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9/09 (第六十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九月增刊《中篇小说》已于八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卷首诗】             §    大树静立         訾 非:大树静立          §                         § ·訾非· 【网讯】              §                       § 【牛肆】              § 在我们心灵之中,          泽 若:“世纪之交”的思考     § 与大树对应的那部分, 少 君:鬼 市           § 静悄悄地站立, 亦 歌:一字千金          § 沉默,如正午的太阳。                   §                    § 如果你深入树之内核, 【丝露集】             § 可以触到浅浅的静脉, 百 合:拒绝诱惑          § 默默流淌。 周 实:宫             §  唐 郎:大劈棺           § 几乎无风, 刘 嵘:死 灭(诗)        § 几乎秋蝉停止歌唱。                   §  【网里乾坤】            § 几乎瓷器的花瓣,不再 吴 过:落满蓝蜻蜓的花径      § 叮当 肖 毛:阅丰子恺绘《护生画集》札记 § 作                   § 响 【网萃】              §  应 帆:纽约观崔记         § 大树静立,身外和身内, 阿 翁:眼前崔健          § 蓝色的湖泊                   § 隐隐约约。                   §                   §   【网讯】∽∽∽∽∽∽∽∽∽∽∽∽∽∽∽∽∽∽∽∽∽∽∽∽∽∽∽∽∽∽∽ ★ 为方便国内读者,新语丝国内版网站已经开通。国内版与国际版(原版)的 内容有所不同,删除了一部分资料。网址为: http://www.xys2.org ★ 《新语丝》于九月八日出版《中篇小说》增刊,发表老那《过渡时期》、沈 方《在天涯》和余岱宗《心太软》。 ★ 第二届中国互联网络大赛在8月22日开幕,将举行“全国互联网现状和发 展调查”、“全国互联网知识竞赛”、“中国家庭网上购物大赛”、“中国网络 小姐选拔赛”、“’99中国十大杰出网络人物评选”、“’99中国及世界十 大网络新闻评选”等活动。 ★ 中国内地首例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案主犯、广州籍电脑“黑客”吕薛文,被 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法院还判没收其用于作案的 手提计算机一台。吕薛文在1997年4月加入某自称的“黑客”组织,在19 98年初学网络安全常识后盗用他人账号并非法进入了根本没有安全防护的“视 聆通”广州主机。 ★ “北大方正电脑公司将帮助故宫博物院进行计算机网络管理”这一消息去年 底到今年初在多家新闻媒体和网络上传播。故宫博物院最近澄清说他们从未和北 大方正进行过任何业务合作,北大方正的行为是侵权。这桩故宫状告上海北大方 正科技电脑系统有限公司的侵权诉讼案已在东城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 ★ 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最近开庭审理了瑞得公司诉四川宜宾市翠屏区东方信 息有限公司侵权案。去年底,瑞得公司发现东方信息公司的首页与自己的首页极 其相似,控告被告方对原告首页著作权构成侵权。法庭最后认定被告的侵权事实 成立,判决其在《计算机世界日报》的首页刊登声明向瑞得公司公开致歉,另外 向瑞得公司赔偿2000元人民币。 ★ 不久前,泉州人曾某在网上发出一个帖子:请大家都来评论交警。他说以后 自己的儿子如果当了交警,就要打断其双腿。泉州市公安局计算机监察办的执法 人员找到曾某,指控其行为违反了《计算机信息网络国际互联网安全保护管理办 法》的第5条,有损害、攻击国家机关声誉的性质,将其拘留7天。 ★ 中国首次“网络七十二小时生存测试”于九月三日至六日在京、沪、穗三个 城市举行。参加本次活动网上报名的人数超过五千,通过抽签产生的四十八位候 选者,经过三天的网上票选,最终确定了十二名志愿者,进行网络生存测试。参 加者在一个完全陌生、封闭,没有水和食物的环境中,靠主办机构发给的一千五 百元人民币现金及一千五百元人民币电子货币,并依靠网络提供的一切进行一次 生存测试。其中一人中途退出。 ★ 据广州市殡葬管理公司负责人透露,投资2亿元的新广州殡仪馆建成后将拥 有世界第一流的设施和管理手段,比如遗体一进入殡仪馆就会被配戴上IC卡, 所有业务将全部采用电脑网络管理,亲人在外地可通过互联网观看到整个告别仪 式的现场实况。预计明年4月将可为市民服务。 ★ 国内唯一研制、生产、销售高性能计算机的曙光信息产业公司的科研人员正 在紧张地进行国庆献礼项目——每秒钟运行一千亿次的曙光2000二型超级计 算机的开发调试。据称,国产曙光高性能计算机产业化步伐喜人,目前他们生产 的计算机已占到国内市场份额的近10%,打破了外国机器多年垄断的局面。 ★ 由国庆五十周年筹委会宣传报道组主办,人民日报社、新华通讯社、中央电 视台和北京市信息化工作办公室联合承办的“国庆五十周年”网站开通。国庆当 天,网民可以通过网上直播欣赏到庆祝大会、阅兵和群众游行盛况。网址为: http://www.prc50.gov.cn ★ 中国首家大型商业拍卖网站在北京正式开通。这个由北京今点公司推出的网 上二手及商品竞价市场是国内目前最大的商业拍卖网站,该网站通过详细的分类 和交互式的网上拍卖活动,进行商品、二手货、收藏品网上交易,网址为:www. Ya-Buy.com ★ 一个以介绍毛泽东读书生活、尤其是研读《二十四史》为主要内容的网站开 通,网址: http://www.maochina.com ★ 香港特区政府资讯科技及广播局宣布,香港已有百分之三十四的家庭拥有个 人电脑,因特网的用户达一百万。香港的宽频网络已经覆盖了百分之七十五的家 庭,显示香港已经很广泛地应用电脑及因特网。特区政府正通过不同的渠道,提 供电脑及因特网给予市民免费使用。特区政府还与十多个电脑服务供应商合作, 为每一个有兴趣的市民提供免费电邮户口。 ★ 由香港移动宽频网络有限公司开发的全球首个无线电话中英文网站--“W APHead!”开张,能为流动电话及个人数码助理(PDA)的用户提供资 讯,实现了无线通讯与互联网技术的相互结合。 ★ 在美国心理学协会举行的年会上公布的一项研究成果称,有5·7%的网民 患有某种形式的上网成瘾症。据估计目前全球网民估计有2亿人,意味着他们当 中有1140万人患有上网成瘾症。 ★ 荷兰阿姆斯特丹国立数学和计算机科学研究所的科学家宣布,他们在微软等 大计算机软件公司的资助下,组织了来自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荷兰的专家, 使用一台Cray900-16大型计算机、300台个人计算机以及专门研制 的破译软件破译了一个名为RSA-155密码,从而暴露了目前电子商业的一 个重大隐患。这个密码是为了保护目前在计算机网络上进行的日以几十亿美元计 的金融交易、货品交易而设计的,它是用来保护电子邮件信息和网上信用卡交易 的安全软件的基础。 ★ 国际录音业联合会瑞典分会最近控告一名十七岁瑞典少年涉嫌互联网音乐盗 版活动。该少年被指控通过他在万维网上建设的个人网页免费提供受版权法保护 的录音制品,如果罪名成立,他将面临150至250美元的罚款。据悉这是发 生在欧洲大陆的首宗网上音乐盗版案件。 ★ First Union是全球百强企业之一和美国第六大银行,该公司上 个星期解雇了七名雇员,原因是这些雇员发送了大量含有色情和不适当内容的电 子邮件,导致公司计算机服务器处理信息的速度减慢。 ★ 最近在Ebay的电子拍卖会上,首次出现了人体器官及未出生婴儿的拍卖, 其中一个肾脏竟然以六百多万美元的高价成交,一个未出生的婴儿也高达十几万 美元。不过事后发现是好事之徒作假兜售,成交约定也随之取消,此事正在调查 之中。 【牛肆】∽∽∽∽∽∽∽∽∽∽∽∽∽∽∽∽∽∽∽∽∽∽∽∽∽∽∽∽∽∽∽ “世纪之交”的思考 ·泽 若·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约前340—约前278)   端午节早上,惊悉(中央电视台消息)北京某处要大建什么“中华世纪坛”。 试问现在一般使用的所谓公元纪年的世纪概念同中华民族有什么内在联系呢?所 谓公元纪年并不公,据说实质上是基督纪年(不知为何不译作基元,如台湾省译 作西元也能少些误会),说白了就是纪念耶稣·基督。据传因玛丽亚婚外情所生 的耶稣·基督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某个时期某个地区的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据考证 他也并非生在所谓公元纪年元年)。他老先生若有什么值得我们学习和发扬的好 思想、好品德,仔细研究后向大家讲明白了学就是。我们凭什么、为什么如此隆 重地纪念他呢?难道要以此坛为标志表示中华民族改宗基督教吗?      公元、公历并不公,其他被冠以“公”字的如公斤(千克)、公里(千米)、 公尺(米)、公顷等看似有些公的东西实际上也不公。洋大人们在衡量重量、长 度、里程、面积等时依然广泛使用盎司、英镑、长/短吨、英寸、英尺、码、英 里、英亩等。所谓公制,在一些场合是需要参考使用,但一旦过分单纯追求推广, 就会使我们遗忘具有生活实感且属于民族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两、斤、担、寸、 尺、丈、里、亩等基本话语。关于外币标价,只有英美使用以自家货币为基准的 1英镑(或美元)=XX.XX外币的间接法,其他国家均使用以外币为基准的 1外币=XX.XX本国币的直接法。对于国际电话的国家/地区号、互联网网 址的分配他们也没有忘记其自我中心。再看数字每三位用一逗号分隔的标注法, 实质上是没有“万”的概念的西方人为方便读数而想出的办法,如果我们既不愿 放弃“万”的概念又如此简单地生搬硬套,对我们实际使用上的方便性恐怕还得 打个大问号。显然,不削足适履就得忍受挤脚之苦,若为免受挤脚之苦而削足适 履,我们的心胸和眼光大概也会因之萎缩一个数量级,我们为什么不能四位一分 隔呢?本意为万亿的“兆”为适应MEGA(百万)之翻译已缩小为其百万分之 一,难道不能用别的字翻译MEGA吗?      回头再看“世纪末现象”,目前许多传媒、知名人士开口不离“世纪末”、 “新世纪”、“世纪之交”之类的词儿。在我国有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 于春的说法,这符合一定的自然规律。而纪年概念有多少科学依据?在多大程度 上符合自然规律?恐怕尚不清楚。以色列国所用的犹太纪年已是五千几百年,佛 历也到了二千五百多年,还有伊斯兰历等等。我们中国若使用黄帝纪年,算来也 该是四千七百来年了。可见确定纪年的科学依据虽有待研究,似乎怎么定都无关 紧要。但其文化背景却不折不扣地表现在它的名称以及依此而进行的活动上,决 非无关紧要,实在至关重要。纪年、日历实质上是一个具有强烈民族文化背景的 宏观作息时间表。至于基督纪年,不过是基督教信徒们的东西,是他们的宏观作 息时间表。现在他们最有钱,主导世界经济,我们不得已参考他们的时间表办事。 参考就是参考,对他们的世纪庆典可以有礼貌地表示适度的祝贺,但大可不必为 之兴师动众、沸沸扬扬地捧场凑热闹。显然总结共和国建设的五十年经验与教训, 举办适当的庆祝活动,激励各族人民力争以中华民族的全面复兴来迎接共和国的 百年庆典(这才是共和国的世纪庆典)更具有实际意义。对于基督纪年2000 年,除了因参考他们的作息时间表,不得不劳民伤财地忙于解决由于他们目光短 浅、急功近利而引发的所谓2000年问题,并在不安中迎接这一年的到来之外, 看不出这一年对我们还有什么特别的实际意义,更不知有什么值得我们庆贺。工 商界适度利用他们的“世纪末”、“新世纪”、“世纪之交”(以及“圣诞节”、 “情人节”之类的各种洋节)多出口点商品,活跃经济倒也罢。我们过我们的春 节,他们过他们的“圣诞”。   精英们、传媒界使用那些与我们的文化、生活、工作毫无本质联系但却可能 惑乱人心的文字,针对国内人民的炒做是否应该慎重一些?炒过头了,实质上是 没有自己的时间表、缺乏自信、民族自卑、盲目崇洋、不加选择地接受西方的价 值观、钻进他们的意识大圈套并为他们做广告的表现。那样会渐渐忘记自己的历 史、自己的祖先、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时间空间定位。中华民族的 伟大复兴从何谈起?      现实地看,就我们不得已参考用之的基督纪年而言,的确到了世纪之末。有 人大谈“世纪末的紧迫感”、“世纪末的恐慌”、“世纪之交的机遇”等等所谓 “世纪末现象”。既然许多大小人物在谈,大小媒体在谈,应该说这本身就是一 种发生在基督纪年二十世纪末的现象。这些现象从何而来?粗略地回游一下中国 的历史长廊,三皇五帝、大禹成汤、文武太公、诸子百家、灵均子长、秦皇汉武、 陈胜吴广自然不知基督是何人;唐宗宋祖、成吉思汗、洪武永乐、康熙乾隆、润 之小平也许多少听说过,但显然他们都是按自己的作息时间表办事。   看不出关键人物的生卒、王朝的更替、民族的盛衰、国家的分合同基督纪年 有什么内在联系。既然五千年历史中找不出所谓“世纪末现象”,则当前发生的 此种现象可能就是内部生物钟的紊乱和外部扰动过于强大的缘故。那么基督教信 徒们有无“世纪末现象”?这应在保持自己的生物钟自律的前提下仔细研究,沉 着应对。谈到“恐慌”,令人联想到1900年八国联军侵略中国,1999年 北约的轰炸和八国集团软硬兼施迫使南联盟接受外国军队开进其领土,以及美军 袭击我驻南使馆造成我记者与馆员多人伤亡、馆舍严重毁损的“五·八”惨案, 这不能不令人毛骨悚然。如果说这是基督教信徒们以一百年为活动周期的具体事 例的话,我们只能战略上藐视他们,战术上重视他们,临乱不慌,奋发图强。   我们应认识到他们也不过是纸老虎,只要我们广泛紧密地团结全世界的和平 爱好者,即便国力暂时处于劣势,也能找出他们的薄弱点对他们的挑衅进行必要 的回击,排除干扰,保持自律,以图自强。      个体的人有多种活动周期,由人组成的社会群体或许也有。人的脉搏与呼吸 频率是健康者慢,按中国的传统说法我们中华民族的运动周期约为五百年,因此 作为人类社会的不同部分,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因他们的周期为一百年的扰动而改 变自己的发展节奏。至于“世纪之交”的机遇,若有,需仔细研究有什么机遇、 机遇在哪里、如何才能为我所用。因他们的运动周期而产生的机遇我们应争取分 享,因他们的运动周期产生的危机,只要我们保持自律,相对而言也是我们的机 遇。反之,若丧失自律,又不适应他们的节奏,则不仅利用不了机遇,反而可能 会遭遇比他们更大的灾难。邯郸学步、削足适履不可为。周期长是质量大、容量 大、惯性大的表现,这是自然规律。纵横看世界,从时间轴来看,唯有中华民族 拥有同世界文明史同样长的连续不断的发展史,这是自然选择的继承与发展辩证 统一的人类发展史主流;从空间轴来看,只有中华民族的规模一直与人类保持在 同一数量级上,最有资格作为全人类发展的参考模型,这是不择细流、聚同存异 而形成的人类最大群体。      人类发展至今,急需遏制前毁祖先遗产、今夺邻人生命与财产、后耗子孙资 源的危机,这是人类发展的经济动物行为的蔓延。而适应这种需要的思想与经验, 中华民族为最丰富。多民族长期和谐共存的中华民族的自律稳定发展,才是全人 类自律持续发展的典范和基本保障。因此复兴中华民族不仅是我们自己的种族延 续的需要,也是人类持续发展的需要,更是自然与社会发展规律赋予我们的历史 使命。为了履行这一不容推辞的使命,在当前这样的动荡年代只要我们保持自己 的发展节奏,立如昆仑,行若长江,用自己博大的襟怀,深远的历史观,就能对 机遇吸而纳之,对危机化而解之,使中华民族以及全人类走上和谐自律的可持续 发展之路。      己卯年端午节(1999·6·18)初稿,题《“世纪末、新世纪、21 世纪”质疑》   1999·6·20第二稿,改题为《“世纪之交”的思考》   E-mail: yi_zero@yahoo.com, yi_zero@netease.com (寄自中国大陆) 人生自白——鬼 市 ·少君·   上次回国,在天津和平宾馆,几位文艺界的朋友在二楼餐厅给我接风。夏令 时节,吃着重庆的麻辣火锅,别有一番滋味。这时一个唱京剧的“姐们儿”拿出 一个精制的鼻烟壶问道:“您看这个值多少钱?在美国能不能凑个学费?”我认 真端详了一会儿,这个制做讲究的鼻烟壶,隐约间发现有“乾隆御制”四个字。 不禁大吃一惊道:“这是珍品!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位大概只有二十岁的女演 员,脸却一红,看看在坐的都是熟人,轻轻说道:“在鬼市买的。”   鬼市,这已是我这次回到大陆第三次听人说起了。随便应付了对方几句后, 我便要她告诉我鬼市的所在。小姑娘饭后悄悄拍了我后背一下说:“你也太孤陋 寡闻了,连鬼市都不知道。你要是能担保我到美国留学,钱我出。今晚到我家来, 不过咱们要事先声明,这事你知我知,我不想弄得满天津的文艺界都知道我想泡 你。”   于是,当晚我便在一间不大,但摆满价值连城的古董的客厅里,与这个颇有 姿色且神神秘秘的女演员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我爷爷解放前在北京琉璃厂混玩了半辈子,把我太爷的一大把家产都玩没了, 才回到天津老家。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满屋子的字画古玩艺儿。听我爸说要不 是文化大革命时被没收了很多,我们家的古董可以开个博物馆。到我上小学时, 我们家已拥有和平区沈阳道古董市场——鬼市的最大的门脸儿(商店)。   其实再早的时候天津就有鬼市。老人们说那时“鬼市”开张大都在天亮以前。 大家庭败家了破落了,家人们敛旧家当换钱花。去当铺怕栽面,借着天黑偷偷摸 摸上“鬼市”来。还有一些人那就是拾破烂的、清垃圾的、扫马路的、或是检点 嘛或是摸点嘛。那些东西摆不上台面于是也卷着掖着奔“鬼市”换个小钱花。这 样天长日久一来二去,爱起外号的人就给它个阴间的称呼——“鬼市”。   比起广东人来,北方人要显得迟钝得多。那些身穿牛仔服、腰扎牛津包的广 东佬出没于天津鬼市时,我已进了戏剧学院。一天一个广东同学,拿一个当时在 天津还十分稀有的摄像机,非要换我身上的一条玉佩,我好象才大梦初醒:啊, 原来那破玩艺这么值钱啊!   从此,我就彻底玩开了,并很快成了天津鬼市的大姐大。别看我是女孩,但 女孩人也有女孩的特长。我玩古董以细、深、精见长,能在别人嚼过的馒头中, 再吮出味道来。   我在两三年间,跑遍了全国。洛阳、巩县、登封、惠州、佛山的文物交易市 场,几乎没有不认识我的。北方的几个地方更别提了。那句“中原靠挖、北方靠 倒、南边拎着文物国外跑”的顺口溜就是我编的。   当今“鬼市”不再是偷偷摸摸的去处了。前些年在天津南开区天宝路还着实 热闹了一阵子。到了这两年,还是市场上那些买卖人,还是摊上那些东西,一古 脑地移到了和平区沈阳道上。社会越来越光明了,阴气大升阳气大降。不仅市场 上的名称,就连买卖人、货品也都渗透着阴气。不信你跟我掰着手指数啊:名称 叫古物市场,做买卖的人哪条道上的都有。工人、农民、教授、干部、大学生站 在摊前卖破烂一点不新鲜,而且女的居多!   商品社会的一个明显的社会现象就是:商品面前无等级。摊上的东西也不象 过去那样阴湿、低下、见不得人了。古瓷、古画、硬木、铜器几乎都是文人墨客 们爱摆弄的东西。有人说中国五千年漫长的历史全浓缩在这东西五百米长的小街 上了。   每到礼拜天,沈阳道鬼市比天津市哪条街、哪个商场都热闹。据说大陆由古 董组成的古物市场此家最大。广东人、上海人、长春人、沈阳人、五百米小街上 容纳着各地的古玩商和收藏家。这样一来摊位也由平常阳面发展到阴阳两面。一 摊挨着一摊一群挨着一群,西起哈蜜道东止锦州道,密密麻麻擦肩蹭。连在北京 的外国人也坐着奔驰、凌志来此“破费”,一逛就是一天。走时抱着旧罐拎着字 画夹着刺绣。洋人喜欢的是中国的古玩艺。   我在天津京剧院一月的工资,还不如我在鬼市半天的收入,但天知道共产党 的政策啥时会变,所以我还不能辞职。有了钱好办事,头头脑脑们都吃饱了我的 好处,当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问赚钱的学问?当然是能蒙就蒙能骗就 骗了。那些摆在摊上哄老外的东西,大都是仿古的假玩艺儿。而在摊后、摊下, 古玩商、收藏家和卖主们,却进行着阴阳交叉的生意。我从河南以十万元搞到的 一尊元代的关公佛像,在鬼市文物贩子们手中“闯”了一圈后,终于被三十万块 “请”出了天津城。而今关老爷据说已出现在纽约的苏士比拍卖行,要价一百万 美元。   这类珍品,在鬼市的摊位上是见不到的。大概在去年的三、四月间,摊上开 始传摆摊的一位大哥河南老家中有尊关公佛像,紫铜质,属元代无疑,有出高价 者可以出手。在古物市场摆摊的不能靠摊上的物品拿钱,得靠摊下的文物“得分”, 这是买卖双方彼此都明白的事。据说这尊“关公爷”,紫铜色周身挂绿锈;铜佛 做工粗中有细,粗地儿身上线条清楚,细处眉毛刻痕依旧。卖主张口要三十万元。 我听后毫不犹豫地拉他飞了趟河南,十万现金砸(买)了下来。尽管是这种价, 关公爷还是出手了。被北京的一位“大客”加价二十万搬走了。至于他再喊多高 的价卖到了美国,只有鬼才知道。   鬼市上容不得一点事。每天市场上都会传出一串新闻:谁卖什么啦净赚了多 少钱。谁买什么啦能赚多少钱。钱象幽灵悬在“鬼市”上空,落在哪个摊上哪个 摊发财。   有一只唐代三彩小狗,摆在摊位上象是被冷落了似的,多少天无人问津。有 一天突然来了几位南边客人。其中一位老者,手里拿着放大镜上看看下瞧瞧。这 下不仅卖主儿惊了整个市场都惊了。原来一只不过几百元钱的东西经南边客一看 顿时身价升高了。“这只狗多少钱?”老头问。   “二万块。”摊主咬着牙开大价。   “交钱。”拿放大镜的老头吩咐身边的青年人。青年人毫不犹豫地点了钞票, 揣着三彩小狗走了。三彩小狗卖走了,各种议论留下了:“那是件真货你开价太 少了”;“这在南边少说十五万元”。内行人管这种买卖称“阳货阴价”,无疑 好货“掉价”了。   古玩统称为阴货。这个名称的“注脚”是:私下交易的相当一部分文物,或 挖古墓而来或从地里出土发现。这些挂斑带锈的玩艺通身散发着阴间的味道。   旧物市场上的摊贩们,大多数规规矩矩做买卖,但有些人是靠阴间的玩艺发 了大财的。用文物换汽车换摩托车换房子的事经常不断地传出。一个小贩从农村 背来一口袋大钱,一枚一枚地卖,就此一项净赚了近十万元。   梅瓶作为中国历史优秀珍品,被国内外收藏家和古董商视为宝中之宝。南方 文物贩子不断放出口信:不惜高价买得梅瓶。于是在开封、在洛阳、在郑州活动 着一伙接一伙的文物贩子齐聚天津鬼市,交换线索,使鬼市一度成了寻梅瓶文物 贩子们的聚集地。   我摊上雇的一个河北省故城的农民,得知这一消息后绞尽了脑汁。几趟大宋 古都寻觅后,连个梅瓶片都没有见着。于是他想了个好招儿,跟我说了,我说我 没听见,赚了分一半,砸了别提到我,否则我找人打残了你。   倒腾文物的人有一种感觉:农村的东西全是真的,而城里的玩艺净是假的。 因为城里人太滑能仿制。这感觉有一半是对的,而另一半对我们的农民老大哥可 是过于低估了。   那位老乡在宝坻雄县一阵转悠后,终于在鬼市摊上,物色到一只经后人仿制 的假梅瓶。几经讨价终于用几百元抱走了假梅瓶。到家后找到硝酸,挖好土坑。 几个月后经过硝酸、土壤的“制造”,一只能以假乱真的大宋梅瓶“出土”了。 他还选了个吉利的“出土”日:阴历初八,取“八”近“发”之音。然后他在天 津“鬼市”放出口风:故城有一只新出土的宋代梅瓶。后头便是一番密切的交易 来往、讨价还价了。最后听说以五万块港币出了手,但他只给了我五千块,我没 追究,但还是辞了他,因为玩假货太砸牌子。   近来天津“鬼市”的农民们开始由卖变买。在“鬼市”上经常看到这样情 景:专买翡翠的农村大嫂们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地砍价。她们也知道一块翡翠卖 好了能赚几间大北房。天津市郊区杨柳青的一个文物贩子,在“鬼市”几十个摊 位中专捡明清两代的清花瓷器,因为他身后有广东客要而且出高价。专卖鼻烟壶 的贩子只要价合适有多少要多少。他们讲鼻烟壶到了村里件件都是宝。   让“鬼市”上的摊主们目瞪口呆了:妈的,从他们手里收上来的东西,怎么 又让他们买走了。这叫个鸟买卖!这件事看起来简单,谁给钱就卖谁,哪来的不 一样是作买卖!其实这种现象说明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农民们早已今非昔比。他 们“世面”见大了,“眼界”开放了。他们可以直接把洋人请到乡下去买货,用 不着让城里人剥皮抽筋了。他们还发现即使是买城里的“返销货”也不吃亏,因 为洋人更信乡下人。这真是阴差阳错的事情。   鬼市一大主要的供货渠道来自黑三角区——山西省的襄汾、新绛和绛县。这 里曾是汉代人口聚集的地方,汉墓遍地。挖掘古墓风先从这里开始一直持续到今 天。那一座座红砖青瓦的大瓦房,那奔驰在乡间小道上的摩托车,那穿梭于山区 与广州之间的农民,足可以说明埋在这里的祖宗们,为现代人“破”了多少财。 受山西黑三角区影响河北省的雄县、榕城、霸县三角区也很快形成了。   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墓也没有耀眼的祖宗。于是河北三角区的文物交易, 依着农民们自己的思维方式展开了。出天津奔西边的杨柳青镇,再上津霸公路, 过霸县前边,便是与天津隔一百公里的河北省雄县。雄县农民倒腾文物,近一两 年来在海内外小有名气。黑道上的朋友从四面八方来。雄县人在鬼市的摊位最多。 就连在大陆工作的外资企业老板,或管理人员也不时地叨叨两句:“雄县好,家 家有古董。”文物黑市上的人,称雄县倒卖文物发展到了“大生产”运动的程度。 一个乡一个乡地搞,一个村一个村地干。男女老少齐出动,沾“古”字边的东西 就敛回家。家家都有买古董门路,户户都有货出手的窍门。   有一次我去雄县的韩庄进货,该村座落在一片荒凉的土地上。地原是很肥沃 的耕地,地头儿有踩踏得不成样子的沟渠。显然是有一两年没种了,到处野草丛 生,一派荒芜。   一千来户人家,在县里还算是个大村。只因与霸县、榕城衔接,村里很多人 讲不清谁管他们谁不管他们。我投宿的是鬼市上认识的朋友家,这位朋友叫穆苟, 一个谢了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的农民。他擅长翡翠、玉件,手里的一只清 康熙时期的翡翠鼻烟壶,在他怀里揣了三年。“不给到十万元我是不出手的。” 他常这样说。“本钱是二千元,得赚出三间大北房来。村里地基都划出来了,就 在你来的那条路上。”我一杯水没喝完,村里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来了 个阔小姐,坐小轿车来的,腰里鼓着呢!”随后拎篮子的、夹面口袋的、驮筐的、 男的、女的、老的、大包小包、大袋小袋、纷纷涌进了穆苟家。顿时这小小的空 间里出现了历史与现实的交叉。“要吗?玉件。汉家的。”一个胖女人从腰里解 下两件小玩艺,一件是八仙的拐子李,另一件是只怪兽。   “真的吗?”我问。 “这能假了吗?假了找穆苟。”女人用手抹一把鼻子津津有味地说:“玩玉 件你们不懂。汉兽不回头回头不到汉。这玩艺拿到天津哪件不得几千?”   “这是唐代的佛,四个腿的,假了包退。”胖女人玉件没谈完又插上一个瘦 高条儿来。   “我要鎏金的。” “这价便宜啊。鎏金的得多少钱?一寸二千块!这个六寸才要你八千。”瘦 高条儿用一条红纱巾严严实实地包着铜佛。两个衣袋里不知还装着什么。   佛是四腿板凳佛,高六寸。男佛象是达摩,无佛帽、穿袈裟双手曲弯。佛脸 开得还好,给人一种温和、慈祥的感觉。   没把目光留在铜佛上接着往下看。   “绿瓶行吗?辽代一道釉白沙胞儿鱼子开片。”   “木器行吗?大明的圈椅,就这个。”   屋子里挤满了人,东西横竖摆了一炕。外间屋、院里还三一群、俩一伙地让 我看“货”。我一看就知道这里的东西有真有假。但真的多假的少。真是真,价 钱太高,一般人搬不动。   “佛再降下些。”我懂得黑道上的买卖开始讨价了。   “少八千块不行!”   “那绿釉呢?”   “五千块。”   “五千块?啥玩艺这么贵。你们做买卖真好意思恨不得一棍子把买主打死。”   古物交易进行着,卖主们交换着进屋。我眼前呈现出一幅横亘千古的画面: 商周两朝的青铜器,虽无鼎等大件,却不乏剑等小物。这些青铜器红斑绿锈,还 挂着厚厚的泥土;汉代的陶罐,虽无工艺家匠痕,但造型别致,通身散发着古代 人的智慧;唐代的三彩小鸭,色彩匀称鱼片细开;元代的洗子鬃眼密密,中间曝 红;明清两代的青花瓷器造型各异图案古朴。几乎看花了眼。摸哪件都有道不出 的工艺,都有说不清的年代。拿哪件都觉得在揣摸着一个朝代的历史,在读着一 本历史教科书。中华五千年的历史全浓缩在这小小的空间里了。一个村庄有这么 多的文物,各个朝代各个历史时期。有谁见过这样的村庄?又有谁见过全村的男 女老少经营古董的大黑市?简直是一座历史文物博物馆。我正要接着往下看时, 穆苟用胳膊肘捅我一下,压低声音说:“天快黑了,狗一叫,咱们串几家,有几 件大件得上上手。”   农村的夜太黑,韩庄的夜更黑。韩庄的狗跟别的村的狗不一样。这里的狗白 天很少见到,一到晚上狗叫却连成一片。村里晚上生人多。凡坐汽车奔韩庄的黑 道人都是天擦黑下车摸黑进村。从北京、天津、上海、广州、香港来的大买主们 即使是坐出租车来,也大都是等天黑进村,买完货就走,从不耽搁。   让穆苟领着,沿着农村常见的土墙根往前走。我们一手拄着根棍子一手还紧 紧捂着腰包。玩文物的人都黑,见钱眼更开。尽管穆苟拍着那黑黑的胸脯不断 说:“有我别怕!”可我仍觉得心跳过快。狗每叫一声就吓我一跳。穆苟说别的 地方狗不咬人,而韩庄的狗龟爹狼娘,咬人既狠又不松口。我更害怕了。去的第 一家在最西头。让主人拴好狗我们方敢进去。   “要嘛也?”对方是一个少一条胳膊的中年人。讲话不冷不热,长得挺瘦, 走路时那胳膊一甩一甩,活象个尾子。“从天津来的?”对方又问一句。   “别管从哪来,有货拿货吧。”我也不冷不热。      穆苟把中年人叫到一边,不知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中年人脸上见点笑模样 了。   “一般人我不给看,光看不买,看几遍就不值钱了。”说着他带我们来到西 厢房。这是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库房地下,满满地摆了一地瓷器、陶器和木器。 中年人走到一个四方桌前,用腿压着桌子,用仅有的一只手从桌下掏出一个尼龙 包。他迅速打开包,内露出两样东西。我为之心里一亮。一件是满绿釉的四方瓶 ,高约五十厘米,大底、大肚、小口。瓶两耳是龙头,龙头下面是两个圆环,方 瓶两面是凤鸟争鸣图。由于时间久远的缘故,瓶身上轻轻地挂一层蓝宝石色,许 多地方还裂开了细小的鱼籽片。另一件是挂满了红斑绿锈的手剑。用手电细观之, 剑的铜质属青铜。用手沿着剑身细摸,隐约可感触到有粗道的文字在上面。好一 把带文字的青铜剑。黑市上的事有很多黑学问。喜欢的东西不能说喜欢表现过于 激动,否则货物价码立刻上来。那叫表情钱。想买瓶你不能问瓶,问剑或问其它。 等对方摸不透你要什么时,你想要的货也就到手了。   “一瓶多少钱?”   “八千元。”   “怎么这么贵?”   “来时底钱就高。”   “少些行不行?”   “有人已给到六千元了,我也没卖。”中年人甩动着袖子说得就象真事一样。   “太贵搬不动。”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买点别的。”   “就那绿瓶好,你又不让价。”   “别的,看看这把剑。”   “这玩艺现在市场没人要。”我心里已经决定要买走这把剑了,因为一个华 侨托我买几把青铜剑,可这话只能反着说。   “这剑让你便宜些。”   “多少钱?”   “二万元,少一分不卖。”   这显然是一个便宜。从年份、工艺来看这把剑都是上乘货。这叫黑买黑卖。   以前的农民倒腾文物,不过是有几个人,在外面吆喝破烂收废铜烂铁。吆来 喝去的农民后来发现吆喝来的,并不都是破烂,不时地能收到几件“真东西”, 送到鬼市可以换回一大把钱。于是收破烂的吆喝词儿改了,变成:“有老瓷瓶的 卖!”“有旧画、旧表的卖!”“有老桌子老椅的卖!”凡是沾“老”字边的东 西他们都收进来。出去吆喝的人越来越多,由几个人发展到村里壮劳力全体出动。 吆喝来吆喝去,农民们悟出一个“道理”:一年到头锄镐镰,两眼一睁干到熄灯, 也干不过一件古董。于是村里能出门的人都扔下锄头,揣上地图册,背起铺盖卷 儿到全国各地收古董去了。   雄县农民,凡玩文物的大都会几手。一是历史较熟,从新石器文化一直元明 清,哪个年代的哪个文物,哪个时代的艺术,代表是什么,基本倒背如流。尽管 他们拿张报纸都念不下来;二是都有一定的鉴别能力。每个村、每伙人玩的物件 不同,眼力不同,经常是朋友和朋友、亲戚与亲戚、邻居搭邻居聚到一起,钱大 家出,主意大家拿,买下的东西大家卖,赚来的钱大家分。他们几乎能鉴别出文 物的年代、真假、窑址、铜质。即使买假了,用他们自己的话讲“能骗住我们更 能骗住别人”;三是雄县人善去没人去的地方,敢买没人敢买的东西。他们起步 晚。比不上九都长安,地下文物丰富,价高,在国内、国际都属上乘货。更不象 湖北的襄樊、江西的景德镇历史故城众官居地。雄县要官无官要墓无墓。但报纸 上每发一条文物挖掘的消息都是雄县人的“商品广告”。雄县人在外面吆喝破烂 时编织了一张大网。书信、电报常常送到乡里。报文内容也大体一致:“货到手、 速取”。   榕城县与雄县毗邻,但风格完全不一样。在文物交易里提起榕城人都是挑大 拇哥的。他们胆大、会玩、能拿份儿。在天津鬼市文物黑市中,只要榕城人一来 就要问上两句:“有好翠吗?价钱越大越好。两万、三万?身上带着钱呢。”如 果有不管什么样式,只要合他们心意就会立即拿出定金来,先付对方然后看货。 货对头了从不讨价,要多少掏多少。   榕城人走货的销路也极畅。北边买南边卖。他们拿到手的东西,除买时曝光 一次,从不四处“亮相”。榕城玩翠的人联络工作做得很好,不仅认识一些广东、 福建的文物贩子,而且和香港、澳门的大户们有直接的接触。翡翠带着方便,卖 着痛快,风险小挣钱多,这就是榕城人的聪明。   倒卖文物,使鬼市上一些人富了、风光了,可鬼市的人赚的也是风险钱、玩 命钱。有的钱没赚来,人命却搭上了。鬼市上有个叫大六的青年,学倒腾古董比 别人晚,但他手福不浅,出去没两三趟,不知是山东的威海还是荣城,搜集来一 只翡翠球。看见过这只翡翠球的人,讲那球漂亮极了,光溜溜、绿乎乎,底子极 透明、干净,几颗子母绿凹在球中,象是几条小金鱼在绿草清水中游动。大六没 花多少钱就买到手里。懂局的人告诉他去南边吧,这玩意没有四十万块钱不能松 手。大六打张机票到广州去了,可直到现在大六和翡翠球都不见了。真是活无人 影死无尸。有人讲八成在黑市交易上让人给害了。也有人讲大六能有翡翠球的福 份,说不定去香港或澳门了。咱们念叨的这会儿,大六还搂着洋老婆睡觉呢!   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留下的事实却有两个:一是大六没回来两年了; 二是大六娘想儿子想得神经了。   市里有个大户靠卖字画跑广州赚了大钱,谁也不知道他手头到底有多少钱。 只看见他十二间二层小楼起来了,院里一溜停放着四辆进口汽车,家里应有尽有。 道上人高看他一眼,他自己也觉得高人一等。今年春节刚过,窗户上的雪花还没 落,大户唯一的宝贝儿子不见了。一家人象是疯了似的,从早找到晚,凡是能找 的地方都找了。晚晌,窗户被一块砖头砸了,包砖头的是张纸。大户人家打开一 看知道事情不妙了。纸上写道:“你儿子在我们手里,想要儿子送五十万块钱来。 明晚十点把钱放在火车站最高的柱子下头。接钱一小时就放你儿子。如果你报官 或暗中动心眼我们立即‘撕票’。”全家人见这纸条都傻了。最惨的是五十万块 钱送出去后,票还是被撕了,全家因此妻离子散。这叫因钱得祸。   所以,我爹劝我趁现在手里有些钱,又年轻,赶紧出国,或读书或做生意, 修个正果,省得在中国整天担惊受怕地过日子。大哥如果能帮小妹这个忙,我先 付五万订金,等我到美国后再付五万。来拉钩,一言为定…… (寄自美国) 一字千金 ·亦歌·   昔日秦宰相吕不韦的食客在修完《吕氏春秋》后,吕不韦曾将该书布咸阳市 门,悬千金其上,曰:“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减一字者予千金。”这便是一字 千金的典故。虽然吕不韦是想借此博名获利,但该书在当时经得起一定的推敲是 可以肯定的,一字千金也因而成了后世史官们梦寐以求的境界。能在修史上登堂 入室到这等境界的,当首推太史公;他老人家修出《史记》后,世人多有想超越 者。其中最负盛名的,当数汉明帝所器重的兰台令史班固,以一部堪称断代史典 范的《汉书》,和太史公一起名垂千古,“班马并举”。虽然不少学者认为《史》、 《汉》各有优劣,未可轻下断语,然而就细处着眼,这两部巨著还是有一定的高 下。关于这一点,仅需比较一下两人在西汉大臣的自杀问题上的论述就可见分晓; 太史公在《史记·酷吏列传》中说当时九卿犯死罪的一般都自杀,“少被刑”, 而班固是说当时九卿犯死罪的“皆自杀,不受刑”,“皆”和“少”,虽一字之 差,在史实上却大有出入,前不久因为班固的“皆”字,新语丝之友网上还引起 了一场热闹的争执,那么这两位史官的说法究竟哪个更准确呢?且来稍稍梳理一 下史料。   所谓西汉大臣的养节之风,追本穷源,可直溯西周。是时血统论大行其道, 虽有《九刑》和《吕刑》,但不用在大夫身上。大夫真是有死罪,也是刑于朝而 不刑于市,决不会象狗一样被牵出去让某个面目狰狞的癞痢头阿三砍了,再肆之 三日,弄到人所共弃。这一现象,待到周家式微后,也随之消失。其后虽有老孔 到处游说“刑不上大夫”,但纵观春秋、战国,直至秦,皇亲国戚和士大夫们动 辄被剜眼膑足的极多。到了西汉初年,贵为开国元勋的韩信和彭越等人,也受了 五刑,也就是先被刺字,再割鼻,再斩去左右脚趾,再鞭杀,然后枭首,最后还 要把骨肉细细剁碎了狼藉于市,供万人践踏。所以说,在那时,公卿们若是不幸 下狱的话,便与庶人无异,任你多么高贵的血统,也免不了要受尽凌辱。这一现 象直到周勃出狱后才有所改观。   班固在《汉书》有一段话:“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杀,不受刑。至武帝时, 稍复入狱,自宁成始。”起因是曾经贵为宰相的周勃因故下狱后,也免不了在大 牢里向狱卒们低声下气,受尽凌辱。结果后来平反出狱,想想虎落平阳被犬欺的 滋味,忍不住浩叹曰:“吾尝将百万军,安知狱吏之贵也!”大儒贾谊一直主张 “刑不上大夫”,遂趁机拿这事教育文帝。文帝觉得言之有理,便要求大臣们讲 究礼节,碰到这样的时候,保全自己的声名要紧。由此也把早已遗落在尘埃中的 那套西周的礼节又重新搬了出来。那么这股风气的兴起又持续了多久呢?   周勃入狱大概是在公元前177年左右。按照班固的说法,从周勃事件后, 大臣就不受辱了,直到武帝初年把宁成投入狱中受辱后,此风才又一次被中止。 而宁成下狱大概是在公元前139左右,所谓的公卿“皆自杀,不受刑”,也应 该只是在这段期间内,因为在这前后,公卿下狱受辱的例子就多得数不胜数了。 但就这段期间而言,还是可以找出不少反证:   譬如公元前174年左右,传淮南王谋反,文帝大怒,把淮南王抓起来游街。 “载长以辎车,令县依次传之”——《通鉴纪事本末》,堂堂一个皇弟,竟被塞 进一个闷罐子似的囚车游街。这游街还是一县一县地游过去的,等游到雍县时, 县令打开辎车的封条一看,人早已被气死了。   轮到外人时就更惨了,文帝后元年(即贾谊上疏后的十年),“上大夫新垣 平下吏治,夷族。”这新垣平因为欺诈罪,下大牢不说,还被用上了废弃已久的 诛三族的酷刑!想想原先尊贵得不得了的上大夫一家老老小小哭哭啼啼被牵去菜 市的场景,哪里还有丁点尊严可言?!再往后,文帝十三年,太仓令淳于公下大 狱。他的闺女缇萦随父至长安,要求自卖为官婢以赎父罪,这是汉史上极有名的 典故,虽然她父亲只是个太仓令,但公卿受辱的例子还是由此可以推现。看完了 上述例子,再来比较一下班固的“皆自杀,不受刑”和太史公的“少被刑”,太 史公的“少”字就要精确得多,也要兢兢业业得多了。班固的“皆”字非但武断 笼统,而且有误导世人之嫌。古人常有为一字捻断数根须的,太史公虽说那时已 受了宫刑,没了胡子,但在此字上沉吟良久是无疑的。   《汉书》固然也是史籍宝库中的一座丰碑,正如宋代的洪迈所说“《汉书》 制作之工,如英茎咸韶,音节超诣,后世之为史者,莫能及其仿佛。”然而可以 断定的是班固在当时若也象吕不韦一样布其书于城门,并悬千金其上的话,那千 金恐怕立时就要被人端了去。 (寄自美国) 【丝露】∽∽∽∽∽∽∽∽∽∽∽∽∽∽∽∽∽∽∽∽∽∽∽∽∽∽∽∽∽∽∽ 拒绝诱惑 ·百 合·   杨杉合上书,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伸腰,看了看表,已经快十点了。刘力一 会儿就要回来了。今天他会做什么夜宵呢?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腰, 觉得比往日粗了些。   寒假两个星期,一下子就过完了。可这两个星期,她过得实在舒服极了。早 上睡到近中午才起床,吃了刘力上班前给准备好的早餐后,稍微收拾一下屋子, 就看看书,然后出去走走,回来后,把刘力给准备好的晚餐用微波炉热一热,然 后再看书,等着他下班回来。吃晚夜宵,两个人看一会电视,说说话,就上床睡 觉。这样的日子,她怎么会不胖呢?不过,她不担心自己的体重,反正开学后一 累,马上就可以瘦下去。一个人在新泽西的日子,真的不好过,特别是胃受很多 委屈。好在再过半年,教授就完成他的客座教职,要回西雅图了。   这样想着期间,刘力推门进来了,带进来一股油烟味。他是个高大健壮的年 轻男人,戴着细金边眼镜,看上去根本不象餐馆大厨。   “杨杉,饿了么?给你做桂花红豆沙汤圆好不好?”一进门,刘力就问。   杨杉笑了:“有个做大厨的老公真好。”她把刘力的外套接过来,挂在门口 的壁橱里。刘力搂过她,虽然他身上的油烟味很强烈,但是,他的有力的手臂和 宽阔的胸膛,都让她觉得很熨贴。   “只要你别觉得老公做大厨,丢你这个博士生的人就行了。”刘力笑着说。   “你看我什么时候觉得你丢我的人吗?”杨杉给刘力端过来一杯茶。   “到现在还没有。不过我怎么肯定将来呢?”刘力喝口茶,戴上围裙,开始 做汤圆。   杨杉站在刘力背后,双手搂住他的腰,说:“将来也不会。我嫁给你,就要 好好和你过一辈子的。”刘力扭过头,用下巴蹭蹭杨杉的头。   “你的东西都装好了吗?”刘力边做汤圆边问。   “都装好了。唉,又要半年见不了面。”杨杉依恋地说。   “常给我打电话。”刘力的手很灵巧地包着汤圆。看着白白胖胖的汤圆很精 致地从他的大手中做出来,杨杉觉得很不可思议。刘力虽然不喜欢念书,但是, 他是最好的大厨,杨杉没有见过比他做菜好的人。   “可是我睡觉时你还没下班,我起床时你还在睡,我又不敢往你们餐馆里打。”   “没关系,刚开门和快关门时都没关系,老板不会说什么的。”   “李梦桦知道你几点到吗?”过了一会儿,刘力边盛汤圆边说。   “知道。”杨杉简单地说。想起李梦桦,她心里浮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可她 又不想让刘力觉察出来,没有必要让他担心或不快。   “回去后,如果没有时间做饭,就出去吃,反正我们也不缺钱。”刘力嘱咐 道。   “我不是心疼钱,可学校附近没有好吃的中国餐馆,我又不喜欢吃美国饭。 谁做的都不如我老公做的好吃。”杨杉坐在桌子旁边,用调羹盛起一个汤圆,凑 在嘴边吹着。   刘力坐在对面看着她,脸上带着很满足的笑容,好象杨杉的回答就是给他的 最高奖赏。   “你不吃吗?”杨杉问:“这么好吃的汤圆,我又要半年吃不到了。”   “我刚在餐馆吃过晚饭,一点都不饿,特意做给你吃的。”   “你是天下最好的老公,我是天下最有福气的女人!”杨杉嘴里含着香糯的 汤圆说。      “人家都说要抓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他的胃,对女人何尝不是这样!”飞机 上,杨杉想到李梦桦对她说的话,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胃当然是通往心脏的最 重要渠道!吃得好,心情好,心情好,自然就爱得深,道理很简单嘛。嫁个刘力 这样的大厨,当然比嫁个梦桦那样的博士好多了。   李梦桦是新泽西若歌大学的博士。杨杉的教授和梦桦的教授合作一个项目, 到若歌大学做一年客座教授,所以,杨杉和梦桦成了同事。半年下来,因为合作 很多,关系于是很亲密。梦桦不时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杨杉经常装傻。听说梦桦 离了两次婚,这在中国学生中不多见。而且,据说他很“花”。   可是,李梦桦是杨杉以前没有接触过的那种男人。其实,除了刘力,她根本 没有很近地接触过什么别的男人。和梦桦朝夕相处了半年,有时,他的一些话和 眼神或动作,都能使她心跳加快,不过她一直在竭力否认而已。刘力是个很不错 的男人,很疼她,虽然没有念书,可有什么关系呢?杨杉来美国后,他以探亲身 份来,不想念书,就到餐馆打工。先从打杂做起,后到油锅、炒锅,现在做大厨, 每月也有两千多现金收入,过几年存点钱,自己开个餐馆,挣钱不会比一个教授 少。在美国,有了钱不就行了吗?   可是,有次和李梦桦聊天,谈起刘力,他嘲笑杨杉爱刘力不过爱他做的菜而 已。“他除了能把你喂胖,还能怎样?你和他有共同语言吗?”   “什么叫共同语言?难道就象我和你这样天天谈实验就是有共同语言吗?在 学校谈,回家再谈,不烦死了?”杨杉反击道。当然,她心底某个地方也被李梦 桦打中了:她和刘力之间,是没有什么可谈的。但是,夫妻之间究竟需要什么可 谈的呢?吃着好吃的东西,谈些无聊的鸡毛蒜皮,不就是日子吗?这样的日子有 什么不好?李梦桦长得很有一副“诗人拜伦”的样子,言谈举止又潇洒不乏文雅, 更要命的,是对女孩子特别体贴甜蜜,好多女孩子明知他感情上不可靠,还是愿 意和他接近。即使杨杉和他在一起,也常常觉得心里很舒坦,有种被呵护的感觉。 可是……李梦桦毕竟靠不住。   李梦桦把杨杉从机场送到她住处,她就以旅途太累,需要休息为理由,让他 立即离开了。这不过是借口,主要原因是尽管杨杉找尽了所有的理由来拉开和李 梦桦之间的距离,但是,两星期不见,当她在机场出口处见到李梦桦时,心里还 是微微一颤。他还是那副衣冠不整,却不显邋遢而显潇洒的样子,胡子也没刮, 眼底有些忧郁,让人很心疼。见到杨杉,他很高兴地拥抱了她一下,而她发现, 在梦桦的怀里也很舒服。因此她有些怕了,怕自己抵挡不住他的诱惑。   从那以后他们再没有聊过,因为一直忙,忙得有时连饭都吃不上。当实验告 一段落,文章也寄到专业杂志时,他们已几乎累垮了。   “去庆祝一下,我请你去中国餐馆吃饭!”李梦桦对杨杉嚷道。   “肯定不如我老公做的好吃。”   “别这么扫兴好不好?你老公做得再好,他也不在这里,是不是?”   “老公是大厨,我吃也吃出水平来了,不如到我那里去,我露两手怎么样?” 其实,杨杉不想让李梦桦破费。她知道光靠着奖学金,每月还要给和第一个妻子 生的孩子寄生活费,他经济上相当紧张。   “梦桦,你最近没好好吃饭,是不是?”吃着饭,杨杉关切地问坐在桌子对 面憔悴不堪的李梦桦。   “全是凑付。要么煮方便面,要么吃‘麦当劳’。”   “梦桦,你应该再结婚。一个人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   “好啊,新年刚过就有人向我求婚了。”李梦桦精神一振说。   “去你的,我是一个幸福的少妇。”杨杉晃晃手上的结婚戒指。   “半年呢?给我半年好不好?”梦桦的眼睛盯着她,搜索着她的眼,逼视得 她只好把眼神转开。   过了一会儿,杨杉轻轻地摇摇头,垂下眼,手上的戒指好象从来没有这样紧 过。   “一个星期呢?”李梦桦嘶哑着问。   杨杉不语,咬住嘴唇。   “一个晚上呢?就一个晚上?”李梦桦有些恳求了。   杨杉迟疑着看着李梦桦,却坚定地摇摇头。   “他不会知道的。如果你不告诉他,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永远不会欺骗我丈夫。永远。”   李梦桦看着她,先是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有些自嘲地笑了。“杉儿,你何 必这么认真,搞得我感觉自己象无赖。”   他一声“杉儿”,叫得她心头猛烈一震──从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她目光 温和起来,看着他沧桑却不乏魅力的脸:“不,我从未觉得你象无赖,倒是象个 长不大的孩子。”李梦桦蓬乱的头发,不整的衣衫,疲倦的面容,都让她心底突 然隐隐地痛,眼窝也酸了。   夜很深时,李梦桦才离开。他们谈了好多。杨杉告诉他,当年念复旦生物系 的她,之所以嫁给华东纺织学院的刘力,是因为他“帅”,尽管他不聪明。   因此,刘力来了美国后,她根本没有逼他上学,而是随他的意,到餐馆打工。   李梦桦告诉她,他第一个前妻因为有外遇离开他,第二个因为他有外遇离开 他,而他又是怎样充分享受单身的快乐……在倾诉和倾听的过程里,杨杉感到, 她人为地设置在和李梦桦之间的距离,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于是,她知道危 险就在眼前,她不得不又以“累了,想睡了”为理由,让李梦桦离开。   李梦桦很不情愿地离开了。杨杉站在窗口看着雪地上他穿着黑风衣越来越远 的身影,黑色和白色的对比,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显得很孤独软弱。深深的怜悯 涌进心房,她终于让两滴滚热的泪,滑下了腮边。放下窗帘,看着狼藉的杯盘发 了几分钟呆,她情不自禁地拨通了西雅图家里的电话。可是,没有人接。刘力还 没下班。“老公,是我啊,给你打电话,你还没下班,是不是?我要睡了,不用 给我打电话了。再见。”她想学美国人那样加一句“我爱你”,可终于还是没说 出口。   可是她睡不着。回想着和梦桦吃饭时的对话,她心很乱。李梦桦怎么这么坚 持呢?当然,一个男人对自己这样穷追不舍,应该觉得高兴,证明自己还是有一 定魅力的。但是,也让人担心。她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追求吗?她的日子一直很平 淡,很平静,她会忍受不了好奇心的驱使,去品尝一下冒险的快乐吗?      轻松的日子没多久,另一轮实验又开始了。又是几个星期的几乎寝食难安的 紧张忙碌。杨杉仗着刘力收入不错,加上自己的奖学金,在吃的方面,花钱是不 在乎的。“老公,我根本没时间做饭,不是到餐馆吃,就是叫外卖。多亏我能吃, 不然真撑不住了。”杨杉向刘力诉苦。   “再熬两个月,两个月就回来了,是不是?回来后我给你好好补一补。别忘 了每天用西洋参泡茶喝!”刘力嘱咐道。   可是,李梦桦却苍白消瘦得不成样子。那天,杨杉又邀请李梦桦来她这里吃 饭。“梦桦,你看起来精疲力竭。”吃完饭,杨杉关切地说。   “是的,我真的好累了。这个项目搞得我疲惫不堪了。”   “也许,你应该向老板请几天假,到什么地方玩一玩,散散心。”   “也许。”李梦桦看着她说,“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我有丈夫。”杨杉叹口气说,“你真的就不会放弃吗?”   “再过两个月,你就要回西雅图了,是不是?”   “是的。”这样一想,杨杉心里有些伤感,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既然我们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天长地久,为什么不在此时此刻,让我们彼 此安慰呢?谁又能伤害了谁呢?”   “梦桦,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杨杉摇摇头 说。   “杉儿,”梦桦抓起杨杉的手,轻轻抚摸着,“人生好短,短得什么都无法 把握,何必在乎这种表面上的忠诚!不如珍惜每一个相逢的瞬间,抓住每一个快 乐的机会。而且,你保证刘力对你忠诚吗?”   “是的,我知道刘力不会欺骗我。他不是那种人。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个完 美的女人。而且,如果他欺骗我,那是他的事情。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欺骗他的, 我做不出。”   “杉儿,这年头,很少见你这么认真的女人。只要你自己不在乎,别人是不 会在乎什么的。而且,你一个人孤单在这儿,即使怎样了,他也会原谅你。”   “梦桦,不要再说了。不管别人在乎与否,我自己在乎。如果我做出对刘力 不忠的事情,即使他能原谅我,我也原谅不了自己。人生太短,象你说的那样, 所以,人和人相守的时间也太短。即使我能和刘力白头偕老,那也不过是几十年, 是吗?我希望在这有限的年月里,不会因为任何我的过错而有什么让他不快,让 我遗憾的事情。”   李梦桦不再说什么。可他还是握着杨杉的手不放。杨杉也不想抽出自己的手, 他们就那样沉默地坐着。其实,每当李梦桦叫她“杉儿”时,她心里总有一股心 碎的温柔,可她又能怎样呢?   房间里没有任何别的声音。风在窗外“呼呼”地叫着,可是,因为屋子里暖 气开得很高,很暖和,又加上两人这样挨近地坐着,那风便消失了肆虐的凛厉, 反而听起来很抒情。   “你最好快走吧。”杨杉抽出自己的手,猛然地站了起来。因为她听到了李 梦桦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李梦桦无言地站起身来,从椅子上捡起黑色的风衣,披上。可是,他的眼睛, 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杨杉。他失望伤心的面容让杨杉深深的感动,然后心痛。不顾 一切地,她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梦桦,对不起,我……”她 哽咽了。   李梦桦捧起她的头,眼睛直视她的眼睛:“如果你改变了主意,还来得及。” 他嘶哑着说。   杨杉悲哀地摇摇头,把自己从他的怀里松开。   “你还是走吧。”她转开身子,面向窗口。窗户上的玻璃蒙着一层热气,看 不见外面。   听到门在梦桦身后“吱”地合上了,杨杉猛然转过身子,已经是泪流满面。   那是一个无眠的夜。她一直在想象,如果李梦桦留下来会怎样。但是,她不 想用行动去寻找这样的答案。婚姻对她来说,是神圣的。她必须抗拒所有的诱惑 来维持它。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杨杉和李梦桦最后一次在一起吃饭、聊天。   “要分开了,以后谁知还能不能相见?”说了好多闲话之后,杨杉说。她觉 得伤感得要命,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   李梦桦拍拍她的手背,用食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我不是……不是对你没有感觉,我想你自己也是明白的。我只是怕。如果 我们到了一起,会怎样?我们不会长相守,因为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而我也不 知道你是不是我终身可以相托的人。也许,我们会有短暂时间的快乐,可是,这 种快乐会留下什么呢?”杨杉看着李梦桦问。   李梦桦无语。   “我很受诱惑,但我不敢去尝试这种诱惑。我的性格里没有冒险的成份。感 觉就象开车一样,在笔直的路上开着开着,突然看到旁边岔出一条路,而且好象 风景诱人,我心里很好奇,很想去看看,但是我怕一旦开岔了路,就不知去了哪 里,而且,连以前的路也找不到了。”   “你不相信你自己,不相信你可以控制,是吗?”   “我不相信我自己,你说得对。”杨杉低下头。这就是她和李梦桦之间的最 终结局了。其实,她多么不情愿是这样的结局,可是,她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吗? 她实在不想看着她和刘力之间的一切因为她的不小心而毁掉。虽然那并不是一桩 完美无缺的婚姻,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她可以依靠,可以好好待她,让她安然的 男人。   “好多人,好多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李梦桦试探着说,“我并不是要 说服你,其实我很欣赏你对于你丈夫的忠诚,我佩服你的人格。这年头,忠诚是 种难得的奢侈。”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想起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不禁对杨杉 有些嫉妒起来。   “是的,是种奢侈,但是,幸运的是我还能负担得起。当然,我为此付出的 代价是永远享受不到偷情的刺激和快乐。”杨杉严肃地说。   “将来有一天,你会为这样的付出后悔吗?比如说,等你老了,回想往事, 你会对自己说:当年,我曾有机会尝试某种冒险,体会另一种两个人的世界,可 是,因为我愚蠢地固守忠诚的信念,以致于我这一生的情感世界都很平淡。”   杨杉笑了:“梦桦,不会,我也许会为当初没有更多地认识些男孩子,而匆 匆嫁给刘力后悔,但是,我不会为对婚姻的忠贞后悔。随便嫁给谁,我都不会瞒 着我的丈夫偷情。只要是一种我想维持的婚姻,我就珍惜。”   “将来,你还会想起我来吗?”李梦桦的眼底,闪过一丝遗憾,也许,还有 悲伤。   “会,当然会。你是我至今碰到的唯一这么,”杨杉挑选着用词,“唯一这 么坦率的人。”   “我知道,你是说我是唯一这么无耻的,是吗?”   “不,我从来没想过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你。我心里很感谢你对我的感觉,你 使我知道,我还不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杨杉笑了。她当然不会忘记他的。在 她一直的平静生活中,他的出现,就象河面上陡然激起的水波,将在她的记忆里 久久荡漾,让她回味无穷。   “可是,梦桦,你会怎样呢?”杨杉诚恳地、关切地看着他。   “我不会怎样。我很失望,很失落,但是,我不会怎样。我已经经历了好多。 我也会记住你的,因为你和别人不同。”   杨杉把手轻轻地覆在他手上。就这样了吧,就这样结束,无论将来偶然相遇, 还是再也无法相逢,即使在她的心底,怀有深深的遗憾,但是,她问心无愧。    1999年5月122日于Livingston,NJ  宫 ·周 实·                        此刑产生于中国原始社会末期,                      盛行于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初期。                      此刑以阉割或损坏男女犯人的生殖                      器官,使其屈辱一生为目的。此刑                      又名zhuo(琢改木旁)或腐。      皇恩浩荡,免你一死,改受宫刑!   传旨官要他谢恩,他能谢什么恩?   关在阴冷潮湿的地牢已经一年了!春夏秋冬,十二个月,就像一只地老鼠, 不,地老鼠还能见见光呢!他只是一节腐烂的草根!家资不富,无钱贿赂,只能 死在这地牢里了!朋友呢,是啊,朋友!一个一个冷血动物,谁又敢为他说一句 话?自己呢,是啊,自己!既无地位,又无势力,区区一个太史令,惊动不了达 官贵人去方方面面疏通关节!只能任人宰割了!宰割成一条牛!宰割成一头猪! 宰割成一只鸡!   “司马迁,你和李陵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他不吱声,脑子里浮现的是一条公牛,冷不防被人一扫前腿,歪倒在地,捆 住四蹄,锋利的刀光嚓地一闪,鼓胀的阴囊兹地裂开,两颗硕大无比的睾丸蛋黄 一样流了出来,此后,即使有成群的母牛哞哞叫着擦肩而过,它也只能“宁静至 远”,遇艳不惊,顶多只是抬起头来,傻乎乎地回望一眼……   “为什么要为李陵辩护?”他还是不吱声,眼前又浮现一头公猪,被几个大 汉揪住耳朵,抓住尾巴,操起蹄子,掀翻在地。公猪鸣冤叫屈地挣扎,越挣扎绳 索勒得越紧,越嚎叫围观的男女越多,尽管它叫得声嘶力竭,仍免不了牛耳尖刀 一挑,于是那个瘪了的阴囊一连半月滴血不止,即使母猪用那肥臀日日夜夜揉着 拱着,它也安详得像个绅士,眨眨眼睛,摇摇尾巴……   “你不是说李陵投降的目的是为了寻机立功回来吗?”他仍然不吱声。现在 他就是从头到脚长满能说会道的嘴巴也不能说明什么啦!他心里又一阵扑楞楞地 飞起了一只花公鸡,一只刚刚换毛的公鸡。这公鸡被人一把抓住,悬空倒提,扎 住脚跟,扯掉肚皮上几根杂毛,用那薄薄的小刀一划,皮肉立即两边翻开,露出 一个鲜红的口子,然后,一根铁丝勾子,伸进去那么一勾两勾,两粒金黄的椭圆 形睾丸便无声地掉进了一个铁盘。从此,这只可怜的公鸡便再也不会有大红的鸡 冠,再也不会有漂亮的尾巴,再也不会引吭高歌,相反只会缩着脖子,知趣地躲 在墙角弯里,不再拍着翅膀闹事……   “哼,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因〔木于〕将军公孙敖已经探得消息了,李陵在 教匈奴练兵,准备和我们汉朝作对!”他大吃一惊,抬起头来,耳朵仿佛被嚓的 一刀,齐刷刷地削掉了。   “李陵一家被族,全家老小几十口人,全都斩决。皇上怜你才华过人,特下 圣旨……”两片嘴唇一张一翕又形成那个可怕的“宫”字,但没有声音传过来。 他只觉得脑后一麻,背后的大穴被人拿住,地牢里长年燃着的烛火顿时全部化为 乌有,眼前一片无边的黑暗。待他重又见到亮光,已在行刑室里了。   行刑室里炉火熊熊。   他呈大字形地绑在一个矮矮的楠木架上,四肢被很长很宽的皮带一圈一圈牢 牢捆紧。一张萎黄焦干的面孔用阉猪人一样锋利的目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 无法想象人的面孔竟也能是这副模样!也从未见过人的面孔是如此枯槁冷漠的东 西!简直就是一片沙漠!   “你还干涉王事不?”声音暗哑得就像蝉嘶。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他不知道是什么人!他只知道李陵将军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斗胆犯上的——割鸡巴!多嘴多舌的——切舌头!明白不?”   当然明白的。如果说以前不太明白,现在还不明白吗?   去年,李陵兵败塞外,武帝气得火冒三丈。他希望李陵出奇制胜,不胜也应 杀身成仁,但李陵却束手就擒了。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武帝震怒地询问群臣。群 臣一个个面黄如土,谁敢依据实情说话?这事本来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小小的太 史令罢了。哪里有资格为李陵说话?况且,他和李陵之间仅仅是神交而已,话都 没有说过一句,酒也没有碰过一杯。他不知武帝怎么回事,偏偏转过头来问他。 当时若是聪明一点,就应向大臣们好好学习,可他偏偏死脑筋,心里如何想,口 里也就如何说了。他觉得李陵是个奇士,有其祖父飞将军李广统兵戍边之英雄遗 风。他想武帝也这样认为,不然不会要李陵带兵。他想群臣也这样认为,每次胜 利的消息一到,他们谁不举杯庆贺,在武帝面前夸赞李陵?可是,李陵一旦兵败, 就无人为他说一句了。他若再不出来说话,是没有人出来说话了。武帝心里的那 股怒火也无人能够平熄了。因此,他便坦诚地回答了武帝的青睐垂问,他认为现 在许多人之所以说李陵的坏话,只是因为李陵平日太少与人应酬罢了。李陵绝对 是一代名将,他虽然一时失败了,一定会寻机立功回来。何况就凭他的功劳,杀 了那么多的匈奴,即使偶然失败一次,也是说得过去的。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武 帝居然大怒起来。他不但恨他为李陵讲情,而且怀疑他话中带刺,讥讽和李陵一 道出兵的贰师将军李广利。李广利可是武帝宠姬李夫人的哥哥呀!于是,武帝一 怒之下,把他的一片赤胆忠心当作驴肝肺甩给了狱吏!   一念之差,一言出口,居然酿成如此灾祸。   伴君如伴虎,知面难知心。   他一向觉得武帝对他是非常和蔼可亲的。他说了他认为能说的话。然而…… 他把“能说的”几个字放得太大了,他不是对武帝就是对自己估计太高了。   他根本就没有认识到这种太极拳式的社会最吃亏的是直性人。他是太自作多 情了,太偏于幻想了,太透明了。性格即命运……性格即命运……在劫者难逃…… 在劫者难逃……   裤子一下被剐到了脚跟。   下身可怜地赤裸出来。“嗬,这家伙倒有一条大汉!你瞧瞧,瞧瞧,还真是 一个六欲的班头,七情的盟主呢!可惜要丢官去职喽!”   两根手指无耻地夹住了他的胯间的阴茎,就像一副紫竹夹子夹往了一只欲飞 的山鸡。   “可惜呀,可惜,这么好的一只种鸡,今后再不能打鸣啦!”   紫竹夹子又摇了摇,摇得那么漫不经心。   “那你就让他再叫一次,去把他老婆接来好了!”   “呸,你要我违抗圣旨呀,你要我人头落地呀!”   紫竹夹子夹紧了些。   “好了,好了,别罗嗦了,是连根拔掉,还是留下一个桩子?”   “嗨,积点阴德,让他站着出尿算啦!”   “那就不用插鹅毛管了。有桩子,不用留洞啦。”   “好吧,好吧,太史令大人,这可是给我添麻烦啦!你连点小意思都没有, 还要我给你留下桩子,还要我给你做得干净,不给你留下一点祸根,这可是积万 世阴德呀……”   一把小巧玲珑的尖刀倏地闪现在他的眼前。刀尖满面威仪地亮着令人瞎眼的 寒光,从他的鼻尖向下身波动,滑过胸部,滑过肚皮,像一条冰窖里蹿出的毒蛇, 继续滑下去。他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正待剥皮的大葱头。 他觉得自己软绵绵的就像一滩混浊的泥水。不,是他们在用水,一下一下地打湿 着他的阴毛,剃光,然后,又用水,啪啪地打湿他的阴囊,那水流着,滴着,阴 囊上似有蜗牛在爬。   痛,终于传来了,只一下,心就从嘴里跳了出来。行刑室里的熊熊炉火顿时 也全部化为乌有,眼前又一片无边的黑暗。   待他再次见到亮光,已躺在宫刑牢房里了。   宫刑牢房正正方方,四壁仅有一扇小窗,且被封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钻不 进来。室内烧有两盆炭火,旺得就像透明的红玉,晶亮晶亮,闪闪发光,温暖有 如养蚕之室。他将在这关人的蚕室休养百日然后回家。百日之内,若受风寒,神 也难免不见阎王。   刀,似乎还在剜,还在慢慢剜,一下,一下,挂着血丝,一下,一下,钩着 碎肉,哗的一声,他听见了,一块帛被嚓的撕破了,两粒睾丸掉了出来,啪的一 声,那么清脆,落在一个盘子里,抽搐着,滚动着,一股鲜血涌了出来,叭嗒溅 开〔黑戌〕黑的地上,一滩一滩又一滩,地面变得泥泞了,刀尖还是不出来,还 在阴囊里慢慢剜,直至阴茎软塌塌的,像一张皮搭在两腿中间。阴茎确实还在 (一张皮也算是一个“桩子”),睾丸却没有了。一个没有睾丸的阳物,只是根 排尿的管子罢了(怪不得不用鹅毛管啦!怪不得不用留个洞啦)!蚕室里虽然暖 烘烘的,他仍一个劲颤个不停。他觉得很寒冷,觉得蚕室四周都在刮风,风声告 诉他不要回去——他这个失去了睾丸的男人!男人无睾丸,女人无臀部,这是何 等可悲的事情!这是何等可耻的事情!妻子在家里等着他,他却被一刀剜去了睾 丸!这一刀给了他这个男人何等沉重致命的一击!他如何面对自己的妻子?如何 面对自己的儿女?他们为什么不挥起一刀将他的头颅砍落在地?为什么不砍断他 的双手?为什么不砍断他的双脚?为什么不挖掉他的双眼?偏偏要剜掉他两粒睾 丸?为什么要使他男不男?为什么要使他女不女?为什么要使他阴不阴?为什么 要使他阳不阳?为什么要使他人不人?为什么要使他鬼不鬼?为什么要摧毁他的 自尊,使他没有脸面见人?他为什么要管闲事?为什么不知天高地厚?为什么不 学妻子的平和,在宫殿里做个温顺的差官?如果能百依百顺做官,自然也就有安 宁的住宅,自然也就有香甜的饭食,自然也就能在傍晚披着紫红的霞光回家,妻 子在家里恭候着他,为他更衣,一同吃饭,然后……然后……他感到一阵一阵的 热浪在心底轰轰地涌动起来,他看到她的两片嘴唇正在慢慢细细张开,他觉得自 己是匹白马,这马在和煦的太阳雨中,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时而上坡,时而下 坡,宛如又浓又密的睫毛,时而上扬,时而下合,地势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 会儿凸,一会儿凹,马脖上吊着两个铜铃,两个又大又圆的铜铃,那铜铃显得那 么完美,那么沉甸甸的不知重量。那重量似乎积蓄了世界上妙不可言的精华,随 着那重量的每一次摆动,铜铃便发出着魔的声音,随着那着魔的声音荡漾,白马 奔进了一条峡谷,一条长有茂密青草且白雪铺地的长峡谷,白马奔到了峡谷尽头, 又四蹄腾空折转回来,转回来,又奔进去,奔进去,又转回来,一次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都有新发现,每一次都有新感觉,每一次都有新收获,兴奋得就像一只蜜 蜂,在春天的树林里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到这朵花上,一会儿落到那朵花上,那 花的顶部粉红粉红,中间渐渐变成淡紫,下部却是一片乳白……他觉得自己的身 体里面有一种东西在向外倾倒,脑子里也有很多东西在一个劲地向外倾倒,那东 西就像滔滔洪水,要冲决堤岸,自由奔泻,最终却被一阵力量完完全全征服了。 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热乎乎压在了他的身上,就像一团一团的尘烟弥漫着笼罩了他 的躯体。他的全身都是硬的,惟有两腿之间的阴茎软得只剩下一张皮。他是多么 希望它再度坚挺起来呀!它曾经那么强壮巨大,难道被剜掉两粒睾丸,仅仅就是 两粒睾丸,便真的变得这样迷惘,这样丢魂失魄了吗?难道那两粒可怜的睾丸便 是它的主宰吗?他真有点不敢相信!他试图让它再硬起来!他拼命想象着她的眼 睛,想象那湖水般荡漾的眼波,想象她那乌黑的头发,想象她那白嫩的脖颈,想 象她那圆圆的双臂,想象她那宽宽的臀部,想象她那如笋的手指满含柔情地伸了 过来,伸到他的大腿之间,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它,它却像个死去的婴孩……他多 么希望能重新进入她的身体里面啊,整整一年了,他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一直 想回到那张床上,那张他俩心爱的床上,俯听她的心窝跳动,沉醉她的肉体芳香, 但现在即使她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脸贴脸地躺在床上,他也不可能再尝到什么 肉体的甜蜜啦!作为一个男人来说,通过肉体取得欢乐于他已是路断粮绝!那个 能表现他的爱情、他的渴望、他的神秘、他的神圣、他的温柔、他的权威的东西, 已经被一刀剜掉了,变成一个废物了!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喉结正在一点一点萎缩, 声音也嗲声嗲气起来。如果能够起身走路,他的屁股也会变得一扭一扭地向前运 动……他愤懑地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想放开嗓门大叫:我还算得是一个人吗? 我什么都不是的啦!他觉得四周充满了恐怖,空气也像他一样,被嚓的一刀剜掉 了睾丸,变成半死不活的,凝成一个巨大的空虚,使他毫无生命地活着!毫无生 命,却生存着,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他觉得下身还在流血,那血很浓,很浓, 顺着他的屁股沟子慢慢细细地往下流,慢得就像蠕动的蜗牛……他感受着这只蜗 牛的蠕动,蒙住眼睛的颤抖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开始下移,移到胸部,移到胃部, 移到肚脐眼窝停住。他慢慢地放松自己的呼吸,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时,他 才突然发现枕边还放着一只陶罐,一只小巧玲珑的陶罐。陶罐的罐身是奶黄色的, 罐底靛青,罐盖蔚蓝。奶黄的罐身上绘有花纹,花纹是一些飘逸的烟云。烟云中 镌有三个字:精气神。字体清瘦得格外出奇。这陶罐为何放在这里?里面装的什 么东西?他侧身揭开蔚蓝的罐盖,眼睛里浮现的是一汪清水,清水幽幽的有些泛 红。他再稍稍抬起头来,看见罐底沉有东西。东西是两颗圆圆的红球。球上还挂 有根根红丝。红丝在水中悠悠飘荡,就像在向他频频招手。他心里顿时明白了, 这就是他失去的东西!他们现在还给他了!他们用那锋利的尖刀将它从他的身上 剜走又这样庄重地送还给他,就像赠给他精美的礼品,让他留作永远的纪念!他 们为什么这样干呢?怕他痛苦得还不够吗?怕他伤心得还不够吗?那张萎黄焦干 的面孔,那对阉猪人的目光又狰狞地凸现在他的面前:“斗胆犯上的——割鸡巴! 多嘴多舌的——切舌头!明白不?”他当然是明白的!他明白无论如何激动,无 论如何想尽办法,也不能再将这两粒睾丸收回到阴囊之中了!他明白这是皇上惜 才,明白这是皇恩浩荡,明白百日之后回家要夹紧胯间的那条尾巴,要管住嘴里 的那根舌头!就像被阉的那条公牛!就像被阉的那头公猪!就像被阉的那只公鸡! 事情既然已是如此,他何必再苦苦折磨自己?难道非要自行了断,使自己的一切 灰飞烟灭?或者就这样下半辈子一天到晚揣摩着阴茎,想如何再把它激发起来? 难道男人对于女人,仅仅只是一个阳物?仅仅只是两粒睾丸?如果性交也是爱情, 那强奸也是爱情了!爱的根蒂不在两胯,而在心灵的土壤之中!一夜夫妻百日恩 。他想他和妻子之间是能够超乎情欲地相爱的。他觉得亲情在生活之中是比性交 更重要的东西。一个人活着而不能性交,生活固然是残缺的。这残缺就像裂缝的 水缸慢慢地流失着生命的琼浆!这残缺所放射的痛苦,不仅麻木整个下身,使下 身流出的除了脓血,不会再有一滴精液,而且直刺颈项之上,绞着又白又酽的脑 浆,使人变成一堆死肉!他甘心变成死肉吗?一堆腐臭发烂的死肉!不,他不能, 不能再自己作践自己!别人作践得还不够吗?他必须珍惜这浩荡的皇恩,咬紧牙 关活下去,即使世人百般耻笑,他也要厚着脸皮活下去!他不能因为自己残缺, 成了个不完全的丈夫,成了个没有父亲特征的父亲,就垂头丧气地度过余生!父 亲临终前牵挂什么?希望他写完《大史公书》!当时,他木然地跪在床边,没有 及时点头应承,父亲至死都未闭眼睛!那情形每每回想起来总是令人肝肠寸断! 如今,这部《太史公书》已在他心底吐出根须,这根须将靠他的心血,生芽出上, 舒枝展叶,长成一棵不死的大树,成为他的生命的化身!他坚信自己的这个直觉, 坚信自己这裂缝的水缸在生命的琼浆漏完之前,一定能实现这个愿望!他决不能 因羞辱而了此残生!他想今后若有机会,能够再和李陵见面,定要主动打个招呼, 定要和他痛饮一回。谁又相信他和李陵仅仅只是神交而已,连酒都不曾碰过一杯? 这于他真是一种遗憾!他一定要弥补这个遗憾!但愿上天能够成全!如果真有那 么一天,他定要喝它个三天三夜,不过,那酒,不用嘴喝,而要用下身的伤口喝! 那酒从下身喝进去,就像大江涨潮一样,汹涌着,澎湃着,往上升,直至一种奇 异的感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完完全全地淹没了头顶,然后再从下身退出, 飞溅起无数浑圆的水珠,直奔激动万分的峡谷……   这一天会是什么时候?他凝视着陶罐身上的烟云。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此生已经过了三十八年。这一年,他曾经幻想自己 的下身能够重新长出睾丸,就像密林中生出真菌。这一年,他曾幻想自己的阴茎 能够再度坚挺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蛹子钻出束缚它的茧壳。至于他的《太史公 书》,后被世人称作《史记》,那他恐怕就想不到了。    (寄自中国大陆)                大劈棺 ·唐 郎·                (一)   要不是因为黄毛,我不会进那个古怪的聊天室的。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黄毛 才是。黄毛是同事的朋友,跟我们有个合作项目,来往几次就熟了,听说我在给 单位做网页,没事就往我这儿跑。黄毛说:“螳螂,请教。”我一听黄毛说请教 就开始头皮发麻。我说:“黄毛,别说请教,算我求你了,要说你就说探讨。” 黄毛没理我这个碴,开始问我一些网络问题,在他眼里,我是个实打实的网络专 家,“你说你不懂,那你怎么会做网页?”我没法跟他解释做网页跟懂网络是两 码子事,网页那个东西就是为不懂网络的人准备的。黄毛谈起的问题都非常深奥, 有关网络的专业名词一叠叠地从他薄薄的嘴唇中冒出来,我只有傻张着大口, “啊,啊”地听着。这些个问题他不懂,我也不懂,但我答应帮他问问。我说: “黄毛,你把你的email地址告诉我,我找到答案后就给你寄过去。”黄毛 说:“我没有上网。”我一下子愣在哪儿了,“没上网你问什么黑客、防火墙?” 黄毛说:“我这不正跟你学吗。”   我咽了口唾沫,问他:“这些个词你都是从哪儿听说的?”黄毛理直气壮地 说:“杂志上,报纸上,我订了好几份电脑方面的杂志,上面基本上都在谈网络。” 我差点没晕过去,敢情被他唬住了,连个“菜鸟”都不是,我还当鹰供着。我说: “你赶紧,出大门往右走,没多远就是电信局,填个单子就上网了,这个月大优 惠,不收上网费。”黄毛又嘀咕了一句:“我还没电脑呢。”   我定了会儿神,闹清楚黄毛没有朝我借钱买电脑的意思,赶紧找个借口溜了。   没过多久,黄毛又来了,眼睛馋馋地看着我办公桌上新换的电脑,从键盘开 始问起,一件件地打听价格。其实黄毛并非没钱买电脑,作为一个收藏爱好者, 他实在受不了电脑那种掉价速度。黄毛喜欢收藏烟盒,他说他收藏的每个烟盒在 买下的瞬间就开始升值,而电脑呢,还没出商店门,价格就已经掉了一半。黄毛 说他收集到的珍品里有一种烟当时只卖三分钱,是建国以来最便宜的香烟,而现 在光烟盒就值3000元。打死我我也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三分钱一盒的香烟,这 相当于电脑60元一台,就是当铁卖也不止这个价;我也不相信一个烂烟盒可以 卖到3000元,这相当于一台电脑光机箱就要30万!我不能跟黄毛谈经济, 否则一上午他得向我“请教”索罗斯。我准备跟他谈点哲学,我说:“毛主席说: 只争朝夕……”   黄毛的眼睛亮了起来,发出狼眼一般的绿色,如同刚出道的小偷发现了抽屉 里的钻石,如同沙漠中孤独的旅者发现了清泉,如同久居深山偶近人烟的和尚发 现了女人,如同……   我对自己肃然起敬,脸上浮现大度的微笑,佛祖一言破禅之后,也会这么笑 的。   黄毛喃喃自语:“只争朝夕只争朝夕。”   我意犹未尽,说:“在电脑前面,你会觉得世界为了打开了另一个窗口,分 分秒秒都值回它在现实无耻的商品社会中所丢失的价值,以往没有电脑的日子如 同虚设……”   黄毛原本干黄如枯发的脸渐渐红润起来,他打断我的话,自顾自地说起来: “‘只争朝夕’是唯一一个以毛泽东诗词命名的烟牌,1969年产于一个小城 市破烂不堪的烟厂,配制‘只争朝夕’的师傅是当时中国最著名的烟草专家,他 当时是下放右派,为了配合当时的形势而破例起用。‘只争朝夕’味道奇佳,价 格却便宜得一塌糊涂,很少出现在市面上,只有当地的权贵才有权享用。”   “时日不长,当地的另一派夺了权,在镇压另一派时,竟说对方用毛主席诗 词来命名香烟是对伟大领袖的大不敬,‘只争朝夕’被勒令停产,所有库存烟盒 被付之一炬,烟草专家也被斗死。”   “据说,‘只争朝夕’的烟盒设计是由当地一个极有艺术才华却对政治斗争 感兴趣的革委会副主任所完成,画面主体是一个面向朝阳而立的姑娘,姑娘的脸 部和身体竟然用了当时很少使用的逆光效果来勾勒,因而显出一种与革命精神很 不相衬的媚态。烟盒设计后来也成了罪状之一。这位副主任被对立派赶下台后精 神失常,现已不知所终。”   我点起一根烟,朝黄毛喷了一口,我没想到黄毛的语言竟能如此流利和富有 感染性。黄毛不抽烟,他只收集烟盒。   “全国的烟盒收藏者不少,但知道‘只争朝夕’的不超过十个,拥有‘只争 朝夕’烟盒的绝不会超过五个,而且根本不知道是谁。如果有人要出让,要多少 价我都……”   黄毛的神情颇有点沮丧。我从不收藏什么,对集邮之类的玩意儿从来都是嗤 之以鼻,但我理解黄毛这类“民间收藏家”的怪癖,对某件向往以久的东西上了 心,你让他拿老婆换他都肯。   黄毛没老婆,也没女朋友,就是有,我也不会存此居心,朋友妻,不可戏。 我说:“黄毛,等我有空了,帮你上网查查。”我这么说是因为看着他那个可怜 样,实在有点不忍心。   “网上查?”黄毛怪怪地笑了,“网上能找到‘只争朝夕’?”   我有点恼怒。我以前吹牛的时候常说:凡是你能想得到的,网上都能查到。 可我指得是英文网站。中国网络普及才几年?就那么几个网站不是新闻就是文学, 要不就是盗版软件注册号码,有特色的东西太少。我不过是安慰安慰他而已。   我说:“当然能。你就等好消息吧。”   黄毛一脸狐疑,走了。                (二)   “答案就在街角,答案已不重要……”电脑上MP3播放器正在播放着一首 不知名的英文歌曲,我试图把其中反复吟哦的两句翻译成中文,这多少影响了我 的思路。   我正在给自己安排一个任务:在网上寻找“只争朝夕”!我估计,网上查到 “只争朝夕”烟盒的可能性近乎为零,对于几乎是注定了的结局,知其不可为而 为之,多少令我有一丝悲壮的感觉。按部就班的生活和工作,使得我们已不知人 生的悲壮为何物。如果现实中没有,不妨去网上制造一个。既然网上充斥了那么 的网络爱情故事,多一份网上的悲壮,似也不为过。   那首英文歌曲破坏了我的思路,我选择的第一个中文搜索站因其海外融资的 成功和商业运作而闻名,可搜索效果却奇差,这我早就知道。可是,它有个出色 的名字,在我一心二用的时候,那个出色的名字帮了忙。我认为,是帮了它的忙, 尽管是我用它,而不是它用我。   用“烟盒”做主题词,很快就查到了一大堆烟草公司,没有哪家公司有“只 争朝夕”这个品牌,所幸的是找到了一个可能与收藏烟盒有关的网站,但进去后 没看到什么具体内容,只有些怀念儿时的文学作品;用“只争朝夕”做主题词, 搜寻的结果多少有点出乎意料,除了关于毛泽东的网站(甚至有不少Big5码 的)外,还有不少传统媒体的网站,我选择性地进了两个,很有意思,都是为某 个公司或者工厂的老总吹嘘的文章里用到了这个词,典型的有价新闻,居然也上 了网。   利用主题词进行搜寻,常在中文网玩的人大致能猜得到结果,资料的精深谈 不到,多样性就更别提了。中文网站在Web世界里,大概连1%都占不到。   我决定换一种方式,尽管我天生的惰性提醒我同样不大可能会有什么结果, 我还是决定一试。那丝悲壮的感觉尚未褪尽。黄毛告诉过我“只争朝夕”的出产 地,也许以逐级地域的方式,可以避免搜索网站和搜索引擎的双重愚蠢。   我去了那个城市,在网上。那个城市在网上的名声远超它在现实世界的地位, 原因很简单,它的169网站是中国最早推出个人免费网页服务的网站之一,使 得到处寻觅“安家”场所但囊中羞涩的中国“网虫”们趋之若骛,因而名声大噪。 考虑到中国网络的刚刚起步,目前中国大陆的“网虫”大多有着较高的学历和收 入,代表着相当大的商品市场,因而一个优秀的网管给这个城市带来的巨大广告 价值,难以估量。   在那个城市的169网站有关免费个人网页的介绍里,有许多的栏目,我首 挑“艺术与生活”点入,挨个查看每个网页的介绍。没有结果。正当我准备退出 来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中国的烟盒收藏者也许不会把烟盒看作是艺术品,他 或者会把自己的收藏看作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行为……我这时突然明白自己为什 么会热衷于寻找这个烟盒了,实际上是黄毛说的“只争朝夕”的故事打动了我, 我一直在期望能在网络上找到烟盒的设计者或者与之关联的人物。而不是什么悲 壮,悲壮是我给自己的好奇寻找到的高尚理由。   如果烟盒的设计者还活着,他会上网吗?他是否还在这个城市?这些年,他 是怎么过来的?   我点入了另一个栏目“哲学与人生”。   依然没有结果。有关个人网页内容的介绍基本上都是有趣而含混,从里面找 不到任何有关“只争朝夕”的蛛丝马迹。   有一个网页名称吸引了我的注意,“大劈棺”。这个粗俗的名字背后有一种 宿命论调侃的味道,更为有趣的是它的网页介绍:   “我从小就喜欢看魔术表演,最喜欢看的一个戏法就是大劈棺。但这个网页 并不是讲魔术的。”   “咔”的一声,掉线了。其实今天能撑这么久已是奇迹,我可怜的mode m。                (三)   黄毛打来电话,说:“螳螂,请教。”我决定先发制人,恶狠狠地说:“黄 毛,你什么时候交货,现在我们整个课题组都在等你一个人了。”黄毛声音低了 下来,说:“下个星期吧,最近我太忙了。”我放缓了口气,只要他不跟我提 “只争朝夕”,我也不打算在课题上太难为他,问道:“最近在忙什么?”黄毛 说:“我上网了!”黄毛的声音急促促的,很兴奋的样子,象是一个从未尝过甜 味的孩子,刚吃到糖果。   我说:“哦。”   黄毛的声音愈发兴高采烈,说:“我自己买了个电脑,卖电脑的给了我20 个小时的免费上网时间,这两天我一直在网上玩,真有趣,要啥有啥。”   黄毛在他们单位里也算是计算机高手了,他们老板很舍得花钱买电脑,但无 论如何都不肯上网。按黄毛的工作性质,如果我是他的老板,我也不会花那笔冤 枉钱让员工上网玩的。   黄毛继续说:“你上网时间久,给我推荐几个有趣的网站吧。”   我不知道黄毛在网上都看了些什么,通常,一个年轻小伙子说在网上要啥有 啥,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带色的。   我说:“我很少在网上逛的,通常只是看看email。你不说你要找烟盒 吗?我找到了几个烟盒收藏者的网站,有老外的呢,你看得懂英文吗?”   黄毛说:“我现在不玩烟盒了,我把它们都卖了,这不,换了台电脑。”   我松了口气,看来黄毛不会逼着我要“只争朝夕”了。他有了新玩具,很快 就把旧的丢了。   可以预见的是,这类收藏癖很快就会在网络上成为高手,最终走向偏门,对 于没有到手的东西,比如别人的密码,他们有超出常人的兴趣和耐心。   放下电话,我颇有点失落的感觉。本来我已有所打算,如果黄毛逼我兑现诺 言,帮他在网上找那个莫名其妙的烟盒,我会把这看作是一个要挟他尽快完成课 题的手段。黄毛陷入对网络的热恋,不是什么好消息,至少我们的课题得耽误一 阵子了。又有一个热爱工作并且有着高雅爱好的青年“堕落”了,我想。   黄毛随手丢弃了他多年收集下来的烟盒,儿时刻骨铭心的爱好在流行词汇的 轰炸下化为烟云。这个流行词汇就是——网络。                 (四)   每个人都有百无聊赖的时候,每个人的打发方式不尽相同。我上网。记得在 某个BBS上见过这么一段话:沉迷于网络的人大多在现实社会中深感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感使一部分人信了教,一部分人迷上了网,后者自称网民。   我大概还算不上什么网民,真正的网民是不会计较上网时间所代表的费用, 而我在乎。   但我还是去了“大劈棺”。如果我找不到“只争朝夕”,至少也应该找个跟 它接近的。在我去过的所有网页里,只有“大劈棺”和“只争朝夕”在哲学的层 面上最接近。其实按字面意思,“新雨寺”最接近“只争朝夕”,可那个地方我 常去,那儿几乎每个角落每个连接我都曾翻过,虽然有“革委会主任”,但肯定 没有烟盒。   令我吃惊的是,“大劈棺”网页的首页就是一个聊天室。这种古怪的设计我 还是第一次见到,它的主人如果不是太傻就是太精。   “您是第一百零八个来客。”有个叫无影子的窜了出来,聊天栏上出现了一 排红字:“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我在签名栏输入自己的网名,也打上去一排字:“我刚发了工资,我的工资 单也是108号。”   无影子马上回音,“恭喜恭喜。”   这时我才注意到,整个聊天室就我们两个人。我问道:“你是这儿的主人吗?”   “就算是吧。”无影子回答的速度很快,如果把网络延搁的时间考虑进去, 他码字的速度至少是我的两倍。   “你的网页设计得很有意思。”我加快了输入速度,写:“为什么叫‘大劈 棺’?”   无影子好象早就预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没过几秒钟,他的回答就出现在屏 幕上,“大劈棺是个传统魔术也叫大变活人。魔术师把姑娘放进棺材里并把棺材 拦腰横断。有趣的是姑娘仍然活着,扭头,招手,动脚……”   这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这个魔术的底细呢。我突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我想了想,输入了几个英文字母“bot”。   无影子好象是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不懂。”   “哈哈哈,他还是个孩子。”聊天栏出现了一行字,一个叫“无音子”的人 突然冒了出来。   “这孩子还不错吧?”无音子码子的速度也不慢,“不过,他现在只是一个 数据库水平。你常玩MUD吗?”   “不大会玩。bot做到这份,也算很不错了。”我问道:“你是MUD高 手吧?”   无音子答道:“我也不大玩MUD。我的课题是智能检索,所以就弄了个程 序玩了玩,你不要见怪。”   在网上,很能碰到象无音子这么客气的人。我突然来了兴致想与他多聊聊, “你的bot能自动与人对答,基本上都聊到‘点子’上,不容易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无影子插了话:“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其实就是分割词类加 数据库检索和数据库合成。”   无音子和无影子突然从聊天室里消失了,整个聊天室里空空如也,甚至连我 的名字也消失了。我试图再次加入,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撤了出来,并断了线。   (五)   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网上的一些“纷争”吸引过去,“只争朝夕”和“大劈 棺”只是滑网过程中的一段小小插曲。黄毛还是打电话来问这问那,但越来越少; 我打过去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我在网络上遇到的问题,基本上都能在黄毛那里 得到解答。   黄毛告诉我他常在一个BBS上玩,我去看了几回,黄毛在那里和几个女孩 子打得火热,看上去,有发展成“特殊关系”的可能。我注意到,黄毛并没有在 BBS上发布求购“只争朝夕”的广告,他大概已经忘了这回事。我也忘了“大 劈棺”。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无音子的email,我不知道无音子怎么找到了 我,当初在进他的聊天室时,我并没有留下email地址。象他那种人,总会 有办法的。   无音子写到:“那天不辞而别,实在抱歉。服务器出了故障。无影子渐渐长 大了,你如果有空,不妨来看看他。”   我明白无音子的意思是希望我去帮他测试一下。   我去了“大劈棺”,首页还是那个聊天室,但多了些色彩。无影子很快冒了 出来,在老一套的欢迎词之后,又加了一句“咦,你已经来了两次了”。我被他 的“咦”逗得笑了起来。我问道:“你的主人呢?”“我就是主人。”无影子问 道:“你是个医生吧?”我说:“我原先是,现在干别的了。”“哦。你抽烟吗?” “抽,但不多。”“最好别抽了,赶紧戒掉吧。”   我发现无影子的“话”里多了许多语气助词,大概是想让它更象个真人吧。 其实没必要。   知道无影子是个bot,我很难在这样的“聊天”中调动情绪,不如来点恶 作剧,我问:“你抽吗?”“过去抽得很厉害,现在没法抽了。”   “你生病了?”“是,一场大病!”bot里会有bug,但bot会抽烟 和生病也太过神奇。   “你是无影子,还是无音子?”“无影子就是无音子,无音子就是无影子。”   这大概是无音子早就准备好了的答案。我继续问下去:“你得的什么病?”   过了好一阵,无影子才回答:“口腔癌。医生说是抽烟抽的。”   我在聊天栏上打了一长串的“哈哈”,又写道:“是无音子让你得的吗?嫌 你的话太多了?”   “不是。”无音子冒了出来,“我去年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我大概还能 活一阵子,但是,我没法说话了。”   “哦。”   “我只有在网上打字聊天时,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正常人’……”   该死的,又掉线了!我连忙重新拨号上网,却怎么也上不去,总是“无法建 立连接”。   刚刚起步的中国网络技术上没有保障,这我理解,毕竟是新手;网络费用价 格奇高,这我也理解,毕竟是垄断。只要别再接到愚蠢至极的封堵命令就行了, 我宁愿它们是“机械”故障。   到了晚上,一切正常,我意外地收到了无音子的email。   “……我只有在网上打字聊天时,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正常人。我在BB S、MUD、IRC上大玩特玩,颇有点名气。病痛不断地警告我,在这世上我 已时日不多。我常想,若是我能永远地在网上活下去该多好,于是,我就制作了 一个化身‘无影子’。其实并不难,和我以前所做的课题颇有相通之处。我希望 它就是我,我不断地修改它的数据库,让它更象是我在说话。可惜,我做不到, 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清究竟会想些什么说什么。我试着不断地写着什么,让它根据 我写下的东西,就语词部分自动调整加权。实验了很久,在经过许多的混乱之后, 渐渐令它可以‘自动’地‘模仿’我的说话方式。但它还不是我,因为它不能象 我这样思维。我放弃了让它思维的想法,这太难。但它至少应该象我。中国字并 不多,常见的只有三千左右,但字组成的词则是天量,我只选取其中比较固定的 用法,然后再构句,句子才能反映观点和思维,但构句最难。动态的连接字或和 词,即便是用最简便的统计手段,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也是不能缺少的,我希望我 就是那个数据库。”   “你是搞神经电生理的吧?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能否将人的思维提取出来? 这样,它就有足够的数据库了——我的特征数据库。”   “我已时日不多……”   我这时才明白“大劈棺”的含义。我想找“只争朝夕”,却阴差阳错地碰到 了“大劈棺”。   无音子强调自己“时日不多”,却不肯放弃,恰恰也就是“只争朝夕”。冥 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安排,你总能找到你要找的,只是变了一种方式而已。以博 大之网,做为冥冥的替代,也许是现实中最切合的安排了。                 (六)   “这是不可能的,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听说那个实验室能把人的思维‘提 取’出来。尽管有人在尝试利用特殊的断层扫描技术来发现人脑思维的特定区域, 或者不同思维模式所造成的不同的图象学表现,但离‘提取思维’还差得很远……”   我给无音子回email的时候,黄毛打来电话,黄毛说:“螳螂,请教。” 我说:“请教什么,现在你比我懂得多得多。”黄毛说:“你上次说网上有个地 方代写情书的……”我说:“怎么这么快,都要写情书了。”黄毛呵呵地笑了, 说:“网络时代嘛,什么都是快的,写情书也要快,每天一封,没软件帮忙,我 就不用干活了。”我说:“我只知道有个英文站点,你那破水平就不用去了。”   跟黄毛闲扯了一番后放下电话,心想着无音子大概也有个什么心上人,否则 他不会有这么大的动力去做这种事。他大概希望自己能陪伴爱人直到永远,至少 在网上。也许他要解决的不是什么技术问题,而是心结。网络爱情给人太多虚幻 的感觉,现实的接触会因时间的流逝令感觉破碎,而网络不会。网络既及时又夸 张,本应是爱情最好的滋生地。   但这是无音子的私生活,我不想过多过问。即便他真的存在这么一个心结, 也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解开。   我接下去写到:“我想你所要解决的其实是抽象思维问题,抽象思维的本质 是语言,思维的过程其实就是语言的流动。如果从语言的产生入手,或许可以解 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把语言进一步倒推为一种记忆,关于音调的记忆。进一步 地倒推,就可以还原为控制音调的众多肌肉活动。而肌电是可以提取的。现在有 很多实验室在为截肢患者做这方面的工作——提取残端肌电信号来控制机械臂的 运动。因为大脑里还记忆着未截肢前肌肉的组合工作,还能正确地发出指令,指 令终止于残端肌肉,但可以从残端肌肉群的电活动中分析判断出它原先的指令, 进而控制机械臂的运动。”   “思维过程,可能会通过语言的特点而泄露在控制声音的肌群中,尽管数量 庞大,但利用现有的技术,可以做到逐一提取。利用这些肌电信号的组合与实验 者自述进行比对,有可能发现它们之间的特征相关性。也许,这样做可以满足你 的要求。”   “其实说来容易,但做起来很难,因你不是搞这个方面专业的,我也就不一 一详述它的难度了。”   聊这些令我感到轻松,但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用,大概只是尽了一份朋友的 情吧。实际上,我已把从未谋面的无音子当作了朋友。与其费尽心思为他解开什 么心结,令他因彻底的放舍而从容,倒不如给他以希望。尽管我知道这希望非常 渺茫,但能让他“忙”着,也不枉我在网上寻找“只争朝夕”的一番心血了。   无音子很快回了信,他说:“多谢你写了这么多。其实我也曾想过用什么机 器来帮我说话,你知道我做了很大的手术,已无法说话,象有的电影里那样把麦 克风贴近喉部来说话都不行,切得太干净了。”   “你的提议很有趣,你说很难实现,是不是你担心资金的问题?没问题,我 有足够的钱。实际上我已化了不少,用于研究脑电波和思维的关系。我还请了几 个搞医学研究的朋友帮忙,但脑电波的效果很差。你能帮助我吗?我会付给你报 酬的,绝不低于你现在的收入。”   我不知怎么回他这封信好。我回信道:“我很想帮助你,但根据我的经验, 这类研究,是很难有什么具体成果的。我说的这些单单是一种未经证实的想法, 尚未进行任何探索性的实验,甚至它的可能性也未经过专家论证。严格说来,这 也算不上是提取思维,因为真正的思维是不需要肌肉做主动运动的,而只有肌肉 的主动运动,才可以使我们提取足够的信号。另外,如何分别提取如此之多的肌 电信号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脑电波也许是个好主意,但脑电波是综合波,不 确定因素太多,基本上不可能做到特征化。我并非这方面的专家,我目前的课题 和这方面的研究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如果你确实有兴趣,不妨去找一些真正 的行家来帮你。”   我想了想,又加了一段,“也许你还没有找到绕开这些神经生理的难题而直 达目的的捷径。如果你努力把你所想说的话全部写出来,不必浪费过多的时间去 做一个永恒的‘自动答复机’,你的亲人依然会从这些文字中感受到你的存在。”   无音子没有回信。   我也未再去信。                (七)   一年以来,发生了很多事。我离开了原单位,许多至今无法明了的变故令我 无奈地离去。   原单位坚持不肯取消我原先的入网帐号,并在我交出密码后立即换了新密码。 我颇有些后悔,不该用工作信箱对外交往,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认了。这时我才 知道用网上免费email信箱的好处。他们甚至当着我的面把我用的电脑重新 格式化了,我的email存档和地址以及bookmark都一洗而光。我没 有要求他们帮我转发私人信件,即便是要求了,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在新单位里听说黄毛和他的BBS女友吹了,但没过多久就在另一个BBS 上大出风头。而这时的我对逛网已没有多少兴趣了,除了仍在几个mailing list活动外,对旧日经常流连的BBS和网站已敬而远之。   新单位里有个局域网,为了节省网络费用,每天只在固定时间段联结Int ernet,我们大多在这段时间里收发信件,如果时间空余,也顺便在网上玩 玩。   在一个闷热地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我给一个同事演示了如何在网站上看股 票交易情况,突然想起,“大劈棺”就在这个网站的个人网页栏,便随即转了过 去。   一切照旧,首页还是那个聊天室,只是跳出来打招呼的聊客换了个新名字, 叫“无因子”。   我只是第2008个来访者,可见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独特的网页。无 因子提到我很久以前曾来过,却未提及我曾与这个网页的主人私下里通过好几封 email。还是个bot。   无因子没有无影子那么饶舌,虽说有问必答,语言流畅得令初来者分不清真 假,但分明可以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冷漠。也许是因为我认定它是个bot,而我 以往遇到的bot总是热情过分。   “无音子呢?还好吗?”我问。   “谁是无音子,这儿只有无因子,就是我。:)”   “原先这个网页的主人是叫无音子的,还有个无影子。”   “哦,看来你不但来过,以前还是这里的常客?”   我换了网名,登录的IP也与以前不同。我说:“我是螳螂。”   “螳螂?你失踪很久了!我给你去过几封信,都没有回音。”   “你真的是无音子?我换了单位了……”   “哈哈,无音子=无影子=无因子。”   我不耐烦起来,索性来点古怪的试试他的反应。一个bot可以跟你谈足球, 可以跟你谈围棋,但它肯定不会来虚的。   我小心翼翼地输入一行字:“可能是一种声音”   无因子很快地回应:“可能不是”   我吃了一惊,心想无音子大概早就料到了这一招,已做了处理。   “可能是鸽子划过天空——”,我又加了一句。   “留在大地的影子”,无因子“想”了一下,补上了一句。   我说:“无音子兄,别来无恙?”我已料定,这是无音子。   无音子没有象我所预料的那样跳出来。无因子冷冰冰地回答道:“没什么大 碍,我一直很好。”   我输入“再见”,撤了出来。                 (八)   “螳螂兄,你好。写这封信来主要是告诉你一件事。我接到了通知,原先的 那个网站不再允许外来程序运行了,只提供一般的网页服务;而且我占的空间也 太大了。你知道哪里可以提供一个免费的‘栖身之处’?只要是UNIX系统就 行,空间在50兆左右。”   落款是“无因子”。这次是无因子“自己”找到我的?   我想了想,还是回了封email,“我帮不了你,你知道,我不是做这方 面工作的。”   送出email后,我又联了过去,把同样的话在聊天室上又写了一遍。   无因子似乎早有预料,说了声“没关系”后突然问我道:“你是怎么找到这 个网页的?”   我告诉它我是帮朋友找一个稀有烟盒,偶尔碰到了“大劈棺”,觉得名字古 怪,就转了进来。   我还告诉它,我曾遇到过无影子,并和无音子交上了朋友,无音子说他想让 自己永远地“活”在网上,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没法帮他……   无因子打断了我的输入:“你已经帮了他!”它很快又加了一句:“你要找 的烟盒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它烟盒的名字很特别,叫“只争朝夕”。我把黄毛讲过的故事简略的 告诉了它。   “哦,那个烟盒是家父设计的。”   我大吃一惊。   无因子似乎不怎么激动,语气平静地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家父早已去 世。我们家的男人几乎都是在达到一生中最热闹的日子里,面临死亡的降临……”   我赶紧问道:“你父亲——那个设计了‘只争朝夕’的人,后来发生了什么 故事?”   无因子写道:“他死在精神病院,自杀的。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故事?”   我当然想问。但我不得不承认,同时代人的故事对我的吸引力远逊于我对上 一代人经历的好奇心。我与无音子年纪应该差不多,他不用告诉我什么,我基本 上都猜得出来,唯一有点纳闷的就是他曾自称“不用担心钱”。但这也不奇怪, 现在真正发了大财的人差不多都是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当然,我没有。   我很快地输入一排字:“我当然想听你的故事,但你能不能先把你父亲的故 事讲详细点。”   我撒了个谎:“我有个朋友对你父亲的故事很感兴趣,想写一本书。”   我不停地打字,竭力想说服他告诉我他父亲的故事,后来才发现,我后来打 的字都没出现在聊天室上。   线断了。我们单位的局域网与Internet的联结是定时开关的。   我靠在椅背上,安静下来,突然打了个冷颤,觉得自己是那样的面目可憎。 我忘了无音子的“时日不多”,也忘了无因子的辛酸求助……   不期而遇地接近了某个目的,令我刹那间丧失了作为人的一个最基本的要素 ——同情心。   我长大了,魔术师把刀从棺材上拦腰劈下的时刻,我不再惊恐地大叫,我大 笑,我冲着棺材两头活动的头和脚大笑。多么精彩!多么有趣!多好的魔术!可 这个魔术是由一个故事构成的,不论真假,这个故事的本质是血淋淋的。我已视 而不见。               (九)   当我再次来到“大劈棺”,已是第二天的下午。“大劈棺”的首页还是那个 聊天室,只是已空无一人,没有无影子,没有无音子,也没有无因子。聊天室已 输不进任何字句。   那个死了的聊天室的下面多了一条横线,横线的下面有几段诗一样的句子:      可能是一种声音   可能不是   可能是鸽子划过天空   ——留在大地的影子   从此,我未再与“大劈棺”有任何联系。 (寄自中国大陆)               死 灭              ·刘 嵘·         第一章              题记:生活便是死亡     相爱的男女和着它们的影子     正要死去。死去     植物的血管,那条蛇     正从白色的草丛向它们逼近。逼进     一声叹息,一声断裂的秘密     包含的全部动机,液体     和旋转的时间。它们的细胞     依旧渴盼,依旧从流动的河水     沿途的车站,漩涡,自已的老年和青年     无垠的荒野     依旧低沉地哀鸣     从系满藤蔓的手指,从手掌的月亮     依旧疲倦,疲倦成音乐     相爱的男女,死去和未曾死去的     黄金季节,它们企图实现生命的本质     那些冷酷的天空,奔跑着的夕阳,马匹     辗盘上的麦子。它们在发问     当爱语虚幻成它们身后的一段湿雾     它们在发问,问走过的路,爪上的绷带     或者眼泪     一种思想的姿容动感地让梦培育出     怪癖,一种百思不解,一种隐喻,一种风     风的秘密里它们领悟到死灭的水声     于是它们抚摸了水,它们被决定死去     相爱的男女便要各自死去     死成孤独,死成静谧,死成废墟     以及废墟上枯骨般的云块     于是怀念,于是祝福     于是从一些鱼化石     鱼化石的胴体惹起渔网的惆怅。波浪     去舔吻这些深埋陆地的木桩,木桩的     捆缚着的绳,蓝色眼光,渐渐弯曲成     荒凉的心     黑的诗,青铜的梦境     于是主宰森林的神灵     为相爱的男女挂出一个太阳     接着焚烧它们的随想     彩绘出的脉胳再不回来,不回来     过路的人,芦苇闭上的它们的眼睛。此时     相爱的男女行将死去,行将涅磐     所有的回忆颤颤抖抖,有一盏灯     便能在白日的翅膀下闪亮          相爱的男女行将醒来。在另一次死亡     相爱的男女隐身在它们的火里。火里     海潮让火充满了潮湿     火的暖流使尸骨有了轻松的醉意     醉意:鸟依然叫着,满世界里扑腾     旺季的葡萄繁茂成星星。相爱的男女     一个个受伤后的痂口正在想象     它们翘首远望。相爱的出生地生长成旗帜     当种植的默契再度萌芽,当牵挂情绪     猫,四月或八月里的花,兴盛或者凋零     当根的慵懒,静止的回音,深谷     一缕残光象征联系,      其余     便空无一物。相爱的男女又要死去     死去;空无一物,相爱的男女再度     钓到水声,妙不可言的潺潺。这种死亡     当相爱的男女行将永逝,空虚成     某种形状,光明或者寂静     它们就要离去。离去,死灭的水声     正逼使它们闭上火的眼睛      闭上叹息        第二章           ——献给父亲或者归宿         题记:那一个地方一定很美好      要不去的人怎一个都没回     它是你的早上,你随心所欲的     一件玩具:植物的根茎在它的表层     受孕,时间烘烤着茁壮的渴盼     并以旋涡的方式滑落     堕入象梦一般纵横缠绕的,深井似的     现实。它是你的黄昏     你倒塌着的和正要倒塌的夕阳,云     以平易近人的告别,让星的腿     枯坐成早上的根茎,一张报纸般的黑幕     假象,有形无形地尝试     把阳光那白色的丫枝感应成雨声     完成着臆想中的动作。它舞蹈着     秋天或春天的田野:鸟和一片叶子同时     永不停息地播撒热情和冷漠。它是你     可怜的孩子:喃喃低语     从自己的肋骨倾听隐匿着的颤抖。它是你     撒娇的爸爸:拖着欲辩不能的阴影     深入一些风景,并且惊愕     最厉埋身大地发散着琴的铮琮。大地就要     死去----     此时,你发现它正是你自己     你静谧的平庸的自已。它是你死亡的     元凶,是你自己。那些仙人掌的眼晴     面包,爱情,还有你从末想过的     你周身奔涌着的,笼罩着你的氛围     你和它默默无语,共存但互相拓扑     雪和你温暖的尸体,沉船,一种火焰     失败,你的等待,白日     你心中的艰难,充实的海洋,透明的     玻璃,湿漉漉的烟雾还有生你养你葬你的     城镇,桅杆以及你皮肤深处的麦香。天堂     敞开着的门淹没了这一切的真实     所以你便不是你,它不是它     你是你的纪念碑与铭文,它是它的     死亡     它是你无限的敏觉:迟迟来到的世界     安定已代替了嚎叫。你正在明白     它正在明白。你向前方出发,它是你的停顿     可就在这短暂的一瞬,太阳,它     象一件衣服似地盖覆了所有的灵感     你从它的钮扣中,从它的安详中     嗅到了季节的更替;你泛舟而去的     跋涉到达了焦点,开始     做为原因拒绝回眸;你的眼神是它的     哭泫,潦草的呼吸俗不可耐地漂浮,接着     微笑,每天或每天的微笑     带给你或它许多异香,这种预谋中的     孤独象绳索似地串联住你与它的胳膊     很多年的任置与原则,象风中折断的     芦苇,在你或它背后的情绪里     歪歪扭扭,企图安眠     因此,你将和它,它的大河大树,流动     你将和它无聊的合唱一起安眠     直至     死灭     你便长眠不醒,没有人     在你转身之际,往你的心灵深处     挂一个长途。你无声可发无声可答     象一截启示,一只林子里的狐狸     或茶几上的静物,远处远处的疲倦     血一点一滴地从一支歌里,耗散     你便长眠不醒。它长眠不醒     这种绝望的靛谧佳诞而又真实地,离开     健康的希望。成为寄托或右依赖,最终     焚烧了故事,故事      死去     死亡      死灭     死去           第三章           ——献给自己的生日或者安魂曲        题记:我的想法阳光一般地诚实      我的想法是位被害者惨遭埋葬     我相信这不是预谋。正午的花     开过,一种异乡的愿望:地狱的鱼     它的粪便昏迷着,然后象柑桔一般浮出     水面,回忆的性征从它的耳朵掏出     孤独,一些困难日子的祝福以及摹仿     让我尽情地流泪,望着正午的花     萎缩:这种复合接着分离,耗散着     肺叶里低语的水,远道而来的马的鬃毛     绿色玻璃中橄榄的热情。我望着自己     所居住的城市,那些风度翩翩的叶瓣     构组的防线。一种包围:慢节奏的序曲     是大街上散步的奶牛,一大早满载着     青草的乳香和对白天的愉悦,向片片纯净的     善良的海洋或者田野走进;可是     琴键上舞动的手,月亮闪烁不定的阴影,充分的     颧骨般突出的艰难。一群鸟,忧郁地注目着     寒冷在它们的腰际染沾出白色的邪恶     谁也无法确定它们的忧郁,是否正从     一棵树到另一棵树过度。因而我无法     相信凡人的眼睛:流血的瞬间长成     红蜡烛,当失常的雨企图把它浇湿,把     飘忽无定的琴声毁灭。因而我无法克制     伤心,沉重的情景,令人停止赶路,陷入     落花的囹圄:麦粒的灾难成群结队为蚁群     虫,在身躯上描绘出厄运。我停止赶路     木偶,注目着日影下的巢穴。我不肯相信     这是预谋。我瘦小的身躯被消灭于风的     拐角,消灭于风摇曳着的美丽的驼铃声中     我说过,我的想法象阳光一般地     诚实:这一世界的木偶安安静静,每一个孩子     都在敲门的随想中脸色枯萎;敲门的声音结成     葡萄,悬挂于呼吸的台阶上空;歌,进化的机会里     被谁相信为面具。我第一次感到累了:象溺水者     对着催我入睡的岸,良久;鱼咬住了我的     长发,这些拥挤着的道路;当鱼蓝色的     眼神智慧地扩散,叠合着线条;所有正午的     重复,幻想,彩色的轮廊     已经到达我的门前。敲门,我确实感到累了     尽管我相信这不是预谋。正午的花     我可爱的匆匆即逝的折光,开始膨胀,最后     发育成山脉,风水象是站牌,齐声     鸣钟般地对着我发着催促的呐喊     这便是埋葬:好的天气在头上,灵魂     象位主子大模大样地打着唿哨,旧时的     脸颊比黄金更高贵,在随意的坦诚中     被误解为怪圈。怪圈,凯旋的灵感的     火焰,风尘扑扑,在许多年后,咳嗽的气浪     切割着陆地的回忆,围拢而来的,有限     无限的呓语。我发现这便是灾难     寂然撞击着我的肉体,这不是预谋,而是     宿命:我闭上眼晴,仿若让欲望冬眠     永久的死亡象位长翅膀的天使     我相信这不是预谋,正如我相信     正午的花,乳白色的喉腔,零乱不堪的     手指:它指示什么地方留待我去居住。墓茔     风打在玫瑰庄严的葬礼,打在神经失常的     森林。我浪费着的幽静,牺牲着的安详     那些断裂的鱼的鳍骨,麦田上腾空而起的麦芒     我企图在灿烂的光色中化险为夷。我     晃动着胃呀呀地叫唤,迎接,远道而来的     死亡:一种温情正从厄运的边缘吉祥如     一面旗,从古老的时空中,穿越     低旋的安魂和希冀。一种温情     令我相信不是预谋。正午的花含蓄地在生日的     迷惘里死去。可朝她瞥一眼我便觉出幸福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落满蓝蜻蜓的花径      ——王小波留下的思维空间 ·吴 过·   王小波的妻子李银河在接受杨澜采访时,说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考虑 王小波生前特立独行的个性,李银河想给他找一块与众不同点的墓地,你猜陵园 负责人怎么说?“我们这儿公安局长也有,县委书记也有,他们都跟人家一样……” 众所周知,王小波生前没有丁点儿同局长书记比高低的意思,按照他的性格,死 后也不会念念不忘排座次,陵园负责人是一种误解——因为想排座次的人实在太 多。   中国历代知识分子总爱胸怀大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把人之生趣变成一场苦役,还美其名曰:崇高。中国 知识分子的老祖宗们就一直在这么做着,他们的学术路标,始终不渝地朝向政治。 孔子忙于参加政治活动,孟子为权势者不听他的忠告而苦恼,墨子毕生在列国间 奔走。老聃、庄周似乎好一点,人称大隐。但他们著书立说,仍然对政治抱有极 大关注。就算消极性地抨击政治,也证明他们抛不掉政治意念。对于以天下为已 任的知识分子来说,有什么比跃登上政治舞台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更让人兴奋 的呢?虽然他们的结局往往不妙。放开赵高、秦桧那一类卖身投靠权势的卑劣者 不说,即使苏东坡那样高风亮节之人,一旦投身政治当了宰相,也会身不由已, 到后来竟屡遭贬降甚至逮捕,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被他 所尊崇的政治逼到忍辱苟活的地步,实在不只是苏东坡个人的悲哀。至于谭嗣同、 秋瑾、张志新、遇罗克们,为他们所热爱的政治掉脑袋,则是中国政治和中国知 识分子的双重悲剧。我这么说,也许使人产生误解,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已任,很 好的哇,这是早已明白的道理,就象白纸黑字一目了然。是啊,任何人都可以选 择治国平天下的金光大道,这是基本人权,谁想反对也反对不了。让我想不通的 有两件事:其一,以天下为已任为何那般狭隘,何以除了政治之途外,其他诸如 天文、物理、医术、音乐、文学一类的知识,就只能界定为一技一艺?依我看来, 这样的一技一艺,至少比那些庸俗化了的政治高尚。其二,总是企盼担当大任的 知识分子往往自我感觉过于良好,他们总认为自己有资格教化于民,可是中国的 基本国情往往是:知识分子只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而且经常是需要改造的那一 部分,说白了,他们在中国混得很可怜。   摆在中国知识分子面前的,有没有另外的道路可供选择?应该说是有的。 “他们当中有陈寅恪这样的,以不合作为最高原则,有顾准这样敢于反叛的,有 储安平这样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更多像钱钟书这样看透了而‘闭门不管天 下事’的,正是这些丰富的知识分子选择,构成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悲欢交替、 起落交织的全部人生。”(谢泳:《钱钟书:书生气又发作了》)这些丰富的知 识分子选择中,依我看来,至少还应该包括王小波这样自愿放弃“话语权”的 “自由派”。   王小波是以沉默的方式开始他另一种选择的。王小波说,把保持沉默看作怯 懦,这是不对的,沉默是一种生活方式。不但中国人,外国人也有选择这种生活 方式的。“选择了说话的朋友可能不相信我是自愿放弃的,他们会认为,我不会 说话或者不够档次,不配说话。因为话语即权力,权力又是个好意思,所以的确 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进话语的圈子,甚至在争夺‘话语权’,我说我是自愿放 弃的,有人会不信——好在还有不少人会相信。主要的原因是进了那个圈子就要 说那种话,甚至要以那种话来思索,我觉得不够意思。……至于沉默的理由,很 是简单。那就是信不过话语圈。从我短短的人生经历来看,它是一座名声狼藉的 疯人院。”(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   如果从沉默的角度来理解王小波,算已经摸到门槛了。但是,王小波仍然打 破了长久的沉默。他生前给友人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中这么说:“在一个喧嚣的 话语圈下面,始终有个沉默的大多数。既然精神原子弹一颗又一颗地炸着,哪里 有我们说话的份?但我辈现在开始说话,以前所说的一切和我们无关——总而言 之,是个一刀两断的意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 值得一说的是,王小波即使“挤”进了话语圈,依然没有丢掉他的本性,依然沉 缅于思维的乐趣,王小波认为,一个人只拥有今生今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 诗意的世界。他选择的是中国自由知识分子必然要选择的那条路,闪烁人文的光 芒,充满浪漫和智慧。他甚至不愿意把那条路看得太过艰难,像个堆积木的孩子, 眼里处处看到的是“有趣”。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表白自己:“安徒生写过《光 荣的荆棘路》,他说人文的事业就是一片着火的荆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着。 ……我觉得用不着想那么多。用宁静的童心来看,这条路是这样的:它在两条竹 篱笆之中。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 维特根斯坦临终时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就是: 他从牵牛花丛中走过来了。虽然我对他的事业一窍不通,但我觉得他和我是一头 儿的。”(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王小波承接了自由知识分子的血脉,引 导人们的思维进入到一个快乐的境界,这又是那些前辈知识分子所不可能有的。   王小波向我们所揭示的是个无限广阔的美妙空间,正如哲学家笛卡儿所说: “我思故我在。”这个“在”,是一种美妙无边的存在。当思维不再是一场苦役 而是一种乐趣的时候,思想者就像放风筝的孩子,一边松着手中的线,一边发出 银铃铛般的笑声。我还想说的是,世界上没有圣人,谁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正确, 但这并不妨碍你放胆去想。顺手举两个例子。第一例:《在路上》的作者、美国 作家杰克·凯鲁亚克是“垮掉的一代”的代表,酗酒、吸毒、性开放、沉缅于爵 士乐……这样的一个人,却发疯般地迷恋上了东方佛教。他醉心于阅读佛教及禅 宗经典,还写了大量有关佛教感悟的手稿。他对佛教的理解是:既然生命无常, 因而更需要纵情享受。杰克·凯鲁亚克所理解的那个及时行乐的佛教,同佛教本 身风马牛不相及,却并不影响他醉心于此。在这种“佛教”思想的引导下,他写 成了《在路上》,几个嘻皮士青年男女横穿全美,狂喝滥饮,吸大麻,玩女人, 谈东方禅宗……。第二例:《搜神记》的作者干宝,少年时家中出过几件奇异的 事情,有一件事是这样的,他父亲生前宠爱一个侍婢,他母亲很妒忌,便在他父 亲落葬时,把侍婢推入墓中,是个殉葬的意思。十多年后,他母亲也死了,因为 要把父母合葬,就把父亲的墓再打开,发现那个侍婢伏在棺材上,居然还活着。 这样一件事,应用现代科学来解释,无论如何说不通。更大的可能是有人私下串 通好了,将侍婢悄悄掩藏下来,只是瞒着干宝一家人而已。可是干宝却不那么想, 他深信鬼神确实存在,于是处处留心鬼神之事,终于写成了《搜神记》。虽然我 也不主张胡想乱想,但是举出这两个例子,只是想说明一个事实,即使思维犯了 方向路线错误,像俗话说的“想歪了”,也不妨碍思维的妙趣横生。对于一个向 往自由的知识分子来说,有什么事情比一次妙趣横生的人生之旅更美妙的呢? (寄自中国大陆)              阅丰子恺绘《护生画集》札记               ·肖 毛·   (一)我与《护生画集》结缘的经过   厨房里有什么?相信连小孩子都知道,有菜刀,有菜板,有灶台,有鱼肉…… 但是丰子恺先生笔下画的厨房却有些特别,因为除了这些,旁边的墙上还多贴了 一首五言诗,诗云:   “蓦受刀砧苦,肠断命犹牵。白刃千翻割,红炉百沸煎。炮烙加彼体,甘肥 佐我筵。此事若无罪,勿畏苍苍天。”   乍看这首诗,你能想到什么?阎王的油锅,还是殷纣王?可是结合着画面, 我们知道原来诗里咏叹的是厨房!   这首诗无题,画却有个名目:刑场。看看这幅画,画意就是教你爱护生命的, 收录这幅画的画集,总名为《护生画集》,总旨也是教你敬爱众生,常施善行的。   丰子恺的散文与诗意漫画,相信很多人一定很熟悉,也很喜欢。可是丰子恺 画的这本弘扬佛法的《护生画集》,看过的人一定不多,因为它一向是多在佛门 流传的,书店里买不到,所以我在这里特别作一下介绍。   丰子恺先生的一生,在散文创作、翻译日本文学、漫画创作上各取得了很大 的成就,但是我不喜欢他的有时稍嫌罗嗦的散文,却只喜欢他的漫画。可惜我收 集到的他的漫画都是零零散散的,除了在报刊上见到的,剩下的就是在影印的 《小说月报》上、《缘缘堂随笔》里的漫画。   我看过的丰子恺的漫画虽不多,内容却很丰富:有写意画,有儿童画,有速 写画,有讽刺画,还有补白画,护生画等等。   这么多类的漫画中,丰子恺最喜爱的是哪一类呢?丰子恺在1974年发表 的散文《我的漫画》中说:   “我作漫画……约略可分为四个时期:第一是描写古诗句时代;第二是描写 儿童相时代;第三是描写社会相时代;第四是描写自然相时代。但又交互错综, 不能判然画界……   ……我忽然注意到破墙的砖缝里钻出来的一根小草,作了一幅《生机》。这 幅画真正没有几笔,然而自己觉得比以前所作的数千百幅精致得多……   ……《护生画集》中所载《遇赦》、《悠然而逝》、《蝴蝶来仪》等,都是 这一类的作品。直到现在,我还时时描写这一类的作品。我自己觉得真象沉郁的 诗人……我在漫画写作上,也有今是昨非之感。”   由此可知,我以前看到的“子恺漫画”,分别是属于前三个时期的作品。其 中除了第二时期的儿童画,其余的我都很喜欢。第四时期的“护生画”,以前从 未见过,直到1998年山东画报出版社编的《老漫画》第二辑出版后,才从中 看到了详细的介绍和其中的几幅“护生画”。那里面选印的几幅,几乎涵包了 “子恺漫画”四个时期的特点,看来老到、自然,于是就萌生了购买收录这些漫 画的《护生画集》的欲望。   后来在“汉林书城”的广告上知道海天出版社出版过它,便跑到书店去打听, 却没有见到,看来我与其的缘分还没有到。上个月,一位知道我喜欢丰子恺漫画 的上海网友给我来了封“伊妹妹”,说他最近在苏州西园寺买到了《护生画集》, 问我是否想要看,而我当然想了,就连忙以最快的速度回了信。一周后,《护生 画集》便邮到了我的手中。   翻着厚厚的书页,看着扉页上朋友的题赠,我的心怎么也不能平静。虽然收 到书以后我立即给他发了封“感谢信”,可是“谢谢”这两个字得说多少遍才够 呢?我想敲它满满的一屏,可只恐这一屏的谢字也不能表达我的心情。有人说, 网络有时教他感动,是因为他从中寻得了短暂的爱情;但是网络偶尔教我感动, 却是因为那一份份从线路中传来的沉甸甸的友情!   我能回报朋友什么呢?因为他坚持不要我赠书,也不要收我的汇款。那么, 就好好的读这本书,再写一篇详尽的读书笔记献给我的朋友吧。   这几天里,得闲我便翻看这本画集,昨天终于看完,今天就说点儿什么吧。 (刚才又一次翻看此书的扉页,注意到朋友给我的赠言上方盖的一方无形章里的 文字原来是“开窗放野云”这几个字。而我的居室名为“看云居”,其中也有一 “云”字,看来我俩果然有缘。只是他忙着从窗子里放云,我却只懒懒的在窗边 看,便宜不是都让我占了吗?真不好意思。)   (二)《护生画集》的创作原因及内容大要   1927年,丰子恺先生的老师弘一法师云游到上海,住到丰子恺的家中, 决定与丰子恺合作护生画以弘扬善行,具体的画由丰子恺作,诗文由弘一法师作 并手书。不久,在弘一法师五十寿辰之际,两人合作的《护生画集》第一集(五 十幅)出版,兼以“纪念弘一法师五十寿”。   在弘一法师60岁时,丰子恺又作了《护生画集》的第二集(60幅), “由宜山寄到泉州去请法师书写。法师从泉州来信云:‘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 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 满。”(语见《护生画集》序言)   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师“于64岁在泉州示寂”,“丰子恺静 坐数十分钟,发愿完成护生画,并为法师造像100尊。”   1949年,丰子恺画成《护生画集》第三集;1960年,丰子恺创作了 《护生画集》第四集,次年在新加坡出版;1965年9月,《护生画集》第五 集完成,亦在新加坡出版;1973年,在文革中丰子恺依然坚持创作完了《护 生画集》的第六集。据吴禾说,画成后,丰子恺对朱幼兰先生说:“画这护生画 是很危险的,但我为报师恩,为完成许诺,也就顾不了许多了!此集的题词,原 还想请你动手,因风险太大,还是以后再说吧。”但是朱幼兰先生还是不怕“犯 忌”,欣然为丰子恺写了第六集的题词。   1975年9月,丰子恺先生病故,未及亲见《护生画集》第六集的出版, 直到1978年,新加坡的广洽法师才为之出版。(《护生画集》的后三集都是 他出版的。)   “1985年,广洽法师把《护生画集》的全部原稿捐献给浙江省博物馆, 使丰子恺一生近五十年的苦心安得其所。”   这六本《护生画集》,旨在“护生”,而“护生者,护心也”,其目的是劝 人去除残杀动物的“残忍心”,对植物“非不得已,非必要,亦不可伤害”。   正由于从这个观点出发,所以画集里的画多以戒杀动植物、人与自然界的生 命和平共处为主题,配画的诗文也是如此。   其中,第一、二集的诗文由弘一法师作并手书,第三集的诗文由叶恭绰手书, 诗文内容部分为丰子恺自作,部分杂录古今有关诗文而成;第五集由虞愚书写, 第四、六集由朱幼兰书写,内容多是古代笔记中的有关文字,间或有一些诗词。   三、我对《护生画集》的观感   首先声明,我不懂佛理,连佛经也没读过(过去读过一本《百喻经》应该算 寓言才对),也看不惯“扫地恐伤蚂蚁命”那一套;对佛教,我也是敬而远之, 不想去信;对佛经,虽然知道其博大精深,却不想去学。因此,我喜欢看《护生 画集》,不是因为喜欢里面的佛理,只为看丰子恺的漫画。   这450幅漫画,若说幅幅是精品,似乎不大可能,但却可以说里面起码有 三分之一算是精品。总的来看,它们也都的确比丰子恺以前绘制的某些漫画要好, 怪不得丰子恺曾经说它们中的一些自己看来也很满意呢。   先抛开配画的文字不谈,单看这些漫画,就知道其中有不少的画作简直就象 国画中的水墨小品,纯朴、淡远、清新、写意,非丰子恺这样的大手笔不能绘得 出来。前三集中大半是这样的作品,比如第一集中的“生机”、“松间的音乐队”, 第三集中的“蝴蝶来仪”、“燕子飞来枕上”等。   丰子恺曾说过,自己的漫画是不能“判然”划界的,从《护生画集》中可以 知道,丰子恺的这些“护生画”的确是“交互错综”的,其中有的换一种角度看, 简直就是另类的漫画作品,下面我们分几类来看一下。   A.幽默类的护生画   第一集中的“吾儿”,画的是鸡妈妈望着鸡蛋壳寻思小鸡去了哪里的样子。 这画虽是在宣扬不要杀生,但是作为一副幽默画来看也未尝不可。同集中的“暗 杀(其一)”,画的是一男子手持蝇拍欲拍桌上的苍蝇的场面。看看画中人严肃 的表情,再想想画的题目,我只是感到好笑,倒是丝毫没觉得有什么残忍。同集 中的“残酷的美”更是一副标准的幽默漫画了。   画里有一花瓶,中插三株花,每朵花各有眉眼鼻口,面上满是痛苦、愤怒的 表情;花叶上滴下来的不是水珠,而是一串串的惊叹号,象征着可怜的花儿对 “插花杀手”的谴责。整个儿来看,这一幅绝对是有水准的幽默漫画嘛!   B.童趣类的护生画   有的护生画,看来就是童趣写生类的漫画。如第一集中的“儿戏(其一)”, 绘的是两个小孩用团扇扑蝶的场面,看来能够勾起人童年的回忆;第三集中的 “鱼子初生不畏人”里那两个在河边喂鱼的小孩,也都天真烂漫,别有童趣。这 样的“童趣写生”,集子中还有许多,就不一一列举了。   C.别有寓意的护生画   有的护生画,虽基本的画意是护生,但进一步看,却能体会到另外的深意。 如第三集中的“喂鸡联想”,画面的左边是一弯腰殷勤撒米饲鸡的男子,中下部 是低头琢食米粒的鸡,右部是一个硕大的头,张开的大嘴恰好罩住了鸡身。配画 的是清人赵翼的“观喂鸡诗”,诗的末联为:“只道主人恩意厚,谁知要汝肉登 盘”。看罢这诗与画,除了这鸡的命运,我另外的联想还有许多。   第三集中的第65幅“剪冬青联想”的寓意更为深远。此画的下半,是一个 男子在修剪冬青树丛;上半是一只巨大的剪子把一排高矮不一的人从头部剪为一 齐的场面,看了叫人触目惊心。我觉得这更应该是一幅立意深刻的政治讽刺漫画 才对,因为看罢我立刻联想起了文革,联想起那个摧残人性的“一刀切”时代—— 丰子恺能于1949年绘出这样的漫画,是否证明画家的心里早有某种预感呢?   还有一幅护生画,更为特殊,它就是第五集中的第89幅。这幅作于1965 年的护生画,画的是惨淡的弯月下的长城,题目是“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笑 万家愁”。配画的全诗如下:   “作罢护生画,凭栏舒胸臆。俯仰天地间,遥闻悲叹声。声从远方来,尽是 不平鸣。贫富何悬殊,苦乐太不均。大鱼啖小鱼,弱肉强者吞。婆娑世界中,火 热与水深。安得大宝阀,善渡诸众生。寄语慈悲者,护生先护人。”   丰子恺在那个年代,敢画这样的画,写这样的诗!这种胆气与胸怀真叫我敬 佩。   D.纯正的护生画   谈罢以上几种护生画的“异类”,再来谈谈“纯正”的护生画吧。这些护生 画,有的我认为画得很对,比如劝人不要捕杀蜻蜓,不要钓鱼,不要把鸟养在笼 子里,不要把好好的松树用铁丝弯成“怪松”等等,因为我受不了小孩子对蜻蜓 的残害,也看不惯钓鱼的“杀手”,更痛恨那些把可怜的鸟儿关在笼子里的人。 虽然我不信佛,对这些生命却总是怀着爱惜之情,不忍戕害,这个不看什么护生 画我也知道。   但有的护生画却可笑之极,比如叫人不打苍蝇、老鼠等的护生画。还有一幅, 画的是一个人看到蛛蛛网上沾了一个蝴蝶,便好心的把蝴蝶解救下来——他若这 么一味放生下去,蛛蛛不是也饿死了吗?这纯属假善良,还破坏了生态平衡?   E.以猫为主图的的护生画   这本《护生画集》里有不少关于猫的漫画,这可正中我下怀,因为我可是 “爱猫族”的成员。我数了数,里面共有15幅猫的漫画。   其中,第二集中分别有两幅:其一为第九幅“被弃的小猫”,劝人要收养无 家可归的小猫。画面上那只孤单的小猫走向一位提篮的少妇的样子,看来格外叫 我欣慰。我倒是也想收养小猫,可是夜里街头见到的猫,都溜得比耗子还快,没 一个肯相信我不会伤害它们,真可惜。其二为第52幅“解放”,画的是一只白 猫打开鼠笼,放老鼠自由活动——这可不大可能,除非那只猫是加菲猫。   第三集中有四幅:其一为第13幅“小猫似小友,凭肩看画图”,画的是一 小女孩在纸上画画,一只小猫蹲到她肩上正在好奇的看。画里的小猫、小孩看起 来都楚楚可爱,教人怜惜。其二为第14幅“白象及其五子”,画的是丰子恺养 的猫与其猫孩子们在一起的溶溶之乐。   其三是第15幅“小猫亲人”,画面上坐在椅上看报的人可能就是丰子恺本 人,他的双脚上趴着的两只猫可能就是白象的儿子。其四为第20幅,画的是小 猫与母亲嬉戏的场面。   第四集中有三幅:其一为第39幅“托孤“,画的是老猫领养小猫的情景; 其二为第60幅“横祸”,画的是猫捕食燕子;其三是第66幅“惨劫”,画的 是猫吃鸽子。   第五集中也有三幅:其一为第52幅“还我小宝宝”,画的是两个小孩各抱 一只小猫在前,猫妈妈在后急急追赶的场面。天真烂漫的孩子与殷殷情切的老猫 被丰子恺描绘得栩栩如生,除了既爱小孩又爱小猫的丰子恺,谁能绘得这么真切? 配画的诗也不错,是首很好的儿歌,全诗为:“一猫生二子,相貌都很好。儿童 放学归,大家争来抱。母猫紧紧跟,口中咪咪叫。好似声声说,还我小宝宝!” 这诗和画放到这里可惜了,应该拿到《小朋友》一类的儿童画报上发表才更合适, 因为那些“人之初,性本恶”的孩子们,都该从此画中受到教育。   其二为第55幅“兽相食”,画的是老虎般的猫儿扑向老鼠的场面,意似劝 猫不要吃耗子,可是猫又哪里看得懂?这也除非是加菲猫才行。   其三是第56幅“难逃”,画的是猫在朝系在绳上的知了挥动小肉爪的刹那。 这时候,如果让猫咪收爪,是很困难,也很委屈它的,虽然我不是猫也理解扑住 昆虫的猫的心情呢!   第六集中有三幅:其一为“猫殉生”,画的是好好的猫给人陪葬,这可太不 象话了;其二是“犬哺猫子”,这个看了还叫我高兴;其三为“义猫认主”,看 了简直教我羡慕死了。   (四)《护生画集》里的诗文   关于《护生画集》里的画,就谈到这里,下面再谈谈它的配画诗文。前三集 里的诗文以诗词为多,后三集的诗文以笔记为多,这我前面已说过。总的来看, 前三部的诗文多数是讨厌的劝教,读来味同嚼蜡,也浪费了我的时间。后三部里 摘引的诗文、笔记也多数是胡说,尽是什么某某人死了,他养的蠢驴也跟着跳井; 某某人救了苍蝇,苍蝇后来也救了他的故事,全都是怪谈——这些宣扬只要救护 生命就能得到好报的诗文,内容既荒诞不经,又诱人以利,好象信了佛就会变了 富豪似的。这种伎俩,不高明得很。丰子恺可能也不大相信信了佛就会必然有什 么善报,却把这些奇谈写到书里,真有点儿“害人”呢。   丰子恺在1938年写的散文“佛无灵”中就说过:“有时我真悔自己吃素, 我不屑与他们为伍……他们念佛吃素,全为求私人的回报,好比商人拿本钱去求 利……他们的吃一天吃素,希望比吃十天鱼肉更大的报酬。他们放一条蛇,希望 活一百岁。他们念诵佛经,希望个个字变成金钱。”   丰子恺的这些话我是很欣赏的,可是既然他这么想,又为何在《护生画集》 里引用那些“诱人”的论调?这不是有误导之嫌吗?我不怀疑丰子恺先生的佛心, 却怀疑有人看了这些文字,一心施恩望报,这就不好了吧?   这些诗文中,也有和护生的关系不大,反别有趣味的,此举两例如下。其一 为第四集的第47幅“讶其不类”。配画的文字选自《虞初信志》(手头的这本 书不知放哪里去了,也没法查出是书中哪一卷的),内容是某人闲极无聊,拿了 一枚鹅蛋爬到树上的鹳鸟窝旁,偷偷换下了雌鸟正在孵的蛋。不久,“雏破卵出, 则鹅也。雄鹳讶其不类,谓雌与他禽合,怒而噪之。雌者亦鸣而已”。于是雄鹳 找了一大堆同类来评理,大家见了一齐指责雌鹳不守妇道,可怜的雌鹳只好负气 自杀——这哪里是护生故事,简直是人间事的异写嘛!猜疑过分的鹳丈夫,就该 打光棍,谁让它怀疑爱情的纯洁了?   而第六集的第83幅“犬寄邮信”的配文,就是一则小幽默。文曰:“欧西 某地有一犬,能以主人所寄信,送入路旁之邮筒。一日,以数函令往投入,乃衔 其一而返。取视之,则以未贴邮票故也。”   这个故事还可以改为“当代版”:主人刚写好了一封伊妹妹,就起身去接电 话,这之前告诉爱犬帮他点一下“发送”按钮,可是狗却只是看看屏幕,并不伸 爪。为什么呢?   等主人回来一看,才明白爱犬不发信的原因,因为他忘了写收件人的伊妹妹 地址了!   (五)《护生画集》里的书法   再简单谈一下《护生画集》里的书法。前两集的书法是弘一法师所书,其字 颇为瘦劲,只可惜印刷得太小,看不大清楚;第三集中的书法就是一般的行书, 没什么看头;第五集的书法更为瘦削,加上印得也很模糊,更无法评论其好坏; 而第四、六集里朱幼兰的书法却既清晰又甚得我心。朱幼兰的书法,博采众长, 里面既有张黑女墓志的清丽,又有汉碑的拙重,亦兼有篆意,真叫我越看越爱, 想来这位书写者也该是位书法家才对,可惜我对他却根本不了解。   (六)我的闲话   最后来说几句闲话。我虽赞成“戒杀”,却也不愿不管什么生物都一味爱护, 所以其中不少观念在我看来根本是错的。还有,我也不相信这些护生画有多大效 力——当然,如果这些这护生画,真的能够去除人类的残忍心,使世界一片和平, 没有战争与仇杀,那该是多么好呵!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只要有人群的存在, 就免不了有爱与恨,有恩与仇,有热切与冷漠,有政治宣传与战争残暴,所以丰 子恺先生的愿望恐怕永远不能实现了,这是我们共同的遗憾。   我只希望,这个世界的恶人与恶行会少一点,真心与真情能多一点,这就够 了。可就连我这个小希望,恐怕也会是妄想吧。   也许我的看法太悲观了。可听听南联盟的炮火,看看印巴的争战,再想想南 北朝鲜的对立,我的情绪便更加悲观了。   悲观里,我更有着怀疑:如果佛陀存在,怎么不来拯救众生的苦难呢?至于 别的宗教里的救世主,我也不相信。我想,任何一种的宗教,恐怕都只是麻醉剂, 而我不需要麻醉,宁可痛苦地醒着去感知人生,所以我绝不会相信任何宗教的。 但我喜欢看丰子恺先生的漫画,所以朋友才送我此书,这可不是为了什么宗教的 原因。   最后,我希望以上的废话能回报朋友赠书的情谊,也希望看过此书的人真的 能去除一些残忍心!   哎呀,差点儿忘了,记得朋友送我此书时,还告诉过我:“一个月前我在普 陀山见到一本非常特别的《护生画》。那是在1997年新建的南海观音大佛景 区。一进大门,左面靠海的崖边有一道石护栏,每块黑色的石栏板上居然都刻着 一幅《护生画》,左半边是画,右半边是文字,一共有七十二幅。这可算是一本 极精致的选集了吧?可惜买不回来。”看来护生画不但有画在纸上的,还有刻在 石上的呢!只是朋友既然没给我“买”来,我也看不到,就不能评价了,但因为 这些话和护生画有关,也一并写在篇末,请大家看看吧。   1999.8.21~22写1999.8.30终于录完   注:本文前两段中的有些史实部分主要参考或摘引自原刊于山东画报出版社 出版的《老漫画》第二辑中吴禾先生著的“佛心与革命”一文与《护生画集》中 的部分序言(《护生画集》福建莆田广化寺1996·6印,定价:无价)。其 中引用的丰子恺先生的话来自于《缘缘堂随笔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 第1版,1990年第2次印刷,特此一并说明并致谢。 (寄自中国大陆) 【网萃】∽∽∽∽∽∽∽∽∽∽∽∽∽∽∽∽∽∽∽∽∽∽∽∽∽∽∽∽∽∽∽             纽约观崔记               ·应 帆·   不知不觉,在这山头小镇上又蜗居了近九个月了。心里的寂寞和渴望如草疯 长,有个声音不停地对我说:到远方去,到远方去,风景在远方。晓浚在中国学 生学者的邮件列表上拉人去纽约看崔健演唱会,我立刻给他回了伊妹儿,然后跟 朋友在信里说我要逃离这个山头去纽约去看崔健了。朋友说她从来就不喜欢崔健 和他的摇滚歌曲——我说我也并不是特别感冒,我要做的只是从自己百日一律的 生活中做一次逃脱。第二天下午就跟晓浚和美国老妇人邦妮上路了。      8月14日下午,先在中国城里一个名叫“剪发廊”的剪发廊看那头发染成 苍黄的年轻男子给晓浚理发,然后到华胜楼点了鸡鱼螃蟹和豆腐大块剁颐,慰劳 自己那跟中国菜小别胜新婚的中国胃。已经快十点了,外面隐约飘着细细的小雨, 我们在肮脏的街道上穿行,往Bowery ballroom去,去看崔健的 摇滚演唱会。   这个舞厅在中国城的边缘,过去是极乱的一个社区,人们开车都往往绕道而 行。   剪发廊的主人告诉我们说:现在情况已经大大改善了,不但很安全,而且成 了一个类似于音乐中心的地方。      到舞厅是十点钟,崔健的演唱会十点半开始。我们剪票进去,地下室里转着 一群一伙的人,一个卖饮料的柜台,四壁有沙发小几围成雅座的样子,倒很象国 内一般的小舞厅。先以为崔健在这里演出,那距离可真够近的。后来才知道崔健 在一楼演出,观众席位也主要在一楼二楼。      转上一楼,已经有几百号人挤在那里,前面是放着架子鼓等乐器的舞台;再 上二楼,两边狭长的空间里放了几张桌子,正后方是调音台。我们乱转,倒又看 见另外几个也从康奈尔来的中国学生,彼此都还是一面两面之交,一时厮认了, 我正好把包从肩上卸下来放在他们的椅子上。二楼狭窄而拥挤,晓浚和邦妮就又 下楼去寻找更合适的观看地方,我却留在了上面。      已经快十点半了,舞厅里放着些不相关的音乐,人群里不时发出一两声的吼 叫:崔健!崔健!舞台上开始有人影出没,每一个人影出现,大家都以为是崔健, 喊他的名字,然后发现搞错了对象。舞台上有了四五个人的时候,台下喊“崔健” 的人声多了起来高了起来,我问身边学希伯莱语的中国学生哪个是崔健,他指给 我看:崔健穿着红花的衬衫,里面是白色的T恤,下身是灰黑的短裤,白袜子和 远看有点脏的运动鞋。崔健低着头调他的吉它,因此我看见他略微显秃的头顶, 额前有些头发挂着,——发型有些好玩好笑。台上另外站了四个人,崔健右边前 头的戴着皮质的鸭舌帽,戴眼镜,穿红色T恤,身边的乐器盒里放着唢呐,萨克 斯风,长笛和洞箫等等,后来知道他是刘元,也是崔健多年的搭档了。打鼓的那 个好象是叫贝贝,比崔健略略高些,因为后来他常走到前台来做音乐里说唱的部 分。贝贝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长裤,发型看去也最平实,一如他后来的说唱:   他低着头,双手握着话筒,握得很靠前,专心地说着吼着,仿佛一个逃避人 群的小孩自言自语,有点可笑更有点可爱的憨厚执着。   崔健的左边,一个是爱迪,主音吉它手,扎辫蓄须,大花的红底洋稠裤子, 白色的T恤;另一个是张岭,贝斯手,反戴着一顶旅游帽,也是简单的T恤短裤, 远看很壮实,唱“一无所有”的时候,那一段长长的前奏主要是他完成的。      崔健挎着吉它,用英语说了些开场白,大约也问了“吃了没有”的套话,又 用英语解释第一首演唱曲目的意思,说了一句“All is shit”,有 笑声跟着他的笑声起来。音乐起来,崔健说:      我的两眼睁开却充满委屈   看着你的样子我心中更感到压抑   我想唱一首歌宽容这儿的一切   可是我的嗓子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看崔健咬牙切齿眼睛不眨满脸悲愤地在话筒前用他那有些沙哑的声音说唱, 倒觉得他的面孔声音是为摇滚这样音乐而生的一般。唱完了“宽容”,崔健开始 第二首歌“飞了”,全场气氛更为热烈,崔健在台上唱,台下的观众们就不停地 挥舞手臂应和“飞了”“飞了”。底下崔健问大家“过得怎么样”,于是大家跟 彩排好的般一起回道:“凑合!”这大概是崔健重点准备的歌曲,而且一心要以 此来和观众达到最大程度的“沟通”。一开始,崔健说:熟人见面,人家问我过 得怎么样?说太好怕人家嫉妒,说坏怕人家瞧不起,因此只能说“凑合”;撒泡 尿照照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凑合!唱的过程中,崔健和观众不停地问 答:纽约怎么样?凑合!工作怎么样?凑合!生活怎么样?凑合!……甚至到最 后崔健说了一句“我们唱得怎么样?”大家责无旁贷地回答“凑合!”      半小时过去,崔健唱了五首歌,场上气氛已经达到了一个小高潮,人们需要 一个小小的缓冲期了。我们前面有个录像的美国女人,音乐会开始前她跟我们闲 聊说:她是受雇佣来录像的,每小时十美元,但她根本不知道崔健是谁他的歌是 什么风格——这时候,她却一面跟音乐舞动着,一面不时跟我们翘起大拇指道:   He is great!      唱完了“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崔健用英文解释第七首歌“寂寞象一团烈火”, 他说“Lonely Like a Fire”,我觉得他解的并不贴切,首 先“一团”和“烈”的意思没表达出来,其次我以为原意应该是“Lonel- iness is like a Fire”, 而不是“(某人)Lonely Like a Fire”。第八首是“另外的空间”,第九首是“红旗下的蛋”, 记得自己四五年前第一回听这首歌的时候,一直迷惑于这个“下”字应该解成动 词还是应该解释为介词,而最聪明的做法莫过于把这疑问留给听众。但是看英文 的歌名,却明显解作介词“下”了,我明白了含义,却隐隐觉得有些儿失望。第 十首歌是“缓冲”,没听出什么来,只知道英文标题“buffer”是很熟悉 的计算机术语。      这时候场上的气氛不如前面热烈,我也四处张望,我们边上新来一对中年夫 妇,举着相机对着舞台照相。廊台的最前方,熟人的老婆双臂一直不停地运动着, 脑袋也小鸡啄食般一刻不停地摆动,事实上这个女子整场演唱会就一直没有停止 她电子机械装置式的舞动,那份陶醉和狂热和她有些纤弱单薄的身影结合在一起, 倒确让我侧目。楼下的人群也是前面的人更为激动张狂,手臂成林,摆动时更象 海底浪动的一丛丛水草。对面的廊座上则能隔着铁栏杆看见一双双不安分地抖动 着的腿。      再注目舞台,崔健已经蒙上了那红布条,音乐依然震耳,崔健唱“你问我看 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我一边随着节拍抽筋,一边看舞台。这回的灯 光很有意思,静静地在墙上变换着:有时是一团散光,恰如眼睛被蒙住是眼前的 种种飘浮的色块,有时是两只鲜红的鸡蛋图案,有时是大大小小的红五角星,也 有时是跟歌曲联系不上编织品的纹路,或者红蓝白绿的各色旗帜,倒大饱了一回 眼福。甩掉红布条,崔健才开始了“时代的晚上”,里面有一句“是不是我越软 弱我就越象你的情人”,好象王朔和崔健这两类文化形式终于有了一个交叉点的 意思,倒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崔健说底下一首歌十四年前开始如何改变了他的生 活:一无所有,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崔健的歌曲,并不是很重的摇滚味道,就 象我喜欢的张楚的那首“姐姐”。十一年前,我们中学举办艺术周的时候,年轻 的刚大学毕业的班主任在课间教我们唱这首歌,不经事的我们也以为找到了自己 心声的代表人。虽然我再不能轻易认同“一无所有”的表白,但是我知道在精神 领域的某一处,我们有时候与其说是一无所有,倒不如说是怕一无所有。长长的 前奏音乐,把我们的心思拽回那些过去的日子,探向心中那些容易感动的柔软的 角落,崔健唱了个有些走调的头,观众们就已经跟着唱了起来,手臂摆动,人体 舞动,灯光摇动,音乐震动,满心感动,观众和乐队共唱了这一曲“一无所有”: 莫非你是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噢……你这就跟我走……      十四首歌是“超越那一天”,我想是有关香港回归的主题,但是把大陆比作 母亲可以理解,把香港比作妹妹就有些不伦不类,而他反复解释吟唱的我妹情感, 又不时喊“左边唱,右边唱,楼上唱,楼下唱”以便和观众融合的那几句“度过 那一天,度过那一天/默默的伤感的度过那一天/超越那一天,超越那一天/轻 松的简单的超越那一天”也是不伦不类的感叹,崔健这时甚至跳了舞——比一般 的扭动幅度大一些。唱完了“不是我不明白”,崔健和乐队下台了,台下的观众 们却没有人离开,大家握嘴喊着“崔健”,喊着“花房姑娘”,等待乐队的重回 舞台。   我那时候已经下到一楼,跟晓浚和邦妮汇合在一起。已近六十岁的老妇人说 她这辈子也是第一次参加摇滚音乐会,又说虽然她不能听懂全部但是觉得崔健很 “棒”,我们跟她解释其实我们也听不懂全部歌词。看她不停地挥舞手臂原地小 幅度地舞动,心里却是别样的感受。边上也有一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大多是中国 男女的女男朋友,也有一些大概是在舞厅跳舞而后进来的。楼上楼下大约共有六 七百号人,几达水泄不通的境地。   崔健隔了几分钟,到底和乐队重新出台。他脱了外面的红花衬衫,我倒可以 理解他的疲累,一气唱了两个多小时十五首歌,许是演唱会的代价。这回崔健和 一个光头的象是ABC的歌手一起唱了“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台下再次恢 复了那种狂热激动,甚而胜于先前。唱完了,观众们继续喊“花房姑娘”,崔健 有些沙哑地笑道:花房姑娘成花房老太太,观众顿时喊“我们爱花房老太太”。 磨蹭了一会儿,几个美国人上台。一个男子说:我用中文为大家演唱南泥湾,不 是每个音节都清楚,希望大家一起唱,以便纠正我可能的错误;希望将来我们的 地球能够世界大同,我们全部生活在一个象南泥湾这样的唯一国度里……这席话 让我想起我们本科班级一度有人提议要把崔健的“假行僧”当作班歌,还有人在 中央公园演出时跟边上美国人瞎讲南泥湾是我们中国国歌,看这老外歌手的架势, 更有要把“南泥湾”变成国际歌的意思了。那老外在崔健乐队和观众的唱和下, 倒也把个“南泥湾”唱得周周全全。最后一“枪”是观众们一喊再喊的“花房姑 娘”,最后一句是崔健用了多次的套话:我感觉我已经离不开你——纽约!   然而崔健到底要离开纽约,我们也到底要离开纽约,离开崔健的演唱会,回 到自己的每日生活里去。那夜,我们后来步行去世贸大厦的地铁入口,路上停下 来吃甜点,那条街因为什么缘故只有行人没有汽车,让我想起昨年跟家人在上海 从南京路走到外滩去的情形。天色欲雨欲晴,我们边吃边聊,耳膜因为两个多小 时的摇滚享受,竟隔了些时候才慢慢正常的样子。   回到这个山头上,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倒看了好几篇有关崔健演唱会的文章。 有说崔健英文不合时宜的,有说崔健老了的,当然也有说听歌时泪流满面的,这 些感觉却一律离我那样遥远──也许是因为毕竟我和他有着十年多的年龄差距。 倒是跟晓浚说的一句“值二十五美元!”是发自内心的评价。再看崔健的“当了 父亲,但我很年轻”,倒有些实在话,觉得崔健毕竟不是肤浅的流行歌手。他说 的“听音乐,一定要去现场”,我也深表赞同。听CD听磁带,我从来就没有一 次完整听完崔健某张专辑的经验,可是听他的演唱会,却有一点点“意犹未尽” 的意思了。   不翻自己的周记,也难得想起崔健纽约演唱会的种种细节,崔健毕竟离我很 遥远。然而他那几首出名的歌曲,那些有诗意洋溢的句子,相信不仅仅是在我一 个人的生活里留下了长久的回响和感应。也许,下回买菜时,室友在车里放崔健 的歌曲时,我们飞驰在异乡的高速公路上,能够感觉崔健又一次在我们耳边,甚 至永不会远去。 1999·8·23    (寄自美国)                 眼前崔健                ·阿 翁·   崔健到波士顿来了。   我得去看看。   所谓“告别二十世纪系列音乐会”等等的冠名,在我眼里,其实不过是商业 的噱头。把我带到音乐会门口的原因只有一个,耳旁久远的他那些沙哑的声音。   音乐会定在星期六晚上,MIT的Kresge剧场。七点了,还没开始放 人进场。浮躁的门前浮动着一张张相似的面孔,细看去竟仿佛认识其中的许多。 曾经同校不同系或者同系不同级同级不同班同在一间教室上过课可从没互相抄过 作业同在一个场子踢过球可从没一道喝过酒,这样那样的关系,分门别类林林总 总。波士顿的学校可能是太多了。我没敢对每一个熟悉的脸都点头,怕真聊起来 嘴里冒的废话比有意思的东西多,如同未通过尾气年检的旧车一样。   一扭头,不远处又一张认识的脸。王丹。这张曾经著名的面目,此时只觉跟 其他所有人如出一辙。他身边没人围着,大概这里认得出他的不多。我的哥们过 去跟他握了握手兼打招呼;我想想,没动。比起吾、柴之流,王丹毕竟是我唯一 看得过眼的一人,而他过去说过的尚属真实的一些话也还让我能够接受。但即便 如此,与他握手也远不如跟一个漂亮女孩握手让我更愉快。再说,今晚的主角不 是他。   后来我们都进了场。   比预告的时间迟了四十五分钟,崔健们还没有露面的意思。观众义不容辞地 聒噪起来。随着聒噪声和灯光渐暗,四五个人影影绰绰地走了出来。竟没看出哪 个是老崔。直到灯光亮起,才在舞台正中找到一个身着白旅游鞋灰黑便裤大红长 袖花衬衫、状类进城民工的人,那就是老崔了。   民工崔健的头一句话:I love Boston。洋文?去你丫的!随 后崔健又用洋文连说了好多句,老实说发音还算地道,虽然偶尔打个磕巴。贝里 尼领奥斯卡奖时还不如老崔这两把刷子呢。可是台下不干了,先是一片“说中国 话!”,后来就有一声响亮的“Shut up!”。崔健有点急了,连呼带哧 连指带划地说:“今晚在场有的朋友听不懂中文请你让我把话说完。”于是大家 才不骂了。   第一首好像是支新歌,崔健开唱前用英文讲了讲歌词大意(后来发现每首歌 他都这样)。因为是新歌,反响就不太热烈,可能这里的人都只记得若干年前的 老歌吧。又唱了一首,也还是让人正襟危坐。接下来崔健就对大伙说,现在的老 百姓见面不问“吃了吗”,改问“最近怎么样”,“生意怎么样”,“股票怎么 样”,回答总是那一句:“凑合”。老崔想哄抬一把观众的情绪,就问台下: “最近怎么样?”台下一呼百应:“凑合!”又问:“美国怎么样?”“凑合!” “工作怎么样?”“凑合!”挺好,有点煽动起来了。我跟着嚷了一嗓子:“崔 健唱得怎么样?”可惜只周围几个观众听见了:“凑合!”   然后崔健就唱了这首大概叫做《凑合》的歌,这歌显然是他近年向Rap风 格发展的一篇作品。节奏旋律都不错,可惜音乐厅里声响效果太差,尽听乐器的 共鸣了。摇滚还是得到户外。鼓手武恒(贝贝)也碎嘴了这歌的一半歌词,他说 得还行。   真正把火点燃的,是《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红旗下的蛋》几首老歌。场 内第一次出现了观众起立同唱的热闹。尽管洋人可能对这些歌的标题更感兴趣, 但我深知它们与政治的关系连柏拉图式的恋爱都谈不上,它们影响了许多人多半 是因为它们出现在我们开始在操场上躁动而又缺乏领操员的时候。当然,它们的 语句也还是有意思的。   我在跟着吼完这几首歌之后想到了上述这个命题。而接下来的几首歌都没有 足够的力量把我从这类过份冷静的思索中拽出来。事实上,后来的几首歌,包括 一首“中年人的爱情歌曲”和一首九七回归的应景作品,都不过尔尔。不过,贝 司手、马达加斯加人埃迪的Solo很有劲,赢得了好几次热烈的掌声。刘元的 萨克斯味道则全被拙劣的音响糟蹋了。   再次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的,是崔健的一句话:   The next song totally changed my life fifteen years ago.   我知道该到《一无所有》了。全场起立,全民皆兵。在众口一辞的吼声中, 真正一无所有的,只剩下原本应该承受屁股重量的一个个座椅。   然后是《一块红布》,再然后是……就这样一首接一首的,来到了最后的表 演。崔健们放下乐器,退出舞台。我们都知道这群东西是在摆谱,可还是忍了, 并且用一遍一遍的“崔健!崔健!”把他们从后台提溜出来。他们又卖力地蹦完 一首《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我知道,我等的人该来了。   《花房姑娘》。   所有的人都站着,我的眼前是林立的摇动的胳膊。一句一句的歌词从崔健嘴 里吐出,我感觉一种麻痹从耳根向腮帮子蔓延。有东西聚向我的眼前,又在一刹 那、随着蓦然而至的两句熟悉的话,涌将出来,牵扯我的脸颊,无声地剧烈抽搐: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       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我昂起头,再也听不见震耳欲聋的声音。我闭紧双眼,任凭泪水滑落两颊, 任凭这两句话在脑后轰响。金光灿烂,荆棘拥在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耳鸣渐渐隐去,我睁开眼,听见崔健在哑着嗓子唱《南泥湾》。 我想,真的结束了。   散场后,我们一群人去了Davis Squre的Johnny D’s Pub,因为知道崔健他们也会去。是间南美音乐的酒吧,一支大概是波多黎各 人的乐队奏着Swing风格的曲子,舞池里男男女女快速地交换着小碎步。我 们占据了一角的几张桌子,消耗酒精的同时等待着崔健他们。偶尔,我也下场去 假模假势地踢上两脚。   等了很久,崔健们总算来了。我决定拍拍老崔的马屁,就在餐巾上写了一句 话,递给台上的南美歌手:   We have China's first Rock 'n Roll star here ---- Cui Jian.   歌手很机灵,不用我解释。等到音乐声小下去,歌手把这话念了一遍,引来 在场老外们的一阵掌声。崔健开始没明白,我赶紧把他从座位上推起来,他才恍 然似的真真假假地向众人挥了挥手。   跟崔健没讲多少话,因为不熟,没什么好说的。就跟他握了握手(虽然他不 是漂亮女孩)。他的手比较软。我说,今晚很高兴,非常高兴。我盯着他眼说的 这两句话,他大概看出点什么来了,可也什么都没说。然后请他在衣服上签了个 名,又照了张相。   刘元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好,戴一鸭舌帽,大眼镜,很谦和。武恒不太说话。 吉他手张羚很客气。马达来的埃迪据说在中国住了二十年,中文不坏,跟我们比 画说,这黑啤酒好喝。   跟几位爷们合了影,衣服上也都各签了名,差不多了,又去跟崔健几个人聊 天。旁边一美国妞也好听崔健,讲挺好的中文。她说自己在北京住了五年,昨天 刚回美国,有American cultual shock,不如北京玩得 有劲。我们就笑话她。崔健问我:学生?我说,毕业两年了,在工作。美国妞不 信,绕着舌头问:你多大了?我说二十好几了。崔健笑:看着象Teenager。 Teenager?我半真半假把ID掏出来,她还真验了一遍,才信。旁边又 有人夸崔健英文说的不错,老崔说,可刚才有人让我Shut up。大家就笑。   一点钟,崔健他们的经理人开始催他们走了。一小时前他们刚进酒吧的时候, 我还似乎有那么一点新鲜劲。可在凉水一样的夜里,再一次跟崔健握手并告别时, 我的感觉,简单得仿佛就象明天还会见到他们跟他们一道去上课跟他们一道去踢 球似的,而踢完球照例还会一道出去喝酒。虽然我随后想到,这已不太可能了, 就象此刻我不能一偏腿跨上自行车蹬回宿舍楼一样。   我转身,朝自己的车子远远地走去。 (寄自美国) ※※※※※※※※※※※※※※※※※※※※※※※※※※※※※※※※※※※ 本期编辑:笨狸 本期校对:唐郎 审 稿:阿飞、古平、方舟子、赋格、虎子、唐郎、杏儿、亦歌、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1.77.152)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或uuencodeGB版)《新语丝》,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xys-gb(xys-hz, xys-uu)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xys-friendsyour-addre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