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1/01 (第八十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中国店:www.chinastore.com        ※ ※                                 ※ ※※※※※※※※※※※※※※※※※※※※※※※※※※※※※※※※※※※                    § 【卷首诗】              §      来生缘                    § 鹿 园:来生缘            §      ·鹿园·                    § 【网讯】               § 旧日的欢爱,作别旷古的尘缘 【中文网十大网讯】          § 在无言中挥手                    § 于是青山暮暮,醉落夕阳 【牛肆】               § 曾是在彩霞满天时                    § 紧紧的相拥 碧 声:都是传奇惹的祸        § 只为你一句 元 江:元江的香蕉          § 我为卿狂 北美老姐:乌龟背小猪         §                    § 灯光下默默的亲吻 【丝露集】              § 挡不住晚冬的冰冷                    § 交织在一起的影子 马明博:石藏记            § 倾诉着过去的恋情 唐 朗:七戒             § 未来的心伤 海 剑:红布             § 伸手拂去你发间无助的凌乱                    § 失落的却是昨日的温柔乡 【网里乾坤】             §                    § 能笑着离别吗 张远山:生命的狂欢          § 为什么我心里只有苍凉   --评曾月郁、周实著小说《李白》 § 最后的握别竟是如此艰难 泽 熙:“性格九型”与流行管理    § 喧闹的人群中                    § 忘不了你分手时的耳语 【网萃】               § 来世                    § 我要做你一辈子的新娘 西 棣:西棣诗选           §                    § 【网讯】∽∽∽∽∽∽∽∽∽∽∽∽∽∽∽∽∽∽∽∽∽∽∽∽∽∽∽∽∽∽∽ 新语丝2000年优秀作品评奖通知 新语丝编辑部将根据读者的投票情况,从2000年《新语丝》月刊、增刊 中评选出十篇优秀作品。每位获奖者将获得两百美元的奖金。新语丝编辑人员的 作品不参加评选。网上投票请到:http://www.xys2.org/vote2.html ★ 近日来方舟子、逍遥等人在新语丝网站撰写多篇文章揭露目前在中国大陆风 行的“核酸营养品”是一个对人体有害无益的商业大骗局,引起了广泛关注。详 情请看新语丝网站的“立此存照”网页: (国际版)http://www.xys.org/pages/dajia.html (国内版)http://www.xys2.org/pages/dajia.html ★ 在2001年北京版权贸易洽谈会上,国家版权局版权司司长王化鹏透露: 中国著作权法将作重大修改,内容涉及网络环境下的著作权保护等六个重要方面。 有关修改草案已进入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审议程序。据透露,在著作权法里将增加 作者在网络环境下的权利,将作者在网络环境下的权利列为单独权利;不经权利 人许可不得去除或者改变权利人为其作品设置的权利管理信息,也不得擅自破解 权利人为其产品设置的加密程序,即不得规避权利人为其作品设置的技术措施, 以保证法律赋予的权利能够安全实施;为了维护法律的严肃性,做到令行禁止, 对于网络环境下的侵权行为,除规定民事责任外,还可给予行政处罚。 ★ 国内第一家中文域名争议解决机构———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简 称CIETAC)域名争议解决中心于2001年1月1日起正式受理国内中文 域名争议的投诉。任何认为注册域名侵害其商标权的商标权人,均有权向争议解 决机构提出投诉,请求争议解决机构作出裁决,以保护和实现其权利。另悉,目 前最高人民法院正在积极研究制定关于域名争议的司法解释。 ★ 中国电信集团公司宣布,中国公用计算机互联网(CHINANET)已成 功实现全面提速。大规模扩容后的CHINANET网络节点间的路由中继由原 来的155M扩容为2.5G,网络总带宽达到800G。国际出口总带宽已达 到2G,预计今年3月份将达到3.3G。 ★ 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知识产权庭对《堂吉诃德》译者刘京胜诉搜狐侵犯 著作权一案作出一审判决。法庭认为,搜狐虽然作为网络服务商,对其链接传输 的所有内容进行筛选是不现实的,但是搜狐必须为它得知侵权后没有及时制止而 承担责任,向刘京胜书面致歉并赔偿3000元。这是中国第一件涉及网络链接 问题的案件。 ★ 由中国留学生创办的专门从事网络图像处理以及土木工程计算等领域软件开 发的企业——软脑株式会社12月22日在东京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这是日本 第一家由中国人创办并上市的企业。 ★ 美国联邦通信委员会正式批准美国在线公司对时代-华纳公司的合并。在完 成这项总值高达1062亿美元的并购交易后,美国在线-时代-华纳公司将组 成世界最大的媒体公司。五名委员会以三比二的表决结果决定对新公司的即时信 息传递系统进行限制,还要求新公司对其它竞争对手开放其拥有的有线网络资源。 ★ Pegasus研究公司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去年第三季度,美国大 约84%的互联网上市公司都赔了钱,其中三分之二的公司的资金可能会在一年 内耗尽。根据这份报告,互联网公司在去年第三季度共“烧掉”20亿美元,基 本上与前一个季度相同。另据一份网上调查显示,去年全球至少有210家网络 公司停业,其中绝大部分是在第四季度关门的。 ★ 加拿大从2001年1月1日起实施因特网隐私法。根据这项法律,所有收 集信息数据的网站必须向它们的客户说明是谁在收集信息以及为何收集信息。这 一《个人信息保护和电子文件法案》将首先在联邦一级机构实施,如银行、电信 公司和交通运输公司的网站。到2004年,这项法律将适用于所有商业性网站。 ★ 英国警方透露,他们已经采取联合行动,摧毁了世界上最大的互联网儿童色 情网站。自1998年以来在12个国家有107名犯罪嫌疑人因此案被捕。目 前,在英国已经有8人被起诉,罪名是他们合谋在互联网上分发色情图片。一名 男子在被逮捕后自杀,其它7人承认被控罪名。 【2000年中文网十大新闻】∽∽∽∽∽∽∽∽∽∽∽∽∽∽∽∽∽∽∽∽∽        中 文 网 2000 年 十 大 新 闻 一、网站挑战传统媒体:新语丝网站组织海外学者在网上持续揭露国内各媒体塑 造的“基因皇后”陈晓宁的事件真相,震动海内外,影响了传统媒体对此事件的 后续报道。中文网络首次大规模地显示了舆论监督的威力。 二、第一个学术打假网页成立:一年来用利用网络收集资料快捷、方便和网络通 讯的迅速等有利条件,新语丝网站接连指控数位中国科技人员抄袭他人论文、伪 造履历,揭发各种学术骗局,备受国内学术界的注意。在此基础上,第一个学术 打假网页“立此存照”在新语丝成立。 三、中国“网络泡沫”破裂:新浪网、搜狐、网易在美国纳斯达克大跌声中勇猛 上市,每股价格从上市时的十几美元跌到年终的三、四美元,人称“垃圾股”。 中华网股价在3月一度高达156美元,到年终不到五美元。 四、中国网络紧箍咒收紧:《中华人民共和国电信条例》、《互联网信息服务管 理办法》、《互联网站从事登载新闻业务管理暂行规定》和《互联网电子公告服 务管理规定》等一系列互联网法规相继出台。 五、中文域名起烽烟:中国、美国、新加坡的机构纷纷推出中文域名注册,就中 文域名的利益和权益展开大战,迫使中国信息产业部发布《关于互联网中文域名 管理的通告》,管理在中国大陆从事中文域名注册、服务或注册代理活动。CN NIC与台湾TWNIC达成共识,将推动两岸四地的中文网址互通作业。 六、死亡阴影笼罩网络:以在网上不懈推销伪科学和宣扬“秦桧伟大”著称的网 上闻人朱海军据报突然去世,引发网上悼念热潮,对其生前所为褒贬不一的评论 有如潮涌,或誉之为“伟大思想家”,或贬之为“妄人”,几家网站乘机爆炒此 事件。37岁癌病患者陆幼青《死亡日记》在网上连载,“直播”死亡步伐,引 起关注。 七、网络文学书市走俏:收集新语丝等海外网站文选的“网络文化丛书”以及“ 榕树下网络丛书”、“中国网络原创作品精选”等网络文学丛书纷纷上市,方舟 子网络文集《方舟在线》热销并获十大科普好书奖,连很少上网的作家也赶时髦 出版“网络文学丛书”。 八、网络版权官司成时髦:网络版权官司形形色色,无奇不有,网站告出版社( 榕树下-中国社会出版社)、杂志社告网站(《大学生》-263首都在线、《 生活资讯》-Chinaren)、网站告网站(今夜网-新浪网、创联-信诺 立、Chinabyte-天极网、博库-Tom)、翻译家告网站(刘京胜- 搜狐)…… 九、网站排名作弊引起非议:CNNIC年中的中国互联网络用户调查在业界引 起争议,尤其是十佳网站评选,不仅喧宾夺主,更出现了少数网站的作弊嫌疑。 CNNIC决定在年底的调查中,仅进行有关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的调查统计, 不再对各网站进行排名评选。 十、“网络作家”被收编:一批活跃在国内网络的网虫被炒成“著名网络作家” 后,纷纷到小报担任编辑、记者,为国内网虫出名后的去路指明了一条方向。 【牛肆】∽∽∽∽∽∽∽∽∽∽∽∽∽∽∽∽∽∽∽∽∽∽∽∽∽∽∽∽∽∽∽ ◆            都是传奇惹的祸                ·碧声·   For everyone who has will be given more, and he will have abundance.   Whoever does not have, even what he has will be taken from him.                 ——Matthew25:29   弟子:师父,请问向您学道,要几年才成?   师父:大概十年够了。   弟子:我有老父在堂,十年恐怕太长了。若我格外努力呢?   师父:那就要二十年。   弟子(发急):我一定拼命用功,务求尽早学成。   师父:那么,非得三十年不可了。       ————(可能是《列子》的故事)   俺小时候个子小,经常被人欺负,又因看多了《少林寺》之类的电影,想当 个武林高手的愿望就格外强烈,天天做着锄强扶弱的白日梦。然而俺很有自知之 明,心里十分清楚,所谓伸张正义不过是美丽的借口,我做侠客的最大目的,只 是为了那份神气、声望、权力感等,并非真正为了正义。何况我又吃不了苦,又 耐不住性子,老老实实练功夫,是决计不肯的。这样的人若要成为侠客,只好等 着机缘凑巧的传奇。   过了几年,认识了牛顿三定律,知道一跳三丈高在地球上仅凭个人力量是不 可能的;一苇渡江的神话,听着像裘千丈老先生从水面上走过来一样可疑;两只 脚互相踩着在空中走路,更是荒唐得要死。得,什么传奇,什么秘籍,什么名师, 什么绝招,这下子全都呜呼哀哉,俺的侠客梦就此完结。因此俺对科学的第一印 象极为不好:她缺乏人情味,没有梦想,让信任她的人无法再期待天上掉馅饼。 ——我很想不信任她那套探求事物规律的方法,只是做不到。   高中体育老师是少林俗家弟子,有点真功夫,打起架来也许一人能对付好几 个。但这样的武功离传奇相差太远,我已经没有兴趣了,老师对我这种一年学不 会一套长拳的笨学生也没兴趣。倒是物理老师屡投青眼,看得俺昏昏乎乎,立刻 移情别恋做起炸药奖的梦,希望踩在爱因斯坦肩膀上手搭凉篷向远处张望一番, 搞出个大统一理论什么的。   随后混在天才的队伍里上了大学。我所在的系,在八十年代的中国盛产神话 与传奇。虽然作为神话起源的那个人几乎已经泯然众人矣,一些其它的传奇也褪 色甚至早夭,但我们的父母那一辈,没有听说过它、没有希望自己的孩子与这个 传奇发生关联的,只怕很少。二十年来,这个系培育了数百名学生,其中许多人 去美国继续深造,其中大多数留在科研领域。若以平常心来看,除少数几个失败 的例子之外,这个系绝大部分毕业生都很出色,说不定其中就有人将来会成为改 写科学史的传奇。但是,此时还不是做这种梦的时候。在可能成为传奇之前,每 个人都需要极为严格的学习,与踏踏实实的研究。这个时代已经不会再出现天上 掉下来的传奇——即使在三百年前,苹果砸到的若是一个缺乏科学素养的脑袋, 也没什么用处,何况是现在。   处在这个制造传奇的地方,才知道俺自己的那点小聪明不算什么,周围的高 手海了去了。再仔细忖度一下,晓得自己生性懒惰,正如吃不了苦头去练上二十 年武术基本功一样吃不了苦头去搞科研。也很知道,俺那点为民族争光、追求科 学真理的想法不过是美丽的借口,想得炸药奖的最大目的只是为了那份神气、声 望、权威感,并非真正为了真理。如此俗念充斥在脑中,炸药梦看来也没有实现 的可能。   于是,分专业的时候,俺挑了一个与基础科研无关的。而今在媒体里混饭吃, 充当科学家与公众之间的翻译。这离十年前的白日梦实在是远得很,然而我并不 难过,也不惭愧。自己觉得在这个行业里,俺算是不错的,比中国科学新闻编辑 记者的平均水平高出不少。好好做下去,传奇固然是不会有了,但于国于民也算 做了点有用的事。比起为发愣功鼓劲儿、用物理知识为李大师的光年时间说辩护 的科大物理系博士,更不知好到哪里去了——科大有那种学生,真是师门蒙羞。   俺不敢乱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只是打小做侠客梦时就有一种固执的清醒。我 认为,真正执着于正义的侠客,不会执着于神气、声望、权威感,不会执着于把 前辈高手打倒在地、一夜成名的传奇。成名的欲望并没有什么不好,每个人多少 都有一点。但我知道,我于这些俗念想得太多,于武功与正义本身想得太少,这 样的人注定是成不了大侠的,倒很容易变成左冷禅或岳不群。真正的大侠会老老 实实勤勤恳恳地练武,不会妄自尊大地藐视名门正派和基本功;会舍生取义杀身 成仁而不求任何物质或名声上的回报,不会执着于想当武林盟主。侠之大者后来 可能真的当上了武林盟主,但一切声望、权威与尊荣于他都是添头,他在意别的 远比在意这些要多得多。在有着良好回报机制的世界里,得到荣誉者,是淡泊荣 誉者。   我也坚持认为,真正执着于科学真理的人,不会执着于神气、声望、权威感, 不会执着于把前辈高手打倒在地、一夜成名的传奇。他们为真理而怀疑,不为成 功、成名或任何世俗利益而怀疑,不为传奇而怀疑,不为怀疑而怀疑。他们若有 怀疑,不会摆出架式来吓唬普通公众,而会径自到真正的比武场去与人过招。他 们若想习武,会投身于名门正派打好基本功,待有朝一日真正成了高手自立门户, 不会在长拳还没练好的时候就直斥独孤九剑之非——窃以为在科学领域里没人做 得了王语嫣。他们靠近真理的过程中,荣誉会主动向他们靠近,但他们在意真理 远比在意荣誉要多得多。等得到哈代的人,是并不曾那么热切希望哈代到来的人。 拿着敲门砖盼望着哈代的,永远也等不到哈代。某些人或者也会像居里夫人把炸 药奖章给女儿当玩具一样淡淡地说“荣誉什么也不是”,但居里夫人说时是真的 从容,这些人说时就大有矫情的意味。   某些写文字者(说他们是作家太抬举了)热衷于在科学史上寻找传奇,甚至 制造传奇,给了我们许多错误的暗示与明示。成功=1%天才+99%汗水的公 式经常被误解。地球是圆的,南辕北辙在理论上可行。但科学并不如此。无用功 永远是无用功,可惜了浪费在里面的那些聪明才智。   真正热爱科学的人,必定热爱她的态度,尊重她的原则,理解她的精神,就 像真心爱着一个姑娘。真正的爱往往要忍受常人不能忍的寂寞甚至痛苦,需要背 起自己的十字架来跟从。爱自己多过爱她的,不是真爱。不彻底的爱,动机固然 好过憎恨,可有时也一样会让她痛苦。 (寄自英国) ◆            元 江 的 香 蕉                ·元 江·   在城市里,香蕉不便宜。记忆中只有过年时,大人会买一些,然后每人可以 分到一两个。或者,有亲戚朋友来家作客,四色礼物中会有一扇香蕉。香蕉,从 来没有象吃饭那样吃饱吃撑过。   68年底,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片红,全国响应,云南来了代表团,向上海 青年介绍云南的情况:“头顶香蕉,脚踏菠萝,一不小心摔一跤,爬起来还捡一 个大芒果。”夸张的介绍很快传了开去,不过我们是很有些怀疑的。历史的经验 告诉我们,一个要给大多数人好处的承诺,十之八九是兑现不了的。   可是地可是,偏是元某去的所在,元江,确可称为水果之乡。水果种类多, 量也多。有些水果是从来未听说过的,而叫得出名的往往是那些在城市水果店里 卖得很贵的东西。其实很自然,元江气候热,热地方只要有水,就容易长水果。 这些热带水果在城市水果店里金贵,是因为水果的长途运输和保鲜不易,豆腐盘 成了肉价钱。   村子里栽有二十亩香蕉,在村后的山坡下。每一两个月可以去收一次香蕉, 兼带除草,培土。种香蕉的那片地地势略平,收拾成一米宽左右的土垄,垄与垄 之间有半米左右深的沟,沟中有水,不多。一丛丛的香蕉就种在土垄上,间隔一 米左右。一丛香蕉有几根拔地而起的茎杆,通常是其中一根主干的顶端结着一串 香蕉,几根茎杆是同根的,一丛香蕉又长几片蕉叶。老叶子黄绿斑驳,还有些地 方带着焦黑,新叶初长,是那种嫩绿,上面还有一层极淡的白色,象蜡一样。香 蕉一点点长大,那香蕉串坠着主干慢慢地从昂首向天变为附首垂地。收香蕉时, 连那茎杆一起砍了,茎杆可以喂猪。然后在这丛上的其它茎杆又会有一根结出新 的香蕉串,慢慢长大成熟。在农村数年,香蕉一直是这么不断地收获,还没有遇 到过要种的时候。不过听说每过数年都要刨根重种。   收下的香蕉在收工时往板锄的两端一挂,一人两串,晃晃悠悠,爬着山坡回 家。收来的香蕉应该是交到保管室的,然后由生产队送到城里供销社,收入归生 产队,到年底分红时大家都有份。这算是经济作物,如果单是种粮食,又辛苦, 收入又低。   知青的住户就在保管室对面,第一次收香蕉时,每人两串都送进了自己房间, 没有一个送到保管室的。两串香蕉挑在肩上,回来的路上心中有着莫名的兴奋, 从小喜欢的水果,一直没能敞开肚子吃饱,现在居然有这么多在自己的“掌控” 之中,实在感到快意,就象初次钓鱼的人,钩上一条大鱼一样。   每人都腾出一个箱子,把香蕉辟成一扇扇的放进去,关上箱盖,就开始焐香 蕉。元江夏天极热,两天之内,香蕉就熟了。一伙知青相约着不出工,拿出扑克, 争起上游。不吃饭,香蕉左一个,右一个地往肚里塞。香蕉很甜,但这样焐出来 的香蕉不香,味道就和现在北美超市里卖的香蕉差不多,但香蕉的个儿要比这里 的小一些。那几天,香蕉吃得太多,厕所里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厕所是为知青 新盖的,老乡不习惯用。)这一次吃下来,再见到香蕉就没了小家子气,祖上阔 过可抵不上自己阔过的神气。   真正吃到焐得好的香蕉是在冬天。说起来,元江冬天也不冷,白天一件衬衣 即可,但焐香蕉就嫌温度低了。焐了几次,香蕉外面都发黑了,还是没软透,吃 在嘴里涩得很。队里的马车夫大金牙来教我们。先搬来一个陶罐,口小肚大有半 人高,然后往里放一种树叶,放一层,搁几扇香蕉,又放一层,又搁几扇香蕉, 一直放到八分满。大金牙又取来一些报纸,燃着了,丢进去,再把罐口封好。“ 七天莫开罐。”大金牙宣布,“你们这些日脓包,连香蕉都不会整吃。”生产队 里的马车夫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跟知青很合得来,说话不客气。可惜这种树 叶的名称是用傣族话告诉我们的,我们也没有自己去山上采过,又不知道学名, 所以在我这儿是失传了。   七天后把封口打开,那香味从陶罐中溢出,尽管我们的窗户有框无窗,一房 间的香味直透心肺。我们这才知道何为“香”蕉。有一种与香蕉差不多的水果叫 芭蕉,就没有这种香味。从陶罐中取出的香蕉软而不烂,匀匀地黄透了的皮子上 有一些发焦的点子,一个同学肯定地说这就叫“芝麻香蕉”。这么说,芝麻香蕉 不是品种,而是焐出来的。这事我一直没有弄明白,现放着这么多生物学家,可 有谁能回答么?若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恐怕“再教育”还没过时,博士们也可去 试一试。算你们一任博士后好了。 (寄自美国)    ◆            乌 龟 背 小 猪               ·北美老姐·   我在师大的很多同学毕业后都做了老师。有一阵,中学里时兴开小灶。我念 中学时老师也给好学生开些小灶,给跟不上的学生补课,但那小灶头上的生意, 老师是贴了时间补了精力烹调,学生只管进补就是了。而时新的这种小灶,不但 学生要根据好老师名老师们开的单子准备好材料,而且依照市场经济的规律,老 师们也会按着学校名声的大小按质标价,按时收费。家教,一时很热。而我的同 学们则戏称自己是背小猪猡,因为据说小猪背得越多,身上的油水就越丰厚。   我毕业后没有去中学教书,当时也就没有这样背小猪的经验。不料到了美国, 在计算机房干了一阵后,居然也有小猪找上门来。美国大学的计算机房,一般是 由一二个全职的老师管理,底下雇了学生工来负责机房的各种事务。外国学生在 美国支付的学杂费用是美国州内学生的三四倍,于是很多人希望找一份工作贴补 日常开销;但偏偏外国学生在校外打工属于非法,所以校园里的工作很抢手,特 别是能在和专业有关的机房做事更是要经过一番努力。   我第一次申请时,管机房的老师卡拉对我说,有两个小时的缺没有人填,星 期四晚上8点到10点,六块钱一个小时,问我要不要做?我心想,要吧,我周 四下午没有课,特地为打这份工上一次学校,来回的车票就是三块钱,一场辛苦, 收获实在不大,不要吧,一个月48块钱,用来买去上学的车票倒是绰绰有余了。 硬硬头皮我答应了下来。也许是见我诚心要这份工作,第二学期卡拉把新毕业离 开学校的那个印度小领班的14个小时加在了我的身上。   我在机房执勤时身上挂了个牌子,名字下面写着Student Assi stant--学生助理,而助理的对象就是那些为学生解答疑难问题Tutor --学习辅导员。我才去那会儿,计算机房的辅导员都由计算机软件公司里的程 序员或退休教师晚上兼职在做,但渐渐的,学校也开始启用高年级的学生来辅导 低年纪的学生。我初听到tutor这个词,就觉得发音跟乌龟turtle很 像,背地里便开始管这些挂辅导员(Tutor)牌子的人叫乌龟。计算机系有 几个机房,乌龟们当班时坐在几个机房中间的一个房间里,房间的两侧开了两扇 窗,学生有了问题在窗口安置的响铃上叮当一声,乌龟们就跑去帮助解答。说心 里话,帮人看程序中的错误是一件很费眼神的事。一个错误没个十来分钟看不出 来,于是常常可以看见乌龟们跟小兔子赛跑似的两头奔忙。而我的工作只是给打 印机添添纸,煞有介事地在机房走来走去防止大家吃零食喝可乐而已,算是我至 今看到的六块钱一小时的工作里最轻松的干活了。因为每一学期老师给学生们做 的程序题目都很相似,到了第三学期,并没有什么水平的我也开始为乌龟们分忧 解难,时不时在窗口替他们抵挡一阵,没多久,乌龟的老板白蒂就找到我,问我 愿不愿意当乌龟,因为想积累各种经验今后可以写在履历表上,我一口答应了下 来。不料这为我背小猪打开了大门。   我的第一个小猪的名字叫毕雀丝,她说嫌那名字拗口,叫我称她Bea(毕 ),Bea修的课程是CIS101,是系里最浅的一门课,教学生了解视窗, 年纪小的一些学生学这门课不用花任何气力,只是赚学分而已,但同班的一些上 了年纪的学生则是老师怎么教都觉得听不明白什么是什么,老师为了赶进度也不 能把教学速度放慢了又放慢,于是总是打发他们下了课去找辅导员。Bea倒是 没有听老师的话直接来找我,我注意到她时,她已经在机房跟必须上机操作的家 庭作业斗争了2、3个小时了,估计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居然在安静的机房 里自说自话骂骂咧咧起来。“Damn it(下地狱的),书上的指导步骤是 错的,我点击了两次了,怎么什么也没看见啊?”Bea咬着牙齿,把鼠标器在 垫子上胡乱晃了几下,然后用一种很想证明是计算机有毛病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一边发出了老美们受挫后经常会在喉咙口发出的那一声:呃……我看着她涨得通 红的脸,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说:“你还晃得不够使劲,得拿起来使劲晃,再不 听话咱们就揍它一顿,看它工作不工作。”她倒也不示弱,跟了一句“I am going to”(我真会这么干呢),便也哈哈笑了起来。   Bea显然是班里年岁最大的学生,但因为还是一头黑发,我并不觉得她已 经是一个70出头的老人了,而且她虽然不很相信书本上的指令,凡是我手把手 教的东西总是一学就会。唯一的毛病是因此过于依赖了我,我跑到哪里她就跟到 哪里,弄得我脱不开身来照应其他的学生,我被她叫了几次后对她说:“Bea, 我在这里要照顾所有有问题的学生,我不能一直坐在你身边教你这些基本功,我 实话实说,你这样的基础估计是不可能通过考试的,你干脆回家请个家教吧。” 她倒也不动气,眼睛一亮:“好主意,那么说,你答应给我做家教是不是?”“ 我?”“对啊,你比老师强多了,你五分钟教的东西比他两个小时教的还多, you are really good。”她毫无顾忌地扯了嗓子在机房里 呀达呀达起来,全然不顾教她的老先生正在不远的休息室里捧着咖啡看着这边呢。 我示意她赶快闭嘴,她才又压低了嗓门说:“我知道你们外国学生不可以在校外 打工的,我付你现金,你开个价钱吧。”我看着她,她使劲点点头,拍拍我肩膀: “That's it,I am going home。”意思是就这样定 了,转身开始收拾书本准备撤退。介于现金的无限魅力和能为人师带来的良好感 觉,我接受了她塞给我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她地址和我答应的价钱,九个美元一 个小时,我也认认真真地等待了几天,然而从此后我便没有再看到她在机房出现 过。她给我的纸条过了几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一直到过了年后的2月份我才又接到了她的电话,“我是Bea。”她在那 一头嚷嚷,“什么B?我是C。”我的确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以为是谁打错的 电话也就跟着一起开起玩笑。“我买了计算机了,你答应给我做家教的,改主意 了吗?”我这才又想起这个在个在机房扯着我不放的Bea,没想到她住得还离 我很近,但我继续跟她讨价还价,“教一次两个小时,否则九块钱还不够加汽油 的。”她表示没有问题。我就这样背上了第一个小猪。并很快知道她是犹太人。   “不得了了,背上犹太小猪啦?”我在上海的同学郑洁在中学教书,我曾笑 她为开创上海滩背小猪风气的干将之一,一听到我也上了贼船十分得意,给我回 信中对我的勇敢大惊小怪,我想她在写那句话时一定还是想着威尼斯商人中的犹 太人葛朗台,“小心不要给小猪们给卖啦”。我也回信说一定提高革命警惕,不 让葛朗台之流死灰复燃。   但很快我发现Bea倒是一点也没有放高利贷的意思,和葛朗台的阴险狡诈 相反,虽然按我们定好的价钱,每个星期她作两个小时小猪并付我这个乌龟18 美元,每次她总是给一张20美元,说,不要找了。初学时她的电脑知识等于零, 但一点点很小的进步都会使她心花怒放,教她用贺卡软件做了一张生日贺卡后, 她便把我当作天才一样在她工作的美容院里吹捧上了天。帮助她上网后,她更是 兴奋不已,一有空就给我发些junk mail(没有实际内容的邮件)告诉 我她已经可以收发自如了。她听说别人用电脑通电话,也要试试,我替她买了声 卡插进母板,从此她逢人便说,那可是给机器动手术啊,那就是做医生么,ju st like a doctor。她捧,我照收不误,捧完了她依然穷追不 舍地问这问那,网页怎么做?我大儿子的律师事务所里的机器要怎么和小儿子塑 料印刷公司的机器连网?有的问题稀奇古怪,我也渐渐地有点抵挡不住起来,但 心里对她强烈的求知欲和锲而不舍的劲头很是佩服。   她不喜欢别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但还是悄悄告诉我其实她已经73岁了, 她劝说两个儿子学计算机,他们总是对她摆出一种“去去去”的态度,意思是她 什么都不懂,“我不懂,照样可以替人美容。他们不懂,公司不就是要被淘汰了 吗?所以我带头学,学出个样子让他们看看。”她这么说时很认真,我呢,总是 咧着嘴笑,觉得她真是很带劲。   有一次,她突然问我:“你干吗不开个公司?”“开公司?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那么多人想学计算机,你开个公司收人50美元一个小时辅导,还不 赚死你啦?”“50美元一个小时?我怎么开得出口?再说哪里来的客户啊?” “这是什么年代?计算机时代,是你的知识漫天要价的时代,你是真的不开窍还 是怎么的。你不用开口,我替你开口,我说我是你经济人。客户么,只要你愿意 做,等着瞧吧。”哦噢,我心里想,葛朗台的本性终于露出马脚来了。当然心里 也没有把她的话太当真了。   之后的一个月,接连不断的电话弄得和我同住的老太太朱丽安抱怨起来:“ 我才坐下,那边电话又响了。”她胖,起身接电话不是很方便,但抱怨归抱怨, 转身她还是拿了电话记录给我报起流水账来。“奥克兰的赛尔玛说她的新手机和 总站的UNIX服务器接不上,问你今晚能不能去?西波龙菲尔德的默义家有个 9岁的男孩想要周末家教,一个小时完了以后,再教他父亲一个小时。法明顿的 当娜说她老公想知道怎样在网上买卖股票,问你教不教这个?那个伊拉克人艾米 说如果你不给她辅导一下,她期末考试C++肯定完蛋了……”   也不知道Bea是用了什么伎俩,顿时,小猪们排了队找上门来,然后又在 小猪们口口相传地介绍下,我这个乌龟变得十分抢手。而我也下定决心,排除万 难,不管刮风下雪,严冬酷暑,开了我那辆几乎锈成一堆烂铁一样的车感觉良好 地背起小猪来。我没敢照Bea教的那样漫天叫价,第一次说20美元一个小时 的时候,面红耳赤。皮厚了以后,变成看对象开价。   南费而德的苏开了一个汽车保险公司,原来底下人对她恭恭敬敬的,自从公 司更换了新软件,雇员一个个都有点不买帐了,原因么,就她一个不懂电脑,她 是Bea的牌友,用Bea的话说,她牌桌上输钱眼睛也不眨一下,一定是赚够 了保险费,这样的主儿,不要客气。默义家的那个爸爸,自称是福特医院的心脏 科专家,想学却很放不下架子来,明明自己想学,让太太打电话来却说是儿子要 上课,解释说,儿子记不住,先教他,他会了可以不厌其烦地教儿子。这倒也罢 了,好好地在跟他解释数据库的概念,他时不时拐弯抹角地想要我承认计算机这 种雕虫小技其实是和伟大的心脏病学是无法媲美的,这样的小猪,伺候了几回后, 忍无可忍,怕得心脏病,分文不少地要了该要的钱,跟他拜拜了。心里想,什么 了不起的,乌龟我不干了。   好在这样小猪的减少一点也没有影响我和其他小猪们友谊的发展,其中的许 多还和我建立了特殊的感情。凯瑟琳便是其中的一个。我是在机房当班的时候接 到她的电话的,她说她是个残疾人,原来学过计算机,但是最近买了新的软件用 起来有困难,估计是因为她不熟悉PC的缘故,所以想找个人帮忙看一下,“我 不能付很多钱,不知道能不能请到辅导的人。”听话音,她好像很着急也很担心。 “你付多少钱吧?”我问。“20美元一个小时是不是太少啦?”她试探地开了 价钱。我心想,这个人,20美元一个小时请个学生家教怎么说少呢,一面告诉 她等些日子我可以给她去看看。   凯瑟琳和我住在一个小城,小巧玲珑的房子被大树环抱着,我去的时候,她 在门口笑眯眯地迎接我的到来。“你是留学生?”我一开口她就听出我不是本地 人。“算是吧?中国来的。”“噢,中国,那是美国以外我唯一去过的国家。九 年前,我随丈夫开会去过中国的苏州杭州,那个时候我的眼睛还看的见,中国的 字画真是打动人心。”   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有些异样。她的客厅里,左边是一台几乎和墙一样大 的电视,右边是一面硕大的中国扇子,上面是一幅奔马图,“买的时候觉得大很 气派,现在倒成了我唯一可以看得见轮廓的东西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   “我原来在公司里做电脑程序员,所以我并不需要知道很多原理。只是我不 熟悉WINDOWS NT,买来的发音助读软件怎么也不工作。我眼睛几乎看 不见了,软件公司的人在电话那头指导我安装,我试了两个星期,还是没有成功, 如果你能帮我忙那就太好了。”说着她把我领到她的小房间,21寸的显示器上 还加了一面放大镜,即便如此,她说一般情况下,当视窗软件打开后,她依然需 要根据声音软件的选择命令将字体放大好几倍才能勉强看的见字的样子,一个字 就占满了荧屏,看一句话要花上十几分钟,实在太费力了。原先的有声助读软件 还挺好用,但不读网页,她听到美国在线告诉她You've got mail (信箱里有信)就是没有办法阅读信件,十分懊恼。于是买了这个据说可以读网 页的软件,可惜从来没有工作过。   我没有想到会碰到这样的学生,有声软件我也从来没有对付过,但既然来了, 看她一脸期待,我只好答应试一下。心里却很纳闷,已经这样了,还学计算机做 什么呢?但怕她伤害她的自尊,忍了忍,没敢问她。只是说因为自己并不懂有声 软件,谈不上辅导,交个朋友,辅导费就免了吧。她说什么也不答应,每次去热 茶热点,四十元学费分文不少地送到手里,并一再说已经很便宜了。如果她看得 见,我的尴尬一定没有藏身之地。   有一次,她说,如果我愿意帮她,可以开车带她去书店一次,买一些有声读 物。问她平时怎么出门,她说她每周等女儿来开车带她出去一次,女儿带她匆匆 买了食品就急着回家照顾自己的两个小孩,她不敢再多麻烦她。这样的小事怎么 有不答应的道理,我一口答应她等过两周就带她去书店和图书馆。   底特律冬天的雪的确是很可恶的,偏偏我那老爷车的传送带就在那两周中断 在了半路上,车是四百多块买来的,换一根传送带反而要三百元,我一时想不通, 傻劲上来,决定放弃小车坐巴士,这一决定就是好长时间。不知为什么,我没有 打电话给凯瑟琳去解释,也许是怕她不信,也许是不愿意让人知道我不舍得换传 送带。等到我不得不换了传送带又给她打电话去时,电话录音中说她去了佛罗里 达。离开底特律时我又曾想给她挂一个电话,不知为了什么,总觉得愧欠了别人 的信任后连说你好的勇气也没有了。   和我的黏黏糊糊相反,我的另一个小猪雀喜却老是和她的名字一样爽爽快快, 令人欢欣鼓舞。自从我帮她把家里的机器和通用的服务器连上以后,她终于摆脱 了她儿子对她那台高级手提计算机的挟制,高兴得不得了:“我儿子总是说,妈, 你靠边站,我来弄,他一弄,玩了这样玩那样,哪里还有我上手的时候,现在好 啦,我有事就给你打电话。”她那样说好像她请我不要钱的一样,我呢,被捧时, 只觉得她的话十分悦耳。   有一阵,在通用汽车公司教书的她把我拖了去听她教授的汽车营销术,虽然 卖车的技巧我没有听懂多少,还是给她出了不少改进计算机教学的花花点子。她 呢,也不跟我保密,告诉我她家里弟妹14个人,她是第十四个,母亲生完她以 后就去世了。她上大学那阵也穷,开了辆比我的车更破的车,开到哪里响到哪里, “我都担心没人会爱上我呢,不料毕业典礼一结束,我现在的老公,那时候的老 师就问我愿不愿意赏光喝一杯咖啡,我就知道那扇大门终于打开了。”在老公的 支持下她完成了博士学位,在通用汽车附属大学里也当起了教授,“总有艰难的 时候,经历过了以后会觉得这些经历其实有滋有味的。”她喜欢hug(拥抱), 以示热爱与鼓励,每次离开她那里,她总是给我一个很温暖的大hug,说一句, “You go,girl”(向前走,小姑娘)。那股热情足以背起我向前奔 跑起来。   就这样,不知是我这个乌龟背着小猪,还是小猪们背着我这个乌龟,在Be a这个分文不收的犹太经济人的大力协助下,有着我那轰轰做响的老爷车开路, 有那么多善良的美国人民捧场,在异乡那些曾经负重的日子里我也竟用这样一种 方式体验了人和人之间一撇一捺相互支撑的美丽。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石 藏 记               ·马明博·                一   春节后,陪老父登泰山,于山间行走,体会了登山之难。这前脚后脚的石头, 让我想石家庄那位爱石的诗人刘小放。他出远门,进深山,涉大川,搜石觅石, 于山水间,弯腰求索,翻砂拣石。那份辛苦,凡俗之人,身何以承,心何以堪?   体会了搜石之难,才能享受藏石之乐。他一番劳累之后,将看好的石头抱上 车,拉回家,搬上楼。然后,临池清洗,洗去石上的尘渍,歇去身上的尘劳。再 后,品着茶,眯着眼,将这石头细细看来,细细咂摸。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福?   白石老人藏印甚丰,号“富甲三千”。佛教经典的积集,名“经藏”。在我 眼里,刘小放的石头,就是他于诗歌之外的另一种创作。他与石共居,居处可谓 石藏室。这石藏室主人刘小放,算得上一位“石头富翁”了。   他说,我这些石头,囊括了天地胜状、霁月光风、日月星辰、古今风情、乡 土传奇。   你看,他算不算一位富甲天下的富贵中人?               二   石头本应姓石,我说的这些石头,却姓了刘。   因为石头的主人是诗人刘小放。而在他眼里,这些石头好比儿女。   这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或置高架,或卧案几,或放床头。有的循规,有 的破格;有的粗朴,有的细腻;有的严整,有的坼裂;有的灵巧,有的蠢笨;有 的还没有打洗干净,零零落落地堆在门侧墙角;有的已经让主人见赠或为亲友索 去。   站在这一屋子里石头面前,人会不自觉地屏声敛气,沉静起来。   想一想,这里的哪一块──哪怕是最小的──跟我们的年龄比起来,都如旷 野比飞尘。它们是亿万斯年的岁月结晶;它们是天地间造化的精灵;它们是沧海 桑田的见证者。它们是与人类祖先一起沐浴过日光月光,或许先人就是用它在追 逐生物中投掷的;或许先人就是用它碰出火花的;或许先人就是用它收割作物的。   想吧,每一块石头都能让你浮想联翩。   是啊,人的生命,在这些经历丰富的石头面前,是多么渺小!   帕斯卡尔说,人不过是一枝会思考的芦苇。说人是芦苇,是言其在自然界里 的脆弱与渺小;而石头无论大小,却是坚硬的。   石藏的主人说:夏天,燥热里,回到家来,摸一摸石头,心里立时凉沁沁地, 立马就祛去了火气与躁气,让人心如磐石。   这是不是“石头三昧”?               三   石藏主人说:石头是天然的雕塑。你看──   顺着他的手指,听着他的解说,果然,我在石头上看到了那些天然的纹络构 造的风景。若在横看竖看,风景就立体了、动起来了。   天眼。永远圆圆地睁大的一只石眼,直接与你的灵魂对视。   秋山古意。古人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岂料这石头也是“诗与画俱” 的,石头上纵横的纹络,像写意的笔,勾勒出“诗境”。   玉兰花。太阳。捆绑的绳索。蝶翼。牡丹石。星汉灿烂……   再看这“观音无量”。离远些,真是,这石上隐约现出大慈大悲悯众生的观 音菩萨,端坐莲台,化度无尽。   这是“驮经渡海”。一块如龟的石上,搁置着经卷与《西游记》里的师徒。 石上的境界多是写意,一眼形似,就可以拓展你的联想。   人类没有联想,世界将会怎样?   我答不出。但我从这石头上看到,人类因为联想,世界变得更美!   石祖。梅花三弄。鹰。方正。彩色的乐盒。圆满。大风起兮。母亲的老粗布。 草帽。棉花篓。八千里路云和月。米芾拜石。春雨绵绵(梨皮石)。大泽云梦。 九九归(龟)一。征帆。小茅屋。蜂房(钟乳石)。一轮明月满。太阳系。   这是“爆裂石”。你看,它像不像坼裂的土地,像不像一颗正在睡觉的地雷。 石藏主人兴奋地说:这块石头,整整让我兴奋了一个月。他那神情,还沉浸在那 兴奋里。五十多岁的人了,一迷上石头,就像童年的孩子得到了宝贝。   这石藏主人是不是石痴?               四   他说:“我收藏的第一块石头,是一块雪浪石。那是去敦煌的路上捡来的。 诗人刘章为这块石头命名为‘黄河远上白云间’”。   “我收藏石头四五年了,这些石头,成了我生活里的宝贝。一天也少不了。”   石藏主人刘小放,这位名满华夏的诗人,不写诗却迷上石头,算不算不务正 业?他笑了,“世界上的石头,都是独一无二的。搜集石头,对我来说,是另外 一种创作。生活在城市,让我离乡土远了,搜集、收藏石头,将我和乡土再次联 系在一起。我是写乡土诗的。现在我从石头身上找到了诗情,有一些好诗正在酝 酿。”               五   石藏主人在读书、写作之余,不打麻将,不跳舞,不卡拉OK,雅爱搜石, 且藏石成痴。是典型的“有所为有所不为”者。   赏石中,石藏主人从他的石架上拿起一块心爱的石头。他一边摩娑,一边指 给我看,说:“它象不象一颗心。”我定睛瞧去,果然是一颗心啊!这颗心状的 石头,层层之间有纹络,分明四层。   他笑着说:我送你这颗心吧。   自古赠物,红粉赠于佳人,宝剑赠于侠士,堪称得其所哉。然而,有另一种 赠物,却是红粉与宝剑无可比拟的。那便是将自己心爱的物什赠给能欣赏的人。 这种不忍舍的舍,更显现出馈赠者的心怀,而对接受者而言,则更是珍惜这种缘。   这是一颗沉甸甸的心呐!               六   知我爱读佛经,石藏主人后来又托人给我带来一块奇石。   这石头里,有一个面壁僧人的背景。我置于案上,读书写作之余一抬头,就 看到那安心打坐的禅者如如不动的姿态,心里也多了一分精进,少了一分浮躁。   再后来,我读到一本《小石头记》。书中陕西人李饶展示所藏之石、关中才 子贾平凹作文配在后面。看了之后,颇多感慨。   我又一次为石藏主人、诗人刘小放高兴了一回。因为李饶收藏的石头是小块 的,他收藏的石头是大块的。   古人眼里的“大块”,就是天与地。石藏主人的屋虽小,却把天地都收藏了。 (寄自中国) ◆             七 戒               ·唐朗·               (一)   李鑫当年从理科班调到文科班,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是这样的,王莺是班 上第一,谁也撼不动,剩下我跟李鑫位列二、三,也没人能超越。李鑫的语文全 班第一,而我的物理全班第一,所以总分第二的位置我俩轮流坐庄。   李鑫问过我的看法,很郑重的样子。李鑫这人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太郑重 了。我说你去文科班好了,将来接你爸的班。李鑫的爸是本市机关报的主编。李 鑫说你知道我是喜欢文学的,但我爸不让。我说你不能什么都听你爸的,你爸让 你跳河你也跳吗?我打小就会劝人,逻辑无懈可击兼之苦口婆心。李鑫豆芽般的 身体在宽大的衣服里面晃动,脸上的青春痘郑重得发红,最后他终于认识到不让 他去文科班其实就是让他去跳河。李鑫去了文科班,我终于能稳居理科班第二了。 但高考下来,我俩都不甚如意,我进了医学院,他进了师范学院,严格说都不能 算大学。   医学院毕业后,我没有当医生,反而当上了老师,每日里站在骷髅环绕的讲 台上,给学生们讲二头肌三头肌四头肌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类器官。李鑫从师范学 院毕业后却没有当老师,而是进了市委宣传部,经常在本市的日报晨报晚报上发 表一些风花雪月的豆腐块文章以及文化政治方面的谬论。   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中学同学聚会里,李鑫麻杆般的身体套着件披风一样的 西服,满脸青春痘掩盖不住的神采奕奕,着实迷住了不少女同学。我关切地嘲笑 了他不合身的西服,他竟然不予理会,显然是太过得意。事实证明李鑫在买西服 时很有远见,一年后我再见到他的时候,那件西服已经合身。他那时已调任某市 委领导的秘书,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样,视我等如视空气。   本市有个优良传统,就是市委市府从来都没搞好过关系,李鑫在一次权力斗 争中被抛了出来,转来转去转到了市图书馆。本市文教系统有个优良传统,就是 每上任一个主管都要修整图书馆。图书馆越修越漂亮,藏书却越来越少,以至于 我在近十年的教书生涯里,竟未踏进市图书馆一步。   所以当李鑫打电话来说要找我聊聊时,我一开始竟想不起他是谁了,哼啊哈 的几分钟后,我才弄明白是王莺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他。沉淀已久的记忆开始浮 现:李鑫,长脸、青春疙瘩,以及大侉侉的衣服,那个跳到文科班的中学同学, 后来进了机关,再后来去了图书馆……他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我明天恰好要去你们图书馆办事。   漂亮的市图书馆外表简练,内里却机关重重,有如高家庄的地道。这样做的 好处是可以防止有人窃书,因为即便是小偷也很难找准目标并且全身而退;坏处 是我至少问了五个人才找到要找的资料,找到资料后又至少问了五个人才找到李 鑫上班的地方。   照例地握手与寒暄,照例地开了一些有伤大雅的玩笑,李鑫又成为我的同窗 老友。李鑫煞有介事地套着一件印有图书馆字样的蓝布大褂,状如五四青年,身 材消瘦,神情沉稳,行动麻利。我仔细看了看,仕途的坎坷除了使他的身材恢复 到了大学刚毕业时的水平,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印迹,而青春痘依然——在 我们这个年龄,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时值早春。   我重点询问了他的婚姻状况,活脱如居委会大妈,李鑫王顾左右而言他,一 副可有可无的人生态度。最后我终于明白,李鑫已离婚,小孩也归了女方。   我们开始转换话题,聊起了各自的工作。在我眼里,李鑫是块从政的料,在 图书馆混日子未免有点太过委屈。李鑫听出我话里有话,却没有辩白,只是说要 带我去看看一个地方。图书馆的后面是几排平房,青灰的墙面,暗红的瓦鳞,一 看就是五、六十年代的建筑,与鲜亮的图书馆主楼相比,前者是极尽时髦的小姐, 后者则是不修边幅的老妪。李鑫把我领到大概是老妪小脚的部位——最后一排最 边角的一个门前,很费力地打开足有一斤重的铁锁。没等李鑫去推,包了铁皮的 木门在重力的作用下吱扭扭地向里自动荡开,仿佛有鬼在做义工。一股霉气扑面 而来,我被呛得难以呼吸,李鑫则象没事一样,款款而入,显然对这种气味已是 见惯不惊。   日光灯七闪八闪,终于全亮了起来。足有二百平米的长方形房子,窗户全被 堵了,尽管开足了灯,还是显得阴暗。房子里有一半是铁架,零零落落摆了些书, 另外一半是一堆堆的麻袋包,看样子里面全都是书——霉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些书不能再借给读者,小心传播疾病,赶紧卖给废品收购站算了!”我 捂着鼻子,指指点点。没想到老同学竟然落魄到了卖废纸的地步,图书馆的领导 也太不把大学生当回事了。   李鑫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知道这些书是怎么来的吗?”   “不知道?是你们的库存旧书吗?”   李鑫怪怪地笑了一声,“不是,都是抄家抄来的。”   “啊!”我瞪大眼睛,没想到图书馆里竟还存着这类东西。   “咱们市武斗并不厉害,文革时候基本上没有战死的。但文斗却是数一数二 的,当年的红卫兵头目曾受到过文革小组成员的接见,被称之为文化革命最彻底 的小将。这里的书就是他们当年功绩的一部分。”   李鑫穿行在铁架子中,审看着书架上的书脊标签,面无表情,边走边说:“ 体育场里不知道烧了多少书,六个大火堆啊。”李鑫走到那堆麻袋跟前,顺手抻 出一本书来。   “六个大火堆围成一圈,中间是红卫兵革命思想宣传队的忠字舞表演,主席 台两旁的高音喇叭不断地播放着最新知识和革命歌曲,身着青灰蓝色的市民们鱼 贯而入,带着多年的藏书,有的背着,有的扛着,有的用自行车驮,甚至用三轮 车拉。书被一本本地丢进火堆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火的红光,那是革命的光 彩。”   “杨卫东说,他们都是自觉自愿的……”   “杨卫东是谁?”我打断李鑫的话。   “杨卫东是某重点大学的中文系学生,当时的造反派头目之一,也是那次烧 书活动的组织者。”李鑫把手里的书塞回了麻袋,“烧书运动持续了三天,除了 红宝书和革命宣传资料,全市的书籍差不多已烧得精光。但也有极少数的不合作 者,大多是本市几个学院里的老教授和知名人士。杨卫东根据群众举报,带着人 去抄了那些顽固分子的家,砸烂了古玩,还搜出了一大批书。当时也准备烧的, 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熄了那六个火堆,于是只好把后来搜出的这批书当作罪 证拉到体育场附近的老图书馆来。”   “喏,就是这些。”李鑫苦笑一声,“后来又闹起了别的花样,这批书也被 遗忘了,就堆在这里,一堆十几年。文革后,杨卫东被判了刑,因为没有血案, 没过几年就放了出来。没有想到吧,杨卫东出狱后竟主动要求来图书馆作临时工, 专门整理这些书。”   “书大多都已发霉变质,原先的主人和他们的后代也不想再要回去了。杨卫 东在狱里跟一位老艺人学了裱书的手艺,就在这间昏暗潮湿的房子里修整他认为 有价值的书籍,别无所求,全无怨言。”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才四十多岁,一直单身未娶,头发已经花白,眼睛也 不行了。对过去的事他说得很少,偶然提及,也只是说些‘天作孽犹可活,人作 孽不可恕’之类的话,对以往的愚蠢十分悔恨。”   “我父亲本来想把我调回市委机关,可他自己也倒了霉,因为不小心,让一 篇有自由化倾向的稿件见报而得罪上边,被迫提前退休。我就是那个时候与杨卫 东结识,并成为忘年之交。”   “哦,”我把捂着鼻子的手放了下来,“杨卫东人呢?”   “生病了,在家休息。”李鑫走到一个书架旁,抽出了一本书,说:“我想 请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那本窄长的线装书,小心翼翼地翻看。暗黄的书页上霉点斑斑,字迹 模糊,看起来已是年代久远。书里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画,线条东拉西扯,仿佛道 士驱鬼用的符咒。   “这是本什么书?”我问道。我注意到这本书前后缺损了很多,也没有书名。 本来我想细看一下文字,可那些竖排蝇头小楷实在看起来费劲,也没有标点符号, 连一句整话我都念不出来。   “杨卫东说这是一本怪书,他也搞不清来历。”李鑫指着书架,说:“那上 边的书都是杨卫东整理出来的,据他说,其中有几本是罕见的孤本和善本,很有 价值。我也不大懂,只是有时候帮他整理整理目录。”   “杨卫东化了不少时间考证这本书的来历,但至今一无所获。如果他都说不 上来,本市也没有谁能说得上来。”   看得出,李鑫对这个“文革分子”很是钦佩,我感到不可理解,我们这代人 虽然只赶上了文革的尾巴,但看过不少有关文革的回忆文章,对那个时代的宠儿 红卫兵头目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关心的是这本书里到底 写了什么。我得承认,不光是图画,那上面的文字我也看不懂。   李鑫提醒我说:“你仔细看看,书里的图是不是人体上的某些部位?”   我拿过书,翻出有图画的那几页,翻过来倒过去地辨认,终于恍然大悟,这 几幅画其实是人的唇、舌和喉部的解剖图谱,尽管不是那么精确,仔细看还是能 看出结构。作画者勾勒得过于草率,显然没有受过什么人体器官素描训练,如果 没有李鑫的提醒,我是看不出来的。李鑫找我来,就是为了这本书啊。   我对李鑫讲解起来,这一圈可能是口轮匝肌,这是牙齿、舌头,这是软腭, 这里是腭帆间隙,打呼噜跟它有关,这是会厌,这里是喉部了,这是甲状软骨, 也就是喉结,这大概是声门吧,周围还应该有几块软骨的,这一片看上去有点象 “鼎”的篆体字,哦,这里有个地方可能画错了,声带应该是这样排列的……   李鑫高兴起来,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杨卫东也这么说!他看出了口、 舌,说其他部分画的可能是人的咽喉,让我找个懂人体解剖的人确认一下。我一 下就想起了你。”   可我还是不明白,问道:“这本书到底是讲什么的?是医书吗?”中国古代 的医书少有人体图谱,偶尔在针灸书上可以看到一些极简单的示意图,但经常是 乾坤大挪移,五脏六腑随心所欲乱画一气,相比之下,这本书上的图画已是相当 详细了,我甚至怀疑,作画者解剖过尸体。这在中国古代的医生中,可谓少之又 少。   李鑫兴奋地连脸上的青春疙瘩也冒出了红光,不理会我的问题,一叠声地说: “我这就告诉杨卫东去。”   我满怀疑惑,还想再看看那本书,李鑫则坚决地从我手里拿过书,站起来就 走。我跟着李鑫来到了图书馆大门口,这小子打开一辆快散架了的自行车,扬了 扬手,便急匆匆地骑上车,绝尘而去。   我满怀疑问,却也只好悻悻而归。               (二)   当老师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和学生同步享受暑假。李鑫打来电话的时 候,我正在家里睡懒觉。几个月前的不快虽已消融,但让我顶着大太阳往外跑, 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情愿。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他反复提到的杨卫东引起了我的 兴趣,我才懒得出门呢。   李鑫在电话里说杨卫东这几天一直在发烧,吃了不少感冒药也不见效,上班 的时候突然晕倒了,刚被送到离图书馆不远的市人民医院,问我有没有熟人。   熟人我倒是有,其实象感冒发烧这类病,找不找熟人也没多大区别。但老同 学打来电话,我还是亲自跑一趟吧,顺便也想认识一下那个杨卫东。还有那本书, 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等我来到市医院门口,却只看到李鑫一个人。李鑫迎了上来,连忙道歉,说 杨卫东已看了病,医生诊断为间质性肺炎,要他住院治疗,可杨卫东开了些药就 回去了。李鑫满脸愁容,说医生认为杨卫东这病可能跟工作环境太糟有关,如果 不及时治疗,可能还会恶化,可杨卫东实在没有办法,他这些年一直拿着临时工 的工资,没攒下什么钱,图书馆也不会给他报销,哪敢住院。   我叹了口气,这类事见得多了,我也是爱莫能助。我答应找找关系,帮杨卫 东买些便宜药品,医院药房的药品价格比普通药店要贵,但普通药店假药太多, 通过熟人则可以买到便宜的好药。   我把李鑫拉到旁边的一个小饭馆里,要了几盘凉菜和冰镇啤酒,边吃边聊。 几杯啤酒下肚,李鑫的脸色渐渐开朗起来,说起文化界内讧的事,其中一位还是 他的老师。我没兴趣听这个,问道:“那本书是怎么回事?”李鑫愣了一下:“ 什么书?”“就是那本画了人的喉舌的书。”   李鑫看起来不大想谈这个话题,说:“那本书很多地方都霉变了,整理起来 很困难。”我说我只是好奇,因为那本书上的“解剖图谱”很详细,如果能定下 年代,说不定可以改写中医史呢。李鑫说:“那本书不是讲医学的。因为前后都 缺页,书名、作者和年代都定不下来。杨卫东猜测作者可能是明朝的一个太监或 者和尚。”   我愈发好奇,缠着李鑫让他讲书中到底说的是什么。   外面的太阳干辣辣地照着,饭馆生意不好,只有我们两个客人,老板娘在门 口的柜台里打瞌睡,空调被调到了最低档,发出嗡嗡的怪声,却未吹出多少冷气。 李鑫喝酒上脸,红彤彤如同煮熟的虾子,我越喝脸越青,一副奸臣模样。   “那本书,”李鑫顿了一下,自己给自己斟满了啤酒,“是本怪书。写书的 人看来没受过什么教育,文白交替,还有不少俚俗词语,不过,说的事还是很详 细。主要内容是讲一种现在已失传了的江湖把戏——双调的训练办法。你看的那 些图就是供训练时参照用的。所谓双调,就是在说话时能同时发两个声调,甚至 可以同时说两个内容不一样的句子。”   我有些失望,说:“这也算不了什么,不过是江湖把戏。”   李鑫摇了摇头,“你知道作者的本意是什么吗?杨卫东推测作者可能是太监 或者与朝廷关系密切的和尚,是因为里面讲到许多皇宫的事。这种把戏运用得法, 可以控制人的心智。”   李鑫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啤酒,脸色越发红了起来,“书里没有细讲是哪个 朝代,但根据书里的俗语,杨卫东考证作者是明朝中叶人士。其实那根本不是书, 而是手抄的,原本是不传之密,不知怎的竟流落出来。书中说到某人为娘娘赏识, 几乎百依百顺,用的就是这个法子。一个宵小之辈,竟可以用江湖上的邪门歪道 控制朝政!更有佛门弟子,本来一窍不通,但在宣讲时佐以声调变幻,竟能蛊惑 百姓,而被奉为圣人。”   “胡扯吧。”我将信将疑,这也太过离奇。明朝是有几个朝代宦官当政,可 宫中之事,诡秘莫测,也不过是皇帝的昏庸和清明,大臣的忠廉和奸佞,史书凿 凿,却从未见如此解释。   李鑫“嘎嘎”一笑,说:“所以说这是本怪书。”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这类书在民间还不知存有多少。这类邪书流入歹人的手中,翩翩然就成了大师, 上骗达官显贵,下骗黎民百姓,招摇过市,内里却是太监本色。原因何在,不是 因为有这类书存在,而恰恰是因为被禁而成为秘笈;若能公然于市,略加点破, 大师的把戏就成了笑话,哪里还成得了气候。”   “杨卫东说过,儒家的兴起乃至一统中国数千年,说不定就是秦始皇焚书坑 儒的功劳;纪晓岚编修《四库全书》,说是集典,其实也有焚尽邪书的作用,而 义和团、小刀会的闹剧,怕也与此有关;文革最是彻底,除了革命书籍,其他的 一律铲除,可如今满大街的气功大师胡闹一气,用的都是以前上不了台面的小把 戏,欺负老百姓不知道底细,骗人无数,正是应了你们学医的那句话:没了细菌, 也没了免疫。”   李鑫的声音越来越大,眼白也泛起了红色。我害怕出事,连忙叫老板结帐, 抢在他头里把钱付了。   我搀着李鑫走出饭馆,把他扶上一辆出租车。李鑫喝多了,看得出他心里郁 闷,有点借酒浇愁的意思。以他的性格为人,是不适合在官场上混的;而且,进 了官场再被踢出来,心态若想一下子就平衡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当初如果听 他父亲的话,不去转什么文科,也不会刚一毕业就介入官场,大概也不会遇到这 么多坎坷。   杨卫东呢?那个曾在本市很是风光了一阵的前红卫兵头头,今天竟能在故纸 堆中自得其乐,也算不易了,可是言语过于偏颇,李鑫老跟他混在一起,未必是 好事。               (三)   半年过去了,久未联络的李鑫又打来了电话,告诉了一个令我吃惊的消息: 杨卫东死了!   怎么死的?我曾按医生给杨卫东开的处方搞到一些药品,托人带给李鑫。李 鑫说杨卫东修养了一段时间,身体基本康复,并已上班,开始重新整理那些抄来 的书籍,还托李鑫向我这个从未谋面的朋友表示感谢。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   李鑫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语带哀音,通知我明天在市图书馆有个小型的 追悼会,如果我有空,可以来坐一坐。   我答应了。第二天恰好我上第一二节课,上完课后我就开溜了。可等我冒着 寒风赶到市图书馆,却未见到开追悼会的任何迹象。我问了图书馆的几个工作人 员,都说不知道这事。李鑫也没有来上班。我问了李鑫的住址,又朝他家走去。   李鑫的家就在附近。我敲了敲门,李鑫开了门,一脸茫然,却连道歉的话也 不说一句,只是默默地把我让了进去。房间不大,家具陈旧,却收拾得很干净, 看来这家伙已习惯了单身汉生活。   “怎么回事?”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上面不让开,说他是文革分子,没什么好追悼的。”   “哦,”我吁了一口气,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李鑫慢慢地低下了头:“被气死的。”   “被气死的?!”   屋外冬天的阳光亮得刺眼,屋里却清冷的没有一丝热气。李鑫的脸色凝重得 象是一块石头,看得出他在强压着怒火,说:“图书馆要把后面的那几排平房拆 掉,把地皮卖给人家搞娱乐场所,让杨卫东把库房里的书当废纸卖掉。杨卫东不 肯,说那里有些书很有价值,当废纸卖太可惜,于是和馆里发生了争持。杨卫东 给市领导写信说明情况,要市里面找地方安置这批书。谁知……”   “没人理会!”我早就猜到是这个结局。   李鑫摇了摇头,说:“不,他们来了人。你知道谁来了?市政府秘书长,原 市长的小儿子!他爸爸在文革中被批斗得很厉害,身体也搞垮了,没等到文革结 束就去世了。他很争气,考上了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在市机关工 作,仕途还算顺利,现任市府秘书长,据说是未来市长的热门人选。”   我们学校直属卫生部管,跟市里面这些头头脑脑来往不多,所以对这个新贵 也没什么印象。   李鑫的眼里隐约有泪水出现,“馆里边那些头头陪着秘书长来到我带你去过 的那间库房,杨卫东正在那里搞目录登记,他把麻袋里所有的书都整理了,一些 他认为有价值的书被他分门别类地排在了书架上,他还以为事情解决了呢,高兴 得不得了。秘书长把放在书架上的书大致看了一下,开始从中挑选,一看就是个 内行,挑中的都是杨卫东特别夹有标签说明的书。后来,他干脆指使手下凡是夹 了纸条标签的都拿走。”   “三个大纸箱!”李鑫用手比画了一下,“装得满满的。杨卫东开始还不知 道是怎么一回事,待看到秘书长拿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给图书馆长,而馆长还 跟他推来推去不好意思要的时候,才明白,那五十元就是买这三大箱书的钱,那 些在他眼里价值连城的书籍已成为秘书长的私人收藏了。”   李鑫抹了抹夺眶而出的泪水,“杨卫东挤了过去,说这书不能卖,却被馆长 推了个趔趄。他一气之下,心脏病发作,当场就晕倒在地。秘书长一行人就从他 身边把书抬进了停在门口的那辆黑色高级轿车里。当我赶到库房,秘书长早已离 去,馆里害怕出事,叫我赶紧送杨卫东去医院。我推着三轮车把杨卫东送进了医 院,到医院时,他已经不行了……”   李鑫止住了泪水,低下头喃喃地说:“这也许就是报应吧。杨卫东就是当年 带头批斗秘书长父亲的人。”   “那本书呢?”我轻声问道。   李鑫起身,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那本黑黄色的书,递给了我。我漫无 目的地翻着书,尽管李鑫已给我讲过书中的大致内容,这次读起来还是很费力, 字句里充斥着“奇门遁甲”似的术语,还有不少处字迹模糊,书写古怪,根本就 猜不出是什么字。翻到最后几页,更是一句不懂。   “这是什么意思?”我指着最后一页,问李鑫。我这才发现李鑫乘我看书的 时候,不知从那里拿来一个搪瓷脸盆,还有一个像框,照片上那个看上去表情有 点怪怪的中年人就是杨卫东吧?   “杨卫东说是咒语,也可能是没有翻译过来的经文的译音。”李鑫接过书, 把它丢进脸盆里,用打火机点着。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李鑫竟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李鑫盘腿坐下,开始吟颂起来。   火光渐起,书页一张张地翻起,在火中挣扎。   李鑫不疾不徐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不是外语,因为是单音节,我猜他念 的可能就是那段我看不懂的句子。李鑫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声调平缓,但变化 有致,还有一种奇妙的和声效果。   我愣在那里,仿佛置身于远古的篝火旁,满天的星斗伸手可及,而身边有一 位老者正娓娓讲述着天庭的故事。   我听不懂,可每一个音节都在我期望的那刻出现,每一个音调都在我意料中 绽出,却略有不同,似乎是迎合了我的期望,却高出了我的期望。我象是一个学 童,在高师的指点下领略真谛,为自己的领悟开怀,更为高师的指点纠正感到最 真切的喜悦。似乎一切可解,却又一切无解。   有山,有海,有树,有风。有鹿的奔跃,有虎的慢行。有猿啼,有我的心跳。 我感到了温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依赖……   火焰忽熄。李鑫的吟颂戛然而止。   一股风从窗外吹来,脸盆里书的灰烬被搅得粉碎。像片上的杨卫东突然露出 了满怀悲哀的微笑。我这才明白他的表情,这个从未谋面的朋友,终于在这一刻 被我理解了。   屋里充满了怪异的烟味。“你差点催眠了我。”我望着李鑫,打了个冷战。 李鑫沉静了片刻,慢慢说道:“杨卫东让我按书里方法练着试试,看看有没有道 理,我练了差不多有半年了,今天是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演示,也是最后一次。 就算是对他的悼念吧。”   ……   没过多久,李鑫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办起了一个书店,店名“七戒”。   而我,是他书店的常客。我问过李鑫店名的意义,他总是笑笑,把话题扯开。   存疑至今。 (二00一年一月三日) (寄自中国) ◆              红 布                ·海剑·               第一章   路到这里显得宽了,还有了些新鲜的动物粪便。跋涉者抬起头,知道在家乡 可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青白的天幕象一幅巨大的太阳旗。太阳红得不正常,太 阳旗正在缓缓落下。               第二章   佐藤吉冈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颇有一种母亲被异族人强奸了的感觉。他先是 怀疑联队长说错了某个词句,于是小心翼翼地请求重复。联队长虽然还是说了。 可语气里毕竟有些心不在焉。吉冈后来证实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出毛病。   他走出内室。这座面积不是很大却相当坚固的工事里只剩下不到二十名士兵。 其中还包括五个挂彩的。他们看他的眼神就象迷路的孩子。吉冈低下头,点手叫 过军曹,让他把炮弹箱改装成一个大木箱,装进水源中佐的尸体。士兵们对吉冈 少佐很是不解,看起来他倒象个大学生,从不打人骂人,就连下士渡边被抓回来 的时候他也没有按照逃兵处理,只是拍了拍渡边的肩膀,仍然把枪还给他。一个 士兵哼起“我的故乡草木町”这支歌,军曹跳过去给了他一记脆响的耳光。   军曹才二十几岁,生得粗眉大眼身高体阔。他是以水源中佐为榜样的,也蓄 了一盘大胡子,打仗冲在头里,喝酒也用大碗,就连睡女人也永远象个火车头似 的。   中国军队怕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人了,佐藤心里想。双方在这里对峙了近半 个月,中国士兵还在那儿唱歌,并不急于进攻,只是不放他们出去。相反,自己 的中队早就垮了,思乡,厌战。水源中佐领了几拨人马想杀出个缺口,换来的只 是自己和三十几名士兵升入天国。中国士兵一到天黑就点起几堆火来。他们不急, 仿佛吉冈的中队是火上的烤鸡,只待熟了。   给养和援兵早就成了奢望,连鼓励的话也很久没有听到。这片三角形的防区 如今只剩下吉冈中队一条底边。在联队长来电话之前,守卫另一条边的忍川少佐 从电话里对吉冈说:佐藤君,我的中队完了,大日本帝国完了!吉冈还没来得及 说什么,便听到尖刀刺进皮肉的声音和阵阵哀嚎……忍川君!只要你再坚持五分 钟,大日本帝国就投降了!   吉冈心想自己的刀已经许久没有用了,不知道还是不是锋利。联队长的叔叔, 田村中将为天皇尽忠时用的是把锈刀,士兵们打起机枪来都掩盖不住他那撕心裂 肺的惨叫。联队长有支崭新的德国勃郎宁手枪呢,可他还是会用刀的吧?我是个 军人,吉冈对自己说,我要我所有的士兵成为堂堂正正战死疆场的战士!   一个中国士兵微笑着向他举起步枪。他们相距很近。他还是个孩子呢,土布 军服里露着绣花的兜肚。吉冈几乎麻木了,直到子弹恶作剧似的炸在射击孔的旁 边,他才往后猛跳开去。那个被俘的国民党军队营长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小鬼子 我操你个妈!吉冈没有理会。虽然精通汉语的慧子告诉他这是中国话里最恶毒的 一句。吉冈跌跌撞撞地往内室的门口走。军曹和下士渡边他们几个在一边偷笑。 水源中佐威严地躺在拼装后的炮弹箱里。               第三章   松本慧子这时才刚刚梳好头,吉冈就几步闯到近前,抓住她又推倒在床上。   这几天夫君要她要得特别厉害,劲儿也好像使不完似的。慧子曾问他为什么 不要那个中国女学生。吉冈给了她一记耳光,说支那人是猪,大日本帝国武士的 精血不会洒在猪身上。   慧子先还听见那个中国女学生的喊叫,渐渐地就没有了声音。水源中佐捂着 脸来包扎,告诉慧子士兵们干得太用力,把她给弄死了。那些没轮上的就乘着她 的身体没凉奸尸。慧子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吉冈说你若被中国人捉住下场说不定 会更糟。慧子就更加心惊胆颤,尤其是听了中国战俘的连日咒骂之后。   军曹让随军慰安妇小野枝子和中国战俘营长睡觉,说是要看看支那男人厉害 还是大日本男人厉害。他们绑紧战俘的双手,脱去他的裤子,让一丝不挂的枝子 百般挑逗。   日本士兵们发出一声惊呼!中国战俘的家伙果然厉害,雄壮紫胀,怒发冲冠。 枝子还没尝过支那男人的滋味儿呢,于是迫不及待地委身上去,却不提防被中国 战俘一口咬住,生生咬断了脖子上的大动脉,血流喷涌不止。   小野枝子死了。   士兵们纷纷要求杀了他。枝子是水源中佐一直独享的,士兵们才被慰安了两 天。   但是吉冈少佐不允许他们那么做。他让人给中国战俘穿上裤子,洗干净了脸 上的血迹。这位营长一直在破口大骂,甚至还在吉冈伸出的拇指上啐了一口带血 的腥痰。   吉冈累了,动作也不似以往那么有力。慧子觉得他的全身起了一层小疙瘩, 目光也变得呆呆的了。   吉冈咬着牙,两眼开始充血,口中发出一种“呼呼”的低吼。慧子吓得别过 头去。吉冈的手揉到早上被他咬破的右边乳房上,慧子就忍不住大声呻吟。   军曹在外面大喊:少佐阁下,中国军队看样子要打炮啦!   给我顶住!吉冈在女人身上命令道。工事外面炮声大作。   许是受了慧子的吟唤和炮声的刺激,吉冈变得顽强起来,弓着腰猛烈进攻, 直到两眼发直,周身僵立,才终于射出了最后一滴精液。   吉冈翻身下了床,取出一身新军服仔细穿好,样子英俊而肃穆。   慧子!为天皇尽忠的时候到了!   夫君的脸上显出继父一般的凶残。   继父死了。是在他钻进慧子闺房的第二天被吉冈用手枪打死的。吉冈说这个 禽兽不如的家伙不配玷污大日本武士的刀!我们在前方为祖国的荣誉而战,他却 在后方奸污我们的女人。   ……   吉冈把刀递给她:慧子,我们用这把刀吧!   慧子蜷成一团,白皙耀眼的裸体不住地抖着。吉冈把一桶汽油淋到床的四周, 说你尽忠以后我就点这火……我不能让中国人得到你的尸体!他们也会奸尸的……   慧子想:同样的火焰也曾吞没了小野枝子。   外面响起了缴枪不杀的叫喊声。   吉冈顾不上许多,拉出佩枪就朝自己的胸前打了一下,连带着一股热血扑倒 在慧子身上。   慧子天旋地转地昏了过去。               第四章   工事里后来就没有了声音,远处渐渐飘走了中国军队好听的歌声。   紧握着枪的军曹被打掉了头盖。中国战俘不见了,中国女学生的尸体也不见 了。   慧子逃出工事,向着太阳落下的地方一直走。在路上,她捡到一个花布包袱, 里面有几件中国妇女的衣服和一张写有“秦月娥”三个字的良民证。   大大的太阳旗终于不见了。跋涉者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她许久没有吃 到东西了……               第五章   营长负过两次伤,一处在腰上,一处在腿上。在腰上的并不重,只是掀掉一 块皮肉。   那是在一次他带着队伍换防的路上,得到消息说有一个中队的日军正在附近 移动。营长知道来不及向上级报告了,就决定单独吃掉他们。他生平最恨有人在 自己的家里耀武扬威。   营长带队快速赶到一个山口,把二三连部署在两边的山坡上,把机枪连放在 口袋形的脖子处,然后叫来副营长,给他五六个老弱残兵和两辆马车,并暗授计 谋。   日军看到前方不远处正有几个中国士兵赶着两辆满是粮食的马车懒洋洋地走, 中队长马上下令追击并且抓获他们。   这五六个国民党士兵跑得极其狼狈,马车上的粮食包也散了,有上好的米面 流了出来。   时逢深冬季节,四处坚壁清野,粮食对于军队极为重要。   日军不紧不慢地追着,他们几乎是在朝天上打枪,并不想打破那些圆鼓鼓的 粮食口袋。当他们的中队长发现情况不妙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万分后悔自己竟 然用一整个中队的士兵追击这两辆马车。   进入埋伏圈的日军想退出去,却被机枪轻快地堵住。日军人挤马踏,等终于 稳住阵脚,兵力也已经损失了十之三四。   五六个国民党士兵早就跑得无影无踪,马车也给扔在道边。日军队长不甘心 地扯破几只粮食口袋,才发现里面全是砂子。   日军本想着抢粮食呢却一不留神成了别人的粮食。国军营长让机枪着实突突 了一阵才命令冲锋,这时日军已经溃不成军了。   营长一面大声夸奖机枪连的兄弟们打得好,一面挥舞着系了绸条的钢刀身先 士卒地冲下山去。一轮大砍大杀,他结果了几个日军士兵的性命,却被一把刺刀 捅倒了。               第六章   上峰为了嘉奖营长的机智和勇敢,发下许多酒肉和大洋,并让一个排的士兵 保护着他到牛头镇休养。   营长不知道他们这次的胜利比台儿庄大捷还早了许多。   他们住到了镇长司徒朗的家里。   司徒朗在镇上开着一座钱庄一座酒楼和一座米店,日子过得自是红火,又因 生性随和胆小怕事,故仇人不多,群众关系也不错。   营长住到他家里的第十二天伤就全好了,骑上大马带了几个兵去山里打猎。 在他满载而归的时候,看见一大一小两匹马正追着一只红狐。营长一言不发地加 入了战团。红狐走头无路,向那匹小马猛扑过去。   小马上坐着一个十岁出头的童子,人并不害怕可马却被着着实实地咬了一口, 于是被倒着掼下来,脖子卡进雪里老深。   红狐撇了伤马就往上冲。这时营长的钢刀也到了,贴着小孩儿的腿子砍进狐 狸的脸面。   大马上的人赶过来,和营长一人拉着一条腿把小孩儿拔起。小孩儿扑扑身上 的雪,拽过死狐狸看了一眼,哇地一声哭了,要营长赔他一张好皮子。   这小孩乃是司徒镇长的公子。   当晚镇长很是感激,置办下一桌好菜,要骑大马的县团总公子侍剑陪着营长 喝酒。侍剑白净面皮,高挑的个子,饱读诗书,论男人中,自是比营长俊美上千 倍。   三巡五味过后,营长猪肝着脸子问:妈了巴子你怎么叫这么个狗屁名字,跟 他妈丫头似的!   侍剑就有些不自然,也丢过去几句讽刺,摇头晃脑半文半白。营长自是听不 大懂,只瞅见侍酒的丫头在一旁偷笑,就知不是好话,于是立起身蹬在座椅上要 动粗。他的士兵们也扔了鸡腿和酒壶袒出胸脯。   司徒镇长忙闪过来劝,县保安团的两个兵丁哪里见过这个?早吓得湿了裤子。   侍剑也是一脸苍白,倒还镇定,说红狐本是公母两个,公的让营长劈了,母 的必会来报复,要和营长赌赛,看谁先抓个活的。   营长当然不惧!   当下又是喝酒。白面侍剑却突然不饮了,整整衣衫站起,脸子也由白转粉。   营长长身看去:厅堂里进来一个女子,三齐的头发黑油油地,桃花似冰冷的 脸子,紧身斜襟白缎小袄,蓝布宽口裤子,宛若一轮蓝天明月,走起路来身子不 摇,腰却软软的。   侍剑堆起笑眉迎上去。营长借机把跷起的腿子搁下,顺手扣上前门的钮子。   侍剑象是要送个什么东西,女子不理,一径往内房走。   侍剑于是很没趣。营长笔直坐着也不舒服,这酒便喝得寡,早早散了。   排长讨好地问要不要派几个弟兄去守那红狐……营长踢了他一脚说:大冷天 儿的这不是找骂么?               第七章   腰子软软的女子是司徒镇长的千金,也是侍剑未过门儿的媳妇。   营长从那夜开始就再也睡不成个整觉,满心满眼都是司徒婵娟软软的腰,于 是和小孩儿国威倍加亲近,允许他摸自己的大肚匣子和钢刀片儿。国威喜欢营长, 不叫叔叔反而叫起长官来,每日跟了,象条小尾巴。   婵娟见了营长,先只是客气地笑笑,渐渐地知道了他打日本鬼子的勇猛,不 觉笑中也多了些内容。营长那天抓到几只山鸡,正要拿来下酒,婵娟遣国威来讨。 营长受宠一般,还送了九颗黄灿灿的子弹。婵娟则马上回赠了四样小菜。   营长就着这几个仙桃般的俗菜足足喝了一个昼夜。   婵娟每日只在房里读书,营长就故做姿态地站在院当中赏月,间或还背上几 句磕磕吧吧的唐诗。常常冻得整夜让护兵搓脚。排长便道:不如冲进去一家伙干 了,省得发痴……营长骂到:妈了巴子你知道个腿子!   这番苦心竟也有了收获。是一个傍晚,营长快冻挺了的时候听见婵娟房里有 种不正常的动静。他拿不准要不要推门进去,猛然有男人的粗重喘息尖利地钻进 耳鼓,营长更难耐了,只一脚便踢开插棍。眼见侍剑满屋子跑着追婵娟,捉住了 就要咬嘴。营长奔过去一把拎住脖领子把他甩到门外。   侍剑也不再进来,只往眼里存进两道寒光。   婵娟就瘫了,歪在地上不会动弹。   营长壮起胆子把她抱到床上。婵娟让他把门关好,营长犯难了,不知道该把 自己关在门的哪一边,直到婵娟低叫:快进来别冻着……   女孩的闺房里素雅幽香,营长有点儿头重脚轻。婵娟起身给他倒过一盅茶水, 对他说:今天的事别对别人讲好吗?   营长只顾点头,闻见女子身上的香一波波旋过来,顷刻间便失了东南西北。   婵娟叹了口气,眼泪丢丢地淌下来。营长只觉着血往上涌,拍着胸口跳起来 说只消你一个点头我就去切了那个王八!婵娟忙捂起他的嘴低声央求。营长像是 被人点了穴,跌进椅子里动弹不得。   营长忘了一切,只记得自己还要婵娟姑娘答应别再哭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 往卧房里走,胸中说不上波涛汹涌但也久久起伏不平。               第八章   这个世界上有了越来越多的秘密,大如蒋委员长和日本人的,小如营长和婵 娟小姐的。   日子仿佛只是在相互匆匆的一笑中度过了,部队也好像是忘了营长的存在。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几个月,没有谁能捉到红狐狸,甚至连个狐狸的影子也没见着。   营长白胖了许多,除了和镇上的一个酸儒不求甚解地背些唐诗宋词之类,就 是练刀法,司徒镇长家的万年青都被他剃光了所有的叶片。   国威也长壮了些,得到营长送的一把刺刀。   婵娟还是在县里念书。逢到月末归家的日子,营长就只身一人出游,破例不 带护兵,所以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们的感情有了发展,尽管还是单纯的。大青马习惯了两个人的重量却受不 了营长一个人的折腾,欲火快要把它的主人烧死了。每个月它都得把他们载到一 片小树林里,营长便屡败屡战地求欢。   婵娟却只让他亲自己的手脸。   时令已值酣春了,女学生白衣黑裙白袜黑鞋,青青少女掩饰不住的诱人韵味 常常使人高马大的国军营长想起战斗中的顽强冲杀。   日军以东三省为基地大肆向我中原地域挺进,而营长的双手却只是行至婵娟 的腰部就受到了抵抗。向下是不行的了,那手便探进人家的胸衣。   说起来他们还都是第一次经历这个呢,又是新鲜又是害怕。营长的手终于触 着一堆软肉,身子立时麻了,喉咙也象着了火……婵娟一下子瘫了,委进他的怀 里,目光定定地问:你可要娶我?   要娶的。营长坚定地说:要你坐九九八十一个人抬的大红轿子!   婵娟便憧憬着笑了,要他背。于是在春天百花齐放百鸟争鸣的树林里就有一 个威猛健硕的军人背着心爱的姑娘绕着大青马来回跑个不停……   侍剑那个当团总的爹几次派人来镇上催婚,说家里住着一个排的大兵总让人 觉着不踏实。   司徒镇长自是不敢多言,只是女儿总说要等到学成后再定日子。   营长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姑娘的身子,每次去县上接她之前都暗下了拼命的 决心,可一看到婵娟腰子软软地走过来,他自己就先没了根。也许他只是抱着姑 娘娇嫩的身子就已经很满足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她,想她的时候如同猫捉 老鼠,看见她的时候又象老鼠见了猫……唉!能够在枪林弹雨中抡大刀片儿的铮 铮汉子却奈何不了一个单薄女子!这就是妈了巴子的爱情?!营长抱头不解。               第九章   日军进来的时候营长正在酒醉大睡。县保安团引着水源中佐的中队乘月黑风 高悄然摸进镇子,一个日本兵在他的腿上刺了两刀就把营长抓走了。   保安团的人狐假虎威地押着一个排的国军士兵和几百名老百姓替日军修建三 角形的工事。排长丁大个子带领几十名兄弟和保安团展开肉搏,一棍子砸死汉奸 侍剑,但终因手无寸铁,被日军全部杀害。   水源就在刚刚建好的工事里强奸了婵娟。营长双眼喷火,嘴角淌着鲜血大骂 不停。日军倒不杀他。只是时常让那个精通中国话的松本慧子来劝诱。士兵们和 婵娟的惨死已使营长恨碎口中牙,因而慧子除了一句“操你妈”之外别无所得。   营长就这样被关在工事里,一天又一天。               第十章   秦月娥——也就是松本慧子在大王庄里提心吊胆地过了最初的几天。   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户农家的土炕上,身边还坐着个白 发苍苍的老妪,满脸的褶皱里全是泥垢。   慧子吓了一跳,想坐起来。老妪于是附身问道:孩子你醒了?   慧子这才看清老妪是个盲眼人,两个眼窝都是凹凹的。她的胆子大了起来, 问这是什么地方?   咱这儿叫大王庄啊!老妪摸摸索索地端来一碗水:你昏倒在路上,是我儿富 贵把你背回来的……   慧子脑中根本没有这些记忆,接过水来大口大口地喝了,觉得头晕目眩,   又要跌倒,老妪就喊:富贵快拿饭来!   门帘应声挑开,进来一个铁塔似年轻汉子,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大海碗。   慧子也顾不得许多了,只当那碗里的蒸红薯是妈妈亲手做的寿司饭,狼吞虎 咽地吃了起来。   铁塔般的庄稼汉子咿咿呀呀地叫出声,老妪忙说:闺女莫急,慢慢吃,慢慢 吃啊……   哑子富贵从大路上背回一个标致的女人,说是牛头镇的。那儿被日军占领了, 她侥幸跑了出来,跑到大王庄的边上就昏倒了。   当然后半截是慧子自己说的,没人能够证实。   大王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农民还好对付,只是议论这女子毕竟白了一些,听 说家里是开米铺的,这白也就顺理成章了。   慧子最怕的一个,是哑子富贵的朋友四保,这家伙长得极丑陋,个头虽高, 但头顶中部几乎全秃了,脸上没有肉,只蒙着一层又薄又亮的皮。慧子最怕他那 双黑多白少的眼睛,只要射住自己,就仿佛已经伸出两只小手来。   四保眯着一双小眼睛,不怀好意地问:你家是牛头镇的?那儿我常去,怎么 没见过米铺里有你呢?   慧子本想说自己一直在县里上学,平时很少出门,但她明白一个谎言之后往 往要用几个谎言来掩饰的道理,于是干脆缄口不言了。   四保的眼睛中瞬间就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光亮,照得慧子很不自在,转身走进 老妪房里。四保影子一般跟了进来。在瞎眼老妪面前他根本不必有丝毫忌惮。慧 子隐隐地感到了一种日趋迫近的危机。               第十一章   慧子做手势说想洗洗自己。   哑子富贵马上刷干净一只大木盆,又抱来许多干柴帮她烧水。瞎眼老妪后来 把儿子赶了出去,让他在院子里守着。   在工事里呆得太久了,尤其是陷入中国军队重围的那些日子,慧子几乎没有 再洗过一个热水澡,加上夫君不分白天黑夜地要,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象是给套 上了一层又粘又厚又臭的硬壳。   热水使她感到阔别已久的舒适与安全。   慧子分开两腿蹲在木盆之中,这样可以让湿热的蒸汽顺着下身的开口徐徐进 入自己。那是一种丰富而充实的感觉。慧子似乎要瘫了……   老妪蹒跚着过来帮她擦背。厚茧的手碾过娇嫩的肌肤,微微有些痛,但是慧 子觉得很是惬意。   慧子说自己的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不知道现在该往哪里去。老妪就把她揽 进怀里,亲切地说从今往后这儿就是她的家了,该把这笔帐记到千刀万剐断子绝 孙的小鬼子身上……   慧子听了立刻变了颜色。好在老妪是看不见的。   哑子富贵被唤进来倒水。此时的慧子已被热水浸润得光彩娇艳,脸儿通红的, 水汪汪的眼睛和柔软的嘴唇使他不敢目视。   瞎眼老妪便极力夸起儿子的好来,说他人孝顺,活路也做得细,只是自小不 能言语,可也不碍吃不碍穿不碍种田,比四保那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不知强上多少 倍了!老妪听了听没有动静,又说:只可惜二十六七的汉子,连个媳妇子也没寻 下,我这当娘的怕是死也咽不下这口气了……   富贵每天早早便去山里打柴,披着满身霜水回来,一口气喝光慧子煮的两大 碗玉米粥,就又拎起木工家什,四处寻觅活路。   慧子在家中是学过女红的,只要有样子,缝衣做裤也是不在话下。   邻门的二嫂是个年轻寡妇,孤身带着的四岁的儿子。幸好有四保常送些米面, 日子也便勉强过着。四保是个色中饿鬼,借周济之际讨些小便宜,二嫂也就睁眼 闭眼了。   女人们在一起处长了什么话都可以说,尤其是这位二嫂,在庄里本是个不受 夸奖的角色,如今有了不知底蕴的逃难女子秦月娥,她就象个迟暮的艺人,终于 找到了新的活跃舞台。   四保私下里说:这秦月娥怕不是个好货,瞧那样子,屁股都让人给操扁了!   这话不期传到慧子面前,不由得恼羞成怒,但又无法发作,只得涨红了脸不 发一语。二嫂是何等精明?瞧她这副变颜变色的样子,已是明白了几分,当下自 叹女人难做!回想短命爷们儿过去之后,闲人歹汉自是不断,要不是因为有个遗 腹子拖着,怕早已经死过几回了……   慧子也免不了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二嫂眼见时候已正,就直言不讳地说出了瞎眼老妪的意思:想把这举目无亲 并且无家可归的秦月娥配给富贵做媳妇。   松本慧子不由得想起了夫君吉冈——一个英俊挺拔的大日本帝国武士……如 今做了他乡之鬼了,却又让自己往何处安身?   自那日以后,慧子看哑子富贵时的目光便多了些别样的意思。这个闷声不响 的年轻汉子倒也着实乖巧,抽空给慧子打了座梳妆台,还嵌上块不知哪里寻下的 半面镜子。   慧子暗自叹了口气,依照瞎眼老妪的指点,给富贵做了几身家蓝布的新衣服。 家里于是变得热火起来,老妪虽看不出,但心里也觉到这秦月娥的几分顺从,举 止言谈间就倍添了母女般的亲昵。               第十二章   四保不老实,从二嫂家弯出来便去给慧子添柴,间或在身前身后蹭来蹭去, 只欺老妪眼瞎,手脚间尽是挑逗的内容。   慧子先还是忍着,不想那家伙见她胆小便愈发欲火勃起,趁着老妪一日午睡。 索性把慧子推倒在灶间,不由分说地就要脱衣解裤。   慧子忍无可忍,一巴掌扇过去骂了声“巴嘎”——话一出口自己先呆了。四 保也没料到竟会如此,半天醒过神儿来便扑过去掐住她的喉咙半惊半喜地问:妈 了个巴子的你还真是个日本人?   慧子后悔得只想一头碰死,四保倒象是得了理,捏住她的胸脯一通儿发恨… …幸好这时瞎眼老妪睡渴了要吃茶,这才暂时把慧子救下。四保赶过去低声威胁 道:要是不让我弄痛快了我就对庄里人说你是个鬼子娘们儿。看你会不会死得难 看!   慧子完全丧失了防卫能力,被他按伏在灶台上泄了兽欲。刚理好衣服,哑子 富贵就回来了,兴冲冲地捧着一把夹七杂八的五色山花。   四保没事人儿似地说:富贵你丫好他妈福气!   慧子以后每天侍候瞎眼老妪吃完早饭便和富贵相跟着出去。四保初偿了甜头 却又再捞不到手,因而万般恼火,捡空儿又吓了慧子几句。慧子万般无奈,只好 跟他去了庄后的麦场。   四保很是得意,一面想尽办法折腾一面兴奋地说:咱他妈也糟蹋回日本娘们 儿,替中国爷们儿出口鸟儿气!   慧子欲哭无泪。               第十三章   正如瞎眼老妪说的那样,富贵的确是个老实憨直的庄稼汉子,替人家做木工 活儿,管了饭的就执意少收许多工钱。左近的人都夸哑子有福气,有这么个仙女 般的女子来配他。不像他哥,成天带着一帮凶神恶煞似的兵,哪家的闺女敢去寻?   没经过战争颠沛的村民依旧是一副与生俱来的简洁和直朴,未来是怎样他们 并不知道,只是真心羡慕富贵和慧子的出双入对。   在那个极陡的半山腰处,慧子一个大幅度地趔趄。   哑子富贵忙撇了木匠家什赶过去抱她。两个人就势向下一滚,落进枝叶堆积 的一处草洼。慧子被庄稼汉宽大的身躯紧紧压住,一股久违了的男人体味将她细 密地包裹起来。这使她想起夺去了自己处女贞操的继父,与她百般恩爱的夫君吉 冈,对自己垂涎已久却又始终不敢动手的水源中佐,以及那个口口声声要给中国 男人雪耻的色狼四保……二十四年来,慧子竟然从没有象今天这样真真切切地渴 望过一个男人。   她伸出莲藕一般白皙柔润的手臂绕住哑子富贵的脖子,随后送上细腻殷红的 双唇……富贵的呼吸变得粗重了,他的手被女人导引着伸向两团坚耸膨胀的肉。 他的神经被震撼了,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迫切地想要伸展出来。   慧子解开富贵和自己的衣服。当那一片耀眼的雪白裸裎在天地之间的时候, 富贵被惊呆了,不知所措地张大了嘴。   慧子用力地把他的身体拉向自己,教富贵认准和把握方位。   他偿到了从未有过的人间极乐。富贵的一双大手攥住女人的胸脯和臀部,雄 浑低沉的“嗬嗬”声响彻整个山梁。               第十四章   跋涉者觉得那个共军团长的描绘实在是太对了,火烧的天空正如一面冉冉升 起的硕大红旗。   营长走近的时候,整个村庄还在熟睡……   共军团长告诉他日本鬼子还会再回来,还有许多象牛头镇这样的地方落在帝 国主义的铁蹄之下,所以共产党欢迎更多的爱国之士参加到这场旷日持久但是必 定胜利的抗日战争中来。   营长在一瞬间便决定要站到共军这边,为死去的婵娟,国威,一个排的弟兄 以及所有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中国老百姓而去报仇雪恨。共军团长愉快地同意了 营长回家探母的想法,并送给他一支驳壳枪和几块银洋。   四保恰从二嫂的热被窝里溜出来解溲,远远望见一个高大的汉子健健地走进 庄子。他揉揉一双小眼,认出那是在国军中做了营长的富贵大哥福禄,吓得翻墙 便走。   四保不只是担心福禄回来了二嫂会旧情复萌,更是为那个日本女人真真切切 地捏了把冷汗。   营长发觉自家的院子变得整洁了,几只欢叫的鸡正簇拥着早起的老母。营长 眼中一热,扑地跪倒,膝行几步,颤声叫道:娘——   瞎眼老妪一下子白了脸子,险险从门槛上滚落下来,抖着声音问:谁?   娘我是福禄啊娘!   老妪立起身,伸出双手往前摸。营长抱着她的双腿哭声顿起。   庄里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年长的唤着福禄,年轻的跳叫着长官大哥。二嫂也 来了,还换了身浆洗得板板正正的干净衣裳。   二嫂看营长的感觉就象看一轮水中的月亮。   慧子还没听清四保要告诉她什么就被瞎眼老妪叫过去给大伯子献茶。她和富 贵双双跪倒在地,向代父的长兄见礼。   瞎眼老妪介绍说这是哑子没过门的媳妇。   在两个人目光交撞的一刹那,慧子突然明白这个世界真是传说中的小了,而 营长则立刻窃喜:老天爷妈了巴子果然长了个大眼!   营长不露声色地从椅子上蹦下来,围着慧子绕了三匝,缓慢而又清晰地说: 这女人不能做我兄弟的媳妇。待到大家悉数安静了之后,他才平地惊雷地宣布: 妈了个巴子的她是个日本特务!   他这种从共军团长那里学来的讲话技巧果然效果非凡。众人象炸散了的火堆 四处燃烧着。瞎眼老妪咚地一声往后便倒,立时不省人事。   营长抱着老母,用刚学来的极具煽动的词句讲述了日军的侵华暴行,以及种 种道听途说来的事例,还有婵娟的惨死。当然,他没有说出婵娟是自己未婚妻的 事,只是把日本人对中国妇女的污辱尽力描绘得让人无法忍受。   男人们疯了,四保蹿过来大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又加上一句日他个先人 的——然后谄媚地问:大哥你打算把这个娘们儿怎么处置?   营长看了一眼涨紫脸子的富贵和惨灰脸子的慧子,故意拖延着迟迟不下命令。 等欣赏够了慧子的颤抖,他才振臂一举,炸雷般地喊道:干她!妈了巴子庄上凡 是长了鸡巴的中国人都来干她!   四保首先狂叫着响应,接着是几个无赖和光棍儿的大声起哄。一个老实巴交 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地问:这日本娘们儿怕没朝咱国军打过枪吧?   营长猛地把大肚匣子拔出来抵住那人的胸膛,双眼喷火地吼着:妈了巴子的 你他妈还是不是个男人?小日本儿糟蹋咱们的女人咱们为嘛不能也干干他们的娘 们儿?!这不为是让爷们儿们泄火,这他妈就为的是羞羞那帮畜生不如的倭寇! 他意犹未尽地补充道:每个人都得给我朝她脸上撒泡热尿!   四保们不禁欢喜雀跃。   富贵低吼着朝他哥扑来。营长只一个泼脚就将他放翻。   人群中有人说四保占了你的窝儿啦!营长说我的窝让日本人给占了!他看了 一眼被人死死拉住的富贵,大度地说:那就让我兄弟先干第一炮!               第十五章   松本慧子被人脱光了衣服象只待宰的白羊一般锁在柴房里,冻得只剩下了思 维。她的耳畔响起那个中国女学生的声声惨叫,她的幻觉里出现了四保为中国男 人报仇时的种种丑态。她几乎麻木了,再也没有力量为她所敬爱的日本天皇效忠 了。   门外有人说话。是那个叫做四保的家伙阴阳怪气地说:富贵你丫好命,去偿 日本女人的鲜鲜儿——接着就是噗通一声有人跌倒——富贵挟一阵寒风撞进来。 慧子脸上立时就有了泪水凝成的小河。   她的眼前一团红色的大火被展开,一下子将她裹住。   富贵用一块红布将这日本女人抱起来一口气逃出老远,可还是被及时赶来的 营长哥哥追上,从后面又一个泼脚将两个人放翻,一并拿了回去。   慧子重新被锁进柴房,门外马上排起了一条长队,象是小野枝子在世时那般 热闹。却暂时没人进来。大家都在等着营长福禄。此时他正忙着给老娘办丧事, 顺便把不听话的富贵捆在了灵屋的石柱上。   是这个千人骑万人跨的日本娘们儿害死了我的老娘!营长怪叫着冲进柴房— —慧子立刻想起日军士兵关于支那男人的家伙真是厉害的话来,顷刻间就有一根 烧红的铁棒突地扎进身体,使她止不住一阵剧烈的战栗。   四保说这娘们儿还他妈挺受用哩!   慧子终于发出了婵娟一般的声声惨呼。   营长于是更加义愤,且有眼泪滑出来,仿佛身下挺着的是一把大号的刺刀, 只顾用力地刺去,刺去!   一泡腥臊恶臭的热尿泼在慧子脸上。四保阴笑着冲了上来——               第十六章   红红的大旗第二次升起来的时候,大王庄的所有壮年汉子都已经在慧子的身 上泼过一会热尿了……   来自东方大日本帝国的松本慧子却求死不能。有人给柴房里搬来两个大火盆, 有人专门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慧子身下的红布早已污迹斑斓,刺目的颜色使这些庄稼汉子时刻感到极度的 兴奋,他们仿佛是在从事着一件极其庄严神圣的使命,每一次都力求竭尽全力尽 善尽美。四保的花样最多,除了走旱路以外,还用手卡住慧子的脖子,把那团肮 脏的物件硬硬地杵进她的嘴里。   接下来营长就端了手枪挨家挨户地寻找老公公。四保的姑丈今年八十多岁了, 自他姑母死去之后有二十来年没见过女人了,并且有六年没有出过门。四保不顾 姑丈的喷口大骂,一路将他背来,不由分说地褪去了他的裤子。   老姑丈的腿子早已干成了两只竹竿,身下的那一团已被泥垢糊得不甚明朗难 出头绪。营长吩咐人端一盆热水让四保替他洗出个究竟来。   老姑丈双手揪着侄子的头发骂不成句,两足在地上乱拖着。一些老人说福禄 你真是太过了,这哪是污辱日本人呢分明是在要老家伙们的命呢——营长说谁要 是不干她谁他妈就是汉奸!   老姑丈骂一句妈了巴子的老子就不是汉奸!然后使尽余力向一枝尖柴撞去, 顷刻之间头破血流当场废命。   四保随即也把这笔帐记到了日本娘们儿身上。他草草埋了老人,又忙着帮营 长去拉别的老人。   慧子的腿被个胖老头一屁股坐折了。他也是年迈,却还壮心不已,一面用手 在女人身上揉摸一面企图唤醒自己。周围有人在大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也有人 正往慧子的嘴里塞煮得半生不熟的红薯。   胖老头终于证实自己已经是个不行了的男人,面对一个成熟女人的丰腴肉体 他再也做不了男人应该做的事。复仇抑或性交在他来说都不可能了,只好悻悻地 往慧子的脸上啐了几口绿痰。   营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表彰。   红红的大旗第四次升起来的时候,大王庄的所有老年汉子也都以不同方式报 了被日军蹂躏山河和蹂躏女人的仇。慧子已经去了十之八九的性命,只剩下了大 口大口的出气。她甚至还不知道早在夫君吉冈和自己最后一次做爱之前他们的大 日本天皇就已经垂下了那颗高贵的头。日本从那时起就成了一个任人用唾液、精 液和尿液百般作弄的女人。               第十七章   当他们把二嫂的儿子抱到下身被精液污泥涂满了的日本女人面前时,二嫂疯 了一般闯进这间不允许女人进入的柴房里。她撕住营长的耳朵破口大骂:福禄你 们他妈的就是一群两条腿的畜生!   营长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个泼了命的女人推开。他把全庄的人召集在一处, 再次向他们讲述中国女学生婵娟被日本鬼子强奸、污辱乃至残杀致死的每一幕, 讲得涕泪横流悲痛欲绝。年轻人的怒吼几乎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火焰,他们拉开 二嫂,抱起她四岁的儿子再次涌进柴房——   松本慧子已经死了。她的下身处被人不知是出于痛恨还是怜悯地塞进了一根 满是倒刺的木柴。   营长的计划没有彻底实现。没有实现的还有将来有一天他会成为父亲或是祖 父的遥远的梦。   他跪在柴房里告慰婵娟和所有被日本侵略者残害致死的中国同胞,他说他为 他们雪了奇耻大辱。可告慰完了他却再也没能站起来。   哑子富贵做完这件事后用红布裹起慧子再次逃走。               第十八章   河边是一块肥沃的黑土地,红布宽厚地铺陈着。   哑子富贵捧着用手掌温暖了的河水仔细地清洗女人赤裸的身体。他显得极其 平静,象大多数真正的男人那样没有抢天抢地的哭嚎。   四保率领着光棍儿们悄悄地将他们包围。富贵没有发觉,甚至在绳索落下来 的一刹那也并没有丝毫的反抗。   四保让人把慧子抬回去。一个男人说她不是死了吗?四保问谁说她死了?富 贵你说她死了吗?   富贵郑重地摇了摇头。   大王庄的麦场上吊死了杀害抗日将士的汉奸王富贵。四保让人把松本慧子的 尸体搭在一条板凳上,然后牵来一头死了伴儿的公驴。   这驴在穿过人群之中的时候不知被谁踢了一脚,它狂怒起来,翻蹄亮掌地直 奔四保冲去,把他撞了个万朵桃花开。 (寄自中国) 【网里乾坤】∽∽∽∽∽∽∽∽∽∽∽∽∽∽∽∽∽∽∽∽∽∽∽∽∽∽∽∽∽ ◆               生命的狂欢            --评曾月郁、周实著小说《李白》                ·张远山·   李白是我作为中国人的强烈自豪的重要组成部分。关于李白的故事,曾持久 地吸引着我的注意中心。然而像大部分中国人一样,我虽然热爱他的天才诗章, 却对他的生平不甚了然。这成了我的一大遗憾,我希望了解李白的天籁歌吟背后 更丰富的生命经纬,直到我读了三卷本历史小说《李白》(曾月郁、周实著,岳 麓书社1997年12月版),这一遗憾才得到了弥补。               一   读罢《李白》,心情十分复杂。我既为李白一生蹭蹬的不幸遭遇而扼腕叹惜, 更为从李白个人命运中折射出的家国不幸而夜不能寐。   李白的一生(701-762),几乎完全与唐玄宗李隆基的在位期重合( 712-756)。玄宗一朝,是华夏古典文明的顶峰。在这一顶峰上,双峰插 云般屹立着两个诗歌巨人:李白与杜甫(712-770)。我曾说唐诗足以代 表“中国之心”,因此似乎也可以说,杜甫代表着中国的良心,而李白代表着中 国的自信心。杜甫之后,中国人的道德操守和精神世界以加速度的方式萎缩阴暗; 而李白之后,中国人的文化自信心也以雪崩的方式一落千丈。   李白一生困顿,但从来没有失去过冲天的自信。在李白的诗歌中,你可以一 再听到壮志难酬的浩叹,但决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颓废。“五花马、千金裘,呼儿 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在李白之后,身处中国历史下半时的诗人 们“为赋新词强说愁”(辛弃疾)并不罕见,但没有人像李白那样把“愁”字唱 得如此踌躇满志,更没有人像李白那样把“愁”字唱得如此欣喜若狂。李白之后 的诗人,即便愁绪满怀,也是扶病赏花式的“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 秋风秋雨愁煞人”(秋瑾)。后人的愁,是兵败如山倒的生命溃退;而李白的愁, 是永不言败的狂歌,是酒神精神的迸发,是巨灵般生命强力的挥霍。李白的愁, 比“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的轻狂之喜,更像真正的生命 欣悦。这种不可遏制的生命欣悦是源于自性的,源于生命自身的,源于生命本根 的。外界的世俗得失,只影响生命的舞蹈方式,但不影响强健的个体与生俱来的 舞蹈冲动。也就是说,得意固然必须有得意的舞蹈,但失意也不能没有失意的舞 蹈──这是迥异于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得失观的。也许得意 的舞蹈更赏心悦目,但失意的舞蹈却更感人肺俯。相比较而言,奴性的文人,即 便仕途顺遂,得意忘形,他们也根本没有生命意志的张扬和舞蹈,只有生命意志 的收敛和消蚀。因为在日益强大的皇权桎梏中,他们的意志已经臣服,他们的精 神已经缴械,他们的灵魂已经丧失。因此奴才们的欢歌,只是感激涕零的呜咽; 而李太白的愁唱,则是穿云裂石的长啸。   说李白足以代表古典中国的文化自信心,除了他一生的不朽诗唱,还可从他 决不走科举之路这一自主抉择中,找到更坚实的证据。胸怀济世大志的李白,从 十八岁告别父母走上游学之路起,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干谒之路,而拒绝走大多 数士人不得不走的科举之路。这一选择既说明李白的自信,也说明李白已经直觉 地意识到了科举制度对人格个性、独立思想、创造意志的束缚。也就是说,一个 愿意走科举之路的人,无论内心如何狂野不羁,无论功成名就后如何特立独行, 但攻读举业就是他生命意志的大挫折,步入考场就是他精神尊严的大失败。在读 圣贤书的过程中,他们的灵魂已被“格式化”;在他们走进每人一间的囚笼般考 场时,他们身心两方面的傲气与自信已被皇权彻底压垮。而李白身上最大的特点, 就是他空前绝后的傲气和自信。而且不难发现,从唐代确立科举取仕以后,李白 几乎是唯一一个欲入仕途却坚决不走科举之路的布衣。其他落魄才子大抵都是“ 落第秀才”,而李白虽然一生落魄,却并非落第秀才。李白身上,决没有传统文 人普遍具有的妾妇气,他不会谄媚地问“画眉深浅入时无?”(朱庆余),也不 会怨望地说“不才明主弃”(孟浩然)。也就是说,不论境遇如何,李白从来没 有怀才不遇的酸气。他坚信自己的才(“天生我才必有用”),而根本不在乎遇 不遇。即便帝王对他有知遇之“恩”,比如钦点翰林,他也决不感恩,因为他认 为这是自己的才能所应得的礼遇,而非不该得的恩遇(“我辈岂是蓬蒿人”)。 这种超越时代的敢于跟任何人分庭抗礼的人格勇气,决定了李白在中国历史上真 正的独一无二──正是这种独一无二的人格勇气,决定了李白诗歌中全部独一无 二的特质。   科举制的作用,就是唐太宗得意洋洋宣称的“天下英雄尽入吾毂”,然而以 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不入此“毂”的李白,才真正无愧于卡莱尔的“英雄”二字。 而且李白被点翰林后,很快发现自己实际上被帝王倡优蓄之,李白的奉旨为帝妃 填写“清平调”,与柳永的奉旨为歌妓填写艳词没什么两样。然而柳永高悬“奉 旨填旨”,为自己的断了科举之路解嘲,李白却毫不犹豫地把好不容易得到的入 朝机会断然放弃了,其潇洒之态正可以用徐志摩的名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 一片云彩”来形容。李白唱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如 此豪气干云的潇洒,足以令那班贪禄恋栈的腐儒羞杀。               二   小说《李白》为我们重彩浓墨地塑造了一位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诗人英雄 ──读此书时,我的眼前一再浮现出那位西班牙疯骑士堂·吉诃德。李白十八岁 告别四川绵州昌明县青莲乡,赴匡山拜赵蕤为师,学艺四年后回家省亲一次,从 此一生漂泊,永不返家──而且终生未寄一封家书。李白一生,在情格势禁之下 三次或被迫或无奈地娶妻,但几乎都是在新婚之后立刻出门漫游,不寄家书,不 事养家,弃妻儿如敝履──但我们却难以因此而谴责他,因为他被巨大的创造欲 所劫持,而他的创造确实能为日月增辉,令天地失色。我无法想象,如果李白终 生枯坐屋檐下,也能够留下同样的不朽诗篇。在定居性极强的中国,李白是个罕 见的游吟诗人,以儒家的传统道德来看,李白既非孝子,也非慈父;既不是帝王 的良臣,更不是妇女的良人。   李白完全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异类,他不在古典中国的格局之中。儒家 主流文化对个性具有无比巨大的扼杀力,“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所以李白作为 反抗这种扼杀的特别例外,就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不过在当时的文化视界内, 他只能以寻仙求道的道教徒的方式来反抗。李白也完全不同于一般的道家隐士, 道家隐士们只是自外于无远弗届的儒家势力,而并不干涉儒家社会。但李白并非 出世的冷静哲人,而是入世的热烈诗人──小说《李白》的作者认为,李白是古 代中国唯一一个终生以诗为业的诗人。他不可能做一个陶渊明式的隐士,因为只 有具日神精神的人,才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李白是中国的酒神─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那种酒神式的巨大生命能量,使他不 可能形同槁木地葆命全生,更不可能收视返听地静坐枯禅,所以李白是所有中国 诗人中最远离禅宗的。这可以充分解释为什么禅味极浓的王维终生回避与李白的 交往──王维嗅到了李白身上强烈的异类气味,认为他“不雅驯”。想起李白对 “大雅久不作”的浩叹,我不禁失笑。然而王维的判断决没有错,只不过王维心 目中的“雅驯”是儒家的雅驯,是“温柔敦厚”、“怨而不怒”,这确实不是李 白心目中的“大雅”。李白心目中的“大雅”之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张扬个性 的天籁。这种天机勃发的天籁远远高于皇权重压下文采斐然的呻吟,远远胜过戴 着镣铐的舞蹈──无论是戴着诗律镣铐的精神舞蹈,还是戴着科举镣铐的肉体舞 蹈。   李白的诗歌,更接近先秦那种充沛浑厚的天地罡气和解衣磅礴的文化元气, 注定是不受儒家门风、禅悦宗风束缚的。用现代的说法,李白是伟大的异教徒, 纯朴的自然之子。顺便一提,在王维之后,几乎没有一个诗人不受禅宗的影响。 而禅宗恰是泯灭唐代以降的中国人的生命意志的最大利器──是百炼钢成绕指柔 的杀人不见血的软兵器。李白具有创世英雄般的伟力,是诗人中的赫拉克里斯。 如果我们把李白的天籁之歌理解为盗取的天火,那么也不妨把李白理解为是中国 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正如也不妨把被绑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理解为希 腊的“谪仙”。李白为他不受皇权束缚的不朽天籁而一生受罚,被厄运的鹰鹫啄 食心肝,然而他的心肝随啄随生,厄运无法阻止他呕心沥血的终生歌唱。   我一向喜欢李白的诗风,认为他诗如其名,直白而不掉书袋,不卖学问,不 以文为诗,浑然天成,毫无匠气,脱口而出,毫不雕琢,是纯粹的诗人之诗── 远胜于学人之诗、文人之诗乃至哲人之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正是夫 子自道,也是他诗歌的最大特色,几乎为中国诗史上仅见。诗中大胆写入朋友名 字,如“岑夫子”、“丹丘生”、“孟夫子”、“汪伦”等等,甚至把自己的名 字也直接写入──而其他诗人则极少如此,他们的自况都要“托物言志”。李白 的诗风如此直白但却没有淡而无味之弊,李白的语言如此朴素却胜过一切华而不 实的辞藻,我们就不得不承认他的诗歌魅力来源于他的生命强力、酒神精神和冲 天的自信──而这就是真正的天籁。李白的诗风,一生无变化,诗作的艺术水准 也一生无变化,从早期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 惟见长江天际流。”到晚年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 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一样的直抒胸臆,一样的天籁空明,一样的明畅清丽, 一样的大气磅礴,永远不受任何诗律的拘束,永远不受他人的影响。他的早期诗 歌,没有成熟的过程;他的晚期作品,也没有才尽的迹象──这正是超级天才的 标志。小才子也许能凭着青春激情的血气冲动而少年成名,但也会迅速地才尽和 凋零,所以他们用世之心也更为急切,遭受些微挫折,就担心“时不再来”,就 感叹“时不我待”,所以“成名要早啊!来得太晚的话,成功也不太痛快”(张 爱玲),这是否意味着担心自己的才能随时会消退得春梦无痕,变成泯然众人? 也许,一般才士,就是有潮涨潮落的,而李白式的超级天才一生都在涨潮,成功 也涨潮,失败也涨潮。这种人的降生人世,就是造化的巨大成功;他们的存在本 身,早已超越了世俗的成败。   除了早年的学习阶段,李白刚刚开始进入社会,就是以一个完全成熟却与固 有传统完全异质的另类形象进入的。一旦进入,他就再也不变了。像这样特异的 人,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可以说,像李白这样的人,没有世俗成功,是注定的。 另一方面,如果他竟意外地得到世俗成功,那么他的特异性就失败了──或恰恰 证明他不够特异。由于没有世俗成功,他一生都在努力表现自己的特异性,因为 他对自己的特异性及其文化价值从不怀疑,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换一副面孔出现, 他从来就不曾有过“生存策略”──充分地展示自我,是这种超级天才的唯一生 存方式。李白式的特异天才要成为当世成功者,就必须融入既定的社会格局,与 世俗规范妥协,向传统陋习屈服,但这样一来,他的特异性对文化的贡献就大大 减弱了,甚至可能消于无形。因此,恰恰是他的世俗失败,使这个伟大而特异的 文化英雄,能够终生发挥自己的特异天才,为人类文化做出不可替代的贡献。   小说《李白》告诉我们,除了王维视李白为异类,高适对李白也颇为不义。 他曾压下李白托他转交给哥舒翰的自荐信,最后李白误入永王幕府之后又见死不 救。作者还告诉我们,李白曾作诗赞扬高适,而高适对李白却终生未留一字。这 可以说是文人相轻的一个重要例证。然而“四明狂客”贺知章对李白的倾心结交、 无私揄扬(称之为“谪仙人”)则令人感动,更不必说杜甫对李白的一往情深。   除了贺知章,恰恰是诗艺成就最高的杜甫(在不少人眼中,杜诗高于李诗), 对李白作出了最高评价:“白也诗无敌。”如果说从才能稍逊的贺知章、高适对 李白的一明赞、一暗妒,颇能看出两者的人品高下,那么才情相当的杜甫对李白 的倾心推崇,则足以证明杜甫的人格高尚,因为杜甫的诗风与李白的诗风截然不 同。杜诗“不见李生久,佯狂殊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伶才。”充分显示了 杜甫英雄识英雄的博大胸襟。不过我对“佯狂”问题有所保留。从楚狂接舆开始, 中国古代确有“狂生”传统。狂生之狂,大抵都是佯狂。然而李白并非佯狂,而 是真狂。放眼诗人之林,只有李白具有“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 豪气,丝毫没把人间帝王放在眼里──这一狂傲足以与第欧根尼让亚历山大大帝 别挡住阳光的狂傲相映生辉。而其他“佯狂”的隐士,佯狂只是自高身价的表演, 一旦得沐圣恩,则立刻露出奴才嘴脸。所以我认为,关于李白对出仕的“热衷”, 许多传统的批评(比如认为他不如陶渊明淡泊)应另做考校。我原本对此只是心 里嘀咕,没有充分的把握,读完小说《李白》我意识到,像李白这样的人,生命 能量太强大了,要他“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诸葛亮),过于强人所难, 也是无才无能之辈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不做脱离时代的求全责备,就应该承认, 李白身上是最少奴性和媚骨的。               三   小说《李白》的作者参考了郭沫若、闻一多以及众多前人的研究成果,但都 不知不觉地化入其中,如盐之在水,得其味外味,而无迹可循。作者还以宏阔的 历史视野和广博的文史知识,为读者描绘出了一幅斑斓华彩的大唐浮世盛景。随 着李白遍于中原大地的游踪,作者见缝插针地为李白履迹所至之地描摹山川史迹, 钩稽文化典故。李白求仙访友到过极多的名山胜地,处处留下题咏,无论是成都、 扬州、金陵、太原、洛阳,每到一处,作者都如数家珍地把该处的地理特点、历 史名胜、沧桑变迁做了引人入胜的巡礼。而李白交游的盛唐著名诗人(如孟浩然、 贺知章、高适、杜甫等),或未曾交游但却同时代的诗人(如王维、孟郊),作 者也都一一加以简括的勾勒,所以一部《李白》,既是玄宗一朝的盛衰史,也是 盛唐诗人的群芳谱,更是理解古典中国的切入点。   书中的议论虽然极少,但大抵都颇为发人深省,比如李白初入长安时作者写 道:“精美的皇宫建筑提醒人们,高墙深院中另有一片天地。后代人能通过历史 故事了解一些那里面发生的事情,同时代的人却不得打探皇家机密。”这一时空 错位,可谓古今同慨。作者也不因为对李白的偏爱而失去其批判立场:“历史留 名,对于大人物自身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的生命结束了。历史不予留名,小 人物的生命也结束了。小人物对历史没有过多的奢求,生命之灯的熄灭恐怕比大 人物轻松了许多。”   另外,在大体忠于史实的基础上,作者也没有忘记用美妙的笔法增加阅读的 趣味,比如:“今日,太白酒楼内还存有各种李白的和后人纪念李白的墨迹、石 刻。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相传为李白手书的‘观’字刻石。它呈正方形,边 长七十八厘米,正楷字体,潇洒豪放,左下角有‘太白’署名。据说,此石刻出 土于清朝嘉庆十年(1805)。”读到这里感觉很平常,但紧接的一句是:“ 与它同时出土的还有‘壮’字石刻,两块石刻连在一起,组成‘壮观’二字。” 运用掩映式的小说笔法,把一个本来平平无奇的事件铺陈得如此跌宕起伏富有悬 念,真可说是读者的意外收获。   小说《李白》把一个天才诗人从缥缈无踪的“谪仙”高位,还原为一个有血 有肉的真实人物,活生生地站在读者面前,令我们心醉神迷又不胜唏嘘。因为, 也许这种生命狂欢的千古风流已经一去不复返,正如作者所说:“故事只能写在 书里,留在纸上,现实中找不到它的身影。想要模仿,也是不可能的。” (寄自中国) ◆            “性格九型”与流行管理                ·泽熙·   一个创业者说:“我是7,搭档是2,我们的经营很成功。”   如果你觉得一头雾水,那说明你还不知道一个来自苏菲(sufi)穆斯林 古老的教诲:“性格九型”(enneagram)。它是一个希腊语,“en nea”是九的意思,“grammos”是图解,也有人说它更早来自古巴比 伦或以色列的神秘哲学。   1995年10月,消息灵通的《商业周刊》上发布了一篇消息似的文章说: 你听说过“性格九型”吗?如果没有,那么你可能很快就听到了,它正成为美国 公司的个性分析工具。据报导,1997年一次讲座的门票要195美元,今年 一个400人的“国际性格九型协会会议”,门票一张达460美元,可谓价格 不菲,却人满为患。可见“山雨欲来风满楼”。   持“性格九型说”的人相信人的个性特点只有九种类型,而且一个人只有一 种类型。它最初用于自我评价,20世纪70年代才为一般公众所知,而在商业 管理中的运用才刚刚开始。   以管理者为例,所谓“性格九型”大体包括:   1是完美型,这类管理者工作认真努力,但也许挑剔固执;   2是助人型,愿意奉献且善解人意,注重维持好的工作关系;   3是成就型,精力充沛且具有竞争性,把工作效率放到第一位;   4是鉴赏型,寻求某种真与美,重视职员某一方面的工作质量;   5是思想型,充满智慧且深藏不露,考虑寻找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6是忠诚型,循规蹈矩,盯住最糟的状况,且防患于未然;   7是享乐型,善于享乐和冒险,乐观而且常常有宏大的构想;   8是领导型,具有控制倾向,偏爱权力,敦促下属努力工作;   9是调停型,愿作和事佬,注意倾听各方面的意见,强调合作。   现在你可能对那个创业者的话有所了解了。   据说它还可以帮助解释这样一些想象,例如完成一份报告,你也许希望尽可 能收集所有的信息,但你的老板却只想动作快一些就好;当你打算准时递交报告, 老板却希望你收集的信息更多一点,延长时间也无所谓。不管你怎么看面前的工 作,你的老板似乎都有些不同见解。   撇开其他可能的因素不谈,持“性格九型”的人只管从性格的角度来理解。 他们建议用它来解读的老板,但是否可以做到“知己知彼”,进而“百战不殆”? 我们不得而知。   根据“性格九型”管理咨询师戈尔德伯格(Michael Goldbe rg,《掌握你老板的数字》一书的作者),不仅个人,整个组织也可以对号入 座。例如麦当劳的管理型号是3,关注快速而高效地工作;摩托罗拉是1,它承 诺“零次品”,但它的高级管理层多属3、5、8;美国中央情报局(CIA) 则是6,必须计划到所有的意外。另外的报导说,中央情报局用它来理解外国领 导人的行为,邮政局用它来保障邮件职员减少冲突,许多企业用它来“矫正”职 员和管理者的性格(美国“Newsweek”1994年9月12日)。   “性格九型”按顺时针方向绘制的圆形“九型图”是左右对称的,其形状和 原理同中国的“五行图”、“十二生肖图”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人说“我的性格 像猫”,但生肖图上没有,你可能搞错了;如果有人说“我是10”,“九型图 ”上也是找不到的。   我见过此图的用途很多,如个人性格诊断、职业划分、上下级关系协调,等 等。而且关系还不一定静态,按性格健康发展的方向,正确的顺序依次为:完美 型、享乐型、思想型、领导型、助人型、鉴赏型、完美型;而另一个内循环是: 成就型、忠诚型、调停型、成就型。列出号码就是1→7→5→8→2→4→1 和9→3→6→9。   把人的性格“浓缩”到数字里和“浓缩”到生肖里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于是 “浓缩”成为了管理者新的对号入座的数字游戏。在某些专门的会议上人们会自 称:“我是3”、“我是7”、“我必须容忍9”等,大家心领神会。就象知道 对方的“生肖”一样,似乎贴上了标签彼此就“加深了了解”。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性格九型”都没有一个统一的解释,不像数学和物理, 诸多不厌其详的书籍、报纸上的解释没有完全一样的,每个人都可以加进自己的 见解,按照自己的意会加以修改。   与“十二生肖法”相比,“性格九型”不是生下来就定了的,需要“测定”。 当越来越多的公司把它作为管理和人员配备的工具时,确定其他人的性格类型是 一个大问题。有人建议用“性格测验”来寻找“最佳职员”,如“性格心理测量 ”、“性格量表”、“气质量表”等等,街头上就有的卖,“性格九型”也是其 中当然的一种。   这类测试在网上可以免费使用,测试的方法也很简单,回答一系列预备好的 问题就可以,例如“你是否对他人的痛苦很敏感?”“你是否觉得自己过于愤世 嫉俗?”“你是否经常同时感受到多种情绪?”“你是否喜欢独处?”等等。然 后告诉你是2、4或6,无需多解释。不幸的是,甚至一些研究“性格九型”的 人也认为它不真实(美国“World Business”1995年1月)。   也许你可以从专家那里解决问题。在美国,一个“性格九型”大师从“九型 图”上按图索骥地辨别出你的数字,需要花费你49美元,然后告诉什么是“真 正的”你自己。他们也许很认真,却无意中让我想到了算命先生。   根据“九型图”,任何一种“型”只与其他二“型”有相互制约的关系,因 此有人建议在制定决策时,管理者对任何一个简单的问题都可以得到正反二个方 面的透视,但不知与其他的“型”有没有关系,图上没有标出来。据一位大师的 研究,某些数字朝着相互亲和的方向,例如1朝向9,有人形容他“精通化学”, 让另一些数字混合结果是“致命”地糟糕,例如浪漫的4遇到了急功近利的3。   也许人们确想通过某种“捷径”来了解自己或他人,但这种一劳永逸的测定 法是否可以作到“知人善任”?有人提醒到:不应该把这些测试视为灵丹果,它 们不过是一种“猜测”,很有可能被误用或滥用。情况更糟的是法庭上已经出现 了控告建立在性格划分上的歧视。例如仅仅把3作为销售员的应聘条件,那么其 他人就自然排除在外了,而无论你有多少销售的经验。可以想象一则广告:销售 经理只招具有驾驭力的8,至于容易妥协的9、常患妄想症的6、感情用事的2 就只好望尘莫及了。   美国斯坦福大学走在研究“性格九型”的前面,而且进入MBA的教程,这 是很多资料都提到的,但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欢迎。给MBA教授“性格九型”的 斯坦福商学院心理学教授雷(Michael Ray)承认:“一些人皱眉头, 因为他们感到‘性格九型’是件神秘的事情,不是纯粹的心理学,它有些建立在 灵的基础之上,而且有些无法证实。”   “性格九型”1940年由亚美尼亚的神秘主义哲学家古尔捷耶夫(Geo rge Ivanovitch Gurdjieff)介绍到西方,他曾经活 动在西藏、印度和中东等地研究神秘宗教的智慧,40岁以后来到俄罗斯,但是 俄国革命爆发,他迁移到巴黎附近,曾经用它教导弟子。今天,这个古老宗教的 内容通过心理学的包装表现了出来。   一些似是而非的“智慧”就这样天衣无缝地进入了管理领域,尽管有人强调 今天性格九型的划分都是基于平常的观察,不同于星相学。但“性格九型”的实 践者也承认他们只看到肤浅的表面。如果所有的数字均等,主观愿望是否可以改 变一个人的性格?如果想完美,测试结果你是1;如果想标新立异,你是4;如 果想潇洒一把,你是7。人们往往看到了一个人的一面就以为看到了全部,是否 存在着一个管理者2总是帮助别人,一个5总是超然于他人的感觉之外?   一些尝试把它用于管理的人认为它“比一些心理学家的描述还要精确”。各 种类型“不仅说明了人的弱点,而且说明了人的优点”。有的则郑重其事用来辨 别客户和职员,一些西方管理学杂志上也堂而皇之地加以介绍,一些管理咨询公 司也不遗余力地加以推广。根据玲木秀子的《主宰成功关键的九种性格》一书的 广告:“九型图”经过了荣格心理学派的验证,并为通用汽车和AT&T公司所 采用,似乎人们不可以不读。此外还有一些流行的书籍如:Riso和Huds on《性格九型的智慧》、《发现你的个性类型》,以及Palmer《恋爱和 工作中的性格九型》。   流行并不等于说已经获得了科学的“信任状”,因为至今还没有足够的数据 来评定“性格九型”的科学价值,它也没有进入心理学的主流。1998年设在 华盛顿的美国心理协会发言人说:他们几乎不知道“性格九型”一说,所以不能 持肯定的立场;设在丹佛的科罗拉多心理协会主席说:他从来没有听过“性格九 型”,因此无法评论。但是比尔·索贝斯基博士(Bill Sobesky) 认为象“性格九型”这样的工具可能会误导。   管理学是一门极其开放的学科,可以广泛地吸纳各种各样的知识,古人的智 慧自然也不例外。但是运用不当,智慧也会变成陷阱。例如西方国家,越来越多 的公司从风水里学习建筑设计原则,称之为“古代东方的智慧”,以后又引进古 代印度的维德(Maharishi Sthapatya Veda,“维德 ”还有《吠陀经》的意思),从中学习建筑原则。据经历了这些原则效果的人讲, 它们“不仅帮助创造了更舒适的环境,而且还提高了生产率”(见《现代设计中 的古代智慧》,美国《管理评论》1998年5月)。   和“风水建筑学”相似,维德是“创造个人生命和宇宙生命间之和谐的科学 与技术”,因此“维德建筑学”的原理也可以做“顺乎自然律的办公室和厂房设 计”。   但是它们都没有科学的依据,也没有科学的准确,只是流行。杜拉克说得好, 企业赶时髦是以时髦代替思考,以平抚对环境变化不安的感触,因为思考过于困 难了。   而最新流行的“古代智慧”是“性格九型”。读过本文,如果你坚持认为它 可以改进你的管理,那就祝你好运;如果你找到了自己的数字,那就按图索骥找 一个好的管理搭档吧;如果凑巧你也是7,那就找个2。所谓“久病可以成医”, 多参加几次讲座你也可以成为大师,不过是风水先生一类的“大师”罢了。   (2000年9月8日于美国) 【网萃】∽∽∽∽∽∽∽∽∽∽∽∽∽∽∽∽∽∽∽∽∽∽∽∽∽∽∽∽∽∽∽               西棣诗选               ·西棣· ◆             红色的少女             久病不起的床上             坐着那红色的少女             温暖和寒冷一道统治着远方             白白的小钉子             撒在心上             黑夜运来巨石             火的笑声压碎了寒冷的瓷瓶             红色的少女             相见如初的少女             平静的海洋是我们共同的火             我们的家坐在水面上             海洋上少女的琴盖             已经打开             我们的尾巴             在风中飘动             所有的日子             风吹水洗             所有音乐的杯子             落满尘埃             坐在这空空的海洋上             坐在这空空的村庄上             手指天堂             无比荒凉 ◆             秋风嘹亮             风抬着我             风抬着雨水的尸体             奔走在七月的天空之上             七月的手指如活火燎过大地的母腹             我从秋天的高岗上背回自己             抛开肉体和热望             血冷冷地流着             从漏着小眼儿的骨头上             目击遍地的墓穴             我已失去了蓝色的子宫             好了 好了             就让我深扎在荒凉的毛发中             秋天少女嘹亮的小母马             在火堆上燃烧             我就像一口井插在地上             梦想那万劫不复的祸水涌流             嘹亮的秋风             暗夜的运尸车             和着我的节奏             运走了我             天空之下地面之上             我是你们的火种             聆听你们             厌弃你们             我是你们的尘土和痛苦             被你们掀起又弹落             呵 异乡的高岗上             秋风吹冷我滚烫的身体 ◆             大海和草原的母腹             大海从她耻地的深处             运回毡帐             运回我             一位弃了王位的母腹             在高原血屋的一道门上             割开天上雪白的羊皮口袋             神圣的天空用灿烂的光线             洗净了鹰的面容             洗净了雪山上流下来的亲人             平凡劳累的雪花默默             在青稞的杯中集合             今日亲人浊酒一杯             怀中格桑璀璨如春             烈酒如风吹着贫贱的母腹             高傲的天空空着身子             预备最长的雨季             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             长鞭击地平展千里             雷击火旁滚烫的亲人             白发的母腹             美丽而伤心             这一刻雪山生子             风暴雕刻过的双手             取出四座天山的锅台             雪山奉献出平静的血和祥和的种子             今生寒衣素食             和一群石头一起             悄悄地生存下来             空空的母腹             沉默不语             请你重塑我时间的方向 ◆             坐在红色的海床上             今夜,手挽自己哀痛             从大海中醒来             拨动亚热带的钟摆             雷电折断家乡的阳光             家乡的野风扑灭我头顶的灯             今夜,我将离开大海             离开我蓝色的胃             我痛恨用肚皮思考的怪兽             今夜,无头的圣人将自己砌在墙中             今夜,我坐在红色的海床上             我的脑袋蓝蓝的空空的             行将就木,一身轻松             我从身上抽出所有骨头             抱着它像抱着抽象的儿子             西风 西风             抚平我周身毛发             我是一个幸福的野人             我会野给你们看 ◆             一个人的一生             一个人草木一生             一盏灯隐藏在草中             一个人远去了             烧干了自己的血液             一个人的一盏灯灭了             是谁刺瞎了它的眼睛             一个人草木一生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个人坐在地上             就像一堆石头             无法再次抬起自己的脚             就着这样沉重地等待着             等待一个叫戈多的石匠             等待国家的钢钎             使我成为另一个不朽的人             坚硬的意志在一个人的欲望里             我的疲倦使我沉重             我的沉重使我开花             一个人的一生             就像匆忙的苹果园             除了生育             只剩下松垮的子宫悬垂在天空中             一个人草木一生             草木就长在苹果园的外边 ◆             我出生的地带             兄弟在天上行走             啃食七个星座的桑叶             我是人类的枝条上             闪闪的星辰             在一个迷惘的地方             我生下自己             充满咒语的木仓             养活我的四肢和希望             耀眼水滴的中央             一座教堂正在打开             雷雨在她的体内复活了种子             风打铜钟 传递花粉             遍地生育的器官             生命正以自己的身体抵挡             空中行走的时间             繁花似锦的子孙             流淌在空空如也的河道上             立下誓言 放马七月             铁打田畴 抽出青翠刀剑             地下的先祖在海水中成盐             我们就在这熟悉的盐中出生             人们被饥饿搬来搬去             最后食火的人紧紧抱住四周的山岗             坚贞而抽象的白蛇醒来复又睡去             蒙羞的我正想处决自己的灰尘             未来在无限远的地方灭绝             我的善心在上帝的屁股下面粉碎             疯狂的脚步撕开了道路             愤怒的花朵在我出生的地带开放 ◆             七月 我是八万只火眼上的水罐             七月 我是八万只火眼上的水罐             你闻 我熟透的香味多么诱人             倾空火和蜜             骑着白猿             举着灿烂的头颅             砸向地球这无比专制的石头             流亡的星辰             撞开北斗             七道忧伤从天梯上走下来             坐满半个北方             我们的血管已经断流             滚烫的水罐压着我们年深日久             细小青草的骨骼叮铃当啷             怀抱爱情雪白的胸脯             端坐在这无比岩石的嘴唇上             逃不过她致命的一吻             水罐 水罐             孕育我的子宫             伸手摸到自己             我是人类最伟大最无耻的器官             今夜头枕草原             空着身子等待壮美的儿马             今夜我手捧花园湿润的肺叶             忧伤地呼吸             春天伸出温暖的爪子             勾出人类子宫上五千年美丽的花朵             千里之外一片稻秧             在水中母仪天下             火捧着自己的图腾             烧毁了万物的权柄 (寄自中国) ※※※※※※※※※※※※※※※※※※※※※※※※※※※※※※※※※※※ 本期编辑:杏儿 本期校对:亦歌 审稿:  阿飞、笨狸、方舟子、赋格、古平、虎子、唐郎、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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