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1/03 (第八十六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中国店:www.chinastore.com        ※  ※                                 ※ ※※※※※※※※※※※※※※※※※※※※※※※※※※※※※※※※※※※                    §                    §    鲁迅 【卷首诗】              §                    §   ·渐青· 渐 青:鲁迅             §                    §  待我成尘, 【网讯】               §  你将见我的微笑。                    §  【牛肆】               §  今夜,                    §  沉睡六十五年的梦 何 欢:试论盲聋爽          §  睁开眼, 郑 风:重新认识刘文彩        §  长啸一声, 张远山:赛诗会的事故         §  遂踱出墓门, 元 江:蔗林惊魂           §  看人间鬼火明灭。                    § 【丝露集】              §  孤坟,                    §  无草木覆盖; 程洪明:城市的脚步(外八首)     §  颓碑, 刘自立:纸鹤             §  昔为纛今作靶。 南宫昭仪:毛宁引发的网恋       § 柳 花:平儿的生活          §  不怕。                    §  胸腹俱破, 【网里乾坤】             §  中无心肝,                    §  哀乐早落为尘埃。 方舟子:遗传学史前史:大理论的失败  § 泽 熙:哭泣的图书馆         §  夜色愈暗,                    §  我静坐坟头, 【网萃】               §  怡然自得地点燃                    §  一支烟, 群 青:伴您到黎明          §  一明一灭的烟,      ——对一个33岁男人的   §  是鬼火,        情感问题访谈录     §  也是我的微笑。                    §                    §  远处,                    §  有几声狗吠。                    § 【网讯】∽∽∽∽∽∽∽∽∽∽∽∽∽∽∽∽∽∽∽∽∽∽∽∽∽∽∽∽∽∽∽ 《新语丝》二零零零年优秀作品评选结果   《新语丝》二零零零年优秀作品评选已经结束。新语丝编辑部根据每名作者 只选一篇以及编辑作品不参加评选的原则,参考读者投票结果决定获奖名单如下: 东 夫: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 柳 花:创世纪 阿 待:水强的水枪 陈 坠:安魂之所 路 离:女人马音 西 凉:记一个令我难忘的白痴 白 水:四十闲话 公 羊:绝响 泽 熙:经典悖论漫游 何葆国:后来   每位获奖者将获得奖金二百美元。请获奖者尽快跟新语丝编辑部联系。   新语丝编辑部感谢所有作者和读者对《新语丝》的支持。 ★ 中美海底光缆在3月9日晚约20点10分再次中断。此次的阻断点在西段 上海至崇明海缆站以南123公里处,主要影响经汕头登陆站出去和上海至汕头 段连接的电路,台湾及东南亚一带的电路也受影响。原因据初步分析是渔船所为, 预计维修时间需两周。上次的中断已在2月22日全部修复。 ★ 中国教育部国家语言文字信息管理司宣布,今年六月一日起,中国将统一使 用规范的《汉语拼音方案的通用键盘表示规范》方法。该规范方法对现用《汉语 拼音方案》的字母表、声母表、韵母表、声调符号以及隔音符号在通用键盘上的 表示都进行了规定。 ★ 搜狐3月7日创下低于1美元的最低价位,开始面临被纳斯达克市场摘牌。 根据美国证券市场有关规定,个股在连续30日低于1美元的情况下将强行摘牌 下市。同时,新浪、网易的股价均已跌破2美元。 ★ 国际网络公司“来科思”(Lycos)在新加坡宣布以1275万美元完 成对“多来米中文网”(myrice)的收购,这是外资首次收购国内门户网 站。 ★ 全国政协副主席胡启立说,政协对于网络信息问题一直相当关注,全国政协 九届一次会议至今,已有上百位委员就这一问题提交了提案,内容涉及网络安全、 管理等诸多方面,不少建议得到了有关部门的采纳。 ★ 中央电视台编剧徐小斌和《诗刊》副主编、诗人叶延滨控告新浪、搜狐侵犯 著作权。徐小斌在去年12月19日发现她的新书《出错的纸牌》未经她的许可 被全文登在了多来米网站上,而新浪对多来米网站进行了链接。徐小斌立即致函 给新浪,要求停止侵权,新浪当即答应了,但是10天之后,该链接仍然存在, 于是徐小斌决定起诉。叶延滨的新书《路上的感觉》被多来米网站非法上载后, 由于新浪和搜狐都和多来米网站建立了链接,一并成了被告。两位作家对侵权网 站提出了4万元和5万元的索赔要求。 ★ 因上次中美海缆中断事件,一名黑客在2月20日攻击了北京市电话局、北 京移动、北京寻呼等40家网站。被黑的页面全部留下这样一句话:“这只是对 电信部门迟迟未能修复电缆的一点小小的警告!”句末署名为O.~ ★ 中央电视台·央视国际网络北美镜像站点开通,其内容与主站基本相同。网 址:www.cctv.com ★ 以巴黎为基地的“无国界记者”组织近日发表的一份报告指出,中国、沙特 阿拉伯及北朝鲜是对互联网管制最为严密的三个国家,事实上北朝鲜根本就不存 在互联网。该报告同时也指责法国、美国及德国等西方国家的政府用不同方法限 制使用互联网。 ★ 美国尼尔森网络评估公司日前公布的数据表明,在美国,在家中使用因特网 的人数已达到1.5亿人。紧跟其后的是日本,大约有3770万人通过家庭电 脑上网。英国以2100万的家庭上网人数名列第三。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的家庭 上网人数位分别居第五和第六。 ★ 旧金山计算机安全学院和联邦调查局联合进行了一项调查显示,有85%的 美国大型公司、政府机构和其他机构的网站遭受过黑客袭击。这些黑客的侵入行 为至少造成3.77亿美元的损失。 ★ 美国邮政部宣布,将从本月中旬起提供电子身份确认业务。电子身份确认 “证明书”将被“植入”邮政局发行的一种智能卡中,用户通过这项业务能获取 电子签名以及数字证明,从而能更安全地在网上从事电子交易等活动。 ★ 迪斯尼公司日前宣布关闭它的娱乐网站go.com,遣散400名员工。迪斯尼 于两年前推出这个娱乐网站,赤字已升高到8亿美元。 ★ 世界上最大的英文图书出版商蓝登书屋向美国曼哈顿联邦法庭递交了诉讼书, 控告电子图书出版商“罗塞塔图书公司”(Rosetta Books)将一些与蓝登书屋有 长期合同的作家作品制作成电子图书供下载,违反了著作权法。“罗塞塔图书公 司”称,这些作家已经同意和“罗塞塔图书公司”进行网上出售电子图书的合作。 【牛肆】∽∽∽∽∽∽∽∽∽∽∽∽∽∽∽∽∽∽∽∽∽∽∽∽∽∽∽∽∽∽∽ ◆             试论盲聋爽               ·何 欢·               一、目盲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老子第十二章的这句话的确 精辟,但又有哪个不正在为了这盲聋爽而忙忙碌碌?   不过,这盲聋爽因时因地因人可大不相同。   七八十年代以前,街上服饰一个色,哪来五色?如何目盲?当时每人一年布 票十四尺,凑合做一套中山装,如果个头大一点的那可尴尬了,今年做件上衣明 年添条裤子吧?要不然找谁凑几寸?总有人穷得有票没钱重点放在粮店;何况新 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那每年的十四尺布票有屁用?于是乎补屁股的补膝盖 的比比皆是,镶脚口镶袖子的花样翻新。   然而爱美人之本性。小时候看着家里穷叮铛开口是不敢的,只能神往。偶尔 母亲有点余款,总在春节前半月某日晚餐时分当众宣布小子今年给缝一套新衣! 那种欣喜若狂的程度比如今女儿给买了一件名牌过之不知有几千万倍。接下来的 是等待,一日何止三秋?   那时的布不争气。裁剪以前下水泡一天捞出来晾干,再泡再晾,如此三回。 等做出来一洗还会缩水。加上人穷时小孩好象长得更快,一套衣服总想多穿几年, 母亲自裁自缝总是往大里做。您看那裤脚卷了四圈,袖子卷了三圈,下摆至少卷 二圈。宽度加大不多,因为那年代吃不胖。一套新衣穿上三四年,到了合身时已 经千疮百孔补丁万千了。   那万千补丁全部是慈母手中线的果实。从小一天到晚带着母亲的关爱,带着 母亲的辛酸上学玩耍。如今的小孩没这个福气了,唉,多让人想往的补丁啊!   盼到大年三十晚上试新衣,那份兴奋如何说?一套硕大的衣服下面一个瘦骨 如柴的肉体一张合不上嘴的笑脸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八零年以后物品开始多了。那时涤棉布刚上市,不缩水,布结实,大伙趋之 若鹜。当然了要买到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时我已回城,有天单位里抓阄抽 定量供应品,如缝纫机脚踏车手表之类,涤棉布是末等机会。小人运气从来华盖 自然末等非我莫属,我抓了块涤棉布,可做一套衣服。比之缝纫机之类的当然衰 透了,但在当时这布可不是随便能买到的,自然也是喜上眉梢!不过那布隔天就 被我变卖换了四本书去了。   慢慢地东西愈来愈丰富,票证一种一种地取消,到了有一天粮票也成历史了, 万证齐发的年代就这么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如今不但衣服不止五色,还有诸如头发,鞋帽,指甲,唇膏,胭脂,眉笔, 领带等等何止万千色?对不起我数不齐全!每年的流行色众说纷纭,买家眼色迷 茫站在那发楞,脑筋里转着圈无从下手。   但如今永远没有了那份神往,那份企盼;按如下时兴的说法没有了那整一个 的幸福感工程。这怎么了?这就是目盲吧?               二、口爽   古人云民以食为天!想当年咱们人类的祖先以兽皮御寒以树叶遮羞要那衣服 干吗?不过没吃的可不行。所以穷人可能布票有余粮票却经常超支。   近几年的确是富足许多了,但差别也越来越大了。有钱权者越吃口越淡,只 好变着花样吃;如今是吃身份,吃排场,吃希奇,吃古怪;把人心吃硬了,把山 河吃荒了,把环境吃坏了;还美之名为吃文化!文化若鼓捣到这种地步不要也罢。   别说那些有钱权人吧,毕竟在中国还是小数。但多数人的嘴虽然还不至于淡 出个鸟来毕竟还是淡了。您说现在什么最好吃?您说得清吗?   百姓为六零年困难时期起了个名叫“瓜菜代”。这代字是代替的代还是时代 的代?民间智者很高明,我想两项都是。其实若有瓜菜还算好了,我家可是经常 吃地瓜藤的。母亲变着法鼓捣地瓜藤;水煮、清蒸,晒干碾粉做丸子,青叶做陷 干叶做皮包春卷;写到这时胃还一阵难受。那地瓜藤春卷还参加过瓜菜展评得过 一等奖,真是见鬼了!   如今地瓜藤也上酒席了。吃过的人不停地叫好,什么清爽,异香,保健不一 而足。我这过来人可是见了就想吐!我觉得这些人有点神经。   闽南华侨多,三伯也在海外但不富有,偶尔寄袋大米一罐猪油,那可不得了。 母亲小心储藏以待客。偶尔也煮点粥,给我捞碗干饭,加上一匙猪油用浆拌匀, 唉,那香啊。我第六感特强,还没下课就闻到了,一路嗅着回家,寻找我的猪油 拌饭。   闽南重视立冬,立冬必须补冬。补冬的食品因家景而不同,有钱的参茸蛤蚧, 没钱的也得设法买斤猪肉。对我家而言最好的可能是宰只鸡。母亲严重地重男轻 女,好东西先给我们三个男人,而后是姐姐们,留给她自己时什么也没了。但天 底下没有三条腿的鸡,所以父亲也是从来不吃的,其结果是我们两兄弟一人一个 鸡腿,几年下来已成定式!到了食品不至于那么匮乏时父亲对荤食已然不感兴趣, 走向了另一极端。母亲去世得早,没能活到鸡鸭可以随意的年代,我无法知道她 的反应;她吃斋一生信佛,但其中恐怕也有不忍吃的成份在?妈妈,我泪盈眶。   但天底下最让我怀念的食物,我这一辈子认为最好吃的食物,只能在梦中闻 香在回忆中品味的食物是地瓜丝捞饭!那是小时候最好吃的东西。我能闭上双眼 来回思那份香甜,那份热乎;就像在眼前,看得见金黄色的瓜丝,雪白色的大米, 热气腾腾地冒着烟,极好的口感,稍稍有点甜的味道,天啊,我的地瓜丝捞饭, 我的永远失落了的永远找不回来的地瓜丝捞饭!   我曾经也重新做过这种饭,但感觉一般无任何特别。无法跟我记忆中的比拟, 差得远了。   如今不再会有思念某种食物的时候了,不会想猪油拌饭了,不会想鸡腿了。 什么东西吃起来都是不过如此。有人说这是人工大量生产的原因,味道变差了。 我听着唯唯,但内心总觉得这理由可疑,我在暗中窃笑,我读过道德经我知道这 肯定是口爽了!               三、耳聋   天底下最奇妙无穷的恐怕只有音乐这怪物了。我说的音乐不止那吹拉弹唱, 而且包括自然界的一切美妙的声音。欧阳子方的秋声赋可以说明。童子曰:“星 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足可以摇头晃脑一阵子了。   我们经常为了一些声音而感动。音乐使人微笑,音乐使人痛哭,音乐使人手 舞足蹈,音乐使人砰然心跳,音乐使人异想天开。   天色暗了,月儿升了,溪水在流,山灰了顶端还见得着一环白雾。虫儿断断 续续在叫着,一曲思乡用洞箫吹去;闭上您的双眼只是听着,远远地听着,您能 不心有所动?您想起了些什么?您感受到了什么?您见着了些什么?其实您什么 也没见着,音乐就是这种见不着摸不着而又比见得着摸得着更能震憾人的怪东西!   小时候没多少艺术可欣赏,一者没钱二者有钱也没办法,偶尔看部电影已属 奢侈。本想动手做个矿石收音机,但父亲不肯。因为瓜田李下对面就是台湾防人 告你偷听敌台,那是杀头的罪名。傍晚几个老头聚一块唱起了南音,那便是小时 免费的艺术欣赏。母亲去世的头一年哥哥将我带到剧团住了一阵,那机会难得听 歌看戏一生不忘。   后来一位兄长辈的艺术全才教我学小提琴、洞箫、笛子、二胡。我学得一塌 糊涂。但在山区时居然不怕丑,写了词谱了曲,邀了几个同伴带着山里娃跳舞唱 歌不亦乐乎!想来好笑。   音乐还有一大妙处,她会记录曾经。一首熟悉的曲调总能让人回忆起当时。 尽管这首曲子您已唱不全,您忘掉了全部的曲词,您只会哼哼那一小段主旋律。 说具体点吧,比如说一听松花江上我想到的是一个拖着长鼻涕的女孩骑在半截土 墙上引吭高歌,因为她唱得极有感情,记忆便无法磨灭了。又比如一曲彝族舞曲 我想到的是篝火,熊熊的篝火,还能闻到松脂燃烧后的香气;因为我们曾经在山 区围着篝火伴着这首曲子跳舞。还有许多,但只能在不经意听到时才有效果,那 恐怕是一种心声!   如今听的可太多了,但是那不能听的也同样太多了。这些坏声音把整个音乐 世界搅黄了。   沙哑着嗓子的呻吟,竭尽全力的吼叫,苦着脸的唠叨,念白似的不知所云。 一大堆的明星眼花缭乱。那声音听着恶心。前回电台播放考歌星,居然有人不知 元宵节是八月十五还是正月十五,这人还是回去读点书吧别来穷叫唤了。   更有甚者,街上几家音响店一排开张,哪家都不甘示弱,把那些个呻吟吼叫 唠叨不知所云一咕脑儿以极大的功率发放出来,天啊,我还以为小人下了地狱。   上街走走只为放松一下精神,但是这些噪音太可怕了,心跳都要共振了。若 要正好碰到官家下访,警铃不断,诸神回避,呵呵人民的儿子吗,您看它一路叫 着“爸爸,爸爸”多孝顺。只可惜那声音听来起鸡皮疙瘩。   好听的声音愈来愈少了,心声就更少了。不知是此地无声胜有声还是万马齐 喑?是我聋了还是其它什么人聋了?   写了半天,说不清个所以然来。居然厚颜无耻题目上还敢叫论?其实只为了 哗众取宠,希望能有多几个人点击而已。要不然这种苦涩味的文章有几个人看?   还是老子说得好:“道可道,非常道。”能说得清的道理就不是平常的道理 了,小子无能如何能说得清?就此带住。 (寄自中国大陆) ◆            重新认识刘文彩               ·郑 风·   早就听说,胡适先生有一句关于历史的话,他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 娘。我们常常用这话来批评那些随意修改历史的人。虽然,历史是那些已经过去 了的事实,要随意打扮它是属于不合理的说法,可是,事实上,我们有时的确在 随意地“装扮”着历史。   日前,读到《中华读书报》的一篇文章,标题叫《重新认识“恶霸地主”刘 文彩》。刘文彩曾经是中国人家喻户晓的反派“明星”。《收租院》里的“水牢” 和“庄园”,使刘文彩成了中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恶霸地主。我还记得,曾在 一家卖紫砂产品的商店里,陈列有泥塑《收租院》。很有艺术性,所以叫人感到 震撼。   不过,最近一位叫笑蜀的作者写了本《刘文彩真相》的书,作者经过多年的 实地调查,寻访了很多刘氏家族的后裔和相关人士,用第一手的材料,给我们描 绘了另一个刘文彩。这个刘文彩,既有种种污点,比如搜刮民脂民膏,助长烟毒 等;同时,这个刘文彩又有好的一面,比如他慷慨兴学济困扶危等等。总之这是 一个形象复杂的刘文彩,取代了原来那个面目狰狞的刘文彩。   我对刘文彩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不怎么感兴趣。并且,说到怎么评价刘文 彩,也容不得我来插嘴;我更无意为这个“原恶霸地主”翻案。既然《刘文彩真 相》一书的作者经过了大量的调查,虽说不可能全部正确,只要作者不是存心歪 曲,那么,他给我们描绘的一个新的刘文彩形象,大概也还是可信的。——这件 事情叫人感到有意思的是,为什么过去刘文彩的形象是那样的?   首先我有个猜测,就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出于一种很实际的阶级斗争的需要, 才把刘文彩描绘成那种人见人恨的恶霸形象的。想想也是,召开批斗大会,让农 民上台批斗地主,自然应该说一些地主的可恶的地方。不然岂不是在为坏人涂脂 抹粉,混淆阶级斗争?假如变成了一个坏人的典型,那自然就是个没有一点好处 的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实际的需要虽然很功利,可是倒也还是能够理解。   可是,这是为实际斗争需要服务所采取的手段,也一定是符合人们的心理和 思维习惯的,不然,恐怕也难以叫人相信。比如说,我们很多时候,想问题总是 “黑白分明”,好人就是好人,好人身上没有一点缺点;而坏人就是坏人,坏人 身上则决没有一点优点。况且,按照一种既定的真理逻辑倒推上去,坏人就该是 一副“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的样子。因为这是真理派定的“角色”。   因此,照我推想起来,所谓的事实,从来就不是孤零零的一种东西,它们总 是在一个由各种关系编织而成的网中,于是,关系不同,事实也因此而不同—— 虽然是同一件事情,同一个人。   说到这里,我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这些说法的根据其实就是一种“文化决 定论”,因此,十分可疑。如果有人反驳,就可以问我,那个作者也是个中国人, 他怎么就不受文化“决定”?他做的那些工作也不是需要天才的能力,许多人都 能做。而且,那些被采访者,显然在过去这个刘文彩的形象产生的时候,就已经 是了解刘文彩的。那么,为什么要到现在,他们才看到刘文彩的另一面,才说出 刘文彩还曾经慷慨兴学济困扶危的种种好处来呢?   因为这事情涉及到“恶霸地主刘文彩”——虽然我一再声明我不是在为刘文 彩“平反”——所以我一直说得吞吞吐吐,其实,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没人敢 说出真相。   还是先扯得远些。我们有时是因为局限于自身的能力而看不到真相。可是, 许多时候,却是因为种种别的原因,使我们不能说出已经看到的真相。比如达尔 文在确立了自己的学说之后,要过十八年后才公诸于世,并且用语晦涩;比如弗 洛依德要被人骂做“色情狂”、“江湖骗子”等等。中国青年报记者卢跃刚写了 本叫《大国寡民》的长篇报告文学,一个靠“放卫星”起家的人,一直能够红到 九十年代末。不是他周围的人都是弱智儿童,看不出那些荒唐到“极致”的闹剧。 相反曾有人揭露过他的骗局的,不过“他是有爱吹的毛病,但是他是一面旗帜, 能带领大伙朝前奔”。真相是什么,这要看我们打算怎么来运用了。说得更透些, 我们看见的,是我们愿意看见的;我们不愿看见的,就看不见。这是心理学家说 的。   我们必须要尊重事实,不过有时,尊重事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其实,说 刘文彩曾经做过一些善事,并不等于说他就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就比如一个杀人 犯,并不因为他曾做过好事,甚至救过人,就能够抵了他的罪一样。可是,话虽 然这么讲,当你说“刘文彩也做过些好事”有可能掉脑袋的时候,谁会拿自己的 小命开玩笑?不过,到最后可能你都不能为自己的父亲讲句实话了,不但不能讲 句实话,还要落井下石讲违心的坏话了。   但是,我们还是应该尊重事实。假如我们能够坚持尊重事实,那也许就不会 为了一些廉价的安慰空头的许诺,去相信李洪志那些谎言了——只要稍有些常识, 不难看出李洪志的谎言。 (寄自中国大陆) ◆            赛诗会的事故              ·张远山·   一九七四年十月,我小学五年级,我就读的小学举行赛诗会。每个学生写一 首诗,先参加班里的赛诗会。每个班级选出一个代表,再参加全校的赛诗会。   中国历来是个诗国,但文革时期的革命诗歌完全是非诗的文字垃圾,是句子 整齐、大致押韵的空洞口号,其艺术水平比儿歌还不如。现在想来很是滑稽,非 常打油,但那时是严肃的。班级的赛诗会开完,我被班主任选中做班级的代表。 我之所以被选中,决不是我的诗写得好,而仅仅是因为我的诗又臭又长──我翻 开字典,把同一韵部的大部分字都牵强附会地塞在韵脚里。班级里的赛诗会,不 要求背诵,但选中参加全校赛诗会的人,却必须背出来。   那几天我随身带着诗稿,一有空就拿出来背诵,直到背得滚瓜烂熟为止。现 在我不知道背的当时是否后悔过不该写那么长,我想大概不仅没后悔,而且得意 洋洋地想拿大奖。正式比赛的那天,我平生第一次穿上了中山装。   学校的大操场上用两个乒乓桌搭起了舞台,每个班级的代表都集中在后台, 依次上台朗诵。有不少人背得格哩格楞,台下气氛热烈。谁背得越出丑,掌声越 是响亮。有的人背到一半卡住了,干脆取出诗稿朗读起来,掌声就更响了。为了 确保不出丑,我在后台又默诵起来。也许是因为紧张,我竟然有好几处卡住了, 但停顿一下依然能顺利地背到底。不过我对卡住的地方有点失去自信,怀疑背错 了,就想取出诗稿再看一看。   但是我翻遍想得到的所有衣袋和裤袋,就是找不到诗稿,急得我满头大汗。 主持赛诗会的少先队辅导员见我急得团团转,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她诗稿找不 到了,但我肯定带在身上。大队辅导员说,也许你记错了,实际上没带在身上, 忘在家里了。我想我出门时换上了中山装,可能诗稿真的遗忘在换下来的两用衫 里,于是我决定回家找诗稿。大队辅导员答应我,实在来不及,可以把我预定上 场的时间往后挪一挪。   我跑步回家,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根本不见踪影。我只好又跑步回学校。 坐在台下的班主任,发现到了预定顺序我却没上台,也到后台来问。大队辅导员 告诉班主任,说我诗稿找不到,回家去找了。班主任不放心,焦急地等在后台。 见我跑回来,问我找到没有。我说没找到。班主任知道我早就背熟了,就劝我定 下心来,再慢慢背一遍给她听。我张开了嘴,竟然一个字都不记得了。班主任问 我还能不能上台,我沮丧地摇摇头。班主任比我还要懊恼,她本来是指望我得全 校大奖,为班级争光的。   就这样,我放弃了参赛。不料等赛诗会开完,宣布了得奖名单,回到教室, 我突然猛省过来,伸手一摸,我的诗稿好端端地放在中山装的右胸袋里。由于我 是第一次穿中山装,所以我完全忘了这件衣服有两个胸袋。更妙的是,这时我的 脑子突然管用了,不用看诗稿,我也能不打格楞地一口气背出来。这件事故,我 始终没敢告诉班主任。   很多年以后,我知道了心理分析学说。该学说认为,遗忘常常是故意的,意 识层次的精神事故,往往是潜意识层次的真正愿望在起作用。也许当时的我,宁 愿出一个找不到诗稿、上不了台的丑,也不愿出一个上台背这种押韵口号的丑。 由于我骨子里厌恶(但当时并未意识到)那种非艺术的精神垃圾,于是我适时地 失语了。 (寄自中国大陆) ◆             蔗林惊魂               ·元江·   甘蔗算不上是高级水果,就是在城里也常能吃到。记得小时候晚上逛街,路 边的水果摊上总有甘蔗卖,一毛钱可买约一米长的一根。水果摊主有一把刨甘蔗 皮的刀,几下给你刨好,如嫌一整根放在嘴里咬有点不雅,摊主可以将甘蔗剖开 再断成寸把长的小块,放在用报纸糊成的口袋里。女子们通常都是这样要求的。   下乡后打听过了,我们寨子后面有四十亩甘蔗地,穿过甘蔗地是二十亩香蕉。 这些都是生产队里主要的经济来源。收香蕉时走过甘蔗地,甘蔗才及人腰,据说 还要半年才能长成,眼下吃不得。有两位男知青抵不住那种大片水果伸手可及的 诱惑,收工时砍了一捆带回,一根甘蔗去头去尾,能吃的也就是尺把长。老队长 说了:“娃娃,现在的甘蔗不好吃,莫要糟蹋,等甘蔗长熟了,尽到你们吃。” 真是的,在农村数年,凡是成熟的水果,不管我们付钱还是不付钱,乡农从不说 我们。那两位男知青既已把甘蔗带回,还是吃了。味淡如水,有些许甘蔗味。第 二天,这两位对我们说了,这小甘蔗吃不得,两人裆下奇痒,是在孔夫子读书的 那部位(文皱皱),且有皮屑。这可比老队长的劝告灵验,没有谁再敢去尝试了。   四个月的农忙过去了,连收稻带栽秧,地里又是青青的一片。这是五月到九 月,元江最热的四个月,酷热的气候,超强的劳动,无肉无菜无油的伙食,才下 乡的知青们领略了农村生活的艰辛。大家的头发都变成了枯黄色,皮也都晒黑了。 才到农村时并无厕所,男知青都兴拉野屎。拉野屎要选时间地点,草盛的地方扎 得人蹲不下去,只能去空旷处。空旷处白天有人经过,那就选晚上,又不能太晚, 天一黑,大批蚊虫叮来,除非有佛祖舍身饲虎的大慈悲,任谁也不敢蹲在那里。 就只有黄昏的那一瞬间可以利用。昏暗的夜色下,晒黑了的人头脸躯干都看不清, 只有一直让短裤遮蔽的部位还带着城市的白洁。一眼望去,就见那白白的一段上 上下下,忍不住想起西游记中描写盘丝洞妖精的那一句:“……中间一段情……”。   农忙过后,做的活计较轻松,为甘蔗除草培土是一种。甘蔗叶子的边上有毛 刺,会在皮肤上拉出一道道血痕,汗水过处,火辣辣地疼,我们通常都穿长衣长 裤到甘蔗地里干活。这时的甘蔗已长得有一人多高,这以后,甘蔗就不太长了, 以后是积聚糖分,甘蔗越来越甜。长高了的甘蔗叶子密密实实,把热气全焐在蔗 林里。这天除完一垄甘蔗的草,热得无奈,把锄头放地上,人坐在锄把上发呆, 连想些什么的精神都没有。觉得脚背上有些痒,一看,可惊呆了,一条一尺多长, 浑身碧青的蛇正昂着头,嘴里吐着红信子,正游过脚背。这蛇的尾巴又分两叉, 也是鲜红色。那一瞬间,只觉得有一股麻木的感觉顺着脚背往上传,我都不知道 怎么办好。就是看着蛇在脚上游动,好象那不是我的脚。待蛇游过,我一声大叫, 跳起来就往回跑,一个小傣族截住我,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有蛇,他让我带他 去,蛇已不见了。小傣族找了一下,叫我别动,然后指给我看,那条蛇就在两尺 远的一丛甘蔗上盘着,因颜色一样,极难分辨。小傣族捡起一土块,这种土块在 日晒下就跟石块差不多硬,一出手就砸在蛇身上。那蛇掉下来,小傣族又用板锄 把蛇砍成几段,挖个坑埋了。小傣族告诉我,就在那年年初,寨子里一位老农在 甘蔗地里被蛇咬了,送县医院也没能救回来。   云南多蛇,这是去之前就知道的,还带了很多“季德胜蛇药”,然而像这样 地与蛇“面对面”还是让人惊怵不已。据我观察,越是视力不佳的人,对两种动 物越是有厌恶、痛恨和惧怕的感觉,一种是蛇,另一种是老鼠。我又向一些人描 述过那条蛇的样子,大多数人都说是青竹标,但我觉得不象。青竹标的青色要深 一些,我在蛇展上看过,最主要的是青竹标的尾巴不分叉。   收甘蔗的季节是在冬天,我们把一捆捆的甘蔗送到保管室,这中间少不得又 朝自己房间里搬一些。把甘蔗掐头去尾留一米长的中段,扎成捆往床底下塞,个 个的床底下都塞满。从早到晚,只要有空,左手甘蔗,右手镰刀,不停地嚼。房 内的甘蔗渣铺了一地,也不扫,时间一长,房内竟然有了一股酒味。大家的健康 状况也明显好转,在困苦生活中变得枯黄的头发又转成乌黑发亮了。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城市的脚步(外八首)       ·程洪明· 旧日的湖泊 在建筑工人的砖刀下 变成碎片 光留过的地板 在河流的记忆中断裂 所有的冬天躲藏在 古老的花园里 我们十八岁时 暴风雨用春天的电流 点燃了这个城市 渡船在雨中航行 风中的幽灵 在恐龙的白骨中欢唱 象一页失落的爱情诗 ◇   猎人 狂暴使我们生就麻木 去浴室的途中 强奸孕育了胎儿 当所有的格言变得廉价和沉默 我们却称之为爱情 一个涂满红色指甲油的鳞爪 给猎人套上了光环 他们的枪快乐地追寻着 空洞的猎物 信徒们沿着廉价的香水味循来 八亿年时间太晚了 我在地球上爬向 沉默 ◇   梦中的海 我的唇吻暖你的唇 我们梦见了海 我们的船夫在海的芬芳中 睡沉了 从这里到华兹华斯的家乡 只有三十英里 长长的海草 摇动着我们的船底 我们航行在海的音乐里 航行在地球,在月球 在宇宙的音乐里 启明星的光引导我们 来到岸边 月光的一半被海浪吞没了 岸边有一个亮灯的窗户 阿拉伯的音乐传到了 潮湿的海岸 我们的吻 在星星中生长 ◇   莎士比亚故居断想 你的花园象千万颗 培育同一棵树的种子 用等待中的沃土 播种夏天的太阳 你用一块块砖的预言 修剪圆形的草坪 一群孩子教你歌唱 四季轮回的小调 彼岸的莎翁你是流浪的云 徘徊在日月与星辰间 而你花园的草叶 留下最后的一个舞台 一面旗帜在风中凋萎 ◇   路、生命和祖国 一条路,由麦田到大海 由一个月亮到另一个月亮 由孩提到中年 由村庄到孤岛 由麦田到大海,一条路 为了找一部圣经 我们迷失在太阳边 贫穷的我们只剩下生命 我们饮尽太平洋的水 虽然这是多雨的季节 虽然每张脸是太阳雕刻的 我们说英语时梦见中国 造物主仁慈地给了我们整个山顶 还有那条通向山顶的路 苏格拉底只是一个寂寞的故事 而我们自己的声音 变成了一张地图 纽约浸淫了我们的血 伦敦使我们感觉突然老了 中国,我的祖国 你的麦田是我不朽的生命 ◇   过去 十月的枫叶朦胧了森林 绵绵的秋雨盈满了大海 黄昏是一张老照片 银色的盐湖 变成了退潮时的一顶草帽 秋天里我们需要爱情 我们穿着胶鞋 站在落叶编成的筏子上 看晚云,看暮霭 看爱情在海水中融化 过去是一条条鼹鼠的丝带 是浸透了水的海绵 是牵引风筝的线 是记忆的残骸中 一根长长的骨头 ◇   怀旧 我熟睡中 你偷走了我的战刀 从你的叹息声中 我看到了你的边缘 你依偎在我的呼吸里 一种血穿越我们的爱 也穿越我们的恨 我在造物主的隧道里摸索 把你的头发扎在我的发际 有时我是年轻的 而你是古老的 从一个个迷宫走过来 不知不觉地 我们变成了现代人 ◇   忆父亲 山上的竹子 象风中飘扬的旗帜 父亲住的老瓦房 化成了一只只 歌唱的画眉 父亲坐着木筏走了 象那个早春的下午 步行三十里 去县城买年货 父亲背着大山走了 把一片竹林种在 山的门口 一群鸟来这里筑巢 父亲啊 你走好啦 把你的柴刀留下 把你的草鞋留下 就带着画眉和花种走吧 在最后的山谷 在天神的隐居地 在太阳升起的山顶上 自由的行吟诗人 我永远的父亲 ◇   走进西藏 轻叩那扇月光下神秘的门 走万里高原路磨破了的鞋跟 缠着羊齿苋静静地等 鸟儿盘旋着飞过旅游者的头顶 飞过布达拉上空的夜云 再叩那扇朝圣客崇奉的门 大地寂静得听不见半点声音 镶金的窗框后看不见 有人探问他困惑的灰色的眼睛 深深隐藏着最后的神圣 孤寂的圣殿只有鬼怪幽灵 成群地聚在月光下静静地听 听这世人发出的声音 暗淡的月光映照着空荡的大厅 只有鬼怪倾听他的诉请 心中带走幽灵的无声回音 他磨穿的鞋又在尘土中缓行 星空下回头再次敲门 绝望的声音回荡在高原的夜空—— 上帝的承诺我不再相信 他的呐喊卷不起半点灰尘 尽管冲破静夜响遍雪山峻岭 看巍巍群山茫茫星群 西藏的高原缓缓地恢复了寂静 只从远处吹来一缕微风 (寄自加拿大) ◆              纸 鹤               ·刘自立·   已过百年的两个妇人跨过界河,一起来到一座树林里,坐在一方小石桌前, 不约而同地开始讨论这个话题:纸鹤。   她们两个人之所以能够见面,也多亏纸鹤给她们带去的信息。本来,在界河 的两端,一个刚刚届满芳龄十二岁的少女,因为在她的故乡日本广岛遭受魔鬼的 打击,就已渡向冥界;而居住在美国的七十岁老妪,却因为纸鹤带来的信息,在 她告别人世时,告之她的日本芳邻,她们两人应该有缘相见。   日本少女通过纸鹤得知了美国女友的这个通告。   在河面漂浮纸鹤的年代,生生死死的人们,就是这样,互相传递遗嘱与期望 的。      在时间消失的那座幽灵咸集之处,摆脱了年龄束缚的两位女性,像两股风, 东西交汇,然后静止下来。可以看出来,她们虽然仍旧保持着人间的面貌,一位 青纯年少,一位鹤发童颜;但是,因为超凡脱俗之故,青纯也有着年迈者的智慧; 年迈者也有着少女般的羞柔。      在她们的面前,河水波光粼粼。不知有无不朽的鱼和不朽的船在其中荡漾流 连。而纸鹤随波逐鳞,款款袭来,宛若长蛇阵。一只两只,五只十只,百只千只, ……素有冥思以虑,明治而南的日本人,面对隐隐现现的纸鹤,此刻,又重新呈 现,展现于碧水之中,难免不产生些许的兴奋。她用细长明丽不朽的眼睛看了看 对面的美国少女,问到:   “听说在魔鬼打击我故乡的日子里,你也患了绝症。却是靠叠纸鹤而弃病从 生的。”   “是啊,这是我的东方奶妈教会我的方法。”   “但是,我听了妈妈的劝说,只要叠好一千只纸鹤,魔鬼附体的病就会除灭。”   “可你,为什么还是比我先走了呢?”      “是的,我只叠好了九百九十只纸鹤,尘世的生命就告完结了。我看见我的 身体轻如雏燕,随鹤西去……”      “唉,如果你能够如我般在此世上多活几载,我们肯定会有一天在太阳下的 另一座树林里相见、相谈。”   “是的,可是这件事纸鹤已知,她已允诺。”      两位女子以她们越了语言的语言说法、欢笑、落泪。一如在那个恐怖的年代 里,少女和少女以十分不同的语言被纸鹤的无言所打动。她们各自坐在地球的两 端,一个面对废虚,一个面对繁华的都市,以纤指之舞,日进月出,叠出千百只 纸鹤。从第一只纸鹤诞生起,就已密藏了她们风谲云诡的指法;这些指法吮吸这 个世界的光,这个世界的风;风,又把一种鸟之灵气注入纸鸢或形朔。生与死, 在少女红色或白色的指尖上生成、转换,互为炫耀而凋敝,超越而回归。   两位女子以她们十指的灵动,将生之实体幻化为死之银影。这本来是一种十 分伟大的沟通状态。虽然,这里的人们,并不是完全能够取得这种天赋的,她超 越民族、语言、风习,乃至地域。但是,这两粒亡魂却已做到。   她们中的一个问道:“为什么纸鹤救了你却放弃了我?”      另一个答道:“是你折叠她们时的虔诚不够吗?还是你折叠她们时的速度太 慢?”      “啊哈,只要我有一点点气力,都会不停地折叠她们的。在我的病床前,鹤 已成云,云已成河了。”      此刻,两粒亡魂像恋人般踱步于时空间。而我并不知道她们何以如此眷恋人 生,望能够与她们对话,虽然我知道天上地下,如此不同。我看不见她们,听不 见她们,她们呢?她们能够接触到我吗?冥冥之中,只有纸鹤在传达信息。是的, 看见了纸鹤;而纸鹤看得见我吗?纸鹤云游两界,或许她们和那两粒亡魂是同一 的存在吧。      此刻,我怀疑我自己的存在。或许,鹤的出现让我看见她们;虽然我被一种 梦境所困,闭目以望。在河边、山麓、森林,纸鹤甚至歌咏成风。她们一对对、 一行行、一片片旋舞成云。那是一种不分时空的图画。用心去看吧,纸鹤飞飞, 天鸟衔空。我现在的处境是,不要睁开眼睛,不要用我们的语言吐露任何真情。 因为那样一来,不但亡魂弥散,鹤的存在也会消失。于是,只有等待。      我现在面对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我们的时间和空间。心诚, 即可与她们沟通。分秒在即,百年疏离,不妨碍我与她们的接触。      另外,我必须抛弃自身,与她们一样驾鹤西去,方得与她们相会。契阔生死, 苦乐由人。   好吧,现在应当做出选择。   病中的我,是不是也当折叠千只纸鹤,以等待生,等待死。    (寄自中国大陆) ◆           毛宁引发的网恋              ·南宫昭仪·   二十多年了,王度仍然没有养成守时的习惯。他曾模仿一些名人的作法,将 自己的手表拨快五分钟,可是那没有用。起床之前,动身之际,分明都有一个声 音在提醒自己:你的手表快五分钟!于是王度重又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或者是 重又跌倒到沙发上:再来五分钟!   就这样,王度有惊无险地走进高考考堂,慵懒无比地跨进大学课堂,不合时 宜地出现在公司的会议室,一趟一趟地错过末班车,在空旷的大街上,面对着黯 淡的路灯叹气。   懒惰与倦怠,就是王度的性格。按照“性格决定命运”的理论,王度的命运 就是:迟到。                  一   王度今天西装革履,打着一条碎花领带,被咖喱水撑得高扬起来的头发却无 法令他振奋。   又迟到了。五分钟而已。但第一次与网友约会就迟到,道理上说不过去。多 年以来王度第一次为迟到感到愧疚。都怪阿东,临出门前,偏要一再追问:   “你想好没有?万一是个男的怎么办?”   “朝他脸上狠狠地打一拳。”王度的回答干脆利落。   “酷呆了!万一是个女的怎么办?”   “拜托啦,性别问题怎么会有万一呢?不是男的就是女的,二者选一,不是 万一!”   “同性恋算不算不男不女?咦,你空手去吗?第一次去不带点礼物,恐怕太 没有男人味了吧。”   “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我这不是去相亲!比较单纯意义上的网友见面,带什 么礼物?再说了,已经说好了是我请吃饭。哎,我教你的‘恋爱成本学’,又忘 记了?要控制成本!”   “看,又成恋爱啦!这里是一盒巧克力,拿去吧。”   “你搞错没有,现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女孩子都在减肥,你这种礼物,不 是在害我吗?”   “错!我敢肯定,她会喜欢的。我上回约那个Agatha的时候买的,却 没送出去。”   “给吓的……我的运气一定比你好!”王度一想起那个段子就乐。上次阿东 兴冲冲出了门,没多久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原来那个Agatha“整个儿五 官都陷在肉里”,阿东几乎是夺路而逃。   就这样,王度被阿东的话题转移了注意力,来到大街上,在出租车的挡风镜 里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凌乱不堪,恨恨地骂了一句:“我X!”   然后就迟到了。   总得找一个理由吧?什么理由好呢?   “Amay是吗?对不起,我来晚了……”阿东一面说,一面将那盒包装精 美的巧克力放到Amay面前,一面略带歉意地哈了哈腰,一面拉过椅子,坐了 下来。   “在超市转了转,顺便给你买了盒巧克力。”   看来王度的运气真的是比阿东好,这个Amay不但真的是个女的,长得还 很正点,瓜子脸,一头长发,像在OICQ中表现的那样,带着点愤世嫉俗的冷 艳。   “啊……没关系,你太客气了。”Amay只是扫了一眼那盒本来属于Ag atha的巧克力,语气有点漠然。看来她口头上虽说是没关系,心中却对王度 的迟到无法释然。   “你迟到,是对大家的不尊重,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这无异于谋财害命!” 王度想起最后工作的那家公司的经理的话,心下颇不以为然。如果说我迟到一小 会儿就算是谋财害命,那么,我们每一个人每天都在谋自己的财害自己的命,因 为每个人活着就在浪费时间。王度有一个极为宿命的观点:人活着就是为了等死。 这个带有终极关切意味的灰色生命观让王度每个夜晚都无法入眠。那么多关心你 健康的人都在建议:每天至少保持八个小时的睡眠,这样才能使你的机体更加富 有活力。可是,每天都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无知无觉中度过,这样活着就更加没 有意义了。因为王度睡觉的时候从来不做梦,这多少让他有点遗憾。阿东总说梦 话,醒来就对王度大谈特谈方才做过的梦,眉飞色舞,但也不外乎艳遇、发财之 类。只有一个例外:前天晚上阿东就梦见自己与老爸一同持枪抢劫,他老爸比他 威风多了,一架只有施瓦辛格才扛得起的重型机枪,被他老爸玩也似地拎在手上, 对着警察一番扫射。然后他们父子俩一甩黑色风衣,动作整齐划一,在众目睽睽 之下,潇洒从容,绝尘而去。   “唉,看来你爸对你的教育是完全失败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昨天是 不是回想起小时候你爸要教你做贼的事来了?”   “去你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阿东挠了挠蓬松的头发,一脸懊丧, “好久没回家了,是该回家看看了。”   当时王度正在与Amay通过OICQ聊天。两个人在碧海银沙的情感天地 聊天室里遇见的,王度的健谈吸引了Amay,这才互通OICQ号码,“私聊” 了起来。   女孩子深夜两点还在泡网,这情况有点反常。不过,Amay刚失恋了,这 就有点合乎情理。Amay说是她主动地、高姿态地甩掉男朋友的。她突然觉得 男朋友非常没品位,甚至有点儿恶俗,原因是提前二十天买了两张毛宁演唱会的 票,约Amay一起去体验演唱会的现场气氛,见一见自己的偶像,甚至还买了 一个昂贵的笔记本,准备让毛宁签名。   “不敢想象,他平时挺成熟的,怎么会这么崇拜一个肤浅的歌星?”Ama y在OICQ中说道。后面还加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省略号。   “是啊,毛宁是谁?他以为他是台北的,其实他是东北的。”王度时不时也 听点流行歌曲,但也只限于罗大佑、张雨生之类,至于毛宁的歌,《涛声依旧》 倒是听过,“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怎么听都有一种淫荡的意味。 所以评判起来毫不留情。王度后来才知道,Amay的男友其实最欣赏的就是这 一句——多有诗意!   “哇,你说得太好啦!台北和东北,xixi……”   然后,两个人约定见面了。王度提出来的。他只是觉得在Amay最痛苦的 时候,约她出来遛一遛,吃顿饭什么的,总比她闷在家里生毛宁的气强。也算帮 个忙。可阿东不这么认为。“你是想弥补她失恋后的短暂空虚吧?”   “别瞎掰了,不过现在没被毛宁这个狐狸精迷住的女孩子太少了。Amay 倒是值得一见。”   “玩拽的女的最可怕。你可得当心别陷进去。”这是阿东的经验之谈。他在 迪厅里遇见了一个红头发的女孩,马上就被吸引了。过去搭讪,两个人聊得很开 心。阿东的评语是“前卫、新潮、活力十足”;第二次见面是在艾德熊,阿东请 她吃饭,她就趁阿东上洗手间的机会,将阿东的提包洗劫一空。王度陪着阿东在 迪厅蹲点蹲了两个晚上,等到她的时候,她吃摇头丸吃得人事不省,一个人自顾 自地转啊转,根本就不认识阿东了。阿东连那句“为什么做贼”都没问出来,拉 着王度就走了。还有一次,阿东在游戏厅看见了一个一边抽烟一边玩世嘉赛车的 女孩,那么紧张刺激的游戏,她却始终脸色平静,Everything is under control (一切尽在掌握),并优雅地将烟灰弹在了阿东的T恤衫上。阿东的评语是:雍 容华贵,有着潘美辰般的冷艳。结果第二次见面就朝阿东借钱,要去打电动。   王度只是笑了笑。这头飞速敲击键盘:   “都早上八点啦,快去睡吧。”   “Byebye。”看来Amay还有点恋恋不舍。   “Bye。”   听人家说,网友的初次见面大约都是从“你为什么取那样一个网名”开始的。 那么,Amay是不是很喜欢张惠妹?可是她不喜欢毛宁……王度正想以此为话 题打破尴尬的气氛,对面的Amay扭了扭美颈,肩头的秀发就顺势滑落到身后。 Amay要说话了!   “其实你一进来我就知道是你了。对了,忘了问你,你为什么起名叫Anc hor呢?”   还是以网名开始。看来她并没有太把王度的迟到上升到“谋财害命”的高度。 王度连忙说道:   “Anchor在英文里面是‘锚’的意思,引申义是‘可信赖的人,可依 赖的事物’。意思不错,就这么起的,”阿东顿了一顿,本来想问她为什么叫A may的,想起了毛宁的事,也就没开口。   “喔,是这么回事。看来你英语不错。”Amay由衷地赞赏。   “还不错呢,大学四级我考了三次才过。”王度说的是实话。中文系的同学 们都说中文没学好,干什么去学英语呢?王度于是心安理得地、满面倦意地、姗 姗来迟地出现在英语课课堂,有一次还被怒不可遏的小老师驱逐了出去。王度好 象求之不得,回去继续读《笑傲江湖》去了。不过Anchor这个英文名字是 他大学的女友柳给起的。当时王度一口气以“安可”的笔名在各种报刊上发表了 二十多首诗歌,被同学们誉为“诗坛小旋风”,柳总找他谈诗歌,一来二去,也 就熟络了。又经不起同学们的瞎起哄,过了些日子,也就赶时髦似地,成为大学 校园中的一对情侣,频频出现在花前月下,激起了王度多少灵感。被圈内人誉为 王度的代表作大都产生于那个时期。两个人的结果与大多数大学校园的爱情类似, 毕业后无法在一个地方工作。不过现在想起柳来,王度心头还是泛起一团暖意。 柳忽视了王度性格中懒散的一面,热烈地称王度为“可信赖的人”,再加上“安 可”的发音与Anchor类似,Anchor就成了柳对王度的一个爱称。当 王度迷上计算机需要一个英文名字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就选了Anchor。   “那是你女朋友帮你起的喽?”Amay注意到王度的表情有一丝古怪。   “以前的女朋友。”王度有点愕然:女人的直觉真是厉害。   “说说她吧。”Amay的兴致来了,往前凑了凑身子。   “没得说了,都分手好几年了。”王度在心里算了算,毕业四年了。   “一直没再谈吗?”Amay追问。   “没有。没时间。有许多事情比爱情重要。在我没结婚的想法之前,不想再 找女朋友。”王度说得很诚恳。   “我以为你彻夜上网聊天,就是想搞网恋,再找一个女朋友呢。”Amay 的语气有点调侃。   “我其实并不喜欢聊天。我在下载软件,不能干等着,就聊天呗。碰上你是 偶然。从前我不相信真的有女孩上网聊天呢。认识的几个‘女’网友,后来发现 都是男的。”   “我也有相同经历,我的几个‘男’网友,还都是女的呢。”Amay吃吃 地笑了起来。   原来女的中间有性倒错倾向也大有人在。后来的话题都转到“在网上,没有 人知道你是一条狗”上去了。王度妙语迭出,Amay不时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王度承认,Amay笑起来很迷人。   末了,Amay说:“我叫董琳,你呢?”   “我叫王度,王者风范的‘王’,大家气度的‘度’。”   “很高兴认识你。真的。”   “我也是。”   “‘很高兴认识你,真的。’她真的是这么说的?”   王度回去后,阿东问东问西,王度就简单叙述了一番。阿东对后来的分别语 非常感兴趣。   “就是这么说的呀!”   “后面加了一句‘真的’?”   “是啊。”   “为什么要强调?你想过没有?”阿东无比艳羡地挠了挠头,“你成功了。”   “成功什么呀?你别瞎说了。”   “别再想那个佟润柳了。你再不找女朋友,我就不敢跟你住一起了。”   “我一直就是同性恋!”王度大喝一声,朝阿东扑了过去。   晚上王度与阿东一起去了卡拉OK,阿东还是那个保留曲目:邓丽君的《路 边的野花不要采》。难得阿东一个糙汉,将这支歌演绎得柔肠寸断。王度知道阿 东为什么喜欢这支歌。阿东是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女朋友或者说是老婆,小鸟依人 的样子,每天送阿东出门的时候都依依不舍,千叮咛万嘱咐。阿东还希望有了老 婆之后,还会有无数野花在焦急地等着他来采摘。情圣三段。   所以阿东乐滋滋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王度一脸鬼笑。阿东很疑惑地问: “笑什么?为什么不鼓掌?”                 二   王度被炒了鱿鱼,现在是个无业游民。王度一点也不感到失落,千锤百炼, 他已经习惯了。其实第一次被炒的时候,他反而很高兴。那是一家颇有些知名度 的软件公司,当他发现公司一位产品经理写的一个一千字的产品吹嘘稿中竟然有 四十多个错别字并在展会上大肆散发的时候,就已对这家公司失去了信心。那时 他还血气方刚,当面质问这个产品经理,并找总经理理论时,总经理的回答是: 在我们发展阶段,出现任何情况都是正常的。王度一向很佩服这位总经理,但听 到这个回答时,仍不禁有些茫然。这位总经理的对策是:将剩余的宣传页到文化 程度较低的外地边远市场去分发,以节省成本。王度听说之后,笑了很久。然后 用Powerpoint精心制作了一个幻灯演示,里面百分之六十都是错别字,如“上年 度”写成“上粘肚”,“女性客户人流量不高”中的“人流量”三个字以特殊方 式表示,“提供个性服务”在个字与性字之间空一格等等,在季度报告会上振振 有辞,引得轰堂大笑。那位总经理面色铁青,几乎就要拍案而起。然后王度就被 炒了。   两年来,王度一直在中关村大小公司之间流动,往往试用期还没过,人事经 理就准备了一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约他在密室里密谈,然后客客气 气地送他出门。对他的评语大致都是“言行乖张,无团队协作精神,无时间观念”。 阿东好几回都气得要去找王度的公司算帐,王度却以为那评语基本属实,并自嘲 “阅人无数”,对以后的发展必有好处等等。阿东也就没了脾气。   一到被炒之后,王度就想起电影《阿飞正传》中张国荣那段颇有诗意的台词:   “有一种鸟,它没有脚。它一生下来,就在天空中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云 朵中栖息。它的一生中只有一次坠落,那就是死亡。”   活着不过是等死而已。何必要为难自己。王度知道,这种在他内心深处根深 蒂固的悲剧生命观,不是阿东所说的那样是“写诗的时候落下的毛病”,而是与 生俱来的。他看不惯以前的同事们接电话的时候热情洋溢放下电话就一句粗话, 背地里骂上司骂到为上司寻根当面却玩命将笑容一层层往脸上堆,太累。大学里 这种做法可以被称作是“赤子之心”,上了班就是茅坑里的石头了。既然注定我 一生都要落落寡欢,我又何必要去伪饰那表面上的繁荣呢?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 长满了虱子。看来上班族的生活不适合我,我得去寻找另外一种生活。王度想。   王度不想每天像钟表一样准时去挤地铁,不想十二点准时去吃饭,不想五点 钟下班,不想打电脑游戏打到一半却必须睡觉,不想睡意正浓的时候被闹钟无情 地吵醒……他不想沦为时间的奴隶。而阿东说:“时间是人类独有的概念。饿了 才吃饭,那是动物;时间到了就吃饭,这是人。”   王度觉得阿东说得有道理,但不想这么爽快就苟同,于是反驳道:   “错!动物也有交配期,不是吗,情圣三段?”   人总是得生活的。得赚钱。王度仔细地分析了一下自己的长处与缺点,给自 己找了一个新的职业:自由撰稿人。每天从网上下载各种各样的软件,仔细使用 之后,写点教程与感想之类,分投给各家电脑媒体的软件版块。他所使用的凶悍 的笔名说明了他的决心,叫“猛之蛇”。阿东说这个名字有点日本风味,不过不 彻底,建议改作“松下猛之蛇”,这样别人会认为王度是松下幸之助的妹妹,会 招徕更多的读者。虽然最后王度没有采纳阿东的建议,他仍然获得了成功,几个 月下来,除去生活开销与上网费,一个月平均能赚上五千多块。“猛之蛇”声名 大噪,被好多整天为版面发愁的老编们誉为“神笔快手”,更被读者誉为“软件 教父”。虽然王度常常延误了交稿的时间而弄得老编们措手不及,老编们迅速就 改变了对付王度的策略:将交稿时间提前三天。以至于后来一位号称是独立IT 评论家的写手,步王度的后尘,取名叫“猛小蛇”。   温饱问题解决了。   更重要的是,王度保留着在下载软件的时候用OICQ聊天的习惯。正是这 一习惯,保证了本小说的继续进行。   Amay的生活看来恢复正常了。她每天都在固定的时刻出现,与王度聊上 个把钟头。两人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无所不聊。只不过总是听得多说得少,王度 五笔字型专业水平,每分钟一百二十个字,这保证了王度在OICQ上的绝佳口 才。王度在大学时是个出了名的书虫,他在开架借阅室借书不像其他同学一样挑 来挑去,而是从第一排的马列按次序一次十本,一周归还,直到大四时读到十几 排的弗洛依德和克尔恺郭尔。他从来不缺谈资,总能适时引发一个话题,显得左 右逢源。不过Amay绝不是一个纯粹被动的聆听者,她经常反击王度的话,刁 钻古怪,有时弄得王度不知所措。王度将他们二人之间的谈话比作是两个武林高 手比武过招,一个是名门正派的宗师,武功招数谨严,举手投足俨然大家气度, 每一发招,必是正气凛然,气壮山河;一个是邪魔外道的领袖,招式灵动诡异, 讲究的是后发制人,出拳击掌,也是鬼气森森。Amay说,这实在是高抬我了, 我只是邪魔外道中的一个小跟班的,哪有机会跟名门正派的高手过招?一个是仪 琳,一个是令狐冲,反过来了,名门正派的小跟班的和邪魔外道的宗师。   令狐冲和仪琳。仪琳和令狐冲。王度喜欢这个隐喻。   Amay不像她给王度的第一感觉,有点孤傲。相反,他觉得Amay很随 和,讨厌毛宁却相当喜欢任贤齐,尤其喜欢那首《心太软》,对流行歌曲如数家 珍,总是在第一时间得知某某与某某的绯闻,兴冲冲地告诉王度。说到任贤齐与 莫文蔚的绯闻的时候,还禁不住有点生气。王度打趣说:   “小任也真是的,交了女朋友,也不跟你说一声……”   想来Amay在那边直跳脚:“不是啦,任贤齐有女朋友的,我只是觉得男 人不能这么花心。不理你了!”说完就下了线。王度很是惴惴不安了一阵子。好 在第二天Amay又在惯例时间上线,王度才吐了口气。在聊电影的时候,王度 说他相当赞赏张国荣的演技,并举了陈凯歌在拍完《霸王别姬》后的一句话: “张国荣是一件银器,我的任务只是把他擦得更亮。”,还向Amay隆重推荐 群星荟萃的《阿飞正传》。Amay甩过来一句:张国荣是同性恋。出道这么多 年,没有和一个女演员传出过绯闻,我早就猜他有问题了。   王度也在新浪上看过张国荣对自己同性恋直言不讳的新闻,可是他觉得这没 什么。张国荣是同性恋,但他的电影的确好看。A是A,B是B,不能因为一个 人有不良嗜好就否定他的艺术成就。法国的让·热内是个同性恋兼瘾君子,还是 个小偷,当过几天邮递员,过手的信他全拆开看一遍,这没有妨碍他成为一个开 一派先河的作家;王尔德也是同性恋,他的童话有多少人拍手叫好?还是唯美主 义的代表作家;还珠楼主曾吸食鸦片,写书的时候过足了瘾,懒懒地躺在烟床上, 口述请人代笔,他的书连金庸也佩服得五体投地;邓丽君曾是蒋介石的特务,我 的室友阿东还是那么迷她的歌,尤其是《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王度举了若干 个论据来证明他的论点,结果Amay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和你那个室友阿东一起住了四年,都没有女朋友,说不定,你们就是同 性恋呢!一直为同性恋开脱……”   王度差点脱口而出:我不是同性恋。阿东不是没有女朋友,而是没有固定的 女朋友。而我是有女朋友的,就是你。不过他没有这么说。他已经证实了自己很 喜欢Amay。但那句话要在一个特殊的时间特定的场合才能说出来。   怎么说呢?我爱你?I love you?还是“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阿东在那 个时候往往脱口而出的是周星驰“爱你一万年”的套话,惹得女孩子半真半假地 笑个不停。而我要庄重一点。阿东是寻寻觅觅,而我相信缘分天注定,我们的缘 分两个月来已经在OICQ中千锤百炼,成为一丝醒目的红线,每天晚上华灯初 上的时候,就在赛博时空中开始随风摇曳。   王度证实自己是在谈恋爱了,而且是网恋,最时髦的。阿东也看出来了,不 过他告诫王度,光OICQ中聊天是没有用的。重要的是要经常见面,真正地面 对面。又不是柏拉图式的恋情。   王度说:我们每天都在OICQ中聊一个多小时,这样足够了。                 三   Amay突然有一天没有按时出现。王度的心好象被掏走了半边,空空的, 有点疼。以往Amay下线以后,王度的软件也就下载得差不多了,他也会下线, 安装、使用、抓图、炮制文章,然后打成压缩包,上线后发给编辑,一三五写给 谁二四六写给谁,都井井有条,全不似先前的慵懒模样,但今天他发现自己方寸 乱得一塌糊涂。文章写不进去,无缘无故朝阿东发脾气,阿东急忙问:   “Amay怎么了?”   “今天她没上线。”   “打电话给她吧。”   “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秀逗!”阿东嘟囔了一句,“不必操心,有一万种可能性,她家里电话坏 了,电信的服务质量你也是知道的,她没办法上网,晚上她铁定不敢去网吧;她 感冒了,或者发烧了,她妈正在喂她吃药,并关照她身体不舒服就不要上网,休 息几天,把她的modem收去,电脑设了密码也说不定;她公司临时派她出差 ……对了,她在哪家公司上班?明天查114给她公司打电话问一下不就行了?”   “不知道。”   “你们那天聊了些什么?电话号码没问,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你真是一 点儿恋爱经验没有!”阿东急了。   “那时候没想这么多。”   “没想这些你约人家干嘛?你呀你,还是诗人脑瓜子!”阿东向来瞧不起诗 人。王度也很久没有以诗人自居了。不过还是有点不服气:   “总比你数学硕士每次约会前都算概率轻松点儿吧?”王度的刻薄劲儿给憋 出来了,抓住阿东最为可耻的小辫子。   “不跟你说了。”阿东甩手走开,进了自己的屋子,合门的时候却非常轻。 不像他自己失恋的时候,王度也那样吵着帮他解脱,吵到怒气勃发的时候,阿东 总是冲进自己房间一脚踹上门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声音。一会儿楼下老眼昏花的 老太太就上来了,用拐杖敲敲门:“怎么啦?小两口又吵架啦?过日子呢,干嘛 摔东西呀?别跟我儿媳妇学呐,一吵架就摔电视摔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弄得我 老以为他家里吃饺子呢,每次去醋味都那么浓……过日子呢,吵什么架?摔什么 东西呀?好好地过日子!好好过日子!家和万事兴呐!”王度曾试图向老太太解 释住在这里的是两个男人,但是毫无效果。没办法,老太太对阿东的那件花格衬 衫印象太深了。   有这样的朋友真好。   王度那晚上没有下线,也没有写那劳什子文章,只是怔怔地坐在电脑前,盯 着OICQ上的好友列表,同时竖起耳朵,随时准备倾听Amay上线时那声悦 耳的提示音。   什么也没有。   王度知道自己已经陷得非常深了。他听见阿东的房间里传出呼喝声,不知道 这回阿东和他老爸得手没有?   王度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身上披了条毛毯,电脑屏幕上贴了个便条,阿东潦草 的笔迹:我去上班了,有事抠我。   第一回见“抠我”一词,王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夸阿东有创意。港台人 都这么说的。可现在他没笑,只会心地弯了弯嘴角。看看OICQ列表,Ama y仍没有出现。也没有未答复消息的提示。王度无奈地站起身来,将自己扔到床 上,连鞋也没脱。一忽儿复又坐在电脑前面,保持那个经典的姿势。王度将自己 想象成一尊犯了相思戒被神灵幻化的雕塑,或者是那个“女子不来,水至不去, 抱梁柱而死”的尾生。王度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因为Amay。三个月来 已与OICQ一起成为自己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的Amay。   电话铃响。王度猛然醒觉。不会是Amay。是阿东。接起电话,却是柳。   “Anchor,你最近怎么样?”声音依旧温柔可亲。   “我很好啊。”王度本来想叫一声“柳”的,觉得不妥,只好平淡地回应了 一句。   “上回打电话你说你辞职了,现在在做什么?昨天晚上一直打电话给你,电 话一直占线。你上网上了一宿?”自从毕业分手以来,柳一直打电话给他,他却 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   “嗯。我现在卖文为生。”王度猛然醒觉,早知要过这种生活,当初干脆和 柳一起去厦门得了。柳的父亲只能安排一个人,王度找工作时懒懒的,履历表只 有三页A4纸,后来只有一个成人学校肯要他去当语文老师。柳又不肯留在北方。 王度以为自己会在那个学校呆一辈子,结果四年之内跳了十家单位,一次比一次 糟糕。   宿命。   “我下礼拜要结婚了。”柳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王度很想知道柳说出这句 话时的心情。不过他赌气一般,平淡地说了一句:   “祝贺你。我也交了一个很好的女朋友。”王度心里有点发虚。好男人不会 让心爱的女人流泪,很好的女朋友按理说也不应该让男人等一个通宵。阿东所说 的一万种理由都站不住脚。爱情的力量应该足以让Amay出去找网吧带病聊天…… 但是,Amay不知道王度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是吗?祝贺你!我认识她吗?她一定很漂亮!”柳的祝贺真诚多了。王度 更感伤心。柳在开心的时候总是真真实实的,一想起她那灿烂的笑,王度就不禁 一阵晕眩。   “你不认识她。我们在网上认识的。”王度有点虚脱。   “网恋哟!真时髦!昨天晚上你一定是在和她聊天吧?怪不得……”   “谢谢。”王度挂了电话。柳在交男朋友的时候曾给他打过电话,王度与她 聊了很久,心平气和地听她诉说这个男朋友与自己的异同点。王度是个很现实的 人,当时只是听听而已,没有想得太多。而在这个Amay无故缺席的日子,柳 的喜讯使他更加心烦意乱。一个人实实在在的喜与另一个人真真切切的烦,这就 是宿命。不过,王度还是真诚地祝福柳。   Amay一旦上线,我就要告诉她:   Amay,我爱你。   是的,平常,却非常有力的一句“我爱你”。就是如此,没有修饰语。                四   阿东今天回到家,没有气急败坏地骂自己的老板,而是轻轻开门,轻轻合上, 站在门前看了王度一会,王度没有回头。阿东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阿东,战一把!”王度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嗓子。   阿东下班后的惯例就是与王度打一把《帝国时代》或者《星际争霸》。今天 看王度没反应,也就没吱声。王度提出来的,就表明他今天正常了。看来Ama y让王度体内的荷尔蒙分泌恢复正常了。   阿东是个游戏迷,兴奋之下没有多问,匆匆打开电脑,加入王度建的游戏当 中,才发现以前合作对抗人工智能的游戏模式已被改变,变成了二人对抗。阿东 打《帝国》从来都不是王度的对手,往往是他一开始就冲出去灭了一家电脑,然 后自己又被电脑灭掉,跑来王度跟前指指点点。所以不一会儿,王度的部队扑天 盖地就来了,最为残暴的投石车部队,一时间炮火满天,极为变态的打法,阿东 的基地忽而就被夷为平地了。看来王度的荷尔蒙分泌仍然处于失调状态。这就叫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阿东于是很善解人意地陪王度玩了一把又一把,输也 输得极为体贴和卖力,有一次他把一个小村民装到运输船里,将船开到地图最上 角,因为王度从来不去搜索那些地方。眼见王度的骑射兵呼啸成群在地图上来回 穿梭却找不到自己的残余部队,贼贼地笑个不停。一会儿王度就玩命似地沿海建 船坞,只费了一会儿就结束了战斗。   阿东没有要求加玩两把《星际争霸》以找回点面子。出气筒王度当了很多回, 阿东报恩的时候到了。   凌晨两点两人打车花了三十多块钱才找到一家通宵营业的饭店。王度盯着满 桌的菜,泪眼汪汪:   “柳要结婚了。”   第二天王度满怀歉意地接了几位老编的电话,开始赶稿子。下午三点的时候 出现在阿东办公室。   “阿东,陪我买个显示器。”   “你那个三星105S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换?”阿东疑惑不解。   “有钱花不出去,帮个忙。”王度今天赶完两篇稿子,又开始了对Amay 的等待,等OICQ悦耳的声音响起。一会儿脑袋就大了,觉着显示器越来越小。 于是站起身来。   “不等了。该出去散散心了。去买台大显示器吧。”   调试新买来的优派十九寸显示器,阿东取笑王度,说女人失恋以后,有一个 症状就是疯狂购物,满足占有欲,缓解心理压力。他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 观察着王度的表情。   王度面无表情。   阿东不知道王度怎么了。因为Amay,还是佟润柳?   阿东痛恨网恋。网恋以网为手段,但网是靠不住的。   王度依然每天都开着OICQ,只不过写文章的时候专心致志,更加卖力气。 接连的三天Amay都没有出现。第四天久违的声音响起了,王度感到自己已被 扑天盖地的温情所融化,以致于扑上前去的时候,几乎都摇晃着坐不稳。   他想说出那句话来,不过Amay比他更着急。   “来上回我们见面的地方,现在。”Amay甩出这么一句,然后就下线了。   如果在现实中,如果王度与Amay面对面,王度会轻轻扳一下Amay的 肩:Amay,别着急。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Amay,我爱你。然后轻轻地 拥过Amay,像以前对柳那样,轻轻地吻过去。   可是现在……   Amay指了指身边的奶油小生:“这是我男朋友。”指了指王度。“这是 我的网友Anchor,王度。”   王度伸出手来与奶油握了一握,“幸会。”   Amay兴高采烈地补了一句:“你以为毛宁是台北人啊,其实他是东北人。 这句名言就是Anchor说的。”   奶油拍手鼓掌:“真是精辟。我现在已经不喜欢毛宁了。毛宁帮那英打人大 代表,真是恶俗。”   Amay向奶油示以嘉许:“这就对啦!”   王度问奶油和Amay:“Amay怎么就回心转意了呢?”   “他每天送我一朵玫瑰,我想,只要他有耐心送到第九十九朵,我就和他重 归于好。”   “不是九百九十九朵吗?怎么就一折。”   奶油急了:“九百九十九朵?那要很多钱呀!”   Amay拉下脸来:“九百九十九朵坚持不下来吗?”   王度的发问别有用意。如果是九百九十九朵,那他就有机会。不过现在看来, 有没有这个机会都无所谓了。王度觉得自己根本就不了解Amay。网恋?见鬼 去吧。   王度没有错过末班地铁。这里仍然很热闹,熙来攘往的人群有着相似的表情: 倦怠而又冷漠。王度想起电影《阿飞正传》中的片段:张国荣向张曼玉说道:你 盯着我的眼睛。只要一分钟,你就会爱上我。张曼玉没有珍惜生命中的这一分钟 时间。她爱上张国荣了。   张国荣是个同性恋。张国荣的电影很好看。   无足的鸟儿又在天空吟唱了。云朵中的片刻栖息好象并没有将它从疲惫不堪 中解救出来。它的吟唱绵重而嘶哑。它在等着坠落。 (寄自中国大陆) ◆             平儿的生活               ·柳花·                 一   平儿抬起头忧伤地看了一眼天,要落雨了。凉粉桌前有一个四十来岁左右的 男人在吃凉粉,他挖了一大勺辣椒油放到碗里后,用筷子搅拌了几下,便开始唏 溜唏溜地吃了起来。好几次辣得停了下来,张着嘴喘气,额头上都渗出了汗。平 儿看了他一眼,有点儿心疼辣椒。每次客人走后,她一边把浮满油花的红辣汤倒 到泔水桶里,一面在心里埋怨顾客浪费,但她从来不敢表现出来。对待顾客,平 儿总是满脸堆笑。眼前这个男人,隔三岔五总要来她的摊前吃凉粉,可能是附近 的居民。每次都要吃得满头大汗,然后咂巴着嘴离开。平儿说,大哥下次再来。 那人也不说话。平儿心里觉得他是个怪人,但也没多在意。把皱巴巴的两块钱放 进了口袋后,平儿把男人碗里残余的汤倒入了泔水桶,把碗筷放在一个清水桶里 涮了一下,拿出来后,用白色的抹布擦干,放在桌上的一摞碗上,又用抹布开始 擦桌子。   平儿又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云垒得越来越厚,颜色也越来越黑。她叹了口 气,准备收摊。儿子宝生和玉生马上就要中午放学回家了。好在学校很近,上学 放学不用人接送。如果天气好的话,这正是凉粉最好卖的时间。以往她总是给他 们两块钱让他们到街上买两个包子,回来就着凉粉吃,午餐的问题就解决了。但 今天,这倒霉的眼看要落下来的雨,让她的凉粉卖不出去。还是省两块钱回家去 自己做饭吧。平儿一边埋怨着天一边开始收拾摊子。这时候,她十二岁的儿子宝 生拉着八岁的弟弟玉生的手跑了回来。   “妈,我饿了。”   “走,帮妈把东西抬回家去,妈回家给你们煮米饭吃。”   “那要多长时间呢?下午我还得早点到学校做作业呢。老师第一节课就要 收。”宝生有点儿不高兴地说。   “妈手快,让你误不了作业。”平儿把泔水桶里的水从一个下水道口倒了下 去,然后对小儿子说:“玉生,把这个桶拎回家去,你哥拎碗。”小儿子说了一 声,“我不管!”就颠颠地向家里跑去,胸前的钥匙一晃一晃的。平儿气得骂 道:“小挨刀的,跟你老子一个样子。”又把洗碗水倒了,碗放在空桶里,让大 儿子拎回了家。宝生虽然都十二岁了,但还是瘦瘦弱弱,胳膊细得和弟弟的差不 多一样粗。看着大儿子吃力地拎着桶,没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平儿的心就有 点儿发紧。她三步两步跑了过去,把桶从儿子手里接了过来,“宝生,去给妈看 摊子。妈自己拎。”宝生听话地走回到摊子前,坐了下来。看着天,也不由地叹 了口气。平儿又出来搬了两趟,才把东西都收拾回了家。刚一关上门,雨就下了 起来。闪电和雷声不停地交替。平儿想,雷阵雨,下不了多久,下午还可以出去 卖。她的心里泛上一点儿喜气。   平儿洗了洗手,开始做饭。小小的厨房里,除了炉灶和碗橱外,两个人站在 里面就转不过身子来。平儿从米袋里挖了两碗米,放在钢精锅里。打开了自来水 管,还好,水还没断。他们这片居民楼,每天都是定时供水,中午和晚上人们做 饭的时候才有水来。所以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一个水缸,来水的时候,用盆接了 一盆一盆地倒到缸里储藏起来。昨天晚上,平儿忙着干活,竟忘记了接水,缸里 的水都快见底了,能看见一层泥土一样的东西覆在缸底。平儿赶快淘好了米,烧 上了后,也没来得及切菜,赶紧拿了盆去接水,往缸里倒。只接了两盆,水流就 越来越细,慢慢地没了。平儿放下了盆子,从冰箱里拿了六个鸡蛋,一个西红柿, 还有一根葱。冲里屋喊了一声:“宝生,给妈打鸡蛋来。”十二岁的儿子停止了 和弟弟的打闹,跑了出来。玉生也跟在后面,嚷着也要打。平儿把葱递给了他, “喏,给妈剥葱。”玉生不干。平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小家伙才不情愿地剥了 葱,放在了案板上。平儿把西红柿洗了洗,切成了块。宝生这时候鸡蛋也打好了。 平儿说,“你到里屋去陪弟弟玩,别瞎闹!吃完饭后还得去学校赶作业呢。”宝 生答应了一声,就向里屋走去。平儿开了火,把平底锅放到了灶上,倒了油进去, 把葱切成了小段,放在鸡蛋糊里加了盐,然后不停地用筷子搅拌,油烧热后,她 把鸡蛋倒入锅里嗤啦一声油烟夹着热气冒了出来。她用铲子把马上结成饼的鸡蛋 捣碎,盛了出来。然后又往锅里加了油,炒西红柿。西红柿炒得出汁后,她把鸡 蛋倒了回去,加了一小勺糖。搅拌搅拌,西红柿炒鸡蛋就起了锅。平儿解下了围 裙,把菜端到了里屋,那既是他们的卧室,也是他们的客厅和吃饭的地方。平儿 把盛了菜的盘子和盛了饭的碗都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 了起来。宝生说:“妈,我最喜欢你烧的西红柿炒鸡蛋了。”玉生说:“妈,什 么时候你给我做丸子吃呢。上次在姥姥家吃了,真好吃。”   “等你爸明天回来,妈就给你做丸子吃。”平儿说。   “爸明天回来吗?”   “大概吧。昨天看到矿上一个人,跟妈说你爸要回来。都快一个月没回家了。”   “太好了,不知道爸爸这次会给我买什么东西。”两个孩子高兴地闹了起来。   “赶快吃,吃完了到学校去写作业。”平儿喝住了他们。   两个孩子很快地吃完了饭,平儿替他们穿好了雨衣。临出门时,宝生想起了 什么事,对平儿说,“妈,差点儿忘了,老师要十块钱买复习资料。说下午必须 带去。等到下个星期,就变成十五块了。”   “怎么又要钱了?不是前两天刚交过十块吗?”   “那次是语文资料,这次是数学。”   平儿没再多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钱,点了十张,都是皱皱巴巴脏兮兮的 一元钞票。宝生说:   “妈,下次能不能换几张干净的钱。同学们笑话我的钱脏兮兮的呢!”   “放屁。告诉你的同学那钱是妈辛辛苦苦挣来的。”   宝生没有说话,领着弟弟出了门。外面还在下雨,平儿说:   “走路小心点儿。去了学校里赶快做作业,别贪玩。”   “知道了。”兄弟俩齐声答道。   平儿关了门。坐下来自己开始吃饭。                 二   平儿一个人吃完饭后,收拾好了桌子,洗涮了碗筷。看看雨竟然还没有停, 就在里屋的沙发上斜躺了下去。她不敢到床上去睡,怕真的睡着醒不来误了卖凉 粉。她靠在沙发上,耳朵听着外面的雨,眼睛闭着,脑子还思谋着凉粉,想着如 何等太阳出来后把昨天做的还剩下的十来碗粉都卖出去。想着想着就慢慢地睡着 了。不一会儿,屋子里便响起了她重重的鼾声。   平儿以前睡觉从来不打鼾,只是最近几年来才开始打鼾。有好几次她被丈夫 勇从睡梦里叫醒。勇说:“你打鼾怎么跟个男人似的,我都睡不着。”平儿就熬 着等勇睡着后,自己再睡。勇在矿上,最多两个星期回一次家。后来勇回家的次 数更少了,一个月、一个半月一次。平儿的妈家很近,在另一片居民区,走路十 分钟就到了。她有一次问她妈:   “妈,您睡觉打不打鼾?”   “打。年轻的时候不打,现在打。”   平儿心里格登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有点糙。她接着说:   “关勇嫌我睡觉时打鼾呢!”   “他还敢嫌你?!”母亲一听就来了气,“他一天到晚不着家。你一个人又 带孩子,又卖凉粉。他还以为这很容易,是不是?你看看他那个德性样子,还敢 嫌弃你!也怪你,非要嫁给那个东西。”   “妈!”平儿冲她妈翻了个白眼,“也不是他不想回家。他包了那个兰炭场 离不开人。他也是为了这个家。您老就少说两句吧。宝生玉生都那么大了,您还 是那堆陈芝麻烂谷子。人家是问您有没有治打鼾的办法。”   “当然有了。你每天坐在家里歇着,从太阳落山睡到太阳升起来,保管你不 打鼾。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累着了。”   “您这办法说了跟没说一样。”平儿叹了口气。“我走了。这是今天卖剩下 的凉粉,您晚上拌了和爸一起吃了吧。”她刚要出门,母亲叫住了她:   “慢着,你妹妹上次回来,给你买了一样东西,忘了交给你。”妈手里拿了 一个色彩鲜艳的大瓶子,塞到了她的手里。“你妹妹说,这是防太阳晒的。让你 每天出去摆摊的时候在脸上搽。瓶子上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密密麻麻的象蝌蚪 一样,看得人头都晕!”   平儿接过了瓶子,笑着对妈说,“妈,那是英文!您老不懂!”   妈说:“那你懂吗?”   平儿苦笑了一下,看了看上面的英文,好象每个字都认识她,但她不认识它 们。只有一个单词她还模糊地有点儿记忆:FACE。平儿知道那个字的意思是 “脸”。她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脸黑红黑 红的。那是每天出去摆摊被太阳晒的。关勇结婚后就很少给平儿买东西,平儿自 己也从来不舍得花钱买化妆品,没想到小妹还惦记着自己。平儿心里暖暖的。眼 睛却有点儿发热。她怕自己在母亲面前流泪,就赶紧地出了门。   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平儿听到有人在开门,便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立起身子 来一看,原来是丈夫关勇推着摩托车进屋。身上穿着雨衣,头上戴着安全帽。平 儿站起来,迎了上去。   “还以外你明天一大早才会回来呢。路上没有警察吗?”   “我就是赶着天下雨没有警察才现在回来的。”   关勇的摩托车一直没办牌照,他一般都是夜里或凌晨赶路,怕被警察逮了。 他承包的兰炭场在北山偏僻的一个矿上,没有直接通的公交车,他狠狠心买了一 辆旧的亚马哈摩托车,却不舍得再花钱去办牌照。来来往往老得躲着警察。但还 是被抓到了一次,那个年轻的路警要扣他的车,还要罚他的款,一副公事公办的 样子。他低声下气地求了半天,最后私下里给了那个警察一百块钱,才放他走。 平儿卖一个星期的凉粉也就挣那么多钱。关勇告诉她那件事后,她心里堵了一个 星期。      “你吃了吗?”平儿帮丈夫挂好了雨衣后,问道。   “在矿上吃了才上路的。孩子们呢?”   “都上学走了。昨天碰见老刘,告诉我你可能今天回来。孩子们都高兴坏了。” 平儿一边拿了热毛巾交给丈夫擦脸一边答道。   “你有没有高兴坏了呢?”勇把毛巾还给了平儿,邪里邪气地笑着。   “臭美死你!”平儿用力地去推了丈夫一把。手却被丈夫拉住,整个身子都 倒在了他的怀里。   “现在不行!我很累,呆会儿还得去卖凉粉呢!”平儿用手去推勇。勇一句 话没说,开始解平儿的衣裳。平儿挣扎了几下,知道反抗只会把自己搞得更累, 就对丈夫说,“你去把窗帘拉上,大白天的。别让人看见了!”勇挪了挪压在她 身上的身子,对她说:“你去拉!”平儿只得站起来,拉上了窗帘。然后又回到 床上躺了下去。勇扑了上来,在她的身体上动作,几分钟后就翻滚下来。躺在她 身边直喘气。   平儿起来后先到厕所把自己擦干净,然后又拿了纸帮丈夫也擦干。她浑身都 觉得累,但看看外面雨已经停了,想到还没有卖完的凉粉,就又打起了精神,准 备把家什再搬到外面去。她向床上喊了一句:“老关,你来帮我拿东西!”却听 见床里已经响起了丈夫的鼾声。于是,平儿又自己搬了三趟,在外面摆起了她的 小摊。   因为刚下过雨,虽然是下午两三点钟,天也不是很热。没有一个人来买凉粉。 平儿坐在那里,不由地开始犯困。                    三   平儿坐在那里,昏昏欲睡。突然她觉得眼前一亮,睁开了眼睛。一个艳装的 少妇站在她面前,却是和她一起在矿上长大的翠梅。翠梅嫁了一个城里人早早地 就离开了煤矿。平儿已经好久没有和她见面了。翠梅的手上戴了两个金戒指,被 阳光一照,直晃平儿的眼睛。她笑盈盈地看着平儿,二话不说,就在凉粉摊前坐 了下来。   “你这个家伙,怎么在这里卖凉粉呢?我婆婆住在十一号楼,你什么时候搬 到这里的?”翠梅还和小时候一样,快言快语。   “一年多了。我嫂子单位分了房子,老的一室一厅就让给了我。逼窄得厉害。 你怎么样呢?”平儿见了儿时的伙伴,也很高兴。   “还是老样子。无聊得很。一天到晚打麻将。”   “那是你命好。哪像我这劳碌的命。”平儿的声调有点儿黯然。面对翠梅的 鲜艳,平儿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好个屁!我生了一个丫头片子,我婆婆一直不待见我。今天我公公过生日, 我看见他们烦,就出来走走。没想到碰到了你这个家伙。关勇呢?怎么让你在这 里卖凉粉?”   “不卖凉粉能干什么?矿上工资发不出来。我还有两个儿子呢!不卖凉粉, 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关勇哪像你们家那口子那么能干,早早下海开了自己的公司。 他包了个兰炭场,心不少操,钱挣不了几个。唉,各人有各人的命呀!”平儿不 由地叹了口气。   “哼。”翠梅苦笑了一声,“没钱也有没钱的好处呀!钱一多了,人就会变 的。”翠梅低下了头,平儿看了她一眼。有关翠梅丈夫花心的事,她也有过耳闻。 看翠梅的情形,那些传闻多半是真的了。平儿有点儿替老朋友难过。她虽然一天 到晚不得不为钱劳碌操心,但丈夫关勇在那方面从来没让她分过心。   “男人没有不花的。”翠梅冷不丁地蹦出了这么一句,“好在我也习惯了。 每天打我的麻将。乐得轻闲自在。”平儿听出了翠梅话里面的言不由衷,便没有 往下接茬儿。她向翠梅说:   “吃碗我做的凉粉吧。”说着就动手去抓凉粉。   “别忙了。真的不想吃。刚吃过午饭。”   “你不是嫌弃我吧?凉粉这东西也不占肚子的。”   “真要想吃我就吃了。我还会跟你客气吗?!”听了这话,平儿便停了下来。 她看着翠梅那画得很浓的眉毛和眉毛下面那略带忧愁的眼睛以及眼角那脂粉掩不 去的皱纹,忽然间悲从中来。她们曾经那么年轻、美好!她们一起在矿上出生, 一起长大,一起作为那个煤矿子弟学校的第一批学生用上了崭新的教室。可那个 煤矿,据说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她们从小住的那个山头,下面的煤都被挖空了, 记得小时候井底放炮的时候,他们的房子都会颤动。那时候,平儿常常会站在山 上,看黑牛车把煤一车车地从井下运上来,或黑炭一样的工人们下班后有说有笑 地从井下走出来。当然,有时候,她也会看见有人被从里面抬着出来,伴随着女 人们嚎啕大哭的声音。她小小的心对那个黑黑的洞充满了敬畏。后来,她和翠梅 一起离开了学校,上了班,就在井口旁边的那个车间里,她们俩都是车工。再后 来,翠梅嫁了个城里人,离开了矿上。而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和在子弟学校里当 老师的关勇谈上了恋爱,结了婚。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矿的煤越来越 少。矿上新开的一口井产了煤却卖不出去,堆在煤场里,象山一样,后来失了火。 矿上停了产,工人们都呆在家里。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拿着每月发的几十块钱, 怀有一线希望,等着复产。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人们逐渐明白了是怎 么回事,慢慢地,大家都纷纷地离开了那里,各自去找各自的出路。那个地方也 只剩下了一个黑漆漆的大口子,再也不会有乌金从里面流出来了。平儿投奔了已 经在城里安家落户的父母,做起了这卖凉粉的生意。他的丈夫关勇先是学校里发 不出工资,后来是连学生都没有了。他不得不放弃了教书的职业,和人合伙在北 山上的一个小煤矿里包了一个兰炭场,勉强维持着。平儿看着翠梅,想起了以往 在矿上的日子,那时候真是兴旺红火呀。   “翠梅,你知道吗?听说矿上学校的房子都塌了。”   “是吗?”翠梅奇怪地看了一眼平儿,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提起学校。   “我想,那些房子是因为没人住没人用才塌的。”   “噢。”翠梅有一点儿回不过神来。还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平儿。   这时候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跑了过来,对翠梅说:   “妈,你怎么在这儿呢?爸叫你回去呢。奶奶又在数落你不想干活偷懒呢!”   “老妖婆!”翠梅嘴里狠狠地说着,却忙忙地站了起来。对平儿说,“我得 回去了。知道你在这儿,我会经常过来的。”她又回头对女儿说,“这是平儿姨 姨,快叫人呀!”   “姨姨!”小姑娘乖巧地叫了一声。   “长这么大了!快过来,姨给你挖碗凉粉吃!”   “谢谢姨姨。我不吃。”女孩低声答道。   “下次再说吧。我先走了,有空过来坐。”翠梅拉着女儿的手,慌慌地走了。 平儿看着她们的背影,怅然若失。                 四   和翠梅的意外相逢,使平儿想起了以前矿上的事。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巨大的 变化。她不明白那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怎么就没了人烟。她看到有些人越来越富, 大部分的人却越来越穷,她不明白这一切变化的根源,也没有时间去想。她必须 不停地干活劳作。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这些问题。她有两个儿子要养。当她觉 得疲劳不堪的时候,她就用儿子来给自己打气。为了两个儿子,她必须起早贪黑。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想自己。那是了不得的奢侈。但和翠梅的邂逅,却让平儿落入 一种伤感的怀旧情绪中去。那几乎是她身上前所未有的事情。她有点儿神思恍惚。   第一个来买凉粉的人让平儿回到了现实中来。她换上了往常的笑脸,说:   “大妹子来了。还是带回家里去吗?”   “带回去吃。你这次多给我加点儿汤料。我家那口子喜欢吃。”   “没问题。”   平儿伸手抓了一块浸在凉水桶里的凉粉,放在了案板上,锋利的刀飞快地切 上去,一眨眼的功夫,那块白白碗状的凉粉不见了,案板上是整整齐齐的晶莹的 小方块。平儿用刀背轻轻一铲,小小的凉粉块就落入了女顾客带来的白瓷盆里。 然后她放下了刀,从她特制的卤煮汤料里面盛了满满一大勺浇到了凉粉上面。然 后她对女顾客说:   “要不要再来两根豆腐干?我昨天刚买来的。还新鲜着呢!”   “还是老价钱吗?好吧,你帮我切成丝加在凉粉里吧。”   平儿麻利地把豆腐干切成了丝。放到了女人的盆里,又替她拌好。然后对她 说:   “大姐,我这里还有咸鸭蛋呢。六毛钱一只。给孩子买了,早上就稀饭吃吧!”   “真的。街上小摊那儿卖七毛钱一只呢。你给我拿四只吧。”   “哪有买四只的呢?多不吉利!您就买五只吧。”平儿一边说一边从放着鸭 蛋的盆里拿出五只来,装在一个塑料袋里,递给了那个顾客。那个女人没说什么, 高兴地付了钱,端了凉粉拎着鸭蛋回家去了。平儿数了数手里的六块五毛钱,卷 了卷放进了口袋里。   平儿在外面又坐了两个多小时,又卖掉了六碗粉,看看桶里只剩下三碗,心 里还惦记着在家睡觉的关勇,想想不卖了,留着晚上家里自己吃算了。于是平儿 站了起来,开始收摊。她先搬了一趟回去,发现丈夫已经醒来了,但还躺在床上, 在翻看一本书摊上买来的杂志。平儿说:   “老关,我在收摊。帮我去搬一下吧。”   “嗯。”关勇嘴里应承着,没抬头。   “嗯嗯嗯,就知道嗯嗯嗯,叫你还不如叫鬼呢!”平儿看丈夫没有起身的意 思,边说边走了出去。最后还是自己把东西搬了回来。把东西都收拾好后,平儿 走到还躺着的丈夫身边,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杂志。   “怎么一天到晚看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美女色狼的!”   “摊上只有这种东西呀!再说,这种东西怎么了?都是法律故事。”关勇伸 手来抢那本杂志。   “放屁!你还是老师呢!没收了。让你儿子看见了像什么样子?!”平儿拿 了杂志放到了衣橱里,锁了起来。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关勇从床上爬起来, 下了地,在平儿的身边坐了下来。然后他点了一支烟。平儿从厨房窗台上拿了个 烟灰缸回来,放在了丈夫的面前。   “兰炭场那边怎么样?”平儿问丈夫。   “不好。”关勇简短地答道。   “怎么啦?又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工人的工资又被浙江的包工头卷走了?” 平儿急忙问道。   “没有。这次是环保局。他妈的,说我们烧兰炭的过程不合规定。那帮乖孙 子!”   “这次是多少钱?”   “一千!来了两个人,一人五百。还吃了一顿!”   “一千?!那帮王八蛋,什么也不干,挣钱这么容易。”平儿不平地嚷道。   “人家是管你的呀!什么工商局的、环保局的、变电站的,只要是个人就是 你大爷。”   “唉。”平儿不由地又叹了口气。看着丈夫闷闷不乐抽烟的样子,她的心里 也跟着烦起来。兰炭场包了半年多了,除了交各种费用,支付工人的工钱,还银 行的贷款,和应付各级检查的开销,关勇拿回家里的钱加起来也不过四千多。   “干到年底合同到期,我准备不干了。”   “那老张呢?”   “不知道。他要是想干,自己再去找合伙人吧。这买卖利太少了。”   “那你干什么呢?不成和我一起在家里卖凉粉?”   “真是妇人之见!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去卖凉粉呢?!从你妈那里再借 点儿钱,我们买辆车。我去拉煤跑运输。比兰炭场的摊子小,操心的事也少。”   “卖凉粉怎么了?我除了养活孩子和我自己,每个月还有剩余呢!”   “靠你那点儿节余,什么时候才能给儿子买上房子呢?”   “哼!这房子还是我哥的呢,不是我哥,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呢。现在又想 打我父母的主意。亏你也想得出来。”   “他们老俩口,一个月拿600块退休金,除了吃,200块打住,就没别 的花销。银行里肯定有钱。先借了,我们又不是不还。等有了就还他们。”   “你快别说我爸的退休金了。上次我过去送凉粉时,我妈告诉我说我爸的退 休金连着三个月没有发。要不是我妹妹经常寄钱回来,他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关勇低下了头,不再说话。死命地吸着烟,恶狠狠地都吞到肚子里去,然后 鼻孔里有乳白色的轻烟散出来。平儿坐在旁边,不由地咳嗽起来。发了一会儿呆 后,她站了起来,向厨房走去。   又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了。                 五   平儿从冰箱上层拿下来一块猪肉。放在一个盆里用冷水浸着解冻。然后走到 里屋,问坐在沙发上的丈夫说:   “老关,咱们晚上包饺子吃,行不?”   关勇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鼻子里的烟圈继续飘出来。平儿没多说话。回到 厨房。打开自来水管,开始用盆子接水。水缸接满了以后,她又回到了里屋。问:   “我说咱们今天晚上吃饺子,你看好吗?”   关勇还是不说话。狠狠地抽着烟。平儿见他不答话,心里不禁有点儿气,声 音不觉得就高了起来:   “我在跟你说话呢。想不想吃饺子?想吃的话,出去买点韭菜和白菜来!”   “要买你自己去。我不管!”关勇终于开了口。平儿一口气噎在了那里。   “你凭什么不管?你给这个家捧回了金山还是银山?充什么大老爷样?”   “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呢?老子娶了你倒了八辈子的霉。”关勇忽 然站了起来,很狰狞的样子。平儿吃了一惊,呆在了那里。以前他们也常常口角 拌嘴,但类似的话关勇从来没说过。当时谈恋爱的时候,平儿的家人因为关勇的 父母是农村人死活不同意,但平儿死活要和关勇好。父母气得不让他们进家门, 直到他们的孩子出生后,平儿才又跟娘家有了走动。平儿不顾家人反对嫁给关勇 时,他可是把她当宝贝一样看待,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一说平儿就掉眼泪。关 勇在一旁总要赔半天的不是。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平儿的眼泪越来越少,关勇 的耐心也越来越少。尤其是他们都下岗后,两人都变得像炸药桶,常常是一触即 发。但每次拌嘴以后,平儿会生出一种对丈夫的同情心。她知道他们的日子过得 很不容易,她也知道丈夫心里烦,心里苦。所以她也总愿意多忍让一些。今天丈 夫头一次说出后悔娶了她的话,她觉得一颗炸雷在她耳边回响。她有点儿发蒙。 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眼睛不争气地潮湿起来。   关勇站在那里,烦得又点起了一支烟。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不知道应不应 该去安慰妻子。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开锁的声音。是两个儿子放学回家了。宝 生玉生先是看见一个多月没见面的爸爸高兴地叫了起来。然后他们看见了坐在沙 发上垂泪的母亲,一下子沉默下来。宝生走到平儿身边,问道:   “妈,你咋了?”   玉生也跟了过来:   “妈,你咋哭了?”   听到孩子们的问话后,平儿更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地哭了出来。两个孩子吓 得坐到了沙发角上,一会儿看看哭泣的妈妈,一会儿望望阴沉着脸的爸爸,不知 如何是好。还是关勇先开了口。他对着两个孩子招了招手,说:   “走。咱们出去买菜去。你妈晚上包饺子吃。”   宝生和玉生看了仍然低着头的母亲一眼,跟着父亲出了门。   平儿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等到哭声平息下来后。她自己到洗手间拿了湿 毛巾擦了擦脸,又重新扎了扎有点儿凌乱的头发,就准备去和面包饺子。不做饭 的话,挨饿的会是儿子们。她心里这么想着。也许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吧。在厨房 里,她一边和面一边想起了翠梅和她那花心的丈夫。如果关勇有了外遇的话,她 可不会委屈求全的。她会毫不犹豫地和他离婚,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过。不信离开 他,地就不转了。想到这里,她有点儿心平气和下来。面和好后,她用一块已经 发黄的白纱布湿了盖在上面,放在一边醒着。然后她从水里拿出猪肉来,把精肉 切了下来,切碎后,慢慢地开始剁馅子。她的眼睛看着自己手里的刀落在案板上, 发出均匀的蹬蹬蹬的声音,象是她上学时每年春节在矿上大院里替工人们表演腰 鼓的声音。蹬蹬蹬,蹬蹬蹬……                 六   小的时候,平儿可是个好学生。每次考试,她都名列前茅。她是老师最宠爱 的学生。学校里有什么文艺活动,老师都让她带头。她最喜欢的活动就是打腰鼓。 每年春节的时候,她们腰鼓队的女孩子都打着红脸蛋,画了黑眉毛去矿院里替工 人们表演,八一的时候,她们去附近驻扎的一个军营里替战士们表演。平儿会在 表演前站在队伍的最前头朗诵老师让她背好了的慰问词。那时候,她是那么地快 乐!她是矿上子弟学校的学生,那些农村的孩子们都用羡慕的眼睛看着他们。他 们的矿院在山下面,但是家属都住在山上,他们的学校也盖在了山上,一切都是 新的。那帮附近村子里的孩子把他们那个山头充满敌意地叫做“小台湾”。平儿 每次听到村里的孩子叫她是小台湾的人就会生气地和他们吵架,觉得受到了侮辱。 但同时隐隐地又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她知道,那些孩子的父母亲面朝黄土背朝天, 一年到头地劳动手里却没有几个现钱。而他们是工人,每个月都可以领到工资。 是的,那时候,平儿对他们的矿充满了自豪,对她的生活充满了自信。   后来,她长大了。矿上的子弟学校只办到初三。上高中的话,要翻山越岭到 百里外的区上。平儿毕业的那年,正好矿上招工,有政策照顾自己的子弟,一上 班就能转正,按合同工算。平儿的父母问平儿愿意离家去上学还是愿意留在矿上 上班。对当时的她来说,一个月拿一百多快钱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她决定留 在矿上上班。和她同时被招工的还有她的伙伴翠梅。于是,从十五岁起,平儿就 开始挣钱帮着养家。她的父母亲都很高兴,她自己也很开心。起初她很喜欢在车 间里干活,把一块块死板的钢铁车成各种各样的零件,那工作就和母亲裁剪衣服 一样。三四年过去后,她日复一日地车着同样品种的零件,她开始觉得她的工作 一点儿都没有母亲裁剪衣服有趣,有创造力。她开始心里有点儿后悔当初的决定, 埋怨父母那时候没有让她去继续上学。等妹妹初中毕业的时候,她坚决反对妹妹 走她一样的路,她陪着父母亲自把妹妹送到了区里的高中。她那么怀念学校生活, 常常望着山上学校的校舍发呆。车间的人开她的玩笑,说她肯定爱上了那个学校 刚分配来的师范生。她总是红着脸反驳,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等到冬天的时候, 她给学校的腰鼓队车鼓槌的时候,才认识了那个新来的老师:关勇。他是被学校 派来车间取鼓槌的。当平儿把鼓槌交给他的时候,她的同事们都在旁边不怀好意 地哄笑着。她感觉自己的脸唰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那个小伙子偷看了她一眼, 拿着鼓槌慌慌张张地走了。   后来他们鬼使神差真的恋爱了。平儿喜欢下班后坐在关勇的办公室里面一面 织毛衣一面看他给学生改作业或备课。她的父母亲知道后,很不高兴。矿长的公 子看上了平儿。他们想让她嫁给他,但平儿死活不同意。后来她和父母亲闹翻, 和关勇偷偷跑到区上派出所扯了结婚证,住到了学校的宿舍里。后来,矿上在城 里买了房子,她的父母退休后迁到了城里。她和关勇留在矿上,关勇教书,她上 班。平儿觉得很幸福,她希望他们可以一辈子这样生活下去。孩子的到来给平儿 的生活带来了更多的憧憬,她想象着儿子以后在她当年上学的学校里读书识字, 由爸爸亲自教他,就感到莫名的喜悦。她有了自己的家和自己爱的人。一切都那 么如意。怀上玉生是个意外。当平儿发现例假晚了两个星期还没来,就问丈夫该 怎么办。关勇说:   “能怎么办呢?到矿医院打掉好了。被发现的话,要罚款的。”   平儿就赌气一个晚上没跟关勇说话。关勇哄了半天,平儿才对他说:   “你就那么狠心吗?我还想要个女儿呢。我一直想要个女儿呢!”   “你不知道那是违反政策的事吗?”   “我不管政策不政策的。反正我还要生个女儿。”   关勇手托着头半天没说话。平儿接着说道:   “矿上二胎的又不是只我一个。老黄的女人,四十岁了,还又生了个儿子呢。”   “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生女儿呢?”   “我就是知道,就是知道。我能感觉到。肚子大了的时候,我就请病假躲到 我妈那儿去。生了以后再回来。不会被发现的。”   “那以后孩子不就成了黑人了吗?”   “黑人就黑人!到时候再说!那么多二胎,别人不怕,你怕什么呢?真是!”   关勇拗不过妻子。十月怀胎后,平儿在母亲家里生出了玉生。她一直想要个 女儿,名字都想好了,叫玉兰。结果却生了个儿子。她心里怏怏的。孩子半岁的 时候,她就给他断了奶。留在姥姥家里,她自己一个人回矿上上班。一个星期来 看一次孩子。直到玉生两岁,她才把他接回到矿上。姥姥哭得惊天动地。   到宝生上小学的时候,他们一家人还能宽宽余余地生活。但后来不知道为什 么,他们的煤慢慢地卖不出去了。他们的工资也不能定期地发下来。日子过得越 来越紧巴。关勇在学校,情况稍微好一些。他们在矿上又坚持了一两年,断断续 续地开工停工,到后来,他们不得不像其他人一样,离开了那个矿,向城里流去。 走的那天,平儿掉了眼泪。他们先在母亲家里住了一阵子,尝试着做各种各样的 小买卖。孩子们的户口都落在了姥爷的名下,解决了上学的问题。后来平儿的哥 哥分了新房,他们才终于在城里有了一个自己的窝。平儿做起了卖凉粉的生意, 关勇在城里找不到教书的职业,就和人合伙承包了那个兰炭场。他们在一起患难 与共这么多年,平儿今天头一次听丈夫说出了后悔跟她结婚的话,心里面难过得 像刀割一样。她手里的刀落下去,仿佛不是剁在猪肉上,却象剁在自己的心上。 蹬蹬蹬,蹬蹬蹬……                七   刀落在肉上,一下又一下,均匀地响着。慢慢的,在自己手臂的运动和案板 上肉破碎的声音里,平儿渐渐地感觉不到自己心的存在。眼里是白白红红的肉末, 脑子里是红红白白的肉末。对她来说,干活变成了一种疗法。不知道是麻木还是 真的平静。管它的呢,反正平儿没有时间去想这些问题。   平儿剁好肉馅后,又把葱和姜剁成末,然后趁丈夫和儿子买菜还没有回来的 当儿,把堆了一个星期的脏衣服放到了洗衣机里,从水缸里舀了几盆水倒在了里 面,加了洗衣粉进去,但没有开始洗,她想等他们回来后把身上穿的衣服也一起 洗了。然后她回到里屋,开始收拾屋子,东擦擦,西抹抹。一边等着他们买菜回 来,一边不停地找活儿干。突然楼道里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她听得出来是儿 子们回来了。她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分辨出他们跑步的声音。宝生跑在前面,玉生 跟在后面。肯定又在推推攘攘了。平儿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关勇呢?怎么没有丈 夫的脚步声?果然,门开了后,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兄弟两个,一个人手里拿了一 把韭菜,一个人抱了一棵白菜,后面没有关勇的影子。   “妈,这是韭菜。”   “妈,这是白菜。”   两个孩子边说边把菜放到了厨房的案板上。   “你爸爸呢?”平儿问两个孩子。   “买菜的时候碰到了张叔叔。爸爸让我们先回来。他说要晚回来。”   平儿没有向往常一样开始数落男人。她顿了顿对孩子们说:   “你们把衣服换一下,放到洗衣机里去。妈呆会儿洗!”看到母亲刚哭过红 红的眼睛,两个孩子很听话,乖乖地去换了衣服,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动 画片。平儿就去厨房剁白菜馅。宝生和玉生都不爱吃韭菜。平儿把白菜剁成末, 然后在烧开的热水里过了一下,倒在一块白纱布上,把水挤了出去,放到了剁好 的肉馅里,加了葱姜末,打了一个鸡蛋进去,又加入一些植物油、酱油、味精和 少许的水,然后开始搅拌起来。她一边拌一边听到里屋传来儿子们的笑声,心里 觉得很平静。丈夫在哪里?她不想去想。馅拌好后,平儿开始擀饺子皮。她本想 像以往一样叫宝生和玉生来帮她把小面团压成小饼,然后她用擀面杖再擀出饺子 皮来。但今天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平儿不忍心叫他们来干活。她自己做着这一切。 她想,关勇是靠不住的。他在家里很少干活。平儿已经习以为常了。大约过了半 个小时后,平儿包出了两盘饺子。她烧了水,等着沸腾后让饺子下锅。这时候, 她听到里屋玉生对宝生说:   “哥,让你猜个谜语。”   “行。你说哇。”   “从南来了一群羊,扑通扑通下了河”   “笨蛋,这么简单的也问我。饺子呗。”   “你这个笨蛋猜对了。”   兄弟互相骂着对方笨蛋,又开始闹了起来。平儿走了进来,对他们说:   “好了,电视看完了。现在该做作业了。”   两个孩子不情愿地关掉了电视,看着严厉的母亲,磨磨蹭蹭着从书包里掏出 了书本。开始写作业。平儿又回到了厨房煮饺子。   饺子煮好后,关勇还没有回来。平儿就先招呼孩子们吃了。自己等了一会儿, 实在饿了,就也吃了。洗好了锅后,她让孩子们继续写作业,自己开始洗衣服。 可衣服刚洗了一半,就停电了。平儿听到楼道里有人在骂:“他妈的,大周末的, 怎么又停电了?!”平儿在里屋点了一支蜡烛,让宝生和玉生先不要做作业。她 叫他们去刷了牙,准备上床睡觉。她把沙发靠背压了下去,变成了一张床,兄弟 俩夜里就睡在上面。在沙发床上躺下来后,宝生问:   “妈,我们老师说,咱们这里停电是因为我们的电要支援北京建设。北京很 远吗?”   “不远。你姨就在北京呢。”   “妈,咱们的电是不是给北京的姨姨用了?”玉生问道。   “妈不知道。”   “妈,我每天看见二电厂那几个大烟囱往外冒烟,怎么我们这里老停电呢?” 宝生接着问。   “妈不知道。你爸回来问你爸吧。”平儿没有力气地答道。然后又问儿子们:   “你爸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他没说。”   “你看他们去哪儿了?”   “不知道。爸爸只让我们拿菜回来。”玉生说。   “我看爸爸好像和张叔叔坐了2路车走了。”宝生补充弟弟说。   “哦。”   平儿没再多说。她替儿子们盖好了毛巾被。然后出去把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 来,准备手洗。她的腰有点儿酸痛,但还是把衣服放到了一个大洗衣盆里,然后 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开始用搓板搓。一个小时候后,当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得满屋子 都是的时候,她已经累得有点儿支不起腰来。她匆匆地洗了脸刷了牙,把闹钟上 到五点钟后,就上了床。头一挨枕头,就打起了鼾声。                 八   天快亮的时候,平儿感觉到一个散发着酒臭的嘴在自己脸上拱来拱去,她迷 迷糊糊把它推了开来。可那张嘴仍然不停地拱,平儿就醒了过来。她想坐起来, 但关勇那像死猪一样的身子压在她身上,她使劲用力一推,才把他推了下去。随 手打开了床边的小灯,先看了一眼儿子们,兄弟俩在沙发床上挤在一起,沉沉地 睡着。回头看了一眼半醉的丈夫,丈夫的脸红得像猪肝一样,嘴里还喷着臭的酒 气,衣服上白花花脏兮兮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嘴里还在嘟嘟囔囔说着什么。看着 丈夫这个样子,平儿干呕了一声,差点儿吐了出来。她赶紧下了床,跑到了洗手 间,在里面干呕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走出洗手间后,却发现脚下似乎 踩着了什么东西,粘糊糊的,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滩呕吐的秽物。不看则已,一 看后,平儿马上回到洗手间,吐得一塌糊涂。她不停地吐,最后把胃里的酸水都 吐了出来。吐着吐着,眼睛也开始排泄,泪滴象雨一样落了下来。当她觉得身体 已经空无一物的时候,她才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洗手间的地上。发了半天呆。 她觉得自己病了,病得很厉害。   过了一会儿,平儿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先用水冲走了自己呕吐的秽物,然后 又打扫了丈夫的呕吐物。做完这一切后,她洗了洗脸,回到了里屋。用毛巾替关 勇擦了一把脸。丈夫嘴里骂骂咧咧的,用手挡开了她的毛巾。屋子里都是酒臭。 她打开了窗户,没再看丈夫一眼,就走到儿子们睡觉的床边,躺了下去。她搂着 他们,想哭得厉害,可眼里已经没有一滴眼泪。   闹钟响的时候,她没有像以往一样起来去打凉粉。她躺在那里,等着儿子们 醒来。六点半钟的时候,两个孩子几乎是同时挣开了眼睛。兄弟俩一醒来就开始 打闹。床上传来了父亲的骂声。他们委屈地看了母亲一眼。平儿示意他们穿好衣 服,然后到洗手间去洗脸刷牙。两个孩子出来时,平儿已经用油煎好了饺子。她 把他们叫到厨房里,吃了早饭。然后对他们说:   “爸爸昨天回来晚了。你们两个别在家里玩,会吵他。去姥姥家看电视去吧。 中午回家来吃饭。”   两个孩子听话地答应了母亲。手拉着手走了。平儿想说:“过马路要小心!”, 却没说出去。不知道为什么,像是什么东西哽在了咽喉。   孩子们走了后,她走向丈夫。想替他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没想到丈夫一 把拉住了她,嘴里还说着:   “梅香,梅香,你真想死哥哥了!”   平儿楞在了那里,任由丈夫把自己拉向他的身子。他的手在她的身上乱摸, 嘴里还在不停地胡乱讲着:   “梅香,你的奶子可真软,哥哥一辈子都摸不够!”   平儿觉得自己的血直往头上涌。她知道丈夫把她当成了别人。那样亲密肉麻 的话,丈夫几乎从来没对她讲过。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塌了下来, 砸在了她的头上。她觉得体内的灵魂正在被压榨出去,轻飘飘地不知道向哪个方 向飞去。她看着丈夫,梦呓的他张牙舞爪,似乎魔鬼附体。平儿想把他唤醒来, 她想问问他是不是还像当初一样爱她,还记不记得他们矿上的那个学校,他备课 她织毛衣的情形。她还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宝生出生时他们两个人一起抱头痛哭 的事情。她死命地摇他,想把他弄醒。她想问问他为什么坐2路车到火车站去, 问问梅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但关勇酒醉太深,不愿意醒来。平儿绝望地摇 着他,她一定要把他弄醒,问个清楚明白。可关勇嘴里只嘟嘟囔囔梅香梅香地叫 着,对平儿的将要问他的问题置之不理。平儿很绝望。   平儿向厨房走去。很快地,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菜刀。那还是一把她结 婚时她和关勇两人一起买的。她每天用它切凉粉、切菜、剁肉馅,她的生活离不 开那把刀。用那把刀,她养活自己,也养活儿子们。现在她拿着那把刀,一步一 步地向床边走去。关勇的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   “梅香,梅香,你的奶子可真软。”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遗传学史前史:大理论的失败               ·方舟子·   如果说进化论是生物学大厦的基础,它使得多姿多彩的生物界统一了起来, 那么遗传学就是生物学大厦的主楼,连接着生物学的其他分支:分类学、形态学、 生理学、发育生物学、生态学和进化论生物学。这是因为遗传是生命主要的特征, 遗传的机理乃是一切生命现象的核心。然而有趣的是,生物学大厦的建筑却违背 了常规,它先是未打地基在四周盖了几幢小楼,然后才开始奠基,最后才建筑中 心主楼。分类学、形态学、生理学和发育生物学(胚胎学)都已有了数百年乃至 几千年的漫长历史,而进化论以及与之相关的生态学和进化生物学却迟至十九世 纪中叶才建立(以1859年《物种起源》的发表为标志),而遗传学的创建, 又晚了40年(以1900年孟德尔定律被重新发现为标志)。   遗传学的建立为什么如此艰难?这似乎是很奇怪的事。遗传与变异是相当直 观的现象,人类自古以来就已注意到。人类培育、养殖动植物,已有上万年的历 史。所有的动植物育种,不管是通过人工选择还是杂交,都是因为已意识到优良 的变异能够遗传。早在公元前六世纪,《越绝书》就说过“桂实生桂,桐实生 桐”,东汉思想家王充则在《论衡》中做了一个普遍性归纳:“万物生于土,各 似本种。”甚至还谈到了变异:“瑞物皆起和气而生,生于常类之中,而有诡异 之性。”就是说,那些奇形怪状的所谓“瑞物”,不过是常类的变异而已。但是 科学研究不能仅仅停留于对表面现象的描述、归纳,更重要的,必须探究现象背 后的原因,试图做出解释,而这首先要知道问问题。能提出恰当的问题,是寻找 正确答案的第一步。对遗传现象来说,必须提出的主要问题是:   遗传是否存在物质基础?   遗传的物质基础是什么?   遗传物质是如何传递的?   遗传和环境的关系如何?   古希腊哲人比古中国哲学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能够提出问题并试图做出 理性的解释。遗传学就象几乎所有的科学学科,最终都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但是 与现代科学不同,古希腊的原始科学并不重视实证,而处于思辨的状态。古希腊 思想家所思考的问题,有时根据的不过是出于传闻。比如,据传说,有一群麦克 罗色法利人,以头长为高贵,因此他们的父母在新生儿的头骨还柔软的时候,习 惯将其尽量拉长,结果麦克罗色法利人都有长脑袋。在公元前410年左右,希 波克拉底据此做了一番推测:   “该性状起初是通过人工的方法而获得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成为 可遗传的性状,人工的方法就没有必要了。种子来自身体的所有部位,健康的种 子来自健康的部位,有病的种子来自有病的部位。因此,如果秃头的父母通常有 秃头的孩子,灰色眼睛的父母有灰色眼睛的孩子,那么,长头的父母为什么就不 应该有长头的孩子呢。”   希波克拉底在这里提出了遗传学史上的三个重要观念:一、遗传有物质基础, 而且是以看不见的颗粒形式(“种子”)传递的。二、泛生论,即认为身体的每 个部位都提供了遗传颗粒。遗传物质来自于整个肉体。三、后天获得性能够遗传。 这个观念虽然常常与18-19世纪的法国博物学家拉马克联系在一起,其实是 一个很古老的观念。在这些观念中,颗粒性遗传是正确的,而泛生论和后天获得 性遗传则是错误的。后两者其实是不可分的,如果相信后天获得性能够遗传(从 前的人或多或少都相信),那么只能用泛生论来解释。   大约一个世纪后,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322)对希波克拉底提出 的遗传问题做了进一步的探讨。他列举了支持和反对泛生论的证据之后,认为反 对的理由更充分。主要的反对理由是:一、象头发、指甲这类死组织怎么可能也 产生种子?二、子女不光是继承了父母的身体特征,也能继承声音、步法等行为 特征,行为怎么可能产生种子呢?三、还没有长胡子或白头发的年轻父亲生下的 儿子以后却会变成长胡子或白头发,胡子和白头发的种子又从哪里来?四、子女 有时不像父母,却象他们的远祖,远祖的这些性状在父母中没有,所以父母也不 可能产生携带这些性状的种子。五、将植物的某些部分去掉后,其后代仍然能长 出这些部分,而且象其亲本,说明这些部分的遗传并不是来自它们本身产生的种 子。六、如果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产生了代表它的种子,而子女同时从父母继承了 这些种子,那么他们就应该有两个头,四根胳膊,四条腿,等等。   这些理由未必是很有说服力的,泛生论并没有遭受重大的打击。但是亚里士 多德由此得出的结论却值得注意:“为什么我们不直接了当地承认精液是用于形 成血肉的,而它本身并非就是血肉?”或者说,他持有的是一种后来被称为“渐 成论”的正确观点,这是相当了不起的——甚至在二千年后还有科学家相信预成 论,认为精子是具体而微的完整的小人。亚里士多德不仅确认了遗传有物质基础, 遗传物质就在精液之中,而且做了个非常重要的区分:父母遗传给子女的,并不 是性状本身,而是能够发育出这些性状的因素。这个因素我们现在叫做遗传信息, 亚里士多德把它叫做形式因。但是,亚里士多德认为只有雄性的精液才提供了形 式因,而与之对应的雌性生殖物质(他认为是月经)不过是质料因,即提供由形 式因塑造的原料。亚里士多德认为遗传主要由雄性决定,雌雄的地位不平等,这 是他的遗传学说的一大缺陷。   尽管古希腊的思想家对遗传的解释还相当模糊,全都存在重大的缺陷,但是 他们不把遗传看做神秘的现象,而认为存在着客观的规律,是可以研究的一门学 科,这种理念,才是他们对遗传学的最大贡献。但是随着基督教在西方占据了统 治地位,西方进入了黑暗的中世纪,几乎所有的科学研究都终止了。遗传学的理 论探讨在亚里士多德之后的两千年间可以说一无长进。文艺复兴之后西方的科学 研究开始复苏,在18-19世纪,博物学家对动植物的遗传与变异做了大量观 察,植物学家也热衷于做杂交试验,为遗传学的建立积累了丰富的材料,遗传的 理论问题再次被提了出来。达尔文在1868年正式发表的泛生论对遗传学创立 之前的遗传理论成果做了最好总结,是遗传学史前期最精致的一个假说。   达尔文对遗传变异的研究,是研究进化论的必然延伸。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学 说认为生物进化的主要因素,是由于在生物个体中存在形形色色的变异,那些能 够适应环境的优良变异在后代中得到保留,不能适应环境的劣质变异则被淘汰, 长期选择的结果,使得生物出现适应环境的进化。但是,如果新的变异不能不断 地产生,那么自然选择就失去了材料,在大多数变异都被淘汰之后,进化就会停 止。变异是如何产生的?优良的变异又如何能保留、传播?当时的遗传知识无法 回答这些问题,其答案甚至与自然选择学说相冲突。当时的人们普遍相信融合遗 传,认为后代是父母性状(或者说血缘)融合的结果,比如黑人和白人通婚后生 下的小孩肤色介于中间,如果一个白人到黑人部落生活、繁衍,他的后代的肤色 会变得越来越黑,白肤色这种性状最终会消失。同理可证,一个适应环境的优秀 变异也会一代一代地被其他变异稀释掉,而无法得到传播。我们现在知道融合遗 传是错误的,是数量遗传(由多个基因决定的性状)造成的假象,基因本身是不 会被稀释掉的。但是达尔文却为此苦恼终身。   在达尔文的晚年,他的主要精力都用于思考、研究遗传与变异的问题。他擅 长的研究方法是归纳法,收集尽量多的有关事实,从中归纳出一些结论,然后提 出一个假说来解释所有的结论。达尔文用这个方法成功地创建了自然选择学说。 他决定对遗传学的遗传问题也如法炮制。在《动植物在家养条件下的变异》(1 868)这部两卷本的大部头著作中,达尔文收集了当时最为完备的有关动植物 遗传与变异的资料,并逐一做了归纳推理。   在当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相信生物的变异是遗传的,许多人认为变异主要是 由于环境引起的。达尔文收集了大量的证据证明后代不仅总体上与父母相似,而 且有一些很特别的性状能够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比如有一个家庭,连续四代有人 生下来不久就患鱼鳞藓,而且只限于男性成员,由偶然因素引起的概率微乎其微。 因此达尔文得出结论说,至少有些变异是能够遗传的。遗传必定有其物质基础。   由于在体外授精的动物中,卵和精子是联结上、下代的唯一物质,因此所有 的遗传物质必定包含于卵和精子之中,并通过卵和精子传递。   但是有的生物,比如水螅,同时存在有性繁殖和无性繁殖的方式,经由发芽 长出的水螅和受精卵长出的水螅完全相同,这说明遗传物质不可能只存在于卵和 精子中,其他细胞也可能有。此外,许多动物和植物都有再生现象,能够重新长 出损失的器官,这说明许多甚至可能全部的体细胞也都包含有遗传物质。   达尔文对隔代遗传和返祖现象特别感兴趣。祖父母辈的某个特征在父母之中 不存在,在孙辈却重现。有时候,孩子能够出现远祖才有的某个特征。这说明遗 传物质能够处于隐藏状态,而且是较为永恒和稳定的。达尔文甚至触及了现代遗 传学的一个核心观念。他指出,在杂交时,第一代往往表现为亲代特征的混合, 而第二代有时却又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亲代双方或一方的特征。这说明第一代的混 合特征并不是由于遗传物质的融合导致,而是由极细微的遗传物质颗粒镶嵌而成 的,在第二代中又分开了,也就是说,融合遗传至少并不总是成立的。   由于遗传物质是一代代地传递的,那么必定存在着对遗传物质进行复制的某 种机制。又由于新的变异能够突然出现,那么遗传物质又是可以被改变的。   以上这些观察、归纳和结论都是正确和基本正确的。但是达尔文也相信了某 些错误的观察结果,从而得出了错误的结论,最终危及了他的遗传学说。   尽管达尔文认为器官受损一般来说不能遗传,比如犹太人已对男孩实施割礼 数千年,而犹太男孩出生时还是有包皮。但是达尔文又提到有一些观察表明器官 受损能够遗传,比如有一头母牛由于事故化脓感染失去了一根牛角,结果她生下 的三头牛犊在同一侧都没有角。这些观察有很权威的来源,使达尔文无法否定其 真实性,因此他认为对器官受损是否能遗传,无法有确定的结论。事实上,达尔 文一直相信某种程度上的后天获得性能够遗传,在晚年这个倾向越严重。他需要 用后天获得性的遗传来解释新变异的产生,而让自然选择来从事剩下的挑选工作。 但是他没有意识到的是,如果后天获得性能够遗传,又何必依赖自然选择的挑选?   他相信某些育种学家所说的,单个的花粉不能使植物授精,而必须有几个花 粉才行。这使他误以为在遗传时雄性配子和雌性配子不存在一配一的关系,而无 法进行定量的研究,尽管他自己在做金鱼草杂交实验时,也得到了3:1这个 “孟德尔比例”,却完全忽略了其中所隐含的定律。   他相信动物育种学家所普遍相信的,一头纯种的母畜在与不纯的公畜交配后, 其血缘就受到了污染,即使以后再跟纯种公畜交配生子,后代也不纯。他提到, 摩顿勋爵有一头阿拉伯栗毛母马,与一头南非斑驴(一种斑马,现已灭绝)交配 后,生下的后代在形态上介于阿拉伯马和南非斑驴之间,这并不奇怪。但是这头 母马后来被送到另一个牧场与一头阿拉伯公马交配,生下的马驹在腿部却有斑纹, 就象是与南非斑驴的杂种一样,这就比较奇怪了。达尔文把这称做“迟滞遗传”, 认为母马的遗传已被南非斑驴的精液所污染。我们现在知道并非如此,阿拉伯马 本身就存在腿部有斑纹这种变异。但是达尔文不知道有这样的变异存在,他对 “血缘污染”现象的接受,成了他的遗传学说的一个致命伤。   达尔文将这些或真或假的结论全综合在一起,用一个他谨慎地称之为“临时 性的泛生假说”来解释。这个假说认为每一种器官,每一种细胞都能产生一种极 其细小的颗粒“微芽”决定着生物的遗传和发育,即心脏能产生心脏微芽,眼睛 能产生眼睛微芽,等等。这些微芽能在体内各部分传输,所以所有的细胞,包括 精子和卵,也都含有所有种类的微芽。父母的生殖细胞收集了所有种类的微芽, 然后在授精时结合起来一起传给下一代。鱼鳞藓病患者产生了鱼鳞藓微芽传给下 代,所以其后代也天生就得鱼鳞藓。后代的性状表现为父母的融合,是由于父母 微芽混合的结果。有时父母一方的性状较明显,是由于其微芽有某种优势。由于 体细胞也含有整套的微芽,所以无性繁殖和再生能够发生。隔代遗传和返祖现象 是由于休眠的微芽复苏。某种遗传病较多地在某个性别表现出来的性连锁遗传现 象是由于该遗传病的微芽在这个性别有优势。人工选择是可能的,因为人们在选 择某种可望得到的性状时,实际上是选择、累积了代表这种性状的微芽。器官损 伤一般是不能遗传的,因为在器官受损之前,该器官产生的微芽已遍布全身,送 到生殖细胞了。那些能够遗传的器官损伤,似乎都与病变(比如化脓)有关,可 能是由于病变能够把该部位原先产生的微芽都吸引来聚而歼之。环境能够刺激体 细胞产生新的微芽,这些新微芽又能送到生殖细胞遗产给下一代,所以后天获得 性能够遗传。微芽又能够传染,当斑驴与母马交配时,其精液中包含的微芽不仅 传给了下一代,也进入了母马的卵巢,污染了母马的血缘,所以以后母马与公马 的后代还携带着斑驴的微芽。   就这样,达尔文用泛生论成功地解释了当时所知的所有遗传现象,这并不奇 怪,因为这个假说本来就是为了解释所有的这些遗传现象而发明出来的。可惜的 是这些遗传现象中有的是虚假的,这就使得这个看上去很完美的解释也变得虚假。 用归纳法得来的结论很容易被相反的现象否证,何况它所归纳的现象中有的根本 就靠不住呢?达尔文的表弟高尔顿对这个泛生假说不以为然,做了个实验加以否 证。他将黑毛兔子的血抽出来输入到银灰毛兔子的身体中,让这些银灰毛兔子互 相交配。如果泛生论是正确的,那么我们预计这些银灰毛兔子的后代的毛色应该 会变得深一些,然后结果并非如此。高尔顿向达尔文报告说,他通过这个实验已 否证了表哥的泛生论。达尔文有点生气地回答:他从来没说过微芽是通过血液传 输的,微芽也不能是通过血液传输的,因为有许多生物并没有血液循环;所以这 个实验不能否证泛生论,最多说明微芽是通过血液循环之外的途径传播的。在 1909年,有两名科学家做了进一步的实验,使得连这样的辩解也无效。他们将一 只未成熟的黑色豚鼠的卵巢移植到一只切除了卵巢的白色豚鼠中,然后将这只白 色豚鼠和一只未经白色雄豚鼠交配,连续三窝的后代的皮毛都是黑色的。这说明 除了卵巢,身体的其他部位对遗传没有任何影响。泛生论至此被完全否定,这时 达尔文已逝世多年了。   为什么用同样的研究方法所得到的自然选择学说是一个伟大的成功,而泛生 论却是一个失败呢?为什么科学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在为生物学的创立贡献了 如此之多的成果之后却在遗传问题上失手呢?自然选择定律就象经典物理定律一 样简明而美丽,以致赫胥黎在读完《物种起源》后,感叹道:“此前没有想到它, 是多么的愚蠢!”但是遗传学却没有这么幸运。生物的遗传是极其复杂的现象, 再伟大的人物,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面面俱到、一蹴而就地完成遗传学的理论 建造。雄心勃勃的大理论是注定要失败的。遗传学需要有一个更为谦卑的开端。 遗传学的创建,需要先从一个具体的问题入手,做细致的分析,而不是大而无当 的综合。在当时几乎无人知道的是,一个相信进化论的天主教修道士,同样为了 解决进化的遗传问题,在修道院的花园默默地做着豌豆杂交的实验,而且早在 1865年,即达尔文提出泛生假说的前三年,就已经在当地的一次学术会议上 报告了他的发现。但是这个划时代的发现看上去非常的不起眼,以致毫无反响。 遗传学事实上早已诞生,然而其基本观念与时代风气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却注定 还要被遗忘35年。 (寄自美国) ◆             哭泣的图书馆                ·泽熙·   2000年10月7日美国《波士顿环球报》报导,中国珍本古籍在哈佛被 盗。一时间中国的媒体也纷纷进行了报导,被盗的地点是哈佛燕京图书馆。据说, 41部古籍和2部古卷,包括唐代手抄的一部《金刚经》,价值达100万美元; 时间跨度从公元960到1911年,分别属于中国宋、元、明、清等朝代的作 品,是不可再生的珍贵宝藏。   哈佛燕京图书馆是亚洲以外东亚古籍最大的收藏中心。哈佛大学图书馆馆长 南希·克林说道:缺少它们使100多万的书籍收藏有着刺眼的缺漏,对“全世 界的学术研究都会带来损失和影响”。至今我没有看到找回这些古籍的消息。   珍本书籍被盗,在全世界的大型图书馆里时有发生,实在是一件令人痛恨的 事情。在当代世界最大的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里频频发生被盗的事件,可 以看到世界图书被盗、被毁的缩影,以及那些占有的私欲和被金钱玷污的灵魂。              当代“博学城”   美国的国会图书馆是1800年4月24日成立的,当时的第二任总统约翰 ·亚当斯就曾在议案中为国会拨款购书,第一批书是从英国买来的,但1812 年英军攻陷华盛顿,把这些收藏的书籍全部烧毁。这是“文明时代不应有的野蛮 行为”,已经退休的第三任美国总统托马斯·杰弗逊如是谴责道。   有藏书嗜好的杰弗逊,1815年将自己50年收藏的6700册图书以2 3950美元卖给了国会图书馆,这比今天Metromedia公司总裁克鲁 格(John W Kluge)私人捐资6000万美元还要珍贵。1897 年建立的第一座藏书楼后来叫做“杰佛逊大楼”,人们把他看作是图书馆的“实 际奠基者”。   今天,这座图书馆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书城”,仅排架的长度就达900 公里,可以称之为当代的“亚里山大里亚图书馆”。先进的东西应有尽有,不必 一一细说。不少收藏超过了美国的历史,有纸草纸上的文献、14世纪的地图、 17世纪的报纸。同治皇帝还曾将明、清刻本图书赠送给他们,这就是1869 年6月中文书库创立的起源。中国的《永乐大典》就有残卷41卷收藏在这里, 整个图书馆可以说是价值连城。   然而,文明时代另一种不应有的野蛮行为就是偷书、毁书,以及黑客袭击图 书馆网站。   国会图书馆不仅对美国的议员、政府官员开放,也直接向个人开放,每年就 有一百多万人来访。巨大的收藏及其数字化,图书馆耗资惊人,近年来的预算都 在上亿美元,不仅打算把1亿1千5百万件收藏统统搬上网,以致让一些国会议 员都为之耸肩,而且还不得不拿出几千万美元的大把钞票进行防盗监控现代化, 因为数以千计的珍贵图书被盗走或毁坏。   查阅美国国会图书馆被盗的公开报导实在不是一见困难的事,因为频频发生, 不少上了法庭,有名有姓,可以写一部馆藏“被盗史”,这里就不妨看看几个 “君子”的形象。             “爱德华时代的绅士”   芒特(Charles Merrill Mount)曾经是一个传记作 家和画家,出版过3卷艺术史,并自封为“爱德华时代的绅士”,早年曾去过欧 洲。据说,这种绅士十分尊重历史和艺术。在图书馆里,他没有受到过怀疑。   但是到了1987年8月,人们发现他的“绅士”形象不过是一张画皮。   为了2万美元,他将25件珍贵作品出售给波士顿的一家书店,其中包括9 封惠斯勒的亲笔信,还有作家亨利·詹姆士的手迹,以及邱吉尔的信件。惠斯勒 是19世纪美国的著名画家,也许很多人都看过他的《画家的母亲肖像》、《玫 瑰色与银色瓷器之国的王妃》、《蓝色与金色的夜曲》等等。   一个星期后,他准备出售林肯以及美国国内战争时期一些将军的信函,打算 换取64000美元。但是店主已经将他举报,这次等待他的是联邦调查人员。 他所出售的这些作品并非他自己的收藏,而是盗窃了国会图书馆和国家档案馆4 00部作品中的一部分,并撕毁了上面的标记。   图书管理员事后说:他们相信这位62岁的“绅士”是一位“严肃的学者”, 因此并不在意他偶尔跑到手稿收藏室,结果给这些“最安全的收藏”蒙上了阴影。 芒特发现了这个漏洞,并一再利用了这个漏洞。在法庭上,他声称这些收藏是 “从巴黎买到的”,还有一些是一个爱尔兰人赠送给他的。   评论认为,惩办应该足够地严厉,以阻止文件书盗,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 贼已经进入了国家遗产的心脏。还有人认为,突出的学术地位并不是道德的证书。 人们猜测他会被判刑10年。   在审判中他抵赖到最后,称检察官为“假装的朋友”,他要对自己的职业和 朋友“保持忠实”。法官用雷打般的声音说道:“我从来没有遇到象你这么自负 的人,真是悲哀地浪费生命”。一个心理学家认为芒特生活在一个环境精美的书 斋里,却“感情十分脆弱”,成为“某些错误思考”的牺牲品。法官回答道: “他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世界里。”检察官更认为自己听到的全是谎话,并 预言“他还会再犯。”   1989年3月30日,芒特被判徒刑5年,这是他上诉后的审判结果,原 来所判的是3年,罪名都是“偷窃国家财产”。             十八个月内四盗现形   从1991年6月到1992年8月,可以说是美国国会图书馆出现犯罪频 率最高的一个时期。   高曼(Barry M Goldman)曾经是马里兰州的一名律师,3 6岁,本来有大好的前途,但因1991年6月24日偷窃国会图书馆价值20 万美元的历史文件而被捕。这位自称有“精神混乱”的律师被判在一个社区监狱 里关押6个月,并有2年的观察期。美国律师办公室发布的信息说:应该严办, 这些文件是“不可替代的总统以及国内战争时期的手迹。”其中包括林肯的亲笔 信,以及其他美国总统的信件,如杰弗逊、亚当斯、罗斯福、杜鲁门和肯尼迪, 以及罗伯特·李和萨姆·豪斯顿等将军的国内战争资料。他1989年开始盗窃, 变卖了一些,还保留了一些,但全部被政府追回。自然,高曼失去了在一家通用 会计事务所年薪7万7千美元的律师职位。   “高曼盗书”不到一年,1992年3月,一个叫奥皮(Fitzhugh  Lee Opie)的人也被抓获,这位62岁的书商1967年曾经竞选过 一个小城市的市长,但败北。被捕时他正在“裁剪”图书,在车上还发现两本赫 然印着“国会图书馆”字样的军事书籍。在法庭上他承认,事后他将购买这些 “残缺”的旧书,然后把插图再拼装起来,销售给古董商。他干这样的勾当长达 10年,1982年因手头拮据便登门国会图书馆。结果被判在监狱里呆6个月, 观察3年,并赔偿1200美元的修补费。   1992年,美国国会图书馆发生的盗窃案似乎连续不断,在杰佛逊大楼里 就发现了价值10万美元的书籍遭到不同程度的毁坏。如果把它们摆在一起,可 以说是一片狼籍。   3月16日,44岁的卡特茨(Harry R Kattz),一个波多 马克河地区的放射线学者,称自己被“强迫性的精神混乱、压力和分裂的个性” 所趋使而盗窃这些珍贵的书籍,他使用了30多个假名、假地址,至少50次用 剃须刀“切割”了19世纪和20世纪的艺术、摄影以及数学资料,达4万美元。 但鉴于他有“严重的精神健康问题”,地区法官判他查看5年,缴纳65605 美元的修补费和一万美元的罚款,同时必须继续接受精神病治疗。   这年8月,一个年仅19岁的临时雇员被逮捕,斯塔布克(Eric Du ane Starbuck)是蒙大拿州立大学的学生,也是这18个月内唯一 的“家贼”。他父母都是图书馆的职员,逮捕时,他身上只有两本书,声称不过 是“带回去看”,似乎还会“带回来”。但是在他卧室的橱柜里却又找到了10 本书,都来自他工作的法律图书馆。   如果说斯塔布克还是一个临时雇员,那么吉尔雷斯(James Gilr eath)则是国会图书馆的一名正式职员,而且是一位美国历史的专家,他作 案不过是事隔5年以后的事。我在寻找他的资料时,发现他经常在报纸上抛头露 面。当斯塔布克把图书馆的资料提供给一个波士顿的书商谋利时,终止了在图书 馆的生涯。他出售的书籍中有惠特曼《草叶集》(Leave of Gras s)的法文第一版。由于“健康和精神问题”被判在家里由他姐姐看管一年,并 罚款2万美元。随着法官手起锤落,这位图书馆历史学家令人尊敬的职业悲哀地 终结。              图书馆的哭泣   随着80年代和90年代破坏者、偷盗者、掠夺者频频“光顾”国会图书馆, 使得图书馆不得不防范森严,采用最改进的监督设备,从珍本到汽车修理手册都 加入了防盗设计。尽管近二年来盗书大案有所减少,但小盗仍不绝如缕。   1995年,美国国会图书馆进行了一次全面清点,结果发现,这个如此安 静的地方,从建馆以来有近27000件地图、雕刻和手工颜色的插图被裁剪得 不知去向,价值约175万美元,图书馆怀疑它们转移到了那些无耻无知的黑色 书商手中。而失去的书籍多达30万册,成为美国“最轻而易举偷窃的地方”, 而且许多都是稀有的、古老的或插图丰富的。   “今天,你依然可以在国会图书馆里读到19世纪探险的杂志和那些老的、 珍贵的植物学百科全书和鸟类、建筑图书,但是里面的插图很可能不翼而飞了。” 这是人们痛心地评论。   一个馆员说道:看到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被烧毁,也许比持续地看到悲惨的 现象更轻松一点,这些珍贵的收藏一点一点地被玷污的手蚕食而去从中牟利。   美国的《纽约时报》、《丹佛邮报》和《亚特兰大宪法报》等都以不同的标 题予以了报导。他们或者称“图书馆的收藏成为饱学之盗的牺牲品是轻易的掠 夺”,或者称“这些珍贵的书籍、插图在图书馆里遭到洗劫却走进了黑市”,或 者叫“偷窃的手法是把珍贵的书籍撕成一片一片的,难以察觉”。   偷窃书籍和手稿也许并没有受到像偷窃绘画和艺术品那样注意,但它们却囊 括在“文化偷手”的心目里。许多失去的古本是不可再生的文化遗产的一个部分, 就象中国的珍本古籍在哈佛被盗一样。   美国的国会图书馆不过是众多图书馆中“树大招风”的一例,而诸多小的公 共图书馆、私人图书馆和大学图书馆,无不正在“流血”,甚至更厉害。美国当 代最大的书盗布卢姆伯格盗取过327个图书馆的23600本珍贵书籍和手稿, 在哈佛大学的图书馆里就盗窃了670册图书,但似乎还没有染指国会图书馆的 记录。   从1992年7月到1993年6月,美国加州的橘县(Orange C ounty)对它的27个图书馆进行了一次专门的年度统计。结果发现,一年 之内就丢失了34000本图书。其中,亨廷顿沙滩图书馆丢失最多,达480 0本书,价值62000美元。而美国银行平均遭抢劫的损失只有3200美元, 从纯粹的经济损失来计算,亨廷顿沙滩的图书损失相当于19家银行遭抢劫 (《洛杉机时表》1993年10月5日橘县版)。   图书馆是人类文明集体记忆的地方,是文明的象征,它的哭泣是对人类文明 的悲哀。那些“野蛮的行为”在今天的文明时代也是不应该有的。               愿失而复得   恐惧往往使珍本的丢失如同石沉大海,而贪婪又可能使之浮出水面。   中国珍本古籍在哈佛被盗也使我想到那些失而复得的掌故。美国诗人惠特曼 (Walt Whitman,1819-1892)的4个笔记本从国会图书 馆失踪了半个多世纪,以至没有人指望它们可以复得。但最终又从纽约市的索塞 比(Sotheby’s)拍卖行找到,既是侥幸也是奇迹。   索塞比拍卖行是一家出名的拍卖行,珍奇的东西可以在这里获得暴利,许多 “失踪”的手稿都曾经在这里露出水面。1995年初,有一个匿名的男子把惠 特曼的笔记本带到了这里,称是从他去世父亲那里得到,“大约30年前我父亲 收到的一份礼品”,但他并不知道它们的价值而前来打听。当他听到笔记本被偷 窃的故事,感到“惊愕”,或者有些失望,但唯一的选择是把它们交还给图书馆。 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在40年代曾经反复追查过此事,最终一无所获。   其中被返回的还有一个纸板蝴蝶,惠特曼在《草叶集》第一版的照片中就拿 着这个纸板蝴蝶。这个集子被认为是美国历史上最重要的诗歌集。   在发现的笔记本中,最重要的是1847年的那一本,是在《草叶集》出版 的前8年写的,学者可以追踪私人的思想脉络。其中有诗人用铅笔写下的47页 《自我之歌》(Song of Myself)的草稿、格言及其评论。在许 多铿锵的句子中,诗人写到一个“一首诗的测试”(Test of a po em):“它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使人的身体和灵魂获得提升、放大、纯净、深化, 以及欢乐。”这些诗人的心迹恐怕在别的地方是找不到的,而且大部分没有发表 或者研究过。   拍卖行估计,如果它们不是偷窃而来,开价在35万到50万美元。   至今,惠特曼的笔记本依然有6本下落不明。这10部被盗的笔记本是托马 斯·哈内德(Thomas B Harned)1920年捐赠的24部文件 的一部分。哈内德是诗人指定的文学继承人之一。1942年为了防止德国人的 攻击,图书馆把收藏转移到了俄亥俄州,其间被盗。   愿所有爱书的人们都来制止那些贪婪、私欲、毁坏和掠夺的手,也愿那些失 去的珍本回到文明的手中。 (寄自美国) 【网萃】∽∽∽∽∽∽∽∽∽∽∽∽∽∽∽∽∽∽∽∽∽∽∽∽∽∽∽∽∽∽∽ ◆           伴您到黎明               ——对一个33岁男人的情感问题访谈录              ·群 青· 笔  者:■ 被访谈者:□ 被访谈者背景资料:   一泓,男,33岁,北京人,大专学历;生活经历丰富,曾从事多种职业, 发表文学作品数十篇;目前为自由职业者。 外貌特征:   身材不高,瘦弱,很有铁汉气概,头发有些乱,胡子没有刮干净,衣着随意; 神情冷漠,双目疲惫,皮肤苍白,唇线清晰;烟凶。 时间:2000年12月3日下午2:00-5:30 地点:海淀区海剑大厦216房间 (括号内由笔者描述) ■:对不起,一泓先生,耽误您宝贵时间了。 □:没关系,是我答应要来的。 ■:这个话题我已经找了几位先生谈过,还想和您探讨一下…… □:我的经历很复杂,从小时候起心思就太多。你看我的掌纹,又乱又密,绝对 是个劳心的命,所以活到三十多岁头发就白了好多。   说老实话,自从收到你的信、得到这个题目以后我这心里就一直不舒服。你 知道接骨么?就是人摔断了骨头要到医院去把它接好……我不是想问你骨折的经 历,而是想告诉你,接骨的时候千万要找个好大夫,否则甭管过了多长时间,都 得把你打断重接。   现在你就要把我的骨头打断了。虽然我自己没事儿也经常打断重接,可从来 没有象你这样的,所有的骨头一起打断(笑、让烟、点烟)。   言归正传。   我以前闲着没事儿考了好多各种各样的证书,会计啦、制冷技师啦、厨师啦、 电工啦、计算机啦、经济师啦、驾驶执照啦、工程概算啦、处方许可证儿啦什么 的,甚至还是中国象棋国家级裁判。这些证书有的根本没有用,有的完全是职业 需要。我干过许多行业,绝对不是为了挣钱,而是完全出于兴趣。我这个人一直 梦想着成为作家,虽然现在仍在努力,可明显地要求不是那么迫切了。人过三十 天过午嘛,想那么多干吗?随遇而安好了。就像交女朋友,强求不得。   因为常常写东西,所以结交了各式各样不同的朋友。我还主持了一个“京城 打工妹信箱”,专门为来京打工的外地女孩义务帮忙。主要是法律、医疗、住房、 求职和情感、婚姻等内容。97年春节前我应邀到北京文艺台主持一个现场直播 的青年感情节目,十分成功,热线应接不暇。因为当时我说了不少相当坦诚真心 的话,其中包括一句:“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可以做许多事。但唯有伤害女孩子 的事不可以做。”   那天晚上我离开电台的时间已经很晚了,一路上呼机响个不停,直到电池用 完。后来我打电话到寻呼台,记下了那晚所有陌生的信息,一一回复。我必须承 认,绝大部分听众都是真诚的,尤其是年轻朋友。   那以后我出差了三个星期,回来发现一个叫孟秋的女孩已经连续给我来了三 封信,用的都是非常昂贵的花信纸和信封。女孩子还不到二十岁,心事虽然还很 幼稚,但毕竟是发自内心的,而且一封比一封真诚。我顾不上劳累,赶快回了。 你知道处在这种时期的女孩子都很脆弱,一个小小的挫折都会引发对整个社会的 误解,甚至影响一生。   不久后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声音非常动听。她的情况并不特殊,就是生活条 件太优越了,嫌父母管得太宽、给自己的自由太少。不过我还是耐心地她聊了很 长时间,安慰她、鼓励她,给她讲一些积极的、有趣的事,推荐她看一些好书和 意境优美的文章。聊天儿即将结束的时候,孟秋的情绪明显地好转了起来(让烟、 点烟)。   后来我们又通了几次电话,她恢复了她这个年龄应有的状态,并且表示要去 学一点有用的知识,将来自食其力,过一个真正现代女性的生活。我得承认,我 们聊得相当投机。孟秋渐渐对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她说如果在她给我写了 三封信还没有收到回信之后,就绝不会再写了。她说这个社会上的人都是说一套 做一套,没一个好东西。 ■:事实证明您的判断是对的。 □:当然,这方面我自信是比较有经验的。   我们聊得的确十分好,几乎可以用“默契”这个词来形容。就是已经进入了 那种你刚说个头儿,对方就明白了的那个状态。   我家里女孩子太少了,从小见到的女性都是长辈,所以我好像对同辈的女孩 有一种特殊的亲近。这也许就是我交了不少女朋友的主要原因吧!当然性的吸引 更是关键的因素了。   到了那个时候,我和孟秋迫切需要的就是见面了。   初次我们约定的是海淀一所著名的大厦门前,她说她个子很高,几乎和一个 广告牌一样高。另外她穿了一件蓝色的大衣。   我打车经过人民医院的时候看见一个身穿蓝色大衣的女子,连忙追了过去, 请她上车。结果那人不是,还凭空受了一顿白眼儿。   孟秋真的很高,后我才知道她有1米74。她穿了一件蓝色的羊绒长大衣, 头发很短,还烫成了卷儿,象一只小绵羊。   我以前猜想过她会很漂亮,没想到事实上她比我想象的要漂亮得多。我的心 里一下子乐开了花儿。   你知道过去有一阵子流行交什么笔友,现在又多是什么网上联系。感情好了, 等一见面却有不少人会大失所望。就象那些寻呼台的小姐,声音好听得一塌糊涂, 让你痒痒死了,一见面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们没有约定什么左手鲜花右手杂志之类的东西,我冲她招招手,她就上车 来了。就象那英唱的那首歌:“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那个司机一直 在问先生这是您的女儿吗?我说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已经交了两年多了。那孙子 还是不相信,气得我直想抽他。   孟秋特逗,聊了半天才问:你是钟声大哥吗?怎么看着不象啊?钟声是我的 笔名。我就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特老?说着就把呼机拿出来,让她看最近 她给我留的信息。她还说呢,你就不会自己呼自己吗?我说是不是你还不知道? 结果下车的时候司机幸灾乐祸地说,还他妈两年了呢!   孟秋有病,患的是进行性肌无力(点烟,没让)。 ■:是不是《过把瘾》里王志文得的那种病? □:没错儿,只不过比王志文演的那个人轻些。孟秋当时只是不能做跑、跳之类 的剧烈运动,其他还不影响。以后发展得如何就不清楚了,要命就要命在“进行 性”三个字上了。   那天我们找了一家环境小餐厅吃晚饭。到了有灯的地方我才看清她穿了一条 粗呢的长裙,一件紧身的加花毛衣。孟秋有一对弯弯的眉毛,一双大眼睛简直就 是书里描写的那种凝眸,灿若潭星。她的嘴更好,总是固执又任性地向上翘起, 时而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这个人有个偏好,对牙齿洁白整齐的女孩有着特殊的喜爱。   孟秋不仅牙齿长得好,她的睫毛也很长,一说话就忽闪忽闪地,纯真极了, 漂亮极了,也可爱极了…… ■:您不只一次地提到了那个女孩的漂亮,可以看出,一方面她真是漂亮,另一 方面,您也确实是真心喜欢她。 □:是这样的。我不仅仅从男女感情乃至于性的角度上喜欢她,更重要的,有很 大的可能这个女孩会慢慢地失去身体各部分肌体的能力,最终导致卧床不起,直 到死亡。这一痛苦的过程有可能是极其漫长的,但我宁愿它非常短暂。就象一幅 流动的风景,如果它在春天时是美丽的,那么就在我们的心中保留三月的回忆好 了。至于它冬天是多么的凋零与寂寥,可以完全不必理会。而孟秋这样一幅风景, 会让你的心在淌血。   孟秋紧靠住我的小腿是冰冷彻骨的。她说每年的十月到第二年的四月都是这 样的,冬天的时候,睡一宿觉早上起来她的脚还是凉的。反正习惯啦!她双手捧 着被滚烫的果珍熏红了的脸,一派天真的神情。   我当时的心就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攥住,欲哭无泪。   我们在冬季的街头缓缓地行走着。幸亏我穿着靴子,否则样子一定挺滑稽, 有不少人往这边看。当然包括不少欣赏美女的。   孟秋渐渐地挽住我的胳膊,状似相交已久,其实我已觉察到了她的无力与虚 弱。我们走走停停。她的胃口好极了,一路上不停地吃。到了七点半的时候,我 提议送她回家。她眨着好看的睫毛问:为什么呢?是不是你烦我了?我说好女孩 不应该回家太晚……她就只说一个字,好。就听任我牵着她冰凉的小手,往前走。   在她家门外的树旁,孟秋轻轻挽住我,问:你会爱上我吗?   我点点头。她欣喜万状地说,那我们不如现在就开始这段感情吧?   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浓浓的伤感来。我知道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那一 可怕过程的延续。我必须眼睁睁地面对她一点一点地虚弱,先是双腿、双手,然 后是全部身体……而我却是绝对地无能为力!我不能帮她做任何事,哪怕是用我 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那一天终于会来的,如同我知道我一定会失去她。   我曾对我后来的女朋友说过,不论在何时、不论在何地,只要孟秋说一句她 需要我,我会义无返顾、抛弃所有朝她而去。   ……   (颤抖着双手点烟)   对于一个美丽的女孩而言,我是很快就爱上了她的纯真与活泼。而这爱恰恰 又是痛苦万分的。古往今来,有谁会去用全部的精力去培育一棵永远不会开花结 果的植物呢? ■:现在有您这样做了。 □:是的,我决心那样做。   我们随即开始了情人之间的交往。我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时间陪她疯玩儿, 让她开心,不再想那些慢慢、也许很快就会发生的事。   她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爱,否则她宁愿站在雪里一动不动。   她喜欢在喧嚣的街头与我拥吻,说哪天吃饱了饭,一定和我打破吉尼斯的全 世界接吻记录。   她的小小的脑袋里总是充满了这样或那样的稀奇古怪的想法。   孟秋个子高,人却十分瘦弱。本来她想当模特,去各地玩儿,穿各式各样漂 亮时新的衣服。可惜人家嫌她没有肉。她毕业于一家贵族式的文秘学校,她的同 学最高的做到中国企业的“旗舰”——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的董事助理,年收入十 余万元。她本人也被国内一家大型软件公司看中,打算聘为首席执行官的外联秘 书,年薪六万元。她也不去,说他们根本不了解她有怎样的能力,只是看上了她 的脸蛋儿。   她具有极高的文化修养和艺术鉴赏眼光。我小时候有一位邻居,头悬梁锥刺 骨,潜心苦练,终于被海内外誉为当代“猫王”,现在在故宫博物院专门从事古 画的修缮工作。我拿来一张他的早期作品给孟秋看,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说这 个人的作品拿到香港或者国外去一定轰动,但要是想在国内扬名怕是不太容易。 还说你要有钱赶快投资吧!   她说得一点儿也不错。这位邻居成名前曾拿着自己的作品到荣宝斋装裱,人 家都觉得好笑,建议他找几个按钉儿挂到墙上去算了。后来他在香港开办了自己 的首次画展,结果一炮打红,名满天下。   孟秋很儿童化,常说你么么的时候我才哇哇,你必须让着我……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十一岁的时候她才刚生下来。 ■:真是可爱。请您继续讲下去。 □:(让烟、点烟,神情舒展,面带笑意)她最爱唱儿歌了,我还记得一首是 (唱道)“两个小娃娃呀,正在打电话呀,铃、铃、铃,你在哪里呀,我在幼儿 园……”还有一首,“我家有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 赶集……”后面的我真的记不清了……   刚才我说过我们家里没有女孩子,加上孟秋天生讨人喜欢,一下子就成了我 爸我妈的掌上明珠,万般宠爱。我们兄弟两个不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另外他们 又很严厉,印象里好像从来没有过多亲热的表示。可孟秋就不管那套了,由着性 子撒娇耍赖。我爸我妈不但没脾气,反而觉得挺受用,说这才是那种儿女绕膝的 滋味儿!   我爸个子高,就说老了抽抽儿了也得有1米8多。这下子好了,有个那么高 的女孩子陪着去逛街,惹得人家都在问,是您女儿吧?个头儿就随您,多漂亮啊, 跟个大洋娃娃似的。我爸心里那个美,甭提多舒坦了!   孟秋家里条件好,从小就娇生惯养。她姥爷是个经历过长征的老红军,建国 初期曾任某大兵种的参谋长,领中将衔退役,在工人体育馆那边有个三层小楼。 至于国家给予的其他待遇那就不用说了。你想想,当年他老人家长征回来,一下 子就成了红军的干部骨干,首长夫人立码儿就给他张罗了个媳妇儿。   孟秋的妈妈、姨、舅舅都是在老乡家里抚养长大的。那时是战争时期,条件 自然是艰苦,结果导致他们的身体都不好,第三代只有孟秋一个。她的一个舅舅 还有精神病,在医院长期接受特护。孟秋的父亲也是一名军官,大校衔,是昌平 一个军事基地的最高长官。她的妈妈是个军医,唯一的工作就是照看那位战功赫 赫的老军人。   那么多人宠着一个女孩子,你说她娇不娇吧?没有手机的时候她的包儿里有 两个最高功率的对讲机,一部通向她姥爷,另一部与她老爸的上尉副官单线联系。 我们认识不久时她带我到一家军人餐厅去吃饭,她问那里的服务员为什么端汤时 把大拇指伸进了人家的碗里,那小子就嬉皮笑脸地说我是帮他试试汤烫不烫啊。 几个酒足饭饱的海军军官就跟着起哄,这可把大小姐惹恼了,立刻打对讲机。不 一会儿就来了几个纠察。她还问呐,昌平来的?够神速的啊,你们的直升飞机呢? 弄得那位纠察队的队长哭笑不得,告诉她他们是卫戍区的,正在附近巡逻,是接 到司令部值班室的传呼赶来的。   孟秋还很有爱心。有一次我到老人院帮忙,她也吵着去了,一点儿也不怕脏 累,细心地帮那些老太太洗澡。看见我笨手笨脚地给小鸡盖房子,又把对讲机掏 出来了,说要找几个“兵哥哥”来帮忙。   孟秋的最可爱之处在于她的纯真。她可以不分场合,不管周围有多少人,扑 进怀里就对我没头没脑地亲个不停……她可以对着月亮默默地流泪,说一过了十 五,嫦娥的房子就越来越小了,会和那个姓吴的吵架的……她还担心王祖贤和齐 秦和好了齐秦就再也写不出好听的歌儿了…… ■:不过这次倒是被她不幸言中了。 □:也许吧……记得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她那夸张的呻吟、摇头晃脑的动作 还让我以为她有多么丰富的经验呢,结果当然是个处女。做完了之后,她在床上 又唱又蹦又吵又跳,打开五楼的窗户就喊:我是个女人啦!我急忙把她紧紧搂住, 她却深深地吻住我的嘴,乖顺地依在我的怀里,好半天才说:谢谢你,我永远的 男人……   后来我问她,你喊什么呢?你真的很快活吗?她竟然吃惊地反问,你难道不 知道女人在那个时候都会叫吗?我小舅妈叫得还很大声呢!   她就是这样一个懂得用火和水同时将我燃烧和融化的女孩。我一定不能否认, 我是贪恋她肉体的丰美的。我有过不少的女人,那个第一次做完爱对我说“挺疼 的不过也真好”的女孩是我终生阵痛的隐疾。而对她的情感来说,任何语言和文 字都会变得苍白和多余。   (面色凄然)   有一天她说她累了,走不动了,好想永远依偎在我的怀里,就这样沉沉地睡 去,谁也不许打扰她,自己也不会醒来……她说她一但感到不对劲儿了就会悄悄 地离开我,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她说她只把美丽留给我,留下我一 个人用一生的时间撕心裂肺地想她、爱她……那天我就那么抱着她,一步一步地 往前走。我知道我们这样已经走不了多久了,但我绝不会放手……我知道自己深 爱着她,并准备为这段感情付出一生。可你知道,这世界上的许多事往往都是我 们个人的力量所无法改变的。比如人的观念。   孟秋有一个传统的家庭,传统得裙子不能短过膝盖。她的中将衔的姥爷虽然 去世了,但那个饱受战火洗礼的姥姥仍然固执地执掌着一切。她溺爱孟秋,每月 甚至可以给她一千块的零用钱,却不许她谈恋爱。最重要的,她妈妈是家里最小 的孩子,才三十九岁,她爸爸也才四十岁,而我那时就已经三十岁了。他们家里 说我不务正业,成天闲晃,再说真要是成了,一家人在一起也没法儿叫啊?   一句话,就是没戏。我是什么样的家庭,这不明摆着是高攀吗?   孟秋却不以为然,她说反正她家拿她也没办法。但她的母亲对此事的态度是 十分坚决的,她曾经到三处我工作的地方去过,找我的上司。她甚至还到我父亲 的单位去过。然而她终究是一无所获。   孟秋是个果敢的女孩,她认准的事是九条牛也拉不回来的。比如有一次,我 带她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她说她没有黑衣服,就拆了她妈妈一件价值上千元 的晚礼服,想改瘦些自己穿,没想到剪坏了也弄不好穿不上了,白白毁了一个好 东西。她妈妈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带着她到蓝岛买了件现成的!   这种例子对于孟秋来说是举不胜举的。后来她干脆拿出了户口本儿,打算和 我去登记。当时我很犹豫,就借故无法为她开单位证明,这样拖着。她本来可以 到居委会去开,只是不想让家里知道。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她那张盖着铁道部 某公司大印的未婚证明是怎么开来的,反正我们去做了婚前检查。那天她还和医 生逗呢,人家问她去医院了吗?她说去了,挺健康的。人家又问结果呢?她假装 羞涩地回答,是个男孩……她的神情好天真、好可爱,跟真事儿一样,惹得整个 医务室哄堂大笑。 ■:真有意思。 □:我记得那天婚检的人不少,午饭的时候邻座的一对小情人只要了一个菜、一 碗米饭和一瓶啤酒,孟秋说干嘛不连筷子也要一双呀?她说人家那是会过日子。 可她自己却要了许多菜,在那儿花五十块钱开了瓶红酒,结果也全剩下了,有的 几乎都没有动。她就让人家给打包,说这也是过日子的一种方法。   下午婚前教育片儿刚看了个开头,孟秋就不胜酒力了,吵着要和我上床,弄 得我这个大男人倒挺不好意思。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她已经累得不行,就让我抱着。   我象一部记不清名字的的电影里描写的那样悲怆,把心爱的姑娘紧紧托在胸 前……孟秋的一双嫩藕一般的手臂死死地缠绕着我,生怕这一刻分离了,以后就 永远不能见面。   那天风很凉,夜色中呈现出一种令人惊恐的暗蓝。虽然是夏季,空中竟有罕 见的鸟儿飞过,使人感到冰冷刺骨。   孟秋温馨而又平和的脸儿贴住我的。还有热乎乎、带有水果香气的嘴唇。她 不断喃喃地问:好人儿,你累吗?你爱我吗?   我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可我必须咬紧牙关,只为给她一种坚强的信念, 就那么抱着她,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粗重地喘息、大口吸烟)   这以后不久,我应邀为北京电视台的一个青年节目做创意。当时拿到的本子 恰恰是讲一个重症肌无力女孩的故事。她和孟秋一样有过幸福快乐的童年和少年, 却在大三时被迫辍学。四年来只是生活在床上,很胖,象一只雪白的蛹;她的皮 肤是那样地松弛,你都难以想象。你能想象一袋沙子放到地上的样子吗? ■:是不是皮肉分离,肌肉流泻的感觉? □:不错。   我见到她以后,立即想到了孟秋的未来。当时我几乎绝望。   我的计划是让她和孟秋一起出镜,孟秋是她的昨天,而她就是孟秋的明天…… 很残酷,是不是? ■:的确。不过一定会有轰动效应。 □:这个节目最后没有拍成。那个女孩在摄制组到达她家的一瞬间突然反悔了, 不愿让夕日的朋友们看到现在的自己…… ■:后来您和孟秋小姐到底登记了吗? □:没有。就因为这个,我痛恨我自己,一生一世!   我们选了个良辰吉日,孟秋打扮得漂漂亮亮,让所有的男人见了,都会升起 一种立码儿杀了我的心。那时我正帮我们街道办事处建计算机局域网,别说领真 的结婚证儿了,就是办假的也不在话下。可惜,关键时刻我又犹豫了。我希望可 以得到孟秋父母的真正的谅解,心甘情愿地把她交给我,让我陪伴她、呵护她一 生。   孟秋跟着我调试了办事处的七台机器,把Win98备份到所有硬盘之中,并且 备份了七套网卡驱动。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开口,只在我最后说走 的时候轻轻浅浅地回答:好。   没有人知道我们差一点儿就成为了法律承认的夫妇,如同根本不会有人了解 孟秋和我那天的心情。   我请她吃了晚饭,是她最喜欢的龙虾。   我喝醉了,打车送她回去。可第二天我在自己的住处醒来的时候,发现孟秋 和衣卧在我的身旁,泪水涟涟地望着我。   她不仅彻夜没有回家,而且彻夜未眠!   我用力地抱紧她,几乎惊得呆了。   孟秋哭着对我说,她昨天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恐有不祥……   那一上午她都缠着我做爱,每一次都力争使我筋疲力竭地达到快乐的顶峰。   这天上午那种不祥的感觉也迅速感染了我。让人心里发慌。   门铃响起的时候,孟秋用一阵热吻堵住了我的嘴。   是她妈妈来了,还跟着两个身强体壮的空军士兵。   孟秋被带走了!临别前,她的手指深深陷进了我的皮肉。透过空军士兵结实 的臂膀,我听见她在楼下惊天动地地喊:   “一泓——想我、爱我啊!”   (泣不成声、良久)   半个月以后,我从她的闺中密友处得知,孟秋的手机、呼机都被没收了,还 不仅仅是电话,就连行动也受到了限制。她妈妈干脆提前退了休,形影不离地跟 着女儿。   又过了半个月,听说孟秋已经不会动了,我立即就疯了,顾不上放好电话, 甚至顾不上打车,一路向她家狂奔而去……   但是,我还是没能见到她,她的家人不让──而孟秋也不愿意见我,怕我难 过。情人节前夕,我收到了她的一封短信,只有这样几个字“一泓,感谢您给予 我的爱情。忘掉我吧。”   可是我怎么可能轻易忘掉呢?!其后,我写了很多信,都没有回音;也试着 打了无数次电话,总是找不到她。   后来,我吸烟喝酒试图减轻思念的痛楚;再后来,我有了新的女友。可我知 道,这都没有用。我还是不能阻止自己对孟秋的思念。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 孤寂难眠,眼前总是她的身影。   一个人可能一生中有几次爱情,但让你撕肝裂胆的只有那么一次。我的,给 了孟秋。 〔后记〕一泓的故事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在我心里,有一些感动,为孟秋对爱 情的执著;有一些痛惜,为她的不幸。但一泓的故事给我们这些正常人很大的启 发,应该善待我们的爱人与爱情。这样,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上,我们便可以 让心里有一份滋润与感动。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一华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阿飞、笨狸、应帆、赋格、古平、虎子、唐郎、杏儿、亦歌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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