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0/02 (第七十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卷首诗】             §      重  聚 晓 鸣:重聚            §                   §      ·晓鸣· 【网讯】              §                   § 我们正如此地度过黄昏 【牛肆】              § 静静地和几杯茶坐在一起 笑书生:牛虻斗佛爷         § 话题远隔了窗外的夏天 张远山:闲汉            § 在长久的旅行后 肖 毛:立论的毒药         §   它不再是我们的季节                   § 【丝露集】             § 歧路的交叉,歧路的背离 航 舟:冰川,世界,和我们的写作  § 歧路的诡秘使我们回到这里 应 帆:台北芳邻          § 惯游已使话语变得苍白 宋禹甯:自焚            § 在茶的雾中我们默默地领会一切 沈 方:外面下起了雨        § 伶 人:叹五更           § 我们分别实践了陈旧的故事                   § 昨天被今天激赏,又被明天怀疑 【网里乾坤】            § 不管悲欢离合多么让人晕眩 西 凉:记一个令我难忘的白痴    § 那个暗中不变的敌人 赵毅衡:奥顿:走出战地的诗人    §   仍旧是我们自己 泽 熙:经典悖论漫游(下)     §                   § 我们将会离去,我们将会老去 【网萃】              § 我们的灵感将只来自记忆 〖悼念黄仁宇先生〗         § 如此度过的黄昏,在黑夜到达之前 方舟子:悼念黄仁宇先生       § 不能把握,这是最后一份惊喜 萧 为:我读黄仁宇         § 蛮 人:纪念黄仁宇         § (寄自加拿大) 虎 子:楚山白云──记一位老笔友  §                   § 【网讯】∽∽∽∽∽∽∽∽∽∽∽∽∽∽∽∽∽∽∽∽∽∽∽∽∽∽∽∽∽∽∽ ★ “新语丝一九九九年度优秀作品”网上评选正式开始。编辑部最后将参考投 票结果选出十篇优秀作品(编辑内部人员的作品不参加评选)。获奖者每人奖励 二百美元。评选结果将在三月十五日的《新语丝》月刊公布。请读者到以下网页 投票:www.xys2.org/vote.html ★ 自今年起发表在《新语丝》月刊和增刊上的原创作品将会得到一定的稿酬。 请作者投稿时注明具体的邮寄地址。 ★ 据悉,《网路新语丝》一书已在年初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由方舟子 主编,收集了《新语丝》创刊以来到一九九八年的三十几篇散文、随笔。 ★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五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表明, 截止到1999年12月31日,中国大陆上网计算机达350万台,上网用户 达890万,除计算机外同时使用其他设备(移动终端、信息家电)上网的用户 人数达到20万。CN下注册的域名总数为48695个,WWW站点数量为 15153个。我国国际线路的总带宽为351M。北京、广东、上海上网人数 最多,分别为21.24%、12.94%和11.21%。30岁以下的青年 占到网民总数的78%,有大专以上学历的网民比例为84%,女性比例从半年 前的15%升至21%。 ★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1月18日前宣布,在研制成功中文域名试验系统的 基础上,从现在起在网上构筑中文域名体系,半年的试验期内免收中文域名运行 管理费。开通的第一天就接受了36000个域名注册申请。 ★ 信息产业部信息化推进司副司长赵小凡日前透露,中国很快就要开放个人域 名注册。任何个人都可以到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及其代理机构注册个人域名。 在此以前,中国.cn下的域名不允许个人注册,只允许法人注册。他预计,到 2002年,中国网民将达到6100万人,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互联网市 场。 ★ 中国国家保密局1月25日发布《计算机信息系统国际联网保密管理规定》。 规定共四章二十条,包括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在电子公告系统、聊天室、网络新 闻组上发布、谈论和传播国家秘密信息。这一规定已于今年1月1日起施行。 ★ 中国国务院新闻办有关部门负责人表示,大陆欢迎并鼓励新闻单位利用网路 传播新闻,但现行的记者管理法规中没有“网络记者”,非新闻单位开办的网路 信息机构,发布新闻则必须经过批准。 ★ 中国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近日作出明确规定,暂时不允许任何生产或经营单 位在国际互联网上进行药品交易。药监局指出,我国药品分类管理办法刚刚开始 实施,而处方药在互联网上无法实现有效管理,消费者自身识别困难,消费者的 健康和安全存在极大隐患。 ★ 根据信息产业部最新提供的数据,1999年中国电子信息产品出口总额达 390亿美元,比上年增长45%,占全国机电产品出口总额的50%左右,电 子信息产品已经成为目前中国最大的出口货品。 ★ 中国科学院计算所国家智能机研究开发中心自主研制成功的曙光2000 II型 超级服务器,1月28日在北京通过了国家科技部组织的专家鉴定。该超级服务 器去年9月问世,它由82台结点计算机组成,峰值速度达到每秒1117亿次, 内存高达50千兆字节。目前国际上最快计算机的运算能力已达到每秒上万亿次。 ★ 由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召开的网络新闻管理工作会议日前结束,会议确定由国 家出资重点支持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中国日报等几家大新闻 媒体及国务院新闻办的五大互联网站建设。这是会后国务院新闻办网络处的对外 发言人接受《财经》杂志记者独家访问时透露的。 ★ 据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信息网设立的中国电子商务的统计数据,中国网上商 店目前正以每日诞生两个的速度迅猛发展。目前我国网上商店店已由去年初的 100家,发展到现在的600多家。尤其是去年下半年,新的电子商务网站和 电子商务项目急剧增加,几乎每天都有各类电子商务咨询网站、网上商店、商城、 专卖店、网上拍卖等站点诞生。发展地域也由北京、上海、深圳等极少数城市, 开始向沿海及东部、中部各大城市延展。 ★ 北京清华大学最近开创以为期十个月的“马拉松式”网上测试,从去年十月 开始,每名在重点中学选拔出来的学生,通过每周上网至少两次约三个小时,进 行测试,直至今年八月止。能成功通过“预试”的考生,在八月到清华大学接受 “面试”,再次成功过关者,便成为清华的预录生,从九月开始,到清华大学指 定的高校,学习一些课程,进行培训。 ★ 由中国清华大学五名在校大学生和毕业生创建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得易方舟 信息技术有限公司”1月17日获得了一笔价值六百六十万元的风险资金,由此, 中国首家在校大学生停学创办的公司全面投入运营。清华大学出台的一项新规定, 允许在校创业的大学生将学业顺延两年。 ★ 海尔集团近日研制成功中国首台网络微波炉,这种网络微波炉可以到海尔网 站下载菜谱,并根据所设定的程序指令自动烹饪食物。 ★ 专门开发翻译软件开发的巴比伦(Baylon)公司在北京正式发布了巴 比伦单击翻译软件中文版,并且宣布其产品可从其站点免费下载。该软件可以识 别三百多万个英语单词、短语、表达式、缩略语、专有名词和地名,用户还可以 随时通过互联网提交新的单词和短语,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从网上对词典进行升 级。 ★ 在农历龙年来临之际,香港特别行政区行政长官董建华透过国际电脑网络向 全体香港市民发出新春贺卡。香港市民可以通过中英文网址浏览贺卡。 ★ 日本管理与协调部的计算机系统近日遭到黑客袭击,黑客在该站点留下中文 信息谴责日本政府拒绝承认南京大屠杀的罪行。这是日本政府的计算机系统第一 次遭遇黑客袭击。日本的科学技术厅与总务厅的网站也连续被“黑”,同时日本 的大藏省、运输省、文部省、邮政省、防卫厅以及日本中央银行的网站也都相继 有非法入侵的迹象。日本政府为此召开了“各省厅局长情报保密会议”。 ★ 美国基础软件开发商英克托米公布的一项研究结果表明,因特网上可编索引 的网页已超过10亿,如果加上大量无法编索引的网页,因特网网页总数则更多。 在进入英克托米数据库的10亿多网页中,近87%为英语,法语网页占2.4%。 在因特网上,可进入的网站有420多万个,不可进入的网站有73万多个。与 雅虎链接的站点就有75万个。因特网上最长的域名多达97个英文字母,那是 一个为纳税者提供咨询的网站。 ★ 二月七日和八日两天,电脑黑客相继袭击雅虎、拍卖网站eBay、新闻网 站CNN及首日上市的超市网站buy.com及零售网站亚马逊,向网站发送 大量的信息使得线路阻塞从而导致系统瘫痪。专家称此次事件是一次有关连的蓄 意行为,并可能是另一次“全面攻袭”的先兆,美国联邦调查局已插手调查。 ★ 英美两国加强对付电脑犯罪活动,英国内政大臣下令成立一支全国电脑罪案 特警队,以扑灭日益猖獗的电脑黑客、互联网骗案及色情问题。美国联邦调查局 亦成立一支新的特别调查队,以加强对付电脑黑客,该支部队专责对付全国电脑 黑客及意图破坏或袭击该局五十六个办事处电脑系统的罪犯;联邦调查局还会在 每一办事处派驻至少一名电脑鉴证专员。 ★ 比尔·盖茨已将微软的控制权移交给该公司第二号人物Steve Ballmer,后 者将接任微软的首席执行官。盖茨表示,他仍担任该公司董事长,并担任“首席 软件设计师”。 ★ 挪威警方日前逮捕一名十六岁的学生。这名学生涉嫌协助开发出DVD解密 程序,并在往上传播。他被控犯有破译保密系统而非法获得数据或软件罪。因使 用其父亲公司的网站提供该程序,所以他和他的父亲都被指控犯有侵犯版权罪。 如果被定罪,他们会面临两到三年的监禁和罚款。 ★ 英国即将在五月通过的《电子交流法案》规定,英女王以后将通过电脑在网 上签署国会的法案。外贸大臣是英国最先利用因特网签署文件的国家官员。 ★ 英国电子侦听机构英国政府通信部将简易密码报文放在网站吸引求职者,要 求求职者在四十八小时内破解该密码。网址:www.gchq.gov.uk/challenge ★ 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前局长多奇,不但在家中的私人电脑中藏有绝密 档案,并且用这部电脑进入色情网站,中情局的机密档案可能因此外泄。共和党 参议员要求对其审查,全面调查这起涉及美国国家安全的事件。 ★ 加拿大多伦多帕克戴尔区的民众对嫖客妓女经常在该区出没不胜其烦,最近 使出新招,用录影设备将嫖客及妓女交易摄下,直接传到互联网上供大家欣赏, 企图藉此吓阻嫖客及妓女再在该区出现。 【牛肆】∽∽∽∽∽∽∽∽∽∽∽∽∽∽∽∽∽∽∽∽∽∽∽∽∽∽∽∽∽∽∽ ◆            牛 虻 斗 佛 爷                ·笑书生·   上个世纪末,王朔忽然跳出来跟金庸叫板,弄得传媒一阵兴奋,如此好事, 怎能错过,各位看官和刀笔吏们也奔走相告,拿起笔来做刀枪,虚虚实实干一场。   想那金大侠,早就由孙猴子变成了斗战胜佛,八风吹不动,稳坐莲花台。一 只牛虻飞过来,恶狠狠地在眼皮上盯了一口,疼倒是疼不着,不过眼皮上起个大 包,面子上总不好看。金佛爷并不是妄自尊大的佛,不过前来过招的都是文明人, 总要彬彬有礼地下个战书,一板一眼地起势、过门:“前辈的浙江大片刀江湖上 谁人不晓,晚辈斗胆,向阁下讨教几招,如何?”对曰:“阁下剑法精妙,在下 佩服得紧。今日难分胜败,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这才符合武林之学 术规范。不料王朔这小牛虻完全不顾江湖规矩,开口就咬,一咬就上脸。若是换 了别人,还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金佛爷不愧是佛爷,即使被咬得难看,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总不能一巴 掌把小牛虻拍死吧。让江湖上传言金大侠以大欺小,岂不是毁了佛爷的名声── 真想拍死也不大容易,万一收势不及,拍着自己,脸面更是难看。于是金大侠面 露雍容大度之微笑,道:“这个小牛虻很可爱呀,当年我在北大传法的时候我就 说过你可爱了,怎么跑过来叮我一口呀,是不是误叮呀。误叮也不要紧,我也不 是不能叮的呀,其实我这尊佛也不是我自己要当的,都是他们封的呀,求全之誉 呀,不虞之毁呀,江湖险恶,还是不要再叮了吧。等我什么时候去北京,咱们见 见面,拉拉手,万岁一下吧。”   此招一应,把两位可能的交情就此毁了。倘若金大侠立马翻脸,戟指便骂: “你以为你丫什么东西,我这浙江大刀就算生了锈,也比你的北京花枪强上百倍。 看你那套王八拳吧,与不懂武学的村夫莽汉有什么区别?”然后两个人如村夫莽 汉般撕扭在一起,这才可能不打不成交。   只不过,金佛爷断不肯有失仪之举,如此应招,也当在小王意料之中,所以 咬上一口也就算了,剩下的事儿自然有别人来做。有煽风者问:“小王,你咬人 家金大侠,是不是自己练不出来了?”好小王,不愧牛虻本色,张口便道:“我 就是练不出来了,怎么着吧,可这跟我能不能咬别人有关系吗?告诉你,我还要 咬比他个头更大的佛爷呢!”   可惜,那些个头更大的佛爷都已经不在了。倘若鲁佛爷在世,必定现出本相 ──一只个头儿更大的牛虻,那就有好戏看了。   四顾文坛,满眼都是佛爷,不管真假,个个做慈眉善目状,也不知本相是个 啥。 〔寄自中国大陆〕 ◆               闲 汉                ·张远山·   夏日午后,汽车站边上的歪脖子柳树下,有一胖一瘦俩老头,正静悄悄地下 棋。偶尔棋落纹枰,脆生生一下清响,又复归静谧。许多人路过,其中不乏棋迷, 但或是有事要忙,或是明白人家下棋图个清静,不好意思当第三者,有空何妨回 家也找棋友杀他一盘?乜一眼,远远地站在站牌下。   但很快来了一个穿拖鞋的闲汉,他无事可忙。他没事的时候最盼望随便什么 人来打扰他,可惜总没人来,这使他不无烦恼。他随即想到,世上因无事而盼望 自己被打扰的人肯定不少。既然大伙儿都干坐在家为没人来打扰而苦恼,我何不 主动出击去打扰他们一下?相信哥们儿不单不会恼火,还会感激我为他们解除了 无人打扰的苦恼。这闲汉压根儿没想过有啥不好意思。这不,他来了。   他一看这里既不热也不闹,于是决意把它闹热。他倚树而观,同时嘟嘟囔囔, 指点江山。俩老头不理他,他又苦恼了,苦于无人可聊,这才真叫无聊呢!但他 却不开走,不把这里闹热,他决不罢休。他不再看树下的棋,却留意树旁的过路 人,他想找一个精神同胞──闲汉与闲汉总是一见如故的。真是盼啥来啥,一个 摇着扇子的闲汉远远地扯着嗓门儿就到了:“大哥!您怎么不看棋,倒看人?” 这闲汉乐了:“嗳哟老弟,这不兄弟一个人看没意思吗?正盼着你来呢!你瞧, 这棋竟能这么下!”扇子附和道:“可不,真是臭棋!”于是站牌下的众人再也 没啥不好意思。哗!一下子里三层外三层。也闹不清究竟是热闹了才有人看,还 是有人看了才变热闹的。   瘦老头恼火一甩棋,站起来冲肇事的闲汉吼道:“有本事你来一盘!”那闲 汉真不含糊,坐下就来,拍下一个子儿就满脸得色地转一圈脖子,看见高高低低 密密麻麻的人头如同拍集体照光景,他乐坏了。这当口忽然开来一辆汽车,开门, 张嘴,一气把看热闹的人全吞进车肚子嘟嘟地拉走了,单撇下俩老头加这闲汉。 这闲汉敲下一个棋子儿仰头一转脖子,只看见清风白云,他顿时泄了气,对胖老 头说一声:“得!算你赢,不下了。”拍屁股就走。他并不爱棋,他就是图个热 闹。   常人以为,总要先有热闹,然后才有热闹可看。其实大部分热闹首先是由一 二闲汉看闹看热,然后引来无数闲汉凑热闹、挤热闹,终于越挤越热、越凑越闹。   这闲汉撇下棋局,拐过街角,发现一对男女正鬼鬼祟祟作特务接头状,但这 闲汉天不怕地不怕地凑了上去,才知道是两个哑巴说话。闲汉觉得怪有趣,就站 在边上瞅瞅这个,瞧瞧那个,还帮着挤眉弄眼比划手势。他虽不懂哑语,但“五 魁手”、“哥俩好”是每天都要甩两手的。他本来没事,却不是没本事。你要是 不信,就站住瞧着,看他不费吹灰之力立刻就能在这俩哑巴边上张罗出一个集市 来,但这么一来你也成了赶集的人了。   才一小会儿,这街角就熙熙攘攘起来。这下真的全是看的人热闹了,被看的 俩哑巴只是悄没声儿地指天划地,毫不热闹。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刚巧 一个懂哑语的人路过,他也热心打听:“嗳,老兄,看什么哪?”被问的人摇摇 头:“都在看那两个哑巴,不知道什么古怪!”这热心人就踮脚伸脖一看,笑了: “那女哑巴在催男哑巴回家去。男哑巴说,这么多人等在这里,肯定有什么事儿, 我们也等着吧,反正也没什么事儿。” (一九九三年五月三十一日) (寄自中国大陆) ◆               立论的毒药                 ·肖 毛·   过去的作文课上,最不爱写议论文,因为我总觉得没什么可议论的:我的论 点和结论如果是对的,自不必再说;如果是错的,不是说了也白说吗?   所以不管怎么写,我看都是浪费墨水而已。更重要的是,我援引的论据与得 出的结论是否完全的正确,我怎么知道呢?   商务印书馆曾经翻译过一套法国人编写的《我怎么知道》丛书,每本都只用 几十页的篇幅介绍一种学说、思想或是某个名人的生活,据说让你看罢可以在最 短的时间里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人和事。我曾经好奇地买过一本,可是看了以后还 是什么也不知道。   也许,法国人的话都不可信,我们国产专家的意见大概是对的,可以做为我 写议论文的材料吧?那也未必。有一次,在报纸上读到一个国产影评家对一部新 国产电影的热情评价后,便忍不住去看了那个电影,看罢却感觉完全不是专家说 的那样。   还有一次,我曾经在一期文艺杂志上见到某个名人对另一位名人学术观点的 批驳,看罢以为被批评的那位真是浪得虚名;可在下期杂志上,被批的那位又写 了一篇反论,看罢感觉也说得头头是道。把这两篇文章一起对照着看过,我又不 敢肯定哪个是白痴了,也许只有我才是吧,居然看这种猫打架式的文字。   所以,专家的意见也好,个人的意见也罢,在别人看来都可能是胡说。既然 如此,最好不要轻易立论,因为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错的,不管在作文课上 还是在生活中。有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身体力行这个理论,因此即使被迫立论 时,也净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判断,结果却听到有人在私下里骂我“小滑头”。   如果只听到一次也就罢了,事实是我听到了四、五次以上,即使每次的用语 都不同,如蝙蝠、装傻、假正经、不倒翁等等,可它们所表达出的意思都是一样 的。   看来这样也不行,不然你的本意虽是想做到滴水不漏,不错怪每个人,结果 却得罪了每个人。那么就凡事说出心中所想好了。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没见过我们上司的同事让我描述一下上司的样子,于是 我当众道:他很有魄力,就是有时候不行;他的眼睛很大,可惜就是没有神;他 的个子不高,更可惜的是腿还特别短…   于是那年长工资时,我比别人少了半级,这就是说实话的害处。   还有一次,朋友请我代他去参加一个自发的文学讨论会。那次他们讨论的恰 好是一位我很熟悉又颇有名气的外国作家,因此我听得很认真。论到我发言时, 我又说了实话:我认为他的作品有价值的不多,而你们欣赏的又似乎多是他没有 价值的作品。   会上的人听了,都狠狠地瞪向我,好像我在光天化日下虐畜了一样,吓得我 赶紧噤声,后来也再不敢参加任何文学讨论会了。   看来,在生活中立论、不立论都可能犯错,更可能得罪人。如果是写议论文 的话,写错了也无妨,大不了被老师评个不及格,又不会得罪人──我倒有些怀 念写议论文的那些时光了。   忽然想起十年前在《讽刺与幽默》报上读到的一则短文。题目早忘了,只记 得内容是对“毒药不能喝”这一立论的驳斥,大概观点如下:   1.如果这毒药不是特别毒,喝一小口也无妨。   2.如果事先喝了解药,喝多少毒药都没关系。   3.如果这毒药是假冒的或是失效的,就可以随便喝。   4.如果有人想自杀,就可以大喝特喝。   结论:毒药不能喝,也能喝。   当时看罢觉得这只是则小幽默,可最近我又不这么想了。这没准儿是原本给 哪本哲学杂志的投稿,却因某种失误投递到幽默小报上吧?那天我对一个朋友这 样说道:你看,这则短文的观点是多么正确呀,简直叫你无法反驳,不是吗?我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写文章,在生活中这样讲话呢?我一定要学学!   这种圆滑的立论谁都会的,朋友不屑地说。听罢,我先是恍然大悟,然后就 感到深深的沮丧。恍然大悟的原因是才知道这样的立论属于圆滑的范畴,而我几 乎天天能听到这种论调却才知道这就叫圆滑,真是“老外”;沮丧的原因是自己 从没在学校学过这种完美的表达方式,所以恐怕以后也做不到这么立论。   可别人是怎么有这种本事的呢?一定是自学的。我的自学能力一向太差,所 以才……   既然我无法做出圆滑的立论,既然选择闭嘴张嘴都会有错,或引起他人的仇 恨,那么我还是选择张嘴乱说的好,至少这样做痛快了自己──说自己的话,让 他们恨去吧,那以后我这样想。   而昨天在洛奇的小说《美好的工作》中看到的一段话又让我无所适从了。那 段话是这样的:   “我认为我们想表达的意思不可能是我们说出来的东西,我们说出来的东西 也不是我们要表达的东西……我认为在说话的我与被说到的我之间总有信息损耗。”   这话的意思我们的先贤也说过,只是这一次我才真正留意:说出或写出自己 的立论又如何?你能保证你说的是对的吗?你敢对着耶稣、安拉、佛祖起誓你的 话完全代替了你心中所想吗?因此立论与不立论又有什么意义,既然它们不能用 来表述你真正的意见?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不然我会疯掉的。也许我早已经不正常了,只是自己不 知道而已,这都是立论把我害的。   立论的毒药真是一点儿也不能喝──可如果不是特别毒,而且只喝一小口呢?   如果此刻有人这么问我,我只有这么回答:我认为……呃……如果……那么 ……因此……这就是我的看法……你听懂了吗? 〔寄自中国大陆〕 【丝露集】∽∽∽∽∽∽∽∽∽∽∽∽∽∽∽∽∽∽∽∽∽∽∽∽∽∽∽∽∽∽ ◆           冰川,世界,和我们的写作                 ·航舟·   坐在家中,从半掩的窗口看出去,是复杂的墙和彼此重复的建筑,天空是灰 色的,我不可能看到乡村里抬头便是那种无边无际的天和由遥远的群山形成的优 美的天际线,高大的建筑把它切成了奇怪的几何形。间或有几只鸽子犹犹豫豫地 在这几何形里飞着。世界就是用这种方式伸出我日常的视野里。   当然我还能走出去,看到更多的建筑,大街和人群,或者打开电视机收音机, 看看听听由电波传送来的另一部分世界,它们已经被综合、整理或者说被剪辑一 番后才抵达我们,令人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我也可以细细端详对面建筑里的那些 一模一样的小格子,猜测里面大同小异的悲欢。这几种情形都不能加深或改变这 个世界曾经留给我的印象……它有着钢筋水泥般的坚硬和亘古不变的内容,我们 每天都只能接触到它的同一部分表面,很难在日常生活中找到某些秘密的小径深 入到它的内部。   但是,在因为疲倦而捂着自己的眼睛或者漫无目的地敲打着键盘的时候,我 常常想起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景。那是一幅冰川图。我在贡嘎山所目睹过的浩大 冰川,始终以一种动人而冷峻的姿势横陈在我的记忆中。   这图景之所以格外生动,说不定是因为我当初我第一眼看到它时产生的两个 错觉。第一个错觉是被脚下的层层砂石所迷惑,站在冰川上却浑然不觉,兀自东 张西望傻乎乎地找寻着冰川;第二个错觉是以为冰川既然千年不化,则始终是纹 丝不动的。当我在别人的提醒下用石片向脚下随便什么地方一阵猛掏,都看到了 因为泛射着内部无限深处的反光而显得十分幽暗的巨大冰块时,立即在深深的震 撼中修正了第一个错觉。第二个错觉的修正却不那么容易,在整整一天的观察中, 我从冰川的大大小小的裂缝,看到了冰川的不断扭曲、运动留下的痕迹,而河谷 两壁很深的擦痕,更向我表明了冰川由于不断溶化不断推移而向河谷下游伸展的 生动的过程。因此,我才得知在凸凹不平的而又死一般沉寂的乱石堆下面,有着 一个绝美的呼吸着运动着的冰川,我们必须凭借自己的挖掘和想象才能接近它的 真实形像。   那么,我身边的世界难道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具有与贡嘎山中的冰川相同的性 质吗?我们所看着的迟滞的风景和每天经历雷同的生活场面,难道不也起着乱石 堆一样的遮蔽作用吗?我们的倦意难道不仅仅来自于懒惰和想象力的贫乏吗?   于是我又能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看待写作了,它与其说是一种需要耐心的劳动, 不如说是一种接近世界的努力,我们的笔在黑暗中掘进,试图从钢筋水泥的封锁 里敲出一个缺口,让世界音乐般地涌现出来。它是一个姿势,一次面对众多的忘 却和忽略而孤独地展开的持久的抗争。   可以说,真正的写作不是为绝望诞生的。我相信,甚至在对无奈和失意的表 达中,也包含着某种希望。这并不是因为内心的软弱而寻求抚慰,也不是以麻木 的快乐来遮掩伤口,甚至不是夏日的某片荫凉下的短暂休息,而是人与世界的又 一次疼痛而美丽的相互碰撞。就像被抛在浅滩上的鱼,绕过礁石和舢板的碎片, 挣扎着向海水深处游去。   因此,从我的窗口望出去所看到的由普通的景物和喜忧构成的都市图案中, 同样流动着由出色的战争与诗歌,激情与梦想,创造与毁灭构成的世界。只是我 们,如同那年站在冰川上的我一样,东张西望,与这一切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               台北芳邻                 ·应帆·     又是秋天了     你们在美丽的岛上     我在小小的汽车站里     看树叶渐渐红起来     想初夏的早上     你笑着把车停在我面前     想初夏的晚上     你镜片后面恍惚的泫然     两页薄薄的大陆剪纸     一碟俞丽拿的梁祝     如何能够回赠和延续你     两岸三地的精彩影碟     川式或台味的家常小菜     还有你每日的笑容和关切     芳邻 那叫台北的城市     如今那样近,象在我的楼下     又那样小,像你们那样的四口之家     而满网的地震报导里     你们的姓氏牵动我切肤的焦灼     芳邻 今夜终于提笔给你们写信     琐碎的笔触里不过是琐碎的人生     你却说 曾为我笔下的少年流了泪     我再读你打着台北邮戳的生日贺卡     含笑的简单句子     温暖我渐渐感觉秋凉的心     芳邻 你让我     年轻或不年轻的诗句     告别爱情 (寄自美国) ◆              自 焚               ·宋禹甯·         Fly me through this storm         And wake up in the calm     平衡的世界的眩晕     在完全陶醉的八月中     跌倒了     象放肆的风雪中     钻石一般的冰粒     没有节奏地     飞蛾扑火     敲打着被车灯照亮的记忆     好似温柔的地平线上朦胧的痕迹     是在最阴暗的心底     坐井观天     望得到的     一抹蓝色     麻木了     象一具尸体     混乱的暴力的念头     象一只只在空虚中蠕动的白蚁     千穿百孔     在烟雾中形成的一个固体     给我那把小镇中滴着血的凶器     大口喝着象牛奶一样     白色的     闪电     是我     念着咒语     召唤着所有     被烈日枯萎的花朵的灵魂     用不知所云的辩白在风中轻巧地弹出孤寂浪漫的水滴     我感觉     灵魂诞生在另外一个世纪     认了     在烈日中     奄奄地呼吸     在每一个不同的角度     诠释着在噪音中淡淡的节奏     象滴水一样     连绵地     溅湿了没有意义的空气     是你赤裸的身体     是来往在两地的长途客车     是无人的海滩     是在昏暗中复杂的交战     是根本无从回忆的回忆     是抹在脸上火辣辣的泪滴     是我在人来人往傲慢的人海中最难以排除的一个抽象的形体 〔寄自加拿大〕 ◆             外面下起了雨              ·沈 方·   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是我应该有一种完整的生活,或者说有一种平静的 生活。我是这样想的。特别是在点燃一支香烟的时侯,我情不自禁要这样思考。 望着窗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吸了几口烟,就把烟头在烟灰缸重重地摁一 下,直到没有一缕青烟。然后,我拿起烟缸,走进厨房洗干净烟缸。再也不抽烟 了,每当这种时侯,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我戒过三十七次烟,每次都以失败而 告终。我希望新生活会在某年某月某日突然开始,生活却像我的脸一样,没有什 么变化。我知道我是一个意志不够坚定的人。自从那天以后,一种生活算是结束 了。我要说的是,我和小洁离婚了。   那天最后,“朱健,杨洁,你们确实因感情破裂协议离婚吗?”头发灰白的 张法官问我们,他从架在鼻尖的老花眼镜上方盯住我们。我们就坐在他对面的椅 子上,我双手合拢,十指互相绞缠在一起。我朝小洁看了一眼。只见她无表情地 说:“是的。”我心里想说“不知道”,也只有点点头了。   一年多来,夫妻间的争吵渐渐平息,该吵的都吵过了,小洁早已带上女儿搬 到娘家去住,接下来也只有分手这个结果了。经过法庭调解,我和小洁达成协议, 九岁的女儿由小洁监护,我负责承担抚养费,一套七十多平方的住宅归我。小洁 只带走那套建伍音响以及她和女儿的一些生活用品,其余的一切都留给了我。我 主动提出,所有的存款都给女儿,由小洁保管。   那天上午,我走进法庭的时侯,小洁已经在那里了。她穿着一件深蓝的连衣 裙,打扮庄重,神色严肃,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然后,我们就在早已起 草好的协议书上签了字。结束之后,我还呆呆地坐在那儿,小洁起身向外走去, 出门时她朝我看了一眼。   走出法庭,已是中午时分。我匆匆赶到单位食堂,胡乱吃了午饭。一个人坐 在办公室里,盯着电话机发呆。这种时候是不会有人打电话来的,在电话那头是 一些沉默的人们。上午过去了,中午好像人近中年,是一些疲倦的日子,短暂的 休息之后,才能再爬起来。三十七岁的我,在转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地。春 去秋来,生活奇异而又无奈,幸福也罢,不幸也罢,许多相似的生活一遍又一遍 重复。小洁带上女儿走了,我不禁哭泣起来。但是,我没有哭出声来,仿佛不是 我,是遥远地方的另一个人在哭泣。那是谁呢?我不知道。没有人给我回答,许 多问题都没有答案。这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呆坐了半天。中途,有一个女人进 来,是找对面的老李。我说出去了,她就走了。时间过得很慢,我想下班之后回 到家,将是什么样子。   小洁没有错,错的是我。当初,我和小洁没有结婚的时侯,小洁的父母竭力 反对,有两年时间我没法进她家的门。小洁是这样说的:只要我们好就行了。她 安慰我的时侯,一副温柔的样子,就象“面包会有的”一样使人充满信心。至今 我还时常怀念那段日子。第一次去小洁家,她父母双双坐在沙发里,四只眼睛逼 视着我。我坐在他们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象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上课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听说我跟小洁之前有过一个女朋友,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莉 莉。其实,这件事我早就跟小洁说了,最大的事情也无非是在一起看过几次电影 而已。况且,那时的电影也都是战争题材。最后,小洁的父母勉强同意了,这是 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胜利。   现在,我坐在房间里,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我忘记了吃早饭。今天是星期 天,早晨,我七点钟起床之后,就这样呆呆地坐在窗前,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 而且,中午也没有准备午饭。到时间去弄堂口的小面馆里吃碗面条,也就对付过 去了。这些日子,我几乎都是如此过来的。这时侯,外面下起了雨。雨来得很突 然,早晨起来,天上还有太阳,一转眼下起了这么大的雨。从窗口望出去,只见 白茫茫一片,五十米以外几乎是看不见东西了。听声音,象是一个巨大的会场里, 许多人交头接耳在议论什么。去年出那件事的时侯,也是这样的暴雨。不过那是 在夏天,是一场雷阵雨,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去年,是夏天的一个夜晚。我和几个朋友去邻近县城里,看另一位朋友。那 是一个开大理石加工厂的朋友,他是一个有钱的成功人士,有好几个大工程同他 签了建筑石料合同。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见面了,这年代,大家都在忙碌,朋友之 间的交往也难逃价值规律,平时谁又有时间去放纵自己的闲情逸致。但我们毕竟 是多年的好友,难得碰在一起,是高兴事。况且,那朋友是诚心邀请我们去玩, 他放下厂里的业务,陪了我们一整天。好多年没有这么高兴了,他硬是挽留我们 在那边吃晚饭,结果我们喝得酩酊大醉。临到回来的时侯,狂风大作,雷电交加。 汽车是没办法开了,而且我们几个中开车的朋友也已喝得摇来晃去,当下要回来 显然是危险的行动。于是,我们就随那位厂长朋友进了一家歌厅。再说下去,就 是让我后悔的事了,我稀里糊涂和一个女的去了一家旅馆的房间。也许是命中注 定的吧,那天晚上,刚好是当地公安部门突击检查。我就这样落网了。一个月后, 我受到了开除党籍、撤销科长职务的处份。我和小洁无可奈何的结局就是从这时 开始的。   这件事我实在不愿意去多想,大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小洁最后一次来这 里,是向我要我们的几本相册。她要带走的东西,差不多都已拿走了。那天也是 星期天上午,我正无聊地对着二十一寸的电视机,看一个出版侵权案的法庭公开 审理。被诉方振振有词,搬出种种证据,强调自己一方的理由。看来,被诉方是 要败诉了。   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我赶紧去开门。离婚以后,来找我的人,一个月也不会 超过三个。拉开门一看是小洁,我后退着让她进来。   “我是来拿相册的。”她侧着脸,看也不看我。   “嗯。”我随口应道,“原来放在哪里呢?”说实在,我不知道相册放在什 么地方,离婚至今,我也懒得去整理这些物品。我这个人,一直不太喜欢照相, 家里的照片大都是小洁和女儿的。   小洁在衣柜里找了一会儿,然后在床头柜里找到了那三本相册。“我拿走了。 反正你也不需要。”她说着就要走。   “能不能留下几张女儿的照片?”我吱吱唔唔地说。   “等我整理好了,再给你吧。”   我也不好再分辩。小洁走出门去。这下子,她们的影子都没有留下了。我随 手关上门,一个人坐在窗前。那场面跟现在没有什么两样。我还能有什么变化? 小洁和我是在团委组织的舞会上认识的,我们刚好坐在相邻的坐位上。跳了一个 华尔兹之后,我们互相交谈,谈了许多。我们就开始约会了,我抛弃了以前的女 朋友莉莉,这时侯我不知怎么会想到这些。我和莉莉,差不多有十年没见面了。 我只听说,莉莉结婚以后很不幸,去年她丈夫生脑瘤过世了。丈夫去世以前,差 不多是个植物人了。那个肿瘤压迫神经,使她丈夫失去身体的知觉,就象盘古开 辟天地之前,是个浑沌世界,不知什么白天黑夜。好了,不去想这些。   我也该去吃饭了。我关上门下楼,走到楼梯口,见外面还在下雨,比刚才小 了些。我忘了拿伞,重又上楼去拿伞。我要去的小面馆很近,出了楼,走完那条 长长的弄堂,右手拐弯就到了。去得多了,店里的阿五和我很熟。他见我一跨进 门,就朝伙房里喊道:“一碗鳝丝面。”他的声音拉得很长,拿腔拿调如唱歌似 的。我在靠里的角落上找个位子坐下了。这是我常坐的位子,这种位子的好处是, 一眼望去可看到整个店堂的全景,观察别人很方便。而别人看你,则要转过脸来, 十分别扭。我一落座,阿五就端来一杯红茶,那是店里保暧桶里常备的。“朱大 哥,请稍侯啊。马上就来。”“好的,不着急。”我就坐在那里,等鳝丝面。   因为天还在下雨,店里生意有些清淡,总共不到十个人。平常时侯不是这样, 到了中午,店里经常拥挤不堪。来得迟了,还可能要站着吃。今天的顾客,没有 一个是熟人。左边靠墙的方桌上,坐着一个女人。她一人占了一个桌子,一只黑 色的皮包放在桌上。她无心注意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埋首在吃一碗馄饨。象所 有的女人一样,她拿陶瓷汤匙的姿势,是用三个手指很轻巧地捏着,无名指和小 拇指向外翘起。乍看之下,我蓦地觉得她的侧影象是莉莉。她剪了齐耳的短发, 身穿棕色的皮夹克,一条黑色灯草绒的牛仔裤。这个背影符合莉莉的性格。我想 叫她一声,但是我不敢冒然行事。第一怕认错人,第二怕莉莉不会原谅我。我现 在这种生活状态,莉莉完全有理由蔑视我。   她很快就吃完了,站起身来到收款台去付钱。是她,这正是莉莉,只不过她 显得有些苍老,眼角上了些鱼尾纹。她也看见了我。付好钱,她走过来,站在桌 边:“你也在这?”她的落落大方,使我显得慌乱起来:“啊,是啊。”我朝她 看了看,怯怯地说:“你坐坐。”她也就坐了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么多 年过去,第一次这样面对面,我能说些什么呢?这时侯,我要的面条来了,阿五 还给我拿来一小碟辣酱。   “这些年,你好吗?”我问道。   “你先吃面。”她说。   我开始吃面。其实,我不应该这样问。同在一个小城市里,对她的不幸,我 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但是,她安详地笑笑:“还好。”   “好。还好。”我连笑都笑不出来,满脸是尴尬。   莉莉看透了我:“我们都不要装了。听说你离婚了?”莉莉还是那样的直脾 气,一下子就捅到了底。   “对。”我赶忙承认,“是我的错。”   “没办法挽回了?”   我点点头:“吵了将近一年,最后就办了手续。”   “那就自己保重吧,路还长呢。”   我又点点头。   “你孩子几岁了?”我想引开话题。   “上小学一年级了。”   “我女儿上二年级。”   我以很快的速度吃面,发出呼呼的声音。她没有再问我什么,默默地看我吃。 我吃完后,从桌上拿过一张餐巾纸擦擦嘴:“你原谅我吗?”   “现在还提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很惭愧。”   “不要说这些了。现在还打算成家吗?”她的眼睛盯住我。   “不知道。”我摇摇头。   “有合适的,还是成家吧。”说着,她站起身,“走吧,我要去赶汽车。”   我们一起来到店门口。外面的雨又下得很大,街上行人稀少。我对莉莉说, 我就住在弄堂里面。她说她知道,以前她上班经过这里看到过我。她冒着大雨走 了,在雨中,她的裤脚没走几步就湿了。她回头看看我,走远了。我呆呆地站在 店门口,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寄自中国大陆) ◆               叹五更            ──新痴男怨女之古典情节                ·伶 人·   你我也都提上一盏小小的瓜楞灯吧。移步走下时光的阶陛,兜转无数个弯, 那时候,大宋吾国的山河岁月倾颓半壁,我们得顺着差参错愕的国家边缘往回走, 往细处找──我们谁都别说话──我听到青石板巷的尽头、青砖灰瓦的深宅奥堂 里,响起了一首歌……歌是专门唱给他的;尽管唱歌的人已经走了,当年他却专 门找到那里,倾泪滔滔,就是为听这歌。怎样精致的一个人物,在那里举手投足, 患得患失,演示出种种动人的姿态,以至于我们不能不把这一唱段保存下来,无 须添减,完全可以──   for tonight show, for ever show   他使了钱,向房主人说话的时候更空前的客气,只求到她住过的房子里去看 一看。那钱多得(房主人叫了一声这位少爷)就快要买下整栋房子了,──可是 他不。他提起一盏小小的白纱灯笼,推门进去,呀然一声,就此踩响了音乐。他 从小生长在歌舞升平、雍容揖让的逢迎里,今晚的情形虽说有些陌生,可也算不 得意外。高高下下的蛛网们伸手捞住灰──几年以来时光的咳尘,他每迈上一步, 那些善意的舞姿就此定格不动了,蹲身展臂,苏苏飘扬着宽袍大袖。高处的空气 有高处的过去,供他检阅,低处的有低处的。零乱的家什器具如七八条醉汉倒卧, 互相攀伏着,乜斜了眼光辨认他。虽然是他一一走过它们,那种错失今生的感觉, 竟象是它们杂沓地赶着节拍,缩退到他的身后。“不要这样看着我!”──这一 切已经足够一个计划,转回头去才能看清的、永远不能完满的人生的安排。“不 要这样待我……”他又吟哦一句,受不住胸口奇冤式的壅塞,声同干呕。尽管他 可能比她自已更加懂得──不走,实在是不行的,她连生命都肯替他牺牲,不怕 可耻地,一次一次,留在这里等着给下去,简直不知道她还把什么再给他!…… 他倒退着踉跄三两步,气急败坏,抬起空余的一只手,捂一捂眼睛。固然她走得 开,她洒过的泪与热血可再也逃不开,早已化解在他的身体里,留作殷红的纪念, 此刻给笙箫筝琶的和鸣声鼓荡得汹涌澎湃,仿佛有感于一种熟悉的呼唤,难以自 道其流失。他的两道长长的泪痕,清楚无比,明白无比,挂了下来。他这可怜的 孩子,提着他心爱的小灯笼,扶墙摸壁,挨处看着,跌跌撞撞。平生第一次,他 郑重点亮了他真心的爱,尽其猎猎焚烧,烧得他自身通体光明。有爱,真是好── 平生第一次,电光石火一般地开了窍,忽然意识到一种斩截铁的必要性:一定要, 一定要把另外一个人窝进心口,念兹在兹地,而辗转、而疼痛,这种陌生的伤感 式的喜欢,真喜欢,真好……。他觉得披披站到了雨地里,满头满脸感动得汪洋 恣肆,过去的和将来的打成一片,拆扯不开了。这个时候是他的时候,他想看见 什么,他便看见什么,只因为他爱──她不是好好地坐在那里织布,正等着他去 吗?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去的,无声无嗅,就半蹲半跪,已经在她身边了。她 并不肯转脸看他,只是兀自治理手下的机杼,然而她嘴角眉梢洋溢着富足的微笑, 可见她知道了。她越从容,越见得她是满怀着这知道,静享他的真心──又何尝 不是她自已的心,换来的呢?而究竟现在她心里是他,他心里是她,他和她有着 非常相同的一个心情、一个心了。不由得他也心平气和下来,旁观她的忙碌,也 微笑着,随着她的手指,看向这一边,看向另一边,甚至带有一点孩童般崇拜的 眼光。因为唯独这一时刻,他不会织布,又不敢开口说话,──一张开嘴,怕不 又是一串轻亵油滑的甜言蜜语,脱口而出?而对于年龄相仿佛的姑娘,除了这些 个,别的他还会说什么呢?但是今晚的她和他自已,都与往昔不同,就在此刻。 他难得这么心甘情愿地,蹲得比她低。从前……多少个从前,什么时候他不是扬 起了下颏,高她一头地、睥睨着她愚蠢不可及的爱与牺牲呢?到了将来,她是他 的人了,真真切切,贴身贴心的妻,他势必不能再看不起她──也不能多么地看 得起她,平熨自然地过日子罢了,四目相对,仿佛又大可不必如此。英雄气短, 儿女情长,只有这一刻正好辉煌。迷迷盹盹地,他觉得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古 往今来的一个典型情节,多少人都曾经捧在手心诵读不已;或者他也愿意,把在 她身边的这姿势维持下去,毫无关防,象一只偎灶的猫。前些时他拼得太硬了。 他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抡圆了荡秋千,一忽儿上天,一忽入地,不厌其烦地搅闹别 人,他孤绝的意气和报复心气焰腾腾、直冲霄汉,容不得他有片刻的闲暇停下来 问问自已──不论其中有多少对与不对,呵,那倒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更与今晚 无干,永远无干。他的意志力一挫一挫地涣散着,低下去,矮下去,电蓝色的幽 灵似的另一个他自己,从他身体的里壁顺势脱了形,溜溜委地,团托起四更天寒 凉侵寻的臂膀,就想盹着了……就想盹着了──如同放慢无数倍的弓弦的松驰, 正在这一倍与下一倍之间。就这么样吧,就这么样吧。气若游丝的一点乐息吹着, 再一接气就要吹断了似的吹着,维系着无论如何已然这样的今天和毫不可知的天 明以后的未来。真的就这么样了么?他空空洞洞的躯壳怔忡了一下,仿佛一座高 拔的偶像,颓然倾倒前最后的摇撼。他的小白灯笼,另一只偎灶的猫,伏在他脚 边,不由得仰头向他看了一眼。蜡烛心的光焰猛然间突突爆涨起来,想起了什么 似的,把他重大的影子一溜趔趄平贴着往墙壁往房顶上推,势力将竭的关头一弹 弹脱了,又拼命贴紧了往上推。他发觉背后这点紧张的牵掣,急忙起身察看,四 下里依然密布着无声的可疑的黑暗,──可是忽如灯光大亮,埋伏已久的鼓乐磅 礴兴起,大队人马团团围住了他,推心置腹地倾谈条件,理由特别充分,谈了又 谈,谈不完。开头他着实吃了一惊,来不及地摆下抵挡的姿势,站定了,才有了 结论:这些冷酷的有计划的口唇,除此热切的嗷嘈,好像也并不能够再怎样他, 有什么理由他不听下去?可是凭什么他又要听下去?……突然他发一声喊──十 九是喊了她的名字,拔脚奔向那张残旧的织机。这一回才是真实的,他什么都想 要,可他不要推心置腹地与自己倾谈条件,即使是唯一必要的条件。他的臂膊张 牙舞爪在半空里扑打,蜘蛛网和破碎的音乐挂上他的衣袖,撕撕掳掳,象是挥舞 着无数面胜利的旗帜──对方胜利的旗帜。他自己跟自己打仗,永远也无所谓赢 得了、赢不了。赢了也是输了,输了更是输了。他的小白灯笼倒在地上挣扎燃烧 着,心火炎炎,仿佛一团痛苦翻滚的、不成形状的魂魄。方才理想中的他自已, 当然根本不禁一烧的,他蹲下来看了有那么一会儿,不再徒然努力了。然后立起 来,倒剪了双手,慢慢背转了身,向院子里走去。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哭了。 他走向外面粘稠的黯夜,一步一步挤进黑暗,似乎从此会很用心的样子。他哭也 不要紧,没有第二个人看见;就连她,这个每日每夜在梦想之中咽下去沉沉心意 的梦中人,恐怕做梦都猜想不到,居然他会在此刻,居然他也有今天。他踩着淡 淡的月亮光。天上的月亮也是淡淡的,仿佛末路穷途的人,走着,走着,口袋里 掉出最后一枚“二戈比”,有一边已经磨丢了,斜削着薄弱而去;大部分圆圆的 还在,图文模糊,清平、银乌,一脚踩进我们今天热软黑熟的柏油路面,不值什 么,正好却在危险的、留恋不得的十字街心,──其实是要指天划地,推回八百 年前的一个初夏的晚上,悬赏着这么独特的月亮,照亮过千年万代的穷路人,和 他们难以言喻的那些难处。我们经过这一天、这一时刻,也曾经停下来,亲手探 触一番如此具体而又片面的富有,异国的二分钱,不值什么。穷路人的逼仄折射 在这风光清幽的宝鉴之上,他俏拔的白影子一闪而过,袍摆曳风而起,……不值 什么,他说。他在说什么不值什么呢?一天的星斗,仿佛是天明以后可以拿到手 里的光荣的金钱仔,也许只是金子般细碎的回忆……,呵呵,我们不知道,我们 不知道。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记一个令我难忘的白痴                 ·西凉·   历史是公正的。   这句话出口,先自己吓了一跳:天,很久没读某报社论了呀,怎么一开口就 这个味儿?!本打算扯淡的,哪料第一句居然蹦出这么严肃的话。其实只不过想 说,即使是当皇帝的,不论活着的时候有多威风跋扈,死掉了照样逃不了被后人 评点(无甚高论)。从这个意义上说,死皇帝和活歌星有些相似,至少待遇上差 不多:死皇帝有陵墓陪葬,活歌星有豪宅房车。不过区别还是有的:对歌星的评 价比较自由,随各人喜好,比如郭天王,喜欢他的叫他郭可爱,不喜欢的嘛,简 洁得多,一个象声词就够了:呕;对皇帝的评价就相对多些客观,毕竟史书上桩 桩件件,千秋功过,人人都看得到的。(当然还有其他差别,比如发发歌星的牢 骚,人家顶多告你毁谤;说皇帝的坏话,即使是死的,有时也要掉脑袋的。)   OK,废话不少了,还没到主题呢。   主题是,我觉得我这人是有些变态的。证据之一是,最让我感动的历史人物 里有一个是当皇帝的窝囊废。其实当过皇帝的窝囊废有不少,不过我喜欢的这个 比绝大多数的更窝囊。伟人御笔钦点过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成吉思 汗,他自然是根本没有办法比的,而且,不但流芳百世轮不到他,连遗臭万年他 都不够格。   他是个白痴。   你大概能够猜到了,对,我说的就是他,晋惠帝司马衷(够变态吧)。这位 白痴皇帝最著名的事迹,估计大家也都还记得的。有一年,各地闹饥荒,地方官 把灾情上报中央。司马衷听说饿死了很多老百姓,问大臣:好端端的人怎么会饿 死呢?大臣回答说,是因为饥荒,没有粮食吃。该皇帝很奇怪,说:百姓饿死, “何不食肉糜?”为了这句话,他被取笑了一千六百年。   我觉得这有些冤枉。考虑到司马衷是白痴这个事实,我认为不能要求他在当 时情况下说出更有水准的话了。比方说,如果我五岁的外甥在吃饭时看到电视新 闻里脑袋比身体大的朝鲜儿童时问他姥姥为什么他们不吃麦当劳,我就不会拿这 件事嘲笑他一辈子。举这个例子不是说我打算把司马衷当我外甥,只是说由于他 的智力水平不会比我五岁的外甥高多少,所以说这话有些现眼,可是不算太丢人。 他是智障人士,而嘲笑智障人士是不道德的。   幸好,作为一个心智发展等同于少儿的人,他大概也不会有这样成熟的想法: 饿死几个草民有什么大不了的?他那永远不会长大的头脑只晓得,百姓吃了肉糜 就不会饿死了。这一事件间接地证明,儿童是具有同情心的。更好的表现就超出 他的心智水平了,比如,不可能要求他象一些具有获奥斯卡表演奖实力的皇帝一 样宣布什么斋戒几天啦、与百姓同忧啦什么的。   据说唐朝有一次闹蝗虫,具有优秀国家领导人品质的唐太宗出于和人民群众 心贴心,亲自吃了两只油炸蝗虫,并向上帝他老人家表示:本人愿意一人承担百 姓灾难,蝗虫要害就来害我吧。(那两只进了他肚子的富含蛋白质的直翅目昆虫 一定觉得很冤:到底谁害谁啊?得,谁让您掌握话语权呢。)后来这次蝗灾居然 真的过去了。如果蝗灾的消停真是因为李大官人的这次现场演出,那么这件事说 明,上帝他老人家在唐朝的时候还是挺实诚的。   司马衷是白痴,这不是他自己的错;白痴而当皇帝也不是他自己的错。   司马衷的父亲,晋武帝司马炎在公元265年继其父司马昭为魏相国、晋王, 不久即代魏称帝,建立晋朝。从司马炎的祖父司马懿到他伯父司马师、父亲司马 昭,到司马炎本人,都是智商发达、善于权变的人,可是偏偏他生了这样一个弱 智儿子,不知道算不算天谴。开国皇帝司马炎死后,晋朝江山传到这样一个白痴 手里会闹出什么乱子来,朝廷内外都忧心忡忡。不过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司马 家上几代又是出了名的权谋刻毒,大臣即使有劝晋武帝另立太子的心,也不敢明 说出来。有一次,在晋武帝举行宴会的时候,官居司空的卫〔灌去氵改玉〕假装 醉酒,倒在晋武帝御座前,手抚着御座,喃喃道:“真可惜了这个座位了!”司 马炎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装糊涂,只对卫说:“你喝醉了吧,胡说什么呢?” 便下令侍卫将他扶了出去。从此更没有人敢再说些什么了。卫也因这次多嘴给自 己种下了祸根,司马衷继位后不久,他就被擅权的贾后杀了。晋武帝其实也未尝 不有些担心,他想试试这个接班人究竟糊涂到什么程度,便拿了一卷公文交给太 子,里面提到几件公事,让司马衷处理。太子妃贾南风是个精明强悍的女人,立 刻明白了公公的心机。她找来教司马衷功课的老师,让他代做了一份引经据典有 条有理的答卷。贾妃很满意,然而旁边一个略通文墨的太监提醒她:太子的能力 皇帝不是不清楚,这份卷子答得太好了,恐怕皇帝看了反而起疑心。贾妃顿时醒 悟,就让这个太监另做了一份粗浅的答卷,交给晋武帝。晋武帝看了答卷,虽然 文笔欠通不甚高明,但总算问的都能答上来,可见这个儿子还不是无药可救。   公元290年,晋武帝司马炎病死,三十二岁的太子司马衷继位。武帝病重 时,毕竟有些不放心这个痴呆儿子,便留了一道遗诏,要杨皇后的父亲杨骏和他 叔父汝南王司马亮辅政。   有句话叫“不幸而生为帝王”,这句话好像本来指的是南唐后主李煜、北宋 徽宗赵佶这样的皇帝的,意思是他们如果不做皇帝,可以是很好的词人和画家, 而不用遭受断送江山性命的耻辱。不过,他们本人在享受着做皇帝的荣耀权威的 时候是未必有辞职做专职文艺工作者的打算的,何况他们是心智正常人,可以为 自己的行为负责;身死国败的下场,他们自己难辞其咎,不能因为有一些文艺才 能而原谅他们不做好本职工作的渎职责任。称得上“不幸而生为帝王”且不嫌矫 情的,我觉得有两个:晋惠帝司马衷和南宋的赵〔上日下丙〕。一个是白痴,一 个是六岁的儿童,同样地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同样地在一个自己无法承受的时 代中因拥有那个无数人觊觎的名号而成了牺牲品。如果司马衷没有当上皇帝,也 许他可以作为一个诸侯王,糊涂而平安地度过富贵的一生,顶多在史书上多添几 个荒唐的笑料。他是个白痴,没有能力和任何人争,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他根本明 白不了其份量的称号,他或许是可以避免几年后的厄运的。   晋武帝认为,曹魏灭亡的原因在于皇族势力薄弱,皇室孤立,于是他在位时 大封宗室,司马氏子弟二十七人封王,诸侯王握有王国的军政实权。晋武帝以为 这样就可以使宗室稳固,不料由此种下了宗室内讧的祸根。晋武帝死时,只有杨 骏在身边,杨骏和女儿串通起来,伪造了一道遗诏,指定他自己单独辅政。司马 衷继位后,权力欲极强的皇后贾南风不能容忍杨骏独揽大权,就暗中联络被排挤 的汝南王司马亮以及楚王司马玮,让他们进京讨伐杨骏。楚王玮从荆州带兵进洛 阳,和贾后联合杀了杨骏。随后,汝南王亮进京辅政,也欲专擅朝政。贾后矫诏, 让楚王玮把汝南王亮抓起来杀了,旋即又以“擅杀”的罪名把楚王玮也除掉了。 此后十年间,名义上是司马衷做皇帝,实际朝政全由贾后把持。这十年恐怕是这 个白痴皇帝最开心的日子了。他不需要长大,儿童一样由着天性嬉乐,而他的身 份使他的快乐本能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虽然他不能掌握他名义上拥有的至 高无上的权力,可这对他并无所谓,因为他简单的头脑还意识不到权力可以是多 么刺激兴奋的一种东西;同时,那个操纵实权的女人需要他提供的名份才可以继 续她的随心所欲,于是他就能够安全地、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在这一点上,他 比那个生长于战乱忧患,莫名其妙被一群人加上个皇帝的名头,却没有一天皇帝 的权威和享受,最后被人硬背着跳进大海的六岁孩子要幸运得多了。然而这样的 日子毕竟不能长久。有这样一个白痴皇帝,司马氏那些在地方上拥兵自重的野心 家对这个宝座岂能不食指大动。惠帝的太子司马〔橘去木加之〕不是贾后所生, 贾后怕他长大后夺了自己的权,就设计诬陷太子想篡位,废了太子。这正好给了 掌握禁军的赵王司马伦一个机会。为了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他散布谣言说朝臣 正打算扶废太子复位,借贾后的手除掉了太子,然后便于公元300年起兵杀贾 后,夺取了大权,一年后废惠帝自立。此后便是诸侯王之间为争夺宝座展开的一 场场混战,一个个杀人者又被后来的杀人者所杀。晋惠帝司马衷在他生命最后几 年的风雨飘摇中形同玩偶,被各式各样的手拨来弄去,在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的血腥剧中充当滑稽而可怜的傀儡。最后,这场成为这个西晋王朝第二个皇帝在 位时间代名词的“八王之乱”,以生存能力最强的东海王司马越毒死晋惠帝,另 立惠帝之弟司马炽为帝(怀帝)而告终。这一年是公元306年,这个白痴皇帝 活了四十六岁。   司马衷一生的命运始终操纵在别人手中:先是他的父亲,然后是他的妻子, 最后是那些觊觎他的御座的同族。他有过操纵天下人命运的权利,然而他不会运 用。他当了十六年皇帝,没本事做什么好事,甚至也没有能力做什么坏事。   如果不是下面一个插曲,这个白痴皇帝对我而言也只是历史书中荒唐而微不 足道的一个笑话。公元304年,东海王司马越挟持晋惠帝与当时专断朝政的成 都王司马颖交战,在荡阴大败。惠帝所乘的车驾陷于乱军中,军士欲杀惠帝,伴 在惠帝身旁的侍中嵇绍以身卫帝,被乱军所杀,嵇绍的血溅在惠帝衣上。惠帝脱 险后,侍者要将他那件溅血的衣裳拿去洗,司马衷不让,说:“这上面有嵇侍中 的血。”因为这句话,仅仅因为这句话,让我在想到这个孱弱一生的糊涂皇帝时 总有一种温暖和感动。司马衷只是一个弱智,他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主子,而奴 才救主子是理所应当的。他也不会想到用厚葬、封荫、一门旌表等等的光宠来表 示主子对于舍身护主的奴才的嘉许,给其他奴才立下一个榜样。他那儿童般的心 和眼只知道,那是一个舍了自己的性命救他性命的人,他要留着这件溅血的衣做 记念,这是一种出自本性的感恩。我觉得,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深于一切辞藻绚烂 的嘉许,这一件血衣的记念重于任何碑文的表彰或什么凌烟阁、麒麟阁留像的褒 扬,不因别的,真心而已。   厚厚的史书里记载了太多的作伪和表演;太多的时候,哭和笑都变成了道具 和武器。惟有这句话是真诚的,因为说这话的是一个白痴。在厚而黑的历史上, 也许,只有白痴才会是真诚的吧。嵇绍那龙性难驯的父亲嵇康因为不肯与司马氏 的统治合作而被司马衷的祖父司马昭所杀,而嵇绍却因为舍身卫护司马衷而被推 为“忠君”的模范,历史就是喜欢开这样的玩笑。不过,我常想,嵇绍在用自己 的身体迎接锋刃的那一刻,司马衷在他的眼里或许不是一个皇帝、他的主上,而 只是一个儿童一样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可怜人吧。他舍了自己的命,或许不是为 了救一个白痴皇帝,而只是象一个成年人救一个孩子的吧。毕竟,他的血管里流 的是他父亲的热血。   有了那句话,我想,他是值的。 ◆            奥顿:走出战地的诗人                ·赵毅衡·   有的诗人,例如燕卜荪,瑞恰慈,热爱现实的中国,哪怕中国正颓败残破, 但是他们的主要作品并不是关于中国;有的诗人访问中国,例如美国黑人诗人兰 斯顿·休士,例如英国诗人埃德蒙·布伦顿,却一个字没有留下。见到的中国不 对他们胃口,没灵感;有的诗人,例如庞德,例如韦利,不断地咏歌心中的中国, 他们并不想访问现实中国,以免破坏了理想国;有的诗人访问了中国,不一定理 解,却留下了文学史必提的重要作品,例如奥顿。   这四类人,都值得一写。但是最值得写的,是第三第四种人。毕竟,文学史 是优秀作品聚成的,大作家是作品构筑的,我这个小小的文字系列,也不是只谈 奇闻轶事。   奥顿来到中国,是1938初。刚过而立之年,却似乎未立:实际上他心中 充满焦灼,用奥顿后来出名的诗题,他正落在“焦虑年代”。   在“红色三十年代”之初,奥顿用他劲炼的锐意,给英语诗坛带来新的英雄 气概。1932年他的诗集《雄辩者》被欢呼为“《荒原》之后最有价值的英国 诗”。同年,团聚在仅25岁的奥顿周围的一群诗人,形成左翼诗人团体,后来 文学史称作为“奥顿诗派”。奥顿的诗句,语言机巧,诗格工整,与艾略特时代 的英语诗很不相同,相承的是表意方式复杂而晦涩,博学精湛。因此虽然奥顿的 立场,引起左右舆论界沸沸扬扬,面临世界危机的读书界,在奥顿的语言技巧前 惊喜,在他的乐观中体味出时代的痛苦。   1937年,奥顿出版诗集《看吧,陌生人!》,到达他在英国名声的顶峰。 国王乔治六世授予奥顿诗歌金勋章,当时英国桂冠诗人梅斯菲尔正落入官司丑闻, 显然英国政府希望奥顿在这个多事之秋,成为民族代言人。   而在奥顿本人,却是一个寻找新方向的痛苦转折。阶级立场时代已经结束, 战争正在来临,帝国利益民族主义,常与反法西斯的正义相混,宣传鼓动与诗人 的良心淆乱不清。1937年奥顿奔赴西班牙,想做一个战地救护车司机。西方 好几个青年诗人死于战地,奥顿似乎想加入他们的行列。但是西班牙共和政府认 为奥顿应当为他们写鼓动诗,几个星期后,奥顿腻烦地离开了西班牙。   1937年末,蓝登书屋与菲伯出版社联合邀请奥顿与伊舍伍德,写一本诗、 照片、散文合璧的“旅行记”。伊舍伍德是奥顿的同性恋男友,以《再见,柏林》 著名的小说家。奥伊两人立即决定接受,却提出远赴抗战中的中国。1939, 欧洲大战爆发之前,这本《战地行》出版,正逢其事,极受欢迎。奥顿的贡献, 除了一些极其珍贵的照片,还有置于书前书后两组十四行诗,以及一首“代替注 释的长诗”,其中多首成为奥顿的名作,经常入选各种选本。   奥伊二人1938年1月起起碇东行,临行前,英国文艺界与报界郑重其事 送别。二月他们到达香港,燕卜荪当时正途径香港,为西南联大筹集书籍,遇到 奥顿,他后来回忆,奥顿“抽着大雪茄”,正忙着到港督与汇丰银行总裁处赴宴。 的确,奥顿与伊舍伍德似乎被看作西方文艺界的东线慰问使节,到处受到隆重接 待。但是奥顿从心底里鄙视大英帝国的殖民官,《战地行》中的“香港”,“澳 门”二诗,极尽讥讽。“在后台,战争听来象远处有人摔门”。   从香港,他们坐船潜入东江口,从广州北上武汉,在这个战时首都采访了许 多人。西方人中,被写得最生动的史沫特莱,他们觉得这个美国女子的“认同” 有点幼稚,但不失可爱。宋美龄的魅力攻势给他们留下的印象也不错,会见快结 束时,蒋介石正好进来,奥顿觉得他“象个乡下医生”。博古“对什么都哈哈笑, 胜利也笑,失败也笑”。在武大见到陈源、凌淑华,在八路军办事处见到周恩来, 在大群保镖拥簇中见到杜月笙,杭立武为他们举行了济济一堂的武汉知识界欢迎 酒会,全场除了“主座”冯玉祥一人,全说英语。   在武汉他们有幸遇到日军为天皇贺寿举行的大空袭,中国空军第一次大规模 迎战。他们发现最佳观战方式,是戴墨镜躺在大空地上。一架日本轰炸机“象划 着的火柴一样烧起来”,他们与街上的人力车夫一齐欢呼。警报刚结束,他们就 搭小舢板度过汹涌的长江,到日军的主要目标汉阳兵工厂。那天,日军损失三十 多架飞机,是抗日空战的第一次大胜利,但是中国平民在轰炸中死亡四百多人。 他们急于北上郑州,采访黄河前线。到河南却听说战事在鲁南激烈起来,就匆匆 赶到徐州,见到李宗仁。第二天他们雇了人力车向北,到达江苏省津浦线上的利 国驿,稍北,铁路与运河相交初的韩庄,一半已落入日军手中,正在巷战。他们 坚持要真正进入战壕,指挥官张轸趁前线稍微平静,让他们前行,却遇到炮击。 中国军官指着地平线说:“我们将撤退到该线”。奥顿情不自禁激烈地干预: “你们绝对不能退却!”中国人只是莞尔而笑。   奥顿他们只是后来才知道这是整个台儿庄大战的一部分。原先与他们在西班 牙见到过的荷兰导演伊文思一行,这次深入更远,拍了一部好电影。   奥伊二人到西安,回武汉,然后东行南昌,到达金华,采访了敌后,然后从 温州搭一艘假冒意大利的挪威船,北上到达上海租界孤岛。在那里,邵洵美为他 们翻译了游击队的战歌,在中国长期从事工业合作社运动的新西兰人路易·艾黎 与他们长谈。伊舍伍德的记述,结束于艾黎一句意味深长却是相当模棱的话: “我们将从新开始,从1927年”。   奥顿与伊舍伍德的战地之行,对抗战中的中国各界,鼓舞甚多,虽然奥顿最 不喜欢的是“作宣传工作”,这二位使者同情所在,却并无掩饰。作为战争记者, 尽职而且勇敢。但是他们留下的最大影响,看来是在诗人之中。奥顿过后,余风 长存。在大部分松散自由的抗战诗歌中,出现了一些形式略为严谨,内容比较深 沉的作品,例如卞之琳的《慰劳信集》(伊舍伍德在后来的回忆中,几次提到卞 之琳)。王佐良在八十年代回忆说:“好几个中国青年诗人,呼吸着同样的诗歌 革新空气,对奥顿的作品十分倾心。”   奥顿是一个从不肯为某种政治目的而放弃自己诗路的诗人。《战地行》中的 大部分诗,复杂晦涩如故。很少激动,从不感伤,没有明显的对中国人民抗战事 业的赞美。可以说,他在战争中更看到人类的悲剧:“暴力就象传染病一样成功”。 抒情也只见于个别词句,例如十四行诗集的结句:“我们必须生活在自由中,山 民就是住在山里”。十四行诗组第十八首,直接写徐州战事,却是哀悼一个士兵 之死,“被他的将军和虱子抛弃”。在武汉宴会上,田汉即席赋五绝一首,奥顿 只好站起来读这首诗。第二天《大公报》刊登的译文,却把这行改成“富人和穷 人联合起来一同战斗”,成了战时文艺界的一桩笑闻。1978年我考研究生, 复试时卞之琳先生堂考翻译此诗,可见那一代诗人对奥顿的欣赏。实际上,奥顿 的某些作品,点出了战争时期如何写诗的一条新路子。   中国之行,前后四个月,加上船程,共半年多。此行成为奥顿一生的转折点。 不仅是因为他写出了一些最佳作,访问中国之后,两个结果很明显。一是奥顿从 此对英国人的帝国情结更加不能忍受。回英后不久,他就移居美国,彻底离开他 享盛名的祖国。燕卜荪1939年途径纽约又见到他,奥顿对他说他移居到陌生 人中,是因为“不愿意做邱吉尔的桂冠诗人”。很多人指责奥顿在大战前夕“抛 弃祖国”,奥顿却在这场战争中,看到他不愿服务的帝国利益。   另一个更重要的发展,是他的宗教信仰进一步加强。从《战地行》的记载, 可以看到,他对在华传教士很注意,看到他们在最困难条件下,在日军占领施暴 时,从容应付,按信仰行事,至为感动。这使他对先前之作,颇为不安。参与西 班牙和中国的战事,他明白在战争中,人很容易激动。避居纽约,他至少脱离了 三十年代作为左翼诗人形成的朋友敌人圈子。   美国时期的奥顿,依然是诗坛领袖,但是他诗风由绚烂走向隽淡,从焦灼走 向平静。《战地行》最后的诗句,背景是在上海,远远听见游击战的轰鸣,他却 似乎在对冥冥中的上帝诉说:“哦,请教会我如何成长,走出疯狂”。 (寄自英国) ◆           经典悖论漫游(下)               ·泽熙·   古今中外有不少著名的悖论,它们震撼了逻辑和数学的基础,激发了人们求知 和精密的思考,吸引了古往今来许多思想家和爱好者的注意力。解决悖论难题需要 创造性的思考,悖论的解决又往往可以给人带来全新的观念。   本文将根据悖论形成的原因,粗略地把它归纳为六种类型,分上、中、下三个 部分。这是第三部分:由前提不自洽导致的悖论和由权变遭遇的悖论。 (五)由前提不自洽导致的悖论   这里我们将看到,前提不自洽,结论就无法自圆其说,甚至荒谬或没有结论。 5-1“罗素是教皇”   从单纯的逻辑上来讲,荒谬的假设可以推论出任何荒谬的结论,哪怕推理过程 无懈可击。有人曾经让罗素证明从“2+2=5”推出“罗素是教皇”。罗素证明 如下: 由于2+2=5,等式的两边同时减去2, 得出2=3;两边同时再减去1, 得出1=2;两边移位, 得出2=1。   教皇与罗素是两个人,既然2=1,教皇和罗素就是1个人,所以“罗素就是 教皇”。   这个荒谬的结论,就是由一个荒谬的假设引发出来的。 5-2“亚里斯多德是类概念”   这是严格按照三段论推导出来的结果。请看: (1)亚里斯多德是哲学家, (2)哲学家是类概念, (3)所以,亚里斯多德是类概念。   亚里斯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前322)是希腊大哲学 家和天文学家,曾就学于柏拉图,继承苏格拉底以来的希腊哲学而自成体系,在西 方的影响最大。他系统总结了三段论法原理,奠定了逻辑思维的基础。   上面这个结论恐怕连亚里斯多德本人也不会认同。因为其中蕴含了一个“语义 悖论”。因为语句(1)中的哲学家和语句(2)中的“哲学家”不在一个层次 上,前者是对象概念,后者是元概念。两个前提内涵不一致,结论就荒谬了。从根 本上来讲这不是一个语言或语法问题,而是一种逻辑错误。自塔尔斯基在30年代 提出“语言层次论”来,就一直受到人们的关注。 5-3自相矛盾   这个例子正相反,是一个因为前提不相容而推不出结论的经典例子。   《韩非子·势难》介绍了这个预言:有一个同时卖矛和盾的人。他先夸他的盾 最坚固,无论什么东西都戳不破;接着又夸他的矛最锐利,无论什么东西都能刺透。 旁人问他:如果用他的矛来刺他的盾会有什么结果,他回答不上来,因为两者相互 抵触。这是一个既不可以同时为真,也不可以同时为假的命题。前提出现矛盾,也 就无法推出结论。 5-4纸牌悖论   纸牌悖论就是纸牌的一面写着:“纸牌反面的句子是对的。”而另一面却写 着:“纸牌反面的句子是错的。”这是由英国数学家Jourdain提出来的。 我们同样推不出结果来。它最简单的形式是: 5-5“悖论元” 下面这句话是对的, 上面这句话是错的。 这也是一个有名的悖论,叫乔丹真值(Jourdain Truth-Va lue)悖论。以上这三个例子基本属于一个类型。 5-6“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这个互为因果的循环推理本身无法自我解脱,需要实际的考证,如考古学和生 物学的研究成果等,才能打破这一循环。   它里面也隐含着一个不相容的前提假设:“鸡是由蛋孵化出来的,蛋又是由鸡 生出来的。”单独来看都符合日常观察,但合在一起却是一对不自洽的假设。 5-7“如果说上帝是万能的,他能否创造一块他举不起来的大石头?”   这是一个流传很广的悖论。如果说能,上帝遇到一块“他举不起来的大石头”, 说明他不是万能;如果说不能,同样说明他不是万能。这是用结论来责难前提。   这个“全能者悖论”的另一种表达方法是:“全能的创造者可以创造出比他更 了不起的事物吗?” 5-8“你会杀掉我”   这个故事有几个版本。大意是说:一夥强盗抓住了一个商人,强盗头目对商人 说:“你说我会不会杀掉你,如果说对了,我就把你放了;如果说错了,我就杀掉 你。”商人一想,说:“你会杀掉我。”于是强盗把他放了。   推理一下:如果强盗把商人杀了,他的话无疑是对的,应该放人;如果放人, 商人的话就是错的,应该杀掉,又回到前面的推理,这是一个悖论。聪明的商人找 到的答案使强盗的前提互不相容。 5-9“你会吃掉我的孩子”   这个例子与上面的例子逻辑同构。   一条鳄鱼抢走了一个小孩,它对孩子的母亲说:“我会不会吃掉你的小孩?答 对了,孩子还给你;答错了,我就吃了他。”我们已经知道了母亲的答案:“你会 吃掉我的孩子。” 5-10两小儿辩日   这是《列子》里的一则预言:孔子遇到两个小孩在争论,一个说:“日出时, 太阳距离我们近,中午距离我们远。因为日出时太阳大得像车轮,中午小得像盘子。 这不正是近大远小吗?”另一个却说:“日出时,太阳距离我们远,中午距离我们 近。因为日出时我们不觉得热,中午却非常热。这不是近热远凉吗?”孔子不能答。   这是今天的一个科学常识问题,但两千多年前的人并不知道。从逻辑上看,这 里有“近大远小”、“近热远凉”两个测度的标准。在回答问题以前,应该搞清楚 哪个标准更准确,或者都不准确。 5-11爱瓦梯尔应不应该付学费?   传说古希腊人爱瓦梯尔(Eulathlus)向普洛太哥拉斯学习辩术(另 有一说是学习法律)。他们的约定是:爱瓦梯尔先付一半学费,另一半学费等学成 后在第一场辩护胜诉时再付,如果败诉,则学费不必再交。      但是爱瓦梯尔毕业以后,没有担任辩护工作,不打算交另一半学费。   普洛太哥拉斯准备告他,说:“如果我胜诉了,法官会判你付我学费;如果我 败诉,根据约定你还是要付我学费。总之要付。”。爱瓦梯尔则说:“如果我胜 诉,法官也会判我不付学费;如果我败诉,按照约定我也不必付另一半的学费。总 之不付。”(见王九逵《逻辑与数学思维》)   这个问题反过来看,逻辑上也同样成立。如果爱瓦梯尔先说:“如果你告我, 我就可以不付学费了。”普洛太哥拉斯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反驳。如此争论下去 不可能有结果。   这里的问题就是他们双方都默认“约定”和“判决”可以同时而且等效地来解 决他们的纠纷,这是他们共同的前提。从逻辑上化解它们的办法就是选择其中的一 个进行最终裁决。 5-12梵学者的“预言”   和上面的例子完全类似,这是一个梵学者(印度的预言家)的女儿用悖论来为 难她的父亲的故事。   女儿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压在水晶球的下面。然后对父亲说:纸上写的可能发生, 也可能不发生。如果你预言会发生就写“是”,反之就写“不”。   梵学者写下他的预言“是”,女儿拿出水晶球下面的纸,念到:“你将写一个 ‘不’字。”学者错了。实际上,他写个“不”字,也会错,因为预言已经发生了。   女儿的“不”有两重含义,它一方面与字面上的“是”相反,另一方面与实际 上的“不”相反,双重标准。由于没有事先界定,梵学者也可以反过来和他的女儿 作无限的争论。 (六)由权变遭遇的悖论 6-1阿雷斯(Allais)悖论   下面两个式代表你将获得的收入,X是一个不定的量,你将选择哪一个,S1 还是S2? (1)S1=0·9X+$100,000 (2)S2=0·89X+$250,000   显然,最好的选择取决于X是多少。 当X=$15,000,000,S1=S2=$13,600,000 当X〉$15,000,000,S1〉S2 当X〈$15,000,000,S1〈S2 这个悖论对决策理论有较大影响。 6-2纽卡(Newcombs)悖论   这也是决策理论中的一个。有两个盒子A和B放在桌子上: A是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有$1,000, B是不透明的,上面写着或者是$1,000,000,或者是0。   你可以在下面的两种选择中,只能取一个(1)或(2): (1)只选择B (2)A和B两个都选   你会作出什么选择?   有一个教授曾经作过一个实验:他让1000个学生选,其中999个学生选 择了(1),只有1个学生选择了(2)。而这999个学生一人只获得$1,0 00,而那1个学生却获得了$1,000,000。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教授事 先已经作了预测,并作出这样的安排: 如果选(2)B盒子里就不放任何一分钱, 如果选择(1)B盒子里就放$1,000,000。   而这个教授的预测只有千分之一的失误。如果你已经知道了这个结果,重新再 选,会选哪一项。注意,这一回,教授可能又作出了新的预测。 6-3谷“堆”的定义   如果1粒谷子落地不能形成谷堆,2粒谷子落地不能形成谷堆,3粒谷子落地 也不能形成谷堆,依此类推,无论多少粒谷子落地都不能形成谷堆。   从真实的前提出发,用可以接受的推理,但结论则是明显错误的。它说明定义 “堆”缺少明确的边界。它不同于三段论式的多前提推理,在一个前提的连续积累 中形成悖论。从没有堆到有堆中间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解决它的办法就是引进一 个模糊的“类”。   这是连锁(Sorites)悖论中的一个例子,归功于古希腊人Eubuli des,后来的怀疑论者不承认它是知识。“soros”在希腊语里就是“堆” 的意思。最初是一个游戏:你可以把1粒谷子说成是堆吗?不能;你可以把2粒谷 子说成是堆吗?不能;你可以把3粒谷子说成是堆吗?不能。但是你迟早会承认一 个谷堆的存在,你从哪里区分他们?   它的逻辑结构: 1粒谷子不是堆, 如果1粒谷子不是堆,那么,2粒谷子也不是堆; 如果2粒谷子不是堆,那么,3粒谷子也不是堆; --- 如果99999粒谷子不是堆,那么,100000粒谷子也不是堆; ------------------------------------ 因此,100000粒谷子不是堆。   按照这个结构,无堆与有堆、贫与富、小与大、少与多都曾是古希腊人争论的 话题(见《不列颠百科全书》)。 6-4秃头的定义   这也是连锁悖论中的一例,和上面的游戏完全一样。最早叫Falakros 谜:   你可以把只有1根头发的叫秃头吗?能;你可以把只有2根头发的叫秃头吗? 能;你可以把只有3根头发的叫秃头吗?也能。但是你不会把有一万根头发的人 叫秃头。你从哪里区分他们? 6-4“一整袋谷子落地没有响声”   在古希腊,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如果1粒谷子落地没有响声,2粒谷子、 3粒谷子落地也没有响声,类推下去,1整袋谷子落地也不会有响声。   响声是由振动引起的,1粒谷子落地可能引起的振动太小,人耳听不到,但是 用仪器却可以测得出来。而一袋谷子落地引起的振动大,人耳自然就可以听得到了。   应该注意,古希腊辩论家的用意不在于此,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探讨事实,而是 试图找到逻辑演绎与事实的差别。如果承认谷子落地从没有响声到有响声是一个系 列,那么其间也会有一个变化的模糊区域。 6-5预料之外的绞刑时间   这个悖论在英语里叫“Paradox of the Unexpected Hanging”;最早从口头传开是在本世纪四十年代。   一个囚犯在星期六被判刑。法官宣布:“绞刑时间将在下一周七天中的某一天 中午进行,但是具体哪一天行刑将在这一天的上午再通知你。”囚犯分析道:“我 将不可能在下个星期六赴刑,这是最后一天。因为星期五下午我还活着,那么我知 道星期六中午我一定被处死。但是,但是这和法官的判决有矛盾。”根据同样的推 理,他认为下一个星期五、星期四、星期三、星期二、星期一、星期日。因此,法 官的判决将无法执行。   这种连锁悖论式的推理并不难理解,法官的判决可以在下个星期六以外的任何 一天被执行,囚犯的预期落空。还有一个“预料之外的考试时间悖论”和这个悖论 的结构完全一致。 6-6“卵有毛”   惠施曾经与一个辩者辩论过这个题目。辩者说鸡蛋里面有毛,惠施却反对。   辩者说:“如果鸡蛋里没毛,那么孵出来的小鸡怎么身上有毛?”惠施说:“ 鸡蛋里只有蛋清和蛋黄,没有毛。你什么时候看见过鸡蛋里面有毛了?小鸡身上的 毛是小鸡身上的毛,不是鸡蛋里的毛。”但是辩者不能接受。   辩论双方都以“眼见为实”做标准,从而忽视了从没有毛到有毛的转化过程。 不知道生物学对此会作出什么解释,从方法上来讲,他们没有界定毛从无到有的界 限,似乎都不接受“小鸡身上的毛也可能是鸡蛋里的毛”的模糊区域。 6-7宝塔从有到无   这是哲学中从量变到质变的一个例子。一个宝塔,如果从下面抽走它的砖,一 块一块地抽,这是量变。当到达一定的度时,宝塔倒塌了,发生了质变,说明宝塔 没有了。我们可以看到一准确的“度”。   但是现在从上面拿走它的砖,一块一块地抽,这也是量变。直到拿完,宝塔不 存在了,发生了质变,但我们就不容易找到从量变到质变中间的一个准确的“度” 了。 6-8孪生子佯谬   这是一个与相对论有关的悖论(Twin Paradox)。   爱因斯坦的成就之一,就是引进了一个定律,用C表示恒定的真空光速,把它 纳入自然常数之列,作为不可达到的最高临界速度。根据光速恒定,引出了相对论 的两个著名的“佯谬”,它们曾经被人嘲讽为相对论的“荒诞无稽”的结论。   “孪生兄弟佯谬”是指以快速运动为参考系的钟,比静止参考系中的钟走得 慢。根据这一结论,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一个结果:一个乘飞船按接近光速的速度 在太空旅行的人,当他返回地球的时候,就会比生活在地球上的孪生兄弟年轻。因 为他的生物钟,比留在地球上的人要慢。尽管目前的宇宙飞船还远远达不到接近光 速的速度。   在1905年,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确立以前,牛顿定律是速度远远小于光 速条件下的定律,机械自然观统驭着人们的空间想象,因此无法解释这一现象。爱 因斯坦关于时间相对论化的概念是崭新的,它取缔了牛顿“绝对时间”的概念,使 “绝对运动”概念也失去了立足之地。 6-9“会变的尺”   这是相对论引出的另一个“佯谬”:一把快速运动着的尺子,它和静止状态相 比,在运动方向上长度缩短。这个问题是从迈刻尔逊实验结果提出来的,后来形成 了洛仑兹的机械收缩假说。爱因斯坦认为,这种收缩可以用两个参考系之间存在着 的相对速度来解释(见聂运伟编著的《相对论的摇篮:爱因斯坦传》)。 6-10夜空为什么是暗的?   这是有名的奥伯斯(Olbers,Heinrich Willhelm) 悖论:如果空间无限延展,而且星体均匀分布,我们的任何视线都应该碰到起码一 颗星球。那么,天空不是应该一直都是明亮的吗?这个结论显然与事实不符。   这个问题早在1610年开普勒就注意到,直到1823年德国天文学家奥伯 斯重新提出以后才广泛引起关注。过去有很多的猜测,如宇宙只有有限的星体、星 体的分布不是均匀的、星体越远可视光越少,遥远的光还没有到达地球等等。“大 爆炸”理论出现以后,宇宙的年龄不是无限的,被人为是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从“ 大爆炸”开始算起,宇宙距今有一百到两百亿年的历史。年轻的宇宙还没有时间将 光充满夜空(《星期日电讯》1997年10月5日)。 后记   本文所记都是流传很广的常见悖论。随着现代数学、逻辑学、物理学和天文学 的快速发展,又有不少新的悖论大量涌现,人们在孜孜不倦地探索,预计他们的成 果将极大地改变我们的思维观念。本文罗列的悖论解释多为一管之见,错误难免, 希望读者批评指正。 (1999年11月22日于美国) 【网萃】∽∽∽∽∽∽∽∽∽∽∽∽∽∽∽∽∽∽∽∽∽∽∽∽∽∽∽∽∽∽∽ ◆             悼念黄仁宇先生                ·方舟子·   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1月8日晚上在美国纽约寓所附近电影院看电影时, 心脏病发作,送医院急救无效逝世,享年八十二岁。   黄仁宇(Ray Huang)先生1918出生于湖南长沙。1936考 入天津南开大学电机工程系。抗日战争爆发后,辍学从军,入成都中央陆军军官 学校。第十六期军校毕业后,任陆军十四师排长、代理连长。1943加入中国 驻印军,在郑洞国将军麾下任新一军上尉参谋。1944年5月在缅甸密支那抗 击日寇时负伤,获陆海空军一等奖章。抗日战争胜利后,黄先生任第三方面军及 东北保安司令长官司令部少校参谋。至东北三个月,未及卷入国共内战,即被送 到美国陆军参谋大学学习。1950,以国民政府驻日代表团少校团员的身份, 随团长朱世明将军解职退伍。1954赴美,在密西根大学从本科三年级读起, 1964获密歇根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1967任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副教授。 1970任哈佛大学东亚研究所研究员。1968年至1980年任纽约州立大 学纽普兹分校教授。1974年加入美国籍。   黄先生曾参加《明代名人传》及《剑桥中国史·明史卷》的撰写,七十年代 时几次到剑桥协助李约瑟爵士编写《中国科学技史史》。1974年黄先生出版 第一本著作"Taxation and Governmental Finance in Sixteenth Century Ming China"(《十六世纪中国明代的财政及税收》),1979年出版成名作"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万历十五年》),该书于1982年及198 3年两度获美国书卷奖提名,被美国一些大学采用为教科书,有中、英、德、法、 日、意文版。黄先生的其他著作还有《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地北天南叙古 今》、《放宽历史的视野》、《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中国大历史》、《 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等。   黄先生的著述,以《万历十五年》成就最大。该书打破了学术与通俗的分界, 以生动之笔演绎深刻之理,字里行间充满了微言大义,以超然独到的眼光,典雅 晓畅的手笔,由小见大,为中国历史的研究和写作开辟了一块新天地。出版二十 余年来,至今畅销不衰,创下了历史著作的奇迹。黄先生的史学成就,不在于对 具体史实的考订,也不在于他所倡导的“大历史观”有多大的效力,而在于他对 中国史实、甚至是司空见惯的史实所做的深刻、新颖的剖析和解释。黄先生是当 代中国学者中,罕见的具有见微知著、融会贯通的驾驭史料能力的“通史”之才。 他对中国的历史进程所做的独到思考,已经影响了并将继续影响许多中国学人。   黄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非常关注中文网络的文化建设,对《新语丝》 爱护有加,曾惠赐《新语丝》两篇长篇论文《如何确定新时代的历史观──西学 为体·中学为用》、《对两岸三地文化交流的建议四个共识》论文发表(分别连 载于《新语丝》1997年第5-9期和1998年第2-4期)。   黄先生已归道山,他的著述将会长久地继续流传。 2000.1.15. ◆              我读黄仁宇                ·萧为·   读到黄先生的第一部著作,和国内读者一样,是《万历十五年》。明史自上 世纪以来,就是中国历史研究的“显学”,尤其是晚明和明末的历史,还曾在辛 亥革命前后起到了不容忽视的社会作用。但是初读黄著,仍然如沐春风。我曾在 一篇书评里写道:“《万历十五年》所以引起很多人的兴趣,奥秘之一就是作者 用一个年份作为切片,勾勒出事件人物的前因后果,解剖了晚明帝国衰落之由。” 不管你对他的研究结论同意与否,但是他的叙事角度和研究方式,都能予人启迪 和深思。黄先生还片言析疑,在该书中文版序言中特别指出:   “今天通用的‘封建’一词,是日本学者在一百多年前从Feudal  System翻译过来的。其实,中国的官僚政治,与欧洲的Feudal  System差别很大,当时译者对中国明清社会的详情并不了解,而欧洲的 Feudal System只是在近三、四十年来,经多数学者的苦心研究, 才真相大白。本书的英文本论述明代社会,避免了Feudal System 的字样,在中文本中也不再用‘封建’一词来概括明代的经济与政治。”   我对流行多年视为“统一规律”的“社会发展五阶段说”持有怀疑,而“五 阶段论”正是当时许多争论,如流行宣传中以“社会主义”(哪怕是“初级阶段”) 对“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的傲视,或探讨“文革”成因时归结为“封建复辟”, 或《河殇》论者以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立论,把现代发展中的弊 端主要归结为传统和历史,等等的逻辑起点。   我所以喜欢历史,缘由也是文革。1970年前后文革的弊端已经暴露无遗, 但何以会在1965年“到处莺歌燕舞”的“太平气象”中,突兀地出现196 6年“要是不革命,就罢他娘的官,就滚他妈的蛋”这样高亢的变革呼声,我们 这些“过来人”当时也说不清楚。我始终以为,个中缘由与其说是传统“封建” 的沉渣泛起,不如说是“与生俱来”。要证明自己,就去读史。《第三帝国的兴 亡》是文革前就读过的灰皮书,类似的还有考茨基、布哈林、托洛茨基、哈耶克 和德热拉斯等人的东西。新标点的二十五史也成了案头床边随时翻看的读物。分 散各地的一帮朋友逢年过节回京,喝着啤酒聊的也是这些。当时自称“社会主义 问题啤酒俱乐部”,从十月革命、西欧社会党国际、瑞典的社会福利主义一直侃 到波尔布特牌号的“社会主义”。讨论到“资本主义”的发生发展,也是“题中 应有之义”,但毕竟见闻不广,纸上谈兵,常为“一名之立,旬日踟蹰”。这都 是当年读“九评”落下的毛病。   前两年读到黄仁宇的《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忍不住写了篇《资本主义, 这个鬼东西!》。首先感慨“这里说的‘鬼东西’至少包含着三层涵义:从马克 思的名言‘资本来到世间……’以来,不少人相信它是一个魔鬼,这是其一;其 二是说这个家伙鬼头鬼脑,古怪精灵,尽管从上世纪就一再出现‘即将灭亡’的 预言,但它居然又要再‘跨世纪’了,而且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要咽气的迹象; 其三是它似影如魅,形态无常,尽管曾经有数以亿万计的人发誓和它斗争到底, 但它究竟应该是个什么模样,恐怕还没有几个人真正说得清楚。   “本书对‘资本主义’的探讨是由语义学开始,也加深了我们的上述感觉。 美籍华人学者黄仁宇引用了一些咬文嚼字的资料,主要来源于法国历史学家布罗 代尔(Fernand Braudel)在《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 济和资本主义》的综述。我们惊讶地发现,资本主义(Capitalism) 一词尽管在1753年出现在法国百科全书派的著作中,但直到1936年《法 国研究院辞典》的定义仍然使人糊涂:‘资本主义:资本家之整体。’即使19 58年改版中,也只含糊其辞地解释为‘一种经济体制,内中生产的品物属于私 人或私家行店。’从‘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的逻辑起点看,这难免使 人啼笑皆非。敢情资本主义在它的发源地还一塌糊涂着呢!如此粗率的定义对于 曾经视其为仇雠并为之奋斗过的人来说,不啻落入唐·吉诃德面对风车的境遇。 而那些连篇累牍,口诛笔伐的批判和争论,也让人想起古代笑话讲的‘近视眼看 匾’--对匾上文字振振有辞地争论不休,却听旁观者告诉说,匾压根儿还没有 挂上去呐!”   “而这部书里,作者却转以‘生理学家’自居,以区别于对资本主义主要持 批判态度的‘病理学家’。在叙述了威尼斯、荷兰、英国以及美、德、日,和法、 俄、中经过革命形成的形形色色资本主义发生发展过程,分析了马克思、韦伯和 布罗代尔三种研究资本主义的学派后,他提出‘资本主义是一种绵延好几个世纪, 至今尚未中断的全球性庞大组织和运动’,并认为它应当主要包含三个‘技术性 格’,这就是‘1,资本广泛的流通,剩余之资本透过私人贷款方式,彼此往来。 2,经理人才不顾人身关系的雇用,因而企业扩大超过所有者本人耳目能监视之 程度。3,技术上之支持因素通盘使用,如交通通信、律师事务及保险业务等, 因此各企业活动范围又超过本身力之所及。’‘以上三个条件全靠信用,而信用 必赖法治维持。所以资本主义之成立必受政治体系的约束,行之于国界之外则赖 治外法权。反而言之,资本家的地位亦必在政治体系中占特殊比重。’虽然任何 归纳概括都有失于偏颇之嫌,但是用来说明资本主义的整体发生和成长过程,这 种‘技术性格’的描述也还大体成立。   “但是中国读者的阅读情结,一直纠结在中国为何没有自然发展出资本主义, 或者说如何看待中国古代社会的‘资本主义萌芽’问题上。黄仁宇特设‘以中国 为本位的考虑’、‘中国未能产生资本主义之原委’和‘中国的长期革命’几题 加以探讨。阐发其独特的视角和观念。他老实不客气地断言‘资本主义不可谓曾 在中国生根,遑论萌芽,更谈不上开花结果了。’与国内学者一直以明末为追寻 ‘资本主义萌芽’目标的看法不同,简言之,他认为中国自北宋王安石变法前后, 实质上已进入‘前资本主义’时代,商业繁荣,技术领先,当时世界无出其右, ‘以农业为组织原则的财富,已在结构和质量上达到了它的最高峰。此后只能在 数量上膨胀,使全国经济成为一个庞大的扁平体’。而王安石变法的设计主旨, 在于使国家财政部分商业化,却格于传统的均富观念和官僚体制不能灵活运转, 因而失败。这也是‘宋朝虽有比较现代化的经济支撑’,却仍然屡败于契丹、女 真、西夏、蒙古的原因。以后理学兴起,明代朱元璋则‘彻底看穿宋朝以经济最 前进部门作为财政税收的基础,整个国家追随不及的毛病,于是大规模改制。他 的制度仍与宋儒的理论符合,是以最落后的经济部门为全国标准,注重均平’, 于是沿袭到近代,造成后世的莫大遗憾。   “至于‘为什么中国不能产生资本主义’,黄仁宇则干脆回答‘因为她志不 在此。她不仅不能产生,而且一向无意于产生。’话题至此封死。证据是冯友兰 《中国哲学史》‘谓韩子至淮南王时代为“子学时代”。自董仲舒至康有为,其 间约2000年,则全为“经学时代”’,大概试图证明中国思想创造性的长期 停滞和萎缩。”   笔者未必同意黄仁宇此书若干重要结论。但黄仁宇这部书在很多方面极易引 发同感和联想。试看社会主义从最初的一种理念(正式说法是“空想”)发展为 一种思潮,一个理论体系,一个全球性的运动,然后转化为政权,为国际阵营, 再具象为每个人的日常立场,经历了多么漫长的过程。资本主义又何尝不如是呢? 只怕变动更曲折,形态更多样。   经过二十年的改革开放,今天人们热心“真抓实干”,不再对“一名之立” 大费踟蹰。我们才有闲隙梳理历史,把资本主义这个“鬼东西”的庐山面目看得 更真着一些,无论回首往昔还是瞻望未来,也能理得心安。   黄先生已归道山,他的著述却会长久地流传,并成为今人讨论的又一个出发 点。学者至此,可以了无遗憾。   还有一节,也值得拈出一说。最早推荐我读《万历十五年》的,是该书中华 书局译本的中文润色者沈玉成先生。沈公是苏州才子,魏晋中人,北大中文系5 5级毕业,与傅璇琮、程毅中先生同窗同事,只是不幸戴上了“右帽”,80年 转到中国社科院文学所。他的专长是先秦文学,但是婚姻生活却非常不幸,以致 突发疾病,倒在卧室中,而住在同一寓所的离婚前妻竟浑然不知,第二天才发现。 我曾腹拟挽联,曰:“《秋水》《伊人》,《春秋》《左传》;《世说新语》, 《醒世姻缘》。”语未必工,不过是凑了些他研究的先秦及魏晋典籍为辞,只有 《醒世姻缘》是清代小说。他的书法自成一格,我曾讨过,回答说“有空专门写 一幅”,与启元白先生一样。不料参加人的葬礼时,我正书写花圈题词,汤一介、 乐黛云伉俪要我顺便代劳,接着一位说“启先生实在来不了,就烦您也代写了吧!” 当时心想这真是“赔本买卖”,两位的字没求到,反倒献丑了。   早想写点悼念沈公的文字,但终于没有写。以其与《万历十五年》略有渊源, 故附于敬悼黄仁宇先生之文后,以表后学若我者的思念之忱。希望两先生西天相 聚,也能把手清谈,以慰寂寥。 (2000年1月于京西卧看山室) ◆              纪念黄仁宇                ·蛮人·   黄仁宇先生辞世了。这是进入这个千年以来,最让我黯然的消息。   黄仁宇先生应算是史学界的异数。他半路出家,发愤苦攻,在大多数国人已 经子孙绕膝、准备颐养天年之时,而终能以一介白首而成为有所成就之职业历史 学者,其人之愍志学术之毅力,在这个崇尚未老先衰和不学无术之时代,凿要让 人敬佩。他从为大多数人视为学术生涯终点之时际出发,年五十七始发表第一篇 著作,到今以八二高龄谢世,中间凡二十五年,勤奋终始,笔耕不歇,学术造诣 亦日臻完善;夫子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之精神,在他身上得到完美之发扬。 因此,无论其学术造诣如何,其史家地位该如何评定,其人谨严的追求学问之治 学精神,亦足垂范后人。   考察历史,不外两种方法:一种是从大处居高临下地看,大刀阔斧而不纠缠 于细枝末节,以试图厘清历史发展之大脉络为目的,尤以现代英国大史家汤因比 (Arnold Tonybee)之“大历史”(Macro-history)观点为代表;以此出发, 达至通史。此一史观在西方,或还可追溯至十八世纪大史家吉本(EdwardE Gibbon),甚至更早,到今天仍为一些著名史家所秉持,如在斯特夫里诺斯之近 著(Leften S. Stavrianos, Lifelines from our past: a new world history); 另一种是从小处、细微处入手,以阐发清特定历史时期之特定历史事件为目的, 若著者功力深厚,则或可牵藤摸瓜,连带考察出更多问题,以此出发,常为专史; 尤以我国现代大史家陈寅恪为代表,如其通过考察陕西关陇集团而证出唐代政治 制度特点,更是由小及大之典范。此二种方法,各有利弊;前者有如从望远镜中 看历史,视野开阔,气魄恢宏,线条粗旷,如此则难免会流于浮浅,力度不够, 使人每每知历史事件之所以然,而不知其然;后者有如从显微镜中看历史,细腻 明晰,有时则难免困于一隅,不能旁通,使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当然, 尤其在大史家之著作中,此二者并非泾渭分明,严格划清,而是互有参杂。因此, 这种两分法只代表了史家历史考察法之倾向性,而不是非此即彼。   黄仁宇先生致学于哈佛学派和剑桥学派之间,其史观自然难免会杂有两派之 特点。两派观点虽有差异,如哈佛学派之费正清先生“重分析”、“用演绎法”, 而剑桥学派之李约瑟则“以综合为主”(《中国大历史》),然而两派都不愿拘 泥于历史之片断,而试图要厘清整个历史发展之脉络,因此实质上都有汤因比之 “大历史观”之特点。黄仁宇先生亦自称信奉大历史观,试图“将宏观及放宽视 野这一观念导引到中国历史研究里去”(《中国大历史》),从而高瞻远瞩地考 察中国历史,这些特点,尤其在《中国大历史》、《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等著 作中,得到了体现。然而治大历史必要有扎实之史学功底,穿透时空隔阂之强劲 穿透力,和敏锐把握历史命脉之深刻之透视力:而要把此三者用到纯熟精炼之地 步,殊为不易,即便博学宏视如汤因比,也不能说是成功。黄仁宇更因受后天限 制,治大历史自然难免要力不从心。因此,虽然先生其志可钦,其情可叹,这后 两部著作,却明显现出力度不足,我以为他的努力基本可归为失败。   然而黄仁宇先生的史家地位,并不定乎此。他之必可在史界争一习之地,在 二十年前之《万历十五年》,甚至更早的《明代十六世纪的财政与税收》中,即 已奠定,尤以前者为代表。在此二著作中,虽然黄仁宇先生自称是以大历史观之 方法来考察,“不斤斤计较书中人物短时片面的贤愚得失。其重点在将这些事迹 与我们今日的处境互相印证”,“不是只抓一言一事,借题发挥,而应竭力将当 日社会轮廓,尽量勾画,庶几不致因材料参差,造成偏激的印象”(《万历十五 年·自序》)。然而从其中仍能隐隐地看到陈寅恪之影子:即从漫长历史中之一 个横切片出发,“从技术的角度看历史,不是从道德的角度检讨历史”(《中国 大历史》),于此征及历史的前缘后续,从而阐发出明末政制税制诸特点,借此 以更“确切看到中国传统的社会、政治、经济、思想等等有它们的结构与节奏, 也有它们牢不可破的特点”(《万历十五年·自序》)。当然,黄仁宇先生并未 止于此,而是同时还试图把那个狭小的历史切片放诸于一个被人为拉大的历史时 空之大视境中去考察:这里就现出了大历史之特点。从前一个考察来说,黄仁宇 先生的努力是颇成功的;然而在后者上,则并非无懈可击。无论如何,《万历十 五年》亦足可使其人在其所处身的史杰辈出之时代之末,留下自己的身影。   黄仁宇先生作为史家之另一贡献,还在于他之努力将历史研究从陈寅恪式的 纯学术之高台楼阁中解放出来,以相对通俗易懂之方式进行普及,使大众能有兴 趣去了解本国之史。他的《万历十五年》等著作,在不失史家谨严之基本原则下, 同时又能让大众愿意去接受,使得了解历史不再被识为畏途、不再是几个历史学 家斋中之物,若按现代大史家钱穆先生之不知一国之史则不配作一国之国民以观 之,则黄仁宇先生之欲树国民历史性格之功,亦不可没。在此点上,他又继承了 钱穆先生的特点:作一个真正的平民学者。历史研究乃与人紧密相关,人是历史 考察对象之基本构成要素。平民作为整体,更也是创造历史之主要力量。同时, 历史研究之根本目的,还是为了为以平民及其他集团所构成之人群于现在和未来 之行进,指明方向。因此,如果历史研究远离了平民而必要寻求束之高阁之纯学 术,虽然不可以之为不可,却总还是一大缺憾:这也是钱穆及黄仁宇高明于陈寅 恪先生的地方。《万历十五年》诸著作于此亦足可无憾后人。   黄仁宇先生之为人景仰者,当然还远不止此。其人侨居海外,而心怀故国故 民,以老迈之身,致身学问,“宁羞白发照渌水,逢时壮气思经纶”;以败军之 士,能抛弃党私,治学但以探索民族前途为第一要务,其炎黄赤子之心,天可为 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吾人主义固可不同,而为民 族之振起孜孜以求之心,则无所不同,又岂能如今天的一些所谓的“学者”那样, 为一己之利、一家之益、一党之偏,而去出卖民族国家之利益,甘为人之家奴呢?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黄仁宇先生的学术观点或可商榷,他的史学 地位或可再辨析,由后人评说;他所从事之事业虽未竟,中华民族亦正处于或再 次振兴或继续沉寂之极为关键之十字路口,诸多问题还有待于我们及我们的后来 者们去继续思考、探索。然而他之为一今已不多见的有良知之真正的民族学者, 他之为探索思考民族前途而付出的不懈努力,都足可为后人纪念。“嗟尔君子, 无恒安处。靖共尔位,正直是与”,黄仁宇先生的路还需要后人接着走下去。然 而他在他曾走过的路上留下的蹒跚脚印,却已无能被轻易抹去。他亦将以此,赢 得不朽。 (寄自美国) ◆          楚山白云──记一位老笔友               ·虎子·   头一回注意到黄仁宇这个人,是在大三那年,读到了《中国时报》【人间】 副刊上的一篇题为“九重城阙烟尘生”的文章。该文谈及安禄山和大唐王朝的这 段恩怨,提到传统上常把安史之乱归咎于对番将过于信任、进用佞臣杨国忠,甚 至连“朝堂上下,不成体统”这种事也算做原因之一。黄仁宇则指出,这种见解, 是“以人事上的片面传闻来解释很多组织上与制度上的大问题”。同时更进一步 指出大唐王室之所以无法有效节制番将,实因唐代边防情况从唐初以来已有极大 变化,番将身为边防长官,必须考量实际状况,因事设政。但中央政府却只从道 德立场出发,不顾实际状况,一意维护行政逻辑,从而产生“国防组织与文官官 僚组织性格上互不相容的形势”。这样的论点,在当时看来是十分新鲜的。   后来又有一系列的文章,基本上以每月一篇的速度在【人间】连载,到了我 大四那年,这批文字连载完毕,《中国时报》也马上出了单行本,就是后来极为 畅销的《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不过我却是在买了这本书后,才发现这不是我 买过的头一本黄氏著作。原来早在大一修中国通史时,教授便指定了一堆参考书 籍,黄的《万历十五年》便是其中一本。我当时玩昏了头,又玩社团又谈恋爱, 中国通史又是共同必修,教授教我们这些理工科学生也不大带劲。因此一学期的 课我翘了起码三分之一,参考书买来连翻都没翻过,就被扔进书堆里,时候一长 也就忘了,直到毕业打包时才发现。我在【人间】上读到黄文时还在大叹恨不得 早见其文,却不知《万历十五年》已在卧榻之侧被冷落两三年了。   与黄教授开始通信交往,则是1995年的事。当时我已从台湾来美两年。 那年恰逢抗战胜利五十周年,我应另一份网路杂志《枫华园》之请,写了一篇文 字,建议应该从比较积极而长远的角度看待对日抗战这段历史,老是在国仇家恨 的范围内打转,对中国人理解百年来所遭逢的变局在历史上的意义不会有太大帮 助。这篇文字,在思维方式上是受到黄教授“历史的长期合理性”极大影响的。 文章刊出后,一位在柏克利大学为黄教授作覆阅工作的学生与我取得了联系,并 替我引介了黄教授,从此我便和黄常有书信往来。   黄教授当时在美国已成名十几年,在台湾及大陆也已成畅销作家,但是对后 生晚辈却一点不摆架子,即使工作繁忙,他对我这个小他快半个世纪的书迷,也 基本做到有信必回。九七年初,我告诉他我已和来自上海的女友订婚,同时开玩 笑地说道我俩的交往过程,因为海峡两岸文化及习俗上的差异,也同近代的中国 一样,经过了三段式的革命。先是双方父母在上层的沟通理解,继而是我们两人 在下层分分合合,最后总算苦尽甘来,可以通过婚姻取得“法制上的联系”了。 黄教授回信时很高兴地说道,取得法制上的联系后,下一步就该是“在数目字上 繁殖”了。他并且感叹道,自己由于半生漂泊,成家得晚,他的儿子培乐比我还 小了两岁。最近妻子格尔得了癌症,心情本不甚好,但是先是我告诉他订婚之事, 后又传来培乐替他添了个孙子,让他在年届八十之前当上了祖父,“至此喜气洋 洋,老怀得慰”,顿时开心不少。   当时随信附上的,还有黄教授的一篇论文。这篇论文便是后来在《新语丝》 连载的《确定新时代的历史观──西学为体,中学为用》一文。黄并慷慨允诺, 将来只要是尚未成书、没有版权问题的讲稿与论文,《新语丝》都可以发表。他 认为《新语丝》以同人杂志方式经营,纯为兴趣、不为赢利,又借网路之便而拥 有日益众多的读者,殊为不易,因此他也十分乐意从旁襄助。     虽然黄教授在信中谦称自己“老派不参加internet”,却充分表示 出自己对这一新兴通讯科技的好奇心。我曾告诉他,两岸政府尚未开谈,两岸的 网虫却早已在网路上先一步交手。黄教授随即寄回一份纽约时报的相关报导,说 他已注意到这一新近发生的现象。黄教授并仔细垂询关于网路的历史沿革甚至及 于一些技术上的细节。我当时有些奇怪,既然对网路如此感到兴味,何不干脆自 己玩一玩?黄教授在回信中则说,他自作品开始畅销后,每日电话、传真不断, 有时甚至深夜也不少歇。对他原本宁静的生活已构成严重干扰。他并说自己年事 已高,必须要把握有限的时光加紧写作,把该讲的话讲完,所以不可能再有时间 上网,替自己增加更多的负担。我那时才意会到,黄以八十高龄而仍笔耕不辍, 其中的辛苦实在是我们这些年轻人难以体会的。我从那时起便尽量减少电话打扰, 有事也多以信件联络。   另一个促使他不断写作的动力,则很可能是他觉得许多话还没有说清楚、讲 明白,或至少做得还不够,尚未能让人充分理解接受。   黄的作品向被认为是以严肃史学为原材料的通俗著作。这是他能普遍被非史 学专业读者接受的主因。但是不论在西方在东方,他的历史同侪中却不乏对他大 喝倒彩的人。在西方,他的史观常被批评为过于保守,他自己的老师之一,哈佛 大学的费正清,更对他重归纳而轻分析的治史法完全不表赞同;在东方,他又因 推崇蒋介石与毛泽东,认为两人在中国历史上有极重要的地位而同时遭致两岸的 非难。由于相信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他不认为在中国过早出现中央集权政 府、民主制度发展迟缓是一种偶然现象,又被批评为同情独裁与法西斯。   事实上,黄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历史的实证主义者,坚信一个在长时间、大范 围内发生、牵涉万千群众的历史现象,必有其积极的意义。在处理如毛蒋这类人 物时,也持相同的看法,主张看他们在历史上所造成的具有长远意义的影响,而 不赞成以一个历史从业人员的眼光,去作属于道德范畴的判断。细心的读者其实 不难发现,他真正深深同情的,并非独裁者的行为,而是独裁者身在洪流之中, 不得不然的无奈。   九八年年初他给我的一封信中,提到他的这种想法,“以我多年经验,孤掌 难鸣”。但是“还要忍耐着保持线路,将当中要旨慢慢传说过去”。这种对自己 历史观的坚持,和渴望被理解的心情,或许才是让他在晚年还能有如许旺盛创作 能量的原因。   那年冬天,我与未婚妻至纽约一游,时间所限,未能抽空去纽普兹,便在旅 社里给黄教授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人在纽约,但可能没法拜望他。黄直称不要 紧,下雪天开长途车很危险。并说来年春暖之时,或许可以和我这个“小朋友” 见见面,并说这是“迟早的事”。他还很高兴地告诉我,他的《资本主义与二十 一世纪》,现在在北京与香港都成了畅销书。他的语调里带着浓浓的湖南乡音, “书”听来便成了“虚”。   老人的笑声在话筒里,听来清朗而明亮。我当时却不知道,错过此刻,此生 将再也没有机会赴这来春之约,亲见老人一面。   九九年底,收到黄寄来的贺年卡,说他很高兴看到我的结婚照片,同时对《 新语丝》开始在大陆受到注意也表示贺喜之意。我因事耽搁了好一阵子,到了新 年之后才提笔回信。想不到就在一月十五日那天,竟在《中国时报》网路版上看 到了老人已在一月八日去世的消息。数日之后,黄的夫人格尔将我的覆信退回, 并正式告知黄已去世。   我打开我的覆信,签名日期正是一月八日。 〔寄自美国〕 ◆              格尔的一封信 亲爱的XX,   很遗憾我必须告诉你这个消息。我先生黄仁宇已于一月八日星期六,当我们 正要进入电影院时去世。他心脏病突然发作,经急救后仍然无效。他在我的怀中 逝去,过程十分迅速,没有太多痛苦。这正是他所希望告别人间的方式。   他生前很高兴你常写信给他。他若在世,必会祝福你前途顺利。                        致上深切问候之意,                             格尔·黄                          2000年1月12日  ※※※※※※※※※※※※※※※※※※※※※※※※※※※※※※※※※※※ 本期编辑:赋格、虎子 本期校对:杏儿 审稿:  阿飞、笨狸、方舟子、古平、唐郎、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WWW: http://www.xys2.org      ftp: 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和“新语丝之友”,请到: http://www.xys.org/subscription.html http://www.xys2.org/subscriptio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