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9/07 (第六十六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七月份增刊《名人恋情》已于七月十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卷首诗】            §          真 水:诗歌与紫罗兰       §   诗歌与紫罗兰                  § 【网讯】             §    ·真水·                  § 【牛肆】             § 紫罗兰向天空顶起花朵 周泽雄:说 狂          § 和着键盘的声响 少 君:康 哥          § 在电脑身边跳起神秘的舞蹈 泥 丸:罗马头像(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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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面向社会提供服务,预计今年年底将有60%的政府部门上网。 ★ 从最近召开的中国图书馆学会一九九九年学术年会暨成立二十周年活动上获 悉,“中国试验型数字化图书馆”已列入国家重点科研项目,由北京图书馆、上 海图书馆、广东省中山图书馆、深圳图书馆、辽宁省图书馆和南京图书馆联合研 制开发。 ★ 由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主持召开的“99全国新闻媒体网络传播研讨会” 7月1日在杭州举行,传统媒体网站之间的联合及其与诸多主导中文网络发展的 商业网站之间的合作,是此次会议的热门话题。 ★ 中国科学院软件研究所7月2日与香港文化传信公司签下意向书,双方将以 仓颉输入法发明人朱邦复的“中文字库”、“汉字基因工程”等为发展的基础, 合作开发“中文数码资讯系统”,希望推出一个中文的资讯平台,以打破微软的 垄断。 ★ 信息产业部电信管理局负责人近日指出,今后一段时间,中国互联网上的W eb浏览、IP电话、电子商务、VPN仍将是发展热点。中国互联网未来发展 还应认真关注优化互联网网络架构、信息家电等几大问题。 ★ 中国银行宣布正式推出网上银行服务系列产品,供用户开展网上查询、转帐、 支付和结算等业务,真正实现网上购物。系列产品包括“企业在线理财”、“支 付网上行”和“银证快车”。 ★ 中国首次北极科学考察首席科学家陈立奇透露,雪龙号科学考察船上的电子 局域网目前已经基本建成。初步的单机试验表明,通过这套局域网和国际海事卫 星能够成功“走上”因特网。这是中国第一次在远洋科学考察船上建成局域网, 也意味着中国开展极地考察二十多年来首次实现网络互联,并标志着中国开始起 步建设远程极地管理网络。 ★ 南宁市网上实时采购最近在互联网上正式运行。政府采购通过互联网发布招 标采购信息,接受供应商投标电子邮件,网上定标、网上公布中标单位和价格, 这在全国尚属首次。 ★ 中国“九五”规划中的重要项目之一中国期刊网在清华大学正式开通运行。 清华大学出版的《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拥有三千五百多种核心与专业特色 期刊入编、分九个专辑按月定期出版,中国期刊网在此基础上又收录了另外三千 一百种期刊的题录摘要信息,形成了具有一九九四年至一九九九年六年时间的近 三百万篇全文文献、四百万条题录摘要信息、一千万条引文文献题录信息的巨大 信息资源。 ★ 今年十二月二十日,澳门将回归祖国怀抱。由新华社新闻信息中心与迈威宝 网络系统(北京)有限公司联合制作推出的九九澳门回归专题网站近日开通。网 址是www.macao.xinhua.org ★ 今年12月2日是“北京人”第一颗头盖骨被发现70周年,由中国科学院 “保护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委员会”筹办、北京融商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策划制 作的“北京人”网站最近正式开通,网址为:www.peking-man.org.cn ★ 中国首家专业科普网站——“中国科普”于近日正式上网开通。中国科普网 站由科技部政策法规司主办,是集全国科普信息汇集和发布为一体的权威性、专 门性科普网站。 ★ 知名作家王朔上月中旬到国中网的聊天室,在互联网上和广大读者进行实时 交流。王朔的个人网站也已开通,网址为wangshuo.cww.com ★ 知名作家王蒙、张洁、张抗抗、张承志、毕淑敏、刘震云等六人委托各自的 律师,向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提出诉讼,状告北京世纪互连通技术有限公司侵 犯其著作权。该公司不久前把《坚硬的稀粥》、《漫长的路》、《一地鸡毛》、 《预约死亡》、《黑骏马》、《北方的河》与《白罂粟》等小说载到它主办的 “北京在线”网站上。 ★ 中国信息产业部日前要求中国政府部门奔腾三型电脑不得上网,称其晶片反 向抽取使用者信息危害信息安全。 ★ 广州市公安局计算机管理监察处日前在东莞市公安机关的配合下,破获广东 省首宗在互联网站制作和传播淫秽音像、图片和文字案,抓获犯罪嫌疑人刘某。 ★ 美国新泽西州NEC研究所劳伦斯和吉尔斯在最新一期英国《自然》杂志上 介绍说,根据他们的最新统计测算,目前因特网上可检索的网页在8亿左右,这 些网页分布于约300万个服务器中。而他们在选取11个主要的网上搜索引擎 进行分析后发现,其中功能最强者仅能覆盖不超过16%的网上信息资源。两位 科学家指出,网上搜索引擎的覆盖能力与一年多前相比明显萎缩。 ★ 美国尼尔森媒介研究公司和商业网络公司最近进行的一项调查表明,仅在美 国和加拿大两国十六岁以上的人口中,使用因特网的人数已升至9200万,与 去年8月份的数字相比增加了1300万人,其中女性上网人数增加得更明显。 ★ 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在纽约举办的一个仪式上宣布,他从现在起与 有兴趣参加的全球棋友在软件巨擎微软公司的网址上展开一场比赛。这场比赛以 卡斯帕罗夫为一方,以4名年青专家组成的小组为另一方,后者将向卡斯帕罗夫 摆出网友人数最多的对策方案。网友可以使用国际象棋电脑软件来选择作战方案。 全球联队挑战卡斯帕罗夫的网站地址为www.zone.com/Kasparov/Home.asp ★ 在拉斯维加斯举行的DenCon“计算机黑客秘密组织”第七届年会开幕 的那天,有人“黑”掉了DenCon的主页。大会的主办人认为这次攻击是善 意的。 【牛肆】∽∽∽∽∽∽∽∽∽∽∽∽∽∽∽∽∽∽∽∽∽∽∽∽∽∽∽∽∽∽∽ ◆              说  狂 ·周泽雄· 遵循“睹其友,知其人”的见解,“狂”构词法上的贴邻密友们只会把我们 的认识引到一个个不无歪曲的领地,对此宜预加防范。如“狂妄”,它不是“狂” 的指称,而只是无知(妄)的一种不甘寂寞──或毛遂自荐──的方式;“狂悖” 亦然,它描述了无知的偏执状态,很容易令人想到各类半疯半傻的慷慨激昂之士, 如三国时的第一号臭嘴祢衡;“疯狂”旨在说明疯的程度,与“癫狂”属五十步 笑百步,比“迷狂”则少了点审美上的意趣。“狂”多少总意味着常性的变易, “狂易”却只适用于不幸的精神病患者。也许,“轻狂”才以“狂”本身为落脚 点,虽然它不过是“狂”的一种不太重要(并非不太常见)的表现。说到“狂放”, 它与“轻狂”一样使人难以消受,但似乎比后者稍稍值得刮目些:“轻率”只是 一种行止,“奔放”则属于气质的范畴,并有望勾搭上某种境界。可见,“狂” 的诸多词友要么与“狂”无关,要么只涉及它的一个侧面,是故,且让我们面对 “狂”的真身。 “狂”更多地来自他人的感觉,而不是狂者的自我认知,换言之,世上原初 似并无“狂”的动机,所见只是“狂”的表象。当年武二郎以指濡血在酒楼上大 书“杀人者,打虎武松也”之时,横踞他胸次的当是“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 姓”、“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侠客豪情,那些皂隶捕快们却分明感到某种商风猎 猎的可怖狂气。“狂”之实还是“妄”之果,亦取决于狂者的能力与功业。“设 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的狂语若出自颠沛流离的刘使君之 口,则徒贻人讥,“狂”以“妄”名,一代雄主曹阿瞒却大可缓缓道出,如肺腑 然,“狂”则狂矣,何“妄”之有?联想到白门楼上“大耳儿,不记辕门射戟时 耶”的乞怜和“缚太急,乞缓之”的卑怯,吕布昔日“吾怕谁来”的豪语便只堪 逗出后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唏嘘。相反,正因为关云长不旋踵即“于百 万军中取上将之头”,“掷于地上”,他斩华雄前的应诺“酒且斟下,某去便来”, 才千载之后令人垂想。同理,当鹰隼般的歇洛克· 福尔摩斯在其贝克街寓所慨叹 “伦敦的罪犯实在差劲”时,谁会责备他出言不逊呢?因为正如他所说,他在伦 敦的偶或消失,必然会引起雾都罪犯们“一阵不健康的激动”。可以想见,当一 个电脑黑客三弄两弄就闯入了某国国防部的机要部门,并在它的网络主页上留下 一段充满奚落意味的话语时,难免也会萌生狂傲之气。但这个我们最好还是别把 它划入“狂”的领地,不仅因为它不值得鼓励,不仅因为它造成的危险有可能超 过一枚原子弹,还在于它本质上更像一种孩子气的恶作剧。 很少有人为“狂”而“狂”,除非那种“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的“佯狂”。“狂”的行迹常常掩盖了其内在不便为人道及的款曲,需待一道爬 梳的眼光加以还原。作为一种性情的极致,“狂”更多地传递出无奈的信息。在 功名俱泰、志骄意满的关羽看来,曹操手下的无名降卒庞德竟然敢抬着棺材向他 叫阵,不啻为一种犯上作乱的轻狂,孰知庞德别有悲忿在。叔本华乖张绝伦的种 种狂言(如认定自己的天才甚至具有颅相学的依据),实乃长期郁郁不得志的文 运使然。“物不平则鸣”,郁闷的甬道总得寻求宣泄的出口,“狂”正可指点路 径。笔者一位才华抱负均属不凡的同窗学友,当年为了改变自己心摧神伤的职业 现状,数度奔竞于各人才交流所,终未获用。一日来敝寓唔对,我尽量压低着嗓 门询及此事,他昂然答道:“外厢唯人才是举,天才概不考虑,故败。”我愕然。 这里我们分明目睹了闪烁在狂语后面的滢滢泪光。 狂语并不是“狂”的唯一表达方式,有时我们可以从一些貌似谦抑的话语中 玩味出个中的狂味来。金庸笔下分明以卓绝武功见称的长春子丘处机,曾在两个 寻常夫妇(杨铁心、包惜弱)面前客套道:“贫道平生所学,稍足自慰的只有三 件。第一是医道,炼丹不成,于药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几首歪诗,第三 才是这几手三脚猫的武艺。”丘处机此语与《QIU(九言)书》的作者国学大 师章太炎的陈述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为了培养他人“高山仰止”的赞叹,章太炎 曾以一种惹眼的欲扬先抑法,将自己最令人称奇的国学知识归于末技。你且想象 一下足球外星人罗纳尔多在你面前这样谦虚:“踢足球我不怎么样,画画倒还能 露两手。”英国学者鲍桑葵也曾作过类似表演,他在征引汗漫的巨著《美学史》 的“前言”里,以一种杂糅着矜夸的坦诚说到:“关于普罗提诺和但丁之间的中 古时期……我没能遵循治学者的金科玉律──绝对不引证自己没有从头到尾读过 的一本书。” 由于有洋洋九十六卷《人间喜剧》作背景,巴尔扎克的名言“我粉碎了每一 个障碍”才使人忘却个中的狂妄,瞿然心折。当然,卡夫卡“每一个障碍都粉碎 了我”,又未必表现出作家的怯懦。反过来,虽然浪言“上帝死了”的尼采声名 赫赫,但他在自传《瞧,这个人》中(也许多此一按,“瞧,这个人”本是罗马 总督彼拉多指着十字架上的耶稣而发)接连以“我为什么这样智慧?”“我为什 么这样聪明?”“我的著作为什么这样优秀?”冠以章首,仍使人感到错愕。以 笔者卑下的身份试图对大师级的尼采诉诸笔拳,当属僭妄,但听任他一个劲地大 言炎炎,狂语咻咻,又于心不甘。也许最佳的应对乃是“顾左右而言他”的缄默 吧?窃以为,人际间的学问悉在“分寸”二字,以此衡之,则尼采犯规了。相形 之下,其服膺的前辈叔本华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一书前言中“让我们谈 真理吧”的许诺,因得肌理之妙而“狂”得有滋有味。 有自励之狂和辱人之狂,亦当稍示区别。虽然自励总难免以辱人为踏板,辱 人通常又以自励为嚆矢,但细剖深究,我们仍可在“分寸”上判别高下。当年聂 卫平在与武宫正树的第五次较量中(谁都记得之前他曾四尝败绩),棋方行至44 手,他便迫不及待地对棋友宣称:“武宫不行了”。由于棋的结果印证了他的判 语,判语中的辱人意味便告消歇,自励之气翘然拔出。钱锺书纵然风华绝代,弱 冠时“偌大清华无人配做我钱某人的导师”仍觉辱人太甚,资谈助可矣,函丈外 却效法不得(按:这话也许钱先生并没说过,虽然我又觉得以他的资质,尤其以 他当时的年龄,即使说过也算不得多大的过错)。当然我们还得把另一种狂语单 独揪出:那是一种绝无一丝自励之气的语言,通常为不可告人的嫉妒所策动,遂 褒贬张三、月旦李四、臧否王五,将他人的名誉当算盘珠拨弄。这等嚣狂──天 可怜见!──事实上总是一个不拉地凸现出狂者的卑琐,但偏偏又具备污染人伦 的沧桑伟力,本着“狂夫之言,圣人择焉”的告诫,不可不慎之防之。试问,世 间有无纯以悦人心志、展人襟抱出之的狂语?有之,则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陆象山“六经注我”等属。要点是,此类狂语不仅没 有沾染上“辱人”的烟火气,亦与不负责任的诞夸无缘,那率先袭上心头的,乃 是阔大的胸怀、率真的情性以及“背负青天朝下看”的气魄。作为高远的人格境 界,它能提升吾辈的思绪飞向“不知其几千万里”的崇高,因而理所当然地成为 各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精神泉源。每忆及大学里一同窗的隽语“我的存在不是 一桩偶然事件”,便有雀跃之情。 避(逃)世之“狂”和入世之“狂”,亦可稍加分说。二者指归不同,其为 “佯狂”则一。此等“狂”亦如比喻之有“两柄多边”然,既可放言深藏,行韬 光养晦之计,亦可浪语沽名,登加官晋爵之台。前者如阮籍、刘伶等属,一声 “死便埋我”,滴落了多少风流行止伤感泪,不提也罢。扬身适成敛迹,隐忍乍 显揄扬,人性中每多此非柔之柔,无刚之刚;阴以显阳,阳正待阴,风车滴溜转, 长河逆流行。后者的入世之“狂”更是举世滔滔,触目纷呈,因其例不胜举反生 不须词费之感。人类有很多理由寻求“狂”的辅佐,真正的“狂”却不寻求任何 理由(“狂”本身也不是“狂”的理由),纯然是一派率真的流溢。仅就入世之 “狂”和避世之“狂”而言,前者虽因忐忑心的牵制而不容尽兴,但一般说来还 算“狂”得入味,因深谙此道者大抵非泛泛之辈使然。同样,因此“泛泛”之故, 入世之“狂”总给人底气不足,公鸡咆哮之感;“佯狂”堕入“伪狂”,气数难 逃。若以观瞻计,“狂族”中最可圈点的当属“忤世之狂”,此等人天生反骨, 资质超卓,同侪每莫之与京,长此以往,便生出了对人类的不耐烦,遂以耍猴之 道待人。近人辜鸿铭、吴秋辉(事见张默生《异行传》)颇具代表权。另有一派 “玩(游)世之狂”,迹同忤世而深度不敌,可不予申论。 不善“默存”的钱锺书先生曾郑重语人:“人谓我狂,不知我之实狷。” 《论语·子路》曰:“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按此“进取”非即今义之奋 发向上,“不到长城非好汉,”而是颇有点披猖扬厉意味的;此“不为”亦非一 味谦退,“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是隐忍待发,躬耕陇亩,不行“无谓”之举的 “不为”。叵耐狷客,明志非由淡泊,致远难觅宁静,总在无可消遣处消遣,遂 拍案顿足,行此“狂者”下策。“狷”本无意于“狂”,却擢升了“狂”的境界, “狷”的不幸成了“狂”的大幸:使“狂”兼具濯清流的风雅,正是“狷”的贡 献。“狷”既非“佯狂”,更非“伪狂”,而在似狂非狂之间。“狷者”常出狂 言,其意却在浔阳江畔、白鹭洲头。准此,则从钱锺书的唐突言中(如劝人不必 为吃了一只鸡蛋而去寻访下蛋母鸡)正可窥见其“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 培养”的那瓣心香。 亚理士多德说过:“没有一个伟大的天才不是带有几分疯颠的。”英国诗人 蒲伯认为:“大智与疯颠,诚如亲与邻;隔墙如纸簿,莫将畛域分。”当然, “畛域”还是存在的,我们不应将天才与狂徒作一处观,但两者相似(或相交) 点之多,又是明摆着的事实。天才多具狂性,狂徒颇涵才情。天才与狂徒的区别 似可概括为:前者是失败的天才,后者是成功的狂徒。表现在各自的狂语上则是, 前者虽往往有着“绣旗下遥见英雄俺”的气势,但多甲乙倒置,丙丁付水,徒成 精彩的废话,高妙的扯淡;后者乍看之下虽也“满纸荒唐言”,孰料有着“却向 荒唐演大荒”的襟抱和纵深感,似非而是,歪打正着构成它们的常规特征。狂徒 的狂语如西风过林,所余唯一派枯叶,天才的狂语则如一个卓越的将领,总能以 奇妙方式率领语词方队抵达真理的要塞。 个体之“狂”,不管黑道白道,是正是邪,通常既不能造福桑梓,亦无力荼 毒众生,我们不妨等闲视之。当然,也有必须正视的例外,比如在某位狂徒偏偏 具备元首的身份时。众所周知,元首级的宝座天生有一种骄纵的倾向,它会诱惑 宝座中人放纵自己的狂性,从而将只具有染色体意义的个体气质弥漫成整个民族 的群体错乱,历史的自然进程遭到蛮横的人为干预,一代人乃至数代人的霉运就 此生成。另一方面,即使没有某位明确的“始作俑者”,群体之“狂”仍是人类 史上屡见不鲜的现象。对群体之“狂”投入深切的关注永远是必要的,因为,历 史似乎旨在表明,没有一种群体之“狂”不具备一个堂皇的理由,没有一种群体 之“狂”不带来惨痛的结局。策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并在战争中显露了太多丑恶人 性和疯狂行为的那两个民族,事实上也是两个堪称诚笃守正、温良恭俭的优秀民 族,这足以使我们悚然心惊。 “狂”居然也能成为科学上的术语:中央电视台播报“海洋天气预报”时, 我们有时能听到“狂涛转狂浪”的说法,对此我总是莫明所指,因为这到底意味 着海洋正趋向平静?还是加剧了澎湃?当然,把这一说法改成“狂涛转疯浪”, 我也同样困惑。不去管它,厄尔尼诺总不会在“佯狂”吧…… (寄自中国大陆) ◆          人 生 自 白──康 哥                 ·少 君· 康哥,是北京城里大款(有钱人)群中的名角,几乎无人不晓。但却没有几 个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康哥身上有不同名字的身份证和工作证不下几十个,并 有巴拿马和汤加国的护照,甚至还有一本北京军区核发的持枪证。在北京随便走 进一家装潢考究的舞厅,常会听到老板引以为自豪地说:这是康哥的。坐出租车, 司机指着窗外的一栋大楼满脸羡慕地说:那是康哥的。与几个在政府做高官的朋 友在一个高级私人俱乐部打网球,朋友忿忿不平地说:这家俱乐部老板是倒爷出 身,叫康哥,现在发大发了。也许是康哥的名字让我的神经太受刺激了,我下决 心在回美国之前,一定要见见他。 在和平里北大街的外汇商品大楼不远处的一个豪华美式酒吧里,朋友把这个 名震京城的角儿拥到我面前。他三十七、八的年纪,人高马大的,可谓相貌堂堂。 加上那身笔挺华贵的深色西服,优雅而略带卷曲的头发,自负而果断的手势,使 人很难相信他属于以狠毒和狡诈著称的黑社会圈子。据我那在北京市横趟(吃得 开)的朋友讲,康哥这次“屈驾”来见我,算是给了大面子,因为他目前的“生 意”是日进十万,可谓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他目中无人地吩附酒保拿来三瓶法国 人头马干邑,头一仰,像喝白开水似地灌下四分之一瓶,然后往桌上一扔,这才 第一次冷眼看了我一下 ……  怎么?哥们儿在美国混?博士?在美国当博士有多少个挣头儿?七、八万美 子(元)一年?太惨了!还不如打道回国跟我干,保你一月两万美元。我听说你 也不是个善主儿。要不是你和白三儿是当年K字楼(北京第一监狱)的号友,我 真的没时间跟你闲扯。不过白三儿也是一副热心肠,他知道我们这种人脑袋掖在 裤腰带上,随时会掉。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道理我懂。 其实,我真的也没什么,只是外面把我给传神了。你今天正儿巴经地找到我, 写我。甭说,我心里还挺感动。今晚我已安排好了去国际(饭店)的星光(酒吧) 喊两嗓子,不去就是看不起你兄弟,就这么定了。来,干了这瓶,咱们开侃(谈)──   其实我这人挺普通,我从小是看着我妈在我家的胡同口卖冰棍长大的。说起 来你也许不信,虽然我妈从我还在肚子里,就在前门大街鲜鱼口卖冰棍,但我十 五岁以前吃过的冰棍不超过十根。为什么?没钱!一根冰棍三分钱,卖掉后能赚 半分钱。我们兄妹五个就是靠老娘天天起早贪黑吆喝着,每根赚五厘钱养大的。 那时家里苦得连买二毛钱的肉都要算计五六天。每天晚上看到老娘坐在地下一分 钱二分钱地反复数着一堆没有几块钱的钢(金崩)时,我心里就发酸。我发过好 几千次誓,长大后一定要挣大钱,绝不能窝囊地活着。所以,我初中没毕业就进 了工厂,干了几年发现不挣钱,便辞职干起了个体户。我妈和我哥听说我扔了铁 饭碗,哭天喊地骂了我整整三天,我跟他们发了毒誓,如果将来挣不到个万元户, 就从北京饭店的楼顶上跳下来,那年头儿北京饭店是京城最高的楼了…… 早年我什么都干过,卖水果,摆茶水摊,倒腾衣服,翻制黄色录像带……, 钱是赚了些,但都感觉不好,忒累(太累)不说,主要是提不起兴子(趣)来。 到八六年,一次蹬板车路过安定门外,看到大桥旁一堆人,围着几个出国人员刚 买的进口电器砍价。我忽然间觉得这条路钱来得一定痛快,于是毫不犹豫地立马 拍出三颗(千)拿下一台彩电,三十分钟后三千五百元原地出手,一下子赚了半 颗(五百元)。那心里的感觉别提有多痛快了。那年头儿,专供出国人员的免税 进口商品,对一般的百姓极具吸引力。那每天从外贸部出国人员服务中心提出的 各种名牌彩电、冰箱、组合音响,不但让过路的人眼红,同时也吸引了那帮苍蝇 似的京城倒爷们。谁都明戏,那些免税商品,按人民币算,一件少说比市场要便 宜几百元,甚至上千元,而且有的东西你在市场上根本买不到。即使你手中有外 汇,没有出国旅客行李报关单也不行。按海关当时的规定,出国人员出国三个月 以内的只能买一个大件,一年才四件。免税商品对于当时大多数的中国百姓来说 几乎就是一种奢望。 刚干的时候,竞争者无数,霸道者极多。老子就凭着一条烂命,豁出去了。 先是用三角刮刀和猎枪扫清了外围,道上的人都知道我不要命,怕死的就开始躲 远了,还想赚钱的则开始巴结我。于是,我用不到一年的功夫就雄霸安定门(当 时出国人员服务公司所在地)。当然,身上的伤疤也多了不少,有两次差点玩儿 了小命。我带着几个收编了的弟兄猛劲儿干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如果有门路在海 关申报单上打主意,比低三下四地向出国人员买货要强多了,来钱容易,价差也 大。但干这行最大的问题是要海关里有人。在社会上晃了这么多年,我深知有钱 能使鬼推磨的道理。那些日子里,我用高价从出国人员手中买了几张大单子,天 天西服革履地到出国人员服务公司的海关窗口转悠,仔细观察海关那几个人的动 作、表情,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和他们搭讪,揣摩他们的脾气秉性、爱好和需 求。 几天下来,我很快瞄准了一个人。一天他刚要出去吃午饭,我在门口堵住了 他,说:老张好久没见了。对方一愣,一副爱搭不理的德性(表情)。这种场面 我见多了,马上扔过一盒三五香烟,装做没看见他的表情似地继续和他谈天说地。 比如上星期他托同事帮他女儿买的飞鸽自行车买到没有,他二弟扭伤的脚是否好 点,需不需要找个好大夫等等。三分钟后他就不再想他是否认识我,十分钟后我 们已经象老朋友一样坐在对面的饭馆大杯喝啤酒了。这叫心理战术,我相信我是 北京最好的公关专家。 老张是海关的小组长,一脸的穷酸相,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得志的人。请他吃 过几次饭后,我装做无意中发现多出一千美元,问他要不要换?那年头儿没人会 傻到用平价换人民币的,他马上乐得屁颠屁颠的。这种事情发生四五次后,双方 早已心照不宣地明戏了。鱼儿要吃食,只要鱼饵好,没有不上钩的鱼。我开始加 大进贡量,收紧钩线,等他家全部现代化装备好后,最后摊牌道:我以前找你办 的报关单都是高价买来的,现在手头儿紧收不上来了,你能不能给我几张用过的 报关单?赚钱分一半。 大概钱对于任何人都有太强的诱惑力,他的反应比我预料的还好,第二天就 给了我十张用过的报关单。我当即涂改后,派手下人再找老张的窗口验关,关章 一盖,一家伙赚了两吨(二万元)多。当我把一万元钱塞到老张手里时,眼睛红 红的张组长手都发抖了。在那年头,这是他二十年工资的总和。就这样,我连续 敲开了海关设在出国人员服务部的所有的窗口,平均每个月放空单(免税走私) 三百多张。哥们儿都说这儿的海关一大半儿都握在我的手中,这一点不夸张。买 卖做顺后,我开始寻找赚更大钱的机会。因为彩电冰箱毕竟单价太低,赚头儿不 大。但赚头儿大的象汽车、摩托车、摄影设备等的验关又不是出国人员服务部的 海关所能控制的,而是由建国门外的海关大楼业务大厅所批控,甚至要更高层。 当我开始瞄准海关大楼时,老天便马上给了我一个机会。那年春节海关在国 际俱乐部开全机关联欢会,我被出国人员服务部海关的那几个哥们儿拉着一起参 加。不知是有意还是天赐良机,他们把北京海关副关长的女儿小后介绍给我,而 她又正好是海关大楼验关组的验关员。她给我的印像是长得一般但很骄横,深知 她老爸的份量和利用价值。那晚闲谈中她流露出想去美国留学的愿望,我立刻拍 胸口表示可以帮忙,说我堂叔现在是美国南方移民局的副局长,帮好多留学生去 了美国,她要想去,比从东城到海淀还容易。自从认识她后,我托人帮她找了不 少留美的资料,也撒了不少钱铺路,但当我拿一些小单子试着找她报关时,却没 想到她公事公办,态度很倔,一点也不肯通融。常去报关的各大机关报关员都叫 她母老虎。我明白自己要想在海关大楼凿个洞,首先必须把她身上那个洞打通。 一天晚上,在跟踪了好几天的基础上,我开了辆凌志400型突然开到海关 大楼门口,冲着夹在一堆下班人群中的小母老虎高叫:后后快上车,我们老板王 军在世界之窗请你吃饭。北京人没有不知道王震大公子、现任中信公司董事长王 军大名的。这小丫头儿极要面子,明知是假的,但二话没说就钻进了我的汽车。 那晚上,尽管她在路上耍了半天脾气,但最终还是跟我到中信大厦顶楼的世界之 窗吃了几千块。一瓶人头马一直喝到我的被窝里。两三次后,她整个人和心就都 属于我了。我告诉她去美国没有十万八万美元做底,到了那边只能去打工或者去 卖身。为了她实现的留学梦,必须挣足美元。所以也就必须和我合作,给假报关 单放行,必要时,找她老爹签字放关。大概再牛的女人也抵不住男人大腿中间的 那杆枪。两个月后我就搞定了一批二十辆宝马车免税单子,简直赚翻了。等那妞 手中真有了十万美金时,她再也不提去美国的事了。 就这样,海关大楼不久也成了我的地盘儿。使我一下子在北京的倒爷中抖了 起来,各路磁家(同类)纷纷来拜把子,磕门坎。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我把钱又 投入到利滚利的放贷、房地产、股票上,不知不觉的,我居然也成了名震京城的 企业家,还被选入青联常委等等。 当然,这只是我这十多年万里长征中几个小例子,和我这些年所受的伤,所 忍的气和所受过的苦以及四进宫(监狱)相比,都是小猫拉稀──小意思。其实 我的事业干到今天,我有多少公司?手下有多少人?我根本不清楚。人家都说有 钱的人不知道自己兜里有多少钱,一点不错,钱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个数字。 我目前完全按台湾大款王永庆的管理方式管理我的产业──几个大的控股公 司均由我的几个妞掌握,其中两个是北大毕业,一个还是留法的硕士。我的手下 管她们叫大姨、二姨、三姨……。这年头儿人心难测,只有跟你睡一个被窝的人 才可相信。有人问我是怎么搞定这些女人的,我告诉他首先你裤裆里的枪要好使, 第二要让妞们儿花钱痛快,第三得给她们除我之外至高无上的权力,让她们觉得 离开我没人能给她们这样多的爽,你就搞定了。这样不管手下有多少人,我只要 管上面几个爱人同志就行了,至于她们怎样管下面,只要不出大格,我都一概视 而不见。目前除了北京的海关,天津、秦皇岛、大连等地的海关,我们也都横着 行,我一般都不让海关的哥们儿太难堪,通关的假单均维持在合理的数量上,避 免物极生悲的局面,这也叫君子生财取之有道。最近我正研究对台湾的贸易,据 官方统计,每年两岸走私金额达三十亿人民币,如果我打通边防武警的通路,再 跟四海、竹联帮的弟兄合作,接下三分之一的单子,就够我再干十年二十年的, 用这些钱再以台资的名义投资酒吧、旅馆、舞厅和房地产,不但洗干净了钱,而 且还成了跨国公司,谁也奈何不了我了。我上月刚捐了十个希望小学给甘肃,你 别笑,人有钱后都愿积德从善。去年我坐船到高雄的佛光山,受教育不浅,回来 就和几个爱人商量,日后我们也要成立个基金会,专门救济穷人。你看你又笑了, 我是玩真格的。人家霍英东李家诚早期靠杀人豪赌发家后,不照样成了大慈善家, 难道我能比他们差!  今年春天我到美国、欧洲走了一圈儿,带了三个小蜜度假,很多人都以为我 不会回来了。可我还是回来了,为什么?因为我是中国人,五千年文化养大的, 美国有什么?不就是些科技产品吗,老子有钱,在中国老子过的是人上人的生活, 只有中国才能发挥我的全部才能,这叫一方土养一类人,我好不容易惨淡经营了 十几年,前程无限的事业已经进入正轨,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兄弟还需要我照顾, 我不可能放弃。你问大陆政府对我怎么样?挺好。我投资的房地产、饭馆、酒吧、 舞厅都是和当地的公安、税务和工商机关合办的,他们出力我出钱,奉公守法, 双方得利,他们有什么不满意的?至于钱是从哪来的,他们才懒得问呢。只要他 们手中有银子花,上面能交待得过去,你就是告诉他们这钱是从国库中偷出来的, 他们也无动于衷。就算你把我今天说的都写出来,他们也不怕。为什么?有人查 下来,他们有一百个回答等着呢,他们会说这些都是美国人在造谣,就像说中国 人权问题一样,没一句是真的。中国就是中国,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也能说成 白的,你别撇嘴,这年头儿挡人财路的人最没好下场,没听说过?这就是具有中 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谁说的?反正不是赵紫阳就是邓小平。哥们儿,今 天就此打住,过些日子你再回国,没准我的两岸贸易也搞得差不多了,到时我请 你到台北林森北路的“钱柜”宵夜…… (寄自美国) ◆            罗马头像(外一篇)                ·泥 丸·   凝视着眼前这锈色斑斑的大理石头像,我的眼睛凝固了。那头像的眼睛也似 乎在凝视着我,坚定而自信,刹那间我的思绪被锁定。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让我 震悚,仿佛我不是面对一尊石像,而是面对着一个有生命的精灵。   当老欢邀我观赏他的镇宅之宝时,我还以为不过是祖先传下来的珠宝古玩什 么的,却没有料想到是座古罗马的头像。老欢住在西班牙南部的卡迪兹,一个今 天也许不起眼,但在古代却是文明传承的文化重镇。当古希腊文明失落之后,欧 洲陷入中世纪的黑暗,但在西班牙的卡迪兹与托莱多,失落的文明却从阿拉伯人 的手里回传到西方。文艺复兴之火首先是在这里点燃。老欢在此择地而居的原因 很简单,他是一位收藏家,这里有他心爱的古物。他将自己经商的所有积蓄,全 部投在了收藏上,这是一个聪明的商人所作的最聪明的投资。岁月流逝,积腋成 裘,他不知不觉间成为西班牙名列首位的私人收藏家,他的藏品可以装入三个集 装箱,上万件陶器、铁器,数百件古剑、船模,还有数十幅名画,足可以开一个 博物馆。眼下,他正买下一座古堡,酝酿着开一个私人博物馆。   在他所有的藏品中,他最珍爱的是这尊罗马头像。带着几分好奇,我问此物 价值几何?他轻轻一笑:五十万美金!可以轻易出手,但我绝对不卖。我唯一的 愿望是每天起床时能够自己看他几分钟,这就是我欣赏的生活。   我矫舌不下。好一个了不起的老欢!可更了不起的是这尊头像。它可以被陈 列在卢浮宫,侧身于维纳斯的身旁。而现在,却被陈列在老欢的客厅里。我曾经 看过无数的古罗马雕塑,但却从未如此认真地近距离观赏。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 是米开朗其罗的“大卫”,然而这尊头像比大卫还要早上千年。宽阔的额头下面 是高高的眉棱,眼睛笔直地视向前方,射出两道冰冷的光芒,挺拨的鼻梁像是刀 削出来的。下巴更是有棱有角。毫无疑问,这是一位罗马将军,也许他是安东尼 奥麾下的大将,也许他是庞培帐前的勇士,曾经征战沙场,指挥着千军万马,驰 骋于欧罗大地。   呵,伟大的罗马!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奇迹!正当刘邦斩蛇,楚汉相争之际, 罗马帝国在亚平宁半岛的泰北河畔崛起了。如果说起源于爱琴海的希腊文明是海 洋文明,那么罗马文明便是典型的陆地文明。但如果没有古希腊的英雄史诗时代 的文化遗产,罗马无论如何也不能缔造一个横贯欧陆的伟大帝国。有人说,罗马 就是欧洲,欧洲就是罗马。当罗马战车轰隆隆地从海边开向陆地时,谁也无法阻 挡它的车轮。车轮碾过高卢,辗过东欧、南欧、北欧,整个欧洲成了罗马人的疆 土。雄峻的阿尔卑斯山挡不住,冰冷的北海挡不住。罗马人,仿佛是天生的战士, 金戈铁马,所向披靡。   如果说希腊人是天生的哲学家、科学家,那么罗马人便是天生的军事家、政 治家。从古希腊继承的所有遗产都在罗马人那里发挥得淋漓尽致,但罗马人更创 造出了历史上最好的政治制度和法律,成为西方政治文明的基石。一部罗马法, 至今仍然是西方法律制度的模板。罗马帝国就象一个神话,彪炳千古。在罗马时 代,人们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罗马崩溃了,那一定是世界末日来临了。   然而,神圣的罗马帝国还是分崩离析了,就象日月之蚀,无可避免。世界末 日并未来临,罗马却被基督征服了。   心头一直存着一个大疑问:显然,辉煌的罗马几乎拥有了人类社会所需要的 一切文化、艺术、政治、组织、科技、工艺,但为什么会被一种宗教征服呢?显 然,基督教的统治并没有使欧洲的自然人文精神得到最大的张扬,而是陷入最没 有创造力的黑暗时期。几百年后当古希腊的文化从阿拉伯世纪辗转进入欧洲,才 唤醒了科学文艺的复兴,才使欧洲走上了现代文明之路。如果没有基督,一切都 会如何?难道这是一个历史的必然进程,还是一个偶然的过程?在欧洲漂流,漫 漫旅途中有一本书相伴,这是一位美国作家的畅销书:《医生》。描写中世纪一 位英国乡村医生从苏格兰出发,一直向东,穿越欧洲大陆,前往阿富汗向当时的 医圣阿维森那求学的故事。这本厚厚的小说给我的启示是,若没有阿位伯保存并 发扬的古希腊文明,也许欧洲永远处于黑暗之中。   但西方的文明毕竟是从欧洲这片大陆上发迹,如果没有这千年的转折,人类 文明的进程岂非节省千年?当然这是异想天开。历史毕竟是历史,但历史有许多 的偶然,但最结果却是必然的。   想到了中国,情形似乎也有雷同之处。中国今天的科技人文方抛开五四之后 的西学不说,似乎在秦汉之际百家争鸣之时,便已奠定了基础,打好了框架,后 来千年的流变不过是再增加些零碎的材料而已。兵农医艺,无不言宗秦汉,又哪 里有什么大的突破?也许中国的学问从秦汉之后便走错了路,注经成为学术的正 统,但也没有影响唐宋的领先于世,毕竟,中国的科学人文走了一条独特的路, 与西方大相径庭。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有一个漫长的封建时期。   但是,西方有了文艺复兴,仍然是从意大利起源而遍及欧洲。这才有了今天 现代文明的一切。但中国没有,便注定了要走更长的弯路。悠悠千年,仿佛只是 一瞬。当康士坦丁堡的黄昏降临,神圣的罗马帝国,强大的拜占庭都灰飞烟灭了。 如日之蚀,如月之缺。什么是永恒的?也许只有眼前的这位罗马战士,他仍然坚 定地望着远方,迎接着又一个千年…… ◆  斗 牛 季 节   刚到马德里,就立刻感觉到了西班牙的炽热。与苏黎士的闷热不同,西班牙 的太阳是火辣辣的。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小欢告诉我,你正赶上斗牛季节。也 许该去看看。   小欢是结识已三年的朋友,也许按中国的译法,应该是胡安(Juan),但是 那西班牙语的发音正是欢乐的“欢”,而他那天生热情开朗的性格,总是让我觉 得叫他“欢”更合适,而他的父亲也叫欢,我便叫他小欢。   所幸居所离斗牛场不远,晚上散步过去,远远就看见那座气势恢宏的建筑。 西班牙的“托罗斯”,一个让人血液沸腾的地方。   马德里的黄昏,残阳如血,斗牛场沐浴在一片洋红的血色中。圆形的建筑颇 像古罗马的角斗场。红色的砖磊成凝结的血块,那是公牛流出的鲜血的颜色。广 场上无数的红伞在残阳里更映射出耀目的血色。   场内已是人声鼎沸。人们在狂躁中期待着嗜血时刻的到来。号角在呜呜地哭 泣,撕人心肺。空气快要凝结,一切都将静止,只有体内的鲜血在汨汨流淌。   手执利剑的斗牛士登场了。英俊挺拨,姿态优雅,仿佛面临的不是一场生死 的角斗,而是一场光荣的游戏。公牛摇晃着锐角,撒开粗壮的四蹄奔向场内。斗 牛士勇敢地迎上去,募然展开一块红布,摆出一个刚劲挺拨的姿势,高傲的头颅 与严峻的下巴展现出令人肃然的阳刚之美,而挺突的腰身更似一张拉开的弓,手 中的短刃悄然地藏在红布的后面。   公牛低吼着向红布冲来,头上的犄角象是要戳穿那块红布。斗牛士陡然一个 美妙的回旋,红布一挥,那无情的犄角擦身而过,盲目的公牛在片刻间被戏弄了 一回。而场内的观众在轰然声中忘情地叫好。   不消几个回合,公牛已被激怒,不停地冲向那块血红的布片,却又在转瞬间 被再次闪过。斗牛士那潇洒的身姿在激越的鼓点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让人在这生 死的角斗中体验着生命的阳刚之美,智慧之美!当公牛再次向红布冲来时,斗牛 士闪电般地出剑,剌向公牛的颈部。血花飞溅之中,他灵动地闪过一旁。公牛仿 佛毫不理会那鲜血,怒吼着再次冲过来,利角压得更低,可它得到的又是奋力的 一剑!鲜血染红了黄土,人们仿佛能听到那滴答的声音,仿佛能闻到血腥的气味。   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这时才真正开始!   斗牛士陡然一个踉跄,脚步稍一迟滞,公牛的利角便已抵到了他的小腹,危 急之中,他奋力翻到公牛的背上,两手死死抓住那将要置他于死地的犄角,雪白 的上衣染满了公牛的鲜血。公牛愤怒了,狂暴地跳跃着,想要将它的敌人翻下来, 几个跳跃,那受伤的斗牛士便被掀翻在地!所有的呼吸刹那间停止了,只有场边 的几个勇士闪电般地冲向公牛,几支利剑同时而发,剌向那受伤的猛兽。   血花再次洒向黄土,但公牛仍然晃动着利角抵向倒地的勇士,又一次重创之 后,他才被拖开,而公牛则被红布再次引开。但这次它背上又被几支利剑剌中, 摇摇晃晃地轰然倒地。鼓声,号角与人声混成一支剌耳的乐曲,那鲜红的血仍在 悲愤地淌着……   心跳如鼓,血流如潮,喉咙被血腥堵塞……   如果我有画笔,我一定用最残酷的颜色来描绘这令人心跳的血色。   如果我有长剑,我一定用最迅捷的直剌来戳穿这令人心颤的红布。   不知这嗜血的游戏起源于何时,不知这嗜血的游戏为何能引来如此的狂热。 也许人类的天性便是嗜血的!西班牙,这个悲怆勇敢却多灾多难的民族,从来就 没有停止过嗜血的历史。   当阿拉伯人从直布罗佗海峡渡海而来,弯弯的长刀横扫伊比利亚半岛,天主 教的十字长剑折断了,西班牙从此陷入漫长的杀戳与征战,那是铁血凝成的苦难 历史。   数百年间,在这片褐色的土地上,不知有多少鲜血抛洒。不知有多少头颅落 地。每当我经过这炽热的土地,我总是感觉到那鲜血在太阳下蒸发,凝固。   后来,十字长剑终于荡平了伊比利亚半岛,但却向法兰西挥去,战争如此频 繁地在铁与血的搏斗中延续着苦难的历史。当历史如云烟般在眼前飘过,我才若 有所思,若有所悟。我似乎理解了斗牛为什么会在西班牙成为民族的嗜血游戏, 薪传不绝。我似乎听懂了悲愤悠扬的安塔露西亚民歌,那是一个民族的哭泣。我 似乎读懂了佛拉明歌的舞蹈语汇,那是发自内心的一种苦楚的发泄。从海明威那 里,我知道了这个民族是如此痛苦地深陷在内战之中。从毕加索那里,我感到了 一种扭曲的心灵体验。从达利那里,我领会了一种特别的无奈。   独裁的铁幕与血腥的镇压,在佛朗哥的统治下,民族的魂魄也许只有在斗牛 的狂热中得到发泄。   黑幕终于降临,我坐在一间餐馆里,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墙上挂着30幅戈 雅的名画,那是一组十八世纪斗牛的场面。剑与血充塞着整个画面。我木然地咀 嚼着半生不熟的牛肉,盘里,嘴里,满是生血。   呵!斗牛季节,血色满天…… 一九九九年六月四日写于西班牙马德里旅次 【丝露集】∽∽∽∽∽∽∽∽∽∽∽∽∽∽∽∽∽∽∽∽∽∽∽∽∽∽∽∽∽∽ ◆              唐人街(外二首)                ·伊 蓝·                唐人街              把落日的古钱              向夜买一张车票              向东还是向西              哪一条通往长安              唐人街上回不去的人              异国街头徘徊的客              指南针的方向指着不是              梦里的洛阳或咸阳              握这一枚古钱              向天宝年里买一碗酒              酒入了愁肠              安慰了乡愁,断不了相思              江南的湖喊你              江北的山喊你              安全岛上              把每一盏车灯看成上元夜的宫灯              书斋的窗向北              惠特曼的书里              想起              太白的那一只酒杯              回去吧,枕着方块字的温柔              甲骨文里听涿鹿的呼声              握这一枚古钱              算不出归去的行期           1999年春                这样寂寞着              整个下午都这样寂寞着              推睫而来的水晶蓝里              燕子在檐角呢喃              呢喃着,呢喃着              一个秘密的耳语              向沉默的屋瓦              向短篱墙              “好昂贵的春天,一不小心              泼了一地的草绿”              整个下午这样寂寞着              十里陌陌五里阡阡              从山路这一管瘦瘦的              牧笛里飘出              飘出荞麦青青的欢歌              “好昂贵的春天,一不小心              泼了一山的花红”              任风把一缕烟火静静接去              千门万户齐合上眼眸              星子们忙着约会              整个夜晚这样寂寞着              我忙着收集春天的消息              借月光向远方              寄出这一个好昂贵的春天,向你 1999年春                碧 湖              一失神跌进这十里碧湖              波光流溢中就不相信眼前的奇迹              左边是林木矗矗              右边是岩石峭峭              中间这一泓青睐              传说中谁私藏在层峦深处的              一滴眼泪              (回去吧,你等的人在望不到的地方)              湖面,蝶影正翩翩              看一弯绿水青山里婉转而来              俯身探就的沁凉里              隐隐,切痛于美丽的误伤              林外,清歌脉脉              杜鹃反复唱一个伤心的民谣              (回去吧,你等的人在听不到的地方)              一泓祖母绿里              透明的薄翼拍打着透明黄昏              拍打着湖的心事,旧事              举起一杯春天新酿的阳光              才饮一口              便醉倒在湖畔              醒来时              暮色回转的坡路              是风里的野菊花的清芬              扑面而来              (回去吧,你等的人在风不到的地方)              远处,炊烟袅袅              迷路的人在碧湖                   1999.2.18 (寄自中国大陆) ◆            他朝两忘烟水里(三)                 ·青 梅· 认识七哥的时候我大概十八岁吧。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已 经忘记了他的名字──想了又想,实在无法找到任何线索──于是决定放弃回忆 他的名字。因为隐隐约约记得很多人喊过他七哥,所以就用这个称谓来记叙我和 他的故事吧,虽然我一样不清楚为什么人家喊他七哥,因为他在家只是一个弟弟 而已。 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我认得七哥。不过那个时代大抵是我正在学 画的时候。因为七哥是个画者──画家他恐怕还称不上。他画画,但不以它为生。 他是做什么的呢?印象中竟然也没了确切的记忆,也许是个无业游民之类的罢。 我认识七哥的时候他大概三十二、三岁了,偏瘦的脸上笑起来嘴角有些皱痕, 些微沧桑的样子。他的鼻子长得……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很酷”,那是他脸上最 吸引人的地方。很多年后我发现我看男人的第一眼往往在意人家的鼻子好不好看, 也许那正是从七哥那里受到的影响吧。他的鼻子确实好看,笔直,挺拔,象我那 时候素描的白石膏的古希腊雕像。 七哥在我们那个城市有一小套房子,在很嘈杂的一个居民区里。我记得要穿 过一个挂满衣物和堆放了很多煤球、自行车的院落才能到达那间房子。有时候我 们这些衣装怪异的家伙走过那里时就会引来蹲在井台边的妇女们星点好奇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七哥不住那间房子,他平时住在家里。他家我去过一次,不是 很宽敞,他和弟弟住一间,屋子很乱。他自己的那个房子就空着,平时没人,偶 尔朋友聚会或者有人借宿什么的,大家就想到了七哥,所以印象中有人询问七哥 的踪迹时多半是因为要找他借房子。或者我也就是跟谁去他那里聚会认识的? 不记得是认识他多久的事情,我搬到那间没人住的屋子里去了。缘由好象也 没什么,估计是和家里闹了不快活──年少时候都有的叛逆行径。我跟七哥说要 借他屋子住一阵,他也没问什么就答应了。 我记得我带了我的画画工具,一大堆的颜料、画笔和画板画架等乱七八糟的 东西,然后就是几件换洗衣服。去的那天,七哥不在,他提早把钥匙给我了。屋 子里没什么家具,我把一些不用的杂物挪到厨房,只剩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唯一 的一把椅子瘸了,我就堆了一垛书在地上坐。然后我细心布置了一角静物,大幅 的白布,从壁橱里找出来的一个粗陶的花钵(也许是七哥从前画画用过的),散 放了一些西红柿什么的。我打算好好画几幅东西。 过一天,七哥来了,转了转,说我摆的东西有点杂,重新帮我搭配了些,果 然要好得多。临走的时候他说要小心煤气,我说我在外面买了吃,不烧。他笑笑, 走了。 我就白天画画,晚上睡觉。很简单的日子。记得那个屋子因为光线不是太好 的缘故,除了靠近窗户的那半间,其他的地方都笼罩着一股灰暗的色调,雾蒙蒙 的,总象雨天。或者象半梦半醒的一个交界,模模糊糊的光景。有时候从房间的 这头走到那头,我不穿鞋,没声没息的,就会有做梦的不真实感。 过了两天,七哥来拿什么东西,看我又摆了一组花的静物在画。那天他不知 怎么来了兴致,竟然坐下来和我一人画了一幅水粉。 那是我第一次看七哥画画,在那之前我只是在其他画友那里见过他的画,别 人告诉我很多年前七哥在中央美院上过两年学,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退学了。 那天七哥画的那幅画,整个调子是一种少见的灰。我很少看到一个人能用那 样的灰色调子画出那样动人的花:大幅灰蓝色的背景,衬托出暗白赭黄的花瓣和 灰绿深褐的枝叶;充满静谧的平淡和默然的优雅中,潜伏着生命不息的盎然。而 我那幅色调鲜活的画面,在那样一份不惊的优容旁边就不由得黯然失色了。 叹服之下,自然是拽着七哥要讨教。七哥说自己不善表达,有时候嘴巴根本 不如手,他说有空我就来陪你画两幅就是了,你在旁边看着是一样的。 后来七哥果然就常常来陪我画画。他画的时候不大做声,偶尔抽支烟,烟灰 喜欢弹在盛水的调色盘中,我就要常常去洗了换水。 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被男人的一种专注所打动。七哥作画的时候全神贯注, 浑身有股说不出的磁力。有时候我喜欢看他无声的画画多过他陪着我说话。很多 年后我慢慢懂得,那其实正是男人身上最美丽的东西。一个男人最大的魅力莫过 于一份对事情(事业)的专注,那种魅力是最纯粹的最地道的,完全盖过其他一 切人为的装扮和设置。七哥在无意中教会我欣赏男人的优点。 有时候画累了七哥就带我下楼去吃点东西。沿街的小吃摊花样不少,有一种 赤豆糊,中间加了酒酿和糯米,我很喜欢喝,常常一喝就两三碗。七哥就在边上 慢慢抽着烟等我,他不多话,但也不给人压抑。 有一天画完画,七哥说屋子里怎么连个椅子也没有,一边说一边就动起手来。 他从老深的壁橱里拔拉出一些泡沫垫子,然后找了一些画画用剩的白布,做了两 个没有腿的沙发。七哥又找来一把满是尘灰的吉它,我们就靠在沙发上听他弹断 断续续的曲子。 七哥说好多年没有弹了,手生了,也老啦。然后自嘲地笑笑,嘴角边的皱纹 就象要注释一下似地浮现着。 那天七哥告诉我,大学的时候遇到一个芬兰来的女孩,两个人一同背着画夹 走遍大西北,情意相契。可是七哥没办法应允女孩的期盼,因为七哥有个青梅竹 马的女朋友,而这个女朋友脸上有一道童年不慎造成的狭长疤痕,这道疤痕造就 了她极大的自卑和过激。不幸的是这个女孩还是知道了七哥的事情,就自杀了。 而更不幸的是那个芬兰女孩竟在同一个时期遭车祸死在异乡。受此重创,七哥万 念俱灰,休学一年后彻底放弃了返回校园的打算。七哥说,我老了,因为我离死 亡很近,一步之遥。 七哥在壁橱的拐角找到一本相册,我看到那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和七哥在戈壁 中一起迎风大笑,身边就躺着这把如今布满灰尘的吉它。我想象七哥曾经的青春 岁月,不觉有些伤感。 那天晚上七哥就陪着我没走。到了时间我们上床睡觉,我竟然有很自然的感 觉。那时候可能是秋天了,晚上气温比较低,我们穿着毛衣睡的,七哥长长的胳 膊搂着我的脖子,毛衣扎得我有点痒,但却很暖和。奇怪的是那一夜七哥什么也 没做。我记得他连吻都没吻我。在别人看来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其实当时 我心里也有些惴惴的疑惑。可是事情确实就是那样的,我没有必要掩饰或遮盖什 么。 反正那夜我们就象两个同性一样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我闻到一股很香的 味道从厨房飘过来。七哥把买来的一盘肉包子煎得黄澄澄地端给我,还有一碗热 乎乎的豆浆。七哥临走时交待我一句:早上最好要弄点吃的,别空着肚子作画, 画不好的。 很多年后,我想起我和七哥的交往,最难忘的就是那一盘煎包子。七哥那时 候三十出头了,他给十八岁的我煎了一盘包子做早餐,然后出门走了。这让我非 常难忘。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带有感情色彩什么的,但我想那不重要,重要的 是我长那么大,头一回知道男人身上除了自私除了懦弱除了意气用事之外还有一 些平凡而深厚的温情可以渗透人心;也许换个名词,就是成熟吧。 后来七哥还在我那里过过夜,可一直没有什么故事发生。我现在拼命回忆, 发现我对七哥留宿的细节实在没有什么可供描述的。我那时候有一头长发,晚上 要散开来才睡。唯一一次七哥看着我解开辫子,说了句“很美”。我们象夫妻一 样靠着入睡,好几回早上起来七哥告诉我晚上我象个小孩一样爱蹬被子。我就有 点害臊。 有一天我忍不住带开玩笑地问七哥,为什么他能做到那样“坐怀不乱”呢? 七哥笑笑说:我也不是什么柳下惠。跟你在一起这样也是要有定力的嘛。不过我 不动你是因为你还太小了。我想我不该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吧……我记得他一边说 这话一边拍拍枕头让我先躺下。七哥常常是坐在那里等我睡着了他才睡的。 我不知道和七哥的这段交往是否影响了我以后和男人的关系。因为那以后我 对男人一直有着一种莫名的信任和放心,在没有两性相吸的时候我完全可以做到 把对象的性别意识淡化掉,无拘无束。或者往往在女人不设防的时候,男人也就 放弃了攻击性的倾向吧。当然例外是永远存在的。 那个冬天没有过完,七哥有朋友从海南来投宿,我就让出了房子。 我走的那天七哥也不在。好象是雨天,我收拾了画具,零零杂杂的东西,然 后找辆计程车回家了。临走的时候我留了一张字条给七哥,谢谢他。 不知道为什么,以后就一直没怎么看到过七哥。我的生活朝前忙碌地翻滚着, 也无暇顾及打听他的行踪。隐约听人说他去了南边的一个城市,后来好象又回来 了。 有一次我坐在公共汽车上,看到站台上等车的人群中有七哥,我喊了他一声, 他笑过来。车很快开了,来不及说一句话我就看不见他嘴角的笑纹了。那以后直 到我离开家乡,都没有再见过他。 在快写完这篇文字的时候,我依然还没记起七哥的名字。除了叹息一声我的 记忆之外,我只能怅然若失了。 (寄自新加坡) ◆               繁 星 夜                 ·梧 桐·   去德国之前彼此匆匆交换了照片,离开屋的那个早上我拿起桌上的照片多瞥 了一眼,放下,拖着箱子便出了门──但愿一眼能认得出他来。就这样我们在布 来梅的机场相见了,那个男孩子比照片上更显干净利落。初识时的印象他很懂得 照顾人,车站风冷,他把我堵到玻璃墙壁的角落里,用我的行李箱和他的身体为 我挡住风。可笑的是,一进他的屋就看见桌上我的那张照片和信封正散置在一堆 七零八碎之上,那姿态,竟和我早上摔在桌上的他的照片与信封完完全全一样。   从他所在的藕堡,到布来梅,到汉堡,到汉诺威,到柏林再到艾森,到科隆。 一路玩得非常开心。虽然也会磕磕碰碰闹出许多尴尬或愤慨,那都是我不好了…… 他永远容忍我的奇怪脾气,这一点很象我大学时的男友。只是我惊奇他仿佛天生 是了解我的,不需用一段时间来摸索我的脾性,却已经能恰到好处地镇压我的气 焰。   到科隆那天已经是下午,在科隆大教堂看了一会,这座号称世界最大的教堂 真是让我跌破墨镜,竟然座落于火车站的出站口,周围是拥挤的街区和一个小小 的广场,仰头望去,斑斑驳驳黑乎乎的窗和墙似乎从二战到现在也没整修过。完 全不是我梦中绿色旷野上耸立着的美轮美奂的那座高大建筑。我们坐在它广场前 的露天咖啡座喝水……仰着脑袋与它怔怔对视良久,感觉才渐渐好上来……不过 我不清楚我是更喜爱红加仑汁和露天座椅的恬然,还是更喜爱面前矗立着的这个 庞然大物。呵呵,也许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谁知道。那天科隆在开博览会,我们 订不到饭店,只好连夜赶到亚琛。亚琛是个很有趣的地方,这个城市被德国和荷 兰一分为二,坐公共汽车就能越过国境……本来他忘带护照出来,我们是放弃去 荷兰的了,因为一不小心来了亚琛,机不可失,于是便匆匆决定去荷兰的马斯特 里鹤特玩,然后转火车再到阿姆斯特丹。没有护照的这趟旅程真是别样的刺激与 好玩。   那几天在外面跑几乎天天要坐火车……坐火车真好,一路无限春光,晨昏的 郊野,暮色苍茫的夕照,红房子的人家,耀眼的油菜田,我的罗罗嗦嗦,他的淡 淡烟味,所有的这些揉和着Bee Gees的歌声,融融泄泄地铺洒于旅途的情绪里。   在亚琛时天下雨,又没伞,干脆去逛那些可爱的小店。路过一家橱窗时我被 一枚戒指吸引进了店里,质地是钢,看上去很硬很冷,上面断开一个口子,裂缝 里卡着一粒状如泪滴的小水钻,非常别致。于是买下了它,戴在手指上让指背轻 轻托起这滴泪。后来在肚赛多夫的一个珠宝橱窗里又见到类似的一枚,也是钢的 裂缝,镶嵌的是方形的大钻石。乍一看这粒方钻当然很好,我向来是喜欢方形的 饰物的,可是仔细想想这枚小圆水钻其实更有卡住的感觉,而方形在这里几乎造 不成任何盈缺,它太过完整地填补了所有缝隙的空间。所以宁可喜爱自己中指上 的这枚价值菲薄的戒指。小小的水钻如岩石罅隙中的露珠,如镜片与眼角之间隐 约闪动的泪光,微弱然而晶莹……   喜欢坐船,只要到一个有大河穿越的城市,便要坐一坐游船,看两岸受大河 滋养的树木草地,楼宇车辆或者人文景致,感觉很好。这次也不例外,莱茵河的 宽阔有点出乎我的想象。那天天气很好,丽日里的绿水平滑地流淌着,因为没有 激流,即使那么宽阔却并不象是条大河。两岸的房屋退出岸边挺远,由青葱的草 地相接。什么都不奇怪,只是让电视里见过情景的一一得以验证罢了,多出来的 一些不同只是心情。   岸边一段护堤上层次重叠的点彩的装饰做得很有创意,近看是墙上的画,远 看时墙便成了彩色的大积木。和他争论墙上的那几个点彩的同一色调的垃圾筒是 否多余,因为我不喜欢它在阳光下强烈的阴影投射到完美的墙壁上,他说,没有 那几个柱体装饰在这么大型的彩墙上,它会显得很单调,阴影使墙更有生气,突 出的柱筒增添了墙的立体感……哑然的我这才发现他是那么地敏感于色彩和结构。   那次深夜坐公车回家,空气凉凉的,我情不自禁哼唱McLean的那首歌:“ Starry starry night,mature flower,blue and grey……now I understand, what u try to say to me,how u suffered for your energy,how u tried to set them free……”他于是轻轻和着哼唱,并不惊奇他会唱这歌,惊奇的是他解 释说他中学时第一次听到这歌是电视里放一个介绍凡高的片子的片尾曲,这是一 首专门为凡高写的歌。这才猛然想起歌的名字正是 Vincent。而那幅starry night 恰是我最喜欢的一幅!他曾经花了一整个下午临摹那幅starry night,只为了这 首美丽的歌。只是他并不知道歌的作者是谁,所以就那么擦肩而过很多年不再听 到。离开的那天,我在唱片店买了张Don Mclean给他,让他的旧梦穿越时间进入 我们共有的繁星夜……   我走之前那个下午我们去森林散步,路上我给他讲“时光倒流七十年”,他 给我讲巴西某作家一部悬异的小说。林子里的小径,身旁星星点点的小花,匆匆 蹦跳过眼前的小灰兔子,豁然开朗处彤云与乌云搅动翻腾的天空……觉得时光和 人生正在很柔滑很放肆地流去,抓不住。   回到Kent打开电脑看他的信。他说,望着远处的飞机腾空而起,低头猛抽烟, 任眼泪硬生生滴落……我们最后那两天总是爱唱周启生的一首歌叫“天长地久”, 似乎不是很多人知道这歌,但是知道的人是一定会喜爱这歌的,比如我,比如他。 “孤单的手紧抱着你的腰/象昨日正相爱的时候/……/如果真心不可接受/或 者不方便拥有/就让你要讲的说话/藏于落寞眼光背后。”                         18-05-99 (寄自英国) ◆              爱 情 代 价                 ·百 合· “妈妈,奶奶。”儿子嘟囔着,头往我怀里靠了靠,手在我胸前摸着。断奶 几个星期了,他还是没忘记夜里醒来吃奶的习惯。我把他往怀里更紧地搂了搂, 让他头顶紧贴着我的下巴,两只热乎乎的小脚盘放在我的小腹上。我喜欢这样紧 贴着他的感觉,这样紧贴着一个因为爱而诞生的美妙生命。特别是在夜里,听着 他的呼吸,闻着他的小娃娃味道,摸一摸他的胖胖的小手,我会满足地叹口气, 感谢上苍给我的一切,有时会因此热泪盈眶。我何德何能,让我在得到一个优秀 的丈夫之后,又得到一个优秀的孩子? 我的手轻轻拍着儿子的背,轻轻地吻着他的头顶,断断续续地哼着我瞎编的 “摇篮曲”:“宝宝乖乖睡觉觉,睡觉醒来长成大宝宝,爸爸妈妈高兴得哈哈笑。” 不一会儿,他又甜甜地睡过去了。 不知为什么,就在我要快睡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茹卉,一个我好多年也 未曾想起更未曾联系的女孩──其实她现在早不是女孩了,也应三十多岁了吧? 她怎么样了呢? 我睡不着了,便轻轻地从儿子颈下抽出我的手臂,给他掖好毛巾被,轻轻地 穿好衣服,进了厨房。倒了一杯牛奶,放到微波炉里热了一分钟,便捧着进了书 房。我掀开窗帘,向后院看去。也不期望看到什么,只是一个习惯──在我心里 想事情的时候,我喜欢掀开窗帘看外面,这样心里会平静些。 鸟儿还没开始叫,天空是暗色的青,树叶擎着无数密密匝匝的剪影。所有的 一切都在沉睡,是一片很感人的静谧。“还是写吧。”我对自己说。在这样的时 候,我爱让自己沉浸在一种讲故事的情绪里。 我刚来美国那年,茹卉是学校“中国学生联谊会”的理事。迎新晚会上,她 是主持。我依然记得那天晚上,她穿着大红色的吊带夜礼服,袒露着整个圆润光 滑的背,让刚从国内来的我,直惊讶她的大胆──那晚上所有的中国女孩中,她 是唯一一个这样穿的。其他的,不过象我这样穿着各色各式长长短短的连衣裙而 已。 茹卉的嗓子很好听,主持得也至少有半职业水平。而且,她会跳舞。她和一 个男生表演的“酒醉的探戈”,如泣如诉,让所有人都看得鸦雀无声。后来知道, 那舞是她编的。在大学里,她是“校文工团”的主力,又是“系花”。 很快,我和她熟悉起来了。我们系和他们系在同一座楼,虽然不在同一层, 但楼里只有一个“咖啡室”,美国学生午间在那里喝咖啡,中国学生便在那里吃 自带的午饭。我常在那里碰到茹卉,时间久了,聊着聊着,便成了好朋友。 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可是,她告诉我,她不仅结婚了,还有一个儿子。她 说她的丈夫是她大学的班主任,比她大八岁,一毕业他们就结婚了。结婚后一年 就有了儿子,而儿子才六个月时,她就来了美国。来美国三年了,丈夫总拿不到 签证,就这么两地分居着。 “你想他们吗?”我问。我那时只是随口问,并无法断定她想不想。不象现 在,我发现,我根本不能和丈夫、孩子分开,哪怕几天时间。特别是儿子,即使 我去商店里三两个小时买件衣服,也想得要命──儿子从生下来到现在,每时每 刻都和我在一起。他四个月时,我找工作面试过一次,让人照看了他五个小时。 那五个小时,比五年还长。于是我发誓在他进幼儿园之前,再也不去找工作了。 “开始很想。后来,学习一忙,压力一大,时间也长了,也就慢慢淡了。” 茹卉说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给我教授做数据处理, 熬夜到早晨四点也做不出。今早打电话问统计系一个朋友,发现一个电脑指令错 了。你相信吗?就三五个字,害得我白费了一个晚上!”连续的熬夜,使得她的 眼下有些浮肿发黑,不过,她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一头自然的稍微卷曲的头 发,又给她添了丝野气。 “你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把饭盒推到一边,喝了一口茶。每天吃青椒 土豆炒鸡肉吃得我好没胃口──为了省钱,而且青椒土豆洗起来快。 “好人。”她不加思索地说,看到我想笑,她忙笑着解释:“他对我很好, 对孩子也很好,对他父母我父母都很好,对同事也很好。” “还是太抽象了!”我笑着大叫。 “他性格很好,很温和、宽容、善解人意。他很让我。我一上大学他就是我 的班主任,对我一直很照顾。” “你一上大学他就盯上你了,”看她得意地微笑,我忙补充:“在美国,师 生恋可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肯定要被赶走。” “用得着你告诉我,”她笑着说:“张明是我看到最好脾气的男人。而且, 他学术上成绩也不错,是系里第一批博士生。他还会拉小提琴呢。” 逐渐地,听说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我发现,其实美国人也很喜欢谈论别人。 比如,我们系那个平时见了人总爱理不理的教授爱德华是同性恋;副教授鲍勃的 太太跟着他的博士生跑了;教人口统计的爱伦离了三次婚;茹卉的导师肯尼斯四 十岁了还一直单身,是小有名气的“花花公子”,好几个女学生曾对他暗送秋波, 他总视而不见。肯尼斯高大魁梧健壮,金色的头发,深灰的眼睛,气宇轩昂,却 又不乏儒雅。每天下午四点左右他去跑步回来时,被汗水湿透的体恤衫紧贴他肌 肉发达的身体,显得特别性感。特别是当他冲人笑着打招呼时,露出一口洁白整 齐的牙齿,而他的笑容里有有种天真无邪的样子,真的会让人痴迷。 “‘致命的吸引力’。他是我见过的最性感的美国男人。比任何电影明星都 出色。电影明星不如他有深度。”我对茹卉说。“致命的吸引力”是当时刚看过 的一部电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有婚外恋,当他想断绝关系时,那女孩缠着他 不放,以致于要杀他的妻子。最后的结局是这个女孩自己送了命。   “他很聪明,相当聪明。他的脑袋相当 Sharp,我很佩服他。当然,他很严 格,有时我觉得他严格得让人无法忍受。但是,我跟他学了好多东西,特别是学 术研究的办法。我很庆幸我有这样一个导师。”茹卉很严肃地说。 “听说好几个美国女孩想选他做导师,他没要,是吗?” “是的。他选学生也很严格。若不是看我在国内读大学时就发表过几篇文章, 他才不会要我呢。不过,来了美国才发现,我们念文科的在国内哪叫什么学术研 究?东拼西凑,剪剪贴贴而已。哪象这里,不仅真的要做统计和数据分析,即使 不直接引用的观点也要注明出处。照这样的标准,我在国内发表的文章都算剽窃 了。”茹卉已经有四篇和肯尼斯合作的文章在他们领域最有名的杂志上发表了。 她说肯尼斯坚持要把她的名字署在前面:“这对你有好处。我已经是终身教授了, 可你将来还要靠着这些文章找工作呢。” 茹卉已经几乎把课修完了,她打算再用一年时间收集数据,一年时间写论文。 他们系拿到博士学位平均要六年。 “我想年底回国一次。时间太长没见丈夫孩子了。” “他们最近又去签证了?” “中秋节去过。以为签证官会念中秋是中国人家里团圆的日子而心软,结果 还是拒签了。这已经是第五次被拒了。人家说被拒的次数越多越难签。我是不抱 什么希望了。”茹卉紧缩着眉头说。 我都替她发愁。若丈夫孩子来不了,她该怎么办呢?已经三年了,还要几年 呢?中国人也真可怜。 从国内回来后,茹卉看起来很烦恼忧郁。于是,春节晚上,我打电话叫她到 我这里来吃饭:“我们俩一起守岁吧。也不是周末,就不请别人了。” 这是我在美国的第一个春节。“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舍不 得花钱,所以电话打回去也不敢多说。“爸妈,过年好。”眼里噙着泪,却不敢 流露出来。 茹卉来时,眼睛红肿。我也没问,想她必是和我一样,想家了。何况她还有 丈夫和孩子。真难为她了。其实,究竟图什么呢?忍受这样分离的煎熬,为的什 么呢?值得吗? 因为是过年,我咬牙买了瓶葡萄酒,烧了几个平时舍不得吃的菜,象油爆虾、 茄汁干贝、双菇菜心等。可是,我们俩都无心动筷,只让菜慢慢地凉在那里。 我们两个面对面隔着一张小桌子坐着,几乎都不说话,好在都不时地轻抿口 酒,气氛也就不至于显得太僵。我看见茹卉的眼睛里若隐若现地有泪花。 “茹卉,你回国去得怎么样?”我真的想知道怎么样。在这异国他乡,她算 是我的好朋友了,我真心地关心她。 茹卉重重地叹口气:“一言难尽。”她又喝了一小口酒,看着我说:“你相 信吗?三年时间变化很大,大得让我无法相信。记忆里,我的儿子只是个胖胖的 小东西,会‘依依呀呀’地‘说话’,会咧着只长了下面两颗小牙的小嘴笑,会 躺在小床里看着挂在床头的小玩具手舞足蹈。可是,现在,他已经是个到处跑个 不停的男孩子了。而且,也开始跟他爸爸学拉小提琴了。” 她说,张明带着孩子去机场接她。她在飞机上一直想象着孩子见了她会喊着 “妈妈”飞扑到她怀里,而她会流着眼泪把孩子搂进怀里不再放开。可是,眉眼 都象她的儿子见到她后,反而躲到张明背后。 “彬彬,叫妈妈呀,不是告诉你好多次了吗?见到妈妈要叫,这样妈妈才喜 欢,是不是?”张明把彬彬从背后拉到茹卉面前,可彬彬连头都不抬,抱着张明 的腿,身子直往后靠。 茹卉觉得很伤心,也有些尴尬。她擦擦泪,对张明说:“别逼他了。三年了, 他怎么能记得我呢?等过几天熟悉了就好了。”   茹卉不知怎样才能补偿这三年的母爱,她只能倾其所有地给彬彬买玩具,带 他去“麦当劳”,不停地亲他抱他,晚上睡觉也搂着他。 “为了彬彬,我都不想回来了,”她带丝悲伤的笑容说:“你没有孩子,你 无法想象我的心情。一想到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彬彬接来,我的心痛岂止是刀 割!” 彬彬只是使她心痛。张明却使她无措。 “远了,我觉得三年的时间把我们分开得好远。我觉得他好陌生。也许,以 前就没有靠近过?只是那时太年轻?或者说我来美国三年变了好多?但我自己觉 得我没变,我还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女人啊。” 我只是听着。我想告诉她,她的叙述还是太抽象,可又觉得这不是开玩笑的 时候。她的眼神让我知道她心里很痛苦,很无可奈何。 “我相信张明也没变,他这个人,基本上是一成不变的,特别是感情上。可 是,这次回去,我没有以前那种对他的依恋,也没有久别后的兴奋。”她看着我, 犹豫着,说:“我想,即使你没结婚,你也不会没有过男朋友。现在,只要有男 朋友,一般的就会……有些经验。” 如果在往常,她说这些话,我会大叫,不是为了抗议,是因为她的吞吞吐吐。 我会嚷:“你说你自己就说嘛,把我扯上干什么?” 我期待着她说下去。我给她的杯子里有加了半杯多一点酒,又从冰箱端出一 盘早已洗好的葡萄。虽然只是慢慢地喝,可她的脸已经有些发红了。 “在飞机上,我一点都没睡。我想象着见面时的情景。想象着彬彬会喊着 ‘妈妈’扑向我,想象着张明会把我拥在怀里,想象着我们在分开三年之后,会 有怎样一个缠绵的夜晚!可是,都没有。彬彬的反应不能怪他,我走时,他根本 不可能记得我的样子。可是,张明……见到我,让彬彬叫‘妈妈’后他对我说的 第一句话,是‘你回来了?’即使这句话,他用的是问号,而不是叹号!” “晚上,和他父母说完话,安顿彬彬睡下后,已经很晚了。当我们俩上床时, 已下半夜了。可是,我们一点激情也没有。我是说,他好象一点激情也没有,而 我见他那个样子,也就扫兴了。我们彼此好象只是为了尽义务一样,很快地结束 了。我们甚至没有亲吻。你是应当明白的,对于我们女人来说,做爱时没有亲吻, 就等于这样的动作里没有情感,只是身体的接触,是两个器官的结合。没有那种 灵肉相融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我非常沮丧。” “尽管坐飞机坐得精疲力竭,我还是睡不着。我想哭。张明在我旁边打呼噜, 我觉得好厌恶,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能受得了?再说,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他 怎么睡得着呢?我使劲地回想从前,也知道,张明肯定不是感情有变化而没有激 情,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许是因为我在美国三年,已经有些看惯了人家表 达感情的方式,心里因此期待也很高。可是,我多么希望他能象我在美国看的电 影电视里那样,让我有一个销魂荡魄的夜晚啊!三年里,我一直很忠于我的婚姻。 不是没有孤单寂寞的时候,在这里,谁不孤单寂寞呢?但是我抗拒着所有的诱惑。 不是没有需要的时候,但我都忍受过来了。可是,在我回国的第一个晚上,我就 失望了。当然不是因为张明没有和我热烈忘我做爱这件事情本身,而是我从这件 事里,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肉体之间的距离,身体之间的距离。也许这种 距离以前就有,只不过那时我太年轻,不谙风情,又是在那个环境里。” “后来的那些天里,张明还是象以前那样待我,还是对我很好。你可能又要 嫌我抽象,可是,我只能说他待我很好。可是,我感动不了了。我象一个旁观者 一样看着他很好地待我,看着我接受他这种好。我知道,我的婚姻,被我在心里 划上了句号。我很内疚,又不想告诉他我的感觉,因为有彬彬。彬彬是我生命的 一部分,也是张明生命的一部分。你可以想象这种无奈吗?两个灵肉分离的人, 中间却有一个生命在关联着。我能怎样!” 泪水从她眼里夺眶而出,小河一般。她的泪水让我怆然,可我说不出任何安 慰她的话。我把纸巾盒子递给她,看她面前一会儿就堆了许多揉在一起的湿纸巾。 “我能怎样?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怎么办,想来想去,只有离婚。可是,张 明不会放弃彬彬,我也不会放弃彬彬。而且,我也不愿以后彬彬叫别的男人爸爸, 或叫别的女人妈妈。不离婚,不说不知道张明什么时候能拿到签证,即使能拿到, 来了以后会怎么样?” “也许,他来了就好了。这里的电影电视看看,就学会了。”我故意想让她 轻松起来。 她摇摇头:“张明不是那样的人。我现在才明白,张明其实天生的就是那样。 感情上总是白开水,而且烧不热。” “那你多加点火不就行了?如果你是烈火干柴,我才不相信他热不起来呢。” 我逗她说。 “你看我是烈火干柴的样子吗?”她终于笑了。 “如果你不是,怎么可以怨人家热不起来?”我郑重其事地说,“茹卉,我 相信你是。我记得你迎新晚会的打扮。连你的头发都带有野气。也许你骨子里就 是个野女人,只是还没被发掘而已。” “这次回去,和张明在一起,我觉得很窒息。当然,我也很惭愧,好象我是 个欲望太强的女人似的,而我对张明不满,只是因为他无法满足我。” “欲望强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亏你在美国呆得比我长。我总觉得人的欲 望应差不多,只不过有的人想释放的欲望强些,有的人比较善于压抑,有的人善 于转换而已。不然,孟子怎么会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呢?” “你这样的引经据典,真是辱没古之圣人。”她抓起张纸巾,揉成一团抛在 我脸上。 “本来就是嘛。中国人假惺惺惯了,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都病态地没欲 望了。”我躲着她的纸团,捏起一粒葡萄放进嘴里,“所以,别难过,也许张明 下次就会拿到签证。等他来了,去租几盒黄色录像带给他开开窍就行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好象你很老练似的。”她瞪了我一眼。 “我是从你的述说中得出的结论!”我大声抗议道。 那年春天,张明去签证又一次被拒了。 茹卉没有再谈起她和张明的事情。她说她也懒得去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到时再说吧。她忙着和肯尼斯做一个研究项目。 “和肯尼斯一起工作压力真大。他太认真,太严格。但是,很有乐趣,因为 我不仅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更因为这样的压力使我无暇顾及自己的不快。而且, 闲散时,肯尼斯是个很风趣的人,他知识渊博,见多识广,在很多方面却又象小 孩子一样天真单纯,充满好奇心。” 茹卉眉飞色舞地说着,尽管因为没有睡够,她依然有黑眼圈,可是,她的两 颊是红的,散发着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光彩。她爱上肯尼斯了,我对自己说。这 么快,也许是因为对自己的丈夫和婚姻失望了,才在不知不觉中给自己开了一扇 通往另外一个境地的门?但我不想点破她,我相信她自己还没意识到。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夏天来了。校园里如茵的草坪上,总是躺着穿得 少得不能再少的年轻的男孩女孩,让人无可避免地感受到青春的美丽和诱惑。茹 卉也越来越漂亮了,她好象买了几件新衣服,因为那些衣服绝对不可能是国内带 来的,那细细的吊带背心,简单的牛仔短裤,无领无袖长不及膝的棉布连衣裙, 这样的衣服,使得她看起来清新秀丽,可那一头略卷曲的长发,又给她添了不少 野气和性感。无论怎样,她看起来不象一个缺少激情的男人的妻子和一个男孩的 母亲。她象是一个随时都可以爱得惊天动地,随时都可以被爱得粉身碎骨的年轻 女郎。我有些为她担心,却又暗暗祝福她。女人的生命,不就应该这样吗?不就 应当美丽和性感吗?除了爱和被爱,女人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使命呢? 渐渐地,流言蜚语起来了。有人说看到肯尼斯和茹卉在小镇最好的中国餐馆 吃饭,肯尼斯面对茹卉很温存地微笑着;有人说看到他们在最好的咖啡馆“蓝角 落”里呆到快半夜了;更有几个嫉妒的女孩等着看戏:就凭她?说英文还带口音 呢,怎么可能让肯尼斯认真?他们在一起玩玩而已;真看不出茹卉这个小中国女 人还有两手呢,肯定是她勾引肯尼斯,肯尼斯不过想尝尝鲜而已……我无法为茹 卉辩解,因为我从来没问,她也没说。我只乞求这些传闻不给她和肯尼斯带来麻 烦──她有丈夫孩子,不可能和肯尼斯有什么结局,而且,肯尼斯是她的教授, 师生之间婚外恋,在美国的学校里算“不道德”。 学期末那一天,我逮着茹卉,约她一起去学校的咖啡馆吃中饭,那里有三明 治、汉堡等快餐卖。平时是连这三五块钱也舍不得花的,这次为的是和茹卉好好 聊聊。也许,我也帮她出不了什么主意,但我可以听,如果她想说的话。我想她 应该听到别人的议论了。 “肯尼斯是带我出去过几次,吃饭、喝咖啡,或者到酒吧里跳舞,但我们并 没有别的事情发生。他是我教授,没有家,我在这里也孤身一人,我不觉得我们 做错了什么。”问及她是否听到过那些传言时,茹卉马上说了这些。 “你在辩解什么呢?”我轻轻地问:“是非谁也无法评判,但他是教授,不 知道系里对这些传言是否会有反应?” 茹卉低下头,不说话,把只咬了两口的汉堡放在桌子上。 “你爱他,是吗?”我拍拍她的手。 茹卉不说话,咬了咬下嘴唇。 “肯尼斯知道吗?” “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 “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能有什么打算呢?我有丈夫和孩子,更不知肯尼斯是从教授的角度来关 心我还是怎样,我怎能打算什么呢?过一天算一天吧。” “如果肯尼斯也爱你呢?” “我不知道。如果他能给我一种我渴求的情感,我想我会不顾一切的。” “包括舍弃你的婚姻,舍弃张明和彬彬?” “不,我可以舍弃婚姻,但我不会舍弃孩子。孩子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舍弃 他,我的生命不会完整。什么都不会让我舍弃彬彬。”茹卉坚定地说。 暑假因为我没有资助,就跑到纽约打工去了。两个半月回来后,系里也没见 到什么人,更没看到茹卉。给她打电话,她让我马上到她那里去,晚上在她那里 吃饭。 茹卉的屋子和我的一样,很小的一间,但在她小小的衣橱上,一个大大的玻 璃花瓶里,插着半打红玫瑰。 “这么漂亮的花!”我把鼻子凑上去,闻着,“好香啊,谁送的?”只是下 意识地问,知道她舍不得自己去买花,即使疯了也不会。 “肯尼斯。”茹卉小声说。 我这才转过头好好打量茹卉:尽管她的眼神里有丝躲闪的内疚或者别的什么, 但是,我马上知道,故事已经发生了。 吃完饭,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听茹卉坐在床沿上给我讲他们之间的一切。 她和肯尼斯之间的一切,因为学期末的PARTY而有了实际的改变。他们 和系里一些别的教授和研究生一起去离学校开车半小时的“乡村俱乐部”吃饭、 喝酒、跳舞。所有的人都喝了不少酒,美国的师生关系本来就随便得多,在这样 的时候,更是没什么可顾忌了。 肯尼斯只要一听到慢舞的曲子,就来邀请她。看着别人看他们的眼光,她心 里很矛盾。她是多么希望被他拥在怀里,在人群里慢慢摇动自己的身子,让渴望 随音乐而缓缓流淌啊!可是,她又怕万一不小心流露出的什么让人抓了把柄── 她不想连累肯尼斯。 可是,肯尼斯是无法拒绝的:“来啊,别怕。你是我的学生,是我唯一的女 学生,我不和你跳和谁跳呢?” 茹卉把手搭在肯尼斯肩上,他的手,环着她的腰。因为人多,他们不得不靠 得很近。肯尼斯的呼吸喷在她的耳边,让她几乎无法自持。她真想把脸埋在他胸 前,让音乐和欲望把她带走,随便带到那里,只要让她的生命,有一个燃烧的机 会。好几次,她觉得肯尼斯的手更紧地箍住了她的腰,但是,她一直低着头,不 敢看他的脸。有时,她的下巴会擦到他肌肉饱满的胸膛,于是,汹涌的渴望便颤 栗着涌遍她的全身。 不跳舞时,她就使劲喝酒。她想喝醉,想在酒醉里忘却一切,忘却张明,忘 却婚姻,忘却肯尼斯的诱惑。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完全醉去。她有些恍惚,但是,依然清醒得 不时提醒自己不要出丑。直到PARTY结束,她还是没醉。 肯尼斯送她回家。在车里,他们都不说话,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到了茹卉住 的楼前,肯尼斯停住车,没有说话。茹卉也不响,也不动,只盯着窗玻璃。肯尼 斯的手刚刚触到她的手,她便把自己投进了他的怀里。待他们从长长的吻中直起 身子,肯尼斯便一言不发地开车去了他家。 “后面的你可以想象。”茹卉有些羞怯地说。 “象电影、电视。”我想开玩笑,“给我一个缠绵的夜,一个我在你面前尽 情燃烧的时刻……”我背起我很久前写的一首诗。 “去你的!”她站起身来,走到那些红玫瑰前,伸出手,轻轻抚着那已经盛 开的花瓣。 “给我讲一下嘛,哪怕抽象些也没关系。”我耍无赖。 “你知道吗?虽然我和张明在一起生活了近两年,而且,在那之前我们就已 经……但是,肯尼斯使我知道,肉体的结合可以有那么多的美妙,可以到达那么 高的境界!原来,做爱不仅是两个器官的接合,也不仅仅是只有这两个器官才可 以做爱。肯尼斯就象一个出色的向导,跟着他,即使闭着眼睛,我也可以游览那 些引人入胜的风景。和他在一起,我才知道,什么是做爱做得天昏地暗。”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说实话,尽管我自以为对任何的情感事件都抱开放态 度,但茹卉的坦率还是有些超出我的意外──难道她真的要跟随欲望走吗? 象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茹卉郑重地接着说:“当然,和他在一起,不仅是 肉体的欢愉。我本来就喜欢肯尼斯的性格,更迷恋于他的相貌,重要的是,我从 这种从未有过的肉体快乐中,体验到了一种活泼泼的生命。好象有个新的我被释 放,被创造出来了,而且,我发现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个新我。” 茹卉越说越快,两眼发光。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就如同我真的在看另一个她, 一个我不熟悉的她。情欲的力量居然这么大,大到可以重新创造一个女人的地步! 可是,又有谁说这样的力量不好呢?一个女人如果不喜欢不爱自己,怎么可能喜 欢别人爱别人? “不要嫌我抽象。我不象你那样喜欢舞文弄墨,好多感觉我形容不出。我只 能说,和肯尼斯在一起,我觉得日子是活的,是色彩缤纷的,每一件小事都可以 使我感动,哪怕是一片美丽的树叶也会让我流泪。我的心被丰富的情感充满了, 那情感象水一样,涨得向外流,而我就象那水上的船一样。有时,我觉得我是天 上的风筝,而那天要多高有多高,要多远有多远。” 我笑了。“茹卉,虽然你不舞文弄墨,可你此时简直是诗人。”接着我感叹 着摇摇头:“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情欲不但可以使一个女人变得美丽,更使她 才华横溢。” “去你的,说正经点的,行不行?我和你说的这些感觉,都是真实的。” “我可以想象,尽管我没你这种勇气和艳福。”我扮了个鬼脸:“要不要再 详细点啊?我还没读过激情小说呢。” “你又来了。”她瞪我一眼,走到衣橱边,拉开抽屉:“你看,这是肯尼斯 给我买的,漂亮吗?” 漂亮,漂亮极了。我嘘出一口气,伸出手,摸摸那墨绿色的真丝内衣。是种 纯正的墨绿,我形容不出象什么,只觉得这颜色很正、很富裕,本身就看起来很 奢侈。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的真丝内衣,光滑、细腻,柔和的光泽,即使在不 很明亮的灯光下,也看得非常清楚。胸罩垫着薄薄的衬,很挺括,绣着镂空的花, 配着细细的肩带;内裤也是小小的精致,同样地绣有镂空的花。我想象着茹卉穿 着这套内衣的样子,肯定美丽性感得如同模特! 她小心地捧起这精美的小东西,贴在脸上说:“它们不但看起来漂亮,穿起 来也很舒服。真丝的衣服当然都很舒服,可是,穿上这样的内衣,我觉得自己特 别性感,特别柔情万分。在肯尼斯那里,有时,早上起来,穿着这样的内衣,外 面再披一件同样颜色和质料的晨袍,坐在阳光灿烂的厨房里和他面对面喝咖啡, 也没什么话可说,他看报纸,我看着他,我觉得我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哪怕 是一个梦,也让我在这样的梦里永远不要醒来。我是一个完全的女人,和他在一 起,我完完整整地做着女人。” “你有什么打算吗?”我轻轻地问。 “你总问我有什么打算。”她叹口气,责怪道。 “因为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丈夫和孩子。” “肯尼斯说如果我想嫁给他,他倒是可以娶我。虽然他以前从未想要结婚, 但他觉得我有东方女性的美德。” 看见我脸上的笑容,她忙说:“我知道你早嘲笑我。当然,如果在中国,我 和肯尼斯之间的一切,绝对可以把我所有的美德都抵消,可‘东方女性的美德’ 是他形容我的词。他说我温柔、贤慧、忠诚、安静,而且聪明。” “聪明我相信,其它的,无从考查。”我讥笑道。 “关你什么事?他这样觉得就行了。” “你会嫁他吗?” 她垂下眼,沉默了好长时间。“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可是,如果没有彬彬──” 我的心也跟着她沉着。男女之间,任何的选择都很简单,因为只要跟随自己 的情欲和理智就行了。可是,一旦有了孩子,就会艰难得多。特别是中国人都为 孩子考虑,想让孩子有个完整的家。 “又差不多半年过去了,张明又可以去签证了吧?”我问。美国领馆也够恶 劣的了,只要签证被拒,至少要等半年以上才可去重新签证。 茹卉点点头。“有时我根本不希望他来,不想再和他过死气沉沉的日子。可 是,我又想彬彬,从冬天回去后,我比以前想他想得厉害。” “你会离婚嫁给肯尼斯吗?” 她茫然地摇摇头。“彬彬怎么办呢?”她自言自语道。 可是,开学后,系里也纷纷扬扬地传着茹卉和肯尼斯的事情了。据说,系主 任已经和肯尼斯谈话了,而肯尼斯已经考虑另谋它处。 我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茹卉,她忙着做毕业论文的问卷调查,而且,我猜她也 在躲避众人。打电话去,也没找到人,只有电话录音。 开学差不多两个月时,肯尼斯去了另外一个州的大学,茹卉也跟着走了。我 不知她具体什么时间走的,只是收到了一张小卡片,卡片上印的是一朵百合── 我的名字。可见她用心良苦。“谢谢你做我的朋友,我忘不了和你倾谈的时光。 只是人言纷杂,我觉得再也无法倾诉,原谅我不告而别。” 看完她的卡片,我很失落。虽然我们相处不是很长,但我们彼此很信任。在 我刚来美国的孤单日子里,倾听她的诉说,是一个很大的安慰。我会一直惦念着 她,愿她生活得快乐。 再后来,好久好久了,辗转着听人说,她最终还是嫁给了肯尼斯。但是,她 没有得到彬彬,因为张明和她离婚的条件是彬彬归他。我为她高兴,毕竟她得到 了她以前一直渴望的一份情感。同时又为她觉得遗憾:如果彬彬也能归她,不就 更完美了吗?她曾说彬彬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舍弃他,她心里会怎么痛苦呢? 现在,我自己做了母亲。我才可以想象,当年茹卉做这样的选择时,心是怎 样地被切割着啊!一种重新创造了她的情感,一个她怀育的儿子,在这两者之间 进行选择,不会比用刀把她的心割成两半轻松些。我庆幸,我永远不需要做这样 的选择。为此,我分外珍惜我所拥有的一切。 1999年4月26日于Livingston 【网里乾坤】∽∽∽∽∽∽∽∽∽∽∽∽∽∽∽∽∽∽∽∽∽∽∽∽∽∽∽∽∽ ◆         一 管 之 见 观 扶 桑 (下)                ·乐 平·   五、身居岛国问几何   身居日本,可以看到这里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为事兢兢业业,几近自虐。许 多人用过他们的产品,这一点是不难了解。待人也诚诚恳恳,很少自作聪明。大 都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所以和他们打交道倒也可以体味到几丝中华式的古道 热肠。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在小城市与乡村里并不足奇。除此之外还可以看到他 们许多其他的特点,比如:   ·诚实可信,说谎的少。讲信用,说话算数。   ·说话一是一,二是二,能把握住分寸的人多。说大话吹牛皮的少,办    不到的事情事先决不答应。   ·守时间不随意迟到早退。   ·有计划性,善于安排时间,每个人都有一个小日历本,用来记载自己    的计划、约会时间。   ·办事勤快,认真仔细,不马马虎虎。不怕麻烦,不敷衍了事。   ·守规则,不耍小聪明,不好钻空子。   ·善于节制行动和语言,不多嘴(女人除外)。   ·服从业务命令,不讨价还价。比如上司说将二加到一上去吧,一般不    说:“一加二也等于三,为啥就不能反过来呢”之类空消耗能量的话。   ·不偷懒,工作是工作,休息休息。   ·同一学校,同一师门的人等等之间有连带感。   ·待人开放。比如素不相识的人来访并不给脸色看,素不相识的人打来    电话询问事情都能正常地回答,不是冷冰冰地回答声不知道了事。去    生地方旅行并不需要任何担心,因为往对方的公共机关,比如观光处    等打个电话询问一下就一切解决了。   ·不偷公物。公司的东西,不偷到家里化为私有,公是公私是私。   ·金钱上清清楚楚,一分是一分,一厘是一厘,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团体观念强,如集体行动时不乱动,而让人找不着行踪;对同一团体    的人有关照心,一般不只管自己。   ·好清洁,喜欢把周围的环境搞得干净利索。   ·为事低姿态,不好为人师,不乱指责他人,不好争吵,不好斗嘴。   ·谦虚好学,善于积累识见。不懂的事情也不装懂。   ·自尊心强,很少看到赖皮。   ·善于表达喜悦,不善于表达悲痛和气愤。   ·上下关系严格,十分忌讳年轻的顶年纪大的嘴。“先辈”(指先进入    同一团体的人)有压制“后辈”(于“先辈”相对)的倾向。   ·表情冷峻,感情不外露,不好琢磨是否有反感或者有恶意。   ·对事物不表态,难于看出持赞成还是反对态度。   ·说话拐弯抹角。   ·排他性强,团体结成后,不得到所有成员的同意不容易新加入进去。   ·不善于言谈,沉默少语,缺少幽默感。   普通的人,好斗的并不多。作为一个外国人生活在日本,虽然很难交到许多 知心的朋友,但是能够感到庶民当中,善良的人占绝大多数。然而,一个奇怪的 现象是:虽然单个的日本人往往给人以好感,而日本这个国家却难以给人留下美 好的印象。不仅是亚洲来的人们有这种感觉,笔者接触到一部分西方人也有同感。   过分的着眼于一笔一笔的实利,目光短浅,人无大志,邦无大道,是扶桑国 的另一侧面吧。看重实利,胸无大志做为个人来讲,这些并不能称为缺点,因为 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方式,无可非议。邦无大道,不管白猫黑猫,比空 喊些口号、跟着空洞口号盲动倒也实在些。但是一个国度里实利派占了主流,国 民怯于私斗,勇于公战,一只只的黄牛结起队来,随时都可能化做凶险的群体, 这可能是日本做为一个国家让人感到威胁的原因之一。     实利派占了主流,自然没有思想家生存的土壤。日本的历史并不短,但是不 管是《论语》、《圣经》、佛典之类,还是《政府论》、《国富论》、《法之精 神》、《民约论》之类,震动人类社会与人类灵魂的大作,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难怪中江兆民(明治时期首次在日本翻译并宣扬《民约论》,在日本被称为东洋 的卢梭)曾经断言“我国从古到今,一无哲学可言”。生活在这里,感觉不出主 人直指心灵的东西,或许是对这个国度提不起好感的另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是对本国的自大心理。国民对自己的国家有几分自豪感,本是 人之常情,无论哪个国家的人都有,本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如果公众媒体一有 机会,时不常变相吹嘘一下本国,却往往在客居的外国人心里造成一种莫名其妙 的反感,或许这是主人们所不曾料及的吧。据说韩国也有类似的现象,两者的根 源均来自儒家来的染色体,也未可知。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或许在于日本的“排他性”。客居此地,以心相交,尽 管也能交结几个知心的朋友,但是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整个社会始终把你当作外 人(正巧日文中“外人”这两个汉字,意思是外国人)。   六、只因岛国无地封   忽必烈的蒙古大军征服了朝鲜半岛后,1274年又现场纠集了部分高丽人, 组成3万人的大军打到日本西南部的博多湾。1281年,14万蒙古大军又一 次袭击博多湾,但是两次都因为突然的台风而败退。在此以前,日本与大陆多年 的交往史中,没有一次受到来自大陆的侵扰。相反日本倒是两次出兵朝鲜,第一 次为高句丽所破于404年,第二次为新罗和唐朝的联合军所破于663年。   明朝败落之际,丰臣秀吉(公元1536-98年)掌握军政,结束了日本 国内长期的战乱。许多的武将需要分封,秀吉于是宣布征讨明朝。于1592年 和1597年两次出兵朝鲜,虽然因为朝鲜的反抗和明朝的援助而失败,却在近 世开了进攻大陆的先河。   本来日本的民族宗教中就有本国是天神所缔造、因此受到神的保佑的思想。 汉代以后与大陆开始交往以来,大陆上连年的征战和改朝换代的风波隔着对马海 峡的天险,没有波及到日本,因此这段神话从来没有戳穿过。两次台风挫败蒙古 军以后,日本的贵族和武士当中,国家意识更加高涨,他们把这两次台风称作神 风,而自己的国家就是神国无疑了。   这种思想到了后来为本居宣长(公元1730-1801年)和平田笃胤( 公元1776-1843年)所继承,创建了日本的国学。为明治政府的“日本 民族绝对优越”提供了理论基础。   明治维新成功后,日本的综合国力迅速增长。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的胜利, 更加滋长了朝野对本民族的狂信。特别是战胜列强之一的俄国而挤进列强的行列 之中后,扩张的野心急剧膨胀。   日本从接受农业文明开始,对土地一直怀着执着的追求。进入工业文明以后 这种倾向有增无减。几次对亚洲进攻,不是为了土地就是为了资源。进攻的时期, 都是中国内部混乱的时期:要么是政权腐败,民心思变之时;要么就是中国内部 已经战火四起之时。从日本和我国交往的两千年历史来看,日本虽然几次进攻大 陆,企图在大陆建立一个元朝或者清朝式的朝廷、但是只要中国有一个稳定的政 权,没有内部争斗,日本就无从插手。日本向大陆扩张之际,首当其冲的就是朝 鲜半岛和库页岛。两者要么成为日本的同盟,要么被日本征服,别无其他选择。 两者之中朝鲜半岛尤为重要。   日本在教育子女时,有放纵的倾向;日本政府对其部属也有因循姑息的特点。 这里就其对亚洲侵略期间举两件事例。   第一件是1895年日本驻韩公使三浦梧楼操纵当地的日本流浪武士暗杀闵 妃的事件。1863年,韩国李朝第26代国王高宗即位。由于高宗过于年轻, 他的父亲兴宣大院君掌握实权。当时日本在韩国内部积极培植维新派,大院君的 政治倾向偏向于清朝,属于保守派。高宗的妃子闵妃入宫后压过意志薄弱的高宗, 成为实权派。她主张维新,倾向于亲日,政治上处处与高宗作对。甲午战争围绕 辽东半岛的割让问题,德法俄三国出面干涉。之后,闵妃认为与俄国靠近对韩国 更为有利,有意与俄国结盟。三浦梧楼得到这一情报后,认为闵妃背叛了日本, 据说未经请示日本政府,擅自指使手下的流浪武士闯入韩国的王宫,见到女的就 杀,到后来才找出哪具尸体是闵妃。找到尸体后居然在王宫里放火焚尸。身为一 国公使,如果真的没有请示政府,擅自干出这么大的外交行动,理应受到惩办。 可是事后日本政府审理后,反而认定无罪。十几年后三浦还爬到枢密顾问官的位 置,成为政界的黑幕人物。   第二件是1928年6月4日临晨张作霖的专列在离沈阳站一公里处被炸事 件。关东军参谋部的河本大作、板垣征四郎、石原莞尔动员关东军司令冈村长太 郎说服日本政府出动关东军进驻山海关,以解除蒋介石和张作霖两军的武装,形 成中国军队真空状态,达到关东军全面控制东北三省的目的。当时的首相田中义 一从外交角度上考虑认为不合时宜,要求关东军撤回沈阳。结果以河本大作为首 的关东军制造了这件惨案。事发之后,日本政府既没有认真调查事件真相,也没 有追究河本破坏日本政府外交步骤的责任。   仅重大事件,还可以举出多件。虽然日本老百姓善良者众,并且谁都不希望 在对外关系上丢命,但是涉及重大国际关系的事件,日本政府往往不能站在长远 的利益采取果断的措施,一片“父母之心”对在外人员因循姑息,使事态不断的 恶化可以说是日本近代史的一个特点。   七、风云一起天自阴   日本的某些政治家一直对过去的侵华战争耿耿于怀,不肯认罪。由此是不是 可以断定日本这个国家当前有觊觎中土的野心呢?笔者认为还不能一笔断死。历 史上日本对大陆动武的时期,都是大陆政权不稳定的时期,反过来说,如果中国 一旦内战,比如台海开火,而且拖的时间较长,就目前日本的实力来讲,它完全 可能制造一切国际气氛,单独或者合伙施展对大陆的吞并,所谓拾得渔翁之利。 如果我国内部一直维持稳定,就没有了可乘之机。与其对华一战,不如开展和平 贸易更加有利。其次是目前国际环境下,日本要对亚洲有所作为,至少必须得到 美国的首肯。那么,为什么这些政治家不仅对过去的侵略战争没有反省之意呢? 笔者分析,正是这些人物目光短浅、胸无韬略恶性发作的结果。为什么这么说呢?   日本依然存在极右政治势力,在各地以不同的团体名称注册,有的并没有注 册。各团体之间有些松散的联络,某些团体甚至与暴力团眉来眼去。思想上或拥 戴天皇,或主张日本优越论,或积极反对日本共产党、社民党。人事上或多或少 的与旧日本军方的顽固派有些瓜葛。对外事务上既反华、又反美,对华行动包括 强登钓鱼岛等等。内政上或暴力干涉选举、比如雇用暴力团枪袭被选举人私宅等, 或袭击左倾报刊等等,并且屡败屡战。这一势力目前并不形成多大的气候,在国 会里头也没有席位。但做为团体他们掌握一定的财力和选票,因此国会里有个别 的议员与其暗地勾结。有一点要说明的是,右翼团体毕竟人数少,除了他们的喇 叭车驶过街头,或者报纸上报道了他们丑行之外,日常生活上基本感觉不到他们 的存在。   二战时受中学教育的老人还都健在,战时宣扬的东亚共荣思想,日本帮助亚 洲各国驱逐列强的思想,在他们的脑袋里依然根深蒂固,就好比毛泽东思想融化 在我国某一代人的血液之中,再无他顾一样。这批人依然占总人口的5%以上, 占选民数的10%以上,是重要的选票来源。更重要的是:这些老人当中有一部 分人本身,或者他们的父兄发过战争财。靠的这笔财富建立了可观的产业,这产 业又传给了他们的亲信。这些产业所提供的政治捐款数额,控制着一部分议员的 政治命运。   选举的时候,普通老百姓关心啥呢?首先一条就是议员到底从中央政府要来 了多少钱投到本地;然后就是给本地造就了多少就业机会;再则就是搞出什么花 样,减轻了本地的各种税款。至于他是不是胡说八道了一些伤害他国的话,只要 不关眼前的痛痒,谁也不去深究了。   这样形成的结构是:说一些美化侵略战争的话,从某些财东捞笔选举资金, 又可以从右翼团体及老年人中获取部分选票。至于本区的选民意志,只要给架上 新干线哪,或者引来高速公路,或者拉两家工厂过来,自然就打发得了。   那些财东为什么对美化战争那么感兴趣呢?很简单,如果为战争时日本的所 作所为而认罪,自然要牵涉到他们父兄爷爷的发迹史,接着就可能在公司内部权 力斗争中处于劣势。   这些大放厥词的政治家看到的只是自己的选举经费和部分选票。至于刺伤了 他国人民的感情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本国企业与这些被刺伤国家的正常交易,以 及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本国的长远利益,则不屑一顾。就是从日本本身的利益来 看,晚一天认罪,就多被动一天,已经明如观火。但这些先生就是执迷不悟,所 以我说这些政治家的行为,是目光短浅、胸无韬略的恶性发作。    在日本,对于过去的侵略战争,能够积极反省的国民只占少数,顽固美化侵 略的人也只占少数。多数人只看得见目前的生活、目前的利益。当然造就某些政 治家目光短浅之恶性发作,当归咎于其国民重利轻义,也是理所当然,但以此断 定其整个民族是个劣等民族倒也有些风马牛之嫌了。     八、要使风云不再起   近代的日本史,与其说是西化史,不如说赶超史、气喘吁吁的赶超史。至今 国民依然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但是日本是亚洲第一个吸收西方的文明,成功地实 现了现代化,成为强国的国家。它有许多的经验值得我们从实用的角度来研究。 如保存民族文化的基础上,吸收西方文化的经验;存智于民、存力于民、存富于 民的经验;培养每个国民个体自立、自律的经验;扶植团体精神的具体经验;普 及科学技术的经验;社会财富在分配平均化的经验;维护社会治安的经验;社会 基础资本的充实的经验;工农业现代化的经验;等等。   国际关系上,不存在永恒的敌人,也不存在永恒的朋友。对日本的关系也不 例外。当今日本这么个国家目前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在我们漫长的图强历 史过程当中,希望和平的周边环境。日本有难处的一面,也有可处的一面。如果 两国之间增加一些了解,在相互了解的基础上增加一些相互理解,双方明确地把 自己的利益摆到桌面上明谈,不必要的摩擦反而会减少一些。但同时我们也应当 意识到,我们的这位邻居家里,确确实实存在一些顽童,他们一直对我们抱有偏 见,有些甚至抱有敌意。他们不时玩火弄刀,我们有责任劝告其主人平常谨慎火 源、藏好凶器。一旦邻居房子燃烧起来了,我们虽然无力救火,也需要有所措施 防止大火烧到自家门来。为此,不仅需要应变的能力,也需要有备无患。  (1999年5月于扶桑日落博多城) ◆           话 说 忠 孝              ·亦 歌· 文革期间,忠字当头;从戴忠心到跳忠字舞、唱忠字歌,全国上下一片忠, 谁要是被认为不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那就坏了,轻则挨批、重则下狱,决无侥 幸之理。因此常有这样一些传闻:某小孩削铅笔,不小心用力过度,小刀划破课 本封面上的毛主席像,遭全校批斗。某五类分子打扫卫生时不小心打破了毛主席 的石膏像,被判刑三年。更有人为表忠心,将毛像贴在大门上,却被仇家灵机一 动,告上去说是该家人让伟大领袖天天夜里替他们守夜吃冷风,结果是主人被罚 去做苦力。也有人对忠字灵活运用,为了保护珍贵文物,来个以忠制忠,在一些 名贵的古匾后面统统写上“忠于……”,结果当一伙红卫兵小将闯来大砸封资修 时,竟无从下手,只得高呼一通口号,悻悻而去等等。所有这些怪事,对没经历 过文革的人来说,恐怕是匪夷所思的。但要说这样的怪现象是史无前例的话,那 就错了。稍稍翻阅一下汉末至南北朝时期的案例,就不难发现中古时期的许多案 例和这些文革中的典型案例在实质上有许多共同之处,所不同的只是文革期间强 调的是忠,而中古时期强调的是孝,忠字当头奇事多,而孝字当头怪案也着实不 少,特在此摘录几则,比较一下。 据《太平御览》记载:东晋时有个叫李忽的女子,她的老父亲投降了北朝, 小女子告老父亲叛变,却不料法官认为她大义灭亲,无人子之道,反而判了她死 刑。俗话说忠孝不能两全,文革期间讲究忠,故而提倡大义灭亲,在家庭内部也 搞检举揭发,而在讲究孝悌的年代里,提倡的却是亲亲之道。大义灭亲要受惩罚 的。譬如另有一案例说有一母亲被控诱卖人口,过堂时,她的儿子也作证说母亲 违法,结果母亲是被判了死刑,而这个儿子因出辞证明老母犯法,违反了孝悌, 竟被处了流刑。南朝又有一案例说有一个叫张江陵的人与妻吴氏咒骂家中的老母 亲,老母亲忿恨之下,一气寻了短见,结果被人告了上去,法官一听,认为夫妻 两个大大的不孝,结果判丈夫枭首,老婆弃市(死刑的一种)。 类似的案例还有许多,但更令人大摇其头的,当数以下一案:有一人饮酒得 病,百般医治无效,最后吐出二十余条虫子后死去。此人咽气前不肯瞑目,要老 婆在他死后剖腹检查,看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结果腹是剖了,可法官却认为这个 妇道人家忍心开丈夫的膛,犯伤夫罪,连小小的儿子因为没有阻止母亲剖父尸, 也属于不孝,一个判五岁刑,一个弃市。可怜这妇人,不答应丈夫便是对丈夫不 忠,答应了又被别人认为是不孝,选择了前者,也就成了孝悌的牺牲品。另外, 北魏还有这样一则案例,北魏律规定: “居三年之丧而冒哀求仕,五岁刑。” 有一人丧父,守了三十五个月,因为其中一个是闰月,就将其算在内,以为满了 期,回府请求官职,结果被一个多事的腐儒知道后,三角眼一翻,计上心来,赶 紧奏了一本,说是丧不应计闰月,此人将闰月算进守丧期,实属心中无父,不是 孝子,结果法官认为有理,将此晦气鬼判了龙虎五岁刑。种种怪案,不一而足, 丝毫不比文革期间的逊色。 这些基本是南北朝的案例。若是追本求源,可上溯到汉末。如《世说新语· 政事篇》开篇两个案例,一个是说某人谎称其母有病而请假,被陈仲弓发现后, 认为其诈称老母亲有病,实属不孝,被砍了头。第二个是说陈仲弓在前去处理强 盗案的路上,听说某家人生下孩子不肯养育,便立刻放下强盗案子不顾而去处理 这个弃婴案。理由是骨肉相残比强盗杀人更为案情重大。这两则案例颇受后人重 视。从刘孝标在其诠注中怀疑此案的真实性后,历来都有人持同样观点,并猜测 这两则案例可能是后人附会的。但看了前一段中的那些案例,也就不足为奇了。 文革期间是以忠为原则,而当时是以孝为原则。违反孝悌便是犯法。这也是武帝 在接受了天人感应的宇宙观,开始独尊儒学后所造成的。因为自那以后,儒学大 行其道,至桓帝年间,甚至出现了一批自觉出来维护当地秩序的地方绅士,陈仲 弓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一位。这些人以儒入法,把推行孝悌看作是自己义不容辞的 责任。由于孝悌是宗法理论的核心,也就成了刑罚的原则。和文革期间忠字当头 一样,在那个孝字当头的时代,谁要是被人认为不孝,一条小命也就去了半条。 晋依汉律,但较为宽松,那么既然在量刑远比桓帝年间要宽松的南朝都有类似的 案例,那两个有争议的案子可以说是并非空穴来风了。 由于对孝悌的具体含义可以进行任意曲解,这个原则也就成了一把“双刃剑”; 一面虽可以用来置人于死地,另一面却也锋利到足可以用来割断绞索,放人一条 生路。生死之间,其界限的定位有极大的任意性。魏晋在法律上的诉讼容隐这一 规定,便是以孝制孝,能让人得以绝处逢生的好门路。晋有一案例说某公堂有一 次传问一对夫妻,要其子出庭作证,结果其子以亲亲之道相隐为借口,拒绝作证, 法官找不到什么证据,只得放人。这一诉讼容隐案开了先例后,就泛滥起来,以 致后来明文规定,假如妈妈杀了爸爸,做子女的就是亲眼看见,也不得出庭作证, 否则就要被处死。这条亲亲之道相隐的规定,对伦理道德方面的影响余流长远, 甚至到乾隆年间,仍可见其痕迹。譬如大才子纪晓岚,因为其儿女亲家卢见曾在 任两淮盐运史时,中饱私囊,朝廷知道后,决定查抄,当时纪正应值内廷,听到 了此事后,立刻想法把少许茶叶放入一空函内,外面用面糊加盐封好后,派人送 至卢家,卢知道纪这么做定有深意,细想之下,大概是“盐案亏空查抄”的意思, 赶紧连夜转移家里的贵重细软,由于事先有了准备,查抄时,没找到卢有贪污的 迹象。此事后来传至乾隆耳朵里,把纪传了去问话,纪用的就是亲亲之道这一借 口,他说:“皇上严于执法,合乎天理之大公,微臣拳拳私情,犹蹈人伦之陋习。” 满清自康熙起提倡儒学治国,纪的借口因此合情合理,说得乾隆拉不下脸来,最 后从轻发落,放了纪一条生路。 有孝悌做盾牌,除了可发掘“拳拳私情”外,还可以用来申请免刑。根据 《中国通史》卷七里记载:晋咸和年间,有一个叫孔恢的人罪应弃市,晋成帝认 为孔家仅有此子,诏赦免死。北魏也有一案说某人犯死罪,理当被处死,但同乡 有儒生提出该死刑犯家中尚有一老母,孤苦一人,无依无靠,请免死。司州检查 了他的户口,认为情况属实,予以考虑,也是该犯运交华盖,正待换刑之际,却 不料其母亲突然撒手西归,这下无牵无挂,刑也就不用换了,但法官还是在让他 替老母亲服满三年丧后再行刑处死。这样法律上的儒化,主要是体现在孝道上的, 古人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说,在礼律关系密切的中古时期,也就有了无 后者听妻入狱这一奇特的悯囚规定,也就是说对尚无后代的男性犯人,要允许他 们的妻子有机会来监狱和他们过性生活,以使囚犯有传宗接代的可能。 当然,这样一些法律上的仁政德教在执行方面是极有限的,自汉代准许援引 儒家经义来解释法条后,儒生们在积极以儒入法的同时,也充分地替自己留下了 退路,所以当贾谊等汉代大儒们重又提出“刑不上大夫”这一歪论后,就立刻受 到了特权阶层坚决的执行。西周的八议入律法又被搬了出来,凡在“亲、故、贤、 能、功、贵、勤、宾”八个范围内的,只要不犯“十恶之罪”,都有希望得到宽 大处理。魏晋直至唐都以八议入律,而在北魏和南陈。更有“官当”制度,也就 是允许有官职的人以官职来抵罪。汉朝的荀悦说:“善禁者,先禁其身而后人; 不善禁者,先禁人而后身”,其中的不善禁者,大概非儒生们莫属了。韩非所担 心的“儒以文乱法”,是从吏治的角度出发,在这一点上,他所说的“乱”字是 有一定根据的。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儒家的“文”中所包涵的忠孝二字会对中国 的法制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 俗话所说的忠孝不能两全,是对个人而言,历史在蹒跚前行了近两千年后, 开玩笑似地从中古时期的尽孝走到了文革期间的尽忠。在历史的长河里,忠孝已 然两全。 (寄自美国) 【网萃】∽∽∽∽∽∽∽∽∽∽∽∽∽∽∽∽∽∽∽∽∽∽∽∽∽∽∽∽∽∽∽ ◆              侨 居 闲 笔                 ·若 榕· 一 女儿的困惑 “妈妈,如果到了毕业晚会那天,没有男孩子来邀请我参加,怎么办?”女 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也听人说过,在美国,进入十几岁的女孩子,如果没有男孩子邀请出门去玩 儿,脸面就有点儿不光彩。尤其是高中毕业晚会的那场舞会,即将迈向未来新历 程的前夕,女孩子最美妙的年纪,有男孩子的邀请,意味着这个女孩在已经过去 的中学生涯,学习与人际的成功与否。可是,我的女儿才刚进中学,毕业晚会? 还有整整六年的考试、社会活动、比赛竞争等着她呢。 我怔怔的,一时间,竟然找不出合适的回答。 每晚临睡前,女儿总要来和我说上几句悄悄话。 “橡皮泥粘在头发上是不是好看?” “明天中午带饭能不能多带一些糖果?” “明天要考试,早点儿叫醒我。” “什么样的人才能参加学校里的竞选演讲?” 随着女儿年龄的增长,悄悄话的内容也由孩子的幼趣、童真里,渐渐地漾出 心智成长的年轮。我和女儿之间,有时“没大没小”,在相互的逗乐打趣中,有 了亲密无间。殊不知,难为天下父母心,这实在也是着意经营,试着在无间里, 消泯父母子女之间的疏隔感。 “过去,妈妈在中国念书时,我那个年代是没有舞会的,更没有毕业晚会。” 我想对女儿说。可是,女儿真地在乎晚会?真地将有一个骑着白马的男孩子来叩 我家柴门,然后轻挽着我的纱裙舞衣女孩,翩然离去?──甩甩头,像是要甩去 这闯入的幻象。 侧首细看我的女儿,十二岁的女孩,到了爱干净的年龄。这会儿刚洗了澡, 头发湿湿的,披散在瘦瘦的两肩上。黑晶晶的瞳人在台灯下闪烁,几分精灵气中 透出些许大女孩的味道。曾几何时,还只是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呢,弹指一挥 间,就长大了。这半大的孩子,已经和着她生命进程的韵律,开始探索她的人生 了吗? 我带女儿初来美国时,她才五岁半。那之前,在家乡的幼儿园里,女儿还只 是个念中班的小娃娃儿,连中国话都讲不全呢。她虽然出生在中国,却是从学龄 前班开始,一直到中学,接受的是道道地地的美式教育。我能理解她吗?我和我 的先生,他虽然曾经也在美国的大学里读了几年书,得了学位,可是比之女儿这 一代,我们在中国度过的那半辈子,有着多么不同的社会经验和价值观念啊。 我们这一代人,在成长的几个重要历程中,都有过不平凡的经历。上小学时, 正如一棵小苗需要养分长身体,却赶上大跃进那会儿。上学读书,在老师的带领 下,孩子们到处找寻废铜烂铁,收集破磁碗,砸成细粉做耐火砖,砌小高炉,支 援大炼钢铁。天公不作美,没隔多久,接踵而来三年自然灾害。天灾人祸,困难 时期全国人民勒紧腰带,节衣缩食。到中学时又迎来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打倒牛 鬼蛇神,走出校门大串联。如花的年龄,求知的黄金季节,却求学无门。告别了 校园,告别了父母,去农村劳动。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几度春秋在 山岭草径之间。 月转星移,年华已逝。诚然,我没有过华灯炫丽的舞会,没有过音乐飘扬的 旋转。在我们那个年代,我学会缝缝补补,勤俭持家。我学会吃苦耐劳,安身立 命。我更学会在政治运动迭起不休的大时代中沉默期待。 纵然青春韶华如此平凡无华,意难平中亦不乏色彩。爱好文学、音乐的伙伴, 相约自创小小的家庭演奏会。读诗、拉琴、唱歌,唱年轻的理想。兴之所至,去 照相馆合影,题曰:我们总要拼命向前!经历二十多年的时光侵蚀,影像淡旧, 但是你看那十几张年轻的脸盘儿上,分明写着憧憬,更有向未来的呼唤。我的人 生经历能给下一代留下什么启示? “你才这么小,离毕业还有好多年呢!”正一正神,我从遥远的记忆里走出 来。 “可是妈妈,如果我没有怎么办?”女儿执着的,认定了要讨个主意。 是啊,岁月不会因为世界的喧繁而停止步履。少女的情愫伴着生命的延伸而 诞生。我那个年代啊,我怎能忘记山村老屋的窗前,木桌上一盏小小的煤油灯, 灯花在玻璃罩里跳跃。伴着这盏孤灯,有时夜读,让思绪飞驰于书里美妙的意境 之中。有时在静谧中,向忽闪的昏黄油灯花儿,诉说心理悄语。 啊,他在崇山峻岭之外的另一座山村里。他是不是也在一盏相同的灯下?木 屋外,山区的夜色空灵,永远属于我心中的婵娟之夜,有我还有他。寒星下,曲 径通幽处听竹林沙沙,秋虫呜鸣。啊,那是我一生中最洁白的季节,我几乎把我 一生的痴憨都消逝溶进那段时日里。哪怕是天荒地老,也荒不了那心田的相思树, 老不了对他的一份苦等。 何堪回首,我这陈年往迹,女儿能明白多少? 夜已渐迟。窗外的风声瑟瑟可闻,就象当年的山村夜晚。前院草地上,去年 才种下的梨树,今春已枝叶繁盛。叶声和着檐下的古钟阵阵,时远时近,悠悠如 远古的回响。春华秋实,一代一代,推移运行。在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上, 无论任何地方,不可逆转的法则穿行于这一季又连接了下一代,在宇宙间,你何 处去追寻他的踪迹?你不能扼止他,你也无力预示他。 女儿困极,已渐入梦乡。 我终究未能为我女儿找到最好的答案。我把这付托给沉沉的夜,清明的月。        1997.5.16              二 不敢看书 曾经很爱看书,却又不敢大看特看,只好躲躲闪闪地看书,看得很理短。 白天看书的时间,要选先生不在家时,一边看书一边吃饭。放放心心,慢慢 地看。细细品尝书里的内容,饭的味道也显得特别可口。到夜深人静时,伴着轻 翻书页的纸声,一页一页走进书里面。那个时候的我已经不是我,书里写什么我 就是什么。看得酣酣然欲罢不能时,先生过来咬牙切齿地责一句,就是我最恨他 的时刻。 有时候,听到先生说,某某真没有出息,一本小说拿到手,两天就看完了, 整天不干活。语气里含得那个不肖,似在指桑骂槐。我在一旁听着就胆寒,换作 是我,一天也可以囫囵着打发一本。 其实先生他自己就是来自一个典型的读书人家庭,父母亲都是地道的中学和 小学老师。但是,就像中国大多数的教师阶层一样,以前的物质生活很拮据。教 师界中,有学问的人见得多了,还不是穷酸文人,囊中羞涩的不鲜。花那么多时 间去看闲书,精神追求又不能代替吃饭。还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所 以有识者都以科学的态度求实际,或者你很会读书,学而优则仕;或者老老实实, 学个手艺谋个衣食生路。 对于先生这样一个寒窗苦读,戴过美国学位帽子的工程师来讲,能产生实效 的才是有用的。闲书,既不教你知识又泛滥情绪,他不能容忍把大把的好时光消 耗在没有用的空洞里。要看,也只能放在次要的零碎边角当儿娱乐一下。所以, 他还是颇解人情的。只是,我总是不识时物,专爱选大好时光,大看特看与学习 技术无关的闲书。明知故犯的我心里虚,看书时一直很理短,因为在我们共同载 舟的许多年实践证明,他总是对的。他以工程师的特有的讲实际,尊重科学的法 宝,屡屡战胜我,真理总是在他那一边。为此,我也恨。不知道是恨真理还是恨 他。 世界上的女人大多数都是感情动物。在女人的生活里不能没有感情的颜色。 如果实际的生活里没有,她就会上天入地地去寻找。女人们的感情又是那么的丰 富,即使脸上没有了青春的红晕,感情和她的灵魂还是纠结不离。就像可乐罐里 的汽水被密封着,一旦打开便喷发满溢了出来。到了岁数的女人谈情说爱花前月 下得又嫌累,且不合时宜,不如看看书,悠闲实惠。每一本书都是一个世界,够 你遨游遐想,抒发感情了。 尤其是到了美国以后,看书更是奢侈的行为。大家都在为谋成大器为某方面 的专家,赖以谋个好饭碗。谁还能阳春白雪地谈诗论画?看闲书于我,果真有点 儿违理,况且至今还没有创造出相应的劳动价值。若要看书时,就狠狠心,想在 心里:士有所好,无为无能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这个精神是有出处的,孔夫子就 说“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主张读书是为了完善自己,无 须在乎外在的名声和遭遇。这就是强大的理论后盾,苟且厚着脸皮再看一回书吧。 到了有一天,看书看到有感而不能不发,非要涂鸦时,先生忽然发现原来我 还有点儿用处。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豆腐块纸片,装订起来竟然也有一小沓。他说, 等你写多了,我出钱,你印书。 于是,每天下班回来,他就要问:今天写了多少? 交白卷很惭愧。天天写不出东西来,无以回敬先生的厚望。我倒情愿再去餐 馆打工挣钱,不闲云野鹤地看闲书了。 对于务实的人,时时务实,闲情里也能做出有意义的事来。碰上我这样云里 雾里不谙时务、不成气候的太太,先生也很无奈。 我还是逃不出不敢看书的窘迫。     1999.1.1           三 “酷”妈 记得在出国以前,偶尔从港台的杂志上看到“酷”这个字眼,心里纳闷,琢 磨不清楚,究竟何意。乍看以为是形容某人很凶残,可是偏与文中所表达的形容 却又不符,明明说的是很有趣的事儿嘛!后来出国,听到不少人,尤其是年青人、 大小孩子们爱使用Cool,常常把这挂在口上,当口头语。日久才逐渐略会其 意。 近年回国探亲,访亲拜友,看电视看国内的杂志,“酷”字的应用也已经颇 风靡。年轻一代的一定要“酷”一下才过把瘾,就连应景儿的文字,也很附势, 讨帅哥靓姐欢心,有新鲜的必“酷”,有盖顶儿的也还是要再“酷”一下才够劲 够威。毕竟离国十载,什么都在变化,国门开放,人情、文化、日常生活里,都 浸了洋味儿了。 现在当父母的,都很注重与孩子打成一片,以便更讨小孩欢心。假模假样的, 也要拿一些时代流行的东西来装点自己,以期笼络小孩,达到大人们的预谋。所 以,我也时常挖空心思的找一些“酷”事儿做,想当“酷妈”,向孩子示好,为 此,煞费精神。     (一) 刚来美国时,看见美国妇女穿着挺有风格,生怕孩子嫌自己的妈妈不够体面, 不“酷”。有一次,孩子学校“Open House”,就是把学生的学业展 览出来,请家长们光临参观。这下机会来了,是日,我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一 派参加时髦聚会的阵势,带领孩子去学校。 我可给你长了脸吧?我问小孩,我蛮自豪。 教室里扶老携幼、熙来熙往的人不少。一间一间教室看过去,墙上贴满了学 生们的作业,台子上陈列着学生的手工艺术品,小孩子们特别兴奋。这是很富有 人情味儿又素雅的场合,大家的衣着虽然随意却挺整齐,质朴又不失时代感。轻 衫便裤软鞋,真正体现了美国人日常生活的品味。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的行头, 好象去联合国参加世界大会,一色套装硬挺挺的,丝巾丝衬衫,高跟皮鞋整得我 膝盖都直不起来(我最恨高跟鞋,平时从不穿它)。站在人群里的那个别扭,真 是气馁。哪还能做“酷”妈?真是“苦”得要哭。   在孩子们心目中怎样的妈,才算“酷”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也无资料 可寻。这是前人无可借循的新路,只好自我琢磨自己的新形象。   天天在家看美国的电视肥皂系列片,研究现在小孩的心理。有次看《一步一 步》这个片子,我才了悟,到了十几岁这个难伺候的年龄的孩子们,不仅一概觉 得自己的妈妈很难看,而且特别羞于妈妈亲自到自己的学校里和老师说东道西的, 这真是一个伤心的发现。虽然,这种打击与偶尔窥探到,丈夫向某某漂亮女士献 殷勤的小道消息时,那么不受用相比,本质上绝对不同,但是足够令妈妈忧愤的 了。更不可救药的是,妈妈们大都很爱漂亮,又尤其爱去孩子们的学校里亮相。 不过,有了一些失败的教训,对于当“酷”妈的向往,只能象年轻时代,追求新 潮那样,处于既热衷又无知的彷徨。 (二)   小孩子总以为妈妈们都很乐意为孩子劳累。如果找借口妄想不干小孩派给的 节目,小孩就振振有辞地例举,洁西卡的妈妈怎么能画水彩帮小孩完成作业;露 西的妈妈如何会为孩子们烤点心开派对。稍一被小孩的蛊惑动摇,我的麻烦事儿 也就滚滚而来。 老师专门出难题,自然科学课罗列出一连串昆虫学名,要学生们扑逮了制作 标本。眼看秋深,虫子们都忙着准备过冬,各谋暖寝去了。每天一放学小孩就到 后院翻土攀树地辛勤找昆虫,可是标本簿上就是短了个蝽象。“放屁虫蝽象”折 磨了我们两星期都不露脸。眼看限期已近,小孩天天烦我,向我讨债似地要臭蝽 象。孩子一向天真地幻想做妈妈的,天经地义地把小孩的作业视为己任,我何尝 不是巴望最好有满满一院子的小虫子让孩子们来捉。 我小时候,老师从来没有叫我们做这样的作业,偏偏美国的老师花样“酷”, 隔三差五地做“Project”(项目),整天要我开车拉她去市立图书馆查 资料,搞研究。 历史课学第二次世界大战,三、五个人一组,各组作各自的研究,各人分工 一部分调查工作,任是谁都偷不得懒。作业交上去,谁的功夫见力,老师一目了 然,哪个组的团队精神配合得好,亦明鉴。看得出,美国人也是知道南郭先生滥 竽充数的典故的。历史课,又不是主科,小孩均视与主科同仁,严阵以待,由此 可一瞥学校对初级学习的全面发展,治学有道。平日里,也不见小孩做数学作业, 问之则答曰,老早做好。英语呢?一张书单,几十篇大部头小说、传记,看去吧, 看好了考试,读书报告交出来,货真价实开卷考试,想偷看都不知道怎么抄。我 以前那点儿对付老师考试的老套路,此时都派不了用场,这才上初二呢,小孩已 经开始讥笑我是大老土了。 且说我这里为“蝽象”烦恼不已,疏懒几日不曾割草,眼看前后院的草地郁 郁葱葱长势蓬勃,野地里的灰兔干脆把小兔也移来落户在我家后院的草丛中。灰 兔一家人长长的毛耳朵耷拉,安详地偎作一堆,我每天从厨房的玻璃窗看出去, 心里很温暖,实在不忍破坏它们的家庭幸福。 街坊沃克太太见了我打招呼,“嗨,你的草地真壮啊,可以牵马来吃草了”, 没有别的办法,维护庭院整洁美观,宅区邻里共公关系很要紧,只好推出割草机。 轰响的割草机,惊醒了草丛中沉睡的生命,也飞扬起无数看不见的微尘,直 冲得我连连打喷嚏。泪眼中仿佛有一道翠绿的流光忽闪而去,随着抛物线的轨迹 追寻到篱笆下的灌木丛跟前,这是多么惊喜的时刻,梦里寻它千百度,这只期待 已久的蝽象,此刻就货真价实地降落在一秆枯枝尖儿上摇曳。我为我孩子即将得 到她之所求的兴奋而激动。凝神滞气,轻手踮脚,刚要扑下去,这飞虫儿却骤然 跃起,转道回旋,隐藏到院中央的梨树浓密的叶丛后面。搬出椅子登高,脱下外 衣,拨开枝叶,探头察看,誓要捕之归案。哪料想它机灵无比,见形势危急仓皇 出逃,冲向空中。不能让它去了!我猛挥手上的衣服朝空中扑打。梨枝乱,颤叶 纷飞,失去重心我一头栽地,眼巴巴由着那虫儿逃了。瞄见它停到院隅的木篱笆 方向,我哪顾得混身的痛,翻起腰奔向篱笆,细细搜寻。 无望了,我很沮丧,小孩天天找我要的蝽象,到了手边的,化作一阵黄绿妖 风,飞遁去了。 我伏在木板上痛心,午后的秋风有点儿燥,风里夹杂了一股怪味儿。它还在, 这狡猾的飞虫,蝽象的臭味儿就迷漫在我的鼻尖前。我象机警的猎犬,悉悉索索 地嗅。伸长脖颈扫描每一条板缝。哈,好聪明的虫子!扁扁地钻缩进木缝,浅绿 的身形,革质的翅边还隐隐约约透出一丝亮黄色的勾线。此时,使命感注满我心, 世界上的事你以什么标准来评论价值?面对一只小蝽象,我是生物学家达尔文? 我是以孩子之需求为己任的伟大母亲。 蝽象大约已无奈,劫数在即,死死嵌进窄隙不动声色。我也不慌,攀上与邻 居共用的篱笆,掏出刚才取木椅时备好的小瓶儿,一手伸到木篱外面把瓶口对准 位置,一手则从相反面用干树枝把虫子向瓶口挤赶。虫子迫于进攻,在缝内上下 慢移,我的瓶口也相应着移动。霎时间,臊臭熏天,我侧头换口气之际,说时迟 彼时速,蝽象已经逃窜。歪歪的在空气中仓皇打几个圈,遥遥地望着它疲倦地停 在邻家后院准备过冬的烧火柴堆上。 未经应允贸然乱闯人家的后院,就是不挨枪子儿也得公堂对簿。救场要紧, 整整衣裤掸掸土,首次揿门铃惊扰“哈罗”了两年,而从未拜访过的紧邻。应门 的主妇听罢原委大力协助,她搬木柴我手撑外衣严密巡视。法网恢恢,蝽象最终 落入瓶中。 傍晚小孩放学,打开冰箱取食,看见亮晶晶的透明玻璃瓶儿里,安放着一只 冻着的,黄绿的蝽象。欣喜地欢呼:啊!Cool,妈妈,哪里来的? 我不明确,小孩究竟是为终于得到苦觅多日的蝽象,还是因了藏冰的冷柜的 低温而“酷”,可我最在乎的当然是当“酷”妈。     ( 三 ) 不过,日日在厨房里很难实现当“酷”妈的心愿。 首先极少有与外界打交道的途径,就算有这份才能,日久倦怠在洗锅水油腻 炉子之间,也终会被埋没。每当做卫生打理房间,吸尘器推到挂衣间时,心情总 是复杂万千。以前在国内时,买了三开门的大立柜,还是不够储放一年又一年垒 起的衣服,抱怨地方小。现在专门的挂衣间,四壁上上下下立着好几排挂衣的横 杆,开了电灯亮堂堂的,由你尽兴地安置四季华服,可是,当初出国时上海妇女 商店买的尼套装,广州友谊商店的小羊皮夹克,还有一大堆上班族女士的衬衣丝 巾皮鞋,蹉跎数年不曾动过,幽怨地陈列在衣架上,养在深闺人不识。除了白衣 黑裙在中餐馆打工尚有实际用途,架子上那些为出国而置的时装既对于居家显得 不合时宜,做主妇灰头垢脸的也不需要穿用,几年来未添置多少新衣,枉由那许 多衣架空荡荡地在待望。 生活一旦循入常规,惰性就象一堆又粘又重的面团,糊糊稠稠地陷在脑袋里 沉沉然。每当太阳升起时,我都祈祷这一天有些新鲜的事儿发生,为快要枯萎的 遐想添些活力,也为孩子有“酷”妈开辟新创意。我并不灰心。 期盼的时刻往往不期而至。 小孩浩浩地哭号着冲回家。刚才不是好好的在大门外边骑自行车玩儿吗? 出门前梳过的小辨子散开,一双小手捂了眼,状告妈妈:外面街上男孩子用 “辣气死”辣我的眼睛! 反啦,竟然有此等的事,光天化日的欺负人,大庭广众之下拿辣奶酪往女孩 子的眼睛里涂。孩子用凉水洗过眼,眼巴巴地等我给她作主。舍我其谁也,我若 不站出来,谁给我孩子撑腰?顾不得我那洋泾浜的蹩脚英语,我得去找他们讨个 理。 当机立断,放下手里的锅铲,解下布围兜,奔进挂衣间,换上一套崭新的, 春季大减价时抢购的耐克绒衣,配上高腰厚底的耐克球鞋,再转到洗脸台前,涂 粉上唇膏,梳发喷摩丝。专业化的仪表包装,鼓起勇气,牵着孩子,昂昂出门去 论理。 那一伙刁男孩,七歪八斜的,还倒在草坡上晒太阳。我跨一步上前,紧张得 突然亮高了八度嗓: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如果再有,我将告诉你们的家长。 不是我,是他。吃软怕硬,男孩子们没有胆量承担,推来推去卸责,倒是再 不敢造次了。 长了志气,回家的路上小孩挺高兴地说:妈妈,很“酷”! 我象老母鸡一样用我的大翅膀保护我的小鸡,我是真正的“酷”妈,我知道。 虽然我说的英语不够“酷”,不关大体,我那套耐克装可派上用场了,我惦记我 的新衣。 我想,“酷”就是把一件事儿做得漂亮吧! 隔日,有门铃响,门眼里看出去,又是那帮男孩!嘿,前度刘郎今又来,又 来寻事?既来之,则安之。我振奋了自己,庄严迎出。 哈罗,这是为学校童子军的募款,太太请您买一份饼干吧。推出满脸雀斑, 最矮的一个,小可怜模样地仰脸对我说。 妈的,好现实。昨天的账这么快就回来算,打了大旗来对付我。我小孩躲在 门后面,满怀期待地张望要我给她面子,要我买饼干。 看自己孩子的份上,我买了。 妈,你是“酷”妈。 呵,知母莫如女。 1999·5·4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亦歌 审 稿:阿飞、笨狸、古平、方舟子、赋格、虎子、唐郎、杏儿、一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1.77.153)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或uuencodeGB版)《新语丝》,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 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