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海| ※        ≡≡≡ 新 ≡ 语 ≡ 丝 ≡≡≡      |外| ※          (NEW THREADS)        |情| ※                               |感| ※         2000/10(海外情感增刊)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十月份增刊《海外情感》于十月一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阿 祥:忆 旧 阿 翁:Gin & Tonic 司 静:女 友 林 蓝:有雪的冬天 ∽∽∽∽∽∽∽∽∽∽∽∽∽∽∽∽∽∽∽∽∽∽∽∽∽∽∽∽∽∽∽∽∽∽∽   编者按:文以载道,或者文以传情。本期增刊中的三篇小说都是讲在美的中 国年轻男女的感情故事的,或是酒会品酒的一夜邂逅,或是读写小说的婚姻痛痒, 或是有雪之冬的甜涩追求。常听人说:爱情故事的套路能有多少,数都数得出来 的。这三篇故事却给了我们一些微新的演绎,更吸引我们的却还是他们各自不同 的叙述手法,各自精彩的文字结构和小说意象,似乎相似却又各有性格的小说人 物,以及他们似乎相近却又不同的生活情境。散文《忆旧》则用另一种文体为我 们记述了在另外一个国家的另外一种情感──一位英国女士的中国情结。编者的 期望是:给国内的读者以启示,给国外的读者以共鸣。至于达到了多少,我们和 作者们一起期待着您的反馈。 ∽∽∽∽∽∽∽∽∽∽∽∽∽∽∽∽∽∽∽∽∽∽∽∽∽∽∽∽∽∽∽∽∽∽∽ ◆              忆  旧                   ·阿 祥·   无聊而阴冷的下午,就想起在玛格瑞特那儿喝下午茶时的情景。我经常在星 期五下了课之后到她家里去。喝茶聊天,直到太阳落山。再在黑夜里走回宿舍去。 心里总觉得很踏实。那愉快的谈话,温暖的客厅和金黄色的灯光至今对我还很熟 悉,就仿佛是昨天的事。她是我到英国后的第一个朋友。我还能记起头一次到她 家做客时的惊讶。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屋子。古老的家具,优雅的瓷瓶,陈旧 的小书架上摆满了书。这是个颇具历史的屋子呢。墙上挂的画逃出了人像和宠物 的俗套。三张水彩玫瑰象是植物书里的挂图,画得一丝不苟。高雅却稍显拘谨。 玛格瑞特告诉我它们是仿制品。原作是法国一位画家送给拿破仑皇后的礼物。玫 瑰的左边由上到下挂着两幅中国丝织画。上面还用毛笔写了敬赠人的名字。这两 幅画显是有了年代,丝的颜色几乎全退光了,只留下灰白,灰褐。我记得一幅是 一只雄鹰飞翔的样子。另一幅大概是花。构图很简单,却也大方得体,独有中国 画的韵味。玛格瑞特谈起这两幅画时兴致勃勃。记忆又在她面前复活了。送画的 人都已作古。上面那幅大的《鹰》是一对中国夫妇送的。不是给她而是她的父亲, 一个传教士。六十多年前在中国江苏一带。这对夫妇大约是学校的老师,有可能 还会说英文。下面小幅的是一位年轻姑娘的赠品。她当时大约不会比我年长。玛 格瑞特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认为她是个漂亮而活泼的小姐。她自己在那时只是个七 八岁的孩子。对于过去的事情,玛格瑞特记得很清楚的不多。但她总提起她和父 亲住过的那个小村子。从她复述的点滴中,我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旧时的中国南方: 美丽,贫穷,总有那么点哀伤。她记得村子靠山。山上,田野里到处是绿色。学 校就建在山坡上。一所“欧洲小学”,学生的父母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来。另一 所“美国小学”,纯的美国孩子。玛格瑞特说两所学校经常在一起比赛体育。美 国人似乎总比别人强。他们又高又壮,还有不同于别人的自信心。“每次比赛前, 他们先要围成一圈大叫几声“America!America!Oh!Oh! Oh!……”说到这儿,玛格瑞特笑了,眼睛在笑意中又回到了六十年前的孩子。 “我现在还能听见他们那震耳欲聋的叫声。我们每次都输,完全没办法,似乎美 国孩子就是比我们强一样。唉,那些美国人!”每次回英国,玛格瑞特和父亲都 在上海坐轮船。她还记得黄浦江,轮船的汽笛声和排队的乘客。我听她讲着,似 乎就看见一个英国小女孩儿站在嘈杂的码头上。她默默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一 个陌生的国家,不同肤色的人。中国博大的历史、文化,她不可能懂。但是她和 父亲在中国的六、七年里,却得到了中国一对夫妇、一个年轻小姐的友爱。他们 的温暖诚挚现在就从那墙上的两幅老画中发散出来。让我六十年后坐在这里默默 地感动。时间在这些过去的物件中真不算什么。坐在斜对面高背沙发椅中的老妇 人,优雅,恬静,温和。白发和静静放在膝上的双手却不能妨碍我眼前那个小姑 娘的影象。在我的心灵里他们跨越了六十年重叠在一起。但只是一瞬间,我又回 到现实中。眼前只是那发红的温暖的壁炉,和壁炉前围成半个圆圈的两个高背沙 发椅。   说起我在异乡的生活,玛格瑞特总担心我会不喜欢这个北方的工业城市。对 英国人来说,汉伯区颇象个被遗忘的角落。既非旅游圣地,也不富裕。玛格瑞特 却有她自己的原因。五十年前,当她举家从伦敦迁到此地时,正值二战后的英国 百废待兴。战时工业区遭到的破坏尤其严重。“这里简直就是一片废墟。搬到这 样的地方来算什么呢?”玛格瑞特叹息着,当年的焦虑和痛苦似乎又重现在她的 脸上。我却不知如何应对,因为我所熟悉的城市已完全是另一副面貌了:周末尘 土飞扬的大街,菜店、肉铺里拥挤的人群,十五六岁的傻小子带着女朋友在夜里 的街上招摇而过,手里捧着报纸包的fish & chips。   还有秋天雨后象金子一样贴在石地上的落叶,宿舍旁一眼望不尽的林荫大道。 有时赶作业到凌晨,夜里躺在床上,远远地就听见酒馆关门之后醉汉们走回来, 一路上快乐地唱着歌,让人不禁莞尔。无论当初怎么困难,玛格瑞特就这样一直 住了下来。她故去的丈夫曾是城里大学的图书馆长。那所藏书颇丰的图书馆,它 的第一任馆长和设计者之一是英国现代著名的诗人菲利普·拉肯。我见过一张他 站在尚未完工、仅是几根铁框架的图书馆前低头沉思的照片。当时有一种现实与 回忆错位的感觉。可即使面对这过去的“物证”,浪漫似乎也总是多于实际。记 得初来时,去参观市中心的海洋博物馆,见到里面捕鲸用的巨大的铁枪头,还有 那个放在地面上、触及天花板的鲸鱼头骨,才知道海港曾有过这样的一段辉煌。 往事便如烟云,不留痕迹。博物馆的录音机里放着鲸鱼在海上鸣叫的声音。那一 声声悠远的叫声幻出我无尽的想象,让我仿佛闻到那带有咸味儿的海风,看见那 波澜壮阔的大海和鲸鱼美丽巨大的尾巴在波涛中举起来时的情景。我始终没能理 解玛格瑞特五十年前初到这里时的心情。没有亲历过战争的痛苦,无论怎样的描 绘在我的心上终于只是淡淡的一点儿影象罢了。   我们谈到很多话题。如果不是说中国,还有教育,女权,犯罪。但最有趣的 是英国文学。玛格瑞特曾是中学里的英文老师,我觉得这个话题才是她最感舒服 和自如的。其时我正学二十世纪初的现代文学,代表作家包括詹姆斯-乔伊斯和 维吉妮亚-伍芙。玛格瑞特已很久没读过这些书了。我的说起让她又有了兴趣去 书架上把他们寻出来。也许再复读一遍,重温书中的故事?玛格瑞特很喜欢维吉 妮亚-伍芙。而伍芙最好的小说是“To The Light House”。 小说里的灯塔在苏格兰的海边,但真正做写作蓝本的却是在坎沃的灯塔。玛格瑞 特年幼时曾在坎沃住过一段时间。她说那儿有英国最美的海滩。我在画册上见过 图片,是海浪拍击岸边岩石的样子。我知道现在那里每年都举行冲浪比赛。住在 坎沃的时候,玛格瑞特说父母常在星期日的下午带她和兄弟姐妹坐火车到海边去。 沙滩上铺一条毯子,就面对大海坐下来野餐。她说着这些,静默了一会儿。我想 象着从前那样的一个下午,白衣点点的几个人形嵌在那晴空碧海之间,象一幅画。 她那些小书架上摆的书我有时也借来看。大部分书页的边边角角都写着潦草的字 迹。但那本“To The Light House”却是个例外。我翻到扉 页,原来这还是1929年的版本,伍芙自己的出版公司印的呢。这些二十世纪 初的现代文学写在那个以创新、激进、甚至极端而闻名的时期。可以说那时有些 思想延续至今而不衰。我坐在玛格瑞特古老的客厅里,和她这个古稀老人谈论那 看来只属于青年人的疯狂思想。她生在那些大作家们最活跃的时代。当时的新鲜, 喧闹,震惊世人的艺术革命在她的眼前都逐渐成了历史。可是对于她,那些历史 只是昨天,仿佛伸手可及。她连接了过去的那个时代到今天的我。只有通过她, 她的描述,我才能感到那个时代的脉搏。就那么一点点吧,却让我激动不已。因 为只有这时候,我才觉得那过去了的又活了起来,不再是陈旧的历史,让人遥不 可及。   始终忘不了在玛格瑞特那儿喝下午茶聊天的时光。春天,园子里飘着风信子 的香气。夏天,桌子上的小花瓶里插着一朵硕大的月季。秋天,夜幕慢慢降下来, 最后的阳光一颗颗战栗着消失在黑夜里。冬天,壁炉里发着暗红色的光。一杯热 茶,两个高背沙发椅。时间倒流了。我静静地聆听那过去的声音。 (寄自英国) ◆            Gin & Tonic                 ·阿 翁·   灯红酒绿。他坐在A城这个party的一角,品着酒,看着人群,心里忽 然冒出这个词来。   在A城,他的朋友不多。他来西岸的这个城市是出差,参加一个技术性和商 业性的论坛;说白了,就是听一些自以为是的人讲一些其实不知所云的言语。好 在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期望;答应老板飞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走一走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给他的印象不错。无论漫步在大街或小巷,都感到闲静从容,却又 不觉得暮气,跟东岸他居住的B城很像。他喜欢热闹与宁静交融一体的城市。美 国不乏灯火通明彻夜笙歌的大都会,也有更多的铅灰暗淡的没落城镇。象这两座 城市的和洽匀谐,就不多。   他三天前到的这里,开了两天会,今天是星期六。有个朋友小赵住在此地, 白天陪他在城里走马观花,晚上小赵的朋友家里有聚会,就顺便把他也带上。这 一点又与他的B城相似了。同是公司云集的现代化城市,而且都是大大小小的高 科技公司,于是就充满了来自中国的年轻人。在B城的中国青年圈子里,差不多 每个周末也都有这样的聚会。每次都会遇见陌生的面孔,但交谈之后,一定会发 现两人之间存在一至两位共同的朋友的朋友,从而能把他们串连起来,并且这种 传递关系不超过两次。   在这种聚会场合,他很少主动跟陌生人开聊。别人过来说话,他可以很自然 地对答如流,但骨子里他并不爱好那种漫无目的的胡扯。象这个聚会上每个人都 挂在嘴边的Internet或eBusiness,VC或IPO,fibe r optics或VPN,这种话题,他就觉得没有搀和的必要,虽然这些跟 他的职业很一致。他喜欢跟相熟的朋友在一起,说说笑笑,喝点酒,不想说话就 闭嘴,听听也很好。彼此相投的朋友,他觉得,就是这样。朋友象酒,年头越久 越好。   此时他也正是如此,端一杯Gin&Tonic,找一个舒服的沙发坐下, 品着酒,一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周围。三五成群的人们,高谈阔论者有之,挤眉弄 眼打情骂俏者有之。众生百态,一丝笑意浮上他的嘴角。   小赵也在一堆人里扎着,偶一回头,见他一个人坐着,心下略觉歉然,就拉 上旁边一个男人,一起向他走来。   “介绍介绍!”小赵大声说,“这位是这儿的主人,William。”   他站起来,跟对方握了握手。William个头不高,颇为热情:“不好 意思,你从B城来?这儿你就认识小赵一个?那也别一个人闷坐着呀!要不我给 你介绍几个朋友?”   他笑笑,说:“不必客气,我这样挺自在的。酒不错。”   又聊了几句,William说:“这房子是我舅舅的,他们一家summ er回国去玩,我正好有地方开party。要不,我带你参观参观房子?”   “哦,是这样。房子很好。我自己随便看看就行,你还是忙你的吧。”   “那行,你自己随便啊。我就少陪了。”   William转身离去,小赵跟着点点头,也回到刚才那一堆人中间。   他端起酒杯,移到旁边稍微安静的地方,看了会儿墙上的装饰。大大的客厅 里,颇挂了几幅油画,还有一幅水彩在楼梯的壁上。他慢慢走上楼梯,来到二楼, 居然比楼下安静许多。一个房间亮着灯,踱进去,是个书房。楼下的喧声依稀可 闻,却已不成噪音了。   走到书架边上,一半是英文书籍,一半是中文,有金庸,古文也不少。他把 杯子放到一旁,取下一本《世说新语》,倚着书架,随手翻看起来。   正出神间,身后一阵轻响,有人走进书房。   他回过头,是个女孩。   那女孩显然没料到这里有人,看见他的时候稍稍吃了一惊。但她旋即镇定下 来,站在门口,既不退出,也不上前,甚至不说话,只静静地微笑着看他。   很漂亮,他心想。女孩的容貌清秀,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样子,但眉眼脸型 恰到好处,让人觉得舒服。一袭黑色的长裙,不夸张,却很合体,衬出身材的修 长。   就这样对望了两秒钟,他意识到还是应该自己先开口,毕竟对方是女孩:“ 对不起,我是不是吓着你了?不过我保证我不是坏人。”   女孩被逗得轻轻一笑:“坏人总说自己是好人。”   “可我也没说自己是好人嘛。”他一本正经地说。   女孩嘴角又是一扬。   他随口说:“坐吧。”一面找了把椅子坐下。女孩跟着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两人谁也不说话,只看着对方,各自带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没听到通常的“你好,我叫XX,你呢?你在这儿上学?还是工作?”这类 废话,他感到有点异常。不过这样不是更好吗?他想。在这个距离内,他能看出 女孩化过淡妆,技巧很好,完全没有不协调的痕迹。脖子上系一条木制的项链, 是她身上唯一的饰物。眼光灵动,同时气度从容,没有黄毛丫头的浮躁。他猜想 她该是已经工作了,却丝毫不觉职业妇女常有的俗气。   这时女孩打破了沉默:“你,怎么不下去玩?”   “我?啊,我刚从下面上来,一不小心就进了这书房。这儿书不少。随便翻 翻。你呢?怎么也上来了?”   “来透透气。”   “透气好,透气好。”他随口应道。   “没碍着你读书吧?”   “哪里哪里,我也就瞎瞄两眼,没想正经读。”   “还不正经呢?”女孩冲他手中的书扬扬下颌,“《世说》。”   他有些尴尬,嘿嘿一笑:“就是就是,一不小心就俗了。”起身走到书架旁, 把书插了回去,顺手把刚才放下的酒杯拿起来,喝了一口,发现就剩冰块了。   “你没喝多吧?”女孩问。   “没事,就喝了一点。”   “一点?一点脸就红成这样?”   “嗨,我这人喝酒上脸。那词怎么说来着?──脸红什么?──精神焕发!”   女孩笑出声来:“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说罢,他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他一面朝外走,一面说:“我再去拿一杯。”   走到门边的时候,女孩在身后说:“给我也倒一杯,行吗?”   他回身,冲女孩点了点头。   走到楼下,四下里人们谈兴正浓,小赵和William也在其中。他走到 吧台旁,替自己重新调了杯苏打杜松子酒,想了想,又如法炮制了一杯,端着两 个杯子回到楼上书房。   女孩正在读《笑傲江湖》,听到他进来,抬起头,接过他递上来的酒:“谢 谢。”   “Gin&Tonic,”他说,“不知道你爱喝什么酒,就按我自己的调 了。苦了点,女孩多半不喜欢。”   “没事,我喜欢,惯了。”   他一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女孩扬了扬手中的书:“你读金庸吗?”   他回过神来,说:“当然。知己,知己。”   “是吗?”女孩很高兴,“水平怎么样?”   “嗨,一般般吧,也就相当于博士后。”   “那我还是金学教授呢!”   “嘿,说的跟真的似的。那我问你,《葵花宝典》头一页写的是什么?”   “欲练神功,引刀自宫。”   “第二页呢?”   女孩不说话了。   “我告诉你吧。当初东方不败读罢《葵花宝典》头一页,思想斗争三天三夜, 终于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喀嚓一下,引刀自宫。当下一 声惨叫,痛得昏了过去。第二天悠悠醒转,艰难地翻到下一页,赫然写着八个大 字--若不自宫,也能成功!”   女孩忍不住扑嗤一笑。   “东方不败气得吐血三升,再度晕绝。第三天醒来,翻下一页,又是八个大 字--即便自宫,未必成功!不用说,又给气晕过去。第四天苏醒,翻开第四页, 还是八个大字--若要成功,不可自宫!”   再看女孩,已经笑得前仰后合,透不过气来。   于是他们开始聊金庸。从金庸聊到春风十里的扬州,聊到二十四桥明月夜, 又从扬州聊到美国,聊她所在的A城,和他所在的B城。他们聊了很久,酒也换 过了好几杯,脑子越来越热,口齿倒是越来越灵活了。他说可惜不是段誉,喝酒 要是练成六脉神剑就好了,千钟不醉。她笑说你想做段誉,多半只是惦记着那些 姐姐妹妹。他们什么都聊,可是从不问对方的名字,或者职业。他们只是聊天, 不想打断一点闲谈的兴致。他们说笑话,听的人总是笑作一团,说的人起初还绷 着脸,绷着绷着就忍不住跟着笑出来。他们偶尔也谈到架子上的那些书,诗或其 它什么。有一刻他恍惚觉得他们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恍惚之后知道那是酒的作 用。他们的酒是越喝越多了。他想这样的一个好女孩子,在这个男性的城市里, 该有成群的追求者吧,为什么她的眼里总有浅浅的忧愁。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并不想问,为着今晚的好气氛。这样的闲谈,这样的女孩子,这样的酒,他想, 还需要别的什么呢?   后来有一刻,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了,因为楼下似乎也安静下来。是谁在弹钢 琴,不知名的曲子。他闭上眼,任水样的旋律流淌过来,又流淌过去。当他睁开 眼的时候,看见女孩凝视着窗外的月光,一抹淡淡的光芒沾在她的睫毛上。   他轻轻地走过去,坐下,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的肩。她把头枕在他的肩上,一 动不动。   两人就这样的姿势,过了很久。   直到楼下重新有了喧声。楼下的人们开始跳舞了。   他站起身,伸手示意请她去跳舞。她也不出声,只把手递给他,跟着站了起 来。她的手指细长。   下楼的时候,他们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步履微虚。花看半开,酒饮微醺。 现在真的是微醺了,他想。   客厅改做的舞池里已经人头涌动。灯光昏暗,曲调悠扬。是一首柔和的华尔 兹。   他带着她走到舞池一角,开始慢慢地起舞。   在她身上有淡淡香水味道,需走近才可闻。她的裙,她的鞋,她的项链,此 刻看去格外和谐。她的舞步熟练,轻松自如,可是绝不张扬。成熟的女子,他这 样想道。   在人群的边缘,他们的步幅渐渐变小,慢慢地只剩轻微的摇摆。不知何时, 她的双手环到了他的颈后,他的手也搂住她的腰。她把头重新靠上他的肩。腰肢 柔软,发丝温存,他能清清楚楚地闻到她身上的气息,触手可及仿佛可以感受她 的肌肤。耳鬓厮磨,他渐渐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起反应。他试图把身体移开些,但 又不愿太明显。更要命的是,身边众人碰来撞去,使他们也不断地彼此接触。糟 糕,他想,她一定感觉到了。可她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头也不抬。两人就这样 微微摇摆着,直到曲终。   这时她才抬起头看他,眼神有如河面上的晨雾,漂浮不定,纯净无比。   他心里一疼,不忍再看她的眼睛。他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你累了,走 吧。”   她不说话,只紧紧握住他的手。手指冰凉。   离开喧嚣的人群,他们一起走出门外。夜凉如水。他解下外套,披在女孩身 上。女孩非常疲倦的样子,似已站立不住。他心里又是一疼。   他把她扶进车里,他出差时从机场租的车。车和旅馆,都由公司安排好的。   坐在驾驶座上,他感到两侧的太阳穴突突乱跳,头开始痛。然而他终于还是 稳稳地开到了旅馆。   两人默默地进电梯,出电梯,没有说一句话。   进了房间,他松了口气,感到沸腾的酒精带来的头痛更加剧烈。再忍一会。   “赶紧上床躺着吧,”他勉强笑着对女孩说,“你一定冻坏了,酒喝多了人 就冷。”   女孩嗯了一声,脱下他的外套,又解了鞋子,却不解长裙,走到床边坐下, 看他。   房间里唯一的床。      他也走到床边,坐在她的身旁,静静地看着她的眸子。沉默了一会,他转过 头,望着窗外夜空里并不存在的某个虚幻的点,说:“今晚我很开心。”   “我也是。”   “Party有时也可以很真实。”   “热闹和安静都是真实的。”   “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象今晚上,这样,就很好。”   “就是,又有月色,可惜没有荷塘,也没有采莲的女子。”   “是啊,但到底是令我惦着江南了……”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谁也没有中断的意思。但酒毕竟是起了 作用,女孩只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沉,嘴里说的话也越来越不连贯。隐约中只觉 得自己被轻轻放倒在床上,她不想拒绝,又不想迎合,心里紧张,身子微颤。她 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他轻轻的歌唱:     远远的夜空银河里     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     白兔在游玩     ……   歌声里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青草地与蒲公英,萤火虫和满天星辉的岁月。 她忽然有说不出的轻松,就这样沉沉睡去……   她睁开眼,觉得这是一年来睡的最踏实最舒服的一觉。床头钟显示11:27 AM。咖啡的香味扑鼻而来,竟是一份早餐在托盘里放着。她快乐地从被子里爬 出来,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内衣。   坐在床头许久,她依稀记起了昨晚的事情,记起躺下的时候还是长裙在身的。 终于还是发生了,她想。终于。她的心里或喜或愁,竟是说不出的滋味。   后悔了吗?她问自己。没有。没有就好。   房间里看不见他的人,大概是在洗澡吧。想到这,她的脸有些发烫。   她下床,走进洗手间,但洗手间里也没人。她转身,这才发觉他的衣服,鞋 子,皮箱,所有东西,全都不见了。同时,她的感觉也开始告诉自己,错了:   她的身体全然没有“发生”过的反应。      她定了定神,从包里掏出自己的蜂窝电话,按着桌上手册印的旅馆号码拨过 去。该房间客人11点15分已经check out,服务员告诉她。   合上电话,她闭上眼睛。需要时间来想一想,她对自己说。   过了一会,她重新睁开眼,再次环视了一遍房间。自己的裙子挂在衣架上。 房间的长沙发上有一个枕头,一条摊开的毛毯。   她在沙发上坐了半天,把枕头抱在胸前,一动不动。   最后她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阳光明媚,是这座城市少有 的晴天。空气湿润温暖,鸟雀呼晴的跳动,伴随着熟悉的市声,如此分明地传来, 让她感觉仿佛身在梦中。     桨儿桨儿看不见     船上也没帆     晨星是灯塔     照呀照得见     ……   很久很久,她的泪终于弥漫出来。 (寄自美国) ◆               女  友                 ·司 静·   王嬴醒来时,只有七点半钟。太阳透过百叶窗照进来,白色的光亮弥漫了房 间的每一个角落──下午的感觉。知道时间还早,她便懒在床上,把几个枕头垒 高,靠在上面闲坐着。昨晚想读完的那本书从枕头堆里翻出来,还有七十来页。 彩印的封套昨晚睡觉时折了,她便小心地把它取下来,沿折印倒折回去,直到折 痕几乎消失。她把封套放到床边的五斗橱上,手中的精装书便只有了灰色的布封 面和不明显的烫金书名,赤裸裸地没有了作者像和宣传文字,朴实如旧友。倘她 读完时把这书插入床边书架中,这本现在牵动她心绪的书便会无声地消失在几百 个新旧朋友之中。   她很舒适地侧了身子,蜷缩在一堆枕头被子当中。房间里很安静,空调没有 开,室内却凉爽。整栋大楼也没有醒来;或有早起的,也是静静地穿着打扮好, 捧了圣经去教堂了。楼下停车场上昨夜的喧哗已然旧如记忆。   她慢慢地读,不时发觉幻觉的片断插进书的情节中去。她有时不能判断,因 为不安分的大脑有本事随了书的情节造梦,书中的人名和情节的残片也自在地混 杂其中。她便不急不躁地在段落中来回跳跃,因为她知道何时自己的思绪飘走, 而目光却不停顿地驶于海上,拖曳了一副没有捕获的空网。她知道阳光过早地唤 醒了她,便把书捧在胸前的被子上,打个盹。这么读读睡睡,快九点时终于坐起 来,看看剩下的五十来页,决定一气读完它。   “一个人,没有谁来打扰的日子,真好。”   她这么想着,电话铃就响了。   “王嬴,起来了吗?”   “是秀慧啊,我醒来了,懒着没起,在床上看书呢。”   “有闲心啊。”那边秀慧应着。   “对啊,又不像你,下午要出发去欧洲。”   “今天忙吗?”   “你知道我啦,总抽得出时间,也总有事情做。怎么,有事吗?”   “下午,你送我去机场吧。”   “刘东他?”   “他明早出差,五点就得起来。不耐烦送我。”   王嬴想说,明天我也要出差啊,但她听出秀慧语气里的异样,便问,“秀慧, 你还好吗?”   秀慧小了声音。“好什么呢,你也知道我们俩。”王嬴听到一些杂音,知道 秀慧出了家门,避开了先生在用手机跟她通话。   王嬴知道秀慧与刘东是性格迥异的两个人。虽说都是读自然科学的,一个好 文学,好幻想,一个实际得如同一本用户手册。王嬴自己不是个婚姻成功的典范, 所以她从来不劝秀慧,只是听她诉说──经常是边哭边说的──间或问些问题。 如同一个固执的医生,只听病情,死活不肯诊断。   秀慧有时要她帮忙拿主意。王嬴知道秀慧的脾气,我行我素的,便不去替她 拿。   这时知道了秀慧要跟她谈谈,便不去推托。   “行啊,几点?”   “咱们一块儿吃午饭,然后三点往机场开。”   “够早了。”王嬴说,准备挂电话。   “想跟你聊聊。”秀慧终于说。   “吃饭时聊吧,”   “还有别的事。现在能不能过去?”秀慧似乎很急切。   王嬴不大乐意。她穿着睡衣,屋里昨夜的点心吃过了餐盘还堆在茶几上,几 本杂志凌乱地摊在床边,总之十来分钟的家务──她还要洗澡吹头发,个把钟头 的事。   “现在我家里,谁也不能来。龙卷风刚掠过。”   “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呀,什么时候家里不整齐。”   “那是每次来客人前狂整的结果,我的小姐!”王嬴笑一下,知道她这好朋 友是粘人的孩子,推不掉的。“你要太闲了,先去逛mall啊。”   “这么早,不开门呢……对了,我有办法了。哎,你等一下王嬴,刘东要出 门,可能要去看喷泉浴缸,等一下我跟他说再见……刘东!别忘了要淡鹅黄色的, 我把颜色卡放在你钱包里了!先别要送货,等挑好新冰箱时一块儿送来,送货安 装都省钱!……往左倒,再往左一点点,好了……啊,好了,刘东走了,开了他 的小老婆……你知道的,他的宝贝Honda Passport。”   王嬴等她絮絮叨叨地把家务事处理完了,就问:“你刚才说,还要一个办法 ……”   “噢,是这样,昨晚我们俩说不到一块儿,我就把他赶到客人的卧室去睡, 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哭一会,然后我就在灯下开始写一个故事。”   “小才女,说你难受呢,还是无所谓。”王嬴调侃道。   “一个人真动感情的时候,故事就自然地涌上来了。你知道吗,我可想给你 看……既然你这个懒汉还没起来,我就传真给你,正好刘东出去了。中午吃饭的 时候你就跟我说你的感受。”   “你啊,”王嬴应着。她看过秀慧的作品,笔法很细腻,情景交融,可以很 美。   “你等着啊,我去装卷新的热敏纸。”   “好呀,也有二十多页呢。”   “那么多,倔丫头,昨晚睡了没有。”   “睡了,字写得大。因为我后来是熄了灯,在月光下写的。”   王嬴记得,秀慧讲过她渴望做一个有诗意的人。   王嬴记得自己有一段时间看电影常哭。看 Marvin's Room 哭,为了亲情。看 Braveheart 哭,为一个字“自由”。看近乎荒诞的 Don Juan DeMarco 哭,为一 首歌,如何去爱女人。看 The English Patient 哭,为了一句对话:“I just want you to know, that I don't miss you yet.”   “You will.”   她注意到现在看电影很少掉泪了。更多的时候是笑,笑情节的荒诞,笑情感 的做作。她知道女人为电影、为书掉泪才是自然和正常的,于是她试图用旁人的 眼光来审视自己。最易的解释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她心里明白她是 不怕再爱的,只是她不再轻易地把许多种感觉和想法定义为男女之爱了。她选择 尽力不再自欺,欺人,和被人欺。不是出于胆怯,她是觉得这种游戏没有意思, 不合她的口味。她喜欢和男孩子们泡在一起;工作上更多的男性使这自然地发生, 但她也有心地交了几个很要好的男性朋友。他们一道打排球,冬天去滑雪,周末 了几个电影迷捧了微波炉爆米花,在胖墩墩的迈克家看经典片DVD;喜剧片── 和一帮男的看爱情片,她会第一个反对。看音乐剧,之后迈克会不顾众意地捧出 他的吉它,几个人闹哄哄地唱一阵。不识谱的沃尔特不论词曲总是唱得最对。王 嬴她不在美国长大,音乐片的课且补不过来,但她是个好观众,倒在沙发上为他 们的滑稽表演狂笑,“幕间休息”(有人要上厕所或邻居来了迈克要应酬一下) 她就自己去迈克的冰箱里取瓶冰啤酒。之后再向迈克要他的葡萄干巧克力饼干的 配方。   她喜欢笑。她有时觉得她哭泣的岁月已经过完了。十几岁之前伴她的是恐惧, 二十岁前后伴她的是伤感,现在三十左右的人了,她开始怀疑愉悦与平和已然开 始与她的五十年相伴。   她不怀念那些感情投入很多的日子。她也从不回避;有时谈到过去的一些细 节,比如他们两人如何在苦中取乐,她发觉她会让她的朋友们不自在。他们会以 为她在深深地怀念那些不再的纯真的日子。只有她知道,她并不怀念;同样富有 细节的日子仍在一个一个到来;那些日子也并不纯真。然而她似乎不可能解释清 楚这些。   她从不为友人的同情打扰。她不需要,但她感谢他们的善意。这种时候,一 旦她意识到一丝怜悯,她便止住不再继续下去,一面奇怪人们赋予“细节”过多 的含义。细节就是细节,记得那些,并不能证实情感。当然,不记得细节,常常 就被解释成没有感情,不在意,等等等等。太多的解释──我们要求太多解释, 也不由自主地解释太多。其实剥去了许多不必要的解释的外壳,生活并不那么复 杂。她知道自己应当孤独苦闷,然而她庆幸自己并不感到如此。她知道身边的女 孩子多比她从婚姻中得到的要多得多,但她不想跟任何一个换位置。   她知道秀慧看电影仍常哭。于是她知道秀慧与刘东的婚姻并不快乐。后来秀 慧终于讲给她听,但于她,当然已不是新闻。秀慧不轻易让这婚姻消散,她理解。 为什么,她不去猜。无非那几种可能,或它们的组合。   但她喜欢秀慧的女孩子气。秀慧仍是个会梦想的女孩子。她王嬴已对这不大 感兴趣──虽然她自己实实在在地在梦想中走了许多年──她仍偏爱还要幻想的 女孩子。幻想使女孩子有灵气;没有幻想的日子,女人可以有几十年,如果她愿 意的话;何苦提早毕业到老妇人的行列。   一杯橘汁下肚,王嬴倚在沙发里,读完了这篇传真过来的故事。情节可以归 到罗曼蒂克类的,笔法仍是秀美精制的,一如她记忆中的秀慧。女孩子的梦想, 她想;却注意到了几处泪痕,心里不禁一颤。   刘东两月后就稳升合伙人了,收入不再属于工薪阶层了。而秀慧这一去欧洲, 也要两个月。有意思的巧合。她一面琢磨着这个故事的欧洲漫游主题,一面记起 这个细节。   她曾经听说过自己公司里的几个合伙人,繁忙的公务毁了家庭。辛苦多年, 苦尽甘来终于升迁时,老婆在数月内提出离婚。王嬴用了中国人的善良来解释, 认为女人尽了为妻子的责任,扶持老公到事业成功,而隐退而去。这解释太美好, 似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是每个胡同都在发生的。几日不解后,王嬴自然也不 再困扰自己。毕竟与己无关。但隐隐地,她想这与法律,财产分割,离婚赡养费 等是有关的。   她把近三十页传真纸叠放好,从故事上抬起眼。屋里阳光很强,从百叶窗缝 漫进来的日光已使房间极亮堂,如她一位物理教授的课堂,没有一丝模棱两可的 余地。   她慢慢明白秀慧急于示她这故事的原由。秀慧说过一句话:“我怕我的笔; 它如我生活的预言家。”   刘东是不会乐意见这位预言家的;从来如此,今天尤其如此。也许他早已把 这一类荒诞的东西拒之门外了。这也是秀慧对刘东失望的重要原因。   预言家。或者是,预言导致现实。王嬴知道两种可能性,但她不猜测。   “跟我说,有多真实吧。”秀慧坐在厨房边的小餐桌旁,王嬴守了炉子上的 馄饨,饭勺握在右手一下一下地敲在左手上,如同老师考问学生。   “情感是真实的,故事是虚构的。”   “当然,还没有发生嘛。很可能吗?”   “这么跟你说吧,王嬴,”秀慧从桌边站起来,绕到炉子边来,“我认识的 唯一的一位我有点心动的欧洲人,在纽约做博士后呢。”   “好吧,我知道了。”馄饨滚了,王嬴揭起锅盖,用勺子搅了几圈,关小了 火,加进些凉水。盖上锅盖,又留个小缝。“跟刘东谈分手的事了吗?”   “怎么会没有。但两个人谁也没主意,最后说,过两个月,看吧。”   “两个月又有什么变化,你还是那么爱幻想,他还是那么讲实际。”   “也许两人都静下心,想想对方的好处吧。”   “分居两处想对方的好处,这感觉真实吗?”   “真实不真实,重要吗?”   “真实的感情让人舒服,谎言和假象让人难受。”   “你太认真,王嬴,你这样较劲,没法跟人同处的。”   王嬴没吱声,秀慧以为说到了痛处,王嬴不高兴了。她观察一下王嬴的脸色, 并没有一丝不快。   “告诉我,秀慧,你对自己的婚姻,真的不抱什么希望了吗?”   “和一个不知道去理解女人的男人在一起,太失落。”   “你也知道你的梦想,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的。”   “天底下,只要那么一个人。”秀慧不无伤感地说。   王嬴知道,天底下喜欢喜欢秀慧的梦想的,不止那么一个人。她就知道好几 个,其中一个,还害得秀慧为他动了真情。   王嬴原本拿不定秀慧去欧洲究竟是几个人同行。读了她的故事,知道了秀慧 也许是拿定了主意,跟过去的日子说再见了。独行欧洲的女子,心中多有故事。 她有些可怜刘东。他对秀慧的梦想那么无动于衷。等他失去秀慧的日子,他也不 知道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秀慧。   王嬴的脑海中,故事的女主角就是秀慧来演的。   美丽的欧洲。偶遇雨中。秀慧的美貌与灵气打动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英俊男子, 金发碧眼。他认为这女孩是天下最美的。秀慧为他的爱不知所措,可以说受宠若 惊。继而明白,她等待一生的爱终于到来。关闭了多年的情感的洪水一旦渲泻而 下,便不可收拾。两人在梦幻般美丽的欧洲度过了一星期如醉如痴的日子,深陷 爱河。   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刻,但两人的心是永远不可能分开了。无穷的惜别的热吻 之后,是在最为浪漫的地方──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山巅别墅,他驾车东去──他 是个高大健硕聪慧的波兰人,往捷克首都布拉格──她则等待班车捎她去赶火车 上巴黎,再返美国。   金色的夕阳中,他的美目,他的飘拂的金发,他的柔情使她心醉。   蜿蜒的盘山公路上,她几乎眼睁睁望着他被一辆大卡车撞下山崖。她的告别 的手臂仍执拗地举着,仿佛一旦放下,她就背叛了他。然而死神无情。   她生命中唯一的爱。他生命中唯一的爱。   破碎的心。秀慧回到美国,搬出了她已无感情的婚姻,搬到一处偏僻闭塞的 小城,清心寡欲地度日。忽然发觉,她怀了那金发碧眼男人的孩子。于是生活重 新为她敞开了门。她倾注所有的爱在这个孩子身上。   孩子美丽而聪慧。十四岁那年,参加欧洲小提琴大赛夺得桂冠。赛后母子两 人在巴黎度假数日。一位老妇人来访。她在电视上看到男孩子,金发碧眼,与他 死去的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他儿子小时候也是个音乐神童。她心情激动,不能 自已,读了报纸,方才明白这孩子竟是儿子多年前在世上留下的唯一的骨肉。   “你给了我儿子第二次生命……”老太太唏嘘不已。   “不,”秀慧缓缓地说,“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故事不算坏。因了秀慧的文笔,优美的描述使之很动人。但王嬴不知怎么跟 她说。   梦想,有时会害人的。秀慧会反问,至于吗?   “故事不错,只有两点。”   “你讲好了,”秀慧宽容地说。她现在心绪更加好了,因为来的路上她在 Lord & Taylor 买了很青春气的一套夏装。她在欧洲可以更自信了。   “第一,中国汉人跟洋人生不出金发碧眼的小孩,除非这中国人的爸爸妈妈 中有一个自己是金发碧眼。”   “真的?”秀慧挺吃惊。   “真的。遗传书上隐性显性基因讲到的。”   秀慧不无失望地点点头,没有辩论。顿了一刻,她问:“你记得我给你讲的 那个小说吗,多年以前读的?一个女人在产院被人掉包,给了她一个蓝眼睛的混 血儿,她背了黑锅,被所有人误解,却含辛茹苦地养育他人的孩子,最后真相大 白,一个女翻译来承认自己和老外有染的丑事。那时我觉得这个女人好了不起啊, 故事好感动人。讲给你,你那时为什么不给我上遗传课呢。”   “那个细节是整个故事的主线,知道主线的虚假,你这故事就白读了,我何 苦让科学进攻文学呢。我又跟那位作家没仇。现在,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就得指 出这个漏洞了。”她顿一下,“而且,我也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女人们还在做 着同样虚假的梦。”   她观察秀慧的反应,因为她知道这话是重的。然而秀慧的心绪已然到了别处。   “虚假的梦……难道有真实的梦吗?如果我们还做着同样的虚假的梦,那是 因为生活仍使我们同样的失望。”   王嬴不语,边把煮熟的馄饨盛出来,边琢磨秀慧的话。秀慧就又发问了: “那第二点呢?”   “就是男的车祸死了,是以暴力取代生活的残酷。你知道天底下男人会选择 放弃感情而不是放弃生命;你看不到前途,因为这样一个容易爱上女人的男人生 活里还要第二个,第三个,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让他动情。除了他死之外,这浪 漫史没有更让你满意的结局。太肤浅了,太容易了。她的爱没有了东西来检验。 倘他抛弃了她,而她仍去养育孩子,这情便更上一层楼。倘她心甘情愿做情妇, 搬到他住处附近,好在他需要的时候去满足他,而没有任何索求,她真爱他。倘 他知道她怀了他们的孩子,却残忍地让她打掉──他在世上的准则就是来去从容, 独来独去无牵挂,她顺从而仍一如既往地爱他……这才是爱的魔力。”   “你有残酷的想象力,王嬴。为什么你不去写故事?”   “懒得吧。真实的东西,多不讨人喜欢,我又何苦。”她顽皮地一笑。   “你对现实的态度,让我想到刘东。”   “啊,这可不是恭维,”王嬴笑着,“我知道你多受不了他的现实。谢天谢 地我不是你先生,否则我肯定做不了你的朋友了。”   秀慧对王嬴的平和有种忌妒。她怎么就从不为自己辩解呢,似乎被人误解是 种乐事。   “疯丫头。什么男人也被你吓走了。”   王嬴嘴唇发出“pu”的一声响。一面在碗里放了几滴香油。馄饨底下的榨 菜末,葱丝,味精,虾皮,紫菜,让秀慧一下子饥肠辘辘。   “好鲜。”   “还不是托你的福,上次你跟刘东吵架,在我这儿住的星期六,咱们一起包 的。听了你的,才放了这么多鲜虾。”   “存了这么久没吃啊。”   “常在外地出差,也难得烧饭。而且,”王嬴狡狎地望着秀慧,“从上次吵 架,到现在也没多久啊。”   “你真刻薄……”秀慧笑道,泪却涌上来。这毕竟不是在谈别人婚姻的破裂。   “想想欧洲,你该快乐才是。最美的季节……人人都落入情网的夏季……”   “但愿我不是唯一的傻瓜吧,谁还期待爱情呢。”然而内心里她明白,千百 人潮之中,不迷失的竟是少数。她的梦想中不现实的东西在王嬴这儿曝光,剩下 的,可以让她装备齐全地轻装上路了。她的目的可以说达到了。跟王嬴聊天之后, 她不再无望了,她不会急切地攀牢第一支伸向她的稻草了。   馄饨汤很烫。隔了淡淡的雾气,秀慧若有所思。“你说,王嬴,女人好幻想, 是不是坏事?”   “你有选择吗?”   “也是,我是没选择的。”秀慧无声地一笑。   “但不要停留在肤浅的幻想上。不要让幻想指引现实。真实的生活有更丰富 的可能性。”   “我会记住的。”隔了餐桌,两个女友交换了一个温柔的笑。   “还有地方吗?我有几本书你可以带上。”   “推荐一本就够了。剩下的我自己挑。”秀慧做个鬼脸。   “知道你不喜欢我的所谓的教科书。这本好极了,让我坐这儿看完给你。诗 人写的小说,特别可读。”   “只要浪漫就好。”   “浪漫……太太小姐的麦当劳,让他们胖了,无聊了,神经质了。”   “Yeah yeah yeah……我就是爱风花雪月,还擅写呢,忌妒不忌妒?”   王嬴很高兴见到秀慧轻松自在的玩笑,知道秀慧的心绪是平和到可以应付浪 漫的欧洲了。她便在餐桌边坐下,把早上被打断的书看完,一面理所应当地任秀 慧去洗碗。秀慧总是喜欢做的。   国际机场多国旗帜在热风中猎猎,极晴的午后,色彩鲜艳如同海港。   “从欧洲给你带什么回来?”   “碰到什么你喜欢的就行。”王嬴应着,一面再检查一遍停车票在裤兜里没 有……   “对了,别忘了在德航上偷两把咖啡勺给我。搬家后四个中的两个死活也找 不着了。”   “我会想你的,”秀慧拥抱了王嬴,又用两手捏住了王嬴的肩臂,着力按了 按,鼻子有些酸。   “别想这边的任何人。但是谈话中要讲别人的故事。这是我的忠告。好好体 会生活。别忘了我们的谈话。”   “我会,你自己也多保重。”   送走秀慧,王嬴开了秀慧的Acura回家。安静,舒适,驾驶时感觉很顺。 秀慧讲她可以用两个月。王嬴舒服地开了十分钟,便拿定主意马上把这宝贝车还 回去。   她不乐意开这辆车而“变修”。她还在开她做学生时的旧车。还能上高速。 她不想换车。她不打算很快买房子。不是没有钱。她不急于走进中产阶级的三部 曲中去。   生活的好坏是相对的。丢掉对生活的真实的感觉和判断,是失去自我的第一 步。   她此刻最不需要这个。过度的繁忙,过度的舒适,不平和的心境,以及对生 活每个方面的细节的过度讲究与忽略,她都小心避免。   她拨了刘东的手机,很好他在家里。没有问题,刘东说,我送你回去。多谢 你送慧慧,她需要有个朋友好好谈谈。   不用客气,她说。   送她回去的路上,刘东小心开车,不大讲话。王嬴也不大吱声,就那么望着 窗外。终于她下了车,跟刘东挥手道别,刘东也没提起跟她深谈一次的事。她感 到解脱。她在想秀慧什么时候会来电话。她还是有些担心这个多梦的女孩子。   她走进自己的公寓,960尺属于自己的空间。赤了脚,踏了柔柔的地毯, 往窗边去。打开百叶窗。西天的霞光,正加重了暖色,使王嬴忽然忆起在旧金山 海滨一幢房中度过的那个黄昏。她的心弦被不经意地轻轻拨动,却又惊喜这多年 过去,自己竟少回忆起那段岁月。她在窗边望着西天,静静地就这样立着,一个 没有忧伤和追悔的时刻,美好而宁静。许多的岁月,便淡成一个丝线,只在连接 这两个片刻。   心灵贴近真实,贴近自己,贴近生活的日子,是幸福的。情感和爱不必再用 激情或失意的泪水去描述或评判。王嬴感到一种音乐,漫不经意地在四围飘起; 她屏了呼吸去听,辨不出来自何处。   终于她知道是那首歌。关于旧金山,关于温柔的人,关于花,关于一种属于 另一个时代的无忧和浪漫。   她会为那一首歌,便去那个陌生的城市的。如同秀慧,为了一个梦想,可以 飞向遥远的国度。   梦想,也许便是命定的,注定多梦的人,永远拥有。如同不能选择你今生的 身世。然而什么样的梦是可以选择的。她想。一面把窗台上刚刚开始凋谢的风铃 花收起。她要开始一星期的奔忙了,这鲜花要即时处理掉,花瓶洗净晾干。有些 梦是用来自救的,有些梦是用来救人的。人便这般脆弱,可以为梦摧毁,也可以 为梦所救。然而当梦幻不再是抹去泪水的海绵,不再是充填空虚的情感肠胃的食 料,不再隐含了失意,愤怒,甚至复仇的恶意时,梦幻才会饱含了自然的生机与 绚丽,才会最真实又最狂野,最强劲又最温柔,最激荡又最细腻……   当一个人真正拥有生活的时候,才会真正拥有梦幻。当他同时拥有生活和梦 幻的时候,他才会知道他不能失去任何一个,因为它们同样美好,同样重要。他 再不可能只拥有其一而是个完整的人。他将永远渴望,他将永远迷失……他将寻 觅……直到他生命热情燃尽的时刻……   梦幻与生活如双星,失去其一,另一个是会滑出轨道的。   她又一次拿出了秀慧写的故事,静静地读。她开了计算机,开始替秀慧把作 品输进去。写了几行,她停下来,想了片刻,拿起电话。   她拨通了秀慧的手机,给她留了言。秀慧在纽约转机的时候,会听到的。 (寄自美国) ◆              有雪的冬天                ·林 蓝·                  一   放寒假了,圣诞也就快到了。外面的风雪却一直不怎么成气候,三天两头地 飘一场,却又常常因雨因阳光而迅速化掉了。大家都奇怪这冬天的反常温和,却 又说这样的温和其实也好。只不过有时候下雨结冰,开车反而危险些罢了。李竞 有时候很惊讶自己的适应能力:在合肥呆了那么久,一个冬天不见得经历上一两 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的,如今居然也有点喜欢白雪皑皑的新英格兰地区的漫长冬 天了──也许没有别的出路吧,不管她喜欢不喜欢,五个月的冬天不会缩短,不 会太温暖,那么她能做的,也就只能是接受并试着去喜欢这样有雪的冬天了。   在实验室作放假前处理的时候,李竞的犹太老板进来,跟她说了声“寒假愉 快”“预祝圣诞快乐”的话也就走了,据说要去佛罗里达度假。李竞难得那空闲, 在网上看了会儿,想起该去中国店买菜,也就全副武装地出来,小心翼翼地开了 一程高速,买了些大白菜韭菜速冻水饺之类,就又开回来。却飘起雪花来了,天 已经黑了,洁白的雪精灵般在车灯打出的光柱里飞舞,就仿佛一群扑火的白色飞 蛾,不问扑火之后的命运。李竞的车技还不是很娴熟,飞雪弥漫的时候,她就经 常感觉岔到别的车道上去了,所幸这个时候路上车辆稀少,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她过了市区,上了高速,路面的雪化得快,也就看得清楚了。   到家,客厅有灯亮着,却不见什么动静。李竞下楼两趟,把东西全部搬上来, 正在脱鞋,电话就尖锐地响起来。她心里发急,连忙甩脱了靴子,跑到电话机边 上拿起了电话。这些日子里,跟罗岩的电话联络越来越频繁,常常患得患失地害 怕错过了对方的电话。   电话却不是罗岩的。吴欣的丈夫打过来的,李竞说了声“我不知道她回没回 来呢”,就忙着试探地去敲吴欣房间的门。吴欣在里面说:“我在。谢谢你,李 竞!”李竞就挂了电话,有些惆怅地去把自己买回的食物往冰箱里填塞。吴欣跟 她丈夫匆匆说了两句,就挂了,不知道在房间里面干什么。李竞用微波炉热了点 剩饭剩菜,然后开了电视,一边看喜剧片一边没什么胃口地吃饭。然后到底忍不 住抓了电话打给罗岩。打到家里,四声漫长的铃声后,是罗岩熟悉的磁性、舒缓 而标准的英语留言提示。李竞在听到那一声BEEP之前挂了电话,她不想让罗 岩知道自己如此急不可耐地又在给他打电话了。然而却不知道为什么又顺手拨了 罗岩实验室的电话号码,更长的铃声,然后是自动留言提示。李竞有些怅怅的起 来,放下电话,看着电视里的画面发呆。起身要收拾碗筷却又拿起了电话,给罗 岩的家里拨了,然后留言道:你在哪里呢?怎么到处找不到你?BYE。这才把 碗筷往厨房送过去。   吴欣从房间里出来,笑道:“李竞你都吃过啦。我出去吃麦当劳算了。”李 竞在厨房里应了一声,却探头往客厅看,果然吴欣跟一个男人一起在门口穿鞋出 去了。她心里恶意地猜测了一番,旋即又对自己道:关卿何事?   李竞自视清高,有时候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不对头的。大学的时候和郭 涛谈了近两年恋爱,虽然也照葫芦画瓢地不时接吻,却从来没有进一步的亲热。 事实是每次郭涛要进一步亲热的时候,李竞总以种种明显或不明显的小动作给拒 绝掉。于是,分了手──李竞一直觉得郭涛是因为这个而跟自己分手的,她伤害 了他男性的尊严,而所谓的“我们不合适”等等不过是“分手常谈”罢了。当初 的她也接受得那样轻松,虽然后来看到郭涛跟别的女生在一起,心里是嫉妒、不 屑、悔痛、好笑……却也很快时过境迁。再后来,别人问她有没有谈过恋爱的时 候,她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说“没有,从来没有”,那种时候郭涛的影子会偶尔闪 过脑际,却终究聚不成一个完整的形像;再想当初郭涛说“我爱你”的时候,李 竞笑着问他“你能爱我多久?”郭涛闭着眼睛不假思索地说:“永远。”……那 样的信誓旦旦,居然在几个月之后也就烟消云散,让李竞叹息的同时又觉得好笑 了。   李竞开了计算机,不敢上网,害怕罗岩打电话来,于是看存在硬盘里的罗岩 的照片:罗岩很深沉地坐在桌边,桌上放着的是一盆隐隐摇绿的文竹和一本微微 泛黄的《忏悔录》──李竞笑他“装大尾巴狼”、“假深沉”,罗岩笑着在那边 承认,说“以前年轻的时候,可以原谅”。其实,李竞还是很喜欢这张照片的, 虽然是几年前的了。照片里的罗岩透着忧郁而沉着的气质,跟他如今电话里头的 舒缓、开朗形成一种具有反差的人格美感。她当初给罗岩看的也是大三时候的一 张照片:她穿着沙滩凉鞋,露着美丽的脚趾们;那一阵子她留着长发,额发剪得 整整齐齐;她低眉弄着脚上的一茎柳枝,一副清纯少女的模样──照片是郭涛照 的,侧影,因为郭涛一直说李竞的侧影其实更动人。罗岩看到照片在那边叫好的 时候,李竞狡黠地笑道:曾经美丽过。   是啊,也就曾经美丽过吧。李竞想其实对自己的相貌从来没有真正满意过的: 虽然如今回头看一些旧时的照片,常常惊讶自己那时候的美丽。二十五岁了,常 常不自觉地恐慌起来:一头黑发里的第一根白发,自觉平淡无奇的脸上忽然长出 来的一颗小豆豆,都让她觉得难受,毕竟什么都不是挽留得住的。   李竞看着照片胡思乱想了一会,感觉过去了很长时间的样子,而罗岩却还没 有打电话来,于是就很生气,就拨号上线,连到麻绳BBS去胡乱看。这个麻绳 BBS的说法还是她跟罗岩两个开玩笑开出来的术语,后来又赋予新意:上BB S等于慢性自杀,这根麻绳也就是自杀的道具了。   李竞上去看了时间,知道也就等了十几分钟,却感觉很长了。既然上线了, 又知道罗岩打电话找不到她时也自会上这里来找,就放心地先自杀起来了。麻绳 BBS去年新开了一个叫“性意识”的版面,一时热闹非凡。李竞出了国,也自 称是个新时代女性了,然而最初看到那些讨论时,还时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这 两个月下来,却渐渐无所谓了。版里正在讨论中国男人的处女情结等等,李竞看 了几帖,有些高兴,旋即又觉得自己高兴得没有道理。   正在往其他版面切换的时候,罗岩传了话过来:看什么呢?李竞又喜又气, 回道:在看SEX!罗岩就作“好怕怕”的鬼脸,李竞回笑道:怎么?罗岩回道: 没什么;我们终于可以谈性了,好事!李竞一时笑倒,却回道:放P!……两人 有一搭没一搭地传送着信息,罗岩到底忍不住道:下线,我给你电话!李竞对着 屏幕上方的这几个字愣了半天,为罗岩这样的命令口气而捉摸不定。正犹疑着, 罗岩又传了一个字来:快!李竞叹了口气,终于打了“好吧”,匆匆忙忙下线了。                  二   罗岩一直记得和李竞第一次讲电话的情形。   那夜,他秋假刚回,颇有些日子没上网的样子了。心情不是很好,因为跟梅 菲的关系。这次大学同学聚会,跟老同学在一起,说来说去都是换专业、找工作、 买新车、炒股票之类的话题。罗岩心里有很厌倦的感觉,却又不便于流露出来。 大家问他对将来有什么计划,自己就笑着说:“无所谓。过一年半,毕业了,找 个工作,挣个十万八万的,就回国去,换成人民的币,也是百万富翁,就到乡下 买个房子,养鸡养鸭,拿点银行利息度过余生!”大家就都笑起来,说他真会说 笑,又说罗岩的专业好,毕业了到硅谷工作,两年就是美国的百万富翁之一了。 罗岩也就跟着笑。   十几个人,大多是大学同学,也有几个男同学的夫人。聚会的地方适逢大雨, 两三天里不过是呆在小汪家里看录像、打牌、打麻将。罗岩老是输,大家就开那 个又老又俗气的“赌场失意,情场得意”的玩笑。罗岩觉得人多,却并不觉得心 情的热闹。回到一个人独租的公寓,却又迅速感觉到一个人的孤独。也许,该在 梅菲那儿再待一两天的吧。   回来,他和梅菲是同路的。梅菲又说她的室友秋假也出去玩了,还没回来, 因此罗岩就到梅菲读书的那个山里小镇盘桓了两日。   白天里,梅菲带着他看山看水看秋天的红叶,晚上两个人吃了晚饭,就准备 看租回来的录像带。梅菲却去洗澡了,罗岩一个人在客厅里,听着洗澡间泼喇泼 喇的水声,就有些不自在。梅菲出来的时候,头发刻意地蓬松着,她的脸在灯光 的影里有着不可言状的庸懒和美丽。罗岩看了一眼,就连忙转过了头。   那一夜两个人颠鸾倒凤地做爱。梅菲跟他说大学时候她怎么喜欢他,罗岩心 里冷笑,却问她怎么和高健谈了恋爱。梅菲就说罗岩那时象高高站在圣坛上的神, 对她们女生的媚眼秋波是全然不睬不顾的架式。罗岩心里倒转了转,不知道怎么 会给人这种印象了,那时候颇觉得自己不得女生的好感呢。想想,却又笑了,也 许吧,那时候虽然口里嫉妒着人家的出双入对,可是真的让他去爱班里的某个女 生的话,大约也是很难的。那样的心情,对他而言,与其说是酸葡萄心理,不如 说是叶公好龙了。   早上又一次做爱,梅菲在关键时候,忽然问他:你现在爱我吗?罗岩的心情 一落千丈,隔了半天,也只是说:你爱我吗?梅菲脸色无声地变化着,却无力地 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罗岩闭了眼睛,两个再没说话地做完。   白天,梅菲就跟他闹别扭,罗岩觉得好笑,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和反击。他 有好几次忍不住要脱口而出:我知道,我不过是你和高健分手后的暂时替代品, 我还觉得自己被你利用了呢。然而到底说不出口。这样的关系里,男人是不是永 远被看作得利的一方呢?话不投机,罗岩就决定了提前回家。车子转过身,罗岩 看见了梅菲的眼泪,却到底狠心踩了油门离开了。   那夜,回到了小别的麻绳上,进了聊天室跟几个熟悉的ID就胡说什么“小 别胜新婚”的话了。李竞忽然主动跟他打招呼,罗岩就笑道:你是新来的?DD 还是MM?李竞笑道:以前也来,不过只偶尔发点文章,很少来聊天室;秋假刚 买了计算机,在家里能上网了,所以来聊天室逛了几回──一直记得你的名字, 不想今天碰到你。罗岩就忙笑道:不怕被贼偷,就怕被贼记挂着,你怎么就记挂 上我了呢?   李竞半天没回话,罗岩感觉她也不是忙着跟别人说话,就猜测她是刚进来的 女孩,大约还不习惯这样的玩笑,因此忙着解释了。有些不悦的李竞就又跟他说 笑,说她第一次在哪个版里写帖子的时候,特别希望看到别人的回帖,因此常常 跑上来看,却总失望。后来总算看到了一个人的简短回帖,而且是夸奖的话语, 因此不由得心花怒放感激不已……回帖的就是罗岩了。   罗岩也觉得有些好玩。原本不过是无意中回的一帖罢了。这根麻绳上,回帖 最多的帖子往往都是那些最没有内容的帖子,李竞那样正儿巴经的帖子一般倒是 很快溺水而亡的。   两个人因为这个就天南海北地聊上了,却是越发投机的感觉。到两点多的时 候,李竞说今天聊天这么久,手指都打累了。罗岩笑道:那好吧,以后再聊── 也许以后可以打电话聊天,那你的千金手指可以得到保养了。说完了,就觉得不 大妥当,虽然在美国跟人聊天从网上转移到电话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跟李竞第 一次聊天就这样建议,却有些不太沉稳的样子了。   李竞说:对啊,怎么没想到打电话呢;其实都是通过电话线在交流呢。罗岩 道:是啊,要是你以后还有兴趣,就可以打电话聊了,而不必把我们的话先翻译 成0和1的二进制组合了。李竞忽然说:Why not now?罗岩在那边 笑了笑道:我一个人住,没问题,你也没有roommate吗?李竞笑起来: 偶尔犯规,没事!我给你打过去?   罗岩笑起来。于是两个人就互换了电话号码,然后都下了线。两分钟后,李 竞的声音就穿过电话线,穿过他们之间三百英里的距离,穿过秋天的夜色,丝丝 缕缕地进入了罗岩二十六岁的生命里。                  三   罗岩的声音在午夜里隔着电话线传过来,李竞惊讶于那声音的沉着,舒缓和 磁性。因为估计吴欣已经睡了,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象是背着大人说话的小孩, 却又不时因为罗岩的风趣而轻轻笑起来。他们讲了近两个小时,外面已经是微明 的天色,却谁都不愿意放下话筒。李竞感觉罗岩象一朵层层绽放的花,繁复的美 丽夹着不断的新奇在眼前不停地展开,让她想到“夜如玫瑰盛开”之类的句子, 却又立刻觉得拿花朵来比喻男性该是很怪异的吧。   李竞来美两年多了,却从来没这样对煲电话粥热衷过。在以前,她甚至很是 嘲笑过自己的母亲和小姨,因为她们常常在电话上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真正 是家庭主妇的作风”。李竞认定自己是要做一个科学的女性的,过了这么些年, 再想起少年时期曾经把居里夫人当作自己的偶像,有一点点不好意思了,然而那 样的梦有时毕竟还会依稀招摇着,在她似乎已经注定不可能伟大或者绚烂的人生 里,让她觉得读博士是有意义的。──她刚来美国时,也曾经对电话情有独衷过, 主要是打给父母。第一个中秋节,母女俩在电话两端各自抽噎不止,她父亲在那 边对着话筒不知说了多少温言暖语,才让李竞慢慢止了泪。初来的孤独和恐慌去 后,她慢慢习惯了独在异乡为读书的日子,电话里跟父母又有说有笑起来了。然 而这学期陷入的电话聊天,却有些她说的“主妇”习惯了:跟电话那端的罗岩乐 此不疲地胡聊着,一个晚上的时间常常就不知不觉地流失掉。   这一晚两个人又这样闲聊着寒假的打算。忽然,罗岩就道:“你来我这儿玩 吧。”李竞顿了顿,道:“你那儿有什么好玩的?”罗岩笑道:“开车一小时就 可以到纽约了啊,我们可以看博物馆啊;而且纽约的新年之夜肯定热闹非凡的。” 李竞道:“纽约我又不是没去过。人家都说恐怖分子要在新年之夜挑人最多的地 方进行活动呢!我可还想安全进入21世纪呢──我看不如你来我们这儿玩吧, 寒假里安静得很,绝对不会有恐怖分子出没。”罗岩笑道:“我去你们那儿,住 哪儿啊?”李竞就道:“可以住Motel啊,很便宜的。”罗岩在那边夸张地 叫起来:“你怎么这么残忍啊!”李竞道:“实在不行,可以住我们家嘛──把 你贴墙上就是了!”罗岩道:“你、你、你这个坏蛋啊!”   李竞一时不说话。罗岩在那边补了一句:“我爱你!”李竞嘴角有笑慢慢起 来。她至今还不敢相信从未谋面的罗岩在电话里对自己说了“我爱你”,而她自 己却还是说不出口的感觉。而也正为了罗岩说了“我爱你”,她却不知道是该和 他见面还是不该和他见面了:如果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即使彼此见了面后不满意 对方,也还可以朋友一样地谈笑风生下去;但是说了这样的话,见面就意味着对 这种“关系”的肯定和进一步发展,就再也不能象在电话里网络上那样,拿“这 不过是个玩笑”来给自己找藉口了。只是这样的电话交流,起初还尚有望梅止渴 的功效,如今这功效却渐渐被他们自己发展的抗体给反作用掉了。   从秋假到感恩节前,他们的电话还只局限于打到双方的家里。感恩节前,两 个也曾说起过见面的事情,却都还是心虚的试探罢了。李竞以只有两天假和节后 要交一个Project报告为由拒却了罗岩半真半假的邀请,罗岩也就未坚持。   其实,假期里李竞却并没做成什么,最后还是在又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在实验 室里熬夜写报告。数据本来不理想,报告写得磕磕绊绊,又一边忍不住开了个窗 口在麻绳上混。到了夜里一点钟,罗岩上来看见她,她刚要回他的问候,却发现 自己的WORD编辑器忽然死翘翘了,敲打了半天的图表结论又没及时点存,一 时欲哭无泪,对罗岩道:都怪你都怪你!唬得罗岩不知道怎么回事,忙着小心问 候。李竞只好跟他说了,又问他可有解救办法,说了半天,罗岩也没有起死回生 的办法。李竞只好依言重启了机器,这才能又打开WORD编辑器,前面两个小 时的劳作却都付水东流了。一时却无心再敲打,只在麻绳上跟罗岩心情无比低落 地说上一字两字的句子。   罗岩发急道:“你怎么了?你在干什么?”李竞道:“我在哭!报告写不出 来了,这门课要fail了!”罗岩道:“把你实验室的号码给我!──真哭了?” 罗岩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又问了一句:“真哭了?”李竞倒有些不好意思,却又 感动于他语气里的温存和关切,一时真假不辨地“嗯”了一声。   罗岩电话里就劝她道:“我刚来美国时也曾经哭过。很奇怪,第一第二周, 忙着办各种各样的手续,拿自己蹩脚的鸟语跟人费事地解释说明。老板又一下子 要我选四门课,计算机课的编程作业马上就铺天盖地地下来,那时只能到公共机 房去写程序。那天夜里,跑到机房去,周围都是说着我不懂的英语的外国学生, 往机器里放了一张国内带来的CD,是姜育恒的‘驿动的心’,听到第一句‘曾 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和那熟悉的旋律,忽然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又 怕被人看见,只好趴在桌子上抽噎……在美国读书,压力肯定比国内大,不过一 般熬一熬挺一挺也就过来了,到最后中国学生还不都是拿A嘛!还是去慢慢把你 刚才写的再敲进去吧!”李竞给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道:“原来你还哭过鼻 子啊!以为你那么开朗的人不会呢!刚才我可没有哭,是哄你玩的呢!”那边罗 岩很生气地“哼”了一声,然后冷冷道:“是这样啊。那我挂了!”李竞一时倒 着了慌,忙着柔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拿这个跟你开玩笑。其实,我很感谢你, 你的话让我感觉好多了,真的。千万别生气。”罗岩的口气有所缓和,却只道: “那好吧。也不早了,你赶快写报告吧,我也再干点活就回去休息了。也别在网 上挂着了,早点写完了回去,哦?”   李竞当夜写完了报告,从门底缝塞到教授的办公室里,这才回家来。外面天 色微明,蛋青天空里漂着的几絮浮云也仿佛还在半睡半醒着。一路还没什么车辆, 她倒不知不觉地加快了速度,在一个STOP标志前也忘了煞车,待到醒悟过来 猛踩车闸,却已经停在路心了。一时慌乱地四看,并没有警察,也没有其它过往 车辆,忙着死命打了方向盘,重新慢慢开起来,一颗心却在嗓子里乱跳了半日才 下去。   睡了一整日,起来时已是黄昏“肚子”愁,就又懒懒地做了饭菜,就着喜剧 片吃了。百无聊赖地,早晨的惊险却依然在心头萦绕不去,很想找人说说才好。 吴欣不在家,她就打电话去找罗岩,却不在;又找大学同学没心没肺地说了一会 儿也就罢了。却又打罗岩的电话,仍然不在,心里就怨忿四起的样子。看着外面 的天色,李竞忽然觉得自己不正常了,如此急切地要跟罗岩再说话、希望再得到 他温柔而又微带命令口气的安慰和关怀。   她上网混了一会儿,碰到一个颇聊过几次的男生,一时疯言疯语的,那男生 就在那里吻她的小手,给她送玫瑰,跟她跳起探戈来了。罗岩就是那时候突然闯 了进来,李竞愣了愣,却依然跟人搞笑下去。罗岩问她报告写得如何,李竞故意 漫不经心地答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故意要罗岩为自己嫉妒,感觉自己就象早晨在 STOP标志前忘记停车一样,如今忘记怎么在和网友的交往里适时而止了。   那回的电话里,李竞说完了早上的事故,罗岩劝解了一番,然后忽然就道: “以后在聊天室不准跟别人那样了!”李竞有点想笑,却又有点害怕,却到底嗔 笑道:“干嘛啊?你嫉妒了?”罗岩也笑道:“是!”李竞继续笑道:“你还没 说你喜欢我,没说你爱我呢!”罗岩就笑道:“爱你在心口难开啊!”                  四   感恩节后的这一个电话打了四个多小时。   罗岩事后感觉很吃惊,怎么就聊了四个多小时呢?刚来美国的时候,给家里 还有同学打电话,也还常常有半个小时的纪录,如今却往往只是三五分钟的长度 了。礼节性或常规性的问候之后,大多时候也就无话可说。倒象网上人说的:大 陆留学生到美国的第一个星期,觉得自己的经历丰富传奇得可以写一本书;两个 月后,费点脑筋,也还可以给国内的亲朋写一封长长的信;一年后,绞尽脑汁, 恐怕也写不满一页纸了。想想也是,单身留学生们的生活,无非是上课、实验、 科研,周末也无非电视、录像、电影;人多的地方运气好点,或许还可以组织足 球赛和搓麻什么的,而这两样东西罗岩却都不是很感冒。   也许,就是寂寞的缘故了。平常忙忙碌碌的也还好,唯有到了周末,还是一 个人在家里看电视录像,或者出去买菜看电影,叫好没人应,骂娘也没人跟,忽 然就觉得了无趣味起来。罗岩有时翻翻国内带来的唐诗宋词,那日看到“花无人 戴,酒无人醉,醉也无人陪!”的句子,倒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象那寂寞的古人了。   罗岩本来也是跟人合住的,却几次三番地遇人不淑。第一个室友先前一学期 还好,半年后老婆办了F2过来,两卧室的房子三个人住着。虽然室友和他的老 婆每日小心翼翼地,甚至故意陪了笑脸来,却让罗岩更加难受,觉得自己侵犯了 别人的自由似的。一年的lease到期,彼此都松了一口气似地各自找了新住 处。不想,第二个室友却是个在美国活得滋润的家伙,几乎从来不在家烧饭做菜, 却常常带着女孩回来过夜,反衬得罗岩不潇洒,而且“痿”得一P的样子。一年 后,罗岩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心理自卑,也就另寻了住处。第三个室友却是个凡事 都计斤较两的主儿。每次罗岩带了他去买菜,这室友首先就是在入口处拿张报纸 看看今天商场里哪些东西在促销;每隔两三个月,就寻摸着换个电话公司,结果 罗岩常常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打电话回中国,什么时候能打电话给美国的朋友同学, 一不小心就用了巨贵无比的电话时段,室友对罗岩经常用电话线上网当然也是常 有微词。第四年开始的时候,罗岩的积蓄也颇有一些了,不顾一切地租了一个单 人公寓,寂寞和自由也就如孪生的兄弟般,在他的生活里狰狞着张牙舞爪。   “也许,那就是自己为什么会渐渐迷恋网络、甚至前后被两个女子诱惑的原 因了。”罗岩这样给自己下了结论。他今年也看网上流行的叫安妮宝贝的小说, 那女子说:不仅我们的灵魂是孤独的,我们的肉体也是时常孤独着的。罗岩如同 跋涉求经的僧人突然悟化一样,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他回忆起在 梅菲那儿的一夜。开始的时候,他是那样迷恋地拥抱着梅菲芬芳的身体,热切地 抚摸着她年轻的肌肤。前戏的缠绵悠长,几乎甚过许多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妻,甚 至梅菲不得不主动跟他作了进一步的暗示,事后她还有些嗔怨地说“你真会撩拨 人啊”。然而,梅菲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罗岩却觉得不自在了,仿佛自己怀里 的不是那一个小时前还让自己狂热的年轻身体,而是世界强加于己的异物。他踌 躇地醒着,后来到底把她悄悄地搬下了自己的胳膊。他已经太习惯一个人入眠了, 肉体的孤独也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偶尔的欢愉也确能暂时缓解那样孤独的饥渴。 那么灵魂的孤独呢?那样的一夜两夜却似乎并不能暂时缓解,甚至还会加重加深 那种孤独的绝望感,让他觉得在世俗的世界里越陷越深,所有曾经纯真美好的渴 望和幻想都在渐渐死去,他甚至预见了自己和父亲一样的命运……   罗岩和李竞在网上认识之后,很快就互相交代了自己在学校的主页,因此看 到了对方的照片,又互传了一些没有放在网页上的私人生活照片。罗岩一直觉得 照片里的李竞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忧郁表情,仿佛永远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甚 至明确地知道李竞并不比梅菲漂亮,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李竞让自己更觉得耐看。 也许是缘于那份神秘和陌生吧。对彼此相貌的满意促使了他们的进一步交流,然 而谁都没有想到他们会那么快地说了“爱”字。   感恩节后的那一个电话打了四个多小时,两个人从童年说到留学,从父母关 系说到周围的人情变幻,没头没绪,却又兴味盎然。忽然,李竞就道:“我简直 成八婆了,这么跟你说自己的生活!”罗岩笑道:“话逢知己千句少嘛!谁让咱 这么投缘呢,‘就象在哪里见过的一般’!”李竞笑道:“少跟我贫嘴!”罗岩 道:“不敢。出家人不打诳语。”李竞在那边突然用命令而娇嗔的口气道:“说 你爱我!”罗岩挣扎着嗫嚅了几声,到底郑重地开口说道:“我──爱──你, 我真地爱上你了。”   罗岩一直很奇怪: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动物呢?他和梅菲算关系不错的同学 (秋假后,梅菲曾经打电话过来,两个人在电话里聊天,一如从前,似乎什么都 没发生过),他也不是不喜欢梅菲,但是做爱的时候,梅菲让他说“我爱你”, 他居然踌躇到难以开口。和李竞呢,真所谓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不,还没有相逢, 不过是在网络里电话上交流了很多次(罗岩最近两个月的电话账单一直居高不下), 看过她的几张照片,而当李竞在电话那头忽然执着地命令他“说你爱我”,他居 然就无比真诚地说了。说完了,突然觉得恐怖,李竞在那边也不说话,大约也没 想到自己会乖乖地说那三个字吧。这三个字忽然将他们抛进一个特殊的轨道里, 而他们却无法立刻适应这特殊轨道里的运动了。   再过了一个月,罗岩已经无法承受这种真实又虚幻的灵魂接触了。在电话上, 在麻绳上,他们是亲切的、具体的、甚至热烈的,然而挂了线却只有冰凉的话筒, 关了机器也只有黯淡的屏幕。他觉得自己是在沙漠里跋涉的行者,而李竞就象招 引着自己的海市蜃楼。如今他已经累了,他要具体的水来滋润自己,具体的绿洲 来解放自己了。所以他坚持着要和李竞见面。   李竞让他过去的时候,罗岩想了想道:“你有roommate,不是很方 便吧?我怕影响人家。”李竞一时冷笑道:“她能带人回来,我怎么就不能啊。” 罗岩就道:“其实,我挺害怕住女生家里的。怪不自在的感觉。”李竞又冷笑道: “看来你是有住在女生家里的经验了!”罗岩一时忙着道:“别胡说。只是想当 然罢了。住在两个女孩子的家里嘛,总是有点别扭的。”                  五   李竞很严重地意识到,她面临的问题不是去不去看罗岩的问题,而是爱不爱 罗岩的问题。她知道自己是个奇怪的女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对爱情这样 东西起了坚定的怀疑和悲观,然而她又无法否认她喜欢看那些言情片。就象在国 内时,一次跟郭涛一起去看美国言情大片《泰坦尼克号》。在光明影院的情侣座 里,在郭涛的身边,她动情地为剧情流了泪,出来的时候却红着眼睛说“这个爱 情故事太虚假了”。现在呢,她却依然没有彻底摆脱这种围绕自身的悖论。她每 个星期六晚上必定要看WB11电视台的两个言情片:《道森的小溪》和《菲罗 丝荻》,明明知道是人家编了来骗那些中学生,或者顶多大学里的新鲜人的,可 是她却一集不落地坚持着,为两片的女主角Joey和Felicity朝三暮 四的爱情故事们把自己变成了一颗“沙发土豆”。   认真清算的话,大学里和郭涛之间那一场的风花雪月的事,多多少少加重了 李竞对爱情本质的怀疑。虽然从一开始她就明确地告诉自己,大学里的爱情不可 能有什么结果,然而也曾试图用“平平淡淡才是真”之类的话来说服自己:也许 跟郭涛这样的关系就是美好而稳定长久的了。最后的结局却让她更加佩服自己的 卓识远见起来,也因此她才觉得自己没有受到太深的伤害,还能够不受干扰地准 备了各种各样的考试,并顺利来到了美国,实现了当初进科大的一个目标。   这次的电话又已经持续近两个小时了,两个人不停地说马上挂掉的话,却又 总是因为某句无足轻重的话另起一段话题。李竞到底下了决心道:“还是挂了吧。 待会儿我室友可能就回来了,聊天也不方便了。而且每次聊到最后,总是更加空 落落的感觉,让人难受,觉得聊再多再久,也不可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的……” 罗岩笑道:“是啊,要是在一起,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什么的,就甚过千言万语了。 而且不这样浪费时间。”李竞一时动了念头,却笑道:“是啊,电话里你说再多 的‘我爱你’,到了实际生活里,可以什么都不算的。是不是啊?”罗岩愣了愣, 沉声道:“也许吧。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见面,做个了断啊──我有感觉,我见 了你,会更喜欢你,那时候什么都不用说,你也会体会到我的感情的。所谓‘那 时无声胜有声’”──他的声音又提起来──“李竞,我爱你!过来吧。我想你, 我想见你!”李竞心头感动忽起,半日却笑道:“罗岩,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奇怪这么久我从来没说过爱你?”罗岩网络卡通似地在那边道:“呜呜呜呜,知 道你一直没说,你欺骗我,好狠心……”李竞笑了起来,这样有些肉麻的话却让 她感觉温暖了。她笑道:“我以为你不在乎我说不说呢。我爱你。”她说得简短 而迅速,罗岩在那边随即重复了那三个字。李竞一时想自己真是疯了,忙着道: “好了,我室友回来了。我挂了。”   挂了电话,却不由想起两个星期前的事情。因为前面一天夜里跟罗岩聊得太 久,那个早上,李竞就醒迟了,当天没课,就懒懒地赖在床上。吴欣早已经去学 校了,家里静悄悄的。她忽然就拿了电话给罗岩的家里拨过去,罗岩在那边笑道: “你疯了!一大早打过来!不上学啦?!”李竞笑着不说话,罗岩又道:“昨天 聊晚了,我才起来,赶着去学校,澡都来不及洗了,洗脸呢……”李竞想起夜里 他说的“我爱你,晚安!”忽然命令道:“说十遍你爱我!”罗岩在那边笑道: “我脸上全是洗面奶呢──”然后他连着抑扬顿错地说了十句“我爱你”。李竞 满足地笑,却道:“怪不得你是小白脸样呢!还每天用洗面奶!我也起床去学校 了。”   那一次的电话,如此贴近彼此的生活细节,让李竞觉得她和罗岩已经很接近 了,接近到她坐在床上,知道他在洗手间里洗脸,──一种两人世界的温馨感觉, 让她在那一刻里,软弱地在心底盼望日日如今朝的理想岁月。这一次电话后,李 竞心里想:如果天气还这么好,如果他下次再恳切地要求我去,我就去了吧。可 是要开近五个小时的长途呢,自己暑假也只开过三个小时去布法罗看尼亚加拉瀑 布啊,而且还有人带着。李竞扒了扒百页窗向外面看去,这一场雪到底没成什么 气候,前面的房顶上是星星片片的白,夜空里却已经没有飘舞的雪花了。看来这 个圣诞节不可能是白色的了。   吴欣拿着电话账单分“账”的时候,笑着问道:“李竞,你这个月电话费好 高啊。这个电话号码是谁啊?才找的电话情人?”李竞心里痛恨自己每次用电话 卡打不通的时候,一着急就用家里电话给罗岩打了,终于在吴欣这儿落下话柄来。 这时却勉强笑道:“一个网友吧。前阵子问人一些计算机问题──我哪里像你, 还有情人呢。”吴欣抬头看了李竞一眼,李竞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直接,连忙满 脸心无城府的样子,试图向吴欣表明自己只是一贯的口头逞能式地反击,别无它 意。吴欣就笑着骂她道:“还是你们单身贵族自由啊!我老公过了元旦过来住一 阵,你不介意吧。”李竞换了个电视频道,笑道:“没关系。过了元旦,天气好 的话,我也许会出去看同学呢。给你们一个彻底的两人世界!”说了,却也“嘿 嘿”地笑,吴欣骂道:“你这丫头片子,笑得不怀好意!”   圣诞夜里,李竞又是一个人在家。第一年她还经常去教会过这些西方传统节 日,别人也热心地来接她。渐渐地,人家看不出发展她入教的可能性,她自己也 能开车完成日常生活所需的以车代步了,双方就礼貌地告别了。吴欣不在家,李 竞一个人做了点鱼,炒了一样菜,热了从店里买回来的烤鸡,又搞了一个凉菜一 个汤。这才坐下来准备吃自己的圣诞大餐,却忽然觉得经过半天的忙碌食欲已经 大大降低了。   看电视也没什么意思,就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做了什么什么,好像生 活美满无比的样子,父母也夸她能干云云。说完了,李竞就苦笑着,如今跟父母 倒是常常这样报喜不报忧的了,父母呢,也是一样的心思。有一次她实验不顺利, 电话里跟父母说了说,底下一周打电话回去的时候,父亲劈头就问:“小竞,你 实验怎么样了?我跟你妈这一周老睡不好,担心你的实验。”李竞只好告诉他们 星期一就解决问题了,却因了这事,不再随便跟他们说自己的麻烦了,说了也只 是惹他们干着急吧,并不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父母呢,却也开始瞒着她,去年 秋天几次电话回去,都只是父亲在家,李竞疑惑地问母亲哪里去了,父亲推三避 四地说她出去串门上街购物什么的。李竞后来打电话给小姨,这才知道母亲因为 胆结石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当时就叫着要回去,父母忙着用“已经没事了”、 “你夏天才回来过”的话阻止了她。   她想给罗岩打电话的,却想想今天是圣诞夜,就止了那念头。到底振作精神 吃了晚饭,看了SUPERSTATION的电影,上网看了看信,并不见罗岩, 也没等到他电话。12点一过就上了床,算是过完这个不黑不白、不中不西的圣 诞节了。                   六   罗岩没想到自己在关键时刻犯了一个小错误。   第一次在电话里听李竞在那边迅速地说了“我爱你”,罗岩居然有被电流击 中的感觉。虽然李竞后来匆匆挂掉了电话,他心底还是洋溢着那种喜滋滋甜蜜蜜 的味道──或者更准确地说,这种味道应该定义为幸福的味道。而幸福,对罗岩 来说,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已经是种完全陌生的东西了。他有时候甚至觉 得,自从进了大学以后,就再也没有幸福的感觉了。也不为什么,觉得幸福是单 纯弱智的人才能拥有的,而他不单纯,更不愿意自己弱智。可是想到现在居然把 幸福的感觉建立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身上、她在电话里的声音里,就又突然觉 得自己可笑得不行,仿佛被科学技术的课程和研究训练了这么多年的理智忽然从 大脑里被抽走了一样,到底变成了一个弱智。我弱智吗?想着,就有些惘然茫然, 然而再想到李竞的声音,却还是笑起来。   因着这幸福的感觉,罗岩夜里跑到实验室去编程序。从网上把人家的代码宕 下来,啃了半天,似乎明白了要旨所在,自己又编了一部份,不觉天亮。他精神 抖擞地回去睡觉,到黄昏时候起来,觉得又有了新想法,匆匆就又去实验室准备 干一晚上。在过道里碰到另一个中国学生王飞,笑着问好。王飞道:“怎么大过 节的也来干活啊?”罗岩笑道:“都忘了是圣诞节了,无所谓。你不也是吗!” 王飞就笑道:“我roommate跟我想找人打牌来着,可就是凑不全。有没 有兴趣?”罗岩就道:“有个程序没编完呢。”王飞道:“没关系。我也先到网 上跟我国内的媳妇儿说会儿话。过两个小时我去看你,你要是编完了,就跟我一 起回去玩玩?”罗岩听他这么说,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就答应了。   开了机器,把自己家里路上想的东西变成代码,一运行,居然一次通过,而 且程序效率比原来的要高了好几倍,罗岩高兴得几乎要手舞足蹈。看表,却已经 过了11点了。一边优化程序,一边想着假后怎么给老板汇报,忽然就想起李竞 来,心里道:这是不是爱情的灵感和力量呢?抬头,窗外是黑暗的冬夜,却因此 看见窗玻璃里的脸,居然挂着傻傻的笑容。自己一时愈起了傻性子,对着那窗上 的笑脸点头眨眼了一番。忽然又心血来潮,闭了闭眼睛,想象李竞在那里点自己 的鼻子戳自己的脑门说自己傻,睁开眼睛看窗户里还只是自己,就又笑起来。   蓦然地,安宁的形像钻出来,窗子上的影像仿佛也变成了两个,罗岩渐渐地 就不笑了,却把心思回到了一年半前的那些夏夜。   那时罗岩在实验室里忙着敲科学硕士的学位论文,安宁也熬夜做她的工程硕 士的课题。五月初的一个晚上,安宁叫他帮忙看代码,他指正完了,安宁回头感 激地看着他,她的脸上是敬佩和感激,却又似乎有一点点的仰慕和祈求。罗岩一 时鬼使神差地说道:“别这么看我,让我想犯罪。”安宁忽然笑起来道:“你敢 嘛?”罗岩就低头吻住了她鲜红而充满诱惑力的嘴唇,嘴里喃喃地道:“你看我 敢不敢?!”   那些温暖的五月的夜晚,罗岩感觉他和安宁象两只发情的猫一样,不可抑止 地要求着对方。他也搞不清楚对于安宁自己究竟有怎样一种情感,如果只是心照 不宣地互相解除寂寞,那么自己就不会在安宁男朋友打电话来的那一夜大发脾气 了。安宁本来伏在他的肩头看他玩游戏,时不时地亲吻着他的耳垂和面颊,然后 她男朋友的电话就来了。安宁在电话里跟男朋友打情骂俏完了,又回到他身边来, 依然温柔地微笑着,不时地跟他抢鼠标,他不给时,她就掐他的小臂……罗岩终 于爆发地站起来,吼道:“你以为你是谁?一边跟你男朋友在电话里调情,一边 还能跟我在这儿逗骚?你以为我没有感情我没有感觉吗?”安宁吃惊地看着他, 听到那些字眼从他嘴里说出来时,忽然捂脸跑到自己的桌子上哭起来。   那是安宁呆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星期。毕业后,安宁就去她男朋友所在的城市 工作了,去报答男朋友出钱让她自费读计算机硕士的爱情。罗岩苦闷了几天,却 也慢慢淡忘,这样的感情注定是这样的结局吧,何况他和安宁之间也谈不上爱情。 只是自己忽然有点恼恨了,觉得不由自主地堕落着。   外面有人敲门,罗岩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却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子。 王飞进来问他怎么样,罗岩感觉自己再独处下去,肯定要为安宁的事情胡思乱想 许久,因此就毫不犹豫地答应和王飞去打牌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罗岩傍晚时候醒的,外面却已经是昏黑的暮色。他懒得开 灯起床,就拿了电话,就着微弱的光明,拨通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号码。李竞接的 电话,极其平淡地道:“是你啊。圣诞节过得好吧?”底下的话,李竞一直是这 种毫无热气的口吻,让罗岩如坠五里云雾,不晓得她究竟怎么了,最后只好直接 了当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吗?能不能告诉我,让我也死得明白些?”李竞笑道: “大年大节的,胡说什么啊。你没做错什么啊,我不过是心情一般罢了,我好像 没有跟你说话就得热情洋溢唾沫横飞的义务吧?”罗岩又软了软口气道:“告诉 我,好嘛?我知道你在生气,可是如果你不告诉我为什么生气,我又怎么安慰你 呢?”李竞沉默了半日,冷笑道:“想知道?那你昨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给 我打电话?圣诞节啊,我一个人在家里孤零零的。就知道你寂寞了才来找我,到 圣诞时候,有地方寻乐子去了,我们这种网友早不知道被你忘到哪疙瘩去了……”   罗岩这才恍然大悟在哪里犯了错误,一时忙不迭地赔礼道歉,说自己怎么在 实验室编程序了,又得意地说:“我感觉最近思维特别活跃,而且写起code 来也总是特别顺手,很少有bug。这应该是爱情的灵感和力量吧?”李竞在那 边就冷笑道:“不知道您最近才找了女朋友啊?敢问何方美女啊?”罗岩被噎得 不行,却满腔温柔地道:“除了你,还能有谁啊!啊,别生气了啊,大年大节的, 我爱你!”   李竞的语气慢慢温和了许多。罗岩就又问她昨天晚上干嘛了,李竞就笑道: “也没干嘛啊。不过是跟大学的几个同学打了些电话。和郭涛说了个把小时吧, 所以也挺累的呢……”                   七   李竞惊讶于自己居然把郭涛拉出来,而目的再明显不过:不过是想引发罗岩 的嫉妒之心。她一直以为这样的做法十分庸俗可笑,然而却可笑地意识到自己也 陷入到这种俗套中去了。她曾经赞同过别人说的“爱,就是不自私,不嫉妒,不 贪婪”,现在当她以为自己多多少少在爱的时候,却恐慌地发现“爱,就不能不 自私,不能不嫉妒,不能不贪婪”,有爱,故有忧也有怖。想到这些,就自觉不 自觉地把两个人的谈话从郭涛身上引开了。罗岩犹在那边赔笑道:“我自己不在 乎这些什么节日生日的,所以就忘了。这是我的不对,以后一定改,好吗?”李 竞就笑起来,却道:“我也是打电话到你家好几次没人接才着急的。这些节日嘛, 说穿了,不就是人造出来的嘛。真的在乎的话,每天都可以庆祝的呀……”   百无聊赖的圣诞之后,又是百无聊赖的元旦。她和罗岩在电话里百无聊赖地 说着彼此的百无聊赖。罗岩就感叹道:“叫你来,你又不来,现在又说呆在家里 无聊。叫我怎么办?”李竞蜷在床上,一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却玩弄着一只毛 茸茸的玩具狗,也叹气道:“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去啊。但是我没怎么开过高速 啊。”罗岩道:“那你才要开、要锻炼啊,你去过布法罗吧,到我们这儿,也就 多两个小时的路程,没关系的。”李竞又道:“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去实验室干活 了,老板要回来了。”罗岩笑道:“所以要抓紧过来啊,等开学了,就更没时间 了。”   李竞换了一个姿势道:“照你说,我是非去不可了?”“非来不可。”“不 去不足以平民愤?”“不来天理不容!”李竞“噗哧”一声笑出来:“你这整个 一个逼什么为什么嘛!”两个就都笑着。李竞停下来,叹口气道:“其实,我最 怕的是见面后我们会失望。”罗岩停了停道:“我们都看过照片啊。”“照片有 什么用啊,又不会说话!”“所以要见真人啊!照片再好看,也抵不上一个大活 人的一举手一投足感染人啊!”“谁说你好看了!臭美呗,你!”罗岩“呵呵” 地傻笑,李竞就心动起来,却叹口气闭了眼睛。罗岩在那边道:“你知不知道, 每次你叹气的时候,我都特别心疼。你这个叹息太具有杀伤力了!”李竞想说 “你的嗓音就能杀人呢”,却到底没说出来,只是道:“是嘛。”   半晌,李竞道:“要是我们见了面,感觉特别不好,怎么办?”罗岩笑道: “再不好,两三天总可以忍受吧。”“感觉不好到要掉头就跑怎么办?”“你没 必要那么悲观吧。再说了,一个人的容貌就那么重要嘛?”李竞笑起来,却道: “这是你说的。我可是很在乎一个人的容貌的!”罗岩在那边就道:“不好了, 我要被你抛弃了!我可是恐龙!”李竞笑道:“还好,不是癞蛤蟆呢!”罗岩在 那边笑得气短,直道:“你,你你怎么这么刻薄啊!”“你到今天才知道啊!” “还不算晚,我要考虑跟不跟你见面了。”“怕了吧?呵呵。”……   尽管罗岩在电话里千求百请的,李竞还是没能说个爽快的“好”字,但是她 也知道自己真地在考虑去看罗岩了。她觉得这样的邀请,有着量变到质变的作用, 当然,其他外力的突然作用也不可小觑。李竞最终决定离家出走,还因为吴欣的 老公程放来了。   光是一起看电视时候吴欣的撒娇也就罢了,他们夫妻俩关起门来亲热却又关 不严实的声音,才让李竞尴尬万分。程放来后的第二个下午,李竞就跑到实验室 去避难了。在实验室,自然也没有心思做什么实验,倒是在网上把从自己家到罗 岩家的行车路线研究了个透彻,又打印了相关地图,似乎剩下的事情就是等罗岩 下一次电话里的邀请了。   当然,她一直顾虑着的还有天气。这半个月还是比较温和,虽然时不时地下 场雨或雪什么的。天气预报则在说最近的温度比多少年来的最高纪录还高了一度 还是两度,但又警告说:冬天还很年轻,随时还可能出现暴风雪的天气。李竞知 道天有不测风雪,倒也不去瞎担心了,只是想:真要去,一定是好天好日的时候 出发就是了。   下一次的电话里,罗岩却偏偏不提见面的事情了。李竞心里好笑,只好提示 说家里多住了室友的老公,感觉挺难受的。罗岩这才笑道:“那你还在家里做电 灯泡干什么?赶快来我这儿吧!这两天暖和得不行呢!”李竞笑道:“那我真去 了啊,你不害怕我是恐龙嘛?”罗岩笑道:“得了吧你,恐龙也是人人做得的! 我给你看看行车路线吧!”   当天晚上他们就研究好了路线的所有细节,包括李竞应该在哪儿停车吃饭, 在哪儿加油,在哪个路口上高速哪个路口进市区,细密妥当到无以复加。罗岩在 那边仔细叮嘱的时候,李竞一边认真地听,一边感觉心底有种温暖的东西渐渐涌 上来漫上来。这些事情她不是不会做,实际上也一直要求自己去做,不盲目地去 依赖别人;但是罗岩这样的关心还是感动了她。   收拾行李,李竞看着自己的一叠内衣,颇有些踌躇。有些是来美后买的,比 如那因价格太贵只买了两件的维多利亚的秘密,一黑一红,都是她喜欢极了的颜 色和式样;当然还有出国时疯狂采购的高质量内衣,因有母亲帮着的,大多都是 比较传统的白色带蕾丝花边的,也有浅浅的粉红色样的……李竞一人在家时,对 着镜子比画了半天,还是每种颜色挑了一件。然后又将平常没怎么戴的珍珠耳坠 检出来戴上,脖子上倒是普通的红色丝线玉质项链,于是就想这项链跟比较成熟 的耳坠似乎有点不协调,可又实在不太喜欢自己的珍珠项链和金项链,可怎么办 呢?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就飞红了脸,匆忙戴好了耳坠,对着镜子把头发托起来, 耳坠和项链就都在目力之内,一切居然都很协调,甚至美丽到让她有点不认识自 己了,竟怔怔地看了半天,才长叹一声放下了头发。坐回床上,李竞感伤地想: 这样美丽的自己如今也只能跟命运赌博了,只能在充满未知的罗岩身上下这青春 尾巴上的爱情一注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一切准备妥当了,先跟罗岩打电话说了自己正要出发,大 概下午三点到,又仔细描述了一遍自己车子的特征。罗岩在那边大大咧咧地道: “我一眼就会认出来的。快来吧!路上小心!”李竞挂了电话,跟刚刚起来吃早 饭的吴欣程放说了一声要去同学那里玩几天。吴欣笑道:“真羡慕你啊!来去自 由的单身贵族!”程放倒似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只道:“大冬天的,你开长途 可要小心了!昨夜里下了点小雪呢,不过现在都化尽了。今天看样子倒不象会下 雪……”李竞看见吴欣有些谴责程放的眼神,不敢多说,连忙就告别下楼了。   从家门口出来,转上绿林路,然后在交通灯前等着转上高速。李竞看着不远 处光秃秃的群山,黑一块白一块的,倒裸露着些真实和力度,跟春天的连青接黄、 夏天的流绿叠翠、秋天的漫红燃橙比起来,虽然不算美,却也算别有风情的样子 了。只是这冬季稍微长了些吧,近五个月呢。正漫漫地想着,后面人鸣了一下喇 叭,李竞看已经是绿灯了,忙着小心地转上了高速公路的加速道。                  八   罗岩在李竞出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一场暴风雪正在蓄势待发。   他接完李竞的电话,又赖了会儿床,后来实在睡不着,才懒懒地起床来,倒 杯牛奶热了,就着夹心饼干当早餐,一边打开了电视。翻到当地的电视频道,屏 幕最下面一行就来回播放着今天晚上有暴风雪的警报。罗岩一时愣住,心想要给 李竞家里打个电话,告诉她天气有变,又一想,却似乎不大舍得的样子。那么犹 豫了几秒钟,忽然想起来看表,心里一合计,李竞出门大概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 怎么也无济于事了。想到这里,先是喜悦,然后却又有点担心,但愿李竞半路发 觉天气不对的时候还可以回头。   他胡思乱想了半日天气,去洗杯子时,忽然想起冰箱里没什么东西了,暴风 雪天气又要来,倒是该去店里多买些菜存贮着了。大前年的冬天,大雪封门,他 和室友两个被困在家里,几乎要饿死,幸亏被封的道路及时解封了。只是那样的 日子,罗岩是真的怕了,不仅是没东西吃的恐慌,更有两个不是朋友的人成天面 对的那种尴尬。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家里有金庸的全集,可以在那样的日子里再 复习一遍《笑傲江湖》、《鹿鼎记》什么的。虽然如此,那种无事可干、无心干 事的日子,他是一天也不愿意去体验的了。   一早还是阳光灿烂的,下午一点就已经彤云飞涌了。罗岩先去当地那个叫长 安的中国店买了些新鲜菜蔬,倒有以前从未见的冷冻的毛豆和蚕豆,多年不曾品 尝的东西了。各买了一袋,心里想李竞大概也没吃过吧,竟有些自得的情绪。因 此又转到零食那边,买了花生糖、蛋卷、阿里山瓜子等等,心想女孩子大多喜欢 这些食品的,李竞大约也不例外。   他又绕到P&C买了点水果之类,还挑了一枝含苞而放的红玫瑰。出来时看 了一眼天空,就不由皱紧了眉头。把食品放进了自己的车厢,把购物车推回去, 就准备回家等李竞了。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开车去迎她,可是怎么迎呢?叹口气, 到底作罢。抬头时候,看见那边的ECKERS店牌,心里动了动,犹豫了一会 儿,还是走过去了。   药店门口,一个亚裔女子推门而出,给罗岩拉了会儿门,罗岩忙着谢了,回 头又看一眼那女郎,心想她倒有点李竞的样子。买了避孕套出来,一路低头微笑。 说起来,他第一次买避孕套还是去年五月跟安宁缠绵的时候。安宁当时很惊讶地 得知他居然不知道到哪里去买避孕套,就带着他到ECKERS买了,后来又在 他的房间里试了。   他发动车子的时候,就看见空气里有雪花儿飘飘洒洒的了。回到家,雪花儿 已经密密如线地落下来,只是地面上还没成什么气候,薄薄的一层,如精细的糖 粒子。进门时已经三点多了,罗岩就忙着查留言,害怕李竞已经到了附近却找不 到路线什么的。留言机里并没有留言,他想想从李竞那儿到这儿,最快也得五个 小时,李竞哪里就到了呢。于是一边把买的食品往冰箱里放,一边看着窗外的天 气,心里的担忧一层一层地重起来。   后来他就坐在沙发里,打开电视机,看自己上周从图书馆东亚部借回的几盘 《围城》的录像带,开头是鸿渐和苏小姐鲍小姐的三角关系,却怎么也集中不了 视力的样子,只觉得吵得慌。关了录像,找了册《红楼梦》来看,那里凤姐正在 为贾琏偷娶了尤二姐而在宁国府大闹呢,他半天翻了两页,却到底放下了。就只 盯着窗外看。   外面已经微微有黑的意思,雪花们似乎也已经长大了,隔着玻璃窗子也能看 见它们在寒风里恣意飞舞。风声渐渐地起来,一时隐约在玻璃窗的缝隙里临耳尖 叫,一时又似乎在遥远的地方呼号。远处的树,本来是黑绿的,现在也慢慢溶在 苍茫的雪的背景里,象记忆里渐渐模糊的脸。对面的房顶上一层白缓缓地堆积着…… 罗岩下楼去,立刻就被飞舞的雪花裹住了,寒冷的气息也迅速地钻进他没有扣紧 的皮衣里面,两只耳朵因为没有帽子的保护更是立刻就支楞起来的感觉。他惩罚 自己似地在雪地里呆了一两分钟,到底沮丧地上楼去。刚到门口,听见楼下有喇 叭声,一时满心狂喜,连忙三级台阶并作两级地奔了下去,却只隐约看见一个黑 人在车里又按了一声喇叭……   算起来,李竞离家已经有六个多小时,已经没有理由还没到这儿了。罗岩就 想她是不是半路回去了,连忙给她家里打电话,一个男的说她一早就出门看一个 同学去了,可能这一两天里都不会回来。罗岩绝望地叹口气,把脸贴在玻璃窗上, 外面的雪花已经大成一片一片的,时而静静急急地飘落,时而斜斜慌慌地飞遁; 风也更大,有时把屋顶的雪花堆成一丘一丘的沙,有时把空中的雪花卷成一团一 团的烟,真有“流风回雪,如鬼如魅”的意思了。   罗岩想起下午买避孕套时候还喜滋滋的心情,现在却开始责悔了。他责问自 己有什么非要让李竞如此冒险的理由,却惊恐地把自己推向了一个结论,那就是 这样的见面于自己而言,更多还是性的诱惑。是啊,为什么非要让李竞来呢,就 那样电话里网络上的交流已经给予了他很多方面的精神需求,甚至让他第一次体 会了纯洁空灵却又让人激动温暖的情感,为什么非要用现实的性来破坏呢?罗岩 痛苦地拿双手蒙上了眼睛,不仅为担心李竞在路上可能出了什么事故,更为发现 自己似乎真地遗传了父亲风流的本质。   天色全黑了。罗岩看表已经五点多,他今天起来只喝了点牛奶吃了点饼干, 现在似乎有点饿起来。他不想弄饭吃饭,转念一想,要是李竞来了,家里没热的 东西更不好了,还是准备准备吧,于是振作精神去做饭菜。门铃却在这时候忽然 响了。                  九   李竞在麦当劳吃了点东西出来,发现风雪初起,而她离家已经三个多小时, 相较而言,离罗岩倒是更近些了。一路上,雪花不停地落,风不停地吹,路面上 时时就有一团雪的精灵前前后后地流转,仿佛动画片里小精灵的现身或隐形。天 色越来越阴暗,打开车灯,就看见光柱里流风回雪,团团片片的,如风如烟似沙 似尘。她一直开得比较慢,只看见边上不停地有车超过去,要自己别急;可是又 害怕这暴风雪会象收音机里说的那样很快堵塞交通,因此倒想快点儿到达目的地。 她觉得这样的矛盾心情很可笑,就像她很喜欢这高速公路上的雪景,喜欢这样带 有冒险意味的旅行经验,却又害怕这天气耽误了自己的行程。   在这单调的旅途里,幸亏有收音机里的歌一直陪伴着。麦当娜在唱着她的新 歌:Beautiful Stranger,李竞倒想起一首叫“只爱陌生人” 的中文歌,不知道是不是根据这个改编的。错过出口时,她正在专心地听一个女 歌手唱道:It's a danger to love you too much……Baby,sometimes love just ends in love……等她小心地跟超过的大卡车隔开了一段距离,往路标一瞧, 就发现自己错过了正确的出口。   李竞本来开得慢,又多开了一段路,幸好在风雪愈猛的夜里没费什么周折就 找到了罗岩的公寓。可是一路上,她还是不停地疑惑自己冲动地来见罗岩的动机 了,似乎是给吴欣两口子逼的,其实更是因为一直想逃脱一次放纵一次冒险一次 吧。罗岩电话里描述的那座红砖小楼如今就在苍茫的夜色里矗立在眼前了。李竞 轻轻熄了火,坐在车里,听雪花簌簌地落下来,打在车前窗上,她觉得自己心跳 得厉害。她一时不想起身,甚至想如果不是这风雪,不是家已在五个多小时的行 程之外,是不是自己要害怕到回头就跑呢?   她关了车灯,出来,觉得手套里的双手很凉,而车里的暖气一直很足呀。她 搓了搓手,一步一步地上楼,敲门,有人说“来了”,那声音有点熟悉,却又不 完全是电话里那舒缓、沉着和磁性的声音了。她努力笑了笑,感觉一直乱跳的心 忽然安静了下来。罗岩打开门,她盈盈地笑问道:“罗岩?”她看见罗岩点头的 同时眼睛却有些湿润,就忙着道:“我行李还在楼下车里呢。帮个忙?”   罗岩有点不知所措地点头,然后回去拿衣服,换鞋,李竞却已经完全恢复了 镇静。她一边带着罗岩下楼取行李上楼,一边不停地说道:“你这家伙可害苦我 了。在路上就差没哭了,居然偏偏挑了这么个鬼天气让我来!一路就听收音机里 不停地播着暴风雪警报,那个进退两难的心情……”进了门,罗岩放了行李,定 定地看着她,李竞一时红了脸,低了低头,不说话了。   罗岩沉默了一会儿,依旧有点紧张地说:“让我拥抱你一下,好嘛?”李竞 忽然笑起来,伸手摘了自己的绒线帽,有点夸张地张开了双臂,笑道:“你瞧我 穿的,臃肿得象个大熊猫了!”   被罗岩拥抱着,感觉他冰凉的皮衣领子贴着自己的额头,李竞忽然什么话都 不想说了。半天,她道:“风雪夜来客。”罗岩低声道:“不,风雪夜归人!” 两个都笑起来,李竞感觉罗岩更加用力地裹紧了自己,停了一下,就道:“你就 这样把我一直堵在门口不让我登堂入室吗?”   罗岩连忙松开她,笑道:“得意忘形得意忘形!对不起!”李竞就脱自己的 靴子,罗岩在那边叫道:“忘了给你准备一双拖鞋了!”李竞笑着,解开自己的 小包,取了一双毛线拖鞋出来,向罗岩扬了扬,就自己穿上了。   她走进客厅,笑道:“做什么呢?这么香?”罗岩脱了鞋,笑道:“没什么。 一直没心思做,天气这么糟糕。”李竞回头道:“可不是!你一早就知道天气有 变化,却不阻拦我,你是故意的,是不是?”罗岩忙着道:“不是不是,是你走 了一个多小时才知道的。”李竞流露出不信的神情,罗岩就道:“真的真的,给 你打完电话,看见外面天色越来越不好,我就担心暴风雪要来,把你骗上了高速 公路,心里担心死了。下午买了菜回来,就什么都干不了,不时地下去望……” 李竞心里忽然地温暖,仿佛自己在那三百多英里的高速公路上所经受的恐惧,担 忧,害怕,只是为了这一刻听罗岩一句温暖关切的话。   她蹲下来看了看录像机前面放着的几盒带子,就“哇”地叫起来:“是《围 城》啊!太好了,这下不怕被大雪封在你们家没事情干了!”罗岩笑着站在她身 后,道:“我有对付这种日子的经验,家里可以上网,有一堆VCD,有足够的 粮食……给你这个!”李竞回过头来,看见他拿着一只玻璃水杯,里面插着一朵 娇艳的红玫瑰。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望着那杯里的玫瑰和 笑着的人,却又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飘渺的花香温暖的气息在空气里游动 着。罗岩把花放在小几上,笑道:“下午买回来,发现我家里没有花瓶,只好这 么养着了……”李竞坐在沙发上,注视着那刚刚盛开的玫瑰,说了声:“谢谢!”   罗岩又到厨房去,问道:“你饿了吧?路上吃什么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些零 食。”一边说着,一边就将买的那些中国零食还有水果等等放到小几上来。然后 跪在地毯上撕那些食品的包装袋,又抬头道:“你吃啊!我正在做饭!一会儿就 好!”李竞坐在那里笑,道:“你像我小姨!”罗岩红了脸,道;“这话什么意 思?”李竞笑道:“每次去小姨家,她都是这么招呼我。好像我多少天没食人间 烟火了似的,恨不得把家里能吃的都拿出来喂我!”罗岩就又笑,开了花生糖的 袋子,站起来道:“那你自便!要看录像就看录像,我去炒菜,电饭锅里的饭已 经快好了!”   那夜,罗岩准备了几样特别可口的菜,还有一点葡萄酒,然后两人先后洗了 澡,又一起看了几集《围城》的录像。罗岩怕李竞太累了,让她去卧室睡觉。李 竞确实也很累了,不过一直因为见面的兴奋支撑着。临去睡觉时,看了一眼窗外, 道:“雪好像一直没停,更大的样子了。”                  十   罗岩觉得,自己是在见到李竞以后才真正地爱上了她。   看到李竞全副武装、有点羞怯地站在门口,他忽然紧张得不行。一瞬间,还 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感动,那三四个小时的担忧终于在那一刻烟消云散。更奇怪 的是,虽然看过李竞照片中的清纯美丽,听过她在电话线那端的说笑不绝,感觉 过她在麻绳上的狡黠古怪,真正见到她在门口,见她脸色苍白里透着红晕,见她 盈盈地笑着,他觉得自己才体会到那种falling into的感觉,那种 无法约束、无法预知的陷落堕坠的感觉,惊恐里更有令人目眩的狂欢狂喜。李竞 说“风雪夜来客”,他脱口而出“风雪夜归人”。他深深觉得,在这风雪之夜, 在这有雪之冬,那个自己渴望与之携手的女子终于以现代而传奇的方式进入了自 己的生命。   第二天,两个人都迟迟起来,拉起百叶窗,就发现外面已经是一片银妆素裹 的世界,而雪花仍在不停地落下来。电视里说还是暴风雪的天气,其实算不上暴 风雪的,雪花细细的,但是很密,借着风力,不停地卷落,地面上的积雪已经有 几英寸深了。两个吃了昨日剩的饭菜,李竞就站在窗前看雪。罗岩洗了碗,走过 来笑道:“这雪有什么好看的?那么单调的白。”李竞笑道:“你看外面,真是 美啊!没有雪的冬天,可能就真地只是苍白而干巴,有了雪,润洁美丽了许多── 就像人生,没有爱情的人生,大约也是苍白而单调的,有了爱情,也许就至少增 添了一些亮色和暖意……”罗岩惊讶道:“瞧你还一套一套的理论呢!”李竞狡 黠笑着,转回沙发上,开了电视道:“我们继续看《围城》吧,一天看完了才过 瘾──我觉得暴风雪于冬天,就象畅快恣意的爱情于人生,那种或者一见钟情、 或者非他不嫁非她不娶、或者求生求死的爱情,就象冬天里的暴风雪,让人在凛 冽里感觉壮美……”罗岩笑道:“你还真行啊!很有经验的样子嘛!”李竞微微 红了脸,一边倒带,一边道:“那可不是!大学时,我可是我们宿舍爱情作战队 的狗头军师呢!──我觉得这么疯狂地一天看完十集《围城》也有这个意思!” 罗岩忙夸张地说“佩服佩服!幸会幸会!”两个人就一起大笑起来。   大雪断断续续地又下了一天,他们两个一直呆在家里,有时看电视看录像, 有时各抱了一本闲书看。罗岩还曾上网找了世界名画的站点给李竞看,说是补偿 不能去纽约博物馆看画的遗憾。李竞倒对莫奈那几幅蓝色基调、充满梦幻和疯狂 色彩的睡莲大感兴趣,说有钱了要买了来,罗岩就笑。两个还比赛做菜,对着菜 谱,油盐糖醋地乱加。罗岩做了好几样家常菜,什么韭菜炒鸡蛋、猪肝炒青椒、 藕片炒毛豆、火腿冬瓜汤之类,李竞自己发明一个:用豆腐、毛豆和火腿炒了一 盘子,白的绿的红的搭配得煞是好看,自评为当晚桌上的冠军,罗岩只好拿亚军 和季军……   第三天黄昏,李竞说有些闷了。外面的雪也停了,罗岩就带她出去散步。两 个全副武装地出来,绕到他们这片生活小区的后面,就是一片开阔地带,以前罗 岩常跑步散步到这里的。这地方三面都是树林,冬天里灰白瘦削的枝干,衬着傍 晚微蓝的天色,也撑出一片冬日黄昏的萧索与和谐,偶尔还有乌鸦飞过,伴几声 凄厉的叫。正路之外却都是白色的积雪,因无人踩涉,却平如水面,更有大漠流 沙的质感,只偶有很长的枯黄茅草在雪面上瑟瑟摇曳。   他们试探着往树林那边去,走到一半雪就没了靴子直到膝盖,罗岩拉着李竞 快走,笑道:“看我的凌波微步吧!”“跑”到最近的一个土堆上,就累得不行, 李竞还被灌木枝勾了一下。两个就在土堆的石块上站着,互相看看,都是冻得红 扑扑的脸。看了会儿四面景致,李竞就蹲下去仔细察看一丛缀着红色果子的灌木, 枯枝红果,在雪地地就显得份外丰盈润洁罗岩。罗岩看着她摘果子玩,一时疼惜 呵护的温柔涌上心头,就蹲下去,握了李竞的手道:“我们见面后就没谈过感情 了。”李竞回头笑道:“爱情不在友情在啊!网友见面后,感情降级很正常。” 罗岩一时嗔怨道:“放──!我觉得我的感情升级了!”李竞道:“那你也没告 诉我啊!”罗岩道:“怎么才能让你知道?这三天我不给你做牛做马嘛!”李竞 笑起来,却道:“让我知道还不行,要让全世界知道──我要你在这里说你爱我!” 罗岩说:“我爱你!”李竞笑道:“不行,声音太小!大声点!”罗岩知道四下 无人,又是中文,因此站起来提了嗓子叫道:“我爱你!李竞!”李竞倒吓了一 跳的样子。罗岩笑道:“满意了?”李竞也站起来,却转身道:“瞧你!把小鹿 都吓跑了!”罗岩转眼,果然看见两只小鹿惊恐地从雪地上飞快地逃向对面的树 林里,一时也笑了。两个都觉得冷,罗岩拉着李竞的手走出雪地来。到了路上, 李竞把手放在他的口袋里,罗岩也摘了手套,在口袋里握住她冰凉而柔软的手。   晚上李竞先洗了澡。罗岩去洗时,就道:“你先睡吧!我洗完了也睡觉了。” 他洗完了出来,看见李竞穿着睡衣坐在客厅里,就问她怎么没睡呢。李竞就道: “腿上给灌木划了一下,有点疼。你有什么药吗?”罗岩忙到沙发边看了,果然 她白晰的小腿上划了一条细细长长的红色血线,一时看了心疼,却想不起家里有 什么药。抬头看李竞犹自蹙眉,他拿手指按了按她的伤线,却忽然伸了舌头舔了 一下,停下来,看李竞也红了脸,却喜欢的样子,就又舔着道:“唾液有消毒作 用的!”李竞抱住了他还有点湿漉漉的头,颤声道:“我爱你,罗岩!”   他把李竞抱到卧室去,李竞在他怀里娇羞地问:“你怎么到现在……”罗岩 喘息着道:“我见到你,根本想不到这上面来──”李竞揪了他的耳朵笑着道: “你是说我不够性感?”罗岩拉扯了她的睡衣扔在地毯上,抱紧了她:“是太性 感了,所以不……baby,you are too sexy to be  sexual fantacy……”进入之前,罗岩忙着找安全套,李竞幽幽 道:“我是安全期……”   事后,两人年轻的裸体依偎在床头,彼此的体温和激情还在对方的肌肤上细 细交流。李竞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说着梦幻般的话语。罗岩抚摸着她的黑发,心 情却忽然莫名地欣喜和沉重,因为他发现这居然是李竞的第一次。                 十一   罗岩在身边轻轻打起了鼾声,李竞却睡不着。借着微弱的光亮,她轻轻起来, 找到了自己的睡衣,穿上,又轻轻躺回罗岩的身边。做爱前后的细节慢慢地在她 脑子里重新聚拢,让她迷惑、恐惧又欣喜。也许潜意识里知道,这次来跟罗岩见 面,发生这样的事情是难以避免的,可是她仍然难以置信自己就这样完成了第一 次。她觉得自己一直是封闭的,在罗岩进入的时候,疼痛和快感里,她感觉不仅 是身体终于走出了封闭,长期封闭的精神篱笆也被罗岩拆开了一个缺口。只是突 破封闭的短暂快乐之后,她却产生了更加强烈的不安全感。原来的封闭虽然让自 己很少快乐,但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现在的状态却让她觉得有巨大恐慌和危险 在未来的道路上等待着。   她想起罗岩跟自己说去拿避孕套的细节。如今慢慢回味着,她心里忽然有许 多莫名的滋味泛上来。诚然,她可以假想,他是想到两人会做爱的,因此作了准 备。可是能作这种准备的男子,与其说是细心,不如说是老练吧。那么,罗岩老 练到什么程度呢?李竞无法判断他是否是有经验的,或者有多少经验,只是隐隐 觉得他知道女人身体的秘密,了解自己的需要……她想不清楚,更想不清楚自己 为什么会纠缠于这样一个细节:是自己真地很爱很爱他吗,所以要这样探究关心 他的过去?可是如果真地很爱他,是不是即使他过去有过什么,自己也不会、不 应该计较呢?她陷在自造的两难困境中,渐渐模糊地睡去,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 男子身边。   早上醒过来,因为外面阳光和积雪的双重作用,屋子里显得很亮。罗岩轻轻 地翻着一本书,看见她睁开眼睛,就笑着问道:“醒了?”李竞看见他赤裸的上 身,庆幸自己夜里穿上了衣服,不然这时候不知道要尴尬成什么样子。罗岩要吻 她,李竞挡开了,指了指双方的嘴巴。罗岩就道:“你先洗还是我先洗?”李竞 道:“你先洗吧,我再躺会儿。”   她听着洗澡间哗哗的水声,兀自出了会神。罗岩却很快就出来了,一边擦着 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叫她去洗。李竞取了内衣进去,盘了头发,倒对着镜子看了 半日,虽然一夜没怎么睡,眼睛却似乎炯炯有神,整个脸也带得神采奕奕的,她 不禁对着镜子笑了笑。美丽和年轻,也总是映照在别人的眼里,才更让自己得意 的吧。   她洗完了,就到卧室来梳头。罗岩从厨房出来,笑道:“我煮了点稀饭,家 里有酸菜香笋,就稀饭,好吃得很。”李竞笑道:“你这人倒会享受生活。”罗 岩走进来,却笑道:“我给你梳头吧。”李竞回头看他,抿嘴笑,道:“你?” 罗岩红了脸,却坚持道:“我怎么了?!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给我妈梳头扎辫子, 她嫌我弄不好──其实我手艺还是不错的。后来大了,她要我给她弄,我都不好 意思了。”李竞就把梳子给他,笑道:“我很久没扎辫子了,你今儿给我扎个辫 子看看。──我小时候,妈妈要是忙,就让爸爸给我扎辫子,他老是给我扎一对 冲天小辫子,要多丑有多丑,最后只好请妈妈重新梳了……”   罗岩的手艺还算不错,给李竞扎了一根麻花大辫,虽然有些松垮,却还不算 太难看。李竞对着镜子看,又笑了一回道:“我扎了这个辫子,看上去傻乎乎的!” 罗岩一边盛稀饭,一边道:“哪里,显得更年轻了!”李竞就道:“你是说我已 经老了?”罗岩忙道:“不敢,是更天真无牙了!”李竞笑着生气道:“你才老 得无牙了呢!”罗岩就拉她去吃早饭,嘴里道:“你是‘昨天二十,今天十八’ 的天真无牙!”李竞捧了碗笑,却又道:“看你这么油嘴滑舌的,这些话你都使 用过多少次啦?”罗岩笑道:“一次性使用!”李竞冷笑道:“一次性?!留着 更好的呢,是吧?”罗岩笑着看她的眼睛,低声道:“别跟我来文字狱,好不好?” 李竞撑不住要笑,就开始吃稀饭。   天已经彻底放晴了。他们中午吃了饭,出去走了一会儿,回来将近四点钟, 外面却又将黑未黑的了。因为路上说起算命的话题,罗岩就兴致勃勃拿了扑克牌 来给李竞算命。李竞给他报了几个数字,就开了电视,随便放了一盘《围城》来 看,却是方鸿渐跟唐晓芙决裂的一场戏。史兰芽在那里冷冷地说了一通话,陈道 明呆若木鸡地往外去,两个人在门口想拉手的样子,却终于没拉……李竞觉得这 个电视里的唐小姐似乎不象小说里掩饰得好,对话也有点过,就找了原书来看。 罗岩算好了,笑道:“你的爱情、财气、命运都在这几张牌里面了──又看书干 什么?”李竞淡淡道:“觉得电视跟书有点不吻合,查查看。哦,这段话是这么 说的: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 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呵呵,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过份?你看 麻绳上,sex版面里,时不时就讨论男生要求老婆是处女是否合理的问题,却 没人说女生也可以这么要求男生的。唐晓芙酷呆了!”李竞起初并没有特别的意 图,可是说到一半的时候,明确地想试探罗岩了。罗岩低着头,看那排成四列的 纸牌,沉默不语。李竞有些残忍地望着他,然后笑道:“怎么不说话?”罗岩抬 头道:“你说什么了?我正在看牌给你算命呢。”李竞笑了笑,站起来道:“该 做晚饭了。刚才走会儿,好像还挺累的。今晚我们吃什么呢?”   李竞渐渐说服自己:罗岩是有过去的。也许,就象自己和郭涛的那一段过去, 不过罗岩和他以前的女友走得更远些罢了,应该可以理解的吧──可是,那会是 什么样的女人呢?他们究竟好到过什么程度呢?整个晚上她都有些心不在焉,常 常偷偷观察罗岩的神情,却总也得不出什么明确的结论,她更不知道得出什么结 论又能怎么样呢。   洗了澡,她倒有些盼望着罗岩的温存了。电视里正在演一个故事,男女主人 公深夜电话打了好几个小时,男的居然自慰了……她看得有些脸红,听见罗岩洗 澡的声音,心跳却更有些不规则了。   她关了电视,进了卧室,关了门,去床上躺着。电话铃却忽然响起来,她犹 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一个男生在那边愣了一下,然后说他叫王飞,因为是周末, 想找罗岩打牌;既然他在洗澡,就算了。李竞笑了笑,挂了电话,心想罗岩要被 人诘问了。电话铃又响起来,这次她不犹豫地接了。那边却是一个女的,开口道: “罗岩吗?周末干嘛呢?你们那儿的雪也很大吧?”李竞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梅菲停了一下,问:“请问是罗岩家吗?”李竞镇定了语气道:“是。他在洗澡。 您是留言还是待会儿再打过来?”梅菲犹疑了一下,匆忙道:“我是他的同学, 梅──嗯,没什么事,我以后再找他吧。再见!”李竞淡淡说了声“再见”,万 千疑问却同时涌上了心头。                  十二   罗岩知道自己迟早是要和李竞坦白过去的。   可是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甚至有些后悔和李竞做爱了,其实应该先跟她说 说过去的事情的;当然,如果不是因为发现这是她的第一次,自己也许就不会这 么歉疚了。这几天,虽然只是两人独宅厮守,却更让他觉得这种平和的感情是真 实而具体的,是可以信赖可以持久的。看到、听到多少绚烂的情感归于平淡,甚 至归于虚无,李竞不矫作的家常态度,更让他对这样的情感充满了信心。其实, 也不能说不绚烂,他知道,这几天来的快乐心情对自己来说,不仅是多年不曾体 验的、也是这一辈子不会轻易忘记的了。   洗完澡,李竞已经关门睡觉了。罗岩在卧室门口停了停,就去客厅,把枕头、 床单、毛巾被铺在沙发上,也准备早点睡了。想起下午李竞说的那段话,心情却 有点不安,就开了小灯,也翻了《围城》找那段话看。那时候,他实际上是想跟 她说的,可是拿不准李竞的心思,到底还是没说。   正看得睡意朦胧,李竞却开了房门出来,罗岩拿毛巾被遮了遮自己的身体, 笑道:“我还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呢。”李竞道:“你洗澡时候,有人打电话找你。 一个叫王飞,说想找你打牌的;还有一个女的,说她叫梅,没说什么事……”罗 岩心惊了一下,却只是道:“噢。我知道了,都没什么事情吧。”李竞说了一声: “我害怕你要打给人家,所以跟你说一声。”然后她就轻轻回了卧室,带上了房 门。   听说梅菲打过电话来,罗岩隐隐地有些担心,关了灯,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胡 思乱想了一气。今天晚上李竞关门睡觉的表现,似乎有点不对劲,可是他也说不 出哪里不对劲来。他想过主动进卧室去,却到底迟疑不诀:跟李竞在一起,似乎 性的考虑真的减少了,即使自己进去,更想的,也只是轻轻搂着她,说些胡言乱 语吧。可是李竞呢?他才看了唐晓芙的话,心里就有些吃惊,是不是女孩子都希 望自己爱人的过去是一片空白呢?在这个摩登的时代和社会里,罗岩觉得自己也 渐渐接受了无法要求未来的爱人一片空白的事实,可是当似乎一片空白的李竞进 入了自己的生命呢?过去的事情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重演。   罗岩的第一次,仓促而尴尬。那还是大四暑假的高中同学聚会,一班的人大 多已经大学毕业,罗岩也只剩因为军训而多出的最后一年。曾经同桌三年的微微 喝得酩酊大醉,罗岩送她回去的路上,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和大学男友忍痛分离的 失意,进而说到工作分配的不如意,甚至联系到四年前高考的失败。在大学里孤 独跋涉的罗岩,听微微说起那些早已远去的高中时代时,心中忽然生出许多的感 动。他们曾经是要好的同桌,微微虽然不美丽,但是热情、大方、聪颖,和罗岩 的表面木纳构成有趣的互补。那时候,两人也都或多或少有过意思的吧,只是那 朦胧的情感因为微微的高考失意、因为他们全面溶入各自的大学生活而渐渐烟消 云散。   到微微没人的家时,微微喝了水,就嚷“热死了热死了”,胡乱解开了上衣。 罗岩一直想早点离开微微那充满诱惑的身体和嘴唇,那时终于克制不住地和微微 互相撕扯起衣服来。罗岩紧张不堪,两人初初接触,他就已经全面崩溃。也因此, 两个人忽然警醒过来,罗岩尴尬地说“对不起”,微微却镇静地拉好裙子,笑道: “没关系,我又不是处女。你回去吧。”罗岩嗫嚅着说了一句“你还是跟过去一 样”。两个沉默了一会,罗岩就说“那我走了”,开门下楼,叫了的士回家了。   罗岩想到这第一次,有些懊恼地笑起来。也真亏了微微的大方,他们还能保 持着那份美好的友谊。可是后来呢?跟安宁和梅菲呢?为什么自己总会陷入这样 的情境中呢?   他迷糊睡着了。后来感觉到李竞的手在自己的脸颊上抚摸着,他就握住了她 的手,来回蹭弄着自己的脸。斜靠着他的李竞幽幽如梦地道:“我爱你,我想你, 我要你……”罗岩坐起来,抱住她,在她耳畔低语道:“我也爱你,我也想你, 我也想要你──我们去床上好吗?”李竞笑着说“不行,我就要在这里要你”, 罗岩只好把她抱在怀里,温存了半天,才说服了她上床去。   后来两个人说了半天话,李竞忽然问:“今天打电话的那个梅是谁?”罗岩 顿了一下,道:“是梅菲,大学同学。”“你们,什么关系?”罗岩再愣住,半 日方道:“就是同学关系。”李竞不追问,却道:“你有过女朋友?”罗岩不假 思索地道:“没有,从来没有过,除了你。”李竞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问道: “但,这不是你的第一次吧?”   罗岩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不是。我一直要告诉你我的一些经历,不过, 你得保证你不会生气。”李竞笑道;“我不生气的。你说。”“真的不生气?” “真的,向毛主席保证。──我早就猜测到你有过女朋友有过这种经历的,我想 了一天,觉得我应该能够接受,所以刚才才去勾引你……”罗岩跟着她笑起来, 刮着她的鼻子道:“就知道你心里胡思乱想的,害得我洗了澡,也不敢来勾引你, 一个人独守沙发。你好狠心啊,你……”“少废话,讲故事!”……   罗岩有一刻真地以为李竞会平静接受自己的过去的,可是等他讲了梅菲的事 情,李竞就已经笑得很不自在了。罗岩笑道:“大学同学聚会,打牌老输,他们 还说我‘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呢。我当时以为是验证跟梅菲的事呢,后来才知 道是老天要让我遇见你了!”李竞在黑暗里问:“你们什么时候聚会的?”“秋 假时候啊。”“就是我们在网上聊天前后了?”“是啊,我跟梅菲吵了一架,回 家就上网玩了,不想遇到你了,我的小天使!”李竞轻轻拿开了罗岩摸她脸颊的 手,道:“讲讲你另外两次艳遇吧!”“胡说,不是什么艳遇!”“嘿,那叫什 么呢?得,你就老老实实说吧。”   罗岩知道自己骑虎难下,却更强烈地想跟李竞彻底交代过去。他觉得只有这 样痛快的倾诉,或许才能让自己有点心安;也只有这样真诚的坦白,才能表明自 己是如何真诚地爱着李竞的。                  十三   李竞制止不了自己探究的欲望。她象一个赌输的人,把手里仅剩的筹码一次 又一次地押出去。罗岩说完了梅菲,再说安宁和微微时,就有些轻描淡写的,李 竞却不能自已地追问着。   罗岩勉强笑道:“我说不说吧,说了你肯定会生气……”李竞淡淡道:“我 没生气。──你跟我在网上打情骂俏的同时,还跟梅菲上了床?”罗岩道:“跟 她上床在前,遇到你在后。”“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反正你不能一边上床一边上 网。”罗岩就不说话。   李竞又道:“你跟安宁的时间最长了?”罗岩艰难地点了点头。李竞犹豫了 一会儿,却笑道:“那──你们,一般──谁在上,谁在下呢?”罗岩就又沉默 着。李竞笑起来,道:“对不起,我没权利过问你的隐私的……”罗岩叹气道: “有时有时吧。”   李竞长叹而后微笑,离开罗岩的怀抱,靠在了墙上,泪水在黑暗里慢慢溢满 了眼眶。梅菲、安宁、微微这些具体的名字在她的脑海里盘来旋去。虽然罗岩不 想说她们的名字和那些细节,李竞还是笑着逗引他一一说了出来。她觉得自己是 在自虐,明明知道罗岩的经历只会给自己构成伤害,却难以自止地想要知道,让 这些女人们细节们,变成千万只虫子,咬啮她脆弱的心理防线。   半晌,罗岩回头道:“你知道的,我对她们都没有感情。”“是吗?同桌之 情,同实验室之情,同学之情,不是感情吗?只怕她们听到你这样说,不知道要 有多么寒心。”“我是说:我跟她们没有爱情。”“爱情?我也不懂了。爱情是 个什么东西呢。──其实这才是让我觉得可怕的地方。跟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都 可以上床,那稍微有点感情的呢?那跟我呢?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你对我也没有 感情呢?可笑的是,我只是你的第四个女人。”   李竞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到底不理解男人,或者说别人。对她自己来说, 如果她不喜欢一个男子,绝对不会跟他上床;甚至即使喜欢,而不是爱,也不可 能轻易跟他发生关系。跟郭涛其实也就是这样了,所以她一直庆幸当初没有答应 郭涛。可是到现在她突然觉得可笑,最后跟了罗岩,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她曾 经在心底嘲笑吴欣和别人的偷情的,可是现在她跟吴欣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 是寂寞的人寻求寂寞的安慰罢了。   两人沉默了半日,罗岩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想什么呢?”李竞笑笑道: “脑袋里一片空白。你想什么呢?”罗岩叹气道:“我在想,我是不是有点象方 鸿渐,你却象唐晓芙。可是我不希望我们还上演他们之间的悲剧……”李竞冷冷 打断道:“我不是唐晓芙,也做不了;最多是个孙柔嘉,千方百计、私心蜜意地 勾引你,跑过来见你……你也不是方鸿渐,他没你利害的。”   罗岩愣了半日道:“我们谁不是从冲动迷惑的青春中走过来的呢,所以我又 觉得你这么要求我,是不公平的。就像你曾经有过男朋友……而且现在跟方鸿渐 他们的时代不一样了,这又是美国,你不……”李竞神经质地叫起来:“你不要 跟我提郭涛!你们都有冲动迷惑的青春,我没有!”──却又降了声调道:“你 是不是觉得我可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女孩子在乎男朋友是不是第一次?──这 其实不是第一次不第一次的问题。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问题,也许我是个疯子,在 这个现代社会里。”罗岩把头埋在手掌里,道:“我没觉得可笑。我只是后悔自 己过去太荒唐,太草率,见到你之后,我就隐隐担忧……”   李竞忽然笑道:“你说,如果是我,是我曾经跟三个男的上过床,你会怎么 样?”罗岩愣了一会儿,缓缓道:“我会嫉妒、痛苦、难受……我会跟你一样。 因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而我不能UNDO我的过去,不能UNBREAK你的 心,所以我更加难受。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可是我这么爱你,第一次这样爱一 个人,以为我终于找到了我的soulmate,所以我不愿意放弃……”   罗岩沉重地叹了口气,又道:“你知道你跟她们不一样。”“我是想清高地 认为我和她们不一样,可惜不是那么回事。我觉得恶心,虽然我要自己不要那么 想。因为我其实跟她们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我还更可怜。至少你跟别人还是你 主动,我却下贱到主动开了那么长的长途来找你。”罗岩痛苦地回头,盯着黑暗 里的李竞看了半日道:“你别这么说,好吗?”   李竞凄凄一笑道:“我只是觉得可笑,一个一直怀疑爱情的人,终于发了疯, 要恋爱了,以为自己的故事会和别人的不一样,然后可悲地发现,她不过是她以 为她爱着的、也爱着她的某个男人的第四个女人。我曾经暗自嘲笑过吴欣的不耐 寂寞,为自己清高的姿态而自满,可是现在呢?当我以为可以打消对爱情的疑虑, 可以真正投入地爱一次的时候,你却给了我致命的一击。自己,最终也不过是一 个跟吴欣一样的耐不住寂寞的女子罢了……”   李竞再次觉得这是一场赌博,问题是她不下注,就永远不知道自己会输得有 多惨;也只有输尽筹码后,她才想如果不曾下注该是多么好。或许也象围城:没 有见面时,她是想跟罗岩见面的;可是如今见了面,她开始后悔了。但是她又知 道,如果没有这次见面,那么她永远不知道这样残酷的真实,也就不会放弃跟罗 岩见面的机会。就象如果她不爱罗岩,她永远不会探究、不会知道罗岩的这些过 去;可是知道了他的过去,她又怎么还能够爱他呢?                   十四   罗岩没想到,在他真正想爱一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剥夺了爱的权利。   开始时,他还试图反驳李竞的话,渐渐地,却觉得她每句话都有道理,让他 无法反驳,甚至觉得反驳的企图是多么可笑。李竞的语气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冷 漠,罗岩觉得自己被绝望和寒冷紧紧地攫取了。   他眼睛里含了泪,望向靠在墙角的李竞,带着哭腔道:“难道我的过去就真 地非要判处死刑,还要剥夺真爱的权利终身吗?”李竞笑道:“问题是,如果你 过去是那么随便荒唐的一个人,我又如何能够相信,你以后不会再跟别的女人随 随便便上床呢?”   罗岩忽然想起了父亲,他一直很怕想起父亲,因为害怕自己会跟父亲一样。 父亲的风流成性导致母亲一辈子的不幸福,可她却只是一心扑在事业上,把罗岩 当作唯一的希望和安慰。他有时候恨父亲;有时候又觉得他风流成性的血液已然 流淌在自己的体内。他痛苦地向李竞说出这本不该外扬的家丑,李竞却只是幽幽 道:“那就是了。原来还是遗传的……”   罗岩的眼泪掉下来,他转身向着李竞,抽噎道:“可是,有了你,我以后再 不这么糊涂了。我以后改,为了你;有了你,我会改好的,我会的,我不会像我 爸的。”李竞淡淡笑道:“我是来爱你的,我不是来改变你的。我没有能力,也 没有心思去改变一个人。我来了,我爱了,是因为我以为我看到的、我以为我了 解的你。但你不是那个我认为我可以爱的人……”   天已经亮了。外面甚至有一两声鸟叫传来。罗岩抬起充满泪水的眼,看见李 竞的脸色苍白而疲惫。他无力地伸了伸胳膊,虚弱地说:“抱抱我好吗?我感觉 好冷……”李竞迟疑了一下,却往后退了退,冷酷地说道:“我也冷。可是,这 不成为我们可以互相取暖的理由。你去沙发上睡觉好吗?不然,我去好了──这 样子,都睡不好的。”   罗岩隐约明白她说着什么,却再没有思维的能力,只说了一句“我去”,就 起来,尴尬地套着自己的内衣。走到门口,回头看去,李竞已经躺下,拿被子裹 住了她自己,闭着眼睛,似乎安静地进入了梦乡。   罗岩带上门,进了客厅,却毫无睡意。他穿着内衣,站在窗前。这一夜并没 下更大的雪,看天色,也是放晴的意思──这一场冬日里姗姗来迟的暴风雪,却 跟他们的爱情风暴一样短暂,留下的却又是无尽的寒冷和荒寂。   下午起来,已经很迟了。两个人闷闷地吃了晚饭,就心不在焉地看电视,七 点到八点的喜剧片完了,就是青春言情片《道森的小溪》和《菲罗丝笛》。罗岩 以前从来不看这些的,而且觉得很无聊,这晚却坐着看了,甚至为电视里那些美 国少男少女们的情感故事给触动了。   《菲罗丝笛》这一集的讲的就是女主人公第一次的故事:诺尔过去的女朋友 汉娜来到了纽约,诺尔送她上车时两人情不自禁地吻别。诺尔心烦意乱,菲罗丝 笛选择了给予他思考和决定的自由。她在绘画课上偶然认识的艾力请她去看几幅 她遗落在画室的素描。画室里,艾力给菲罗丝笛画肖像;旅馆里,诺尔在和汉娜 的缠绵中突然警醒,匆忙穿着脱下的衣服。艾力吻着菲罗丝笛,问她要不要他停 下来,菲罗丝笛说“不”。镜头慢慢地摇远,菲罗丝笛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了这 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甜美男孩艾力……   罗岩偷偷看了一眼李竞,她似乎很投入的样子,罗岩想说什么,到底没说。 片尾曲唱起来,李竞也就起身道:“我去查查我的email。”罗岩在客厅呆 了一会儿,就去卧室找衣服准备洗澡。李竞看他进来就道:“老板已经从佛罗里 达回来了,让我下周五给他汇报一下另一种实验方法的可行性及已经得到的数据 结果。──一个寒假已经过去了,却一事无成!我明天要回去了,老板等着实验 结果呢。”罗岩愣了愣,却道:“应该没事吧?”李竞笑笑说“没事”,又道: “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每周都是这时候汇报的,今天已经有些晚了。”罗岩忙着 道:“你赶快打啊。”李竞笑道:“我用我的电话卡。”罗岩的笑容有点僵硬, 却还是道:“没关系的。电话卡打不过去,你就直接拨好了。”他把房门带上就 先去洗澡。   洗过澡,罗岩在沙发上铺好了床铺,坐着看书。李竞洗完澡出来,跟他说: “明天要开好几个小时的车呢。我今天早点睡了。”罗岩忙要站起来,却一时竟 然站不起来的样子,一手扶了沙发,慌张地说“好”。李竞停了会儿,就进卧室 了。罗岩呆立在客厅,半晌无法动作。站了半天,鼓起勇气,走到房门口,伸了 手要敲门,却终究慢慢垂下了手臂。   早上李竞起来时,罗岩又已经坐在沙发上看书了。等李竞洗漱了,他问道: “你喝牛奶还是吃稀饭?我煮了点稀饭,家里还有酸菜鲜笋,你上次说很喜欢吃 的……”李竞道:“那就稀饭吧。”一时坐下来吃稀饭,罗岩并不怎么动筷子, 李竞就道:“你也吃啊。挺暖胃的,咸菜也好。”罗岩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忽然 道:“我送你回去吧,一路上雪还没化净呢。不过今天天气倒好,不会下雪,也 不是太大的太阳。”李竞忙道:“不必了。我这次更熟悉路线了。你何必一天开 十几个小时的车来回。放心,没事的。”   李竞把东西收拾好,说:“我下去了。”罗岩道“嗯”了一声就穿衣穿鞋跟 下楼来。李竞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却半天打不开。罗岩就道:“大约是车门冻住 了。给我!”他轻轻拍打着车门,把一些明显的冰块扣出来,又试着拉了拉车门, 倒一下开了。李竞放了包,启动车子,拿了雪铲铲雪。罗岩又道:“我来吧。” 李竞不给他,只是自己用力铲。罗岩就去自己车里取了雪铲来。他没戴手套,双 手一时就冻的青青白白,李竞忙叫他去拿手套。罗岩说“没关系的”,李竞就把 手套摘下来给他,道:“你铲吧,戴我的手套!”罗岩默默地戴上,又份外用力 地铲雪。两个人不说话,冷冽的空气里一时只有尖锐单调的铲雪声。李竞看他没 戴帽子,两只耳朵已经冻得红通通的,张口要说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铲得差不 多了,李竞就拿了雪刷来扫,又道:“行了,不用再铲了。”罗岩却不说话,把 手套给李竞戴上,自己却又把边窗后窗都给铲得又乾净又明亮。李竞扫完了,坐 进车里,“嘭”地关上门,罗岩在雪地里不由全身抖颤了一下。李竞开了车窗, 轻轻道:“那我回去了。”罗岩忙道:“你关上车窗!”说着话,却拿手按住了 车窗,低头道:“我爱你!”李竞转过头去,忍住泪,到底说:“你回屋吧,外 面很冷的!”罗岩说了一声“一路小心,到家给我打电话”,放开手,让她把车 窗重新升闭了。自己转了身,一颗滚烫的泪落在雪地上。                  十五   李竞慢慢地退出来,掉头,然后望了一眼还站在那里的罗岩,象征性地挥挥 手,轻踩了油门,离开了。这日,天气晴朗,有些冬季的温暖,房顶的雪都化成 水淅淅洌洌地滴着,路上也是一汪一汪的水雪了,车子开过时,就是扑扑的声音。 生活区里偶尔有步行的人,左转右拐地避开泥泞而肮脏不堪的路面,嘴里抱怨着。 李竞也只好慢慢地游动,害怕溅起泥浆雪水来。开到正道上就好多了,路几乎是 干燥的白,只有隐约的斑斑片片的盐迹。路边堆着许多雪堆,在阳光里正在渐渐 融化缩小;比较开阔的地方,就露出点黄青的草皮或黑污的地面。几天前琼妆玉 扮的银色世界,如今又回复到那丑陋干秃的冬日大地。   上高速的时候,李竞抬眼看远方还堆积着的白色积雪,心想谁又知道它们掩 盖着的是什么呢?就象一场爱情风暴的后面,有些什么悲剧的种子一直在生长呢? 其实风雪之后总有这样一个过程的,白雪掩覆的也总是丑陋肮脏的部份,雪化后 就是眼前苍黑光秃的难看山峦。暴风雪也只适宜做梦的吧,而梦后总是失望的现 实,一如那些书里、电影电视里、人家编导的,欺骗自己的故事们。而她因此不 能爱罗岩,不能接受罗岩的爱情──罗岩沉默站立在门口雪地里的身影浮到眼前 来,她眨了眨眼,不让自己的泪水溢出来。收音机里,Sheryl Crow 唱着那首My Favorite Mistake,那清婉的女声把那句“你 是我最美丽的错误”反复哼唱着,似乎要在李竞的心上刻下痕迹来。她怕着,听 着,看到红灯变绿,猛踩油门,车子如箭般射上了不断延伸的高速公路。   因是周日,往上州去的路上车不是很多。蜿蜒的山路两边都是白雪皑皑的群 山,李竞就戴了墨镜,任自己小小的HONDA CIVIC在路上漂流着。她 回头想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和罗岩如此厮守了整整一个星期,经历了一场情感 风暴的洗礼,如今却又踏上了归途。只是这五个小时的车程之后,等待自己的又 将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她可以在错过STOP标志的早晨逃逸现场,她可以在错 过出口后回头再找到罗岩的家,她也可以来了又回去,可是她可以把两个人在七 天里发生的事情抹去吗?   昨天晚上给父母电话比往常晚,父母在那边已经急了。李竞忙跟他们说在一 个朋友家里呢,所以不是很方便。她母亲就问:“什么朋友?男孩还是女孩啊?” 李竞想了想道:“男孩。一般朋友。”母亲就愣了一下,又道:“交朋友要谨慎, 尤其在美国。小姨在这儿呢,你跟她说两句吧!”   李竞心中忽然百感交集。算起来小姨只比她大十岁不到,当初小姨恋爱结婚 的时候,十六岁的李竞还左参谋右指导的。甚至身为警察的小姨父有过一次出轨 行为时,小姨要离婚,李竞还说“小插曲不要紧,只要主旋律不变调就可以”的 话,劝慰小姨接受小姨父的浪子回头。可是现在,她却不能跟小姨说自己的烦恼 了。姨侄俩只是简单地问候几句,李竞就被催着挂了。   昨夜睡觉,也是很久才睡着的,辗转反侧时,居然希望罗岩能够进来,拥抱 自己,亲吻自己,把肩膀给自己大哭一场……她中途轻轻起来,手握着门把,却 到底叹口气,回到床上去了……也许是确实太累了,后来倒踏踏实实地睡到早上。   上午十点多离开罗岩家的,下午四点也就到家了。下高速时,又是红灯,李 竞想一个星期前自己如何看着寂寂的群山,满心憧憬地出发,如今还是寂寂的群 山,不过看的方向不同了,山上的白色也因这场雪多了些浓了些,把灰和黑掩遮 了些,单调的冬日群山就因此有些丰润妩媚的意思。可是她的心情呢?   到家,拖着行李箱上来,正要开门,却听见吵架的声音,一时愣住。程放的 声音从卧室往客厅传过来,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我怎么知道你给我戴了多少 绿帽子?你说你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李竞站在那里,不知道 该开门还是该回避一会儿。屋里却没有吴欣的动静,等了一会,忽然有电话铃响, 吴欣道:“……李竞啊,还没回来呢……”她迅速地打开门,一边脱鞋一边笑道: “我回来了!”   吴欣给了李竞电话,就进屋关了门,程放一人坐在客厅的摇椅上生气发呆。 罗岩在那边问道:“一路都好吧?”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他的声音又那么的沉缓 磁性又充满关切,令李竞一时无法说话。她停了会儿,淡淡道:“刚刚到家。一 切都好。”罗岩就道:“你把你的毛线拖鞋忘这儿了,要不要我给寄过去?”李 竞想了想道:“不必了。家里还有两双呢,都是当初妈妈织了带出来的……”说 完,觉得不妥当,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罗岩又问了几句,嘱她休息好再干活的话, 也就挂了。   第二天开始,她就去实验室干活。每日中午去,到晚上九十点钟回来,午饭 晚饭也都在外面吃了。正好回来后也没时间去买菜,倒省了事情。星期五下午跟 老板MEET了,犹太老头不是很满意,却也说“还是寒假呢”。李竞这才松了 口气早点回去,买了菜到家,只有程放一人在收拾行李。李竞就问:“吴欣呢?” 程放道:“他们组今天也有一个MEETING,然后还要共进晚餐什么的,我 收拾好了,要赶夜里十二点的飞机。”李竞就道:“这么晚的航班?怎么这么快 就走了?”程放停下来,看了李竞一眼,道:“也要开学了。唉,倒不想走,有 什么法子呢!”李竞一时后悔说话造次,就去厨房准备晚饭。程放忽然跟过来道: “李竞,你知不知道跟吴欣交往的男生是谁?”李竞愣住,忙道:“我不知道你 说的什么意思。”程放叹口气道:“李竞,你们是室友,她的事情你多少知道的。 我也不想为难你,只是觉得憋得慌,特别不放心的感觉。我知道她长得又漂亮, 容易红杏出墙什么的,可是……”李竞想自己无法不坦诚,就跟程放聊了会儿, 甚至答应了程放,以后接电话时提供实时情报,最后又安慰程放说:“其实,大 家都一样,不过男女比例失调,女的情况多一些罢了。如果是你呢?有个女的对 你好呢?你会心如止水吗?”程放诧异地看了一眼,李竞就笑起来道:“我只是 这么说说。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不能UNDO了。如果你觉 得你不能接受,还可以离婚;如果能接受,那么怎么亡羊补牢,才是你应该考虑 的。”   吴欣及时赶回来,说临走之前要跟老公一起去吃顿BUFFET,还邀李竞 一起去。李竞忙着谢绝了,看他们恩恩爱爱地提着行李出去,告了别关了门,不 禁笑笑,又长叹了一声。   一周里,还收到罗岩的两个EMAIL一个电话留言,却都没回,一是每日 累得很,二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晚上,一个人在家,开了机器,看了看还没 删除的罗岩的EMAIL,问她活干得怎么样,跟老板的MEET是否顺利。她 怅怅地按了REPLY,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又CANCEL掉,干脆断了线。 在机器里又看罗岩的照片,还是那张他身边桌上放着一盆文竹一本《忏悔录》的, 一时胡想了半日。后来就想是不是给他回个电话,随便说说也就罢了。李竞有些 缓慢地拨打那串无比熟悉的号码,那边铃声响起来,一声,两声,三声,四声, 然后是留言提示。李竞“啪”地挂掉话筒,心里不停地道:不要为这个沮丧,不 要再为这个沮丧……她看表,已经11点多,就洗漱了上床睡觉。                 十六   罗岩看着李竞驾车离开时,就想起三个月前他驾车离开梅菲的情景。   也许生活中本是充满报应的吧,他如今体会的该是梅菲曾经体会的心情了, 只是还应该有些不一样的。他兀自想了半日,叹口气,就上楼去。呆呆地坐在沙 发里,巡视着自己的住处。两天前李竞还在这里谈笑风生,昨天她还在这里流泪、 沉默,如今她不在了,而且可能再不回来。他站起来,走到卧室去,仿佛现在还 可以抓留住一些李竞留下的声音、影子和气息,还可以抓留住一些人生里转瞬即 逝的美丽的一鸿半羽。他忽然看见李竞落下的一双紫红色的毛线拖鞋,一时呆呆 坐在床边看,后又抓到手里,想起曾经在散步回来后握住她冰凉的脚……   星期一他也开始去实验室干活,却到底有些心不在焉,倒不时跑到麻绳上去 看看。他找到了那篇李竞半年前写的小文章,题目叫“朋的解析”。大意是说: “朋”字的构成是两个月亮,可是一天不容二月,也就是说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到 心心相印的朋友。“爱”这个字,原是以“友”做基石的,可是如果世界上不存 在绝对的朋友,又哪里能有纯粹的爱情?想想未免叫人绝望,倒又想起中学腻友 的解释:这两个月亮,一个是天上明月,一个是波上水月,同中有异,异里有同, 这才是你我成为朋友的缘由。当时一笑了之,如今却山隔水阻的,渐渐没了联系, 虽也知道再见时尚能腻腻如昔,然而一天上一水中,一故乡一国外,到底是再难 携手欢笑如昨。友谊如此,爱情就更不必提,曾经的信誓旦旦,终究是化作过眼 云烟,旧人不哭新人不笑,这样无悲无喜的境界,或许才更是人生无奈的真味。 或许,先人造这一个“朋”字,就已经在冥冥中指示,我们在这不叫月亮的孤独 星球上注定要孤独地走过一生?……   罗岩再看时,无奈地笑了笑,李竞后来说她是强说“词”,非要找点解释什 么的不可。罗岩的回帖里就先夸了一通这小品文牵强附会的有趣逻辑,却又道: 据我所知,这“朋”字的“月”,古意是指身体,两个人形影不离,所以才是朋 友;又有一说:能不能够成为朋友,应该交往了两个月以后就可以确定。因此, 我们也许不必那么悲观怀疑了……   罗岩给李竞写EMAIL,打电话,都没有回音,又拿起许多年不曾拿的钢 笔,给她写传统的纸信,却难以落笔,不仅许多汉字写得费劲,要不时地用计算 机里的中文软件来校对,而且更不知道从何说起,如何请求李竞的原谅。他简直 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无能到连一封传统的情书都写不出了。饶是如此,每天夜里 睡觉前,还是难以自禁地要写一些,或是回忆或是道歉或是憧憬,自觉逻辑混乱 不堪,语言枯燥无味,却又仿佛唯其如此,才跟李竞说话了交谈了,才能安然入 睡。   每天在学校,干活并不能专心,时不时上了麻绳,在各版里寻找李竞可能留 下的其它文字,又盼望着她也忽然能上来,让系统再给自己好朋友上线的惊喜通 报。可是李竞再也没上来过。晚上回家,更是无心干事情,倒是把《围城》电视 剧又复习了一遍,星期六的晚上也看上了青春言情剧《道森的小溪》和《菲罗丝 笛》。   每个周末,还是打电话找李竞,可是她要么不在家,要么接了也只是淡淡的, 说家里有人因此说话不方便或者已经睡了什么的。罗岩就在深夜里给她写纸信, 把自己这一周琐碎的思念和追忆化成纷乱的文字,倒常常不经意就写了十几二十 页的样子,星期六一早就匆匆地寄出去。   今年的春节,正好是个星期六,中国学生倒得了巧般地高兴。星期五晚上, 王飞等约好了一起玩,几个人先说看电影,后来说新出的电影不好看,又冷,不 如窝家里打牌。罗岩这一阵子寡与人交,这时也怕了孤单的周末,就答应了。四 个人一边打牌,一边就说些人和事。王飞忽然道:“你听说了吗,你小师妹安宁 的事情?听说她跟男朋友分手了。工作一年,挣的几万块,全部给男朋友了,说 是补偿他资助她读算机硕士的一年的学费。这世道啊!老婆过来了,真不知道让 不让她去读计算机好了呢。狼太多了!”他忽然意识到罗岩等人也是狼,就止住 了,却道:“罗岩,你是不是有个女朋友啊?有次打电话去,夜里,一个女的接 的。”罗岩笑道:“算吧。可是,分手了。”大家一时黯然,罗岩忙着道:“别, 别为我默哀。就是闹点小矛盾。”王飞就又神飞色舞地道:“你小子!不过一直 没听你说过啊,在哪儿啊?跟你不在一起?可要小心了!现在的狼,本事大得很, 经常网上勾人呢。这些女孩子,男朋友老公不在身边,很容易上钩的。我老婆以 前也喜欢在网上聊天,后来很吵了几次,她又忙着办签证学英语,才收敛了。我 也才放心了。”   罗岩的心情忽然烦躁起来,又想起上次圣诞节没打电话惹李竞生气的事情, 一时连出了几局臭牌,看表已经快十一点,就借口说要回家等女朋友电话。他们 虽不满意,却因才说的那些要警惕狼群关怀女友老婆的话,也只好放行了。   他一人出来,外面却是冰天雪地的夜晚,车子打火打了好长时间才打上。开 车往回去,视野里忽然有白的细小雪花落下来,密密急急的,他先还没打开雨刷, 雪积在前窗,一会儿就挡住了视线。他打开雨刷,对面鲜有车辆,因此把车灯也 开到高亮档,一时满眼都是急急飞舞的雪花,耳中也满是它们窃窃的私语,反衬 出他独行于深夜荒郊的寂寞。他打开收音机,后街男孩正唱着“告诉我孤独的意 义”,然后是天气预报,似乎又一场暴风雪要来了。   到家,检查留言机,只有一条,内容却是挂电话的声音,一时猜不出是谁的 电话。拨了李竞的区号,却到底停下来。呆坐着胡思乱想,虽已经在家,却还有 人在夜晚荒路的孤寂。草草洗漱了,却有电话来,接了,却是梅菲打过来的。寒 喧了两句,梅菲说又路才干就又下雪了,又说学校春节有什么活动的话,罗岩听 着就有点不耐烦起来。梅菲却忽然问他,有一次打电话给他一个女的接的,那个 女的是谁。罗岩想了想,就道:“是我的女朋友。”梅菲愣了愣,却笑道:“你 什么时候找了个女朋友?”罗岩道:“在网上找的。”梅菲在那边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网上找的女朋友?哎呀,罗岩你真有意思!”罗岩冷冷地道:“我没什 么意思。对不起,我要给女朋友打电话了,我们下次再聊吧。”梅菲在那边气咻 咻地,几乎要摔电话的样子,却还是没舍得摔掉,只是冷笑道:“罗岩,你别欺 人太甚!”罗岩疲累不堪,只淡淡道:“那好吧。再见!”然后轻轻挂断了电话。                 尾 声   已经快十二点了,罗岩给李竞家打了四次电话,却还是留言提示。他强自安 慰自己道:她也许参加什么活动去了;却又想,李竞此时是不是正和别的男生一 起跳舞说笑呢……他想给李竞写第四封纸信,却怎么也写不下去。到厨房拿了啤 酒喝,喝了两瓶,醉醺醺地躺在床上,却还是无法入睡。仿佛昨天,李竞还在自 己的怀里,说着温柔调皮的话,现在却怎么也到达不了她了,她遥远冷漠得好像 从来没存在过一样了。他给她打电话的欲望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终于对自己 说:不管她睡了没有,她室友睡了没有,我要给她再打电话,直到她接了,我要 告诉她我是多么爱她,多么想念她……他在黑暗里又拨出了那一串熟悉的号码……   李竞送吴欣去机场回来的路上,就发现又下雪了。回到家,忽然觉得异常的 孤单。除夕之夜,吴欣一个小时后就在程放那里了,可是自己呢?平常虽然跟吴 欣不是倾心倾肺的朋友,然而到底能够互相照应,解除些孤独寂寞。这夜却不行 了,这么晚,也不敢给家里打第二次电话了:晚上八点时候就按照家乡习惯先给 父母小姨等简单拜年问候了,却没敢细说长谈,害怕彼此伤感起来,现在若再打, 他们就要担心自己怎么还没睡,担心自己想家想得利害了……后来倒是给其他国 内国外的朋友打了些电话,甚至也拨了罗岩的号码,却在听到留言提示时挂了。   快一点了,她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听见外面雪花落下的声音,那种沙沙 簌簌的雪落的声音,在黑夜里无比清晰地传送到她的耳中。她起来,也不开灯, 拉了百页窗往外看,就又看见一个苍苍茫茫的世界,点点白色的雪珠在黑夜的空 气里舞动着,原本已经干爽坚硬的道路山峦,在这夜雪之后,大概又要湿润柔软 了。      她叹口气,慢慢拉上百页窗,重新回到床上,躺着,静静地听雪落的声音, 原本纷乱无绪的心情仿佛渐渐又在这潮湿却温暖的声音里温润清静下来。她忽然 又开了灯,拿了放在床头的罗岩的纸信来读。那是他的第三封信,信里他说想念 她耳朵上的耳环,想念她脖子上的玉坠项链……李竞下意识地抚摸着那枚还挂在 胸前的凉凉的玉块,想起罗岩温暖的手、热烈的唇,曾经怎样在冬夜里点燃自己 的激情……在这风雪之夜,她知道自己在想念罗岩了,想念他磁性的嗓音,还有 温暖的身体……   李竞给罗岩打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又停下来,挂断了。正犹豫着,电话铃 却在深夜里尖锐地响起来,她惊了一跳,却在第二声铃响之际,就摸接了电话, 有点期待不安地说了声“HELLO?”   “是我,罗岩。”   “知道。”   罗岩听出她的期待,就问道:“你方便说话吗?室友睡了没有?”   李竞就道:“吴欣去她老公那儿了……”罗岩松了一口气,却半天说不出话, 李竞也沉默良久,然后轻轻道:“说话呀。”   “今天除夕……”   “是。”   两个又沉默了一会儿。罗岩问道:“你晚上干嘛了?”   “送吴欣去机场,看你的信……你呢?”   “你打过电话来是吗?”   李竞不说话。   罗岩有点兴奋起来,道:“本来在别人家打牌的,可是突然很想你,就回来 了。给你打电话,没人接,太晚了,不敢再打,可是磨蹭了这么久,还是打了……”   “你怎么有点鼻塞的样子?”   “我、我喝了点酒,因为睡不着,因为,想你……”   “以后不准一个人酗酒!”   罗岩为她亲切的命令口气忽然想哭,却拼命忍住了,强让自己笑着继续说话。   “今天他们有人要去看电影的,后来觉得冷,就窝家里打牌了……我忽然想, 我们还有多少事情没做啊:我们甚至没有一起下过馆子,没有一起看过电影,大 都会博物馆也没有看成……”   李竞就道:“是啊,本来说到你那儿看杜拉斯的小说呢,也一直都没看;还 说听你收藏的古典音乐CD呢,也没听……”   “每次回到家里,我就会想到你在的样子。我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孤独地生 活下去了,我生命里不能没有你了……可是你不回我的EMAIL,不给我电话, 你真地能这样放弃吗?──我甚至没给你写过真正意义上的情书……”   李竞叹口气,又不说话。   “我只想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至少可以做点什么,有个努力的方向,不 要象现在,象被判处无期徒刑的人,感觉生活的唯一目标就是孤单地走向死亡……”   “没有你的时候,从来没觉得生活可以这样美好,但也从来没意识到生活也 可以这样绝望,仿佛死亡……”   “可是我不要这样孤独的生活,我受不了没有你的生活……”   “我爱你,我想你……”   罗岩絮絮地说着,象个委屈的小孩,在黑暗里孤独无援地诉说着,盼望着, 他的话象点点飞舞的雪花,落在李竞的耳畔,让她的心慢慢地柔软温润。   李竞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我刚才正想给你打电话……”   “是吗?……我真地想你的声音,想得要发疯,就象爱得要发疯,为过去的 自己悔恨得要发疯……”   “我知道了……我也想你,我也爱你……我要你……”   深夜里,李竞如梦幻的声音幽幽传进罗岩的耳朵。他欠了身子,坐起来,室 内因为外面的雪光而有微微的光亮,暖气忽然起来,热气和噪声一时充满了房间。   他忍耐了许久的泪水,这时终于畅快地流出来。他抹了抹泪,却怎么也抹不 净,就抓紧了话筒,只是孩子般不停地抽噎着,喃喃着:“我爱你,我给你……”   雪,还在黑暗里不停地落下来。 2000年8月 (寄自美国) ※※※※※※※※※※※※※※※※※※※※※※※※※※※※※※※※※※※ 本期编辑:唐郎 本期校对:应帆 审  稿:阿飞、笨狸、方舟子、赋格、虎子、古平、杏儿、亦歌、一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fang@xys2.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P.O. Box 26194,San Diego,CA 92196,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 (http://207.152.99.201)         http://www.xys2.org      ftp: 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及“新语丝之友”:      http://www.xys.org/subscription.html      http://www.xys2.org/subscriptio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