄写信——我只给你一人写——是因为,谁知道什么原因,   我觉得你也许是唯一可以多少理解我的人。当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也无所谓世人的理解不理解了。我只是想通过你,将此事告知家人。我   不打算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行踪,只将告诉他们要去出差一段时间。明天,   我就走了。为了不让家人过分挂忧,请你最后帮我一次,给我家里写一   封信,让他们千万不要去找我,说实话,找也是白找。下面是我家地址:     ……………………   胡阳放下信,厨房那边传来洗碟子的声音。他机械地走进厨房,坐在那一碗 CAEZAR SALAD面前。   “SPAGHETTI已经凉了,我给你热一下。”妻说。   他举起叉子,操起一片绿叶送进嘴,发现还没有浇色拉油,就拿过桌上那个 瓶子。   “苏姗,如果我们没有结婚,会是怎么一个样子?”他忽然问。   “你说什么?”妻探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   “哦,我收到一封信,老朋友来的。”胡阳说,心不在焉地嚼着浇了色拉油 的绿叶和生洋葱。   “哪个老朋友?”   “你不认识,是老早以前的,他,出家了。”   “什么?出家?”   “当和尚去了。”   “噢,”苏姗想了想,又问:“为什么?”   “哎,一言难尽。”   那天晚上临睡前,苏姗读了沙鲁南的信。   “呵,真是一个浪漫的人,一部绝好的ROMANCE。”   她的音调里仿佛有着,至少在胡阳听来,对现实的平淡无奇所流露出的不很 满意。说完,她灭了床头灯,翻身睡去了。   胡阳难以入睡,老想着沙鲁南的事。从沙鲁南又想到自己。   “一部绝好的ROMANCE!”哼,苏姗说得不错。真正美好的爱情都是 不能实现的那种,或许应该说,是“有情人终不能成为眷属”的那种。当初他和 苏姗,因为当中隔了一个宋媛,便觉得撕心裂腑的爱,一心要“有情人终成眷属”。 宋媛的胡闹也不是毫无道理的,他和苏姗至少在心里有着向往,虽然并没有真正 发生到越轨的地步。要知道,心里的向往有时是比真正地发生了还更可怕呢。当 然,宋媛也闹得太不象话,极无策略。说起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果宋媛没有 那样狂闹,他和苏姗便不可能终成眷属,不能终成眷属,他们之间说不定很可能 一直到现在都还觉着一点撕心裂腑呢。现在不是终成眷属了吗?又怎样?结婚将 近八年,浪漫的气息几乎蒸发殆尽,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把那甜蜜的滋味尝够 了,就象饱餐了以后,并不觉得怎样了。唉,不要说他和苏姗,他和宋媛当初不 也是那样的吗?难怪他要问:   “如果我们没有结婚,会是怎么一个样?”仿佛还有点秘密地企望他们之间 真的没有终成眷属那样呢。当然,这是一个傻问题,不应该问的,幸好她没有在 意。   黎明时分,苏姗醒来。   “我梦见你那位朋友去做和尚了。”她说。   “不是你做梦,他是真的去做和尚了。”胡阳不耐烦地应了一句,头脑昏昏 沉沉地。   “他的光头上有一粒红豆,烧洞的时候,那个红豆就自动地变成了一个洞。” 苏姗不理他,继续说她的梦。   胡阳的眼前便出现了那样一个光头,上面有一粒红豆,又变成排了两行的六 粒红豆。一会儿,其中五粒骤然消失,只剩下一粒红豆。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他惊异地瞪着妻问,头也不昏了。   “没有啊,我这是梦中所见。”苏姗也瞪着他。   “奇怪,他的头顶上真的有一块小红斑呢,象豆子那么大。”   “真绝了!”苏姗惊叹,“你见过他的光头?”   “当然见过!文革中有一段时期,我们都剃了光头,大概是为了表示对社会 的不满吧。你还梦见什么?”胡阳对妻子的梦有了兴趣。   “没有什么了。”苏姗说。   胡阳感到遗憾,又要倒头睡去。   “我还梦见,不过,记不清了,好象他去了山上的庙,那庙里有一座塔,山 下有一条河,庙前竖立着一块石头,扁扁的一块石头…”苏姗懒洋洋地说。   “你是说,石碑?”胡阳打断她。   “对,是石碑,上面刻着字。”   “什么字?”   “我认不得,是古字,不过,那石碑倒了下来,好象被人推倒似的,那庙里 的钟声就响了……”   “庙里走出来一个小和尚,向他们张望了一下,就惊惶失措地逃回庙里。” 胡阳接过妻子的话,一口气地说下去:   “两个红卫兵小将冲进大雄宝殿,举起案上的香炉来砸,一个老和尚从殿后 出现,对着他们说了一声‘阿弥陀佛’,他们就象冻结住了似的。过了一会儿, 老和尚离去,两人在庙里转悠了一圈,什么也没砸。这时天色渐暗下来,一个说, 他很难受,话没说完,就瘫倒在一张圆垫上。我摇他也摇不醒,就赶紧去找那位 老和尚,向他求助。老和尚说,他会好的,只是今晚要在这庙里过夜了。   “他就一直昏睡,我只好躺在他旁边。半夜,他又说话了,说的是他自己, 可是却是几百年前的古时候。我好奇地听着,心里一团迷惑。”胡阳说到这里, 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转了转眼珠,定了定神。   “对了,对了!”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匆匆下床,跑出房间。   苏姗也从床上坐起。   “你这是干嘛?”   “地下室去。”他说。   那个纸箱静静地躺在拂晓时地下室的神秘里,仍然歪在当地,还没有被挪动 过。他动手将它拆开,在一堆信札书简的迷宫里,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破旧的软皮 日记簿。里面的纸张质量很低劣,他激动得双手都有些颤抖了,掀过一页又一页 墨迹暗淡了的记载。他忽然停住手,盯着书页里夹着的一片暗红色的圆叶,就在 这翻开的一页上写着:     一九六七年一月六日  天气阴     有一件事情很奇怪,自从发生后,我就不记得了。今天不知为何,   突然想起了,就把它记下来,以免再忘记。     长征途中我和鲁南经过一个塔庙,他忽然病了,我们就只好在那庙   里留宿。那天晚上他尽说胡话,将他的胡话前后一串,倒象是一个离奇   的故事,现将大意记载如下(以沙鲁南说胡话时的人称‘我’来记):     “明永乐年间,我是京城一个大官的公子,有一年春暖花开时节,   下江南寻欢,与南京烟花巷中一位歌妓祝小玉相遇。两人大有相见恨晚   之遗憾,一拍即合,倾心爱慕,难分难舍。当时正值扬子春洪泛滥,道   路不畅,我在江南一呆就是数月,真谓‘乐不思蜀’。家书频达,封封   催回,我却留恋忘返,最后索性不阅家信。及至,家里派专差南下马不   停蹄来寻,我才得知,老父病危,要我速归。我不得不告别小玉,临别   将身佩一挂香袋送给小玉作为信物,发誓一旦事理风平便来接她去京团   聚。那香袋上镶有二颗极为珍贵的宝石,黄里带绿,浓沉深邃,叫‘猫   眼石’,看上去真象一对猫眼。”   读到这里,胡阳失声叫道:   “天哪,猫眼石!原来出自这里!难怪我觉得蹊跷。”   他迫不及待地将那日记读完:     “回京后,父亲还未咽气,家里立即为我办喜事,不顾我的反对。   我寡不敌众,硬是被家人绑上新郎官的大红花,拜了天地。父亲第二日   就心满意足地归天了,仿佛就等着我的完婚,他才瞑目。从此,我成了   一家之长,大任在肩,事无巨细,一概要我来管。内人贤慧体贴,性温   气和,也颇有姿色。于是我渐渐地将小玉淡忘了。     “光阴似箭,一晃就是十年过去。我的仕途一帆风顺,派任为钦差   大臣到江南巡视。到了南京,我又想起了小玉,到处打听,毫无音讯。   后来终于探访到了她的侍女梅花,说小玉等我不来,望眼欲穿,终于绝   望,投河自尽。梅花把当年我送给小玉的那个香袋还给我,我一看,那   上面的两颗猫眼石不见了。我以为梅花贪心,将它们拆下吞占了。可是   她说,小玉交给她时就是这个样子——小玉一定将它们拆下来带走了。   那香袋没有了猫眼石,就象一张没有了眼珠的小脸蛋一样,尽管仍然美,   却没有了灵气。”   “带走了?”胡阳琢磨起日记上的这句话。   “难道不是吗?带走了!”他恍然大悟。   奇怪的是,胡阳竟然从未向沙鲁南提起过此事。这么多年了,它就象那片圆 叶一样,埋没在了他的日记薄里。   半年以后,胡阳回国,特地去了湘赣那一带,以步代车,几乎进行了人生的 第二次“长征”。然而无论怎样寻找,也找不到当年那座落在河边山上的小塔庙。 (完) 1998年3月14日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乱世之恋(连载)          ——女作家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罗曼史                ·长江·   台湾女作家三毛的最后一部作品《滚滚红尘》描写了一对世间男女在战乱年 代里悲欢离合、欲仙欲死的爱情,这部角逐金马奖的电影剧本即是以女作家张爱 玲和汪伪政府法制局长胡兰成的爱情故事为蓝本创作的。时光虽已流逝半个多世 纪,张胡之恋仍在红尘里亦真亦幻地流传着,成为令人扼腕叹息的人间佳话。   张爱玲一生追求一种脱离现实的纯粹爱情——不问缘由,不问经历,跨越了 时间和空间,超越了阶级和信仰。正是因为如此,出身于大家闺秀的一代才女张 爱玲,才有了和汉奸文人胡兰成的乱世恋情。   张爱玲的作品,缠绵悱侧,凄艳哀绝,令人惊叹不已;张爱玲的身世,千回 百折,跌宕起伏,更令人魂魄颤栗、感伤不已。               一、遭遇激情   张爱玲出身名门,她的爷爷张佩伦是晚清翰林院学士,奶奶是晚清重臣李鸿 章的女儿。但张爱玲却有一个不幸的童年——早年父母失睦,终致离婚。   家学渊博的张爱玲多才多艺,家庭的不幸又使张爱玲早熟。七岁时她就开始 写小说,中学时代在校刊上发表了散文《迟暮》、《秋雨》,小说《牛》、《霸 王别姬》,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一幅漫画——她用这5元稿费买了一支唇膏。   1941年,怀着“天才梦”的张爱玲终于挣脱了家庭的樊笼,只身到香港 求学。数年后,张爱玲挣脱困境,崭露头角。   1943年5月,张爱玲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发表在鸳鸯蝴蝶派作 家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杂志上。从此,张爱玲一发不可收拾,《沉香屑·第 二炉香》、《心经》、《倾城之恋》、《封锁》等一大批小说、散文及影评陆续 见诸报刊杂志。1943年5月至1944年底,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内,张爱 玲共创作发表了1个长篇,6个中篇,8个短篇和40篇散文,总计50余万字!   正在这时,张爱玲遇到了胡兰成。   胡兰成于1906年生于浙江嵊县离县城几十里地的北乡胡村,自幼生活困 窘,在杭州蕙兰中学上二年级时考取了杭州邮政局邮务生,20岁时娶妻玉凤。 胡兰成有几分小聪明,1927年去北京燕京大学谋得一份副校长室文书职位, 工作之余常到教室旁听,因此丰富了学识。北伐时回到家乡,先后在杭州、萧山 等地任教,之后南下广西,辗转南宁、百色、柳州等地,当了五年中学教员。   1932年胡兰成的发妻玉凤病逝,给他很大打击。当时胡兰成家境艰难, 四处借贷无门,后来勉强在干妈那里借了60元钱草草葬妻,却招致干妈的奚落 和冷嘲。早年生活的困顿潦倒给胡兰成留下了很深的记忆,许多年后对这段生活 他仍难以忘怀:“我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 眼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经还给了母亲;成年的号泣,都已 还给了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   这个从生活底层爬出来闯世界的人,为了自己的挣扎,为了改变命运,对人 格、尊严、道德的价值观念已相当淡漠,铸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1936年“两广事变”后,时在广西教书的胡兰成因在《柳州日报》等报 纸上发表文章鼓吹两广与中央分裂受到军法审判。日后他曾自嘲地说:“我对于 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一样糊涂。”   大汉奸汪精卫看中了他的文才,1937年3月委任胡兰成为汪派上海《中 华日报》主笔,从此决定了胡兰成一生的命运。上海沦陷后,胡兰成调到香港任 《南华日报》主笔,陈璧君到香港后,把他的月薪由60港元一下增加到360 港元,另外还有2000元的“保密费”。从此,这个早就不顾人间是非黑白的 自私者,彻底卖身投靠汪伪集团,1939年12月任汪伪政权宣传部次长、伪 行政院法制局长,成了以陈璧君为首的汪的嫡系“公馆派”的一员儒将。               二、一见钟情   自1943年1月,张爱玲的《中国人的生活与时装》在英文月刊《二十世 纪》四卷一期发表后,张爱玲的文章以其独到的视角,清丽的笔调颇受沪上读者 好评,因为稿酬优越,她也就乐于接受该刊约稿,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在《二十 世纪》上相继发表了《妻子、荡妇和孩童》、《鸦片战争》、《中国的家庭教育》、 《中国人的宗教》、《到底是上海人》等影评和介绍中国文化和文章。   但张爱玲并不以此为满足,她要继续扩大她的战果,便携新写的小说《沉香 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等小说造访了著名的鸳鸯蝴蝶派杂志 《紫罗兰》的主编周瘦鹃先生。周瘦鹃看后大为欣赏,立即在《紫罗兰》当年的 五、六月两期以头条刊出。   对小说的尝试极大地鼓舞了张爱玲的创作激情,她开始对上海文坛狂轰滥炸。 八月,张爱玲的小说《心经》在《万象》杂志刊出,此后,她的《琉璃瓦》、 《连环套》等小说也相继在《万象》上刊出。   几乎与《心经》发表同时,张爱玲的《茉莉香片》在《杂志》上登了出来, 此后又刊出了《倾城之恋》。   在小说赢来了满堂彩之后,张爱玲又亮出她的另一样拿手好戏——散文。她 的《洋人看京戏及其他》、《更衣记》等著名散文很快在名噪一时的散文半月刊 《古今》和散文小说月刊《天地》上刊登出来。   在1943年大半年的时间里,沪上文坛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期刊每期都有 张爱玲的作品。从五月份发表《第一炉香》起,短短几个月时间,张爱玲迅速占 领了上海滩几乎所有最出名、最有影响的文学杂志,而且她最杰出的作品已在这 一年相继问世。在这年的十一月,《洋人看戏及其他》刊于《古今》,《金锁记》 刊于《杂志》,《琉璃瓦》刊于《万象》,《封锁》刊于《天地》。文坛登龙, 杂志为径,文坛的金字塔正是著名杂志堆砌起来的。以此而论,此时的张爱玲如 日中天。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沦陷区的大上海这个特定的时空里,文坛的方方面面, 代表不同政治倾向、不同文学趣味的各个文学圈子,似乎都顺理成章地接纳了这 位文坛新人,而且褒奖有加。《紫罗兰》代表了鸳鸯蝴蝶派的趣味,《古今》承 袭了周作人、林语堂的“闲适”格调,而《万象》坚持着新文学现实主义传统, 《杂志》则想走纯文艺的路线,而它们竟一致对张爱玲嘉许和推崇,在新文学史 上,这种情况即使不是仅见,也是极为少见的。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1943年,是文坛上的张爱玲年!   在1944年初,获释不久在家闲居的胡兰成,看到了《天地》杂志第二期 上张爱玲的小说《封锁》。他原本是躺在藤椅上看的,看了一二节的时候,就不 觉直起身体来,连连拍案叫好。而且居然细细地读完第一遍后又读第二遍,过后 犹觉不足,又介绍给他的画家朋友胡金人看。张爱玲在这篇八九千字的小说中对 人性的理解,流畅的文笔,给文学修养颇高的胡兰成留下很深印象。遣词的准确, 构思的巧妙,宛若一个相识已久的朋友,胡兰成看着无一处不顺眼,满心都是喜 欢。于是萌发了与张爱玲结识、倾吐倾慕之情的念头。他好奇地给《天地》主编 苏青写信,问“张爱玲果系何人”。苏青回信说“是女人”。当然是女人,但这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苏青没有说。   不久,又有两期《天地》寄上,上面不仅有张爱玲的散文《公寓生活记趣》、 《道路以目》,而且还刊登了张爱玲一张照片,胡兰成望着照片,如见其人,如 闻其声,仿佛神交已久,不由频频点头说:“这就是真的了!”从此,他觉得: 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二月初,胡兰成从南京到上海,一下火车就去找苏青。   苏青原名冯和仪,笔名苏青,是《天地》主编,曾任汪伪政权要员陈公博的 秘书。上海是汪精卫“和平运动”的基地,胡兰成任《中华日报》主笔时和她相 识。胡兰成此来,一为对苏青所办的《天地》杂志颇为赏识,更重要的是打探张 爱玲其人。苏青告诉他,“张爱玲忙得很,等闲人物一般是不见的”。胡兰成心 有不甘,执意要结识她。在他再三恳求下,苏青才迟疑着把张爱玲的地址给了他。   翌日,胡兰成便去造访张爱玲。张爱玲性格内向,不喜欢社交,尤其是在大 红紫之后,更是闭门谢客。正如上海另一位女作家潘柳黛所言:“如果她和你约 定三点钟到她家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她即 使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脸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 后嘭的一声关上了……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那她更会振振有词地告诉 你:‘张爱玲小姐已经出去了。’”   胡兰成这次贸然造访,张爱玲自然是不见的。   一身长袍的胡兰成彬彬有礼地敲响了上海租界区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 公寓605室张爱玲深锁幽居的宅门。门里传来女仆的问话声:“侬找阿里一位?” 胡兰成答道:“我是从南京慕名来访的一位读者,想见一见张爱玲小姐。”女仆 迟疑了一下,又说:“张爱玲小姐身体不适,现在不见客。”胡兰成从公文包里 摸出纸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劳驾女仆送给张爱玲小姐。女仆应了 一声,从传信口接了纸条,再没了声息。   张爱玲从女仆手里接过纸条,心里不由一愣:胡兰成?这个人她是知道的, 写得一手好文章,常在《中华日报》、《南华日报》发表一些政论文章,用笔老 辣,是汪伪政权里的一个大笔杆子,更兼颇有名士风范,在上海滩也算得上一个 人物。去年下半年胡因文字惹祸,被汪抓进监狱,张爱玲曾陪苏青到周佛海家为 其说情。年仅23岁的张爱玲生活圈子狭窄,与官场中人素无来往,她不知道胡 兰成为何来找她。   张爱玲当时和姑姑张茂渊住在一起,于是便和姑姑商量。张茂渊觉得这个人 有些背景,应该谨慎处理这件事,虽不想趋炎附势,却也不要以此招致不必要的 麻烦才好。也许是源于早年无爱的家庭的冷漠而渴望温暖,胡兰成的来访打动了 张爱玲;也许是源于少女的好奇。总之,礼数周全的张爱玲思虑再三,决定回访 胡兰成,于是便打电话相约在大西路美丽园胡兰成的住处见面。   两人一见面,都有些吃惊。张爱玲是没想到一个政府大员竟如一介书生般儒 雅洒脱。而胡兰成初见张爱玲,简直被惊呆了,时常以为很懂得什么叫“惊艳” 的这个中年男人,遇到年轻漂亮的女作家,感到“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 惊法”,胡兰成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写到:   “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得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到客厅里,似乎她的人 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 ……张爱玲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 ……她又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 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甚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 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胡兰成颇具名士风范,风流倜傥,满腹才学,遇见这个倾心已久的女子,自 然就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谈当时的流行作品,谈张爱玲小说的好处。   张爱玲静静地听。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缘故,别人读张爱玲的小说 是读故事,而胡兰成读出的是人性的思考;别人说《封锁》是写高情调的空虚无 聊,胡兰成读出的是对文明和人性的观照。   “钟情”在一见面,在懂得和了解之前,所以爱玲喜欢,因为这是无条件的。 而爱玲的喜欢,是在了解自己的感情之前,正因如此,才是这般可贵,才是那样 无价。现代社会里常有这样的情形:一个陌生的异性可能在突然间成为你最亲近 的人。世间许多浪漫的爱情均产生于了解之前的相知,一见钟情,一见倾心,也 许这就是知已。   张爱玲深情地看着这个成熟的男人——白净的脸,清晰的嗓音,太阳红红地 照着他的鼻尖,他搁在报纸上的手,黄黄的,瘦瘦的。一个真实的男人,不很诚 实,也不很聪明,爱玲突然感到炽热、快乐!   爱玲很感激胡兰成关注她的作品,胡兰成则说:“因为相知,所以懂得。” 两颗心就这样渐渐地贴近了……   两个人一谈就是五个小时,及至张爱玲告辞,胡兰成送她归去时,两个人已 宛若多年的朋友和无话不谈的知己。   春日的黄昏,迷离的眼神,颤抖的双唇,惶惑的新奇,莫名的充实,悸动的 心跳,让人感到世界的神秘和生存的美好。在长长的巷子里,胡兰成和张爱玲并 肩慢慢地走着。突然,胡兰成突兀地说了一句:“你的身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   张爱玲呆住了,似乎要说什么。看了胡兰成一看,又低下头去,脸上泛起红 晕,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这句话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从“般配”的角度做出的 评价,这不是一般的比较,而是男女间特殊意义上的比较。   张爱玲起初的反应是一怔,但随即感到一个成熟男性的一句话,把他俩拉得 这样近,近得没有了距离。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 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别的话可 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这怎么可以?”   张爱玲遇上了,她知道,这就是爱。   张爱玲少年时代失去了太多的爱,失去了人们通常轻易得到的爱,因而,成 年的她更渴望成熟男子的爱情。遇到胡兰成,她得到了理解和信任,滋生出一种 说不出的感情来,这是情感的栖息地,是抚慰创伤的良剂,所以她太投入。   第二天,胡兰成去看张爱玲。张爱玲在自己的客厅里接见了他。那天,张爱 玲穿着一件蓝绸袄褂,戴着黄边框的眼镜,更显得光彩夺目,明艳照人。张爱玲 房间陈设的华贵处处透着一种贵族家庭的典雅,令胡兰成惊诧不已,“那陈设与 家俱原极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三国时东吴最繁华,刘备 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有这样的兵气。”   那天,胡兰成坐了很久,他向张爱玲谈自己的生平,谈生活的坎坷。一向不 擅言辞的张爱玲在胡兰成的激发下,说起胡兰成在南京下狱之际,她竟动了怜才 之念,曾和苏青去过周佛海家为胡兰成求情。胡兰成并不知道这件往事,听后大 为感动,回到家中,他久久不能入眠,挥笔给张爱玲写了一首直率而幼稚的情诗。 张爱玲看后笑了,回信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从此,胡兰成每隔一天必去看张爱玲,后来索性天天去看她。因说起登在 《天地》上的照片,张爱玲便拿出来送他,还在照片背后写了几行字:“见到他, 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是张爱玲在豆蔻年华的少女时代,纯洁的情愫开出的第一束花朵。从此, 他们情书往来,沐浴在热恋的爱河里。此时的胡兰成已续娶英娣为妻,然而,他 与张爱玲两心相印,两情相悦,四目相对,惺惺相惜,两颗相爱的心历经磨难贴 近到一起,不可避免地撞击出绚丽的火花。一见钟情建立起来的理解、信任和默 契,心灵上的沟通与和谐,终究是任何理智的力量和道德的说教所不能压制得了 的。哪里还顾得了伦理纲常,苦难和艰辛。他们冲破道德和理智的羁绊,成了一 对相亲相爱的情侣。   1944年6月,胡兰成和张爱玲热恋时期,曾挥笔写下一篇长文《论张爱 玲》,发表在当时的《杂志》上。胡兰成是有几分才气的,尽管他要形容张爱玲, “直如生手拉胡琴,道不着正字腔”,但还是极大的热恋中人的激情,搜肠刮肚 地倾泻出对张爱玲满腹华靡浓丽的赞词:“张爱玲是一支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 和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有受过摧残,所以没有一点病态。在长长 的严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动。这新鲜的苗带给了人间以健康和明朗的、不可 摧毁的生命。……她的小说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绘画,有一种古典的,同时又有 一种热带的新鲜气息,从生之虔诚的深处迸溅生之泼辣,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 读她的作品,如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她的心喜悦而烦恼,仿 佛一只鸽子,时时要冲破这美丽的山川,飞到无际的天空,那远远的、远远的去 处,或者坠落到海水的极深处,而在那里诉说她的秘密。……鲁迅之后有她,她 是个伟大的寻求者!” (待续) (寄自中国大陆) ◆             危机四伏的生命                ·石传平·   在凉爽晴朗的夏秋之际的夜晚,远处清脆、悠扬的笛声从打开的窗户外面, 和着嵌在黛青色天穹上的点点星光一起涌入思绪之中。这个时候凭窗眺望的人体 会到了一种似乎象征着时间凝滞的永恒。夏夜的笛声年复一年,不论一个人的生 老病死,时局的动荡不定,它总是在夜晚不期而至。它是心灵的背景,不管思想 和情感如何起伏跌宕,它象山间小溪那样静静地流淌。它不期待你的注意,它只 是一种宁静和恒久。与永远的笛声相对的,是生命的变奏。事实上,在宁静的笛 声参照下,生活的动荡就更加凸显了。在宁静的夏夜我们获得了片刻安宁,到了 白天又不得不去应付生活。即使生活富足安定,也要为自己的未来和子孙储备更 多的生存资本。宁静只是剧烈动荡的间隙。生活中充满了各种突发事件,我们必 须总是企图储备足够的手段以应付任何突发灾难的出现。这就是生命的主题。   生命总是危机四伏的。对于任何生命来说,总有一些规模巨大的家伙,它随 时会在你不经意或者无法逃避的情况下将你碾成齑粉。我们人类自己就在随时随 地践踏其它的生命。孩子的顽皮会导致一个美丽的小昆虫的惨死,人类活动的污 染和战争会造成生命的大规模绝种。各种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也会给物种带来灭 顶之灾。一场大洪水会导致某个地区的鼹鼠彻底灭绝,大规模的气候转变造成了 恐龙全部绝种,流星雨、巨大的陨石或者是火山、地震常常改变生命发展的进程。 以我们人类的想象力,很可能一场巨大的来自太空的灾难会扫平地球上所有物种, 灾难过后任何生命的痕迹都会纤毫不留。   科学和技术的发展鼓舞了人类的信心,他们雄心勃勃地实施探索宇宙生命的 计划。但这些计划也是人类战战兢兢的危机感的体现。因为他们想证明生命曾经 留下痕迹,但至今为止这些计划还没有任何成果。如果理论上说,地球上的生命 在宇宙历史上不是唯一的同类存在,那么没有发现生命痕迹就会严重打击我们的 信心。我们不过是过客,昙花一现。生命仅仅存在于宇宙事件之间的隙缝中。宇 宙的历史上充满了宏大的主题,那么在其中生命算老几呢?我倒宁愿地球上的生 命是史无前例的,这样反而会给我们信心,因为尽管我们显得更加孤独,一个无 限的可能性空间却没有被先例否定掉。当然,如果我们能够在茫茫太空中寻觅到 伙伴,那自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具有人类自豪感的人类成员认为,我们不仅是生命的杰出代表,我们更是大 自然反躬自省的形式,人类的出现标志着自然的觉醒。我们与其它的生命形式是 不同的,我之所以对生命发这么多议论,就因为我是人;而蚂蚁只能浑浑噩噩地 生活,它所遭受的随时被踩死、被压死、被淹死的命运就因为它是低等的生命形 式——蚂蚁。不错,比较起来我们是地球上生命的最高形式。但我们的忧思和奋 斗,我们的智力高超,并没有衬映出蚂蚁不在积极努力地生活。我们似乎认为, 人类的活动是生命史甚至自然史中规模宏大的事件。我们的政治、战争、科学、 个人的情感和强烈个性的暴露,都是那么可歌可泣。但渺小的昆虫也有自己的历 史。蚂蚁的迁徙搬家也是它们自己的规模宏大的事件,蜜蜂一年一度的雄峰出巢 追逐女王同样也是浪漫感人的历史事件。一切都是相对而言。反过来,迄今为止, 相对于宇宙事件来说,我们人类的活动同样也是渺小可怜的。与宇宙事件相比, 我们人类的历史和其它地球生命物种的历史处在同样的水平上。   可能有人会反驳说,我们人类与其它生命的不同,就在于我们是自觉的生命, 而其他的生命不过是被动地受制于自然过程。姑且不论这种说法有多大的合理性,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我们的自觉的能动能力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穿破间 隙两端的事件壁垒。所有的物种都是进化的产物。我们的自觉也好,其他物种的 被动也好,都是通过进化产生的生存模式。蚂蚁在很久以前就找到了现在的这种 生活方式,这是一种成功的方式,不需要很多改变就可以持续上亿年的时间。哺 乳动物是晚近出现的角色,看上去它们好象要先进得多,但对于环境的要求也苛 刻得多。不管怎么说,眼下的各个物种都各得其所。进化是神奇的,它就象上帝 之手,把生命大家庭的所有成员都摆在适当的位置上。至于我们人类的所谓“自 觉”,同样也要归功于造化之鬼斧神工也。   进化在做什么?进化在帮助生命拼抢时间,进化在帮助生命预测未来。但进 化也是盲目的。进化让生命在遗传的时候产生随机的变异,让后代总是与父母有 些不一样。物种的一个群体中总是存在着多样性,张家的人个子高些,李家的人 胖一些,赵家的人不怕冷,王家的人不爱生病;一家人当中同样也具有多样性, 哥哥聪明一些,妹妹感情丰富一些,弟弟勇敢富有牺牲精神,姐姐则会做秀招人 同情。环境总是有些宽容的,它允许多样性的存在。而多样性本身则更为宽裕。 尽管大家都生活在当前的环境下,但个体的多样性实际上给了它们向不同的环境 变化方向伸张的能力。生命的多样性和环境的宽容性,使得在环境缓慢变化的条 件下产生了绚丽多彩的物种分布。这些物种的形态多样性同样也标志着它们在适 应方向的伸张能力上的多样性。当环境出现了比较激烈的动荡时,比如资源稀缺 或者气候变迁,这种伸张能力上的多样性就显出作用来了。伸张方向与环境变化 比较一致的物种或个体存留了下来,而其它的物种或个体则只得与历史作别。从 历史上看,生命总是能够跟上环境变化的步伐,因为多样性代表着对未来的储备。 进化是盲目的,它并不能准确地预测未来,但它总能帮助生命为未来做准备。进 化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为所有的生物都安装了一台随机干扰器,每当生命在繁 殖的时候,这个干扰器就起作用了。它总是使子女与父母之间产生一些偏差。尽 管这种偏差并不对环境可能会有的变化有先见之明,但在一个群体内总要积累相 当多的偏差,这些偏差就包容了一些可能的环境变化。这就造成了多样性。   大自然就象一个神秘的魔鬼,生命就象一个可怜的武士。生命永远不知道魔 鬼会拿出什么武器来对付自己,在魔鬼的魔术袍子里藏着取不尽的招数。与之相 比,武士只能不断地为自己累积武器。到现在为止,每当魔鬼出新招的时候,武 士总有武器对付它。实际上武士总是在大量地、盲目地制造新的武器,但只有非 常有限的武器在魔鬼出新招的时候是有用的。一旦武士不再产生武器了,它的末 日也就要由魔鬼来决定了。在这里,问题的关键在于武士制造武器的速度,和魔 鬼出招的速度。   自从有生命的历史以来,大自然一直是宽容的,但这种宽容并不是说武士可 悠哉游哉地对魔鬼不管不顾。武士必须接招。武士的接招和制造武器的过程,实 质上就是不断地改造自己的过程。今天的武士很可能已经和昨天的武士面目全非 了。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在生命历史的舞台上,各个物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生命 产生多样化的能力、自然环境本身的多样化及其不断变迁,造成了生命多样化的 物种分布和物种变迁。在这里同样要注意上面提到的关键问题,就是足够缓慢的 变化速度和变化的连续性,使生命有可能接招。如果我们考虑一些曾经存在过的 物种的历史,会得到一些有启发性的东西。大约在七千万年前,所有的恐龙都退 出了历史舞台,它们的地位被哺乳动物取而代之。在这些恐龙物种中随便捡出一 种,我们都会看到一个悲剧。我们知道,物种在形成以后,仍然在不断地改变自 己,以适应自然环境的变迁。这个过程姑且看成是自然对物种的诱导。这种诱导 实际上是对某种自然条件的特化。恐龙的灭绝说明恐龙特化过头了。换言之,随 机干扰器对于一个物种来说,不是一个万能的法宝。随机扰动只能是对一个中心 值的偏离。而恐龙灭绝事件说明,大自然的变化完全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远远超 出一个中心值的适应范围。但问题是恐龙的中心值是被大自然诱导出来的,甚至 可以说是被大自然塑造出来的。所以实质的结果是恐龙被大自然欺骗了。看起来 生命是幸运的,因为它及早储备了足够的物种,但这有赖于自然环境的缓慢的、 连续的多样化展开。没有这个条件,生命就没有机会进行储备。在这里,我们看 到魔鬼真是可怕。在整个过程中,魔鬼在不断变换着身形,武士则不断地被诱导, 但谁知道魔鬼是不是在孕育着一场更大的阴谋。武士自以为能够接招,但却不知 道被诱导着向某个方向高度特化着,直到有一天,大自然可能会把所有的生命全 部一网打尽。   在生命真正觉醒以前,进化的绝招就是那个随机干扰器。假设在随机干扰器 的作用下武士在单位时间内产生的有效武器的数量是ΔL,而魔鬼在同样时间内 出招的数量是ΔN,则生命得以继续的条件就在于dL/dN>1。这就是进化 的本质。进化的意义不在于竞争和淘汰,而在于足够的策略裕度,也就是说总是 及时地储备足够的生存策略。如果把生命看成一个整体,这一点就非常明显。竞 争淘汰也好,还是什么其他的方式也好,都是生命整体上适应自然的机制。进化 并非仅仅是对现世的选择,裕度本身代表着对未来的期待,尽管裕度不是自觉的。 竞争与淘汰只反映了环境条件中的资源条件的作用,它只是自然的诱导机制的一 部分。过于苛刻的资源条件与过于苛刻的其他环境条件一样,也会导致物种的过 于特化,而特化过头是一个危险的迹象。生命的多样化相当于武士随身携带的武 器口袋。特化过头可能会产生出高度有效的武器,但也会减少口袋中武器储备, 其结果是更容易被魔鬼所欺骗。在生命真正觉醒以前,生命整体上被高度特化的 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对于生命来说,最幸运的是,缓慢的、连续的、多样化的 环境的展开,造就了产生多样化生命的宽容的条件。生命的策略裕度实际上与自 然的环境裕度是相对应的。从历史上看,魔鬼确实大意了,给了武士以足够的时 间来进行储备,并且没有过分地淘汰武士口袋中的武器。到目前为止,魔鬼似乎 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因为在生命的历史上,中性漂变与竞争淘汰、环境淘 汰一样,也是物种形成的重要机制之一。   也许生命果真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因为魔鬼可能会突然醒来,那时一个 巨大的ΔN会出现,而生命的ΔL仍然仪态万方地迈着自己悠哉游哉的步伐。但 问题并不仅仅在于dL/dN的值是否大于1。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在魔鬼迷迷 糊糊的时候,武士的口袋里已经积累的大量的武器。在武士的口袋里,除了能够 与当前魔鬼的招数相匹配的武器之外,还有一些武器是沉睡的。这些武器的价值 不确定,因为生命不能自觉地预测未来。乐观的看法应该是,ΔL代表了适应裕 度(或者策略裕度)。也就是说,除了与当前环境相匹配的物质之外,还有一些 能够判定其有效性的武器。这就是生命为未来作准备的意义。但问题更在于,Δ L里的裕度可能仅仅是生命的一厢情愿,口袋里的所有武器有可能被巨大的ΔN 全部耗尽。生命的危机就隐藏在这里。   看来随机干扰器不过是在魔鬼的昏睡下苟且偷生。但武士获得了足够机会, 他又悄悄准备了一招(这一招的价值还有待历史的检验)。在生命历史上最近的 一个伟大的事件(这是在人的价值尺度上来说),就是人类的出现。以人类的观 点来看,人是自觉的动物,人类的出现标志着生命的觉醒。人认为,人类的文明 成就说明,生命仅仅依靠随机干扰器来积累生存策略的历史结束了。这就是生命 觉醒的意义。的确,科学知识和它的物质外化形式的积累不仅使我们以空前的速 度填塞着口袋,而且使我们的目光在时空范围上空前扩展。也就是说,我们不仅 在生产武器,而且我们更是有目的地生产武器。换言之,策略裕度已经是一个比 较明晰的范围了,因为我们能够自觉地预测未来,而且这个范围扩展得空前的巨 大。人类的历史似乎也支持这种观点。的确,我们已经能够控制疫病的爆发,我 们能够经受住火山、地震、洪水等等巨大的灾难;甚至按照电影《天地大冲撞》 里的乐观估计,我们也能够应付来自地球以外的毁灭性天灾。   果真如此乐观吗?要考察这个问题,我们必须从更为根本的意义上来评价生 命为我们人类所选择的这条不归之路。首先我们看看作为个体的生命。生命的个 体具有一种维持稳定的内在机制,个体总是要活着,尽可能活得长些,并且保持 它的肌体不要被环境所破坏。但个体的生命是有限的,因为在外界的干扰下稳定 性总不能维持到底,或者什么内在的程序总是要让生命走向死亡。但生命的过程 并不因为个体的死亡而结束。繁殖使一个物种持续地存在下去。物种持续地存在 是生命追求长命百岁的体现。所谓“种”即是生命的一种存在形式,而持续地存 在就是要保持物种的稳定。在这里我们就看到物种的目的性本身的一个矛盾。一 方面是为了维持稳定,因为与不稳定相对的就是形式被破坏,也就是物种消亡了。 而另一方面则是物种为了长久的存在而必须改变自己,从而跟上环境变迁的步伐, 但存在形式就必须发生变化。生命的整体却并不执着于一种形式,作为整体的生 命的唯一目的就是长命百岁。生命形式的多样化就是为了追求这个目的。最基本 的生命形式是基因及其表达物蛋白质,生命从其最初就选择了这种方式。基因是 信息的载体,它记载“种”的实现形式,而形式就定义了存在。当我们说某物存 在时,是说某种形式的存在。但为了获得尽可能大的生存空间,生命必须开发出 尽可能多的形式版本。也就是说,为了长命百岁,它不能执着于固定的形式,必 须通过某种机制来实现进化。物种的目的性却比生命总体的目的性多加了一条限 定,这就是要保持形式的稳定。所以我们看到了多样化的物种分布,而物种之间 却是不连续的。作为生命整体来讲,它的目的是唯一的。可以说,生命的本质就 在于它的目的——永世长存。生命的目的是质朴的,但恰恰这种质朴的目的是最 强有力的。它不是人类自由意志的追求,那种追求太花哨,太不切实际。生命的 目的就是简单地通过信息、表达和变异构造出来的。这样一种运动过程之所以是 生命,就是因为它能够体现这个最质朴的目的。换言之,这个过程并非生命要着 意保持的东西,而是这个过程才能实现生命的追求。在有生命以前宇宙中是没有 目的的,但魔鬼偶一疏忽,一个精灵就产生了。它真的是一个精灵,因为它的背 后有一种永恒的神秘。为了长命百岁,它不能执着于一种形式,然而它的确又是 “一种”存在。这就是生命的神奇之处。在这里我想说,这个生命的目的是质朴 的同时也是坚韧的,它的能量究竟有多大恐怕我们谁也估计不出来。说不定前面 那个魔鬼和武士的比喻里的角色应该颠倒过来:自然环境是一个庸懒、没有远见 的渔人,而生命——或者干脆就是“目的”——则是从潘多拉盒子里被放出来的 魔鬼。   人类的道路可能会偏离生命的目的,因为人类比任何物种都着意于自己的形 式。我们唯自己投身为人而骄傲,我们更为人类的出现而感到幸运。我们不能设 想将来某一天,生命用它那些最简单的形式,那些对环境要求甚低的低等物种成 功地穿越了事件壁垒。与那些物种相比,我们要脆弱得多。为了弥补适应能力的 不足,我们用文明在我们的肌体和环境之间构造了一道屏障。但这样一来,我们 可能会沿着这条不归之路走得更远。我们人类简直就是在走钢丝。在我们的遗传 代码里掩藏着各种基因炸弹,但发达的医学却能维持我们的健康。在很多方面我 们的适应性不如其它的物种,我们的能力也有限,但文明却使我们能够超越各种 障碍,然而文明的温床也把肌体的退化保护了起来;财富的积累和社会福利措施 更加阻碍了品质的优化。我们认为自己是自觉的,具有意志的意识。但自觉的自 由意志同样也会带来危险,因为我们有能力偏离正确的道路。我们扔掉了随机干 扰器这个拐棍,因为我们更相信自己的自觉的、有高超智能的、有意志的心灵。 果然因此我们就能为生命负起责任来吗?人类的自觉是否真正比随机扰动更有效, 还有待历史的证明。实际上我们时刻都战战兢兢,我们看到了某种危险,人类的 形式似乎有点特化过头了。所以我们总是强调自然保护,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 别忘了带上生命家庭成员中的七大姑八大姨。我们也不再相信斯巴达式的优生策 略,仅仅淘汰掉有致命错误的代码版本就够了。千万不能随意仍掉口袋里的任何 武器,因为我们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垃圾,家里犄角旮旯里的破烂说不定哪天就会 派上用场。不管怎么说,既然上路了就永远不能回头,只有继续运用我们的心灵 去探索无限的可能性空间。我希望魔鬼继续沉睡,给我们留够时间去进行探索。 如果魔鬼有一天真的彻底苏醒了,那么就让人类的自觉去接受考验吧。   祝人类好运! 完稿于1998年9月1日 一个天灾人祸的夏秋之际的静谧夜晚 悠远的笛声从窗外飘来 (寄自中国大陆) 【网萃】∽∽∽∽∽∽∽∽∽∽∽∽∽∽∽∽∽∽∽∽∽∽∽∽∽∽∽∽∽∽∽        ◇ 鲁 ◇ 迅 ◇ 的 ◇ 精 ◇ 神 ◇                  ·“新语丝之友”讨论合集· ★筋斗云:   张承志的《致先生书》(见“新语丝电子文库·张承志作品集”)连我不太 喜欢的《伤逝》都提到了,为何没有《阿Q正传》?我不喜欢《伤逝》是因为那 个时代同题材同架构的相类似小说太多,先生实在没必要去插一脚。这不仅是杀 鸡用牛刀,简直是用“倚天不出,谁以争锋”的屠龙宝刀。   把文学定义到《伤逝》这样狭窄的范畴,这个文学只怕是快死亡了。从来就 不存在所谓的纯艺术文学作品,文学从来就是有所谓的。文学就是以文字方式体 现一个人物、一个社会、一种思想、一段感受认识,只要这些人物、社会、思想、 感受认识是真实的、丰满的、让人回味、引人深思就是好的文学。写作手法、文 字方式等只是手段,这些手段的多样性是文学多样性的一个方面而已。   先生不仅是文学家,而且是我认为中国最优秀的文学家,一部《阿Q正传》 七八十年过去了,不仅没有人能够超越,连能够接近的人都没有。一个文学家的 成就在于作品的好坏,不在于作品的长短多寡,更何况鲁迅小说中批判意味很浓, 文章拖长了是一种失败。   《阿Q正传》对中国文化中人物批判、《狂人日记》对中国文化社会的批判, 都是为杀人直刺于心的匕首,如果拖成长篇,或者变成虐尸,或者变成打板子。 前者成为泄愤,后者更可能成为受虐者的满足。   正传中阿Q形象的塑造是中国文学中最突出的经典,一部作品做到这步,才 是文学的意义。所以对于鲁迅“真可以称为文学家吗?”这个回答是“他是中国 最优秀的文学家,但他不只是一个文学家。”   因为他还是一个思想家,他希望对中国文化进行改革,而他开出的处方是自 由主义精神。这一在其作品有很强的超人式自由主义观点(杂文、小说、散文), 二在他的言行也是这样的证实。   鲁迅后来无长篇是因为他无法写得出超越《阿Q正传》的文章,后来新人的 作品从来没有到达他的水准,如何可使他苦涩。反过来如果变成为写作而写作, 那是文字上的复制而不是文学上的创作了。   思想文化的改革不是一步可以到达的,这是鲁迅解剖自己、解剖社会后仍然 忧郁沉重的原因。历史也证明了那一点好不容易才点燃的自由主义思想,很快就 被完全扑灭了,他的沉重是他看清了社会与文化的沉重之处,所以他悲观,他能 留下来的话是“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 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从来都是自信的,他有自信的资本,白话小说的第一本《狂人日记》就 是能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传世之作,《阿Q正传》的问世使得中国再无人能质疑他 的地位。一旦人把社会作为他的责任之一,他就会沉重起来了。鲁迅这样精神的 人能在中国出现,正是他自己所说的“沉默中的爆发”,中国文化如果没有这样 的爆发,正是会在沉默中灭亡。   反对大汉族文化,也不必对其曾经优秀都要反对一番,毛泽东本人就是一个 皇帝,把他和鲁迅排在一起是作者的妄言。如果希望在中国出现一个好的皇帝, 借助成为另类文化在中国传播的工具,还是可以有期待的。如果想利用鲁迅的精 神,那么是走错了门。   先生是一位自由主义精神的战士,他批判中国的中华文化,是他感觉到历史 的使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一手可兰经,一手利剑”的伊斯兰文化背书的。 他批判中国文化是如何做稳奴隶的文化,是为了做主人的自由;绝不是为了对做 一种奴隶的厌倦,而换一种奴隶来做。 ★方舟子:   我猜张承志之所谓“《伤逝》显示了“基本小说”的能力”,是指它在写法 上中规中矩,不象其他篇章那么怪异。其实《伤逝》的写法太诗化、太散文化了, 并不那么“基本”。《彷徨》中另有更“基本”的小说,比如《孤独者》、《在 酒楼上》。但张承志显然对先生之作并不熟悉,他所能想起的,不过是中学时读 到的那几篇,以及手边的一本《野草》而已。如果对先生的著作再熟悉一些,也 就不会要跟他探讨什么“文学家”“文学性”。鲁著中对“文学”“文学家”“ 文学殿堂”的揶揄讽刺随处可见,连临终遗言也是要儿子不要当空头文学家。我 怀疑先生之不愿要那个什么诺贝尔文学奖,并不止是公开所言的不愿因此增强中 国人的虚荣心,恐怕也是不愿见自己因此被抬进文学殿堂供起来。盖先生之志, 不在于当伟大的文学家,而在于当以笔为枪的战士和以纸为药的医师,从文学创 作而改写杂感短评,从空泛地批判历史到具体而微地揭发现实,都是这种思想的 逻辑结果。抨击时人时事,剖析小人琐事,更需要加倍的眼力和勇气,林语堂却 以为是英雄无敌之后的屠狗取乐,这位毕生追求幽默而作文处世毫无幽默可言的 “幽默大师”,真是枉当了鲁迅的十年好友。   《野草》的单行本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还在重印,当然不是两毛钱而是几块 钱了。此外在书店中还可见到一堆“研究”鲁迅的书:《人间鲁迅》、《鲁迅和 他的敌人》、《鲁迅和梁实秋论战实录》、《鲁迅书话》……看书名也就知道是 何等地庸俗化了。这样的论著,夹在林语堂、梁实秋之流的矫情的文字中间,倒 也显得很和谐。《鲁迅和梁实秋论战实录》中,收有一幅先生之孙周令飞投奔台 湾后与梁实秋的合影,大概有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君子之泽,五世而 斩,而先生的“一个也不宽恕”的勇气和骨气,却没传过两代。   九月初在上海时,去重谒鲁迅墓,那情形,跟十年前初去时一模一样,一样 的寂寥,甚至连展览馆也一样围起来在重建。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到这十年来中 国在骨子里还是毫无变化--除了改改门面,比如虹口公园改叫了鲁迅公园。是 的,时间永是流逝,而中国永恒。 ★Betty:   在李泽厚提出《告别革命》后,所谓“历史的循环”成了一个相当流行的说 法。越是希望“超越五四”,就越显示出重复“五四”的表现。余杰的《火与冰》, 《铁屋里的呐喊》从题目就可见对先生的推崇和继承。新儒家,新保守,新启蒙, 民粹派等等卷土重来,不一而足。如果说有与“五四”不同的地方,大约就是笔 头派仗还不够多(中文网的不算吧),还没有出现胡,梁,沈,周氏兄弟等各派 代表人。   知识分子要启蒙别人,通常是把自己越启越蒙。这就算有先生的功力,大约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不然先生萦绕不去的黑色与悲凉也无从可讲了。先生仍 是信着“不破不立”的,而且是“破”字当头。于是知识分子一讲起话来,否定 句相当的多。那个“立”字呢,是“千呼万唤”也出不来,出来的往往就是陷到 “全盘西化”中。包括先生。先生当年是激烈的白话文推崇者,是要把汉语拉丁 化的那一方。经历了“破四旧”的今人对先生的“汉字不灭,中国必亡”不知做 何感想?   先生于语言文字上的激烈是有目共睹的,比如《痛打落水狗》,《文学与出 汗》以及处处可见、随手拈来的冷嘲热讽。可是我始终没有明白如此激烈的先生 何以没有成为瞿秋白第二,没有以一个真正的“革命家”传世。世事已经看得那 么清,血已经洒下,祭文也已祭罢,除了弃医从文,似乎只有再弃笔才可以脱掉 长衫。要说对青年的期望可以“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来,先生后来的失望也 透出了些许。更麻烦的是,坟上的花圈可以给人家以亮色,却是骗不过自己的。 “左翼文人”就是再“左翼”,也还是“文人”而已。从先生从文的态度来看, 文不应当是他的目标而始终是一个工具而已,所以“长枪”用着不顺手,匕首, 标枪地投过去也是可以的。先生写出了“阿Q”,“祥林嫂”,“闰土”,“爱 姑”,写得如此之好,懵懂的中学生都是记得住一辈子的。唯一不见的是先生与 阿Q们的对话。他为着与闰土的隔膜而痛苦着,但终究是给了他香炉之后把“小 英雄”的形象在记忆中模糊起来。先生可以讲话的,可以骂的,可以做敌人做朋 友的,倒还是那些教员,大学里的讲师之流。于是,说先生不是他恨着的“智识 分子”中的一个,倒也难办得很,只好说他是比较孤独的一个吧。说无人理解鲁 迅总是对的,但真正的先生的朋友仍要说一句:就是在菩提树下为大众的苦而冥 想到发疯,仍然没有舍了自己的皮袍给一个要冻死的人。这就是给了铜元而后意 识到没有“奖励”车夫权力的先生。知识分子一站在旁边指点江山,这样“左右 不是”的难题就不大好避免。鲁迅也不例外。   那些与阿Q们对话并一起去了土谷祠的人,他们后来可能就“秋收起义”了, 然后成为“革命前辈”。先生没有加入,是超过了还是不如瞿秋白呢?   一样的白描,只是不带感情的,似乎无爱也无恨地照相一般地写中国湘景, 是沈从文。这是一个知道自己只能做文人就尽力去做文人的“妥协者”,终于也 妥协到了一个极限,于是就不写。沈从文之于朱自清、老舍、郭沫若,又如何?   随手敲来,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吧。再讲一下我为什么不能完全同意现在的中 国与鲁迅的时代没有任何区别。建议读一下《静悄悄的革命——中国当代市民社 会》。今天中国重新有了一个比较独立于国家权力之外的“市民社会”,至少与 “中华民国”有下列的区别:   一、经济发展是支持“市民社会”的基本动力和基础,与民国的内忧外患, 无力自主发展经济不同;   二、身份制的无形解脱带来集体流动,这是比单个的阿Q从县城回到未庄不 能同日而语的;   三、体制外组织与政治的连带性减弱。体制外组织能够生存则先要保证它能 够“自我管理”,比如“消协”,它对政党没有“夺权”性的根本矛盾。这与百 年前从“变法”到“革命”直指政权的对抗性不同;   四、知识分子虽然按照《静》书一说仍以精英角色对社会起着很大影响,但 是他们更多的是在不同环境下实验不同的方法,很少有人再以“启蒙者”、“救 世主”的历史道德主体人物自居。 ★亦歌: 张承志是回族人,对回族文化的了解自然毋庸置疑,但在文中说鲁爷“血性 激烈,不合东南风水”,进而怀疑鲁爷是胡人后裔,似乎牵强了点。 墨子在《兼爱》里说:“昔越王句践好士之勇,教驯其臣,和合之,焚舟失 火,试其士曰:‘越王之宝尽在此!’越王亲自鼓其士而进之,士闻鼓音,破碎 乱行,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余,越王击金而退之……” 按照墨老的说法,越人勇猛的个性,在句践时代就已渐渐成型。会稽之地有 的是卧薪尝胆之辈,更不乏果毅刚勇之士。时至今日,这激越的古越遗韵尚依稀 可闻,去越地某个酒楼听上几句绍兴大板,就会感觉得到的:越人喜畅饮黄酒, 待面颊酡红之际,便爱吊起了高昂的嗓子,将额上青筋条条鼓起,锵镪然迸出一 句道:“手执钢鞭将你打!”有阳刚,也有阴柔,这正是东南文化的迷人之处。 绍兴历代学风炽盛,文人荟萃,但真正金榜挂名的能有几个?大批饱学之士 要穿衣吃饭,帮人撰文写稿自然就成了一门行业。绍兴师爷的兴起并非偶然。这 些人大多满腹文才,八股技巧娴熟,讼词落笔之际,增一字陷人于死地,减一字 放人一条生路,极是厉害。到了鲁爷手里,这刀笔功夫更是炉火纯青。 前几天无意中翻到鲁爷的一篇小杂文《火》,虽仅有寥寥几百来字,但那套 起承转伏的功夫已是踏雪无痕。我觉得先生的行文技巧在这个短篇里已袒露无遗。 先生生平致力提倡白话文,倘若没有小时候坚实的八股童子功,恐怕也达不到后 来这一步。这或许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 ★方舟子:   Betty所说的“只破不立”应是一个老问题了,当年梁实秋就指责过, 而鲁迅的回答,我认为很充分:“有如被压榨得痛了,就要叫喊,原不必在想出 更好的主义之前,就定要咬住牙关。”启蒙也罢,激烈也罢,其实不过都是在被 压榨得痛了之后的叫喊。“启蒙”一词,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高高在上、惟我独 尊地指点别人,一些自命的启蒙人恐怕也有这种出污泥而不染的幻觉,其实其德 性也未必就比别人高多少,他所揭示的伤疤在自己身上也未必就没有,只不过属 于比较敏感的一群,知道喊痛,或喊声比较高而已。在一片启蒙声中,能够清醒 地意识到启蒙首先即是自我解剖的,先生是第一人,也正因此,茅盾才会那么推 崇并不高明的作文《一件小事》。   阿Q的社会是早就过去了,早在三十年代阿英就写过一篇《死去的阿Q时代》, 宣布鲁迅为落伍的文人了。四九年的热闹闹的革命更把民国的乃至两千年来的社 会结构打了个稀巴烂,但结果又如何呢?文化沉淀之可怕,就在于不管社会如何 变化,它总在那里潜伏着,并不是靠革命——不管是热闹闹的还是静悄悄的—— 就可以改变的。四十年代时,还在占山为王的毛泽东踌躇满志地批判“还是鲁迅 的时代,还要鲁迅的笔法”的看法,三十年后在把中国社会翻了个底朝天后却又 大谈特谈鲁迅的现实意义,也算是经验之谈吧。周海婴乘机上书要求重印、重编 鲁迅全集,三天后就收到了亲笔批示——这个,我还得感谢毛,如果不是他在那 时候心血来潮号召学习鲁迅著作,我家也不会有一堆鲁迅文集当我的识字教材。   先生本人自然以为自己的刀笔是指向中国社会和中国人的,他的读者也这么 认为,但现在我却不这么想了。他所揭示的,许多其实是人类社会和人性的共性, 并非为中国所独有。罗曼·罗兰说过法国大革命时期也有许多阿Q,正是阿Q并 非中国的特产的一个证明。从这点上说,鲁迅该是自中国成为世界的一部分之后 第一个(也许是至今唯一一个)真正有世界意义的中国作家吧。据说“只有民族 性的才是世界性的”,于是就有人拼命地写乡土、寻根,却不知如果不能由乡土 外壳而进入人类社会的内核,寻根而寻不到人性的本质,民族性也就永远只是民 族性,外人至多也只是用猎奇的目光赏鉴,却难以有共鸣,而没有共鸣,也就无 所谓世界性。   中国的作家其实往往很妄自菲薄的,以为制度不如人,经济不如人,科技不 如人,文学也就一定不如人,却不知文学的发达与否跟制度、经济、科技并无必 然的联系。反倒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落后的社会往往能产生伟大的文学。鲁 迅是那么推崇果戈理,自以为《狂人日记》是在模仿果戈理的同名小说,晚年又 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翻译《死魂灵》,但我读了果戈理的小说,却觉得两个人并不 是一个档次的,特别是把两篇《狂人日记》放在一起比较,更觉如此。果戈理的 讽刺实在是肤浅得很,在西方作家中,应该算不上一流。当然,俄国人的看法也 许不同,也许也会象张承志那样反问一句:“你也配谈别人的文学吗?”所以这 样的比较,可能毫无意义,只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对别人的文学那么推崇就是了。 ★唐郎:   有时想想,鲁迅的“一个也不宽恕”更象是一种行为艺术,通过论争的方式 来唤起人们对论争内容的广泛关注。   而散淡、温和以及所谓的幽默很难达到这种效果,却更容易被读者认同“妙 文”而从纯欣赏的角度上所接受。“妙文”或可被“欣读”一时甚至几代,但究 竟有多少的深度和启迪,则令人怀疑。   我曾问过身边一些年轻人对鲁迅的看法,大多表示不喜欢他的文风,认为太 “B型血”了。:)但毫无疑问,他们在阅读鲁迅著作之时,思想和观念上都受 到了切切实实的影响。   舟子提到的那些书,可能是图书市场为了寻找新卖点所制造的“炒作”,鲁 迅这个名字在今天还是极具广告价值的。   能看到诸位如此认真的讨论,大概只有在网上了。:( ★Banly:   前段时间在星伴嘉星这些设有“文坛”的BBS走了一圈,包括清韵书院。 因为平生喜欢鲁迅,就关心一下网络上对于鲁迅的评价,结果大吃一惊,又再多 走几个BBS,终于发现网络上大多数喜欢BBS的朋友对于鲁迅都不是很喜欢 的。基本上,“思想性比较强”是好的评价,但“鲁迅的文学功力比较低”是一 个定论,于是俺糊涂起来:“什么是文学?”   阅历的差异是代沟的施工者,网络上同样依然。在无法判别发言者是否“权 威”的时候,对于网络信息,实在必须要有存疑的态度。在那些什么星什么韵上 看到以嗑瓜子、品酸甜话梅为“纯文学消费”的言论时,就象在传统媒体上看到 不认真的鲁迅讨论一样,不要惊奇,知音者可以进而展开讨论,不敢苟同者也可 以象俺这样自己说自己的。   以品味少年闲愁为乐是文学,把“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鲁迅语)”的也 是文学,之间所谓的高下之分,在网络上,其实只是一种信息获取的相对价值而 已,因人而异,何必强求。   网络信息发布是自由的,在网络上如果轻信,很难不晕倒过去。所以,就算 你有耐心看了这个帖子,也请你不要相信俺的话。:)   同样看着这个之友,却喜欢装哑巴的一个朋友曾经对俺说过:“鲁迅也竟可 以说算是一个预言家了”。俺想,很多时候,把鲁迅的文章放在现在报纸第一版 的一个角落里当作时事杂议,也确实是非常合适的。   不知道是因为历史总是轮回的,还是因为鲁迅所投矛对象比较符合国人性格 的普遍性。喜欢看鲁迅的文章,却有些怕看,越看越是心寒,一个人呐喊了近百 年之后,那种呐喊到今天还是那么响、那么震撼。   现在的社会与民国时代自然有大大不同,可是这样的社会学比较好象意义不 大,如果在人文意义上比较,那么如何?不要说什么现在我们可以自由在网络上 对话之类的,网络对话与笔墨对话实质没有区别,就象坦克和机关枪实质上没有 区别。   所谓的比较独立于国家权力之外的“市民社会”,其实是一个脱离了危险的 英雄感的唯金社会。也许,铁屋子不同了,但是,从一个铁屋子转移到另外一个 铁屋子的不同之处很有值得夸耀的地方么?哪怕这个新的金属屋子不是铁的,而 是金的,同样也可以闷死人的。   先生所表露出来的直指政权的对抗性从来都不是一种自我政治上的目的,而 是想把当时政权所表现出来的“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而已,是一种间接的结 果,而非直接的目的。只有政治家才有“直指政权的对抗性”。 ★方舟子:   从前ACT上的人,倒大部分喜欢鲁迅的。ACT和BBS,大概是属于崇 尚阳刚和乐于阴柔的两代人吧。说鲁迅的文学功力比较低,倒是个新鲜的说法。 从前攻击他的人,在攻击之前,都知道要赞几句他的文学功力以冒充公正。   在国内时与朋友谈起风靡一时的余秋雨散文,我说“太Sentiment al”,她说“太矫情”。后来一想,我们说的其实是一码事。用“矫情”来翻 译“Sentimental”,实是妙不可言。真情与矫情,原不可同日而语。 有人喜欢直指人心的血淋淋文字,有人欣赏隔靴搔痒的无病呻吟,本来也如萝卜 青菜。只不过当靡靡之音铺天盖地而来时,也就是文学的末日了。 ★亦歌: 以前读鲁迅时,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鲁爷小时候家道开始败落。至于为何败 落,则不甚了了。这几天翻阅清朝典制,其中科举一章对此有详细记录,读来饶 有趣味,特抄录如下: “光绪十九年(1893)年,浙江乡试主考官殷如璋,与鲁迅的祖父周福 清(进士出身,官至内阁中书),是同年之交。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鲁迅之父) 和亲友中的几个生员打通关节,便派家中仆人将一万两银票送去给殷。仆人前来 行贿时,恰巧殷如璋正与众考官闲聊。仆人将内装银票的信递上后,殷已知信中 有物不便当众拆开,便暂时放在桌上,表示不在意的样子。谁知仆人粗俗无知, 久等不见回音,便在外面向殷如璋高声叫喊,说此信关系银钱大事,怎么能不当 面给个回条!殷如璋又气又恼,被迫当众拆信开读,将丑闻公之于众,并立即下 令将送信人拿向官府告发。最后,周福清被判斩监候,在杭州府狱中关了八年。 从此周家便败落下去了,十三岁的鲁迅被迫随母下乡避难。这场案件的结果之一, 就是对鲁迅的思想,性格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 (《清朝典制》) 那仆人大门外一声喊,虽害了自家老爷,却从此扶起个千古鲁迅,肯定是万 万没有料到的!不过,话说回来,当年殷如璋要是收下了那一万两雪花银,总得 将鲁迅的父亲擢升一下;这么一来,周家一门数进士,鲁爷父子三探花,从此世 受大清皇恩深重,吃穿不愁,说不定日后鲁爷也就成了满清遗老,拖条大辫子, 托着鼻烟壶,和新文学派大开笔仗。如此,则今天的新语丝也肯定不叫新语丝了:) ★Xu Ying:   对鲁迅从未象才高八斗的各位一样研究过。亦歌的这一说是中学老师讲给听 的。喜欢鲁迅的人是因为他没有在绝大多数好人遭一群坏蛋糟蹋的时候躲在阁楼 里弄论品茶论吃饭的文字,可见首先是个侠肝义胆的“真”男人。并且他的文字 还能直刺坏蛋的心,可见他还是个“伟”男人。   上次谁说过鲁迅没有象瞿秋白一样,他们不是好朋友吗?不一定所有的侠肝 义胆的人都必须拿上枪杆子才能算真人。再说,鲁迅提倡韧的战斗,要是偏让不 会玩枪法的作家骑上战马,中了坏人的奸计,还未战斗就牺牲了,怎么韧的战斗 呢?再说,枪杆子只能把人打死,笔杆子没准能把坏蛋打得一分为二,打死一部 分,剩下的放下屠刀,好象更好一些。   总而言之,我不从心理学或者行为学或者任何学研究他,就觉得他是值得尊 敬的既真且伟的人。 ※※※※※※※※※※※※※※※※※※※※※※※※※※※※※※※※※※※ 本期编辑:一华 本期校对:亦歌 审稿:  阿飞、阿毅、古平、方舟子、虎子、杏儿、赋格、唐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P.O.Box 26194,San Diego,CA 92196, USA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WWW: http://www.xys.org (http://207.151.77.153)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或uuenco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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