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1/04 (第八十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   【卷首诗】              § 高高的十月                    §    訾 非:高高的十月          § ·訾 非·                    §  【网讯】               §                     § 我不会为你奉上答案,我的爱人,  【牛肆】               § 当你沿着大路走到尽头,                    § 我会在小路上等着你,   陈 坠:如云飘泊           §  李北兰:隔海说火锅          § 知你不会来。  杨文凯:启 蒙            §  刘自立:祈求仪典与风俗——读希尼诗感言§ 这么些年,你一次                     § 又一次送过话来  【丝露集】              § 却不曾被你说服。                    § 是的,缄口不言,   司 静:搬 家            § 在沉默之中,已不再孤单。  路 离:夜行鸟            §  程洪明:苦心莲花           § 高高的十月,                    § 冷十月,谁还在料想着重逢,  【网里乾坤】             § 与你,                      § 与另一个女人。   方舟子:孤独的创建者:孟德尔的天才  § 泽 熙:总统立传图书馆        § (寄自美国)                    § 【网萃】               §                    § 何葆国:土楼新闻(三题)       §                    § 【网讯】∽∽∽∽∽∽∽∽∽∽∽∽∽∽∽∽∽∽∽∽∽∽∽∽∽∽∽∽∽∽∽ ★ 《新语丝》增刊“核酸营养骗局”于四月十日出版。该增刊收录了今年一月 五日以来在新语丝网站上发表的揭露“核酸营养”骗局的文章四十篇。其中一些 文章在国内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psiservice.com)赞助了新语丝购买新服务器的部 分款项,在此表示感谢。 ★ 应哈佛大学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邀请,方舟子将于4月20日在哈佛大学做 题为《面对中国科学的敌人:亲历伪科学和学术腐败》。25日方舟子将在大纽 约中国科大校友会成立大会上做题为《通过互联网虚拟回中国》的演讲。具体时 间和地点请看新语丝网站的海报。 ★ 方舟子新著《进化新篇章》最近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该书是“中国科普 佳作精选丛书”的一种,全书14章,约30万字,并有90多幅插图。国际书 号为7-5355-3354-X/G·3349。 ★ 国务院办公厅近日发出通知,要求各地区、各有关部门按照《互联网上网服 务营业场所管理办法》规定,从4月5日开始,集中3个月的时间,对本地区 “网吧”等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进行一次专项清理整顿活动。《通知》还附 发了《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办法》。 ★ 北京市工商局制定的《北京市网络广告管理暂行办法》将于5月1日起正式 实施。这是全国范围内出台的首例针对网络广告的管理办法。 ★ 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近日判决电子报刊随意转载他人文章违法。案件起 因是,中国新闻社所办的2000年第六期《视点》杂志登载了特约记者赵峻撰 写的一篇文章,同年7月31日,厦门商报社电子版上登载了署名为“陈家丽” 的文章,以赵峻文章中的部分段落稍作修改组合而成,8月3日,华声月报电子 版转载了厦门商报电子版的文章。赵峻以侵犯其著作权为由,将两家报社告上了 法庭。法庭判决厦门商报社赔偿赵峻经济损失1500元,华声月报社向赵峻支 付稿酬150元。 ★ 美国互联网调查公司Alexa Research对十家门户网站和搜索引擎的调查结果 表明,最常搜索的词组是“性”(Sex),占所有搜索的0.3289%。与性有 关的“淫秽”(Porn/porno/pornography)、“裸体”(nude/nudes)、“XX X”和“花花公子”(Playboy)分别占第4、13、15、19位。 ★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宣布,在今后几年内将逐步把所有课程的教材放到互联网 上,供所有的网民免费使用。上网的内容包括科学、人文和艺术系科数以百计的 课程的讲义、课程大纲、阅读书目和作业。 【牛肆】∽∽∽∽∽∽∽∽∽∽∽∽∽∽∽∽∽∽∽∽∽∽∽∽∽∽∽∽∽∽∽ ◆             如云飘泊               ·陈坠· 我独自漫游,像山谷上空 高高飘过的一朵云彩 从华兹华斯优美的诗句中,我们读出了什么?之于一般人而言仅是一串平静 不过的文字,那么,之于心不平静而身又唯恐安逸的人们呢?该是又一个关乎生 命的噬心的注解。于是,我们读出了短暂生命的又一种境况--如云飘泊…… 如无助的浮云那般飘泊,好似密密的秋雨敲打无根之浮萍,清冷的夜风吹动 着不系之扁舟,这是一个多么富于诗意的比喻!但诗意的背后,却浸润着多少孤 独的漂泊者的心声泪痕,可谓“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无穷的山 色里,悠扬的水声中,晃动着一个个因无所凭倚而随风东西、随波逐流的无家可 归之人。荷尔德林诗云,我像无家可归的盲目的奥提波斯…… 我们知道,漂泊一词,在英文里为homeless,一望而知,那正是无 家的意思。如果说,人一生中的最大悲哀是死无葬身之地,那么最大苦痛便是生 而无家可归。有人认为,无家可归感,正是许多世纪以来那些追求价值生活的人 们之普遍的隐秘的伤痛。海德格尔就曾语焉不详地说过:无家可归是安居的真正 困境。 人心的贪婪,常使他逸出自己的家门,于是觊觎别处的高楼,他乡的美酒, 异域的丽人。兰波,接着是普勒东,尔后又是昆德拉,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 “生活在别处!”别处必有一个投合自己心愿的居所,与之对照的则是身边世界 的匮乏、空白,缺少生气,毫无色彩可言。于是,出走成了最具现实性的选择与 最富挑战性的决断。 《易经·象》云:旅于外,未得其位也。我们不是也常听说:某人因其“位 子”没有给他摆好,而拂袖远走他乡的吗?在欧里庇底斯的《美狄亚》中,倔强 的美狄亚便是“怀着一颗愤怒的灵魂,离家远航,穿过海上的岩礁,定居在异国 的土地上”的。是我们身边的世界太拥挤、太逼仄了,或者是我们眼见的天井太 黯淡、太潮湿,于是“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由于身边的匮乏、局促,便想着 别处的丰茂、辽阔,任何有生命冲劲的人都会这么想,至少想过。想之不足便上 路再说,从此走上一条不归之路。女孩子们在未嫁人时,仅限于写一些“背起行 囊”的诗句;而男儿郎却真的系好绑腿,并发誓要“混出人样”来,只是,“乐 土乐土,爰得我所?” 《易经》的道理是有点深奥的,因为深奥,所以最堪玩味。《周易·序卦》 谓:穷大者必失其居,故受之以旅;大而至于穷极,则不能安居,必覆败而失其 所居。这就是说,追求宏伟的建筑而失却了分寸,也就失却了起码的安居本份, 终至覆没而流离失所,成为行旅之人。穷大者,即是受雄心壮志的驱动。好多人, 便是因为野心太大,基建过长,或者由于憧憬过于浪漫,反而使他们无地自容而 到处漂泊,硬是把自己弄成了行旅之人。 造成漂泊者终身流浪在外的另一原委,即苏东坡之谓“拣尽寒枝不肯栖”, 但苏的原意并非排斥定居,可能是就社会地位而言,所以他的解释是,鸿雁未尝 栖宿树枝,唯在田苇间,于是词的下句为“寂寞沙洲冷”。在王国维的《人间词 话》中,王又引用了李元操《鸣雁行》中的诗句:夕宿寒枝上,朝飞空井傍。云: “拣尽”不栖正是词人托意所在;不栖于高寒,而栖于卑湿,乃甘为之而非强为 之。但依我之见,王国维多少是有些曲解苏词寓意的。以飞鸟无枝可依的意象, 来抒发行旅之人的飘零感,更早有曹操的《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及他的《苦寒行》(“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郭象对《庄子》的注释中,有一条叫“达者无滞于一方”,拣尽寒枝而不栖,便 是不想滞于一方;栖无所滞,游无所盘,自西徂东,靡所定处,那就只好到处流 浪了。古希腊哲学中有这样的说法: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河水每时都在流动。因 为变动,所以不居,谓之变动不居。一如陆游所写“游诗”那样:“身如巢燕年 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列子·仲尼篇》中,也有“至游者,不知所适”一 说。其实在此流露的,正是人类固有的那种自由化倾向,公然表露这种倾向的杰 出代表,有魏晋名士刘伶--“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而定居即是把生命限制在某一地方、某一领域,甚至囿于某一个人的身边,如同 女子之小鸟依人;也就是所谓成全某一个“家”,好比昆虫学家若离开昆虫、政 治家若离开政治,便要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一样。拣尽寒枝而不栖的今日的说法, 便是“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之于这些人而言,渴望自由的生命是多么的重要, 尽管这将意味着终身四处漂泊;之于一些人来说,漂泊成了他们生命的象征。因 此,也惟有死亡,才能最后解救漂泊者。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处的境遇,就是一个漫游者、一个巡游者的存在,他 除了通过虚构以外不可能达到绝对的休息,而这种虚构就是哲学反省的责任所进 行的全力反抗。”(马塞尔《存在的秘密》) 在抽象的眼里被目为匮乏的,在意象的心中常被映现成沙漠,文化沙漠,爱 情沙漠……便是意味着缺少文化与爱情。沙漠者,即便是一望无际,终然也一无 所有。偶尔有笔直的孤烟升起,那已是沙漠上最美的风景了,只是最美的风景难 入于我们的视野。上天的杰作之一,是驱使人们手牵骆驼,万般无奈地闯入这个 单纯的世界,导出一股永不枯竭的艺术灵泉:在这荒无际涯、寸草不生的大漠上, 栖居因营造失去了对象而成为绝对的空荡和梦想,惟有死心塌地地走啊走啊,-- 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更辛酸也更充分的行旅印象吗?如果让我随便想起一位诗 人,他谙熟塞上风光,且高歌走马西天,我便会想到盛唐时的嘉州刺史岑参,诗 人写道:“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碛中作》)。在天空之下与 在大地之上,人作为匆匆过客的可悲形象,就这么千次百次地涌上诗人、画家与 出征将士的心头。 追随他,我的竖琴! 宛如溪涧眷恋江河, 我的歌与他生死相依, 紧随他沉思的足迹, 在这飘泊的路途。 …… (荷尔德林) 不知谁说过的,旅人的屋顶是蓝色的天穹。此人说这话时,浑身上下都充满 了豪情,就如我的那位朋友用《站在屋顶上吹风》为题做大块的文章那样。然而, 人们貌似轻松地说声“四海为家”,仍不足以注销心中的沉忧:“半竿残日,两 行珠泪,一叶扁舟”,这便是宋人张孝祥行旅中无限忧伤的自画像。又,燕子到 处巢室为家,寄人篱下,没有定所,同人在异乡四处飘荡有什么两样呢?为此而 有杜甫的《燕子来舟中作》,“可怜处处巢君室,何异飘零托此身”,杜甫以随 处巢室的燕子自况,以为慰藉。而在罗宾德洛那特·泰戈尔的呓语里,无家更成 为一种宿命,“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 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个路走来。”可是,无家的潮水是那么好追逐的 吗?更何况,无家可归不能保证自己始终那么有信心,而一旦失去了信心,它也 不能成为博取广泛同情的充足理由。因此,流浪者、旅行家、远离了故乡的人, 以至行吟诗人、情感哲学家、孤独的朝圣者……才注定成了“永恒的异乡人”: ……异乡人的脚步声 回荡在银白色的夜空。 (乔治·特拉克尔《夏末》) 在晋人潘安仁的《秋兴赋》中,我们读到过这样的句子:“远行有羁旅之愤”。 是啊,正是羁旅无归,铸成我们脆弱的人类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多少年来,人 们的诗文,便是其中的呻吟与回声。回望孤独者远去的背影,有如天地间飘飘何 似的沙鸥,无疑,它也成了千古如斯又普遍吟唱不已的主题。 于此,我们才引入了那个让人为之心颤的话题:与居住相对之流浪。不错, 流浪者的天地广袤无垠,又如白驹浮云,多少还带点“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 世自悠悠”(李商隐)的味道,但毕竟浪迹天涯的滋味并不好受。不然,蔡文姬 心中就不会有满腔的悲愤了:“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 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早年 曾看过一个印度电影叫《流浪者之歌》,印象最深的是里面那首歌,歌中反来覆 去唱着“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啊……”听得人心里一阵阵酸楚。我曾说 过,流浪从根本上说来始于匮乏(缺少,空白)。有朋友告诉过我,当她打老远 的地方初到一个新的“别处”时,曾不止一次地“伤心哭泣”。远离了熟稔的一 切,人被抛入一个异己的世界,也没有东西、没有对象,赖以营建一个新的遮避 风雨的住家,而感到无所寄托,惟有流浪,一直流浪,就如《旧约全书·诗篇》 上所说,“他们在旷野荒地漂流,寻不见可住的城邑。”   行旅一如流浪,其味之苦仿佛饮一贴中药,不然人们何以动不动就说什么什 么“苦旅”。中药祛除人的身疾,那么旅行多是为疗救人之心病。跛足而英俊的 拜伦写下《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时,何曾想到过一个半世纪后,有一中国南 方小镇上的少年,会对他的诗句倒背如流?诸如“我没有爱过这人世,人世也不 爱我……”许多人明知行旅味苦,却仍死心塌地地愿做行旅之人。行旅之人也有 情绪大坏时,这时连他乡的风雪都充满敌意,好似一把把飞来的刀剑直捣心窝, 其伤害之深,便有“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性 德)之喟叹。实在抵挡不住了,索性便做还家的空梦。由家园而延伸的乡恋,更 把人带进一个无边惆怅的苍茫时刻。望着故乡不见的云彩而呆呆出神,忖着毕生 “苦斗”的乌有之乡依然乌有而洒下滚烫的热泪。 有时,我们默默无语,郁郁寡欢;我们无意要扮演一个“我是人间惆怅客” 的角色,但我们总免不了好端端地就觉惆怅万分,宛如满天的雨雾笼盖四野,弥 散于我们生命深处的每一角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是什么样的情感如此古 老又如此永恒地传递庚续如新,并时不时地袭击我们,侵入于我们的躯体,然后 像白蚁那样噬咬着我们的心房?如云漂泊,说的是五尺之躯,但更强烈、更缠人 的则是指一寸芳心,这有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证之:“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 安排处”。此谓之“漂泊无寄”。 意识到人之不可逾越的无家的宿命,那总是一种深刻的不幸与悲哀。光亮的 居室,它曾被普罗米修斯称为使野蛮人变成文明人的伟大的天赐之一,这里我们 所要强调的则在于,这一伟大的天赐不仅仅限于我们肉身的安顿与遮蔽,我们所 称的存在之家,也许更是指一种人们双手触摸不到的家园。工人之被限令退休, 官员之被遣任他乡,演员之被退居幕后,政客之被逐出政坛……都足以使人们惶 惶不可终日--“方留恋处,兰舟催发”。这分明涉及到居住被捣碎的直接或潜 在的后果:谁都知道,流浪的滋味毕竟不太好受,而短时期内,营造一个新的家 园(能把自己放心托付、打发掉的地方)又谈何容易。忍看周围的世界,居住被 毁的痛苦比比皆是,甚至常常还是“屋漏更遭连夜雨”。居住的动荡性,已成了 不时触痛脆弱而不幸的人们的心腹之患,它足以使人欲哭无泪,轻则漫无边际地 乱窜(手提着礼品到处“活动”),重要坐一边发呆,再重者那就只好投河或者 卧轨了。所以,人类也把捣碎居住作为惩罚手段,而它的典型做法即是把人从一 己的家园中驱赶出来--流放,或者关进牢里。 有一种比较温和的被逐,我们称之为退休。其实,退休之于生命,不啻也是 一个仅次于噩耗但有精神准备的半空霹雳,退出那个烂熟于心的世界,休于那场 徒劳无功的奋斗。可悲的是,生命远没有退休的意思。于是,人们依然风尘仆仆, 老当益壮;找事做的另一面便是寻去处。人们之所以如此惧怕退居的隐衷,实在 也是事出有因,绝大多数人已经无居可退了。是啊,谁都害怕流离失所的呀!当 人们终于也屈辱地承认,失落已成为永久的失去时,人们只有平静下来,平息下 去,尽管还在不时地自言自语,自怨自艾,但会微笑地、伤感地、万般无奈地, 说着诸如“心安是归处”、“心安即是家”之类的宽心话。然而,如何安得下心 来?于是,常忍不住要回头望望,常要一而再三地重温旧梦。我们之所以还一再 听到那些过时的政治家,有关世界格局的那份“高见”,想来也是基于对自己原 先“住家”(全是由政治的砖头砌成)的怀恋之情。人在何种程度上,与多情的 禽兽毫无二致,我说不上来。但我知道《礼记》中,有这样一段记述颇为感人: “今是大鸟兽……过其故乡,翔回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乃能去之。” 这又应了陶渊明的诗句“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鸟鱼如此,更何况我们人 呢?而所谓“不知所措”,正是不知道把自己安放在哪里才好;人也因此而变得 六神无主:“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主。”(蔡琰《胡笳十八拍》) 居住被捣碎的最严重的景况之一,是人之失业而成为无产者;无产者的可悲 在于,所有的奋斗(营造),仅仅只为了可怜的肉身的寄寓以及肉身的温饱,在 这天地逆旅之馆。这使我想到了白居易的《卖炭翁》:“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 衣裳口中食”。人类为自身的幸福奋斗了一天星斗,到头来还是停留在千年之前 的水平--终日辛苦忙碌的结果仅仅只是温饱,甚至还岌岌可危。如果这些人中, 也有想到了反抗的,那一定是有人要把他们赶出生存之门去。于是,我们常看到 成群结队的工人,赤手空拳地来到政府机关,静坐,请愿,示威,直至诉诸暴力, 仅仅只为那份最纯朴、最微不足道的感情有个延续,而发誓今生今世决不离开自 己的工厂。当一些人轻松地谈论着改革、转制、破产、卖断工龄时,另一些人则 因自己将被永远永远地,逐出那个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劳动岗位而声泪俱下。 最可怜那些日夕而昏、垂垂老去的工人,毕生曾为一个海市蜃楼添砖加瓦;然而, 他们营造的只是一个虚无,也栖居于这一虚无,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些人终身居住于自己的劳动岗位,他们的岗位,这个赖以维持躯体生命的“劳 动岗位”,同时也是他们那点孱弱的精神寄托之所在,亦即他们的灵魂之家。 在古代,更在专制的世代,个人没有独立营居的可能性,连绵不断的征战, 使个人只能服从于朝廷的需要,成为战士,成为一生只在迢递路途的征人,便是 许多小人物共同的命运,而其中那些“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者的境遇,还 不能算是太坏。值得同情的倒是,因其自我营居的丧失,他们最初的家也早已不 成其为家了:“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我们已提及,另有一种流浪更不是人们自己所愿意的,那就是流放(放逐), 硬是从熟悉不过的工作中撤换下来,强迫从热爱着的家乡中撕离出去。对此,我 们已称之为居住为外力所捣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身遭离乱,丧失桑梓,江 陵城破,社稷毁弃……一如《商山四皓歌》所唱:“唐虞世远,吾将安归?”另 外如失恋,大权旁落,地震,战争,火灾,下岗,焚稿,停刊,大迁徙,流放至 异国他乡……所有这些,我们都可视为居住被外力所捣碎,而其间的巨大的惊恐, 在大祸未及完全降临前就已经体验着了: 好像是一个雨夜,人们普遍感到了大地的颤抖。悬挂之物在摇晃,甚至噼啪 作响。所有的判断归结为:不好,地震了!孩子们在大呼小叫,老人们动作迟缓 地扣着衣服的扣子;人们纷纷都从自己的家里逃将出来。人们惊恐万状,聚集在 广场、马路与街角,一时间都有了“流离失所”的感觉。 (雨天:《地震之夜》) 我们由此想象着一场政治大革命,其情形也该如此。革命同样意味着强大于 人千百倍的外力之驱赶,意味着把人们从各自营造着的住家驱赶出来,然后关进 像羊圈那样的“大熔炉”、“大课堂”、“大学校”,一如此前早些世纪的“修 道院”、“涤罪所”,也像尘埃落定未久的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对于二十世纪而 言,居住被捣碎之最惨痛的经历,除了文革,当然要数二战一类的集体疯狂了。 某国影片《苦海余生》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犹太人无处栖身而被赶来赶去的 悲惨命运。昔日的家园已被强权者劫掠一空,废墟之上,回荡着的永远是流浪者 之歌。至于死亡,无疑是生命的最后一次地震,且是一次彻底陷落的地震,以往 所有的佝劳、建树都归结为零。--破败的茅屋或是辉煌的宫殿,等身的著作或 是豆腐干小文,一介草民或是权倾朝野者,统统都在一夜之间扯平。 也许有必要一提流亡者。无疑,流亡者的家园是自己的祖国;只要他一天以 流亡者自居,他就要为自己的祖国呕心沥血一天。他奔走,呼号,发表谈话,接 受采访,均是为了对本国建设方略施加影响。流亡者最终是要归家的;流亡者, 便是那些被逐出自己家园而流落到异国他乡的人。多半是这样的情形,流亡者的 所在国总要比祖国更宽容自己的言行,但这丝毫改变不了流亡者的流浪之命运。 在这些人中间,就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我们得到了天空,但失去了大地。而坚 实的家园必须建立在大地之上,不然就只能是空中的楼阁、风中的承诺。人类因 漂泊、流亡产生的迷茫的感触颇多,时至今日,我们仍可从歌舞厅中听到这样的 歌词:何处是我最终的居留?这都是因了所有的承诺均为“风中的承诺”之故。 既然如此,那就回家去吧。我想起范仲淹的另一诗句:“浊酒一杯家万里”。 范氏以“先天下之忧而忧”为已任,但情到深处,不免也一样地想家。只是我不 明白当时的酒何以是浊的。不像今天的XO,呈一种透亮的琥珀色。不过,浊酒 也罢,不妨碍借它浇愁,什么愁?自然是一种文人们反复念叨的“乡愁”,所谓 “还家万里梦,为客五更愁”(张渭)。文化人因精神家园的失落,酷似羁旅之 人远离家乡一般,便有了一种相同的特征:强烈的乡愁情结。思念故乡,郁郁累 累,愁思百结,而为“情结”。只是古人不这么说,柳永道,今宵酒醒何处?是 啊,人生醉里乾坤好受,醒时日月难处。可醉里乾坤缘何就大了呢?有道是“云 深不知处”,想必是那喝酒的人都掉进了云里雾中之故。但也有不喝酒者无以借 它浇愁,怎么办?那就把乡愁由情结上升为理念吧,于是又有了“乡愁的理念” (董桥《乡愁的理念》),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还是诺瓦利斯说得对,“哲学原 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只不过寻找不着罢了。于是,又有 哲学家含混其辞地说着“人类必将重返故乡”;既然成年以后,到处碰壁,那就 重返在金色童年时光曾美美地栖居过的故园好了。 你最初的喜悦和珍爱消失后,登上高山找寻你故乡的方向的时刻就会来临。 那时候,你就会体悟出,原来故乡的山丘是那么柔软和青葱。那里有你童年嬉戏 的屋宇、庭园,那里飘荡着你青春时期神圣的思想,而你的母亲也长眠在那里。 (黑塞《关于碧蓝的彼方》) 在现实无情地宣告毕生奋斗的事业注定已一败涂地时,人们才兀然想起那故 乡的白云,故乡的山岗,故乡的石桥,甚至故乡的野草来,亲切而又熟稔,似乎 闻得到它们的气息,并以为当初好不愚蠢,原来自己决意背井离去的,竟然是一 个自己漂泊寻找了大半辈子、却始终不得造访、不得入主、不可替代的天堂。 小时候依恋的家 无法消失在我的回忆中 挂着蓝色窗帘的客厅 正是我从画中看到的家 (里尔克) 那童年的故园,即或是破茅房,也胜却如今的人间天堂--拉斯维加斯无数, 荷尔德林说,请别过早将人从草棚中赶出去,童年曾在草棚中流逝。一位能“展 现逝去时光的幽深魅力”的法国作家米洛兹这样写道: 古老的住宅中青苔的气味在半睡半醒中,这在所有国家中都一样。时常,在 我孤独的拜谒被回忆以及走在乡思萦绕的圣地的旅程中,只要我在某一古老的住 宅里闭上眼睛,就足以立即把我带回我的丹麦祖辈的灰暗房屋,并在一刹那间, 又体验到童年的全部喜悦和忧思,还有童年那熟悉的充满古老住宅的风雨黄昏的 温馨气息。 (O·V·米洛兹《爱的启蒙》) 童年熟悉的东西太多又太细腻,岂止气息;在童年的记忆里,破房子里的每 一处摆设,每一个细节,阁楼、亮瓦、过道、楼梯(楼梯下常是孩子躲藏与哭泣 的地方),甚至阴暗的旮旯、潮湿的院落,都充满了以后年代里不复再有的神秘 感与亲切感。让我们来看看加缪在其《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中的一段文字, 感受一下他对童年时光住过的房屋的熟悉程度: 那座房屋!房屋只有两层。楼梯很暗。多少年过去了,现在还是很暗。他能 在深夜回家,他能迅速地爬上楼梯而从不失脚。他的心中深深地铭刻着这座房屋。 他的腿对台阶的高度保持着准确的度量。 总之,我们出生、成长的那栋老屋,如今可能已经失去,先是荒芜,继而倒 塌,最后被铲平。但昔日的庇护所,那曾经保护过我们幼稚的梦想的小阁楼、破 房子,将永远矗立在我们记忆的最深处,直到化为永不消散的乡愁的冲动。 还是回到《易经》吧。其《序卦》云,旅而无所容身,故受之以巽。巽者, 入于一处而栖居之;正是对流浪的厌倦,才使我们产生了对回家的渴望。李白诗 云:“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于是,回家一跃成为漂泊者生命乐章中的最 强音。作为诗人的海涅,死后葬于巴黎蒙马特尔公墓,在那儿人们看到其墓碑上 所刻的墓志铭,便是一首题为《何处》的抒情小诗: 何处将是疲倦的旅人 获得最后安息的住家? 是在南国的棕榈树荫? 是莱茵河畔的菩提树下? 我将被那陌生人的手 葬在某处的荒漠之中? 或者我将永远休憩在 一处大海之滨的沙中? 不管怎样!围绕着我的, 处处总是上帝的穹苍, 夜间,挂在我头上的星, 就像灵前的油灯一样。 而德国另一位早于海涅的诗人荷尔德林,对于故乡更是一往情深。无论欢乐, 还是痛苦,他都决意返回故乡: 我寂然一身,但祖国之父, 你就在我头上,超然于云雾之端! 呵,万能的苍穹! 还有你们,大地与光明! 你们三位一体,永恒无极, 宰割万物,施与慈爱。 那把我紧系于你们的丝带永不断裂。 我自你们溢出,追随你们而浪迹他乡, 现在,我饱阅人生, 又与你们,与欢乐的神明同返故园。 (《致流浪者》) 有一天,我们走进小城的一家咖啡屋。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与我们的民族耳 朵稍有诋牾的异邦音乐。但异邦音乐听久了,也是能听出味道来的。那首曾一度 席卷中国所有舞厅的最出名的萨克斯管乐就叫《回家》。萨克斯管演奏的音乐, 天然有一种忧郁的气息,用它来做咖啡馆里的气氛烘托那是再合适不过了。尤其 是那种阴雨天气,忧郁的音乐,正好构成一道勾魂摄魄的陷阱,人一旦置身其中, 便会着了魔似地轻易不肯离去。用萨克斯风,来演绎“回家”的主题简直是一种 创举,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更如一帖梦里不知身是何客的精神鸦片。细细想来, 听这样的音乐而入迷,必有一颗易感而脆弱的心灵,如此便很容易产生我们称之 为触痛的那种情形。触痛时,人们为自己的好高鹜远、背井离乡而悔恨不已。虽 然是因迫于生计才出门在外闯荡,或因千里讨债而羁留他乡,或因心血经年凝结 在风起云涌的期货买卖而有家难回,但听了还是会无有例外地黯然销魂不已。叹 只叹艰难时世,发财的喜悦实在是难得一尝,虽不至于肝脑涂地,却也已经是遍 体鳞伤了。会当此时,适逢一曲萨克斯管缓缓吹出的“回家”,便足以搅得人五 内俱焚,两眼湿润。人道是“伤于外者,必返于家”。 对此,擅长思辩的德国人,其诗情也显得特别地敏感而纤细: 船夫如在遥远的岛上有所收获, 就会欣然回到静静的河边; 我如收获到像痛苦一样多的 财宝,我也要回到故乡。 从前抚育过我的亲爱的河岸啊, 你们能治愈爱的痛苦?我的 少年时代的森林,我如回来, 你们会答应再给我安宁? (荷尔德林《故乡》) 伤于外者,哪怕仅仅只是风雪吹来,为何最先总是想到故园的灶火之温暖? 一个遇人不淑的小女子受了委曲,大哭一场之后,总是头也不回地跑向自己的娘 家。在人生的漂泊之途中,我们既已成了命运的失败者,那就掉转身去吧,回到 最初出发的地方,回到亲人们的身旁: 我不再留恋异国他乡, 但求回家,回到父亲的身旁。 (诺瓦利斯《夜歌》) 在荷马史诗中,英雄奥德修纪的故事,就是一部“返回家乡”的故事。以十 年征战、十年海上漂泊为代价,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只是其妻已是相见不相 识了。好在奥德修纪的奶妈、老管家尤吕克累,通过他腿上的伤疤认出了他。 我的一个朋友,早年写过一篇《日落回家》,他在文章的结尾处写道:“大 街上所有的人都在回家。”还是这位朋友,在他的另一篇什中又这样写来着: “《雪夜林中散步》是弗罗斯特的一首名诗。天色向晚,一个赶着马车的行路人 走在白雪皑皑的树林中:‘还要赶多少路才能安睡?还要赶多少路才能到家?’” (赵柏田《安魂之所》)只怕是在外面转悠得太久,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对 此,余秋雨教授的见解虽无独到之处,但大致还是不错的:“现代人的家园,已 被突飞猛进的商业文明涂抹得面目全非,像一只流浪的燕子无法找到回家的方向。” 回家之人,古时也称为归人。“风雪夜归人”,乃“五言长城”刘长卿的名 句。其实,中国古人为他们的不争气的后代,写下过许多关于“归家”的不朽的 诗句。在《楚辞》中已有“日将暮兮怅望归”,汉乐府《悲歌》中亦有“欲归家 无人,欲渡河无船”;还有如“常闻诗人误,不醉且无(毋)归”(曹植), “我徂东山,滔滔不归”,“心之忧矣,何我归处”,“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 于一隅”(祢衡),“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以后又有李煜“故国梦 重归,觉来双泪垂”,“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杜甫),“扁舟一棹归何 处”(苏东坡)等等。 伟大的孔子说过,“古者言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 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不一定 要成为死人,心死了也是死。确切地说,在外面再也闯不出名堂了,死心了,就 终日缠绕着回家的念头:“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 月九……”这年头,想必出门在外的人太多,有一阵子,我们的大街小巷就有歌 这么唱来着。其实,孔子的这一思想非常具有深意,稍加破斥就有这么几层意思: 其一,“死人为归人”,间接的意思是说“归人即死人”,中国成语中就有死归 不分的,谓“视死如归”;海德格尔在其《走向语言的中途》一文中,也表达了 这样一种看法:异乡者正是被召唤走向没落,因此,这个被召唤的异乡者也叫 “死者”。其二,“生人为行人”,揭示了“人在旅途”的真理,海德格尔就喜 欢把自己说成是“途中的思想家”;除海德格尔外,马塞尔也认为:人作为一个 巡游者的存在(或作为一个旅行者,这是马塞尔在他的另一部以此命名的著作中 所表述的,《Homo Viatow》,1945),总是处在从一个具体状 态到另一个具体状态的旅途中。其三,“行而不知归,失家也”,正好套用诺瓦 利斯的那句“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只是家园并不是那么好找 的。 (寄自中国大陆) ◆             隔海说火锅               ·李北兰· 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几位四川老乡到我在悉尼卡布马塔镇的寓所小聚, 于是便取出一包从家乡重庆带来的火锅底料,熬好后连锅带炉一并端出,再将那 烫火锅的各种菜肴赤橙黄绿青蓝紫地摆了一大溜,直看得诸老乡眼睛发亮,嘴里 直喊:“OK!” 无怪老乡喊“OK”,自小在那红红火火的“盆景”(指火锅)里泡大,谁 个不是闻香而动,睹景思食?细数中华食文化之奇篇佳构,火锅在其中占有相当 的位置,而风味独具的重庆火锅则更是独领风骚。说来有趣,火锅的发明权还应 归于“下里巴人”--集山城、雾城、火城为一身的重庆。那里两江(长江、嘉 陵江)夹峙,山高坡陡,夏季闷热,冬季雾大,为驱湿祛热,消除疲劳,一俟夜 幕降临,贩夫走卒、船工“棒棒”便围在旺旺的火炉旁,放一砣牛油,甩几把花 椒、海椒,待锅里涨得翻天覆地,便“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只要 能入口便悉数丢进锅里烫煮,少顷便可大嚼特嚼。既是“下里巴人”,其烫煮的 食物自然就远没今日那般奢华,不过就是些毛毛菜及猪血、鸭肠之类,要想沾点 腥荤,便将无人问津、价格低廉得几乎等于白送的毛肚(即百叶)淘干洗净,用 筷子夹着在开花开朵的火锅汤里烫成“瓢羹盏”,再醮点麻油、蒜泥之类的作料 便送入口中,麻辣鲜香烫还加上个“脆”字,自然大解“潮气”,大快朵颐。 家乡火锅的发扬光大,却靠了抗战时期麇集重庆的一帮文人墨客。那时,白 天日本飞机狂轰滥炸,直到夜色弥漫,人们大脑里蹦紧的那根弦才得以放松。苦 中作乐的文人墨客们便三三两两相邀相约,聚在街头巷尾的夜火锅旁,一杯薄酒, 几碟备烫的小菜,便自成美食文化“沙龙”。大家说古论今,谈天道地,针砭时 政,评说是非,然而无论那话题扯得有多远,都丝毫不影响火锅汤里既快又准的 “捕捉”--或捞一片海带,或夹一箸豆芽,或拈一块肉片,或挑一夹粉丝…… 待话匣子里的话倒得差不多了,却也是酒足饭饱,口福尽享,于是便踏着月色欣 欣而归。抗战时寓居重庆的郭沫若、老舍、茅盾、梁实秋、翦伯赞、梁漱溟等大 学者、大文豪就曾是火锅的忠实饕客,其著作中对此多有栩栩如生的描绘。 火锅发展到今日,早已是铺天盖地罩住“山是一座城”的家乡。人家说香港 “银行比米铺多”,而重庆却是“火锅馆比米铺多”:但凡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 火锅馆。一俟夜晚,沿街摆出的火锅大排档(家乡简称“麻辣烫”)多如繁星, 连夜空中也飘荡着一种诱人的奇香。家乡人性格粗犷豪爽,那备烫的菜肴也打理 得大模大样,肉是大片大片的,菜是大块大块的,鱼是整条整条的,蘑菇是整个 整个的,佐餐的啤酒呢,自然也是大碗大碗的了。重庆夏季酷热,为中国三大火 城之冠,久在“烈火”中熬炼,家乡人特善于以毒攻毒,故高温天气围着火炉吃 火锅便成了重庆的一大奇观--男人们穿条火腰裤,拿把大蒲扇,边吃边扇,口 中连喊:“痛快!痛快!”纵是挥汗如雨也稳坐钓鱼台;以能干、漂亮着称的山 城女子则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往往“赤膊上阵”,直吃得佩环叮咚,香汗淋漓, 方才咂着斑驳的红唇尽兴而去。连晴高温的日子,即便去装有空调的火锅馆也是 汗流浃背,但却从未见人面带惧色,大呼小叫中尤见饕客之“勇敢”:“在‘火’ 里淌尽汗水之后再冲一个澡,便是清凉无限!” 比起煤炉铁锅时代,如今的火锅已不再是旧模样--气炉、分格铜锅、大理 石桌面、不锈钢餐具……但万变不离其宗,仍以麻辣鲜香烫脆为主要特色,仍以 毛肚为“主打歌”。有客自远方来,家乡人笃定请吃火锅,主客围坐一炉一锅, 丰俭自便,荤素随选,既有氛围又便于交流,花钱不多却又吃得爽气大方。“到 重庆不吃火锅不算到过重庆!”有如此好客的由头,外地人来重庆便没有理由不 去那“盆景”里一游。好在有红白对半的“鸳鸯”,对麻辣畏惧三分者便可退而 选择清鲜适口的清汤。然而,即便是蓝睛白肤的外宾,也不愿放过品尝正宗川味 的机会,往往抱着“拼死吃河豚”的决心,多将筷子伸向那威猛火爆的红汤。虽 然辣得眼泪直流,汗水长淌,嘴里“咝拉咝拉”地直哈气:“我的上帝呀……” 但却少有人打退堂鼓,有的甚至因此而上“瘾”,竟一日不吃如隔三秋,最后干 脆娶一位又辣又麻的重庆姑娘为妻,长长远远地吃下去。 久居悉尼,藏在心底深处的那只“火锅虫”就时而露出触须,搔得心中痒酥 酥的。于是便特别注意华文广告,看是否有“重庆火锅”的乡情乡音,好寻踪而 去以解馋解愁。然而,“众里寻它千百度”,它却不在“灯火阑珊处”。接着又 到华人商场去寻找火锅底料,但产地不是台湾的就是香港的,再不就是北京、上 海的,绝无那一份熟悉的麻辣鲜香。原想自己制作汤料,怎奈跑遍悉尼也寻不到 家乡火锅的主要配料:涪陵榨菜、永川豆豉、茂汶花椒、郫县豆办……用此地能 买到的作料熬制的火锅汤,在色香味方面大为逊色,最多只能哄哄嘴巴。于是便 打定主意,下次返乡探亲时定要带回几包火锅底料……然而就是这么几包随身携 带的火锅底料,过机场海关时也遇到了“麻烦”--海关工作人员将那印制精美 的包装看了又看,闻了又闻,并请出懂中文的工作人员“甄别”。检查无虞,最 后海关人员还是微笑着道歉:“对不起!”并将非违禁品的火锅底料还给了我, 否则招待诸老乡时,我也就端不出那勾人食欲的正宗火锅汤了。 然而,即便像我的一位小老乡那样背一大编织口袋的火锅底料到悉尼来,也 架不住隔三差五的乡愁“挥霍”。某一次同乡聚会时,便鼓动如簧之舌,极力撺 掇挣了几个银子的老乡在悉尼唐人街开一家“重庆火锅馆”:一来好掏酷爱中餐 的西人的腰包;二来也使我们这帮“火锅虫”有一个唱思乡曲的地方…… 1999年11月于悉尼望乡楼 ◆              启  蒙               ·杨文凯·   东京地铁的车厢内,到处张挂着印象派巨匠雷诺阿画展的广告,让我再次感 叹这座世界级都市奢侈的艺术氛围。奢侈的感觉源自于城市里四处泛滥的美术馆 经常为人们展示着许多人一生难得一见的大师的杰作,其品味之高,频度之密, 不是以前的我能够预想或期待的。我出生成长在上海,那里拔地而起的巨型摩天 楼正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掩盖着过去的贫乏,但迄今为止,真正的专业美术馆似乎 还不满一只手。回想小的时候,上海屈指可数的美术馆开始零星地引进或推出一 些大师或巨匠的经典作品展,尽管少得可怜,却弥足珍贵。我没有错过那些机会, 因为有母亲领着我。      雷诺阿是谁?我想即使不从事绘画,不精研西方美术史的人也应该知道他, 我将此视为理所当然。这位杰出的法国印象派大师,穷尽一生,用他的色彩,用 他的画笔,为世人堆叠、描绘出生命的丰腴和青春的活力。众所周知,印象画派 在19世纪中后期掀起了一场视觉和色彩的革命,但印象派大师们在绘画题材上 却各有所长。塞尚热衷几何形构图,精于描摹静物;莫奈倾心风景,尤以睡莲驰 名;高更沉溺于太平洋孤岛上的原始部落,以刻画神秘粗犷的先民见长;梵高以 对色彩的高度敏感和扭曲夸张地表现着生命的张力。与他们不同,雷诺阿则对生 活优裕的贵族妇女和活力四溢的稚气孩童充满了兴趣。在西方,雷诺阿是继拉菲 尔之后最杰出的妇女和儿童画家,其作品给人唯一的联想就是生命美丽如斯。      第一次面对雷诺阿作品的时候,我的脸庞与其笔下的孩童一样圆润,那年我 十岁刚出头,母亲牵着我的手挤进了《法国二百年绘画展》拥挤的展厅。为了观 摩那场首开风气的经典大展,浙江美院的学生乘车赶到上海,在美术馆门口排队 守候一夜。现在想来,凉风袭人,浸肤彻骨,夜真长。      雷诺阿笔下的妇女和儿童,也让我想起了中国另一位专擅妇女儿童的画家, 他就是美须长髯的居士丰子恺。我不清楚是否有人做过类似的比较,但留在童年 记忆里的印象深刻无比。我相信尽管手法不同,视角迥异,但这两位中西艺术家 对于生命之爱保持着相似得惊人的关注。在《法国二百年绘画展》之后,母亲又 带着小小的我去观摩过《丰子恺画展》,那是上海中国画院为纪念这位谢世于 1972年的老院长而举办的纪念展。      丰子恺是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学生,曾经留学日本。先生出世做和尚,学生在 世为居士,不变的是同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丰子恺也是现代中国漫画的 开山之一,他的作品简括明了,于庶民生活场景中洋溢着恬静的禅意。丰子恺几 个可爱的孩子经常出现在他的笔下,一派天真的童趣真有金不换的诱惑。后来我 读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深感如果没有看过他在20年代为同仁刊物《我们》 所画的“人散后,一弯新月天如水”这样恬淡的插图,没有看过他为祝贺先生李 叔同的逢十整寿而绘制的70幅《护生画集》,抑或是没有看过他笔下稚气的儿 童和健康的妇女,都是难以弥补的缺憾。      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小学教师,她或许还记得丰子恺的大名,但未必知道雷诺 阿是谁。80年代初,在封闭停滞了30年的上海刚刚开始呼吸吐纳新鲜气息的 时候,是母亲领着我这个喜欢涂鸦的儿子一场不漏地去看那些珍贵的画展,母亲 的直觉告诉她这是有益的。稍后,母亲还带我去看过《刘海粟画展》,那是刘海 粟恢复名誉后的第一次倾囊而出,作品横跨60年。在那时我亲自目击了刘海粟 20年代留学法国时的裸体写生习作。尽管半个多世纪的岁月蒙尘让油画显得十 分黯淡,但幼小的我站在那高及2米的人像前,其震惊和惶恐可想而知。我至今 不认为刘海粟是一位与其已有声望相符的杰出画家,即使他曾游学西洋抑或十上 黄山,但我得承认年幼的我有机会直接面对他的作品,那是一种难忘的启蒙。与 大师杰作迎面相遇的经验,让我朦胧地看到了攀缘的阶梯,我开始摸索通往殿堂 的路径。      后来,我脱开了母亲牵引的双手,我开始学着自由地进出每一个公开的画展 或书展。我找到了后来被翻新为中汇大厦的原上海博物馆,我长时间地泡在三楼 陈列中国历代绘画的展厅里,在那里大把挥霍我的休息日,从北宋范宽一直看到 近代黄宾鸿;我还认识了上海朵云轩,并把店堂里挂满四壁的书画视作免费展览, 我依然怀念陶冷月笔下独具一格的“冷月”图,不知现在是否还有继承人。再后 来,我从迟轲的《西方美术史话》入手,继而畅读傅雷的《西方美术二十讲》, 似懂非懂地恶啃丹纳的《艺术哲学》,我还捧着潘天寿和俞剑华的“中国绘画史” 著作爱不释手。十年前,限于条件放下画笔的时候,我想我对于自己心仪的画家 及其风格已经烂熟于胸。譬如吴湖帆的清丽,张大千的洒脱,谢稚柳的雅藉,陆 俨少的流动,还有应野平的苍润。      高中二年级,我如饥似渴。为了读遍可能到手的美术史著作,我从学校图书 馆的书架上取下了绿色封面的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原以为这是一本西方美 术史,翻开之后我才发觉这是一次彻底的误读。但命中决定的阴差阳错却使我随 即陷入了迷狂的阅读状态,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每晚体验形而上的想入非非。记完 两本厚厚的读书笔记,经历了半年的精神对话之后,人也变得美学兮兮,但我感 到自己冲上了新的境界,跨入了一条不可逆转的河流。      今天,我的手里依然握着笔,不过不再用来画画,但少年时代的启蒙丝毫没 有浪费。当年母亲领着我去看那些画展,没有多少具体的针对性,但所获的薰陶 和感染却真实有力,且及时得惊人,让我终身受益。      25岁以后,我来到日本,生活的压力和精神的疏懒使我对身边唾手可及的 许多曾经梦寐以求的精品画展熟视无睹,轻轻放过。重温旧梦,惭愧不已。已退 休多年的母亲如有机会来东京,我一定会陪伴她去看看《雷诺阿画展》,我愿意 为母亲当一次讲解员,面对着那一幅幅阳光灿烂、活力四溢的脸庞,尽我所知为 母亲讲述雷诺阿及其艺术。我想这是对母亲当年为我启蒙的最好回报。    (寄自日本) ◆             祈求仪典与风俗                  --读希尼诗感言                ·刘自立·   近读希尼译诗几首。读后颇有感想,在此一表,望诗歌读者指正之。   希尼诗本来读过的,只是几乎没有读懂。世间的书,无论大小,都有读之而 其实没有读懂的,也就是说,读之,是你碰撞了他,而他却岿然不动也。这种情 形恐怕有几种原因。一是我们所处的文化大环境太差,太肤浅,而你对面的读物, 却是深深如海,你无法将自己的漂浮型身体沉下去,以捞取他的真谛。如在文革 里我们也读书,也读禁书,但是能够拨开那时的意识形态的铁障而直取其本意者, 却是极少数。二是文化的地理分隔。如,我们和希尼之间,就是。还有就是时间 的分隔。今天来谈过去的感言,见解,多有超时间移植的,就不是真实的态度了。   读希尼,今天的感想简单来说,是他焕发出我们对于他的在诗歌中还原历史 与超越时间的艺术处理手法的大惊叹!这样的大惊叹,好久没有在我们的近代与 现代文本中被发现了。我们对历史的中断感,在现实的与文化的层面上比比出现, 以至我们已经习以为然。甚而言之,我们的历史,在那些所谓的戏谈学人的蹂躏 之下,早已史不将史,而人不将人了;这里的人,自然是历史人物。我们的环境, 我们的生存环境,我们的城市的历史感,我们的乡村的自然的本色,在非自然的, 非历史的膺品文化,假文化的摧残之下,已经几乎魅力散尽,历史的审美感散尽。 忘记历史,当然是有其复杂的因素。如加入到官方的记忆中去;对记忆加以筛选 和编辑,等等。在一系列所谓的历史整合当中,一代代的人们,正在失去或者 大部分失去我们作为一个古老民族的,几乎是先验的历史审美财富。于是,当我 们来到希尼的文本当中,我们被他所援用的,爱尔兰民族的,几乎保持至今的大 自然场券,和几乎可以说是完整的历史真确性,感到大为惊叹。其实,我们在欧 洲许许多多的城市里,同样看到了这些诗意的原型。   进而言之,我们在法国的卢浮宫和荷兰的国家博物馆,以及与之毗邻的凡高 展览馆里见到的绘画,起码,在我们的记忆里,注入了对于了解比如说希尼之作 品的内在因素。   我们可以从西欧的人文地理环境中,看到他们的诗人的创作源泉。如果我们 还比较熟悉他们的那些伟大的绘画的话;如果我们还记得,比如普鲁斯特笔下的, 那些将人物与绘画交织于一的那些精彩绝伦的文字叙述和描写的话,我们对于希 尼的理解,就会不那么费力了。   我在这里只是引用极为有限的近译几首。大部分选自朱朱所译之他的诗选 《北方》。在《阳光》一首当中,希尼为我们托出了一个明明是在他们的古典绘 画里见到过的人文风俗画。他的细节描写,让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完美的大师般 的用色与擘划原则。在这样的原则里,今天的和昨天的艺术记忆,在今天和历史 的高度对比中,在诗歌读者的面前展尽其风。诗人笔下在“阳光”里工作的厨娘, 她的一举一动,和他们的绘画的光线,是灵通的,是光辉的;虽然,这样的光辉, 在更多的内在涵义中,是让我们作为读者,进入历史和现实,这两个有限或者说 是无限的时空。我们并不否认其现代诗歌手法的运用。我们还是可以看出这类的 手法。但是,其源于历史的,源于古典绘画的,那种几乎可以说与米勒一类画家 的风格一脉相承的风格,成为我们异乡人阅读其作品的第一乐趣。   也许,希尼的细节处理,在很大的意义上,是由他的近代观念规定的。他为 做面包的厨娘制造的“道具”,也就是他的这首诗的具体的意象,都是可以作为 今天的诗歌意象而存在,而不朽的。比如,他所谓的“阳光中的空无,……激动 了它的铁”,等等。但是,在很大的范围之内,其特有的阳光的阳光(从古迄今 的阳光),还是原来的阳光。这一点,难道还有怀疑吗!因为,在我看来。今天 的阳光,只有在昨天的阳光的照耀下,才可能继续发光。而其所谓的铁的特征, 铁的情绪和铁的生活,也是原来的,铁的存在的继续和发展;这,当然是一种笑 谈;但是,如果我们没有降到消灭其历史存在的心理结构中的话,我们是不会排 除这一类复调阅读的习惯的。布吕盖尔,是他具体提到的荷兰画家。在他的笔下, 所有今天山之石生活的延续性,是由一场葬礼来加以复现和追忆的。一切手法都 差不多。在巨大的古典背景之前,他们的伟大的诗人,在极为熟捻地运用他的技 巧。 “肩负一种男子的气概     我走进来扛起     亡亲们的棺材。     他们呈列在     腐臭的房间,     眼睑闪着光,     生面团般惨白的手     被念珠缠绕。     他们肿胀的指关节     不再有皱痕,指甲     乌黑,手腕     柔顺地耷拉下来。     红皮藻式棕红的寿衣,     被盖上的光滑如缎的小床:     我恭敬地跪下     为这场面惊心     同时蜡熔化下来     变成了烛泪,     烛光盘绕着     女子们盘绕着     在我身后,     一直地,在角落,     棺材盖,     它的钉头都锲上了     小而闪光的十字架。     贵重的皂石面具,     吻着它们拱形的额头,     面具要凑齐     在钉子打下去     每次葬礼的     黑色冰河     被推远之前。”   诗人们都会看出希尼的古典派和现代派熔为一炉的做法。是的,只有在这个 多重复合的写作背景当中,做为一位欧洲诗人的存在,才是合理的。他们的葬礼 是历史的追忆;他们的葬礼,是在他们的安魂曲中行进的;而安魂曲,现在到处 都在演奏着,从一个地域,到另一个地域。巴哈的,伯辽兹的,威尔第的……他 们的心,在他们没有死掉的上帝的怀腹中,得到安息。他们的尼采,却躺在远处 的一个墓穴里,看着他的超人在一个又一个地死去;而“棺材盖,/它的钉头都 契上了/小而闪光的十字架”;“寿衣……”飘来的,几乎是一种巴罗克式的气 味和氛围。难道我们可以不去记忆和再欣赏他们的中世纪的巴罗克艺术吗!他们 的所有的城市和建筑,几乎都是在十二、三世纪里完成其雏形的;从而在对上帝 的颂扬声中,屹立于世。死亡的气息,在今天的,他们的共和军的枪弹袭击和爆 炸声里,呈现了一点点毫无新意的现代政治色彩。这其实是古代械斗和宗教崇拜 的变形了的延续?   而对于我们读诗者最为可贵的,是希尼作为一位诗人的安静的心灵。他的所 有的诗句,在他的本民族和欧洲的地域精神的规定和创建当中,安稳地行进着, 类似他描写的葬礼。他们的女子和男人,既然是现代和今天的两重组合,他们当 然就会产生诗意,就会自然地进入诗句。这是一个民族的诗歌赖以存在的基石和 骨骼!在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文化的和人文的历史,没有结束,也没有必要结 束。难道巴黎圣母院,贝多芬和库尔倍,需要结束吗?!   反之,当我们需要结束一些什么不必要的历史和文化的时候,我们是否在愚 蠢而野蛮地,试图要结束我们的必要的历史和文化?我们的诗歌,在根本不懂得 如何建构和解构我们的历史和文化的恶性循环当中,还自以为抛弃了我们似乎应 该抛弃的我们的原有之“道”!我们在阅读老希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点反思吗? 这是我们应该必须进行反思的时刻。过了这个时期,我们对于历史的记忆,将会 随着在新世纪的更大的异化而堕落。因为我们在挽救历史的时候,在挽救历史文 化感的时候,历史本身,并不会怜悯我们。   看吧!我们的人们!我们的诗歌!   我们的阳光,是有人写过的。我们的阳光,在新月的西方的虚拟的太阳的泯 灭中,暗暗无光。我们在凤凰的飞翔中,看到的东西南北方的极大黑暗,为我们 激发了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决心,我们对于光明的追求,带来了光明的反面。正 如那位老黑格尔所言,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我们的太阳,是红太阳。 我们的月亮,有一段时间,是一条怪怪的牛奶路。我们歌唱着相信未来而堕入什 么也不相信。我们甚至看到了下乡时的一个厨娘,一座村落,一头牛,也完全失 去了对于他们的历史持续性的思考和审美。我们在完全没有宗教感的城市和农村 里生活,或者一度在那里生活。我们在金光大道中,看到了它们的几乎覆没的命 运。   我们在结束我们的历史,我们的诗歌。   我们的诗歌中的退隐山林和爆发于世的嚎叫,完全成为嚎哭;我们在东方和 西方的文本中跌撞来去,没有目标;我们中的一些人,在希尼的欧洲,飘荡如幽 魂……凡此种种,我们对于我们的模仿希尼们的风格之写作,又能说些什么!!   是的,一百年前,由胡适和梅光迪等人发起的那次关于新诗的大论战,迄今 未果于我们的诗界。不谈其关于语言和形式的探索。只是在摸索如何界定其本位 文化一方面,我们就几乎莫言其是,直到今天。在我们奢谈文化全球化的时候, 新诗中的西化派和国粹派中,又有几人,能和老希一样,在历史和今天的两条河 里,同时滔滔而行乎?   我们还看到老希在奢谈他以外之世界的诗事,如他谈论郭路生的诗。在这时, 他的文化定位却大大偏离了他应有的轨迹。他,把一个正在毁灭历史的诗歌文本, 说成是历史的应有的文本,而显得不伦不类……   我们极为怀疑的正是这样的一些虚假的东西方文化和诗歌交流。   不要重复吴宓先生说的关于诗是不能翻译的--这一定是吧!只是在重温他 的关于如何汲取东西文化之主流此一点上,我们后来人,是迄今无言应对的。而 他的主流观点,恰恰是,不要把西方诗歌中的膺品,当作了极品,而加以模仿。 “现在当每次周边谋杀的     新闻传来     我们祈求仪典,     风俗的再现:     一个队列温和的     脚步,蜿蜒经过     每座盲眼的住宅。     ……”   这就是大诗人希尼,对于我们大家的启示。   只是,我们当如何祈求仪典?!如何再现风俗?! (寄自中国大陆) 【丝露集】∽∽∽∽∽∽∽∽∽∽∽∽∽∽∽∽∽∽∽∽∽∽∽∽∽∽∽∽∽∽ ◆             搬  家               ·司静·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是暮色渐起之时,在高楼上远眺万家灯火亮起。于 是当一个朋友向我推荐一座位于城市中心,地处摩天大楼群边缘,可以远望许多 公里的高层公寓时,我很容易就心动了。   搬家的时间定在七月初,可以利用独立日的长周末。旧家位于城北,临湖, 早上有日出湖上的景致。有时早上起床,看到漫天飞雪,云压湖面,或太阳将升, 湖面晨雾飘渺,会不由自主地支起摄像机,从楼上拍下去。夜晚湖面幽暗,望过 街道和店铺,再向东,就是湖,可以看到路灯下湖面的白色浪花,拍打沙滩和石 岸。倘逢阴历月中,观月升湖上,满眼迷蒙的波光,更有一番意境。在这一处我 住了一年,很喜欢这里,既幽静又有人气--日间没有都市的紧张,有的是都市 边缘的从容和愉悦;傍晚,周末和节假日,附近的住户则多喜散步,锻练。夏日 晴明之时,湖滨公园有着无数戏浪的大人小孩,碧蓝的湖上可以数到百点白帆。 若非公寓易东家,我也不会放弃了这么好的环境,从城市的一头,搬到另一头去。   远涉重洋的人,搬家多也习以为常。我也不例外;三年内,这是第三次搬家。 ××××××××××××××××××××× 第一次搬家 ×××××××××××××××××××××   求学到芝城,一辆车,和一辆车里能塞进的所有个人物品。找到了一处临湖 的公寓,勉勉强强可以从楼群当中看到很小的湖面一角。   那时生活里最亲近的人与我一道跑了很多次商场,买了卧室和厨房里所需的 一切物品。外加一个计算机台,家就安好了。许久以后我才会厌烦了坐在餐桌旁 读书,狠下心去买了茶几和沙发。   心情灰黯是因为一段生活行将结束。在四处店铺中购买各种物品。在家具店 看床垫的时候,我无意中把目光投向展示的大电视。   几个军人,神态沉着肃穆地将一具棺木从飞机上抬下来。   戴妃车祸身亡。   我很震惊。她是我们这个世界天经地义拥有的。她不再存在了。世界已然不 同。   我站在电视机前,泪眼朦胧。时间停滞。   片刻之后,我环顾四周。劳动节采购的人流,涌动依旧。生活平静地推进。   我为戴妃流了泪。我为自己流了泪。   我走回阳光中,走回我的真实的生活里。我加入涌动的采购的人流中,被生 活推进着。我感到我在背叛一个特殊的时刻。   几天后,我在收音机里听到,在本市的圣詹姆士大教堂为戴妃举行追思仪式。 我记下地址,在地图上看好路线,就沿了湖滨大道开去。   很多人排队。等了估摸有二十分钟,教堂们开,我随众人进去,随意落座。   我不信教。尝试过但信不起来。然而追思弥撒庄重而沉痛,这种时候,即使 “上帝”、“天堂”这样我们只当比喻的词,听起来也对人有些安慰。   我旁边坐了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穿着很时髦。倘在大街上遇到,你会想到 她去逛商店而不是去教堂。弥撒完毕了,我随了众人从壮观的大教堂出来,她却 跪在椅子上,闭目合掌,轻声祈祷。   天灰黯,开始有了秋凉。圣詹姆士大教堂地处市中心,在未来的几年中,我 会在那附近的街道上走过不知多少遍。   但那时我还不知道。从教堂出来,小心地循了原路,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 走回到我停车的车库去。不远处就是湖,我会沿着湖滨大道,开回我在这个城市 安下的第一个家去。   秋风中即将开始萧索的树丛使我庆幸自己有了一处舒适的家。温暖,可以遮 风避雨的地方。我可以在那里烧饭,就寝,读书,给朋友打电话,或者就近在楼 下沿湖滨长跑。   从湖滨大道上拐下来,接近我的公寓楼时,收音机里传出播音员平静的声音。   “特莱莎麽麽去世。” ××××××××××××××××××××× 爸爸妈妈 ×××××××××××××××××××××   父母是谦和敦厚的人,子女第一,从不向孩子提要求。我几次问他们要不要 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他们总说,“没关系,麻烦,就不去了吧。”我明白他们 担心我钱紧,不想在给我添负担。   有一个中午,三月下旬的样子吧,我背了书包,从家往学校走。太阳和暖, 残雪快乐地融化。走过店铺,三三两两的人,或闲,或忙,却都有种海德公园的 从容。学生,老人,各个人种,间或几个衣着考究的上班族。经常走过的街道上, 有家从未注意过的小书店。进去,有许多中文书,和关于中国的英文书。还有 “刘三姐”、“李时珍”这样的中文老片。两个三十来岁的大陆来的妇女在值班。 我随便翻翻,一面想着可以在这里借些中文电影看。   室外晴朗的午后终于又引我出来。临街的房屋不全是店铺,有许多是三层的 小居民楼,有几户人家合住的那种。树上还没有树叶,但居民小楼的门洞里已显 很暗,如同夏季街道上浓荫遮蔽时一般。原因是雪和雪融后的积水反射了日光, 很是明亮刺目,眼睛被晃着,向楼洞里看去,就有很强的反差。   天很蓝,浮云洁白轻盈。我抬头望树枝,知道几个月后便是夏日,梧桐的叶 子会搭出林荫大道来,在清风中,飒飒作响。秋天时树叶又会黄灿灿地挂满一树, 很多日不会褪色,干枯,和脱落。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清凉滋润。有时在屋檐下走,会有融雪滴到脸上,脖颈 里。   到了学校,我在已然清静的餐厅一角坐了,铺开纸,给父母写信:   “这一切太美好,我不能让你们错过。”   父母赶来参加了我的毕业典礼。我在美国多年也没有请他们来过,他们也从 没有向我提起过。签证办好,他们急急忙忙打来电话。两个星期后,我就去机场 接了他们。   毕业之后,开始工作之前的空闲,我租了车带他们去东部游历。名城逛了大 部,顺便去了大瀑布。有天晚上汽车旅馆一路客满,怎么也找不到地方住。我有 些害怕,因为此时接近夜里一点,我开始在方向盘后打瞌睡。父母没有问一句 “怎么回事”的问题;我则一边开,一边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们去问过的这样多 家旅馆都没有房间:这是夏季,去港湾休假钓龙虾的人太多,我说。刚刚恍然大 悟一般。一路找下去,还不知要碰几次壁。我开始发慌:我们又饿又困,总不能 睡在车里呀。   越开,情景越不对。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家旅店,又是客满!而且服务台干脆 早就在门外贴了一张纸条:“客满。”沮丧地重新上路,开回高速公路前,我注 意到附近有一家24小时的“温迪”快餐店,停车点菜的服务还在营业。我开到 点菜牌前,降下车窗玻璃,给每个人要了一份套餐。灯箱上的喇叭里传出服务员 的声音,“好了,请到前面窗口,稍等片刻。”我把车窗关上,开到前面一点的 取菜窗口。心里很不是滋味。父母是跟我来旅游的,却把自己的生命放在我一个 人的手心里,任我载了他们在陌生的地方瞎跑。   父母却忽然惊奇地叫起来。“哎呀,真有意思!”   “什么呀!”我回过头去,不解地问。   “在牌子那儿就可以点,在这边窗口取!”妈妈兴奋地说。“这我们还没有 见过呢!有意思!”爸爸也随声附和。他们象小孩子第一次进公园一样,兴致勃 勃地啧啧称奇。   黑夜,陌生的地方,住宿无着,一下子就都不那么可怕了。我知道我有天底 下最好的父母。   坐在车里吃过快餐,我们重新开回高速公路上。差不多在凌晨三点的时候, 我们终于开到了费城机场附近的旅店群。我找了最近的一家,“红房顶客栈”。 停了车,叫父母在车里等着,我先进去问一下。值班的女服务员胖胖的,睡眼惺 忪。   “有房。”她说。天堂之声。 ××××××××××××××××××××× 第二次搬家 ×××××××××××××××××××××   同学中大部分人要离开芝城,去别的城市工作。所以同学聚居的地段,许多 天总有搬家车惹得开车路过的人发火。不知为什么,这搬家风也感染了我,想迁 出这个我生活了两年的小世外桃源。似乎新工作,就需要一个新家园。   父母陪我看了一幢楼房。楼房地处湖边,地段不错(就是我在最前面描述过 的地处公园附近,看湖很好的那一处)。我们想要的那个单元,不理想。管房的 人说,还有一处,不知你们感不感兴趣。   去25层看了。父母对那单元,喜欢得不得了。楼层高,远望风景非常让人 欣畅,于是就定了。   父母很高兴有机会帮我搬家。“不用你们帮忙!”我说,“搬家公司会给装 箱的。”   “那我们总可以帮你拆箱子嘛!”他们说。   从海德公园的老家搬出来的当天,我自己倒没有什么事做。先把父母送到新 住处,我则在老住处看工人包装。一瓶酱油,他们也会用掉几层纸包好,仔细地 放进箱子里,结果没有几样东西就是一箱。他们马不停蹄地包装,不过半日,我 的全部家当,包括床垫沙发,就都被裹起来了。   真正搬家在次日。工人走后,我就开车去新住处与父母会合。在不远处的中 餐馆里用了晚餐,便回到新家向窗外远眺湖景。闲来无事,夜色渐起之时,我就 取出长笛,给父母吹几首简单的曲子解闷。   生活中忽然已有太多的事情发生,时间似乎因此而被压缩了。父母盼望已久 来美国一游的计划,忽然也已经实现得差不多了。我听到他们在望着美丽的湖, 轻声说着什么。   我放下长笛,倾听夕阳下的幽静。湖上暮色将起,我忽然意识到我朝夕相处 的几百同学已经分散在美国各地了。   他们给过我特殊的帮助。三个多月前我父母去美国大使馆签证,没有别的原 因,“移民倾向”,拒签。我妈妈很伤心。我知道她伤心少为他们自己,多为我。 我希望他们来,他们来不了,母亲知道我会伤心。的确,收到妹妹发来的邮件, 我很沮丧,碰到好友,跟他说着说着就掉了泪。掉泪之后就去打印了一封短得不 能再短的信:“请让她的父母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与我们一道分享欢乐!”复 印了许多份,趁午餐时的繁忙,到同学聚集的餐厅请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签名。认 识不认识的人,一听都非常愿意帮助,有的人还引荐给我有过政府工作经验的一 位同学,希望有什么办法。一顿饭的功夫,收集了几页,然后传真给国内,让父 母再去试一次。   这一次签到了。签到时,我母亲哭了。她后来告诉我,她数过了签名,一共 有六十七个。   后来别的中国同学效仿这个办法,头次拒签后,复签成功率就是百分之百。 据说领馆的官员,美国这边州议员说情也不一定管用。想来领馆这种“天高皇帝 远”的机构,“人情”比“世故”要管用吧。   第二次搬家于是就有了父母帮忙。不用说,父母帮我拆了许多纸箱子。不用 说,包装纸都铺展平了,一张张整齐地叠放在一个大箱子里。无数的纸箱子,能 拆的,也都拆了堆放在一处。他们没有办法浪费任何东西。能留的纸箱子也都留 着,而我也似乎注定了不久又要搬家。 ××××××××××××××××××××× 里欧 ×××××××××××××××××××××   第二次搬家的这个单元,装有空调。于是海德公园那处我自己购买的窗式空 调就要卖掉。当初是一百七十元买来的,才用了一个夏天,想一百四十块卖出去。 一个小空调,制冷效果有时不够,但再大的空调,我也搬不动了,没有办法。天 太热时,就开足了功率坐在离它不远的地方看书。   安装时拆掉了两块窗玻璃,这时我就请了公寓修理工的领班,里欧,上来看 一下要给公寓赔多少钱。他告诉我一块要赔二十块。他又注意到地毯上的一处烫 痕。   “你这地毯,搬进来是新的吗?”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挺干净的,可能是洗过的也说不定。”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   “两年。”   “地毯规定三年一换。你要搬来时是新的,就麻烦了,因为换地毯不可能给 你换一块,整个房间都要换。你烫坏一小块,就要罚很多钱。”   我吃一惊。   “我可以帮你查一下。”他说,“记住,出示证据的责任在房东,他必须拿 出证据,有地毯工签字,某年月日,把你这里的地毯换了新的,否则你就没事, 因为旧地毯反正要换的。”   我很感激他的指点。室外很热,我们开了空调在客厅席地而坐,闲聊。里欧 是墨西哥移民,四十多岁,人聪明能干,在我们这附近几座大楼里领了一班不大 讲英文的“阿米哥”工,修修补补。   “你这儿真干净!”他四顾我的房间。一切都搬走了,我又犯了偏执狂一般 把浴室擦洗得锃明瓦亮。我说厨房的灶头还没有清洗好。他看一下,说,行了, 台面干净了,接油的小碗照例要为下一位住户换新的,没有必要清洗。   我说,“真的?”   里欧说,“我负责检查,还有错?”   省了事,我挺高兴。   “唉,好的住户,住一段就搬走了,不好的住户,永远住下去。”   “不好的住户,怎么个不好法呢?”   “没法告诉你有多少次,有人做饭引起火灾。还有人洗澡淹了几层住户的。”   我不想把空调拆下来再搬到新家去。我问里欧能不能帮我卖掉。我已经在四 处贴了广告,140元,有人感兴趣,可以就近来看。里欧一口答应。99年夏, 天特别热,也算是帮我的忙了。附近有不少人没有汽车,在本楼里有卖,也算方 便。   聊天儿就东拉西扯。不久我们就知道了我是单身,他的太太与他离婚不久。 一儿一女,都已十七八岁。   “你在这儿当主管,周末又有自己的装修生意,这么好的条件,不愁。”我 劝解他。   “是呀?”他将信将疑。“问题是人家要喜欢你,你要喜欢人家。”他若有 所思片刻,就转移了话题。“你很好呀,年轻,有好的工作,外表又不错,性子 又好。”   “啊,多谢多谢,但愿借了你的吉言。”我说。这个我即将离去的旧居,曾 让我有过许多伤心孤寂的时刻。然而幸运的是,无论怎样的艰难,总有大湖在近 旁温柔地守候。   “你的新家清理好了没有?”   “还可以吧,”我说。“就是烤箱里有点味道,我不知拿什么清洗才好。”   “一会儿到我办公室去,我给你各种清洗液,再给你几块专用的抹布。”   我谢过了他。“你也亏了这么多书读过了,连这么简单的事也不懂,以后怎 么做清洁女工啊。”他取笑我。   谈到他的孩子。给女儿,他买了个手机。“晚上我就知道她在哪里了。在美 国长大的孩子,太难管。”墨西哥人重家庭,在美国这个自我为中心的社会,他 们也是和我们中国人一样受到“文化冲击”。这种冲击,在初来美国时可以通过 不看报纸,不与当地人多交往而把自己封闭起来,把这种影响隔离出去,然而, 当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性格和交友圈子时,他们带会家的新观念就会给家长 们一个躲不掉的二次冲击。   “儿子就好了,随他去就行。”我笑道。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我这个儿子,才难办呢。要去当教士。说不动。他进 了神学院,我就等于失去了这个儿子了,我也不会有孙子了。唉!”   我听得出他的孤单。妻子在美国过不下去,离开他,回国了。女儿又不是省 油的灯。儿子,我在想像是怎样一个虔诚温顺的天主教徒,也离开他。   “好了,那些事,说也没有用啊。”他说。我们便一同下楼去。   在他办公室里他叫手下工人取了几瓶清洗液给我。这个洗车窗,这个清灶头 和烤箱,这个洗厨房台面。又取了几块抹布给我。放一块在家,放一块在汽车里。   我道了谢。他谢了我。“我的办公室经常要开着门,空调不够。你送给我的 这个电扇,很管用啊。”   “那就好,有用就好。”我说。我不喜欢风;楼上又有足够的凉风。我不知 道为什么别人搬家剩下的不要钱的东西我就一定要捡了,清洗得洁白如新了,再 放在一边积尘才不算浪费。   几天后里欧打来电话。“你的空调我给你卖掉啦!”他兴奋地说。“还是你 要的价钱呢,一点没降!” ××××××××××××××××××××× 安德鲁 ×××××××××××××××××××××   “没问题,我替你搬。”第三次搬家时,我打电话给安德鲁,他一口答应下 来。   安德鲁是个大个子。一米九的个头,体着恐怕要有二百三十斤。走路慢吞吞 的像在摔跤台上的选手边走边盘算。看上去就是个干体力活的人。但他笑起来会 狡狭地闪眼睛,读起书来飞快。   他是我的好朋友。两个人有时一道吃顿饭,逛逛商店,逗嘴饶舌。他的父母 是立陶宛移民,他虽然生在美国,却回立陶宛念了医学院。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回来,碰上排外,对在外国读的医学院特别歧视,资格考试要求高,他没有通过。 于是干脆不再考虑行医之事,帮他父亲经营自家的一个小运输公司,为立陶宛移 民往国内亲友处邮寄包裹。忙时一天上班时间比较长,但生意清淡时他可以连休 一两个月的假,很随意。于是他的生活方式也很随意,除了上班之外,就是锻练, 开车兜风,钓鱼,边看电视,边跟他自己训练的五条看家狗嬉戏。   立陶宛是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之一,是个处在大国夹缝当中的小国。国土西临 波罗地海,南接波兰,北面拉托维亚,东边是欧亚巨人俄罗斯。多年以前看过一 个连续剧,“沙丘路漫漫”,好像就是讲二战时期的立陶宛历史。当然,这个剧 是革命宣传片,怀念旧日美丽宁静的立陶宛,控诉入侵的德寇的暴虐,歌颂苏联 解放立陶宛的功绩。实际上立陶宛这个小国很可怜。德国人从西边杀过来,劫掠 一番;俄国人从东边打过来,再肆虐一回,而且一占领,就是五十多年。然而, 据说苏联瓦解,立陶宛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原因在于,苏联在戈尔 巴乔夫末期内外交困时,立陶宛要求独立,苏联派出了军队去镇压。区区三百八 十万人的小国,人民手无寸铁,在街道上,电视台外,以歌声应对苏军的坦克。 多人死伤,世人惊骇。最终立陶宛取得了独立,不久苏联土崩瓦解。立陶宛这一 段历史,感人至深。   国家小,又没有多少自然资源,苏联时期立陶宛国民赤贫。这些年慢慢起步, 但困难重重。发展经济,建立法制,维持社会安定,不是新上台的几个知识分子 可以空谈出来的。独立这一些年,立陶宛仍然在摸索之中。因为苏联当初对这个 波罗地海沿岸小国的压制,立陶宛经济十分落后。安德鲁曾带我看过他们公司打 包待运的邮件,各种生活用品,在美国的亲戚都要往那边寄,我甚至看到一辆婴 孩车。和中国一样,立陶宛人要来美国签证也很困难。   然而安德鲁很有民族自豪感。他生在美国,“但我觉得更是个欧洲人。”他 说,“我的第一语言是立陶宛语,第二语言才是英语。”他还给我看过他胳膊上 刺的立陶宛国徽:一个挥刀跃马的骑士,盾牌上是个双十字。   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请他帮忙搬家时,惊异于他的头发之长。“留长 发是因为我要骑我的摩托,嘿嘿。”有几样东西是他生活中的最爱:一辆哈利· 戴维森,一条钓鱼船,一辆福特希瓦拉多卡车。他的各种钓鱼用具堆满了半个车 库,家里摆了几尊钓鱼比赛的奖杯。   “过去,有老婆的时候,钓鱼是独处的最好借口,老婆没少跟我吵过。现在, 没人管了,想怎么一个人自在就怎么自在了,反倒很久没有去钓过鱼了。”   搬家那天,安德鲁开了他自家运输公司的卡车,带了一个帮手,来给我运。 我已经花了几天时间把各种东西装好了箱,所以他们一推车一推车地装,倒也挺 快。只是我有个钢琴,太重,没有合适的斜板,怎么也上不了底盘很高的卡车。 于是决定次日换辆小拖车来搬。   安德鲁是个浪子,与颇有些独断的父亲一同经管运输公司,吵不完的架。家 庭经营个生意,这也是常事吧。   “为什么不找个别的运输公司的事做。”我说。   “穿上猴正经的西服,早九晚五啊?我才不干呢。这工作虽好不到哪儿去, 可每两个星期来上个一千九百块钱。我爸也七十岁了,等他退休了,这个公司就 是我的了。一年忙几个月,还可以闲几个月呢。我回立陶宛休假,美国钱经花, 什么餐馆酒吧,温泉海滨,可以玩个够。跟我说说,哪里有这么好的工作给我做。”   这个骑哈利,放荡不羁的男人啊。   搬我这个家花了两天时间,钢琴又是个大件。我的家具虽不算多,但书箱不 少。我想,搬家费不能给得太少。于是一切搬完时,我拉了把高脚椅,往安德鲁 对面一坐。他正在厨房给自己倒杯水,说是喝维生素和减肥药。   “这是最难的谈判了。”我说。“该给你多少钱呢?”   “你随便给就行了,我们是朋友啊。”   我想一下,虽是朋友,但人家开了公司的卡车,又带了雇员来,不好少了。 “两天,七百吧。”   “得了得了,就给五百整数吧。”他说。   从银行取了五百块钱给他。他喜欢现钱。他说收据下次开给我。虽是朋友, 我对他的这个许诺并不放在心上。他怎样进账,以后会不会跟他父亲因此而发生 争执,我是管不着的。 ××××××××××××××××××××× 搬家的季节 ×××××××××××××××××××××   女伴是个温柔的女孩。聪明,有主见,活泼,开朗,但是温柔。温柔的女孩 子难免习惯原谅,被原谅惯了的男人难免反复作出伤人心的事来。于是她就有委 屈的时候。写日记,或者是关起门来掉泪,便常是她渡过这样伤心时刻的办法。   但绝大多数的时候,是我们在一道,聊闲天儿,或一道去吃饭,看电影,很 偶然地去买衣服,有时一同步行去南边不远处的华越食品店买杂货。我有次出差 三个月,女伴隔天来取送邮件。我不小心忘了付电费,电力公司掐了电,亏了她 即时发现,把我冰箱里的食物清理出去,我的住处才没有发出奇怪的气味招来警 察。   我搬家前几天,晚上女伴打来电话。“怎么样,装箱子装好了没有?”   “还没动。还有几天时间呢。”我说。“箱子倒够了。旧箱子有一堆,我又 跑了几趟U-HAUL,纸箱买了好些,盖在钢琴上的毯子也买好了。”   “我过去帮你装吧。”   推托几句,我就由了女伴来。我们俩的公寓隔街相望,我们经常来回走动。   我去装衣服,女伴替我把厨房的餐具、厨具装了几箱。   厨房的东西和书是最花时间的两样。书倒是有不少在一年里还没有拆箱。至 于衣服,有了专门的高纸箱,可以把挂在衣架上的衣服直接放进去,倒也很容易 装。姐姐曾打来电话问我搬家的事,我说,平常经常出差,东西也大多在箱子里, 盒子里放着,搬家倒容易。姐姐说,“真是小可怜。”   女伴干事专心,利索,很快厨房就差不多了。“行了,不用再忙了。”我说。   “其它的东西呢?”她问。   “浴室,储藏间,东西也都在大塑料盒里,盖子一盖,就可以上车了。没多 少要弄的了。”女伴四处看一下,放了心。“那好吧,你这儿要差不多了,我也 就走了。”   我谢过她,她起身回去。几分钟后我从窗口看下去,见她一个人刚刚过了街, 在路那边走。夜风中,她的身形很单薄。   我想,也许她自己感觉不到自己的孤单,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温柔。   搬家第二天,开车往新家去的路上,我碰巧听到了NPR的专题节目。“独 立日长周末,是许多人搬家的时节。我们制作了这个节目,来看看一些人关于搬 家的经历和体验。”   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清爽的风从白帆点点的碧蓝的湖上吹来。我一面听着 别人的搬家故事,一面完成着我自己的。   “我爸爸妈妈要卖掉房子,搬进老人院住。我们就把他们的房子买下来了。 我非常高兴现在又住在自小长大的老房子里了。”一个妇女说。   “我们得离开那个地方,可是我们舍不得房子。我们就想了办法,把房子原 封不动地迁到了新住址。”另一个妇女的声音。   怀旧,依恋周围一陈不变的环境。是呀,为什么不呢?我们身边,变化的东 西已然太多。   “本来我们是买不起房子的。忽然就有了这么个房子在卖,又便宜,又大。 我们赶快就买下来了。可是这个房子卖给我们时有一个条件,就是老房东要在这 里一直住下去。我们是四口之家,有两个孩子,家里凭空添个素不相识的老人, 还是挺别扭的。当然,他很安静。有时候弹弹钢琴,但绝大多数的时候,也就是 安安静静地独处。我们也不该抱怨什么了吧。可是,说心里话,虽然我对他没有 一点恶意,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他死了,就好了。”   搬家的第二天夜里,我去中国城吃过饭,回到新家。新家里什么都有,可我 没有精力去把东西归位。非常沉的一套电器是唯一归了位的东西,但还包装在泡 泡膜里没有拆出来,线也没有连。电器不是我自己打包的,一个大学同学,周末 来我的城市上课,课间急急忙忙跑过来,拆了电线电缆,把整套电器包装好。那 是搬家的第一天,安德鲁已经在一趟一趟给我往楼下搬了,我在楼上楼下招呼也 很忙乱。于是我的同学把电器包装好后,连水也没有喝一口,就又急急忙忙走了。   没有精力去拆包装,连线,于是这一套电器就还暂时不能用。我在堆满箱子 的起居室一角找到了那个十三寸的小电视加放相机,搬到卧室里。在卧室里清出 一块单人床大小的空地来,铺上单子,铺上被子。放上两个枕头,坐过去试一试, 不够高。就搬来一个小些的书箱,再把枕头斜靠上去。这下,我可以很舒服地坐 在那里了。把小电视的包装拆了,插上电源。开了,全是雪花点点,根本没有办 法接收到信号。   读书时整整一年没有电视,有些夜晚也因此而分外寂静。于是听到了冬日冰 从楼顶坠落的声音,风从冰冻的湖面吹来,掠过楼群的尖啸,以及列车从城里开 来,又驶向郊外的隆隆。   有天一个朋友马克说,“啊,你不看篮球啊?你应该看。去买个电视吧。”   我想,一年的斋戒也够长了,便在当天开车去郊外的BESTBUY。大的 搬不动,就买了个功能齐全又轻便的十三寸电视录相机。至于“看体育”,则怎 么也没能做到。努力过,邀请了一个朋友到我家来看“超级杯”,准备了零食, 饮料。结果我们从头聊天聊到尾,在比赛快要结束时,终于关了电视,出门去吃 晚饭去了。   我在窗前站了片刻。万家灯火,一望无际。这就是我搬家的全部目的了。   在随身携带的衣物包内,取出一套两盘录像带。买电视那天,偶然就看到这 个老片。“日瓦戈医生”。在国内读大学时就早已听说过这个电影,还知道它的 音乐旋律优美。却一直不急于去看这个电影。现在,刚搬了新家,住处还没有电 话,也没有心思去找朋友们一道看电影,甚至不想再开车出去一趟租个什么别的 电影。自己的录像带,又没有看过,倒是最合适的。   似乎记得苏联曾经禁映这部电影,所以我一直以为这个电影非常有政治色彩。 然而,看后才发觉,虽然这个故事发生在动荡时局的背景之下,电影本身,却是 一部爱情片。优美的景色,广袤的俄罗斯原野。夏天的热烈,冬天的严酷,如一 个激情洋溢的人,任情感宣泄,毫无保留。日瓦戈医生的眼睛,会在一瞬间充满 情感;生活艰辛之中,他会突然被大自然的美丽深深感动,充满喜悦。世间的苦 难,艰难,无法消减他眼中的情感的火花。他对自然的热爱,他对世界的爱,使 他成为我们这个苦难世界里感人至深的观察者。   诗人。   他爱。因为他的情感,我们就不能去问他世俗的问题。为什么同时去爱两个 女人;为什么不去做选择;为什么如一个无根的浮萍,连累了他所爱的人,一道 随命运飘泊。   人们爱他,因为他爱。历经磨难,仍然热烈地去爱:爱人,爱世界。   美丽的故事,如同等待多年方得相识的朋友。闻名已久,但真正见面,却发 现与相象中的大相径庭。   然而电影中的每一个画面又都是完美的。似乎是天造如此,不应有一丝一毫 变动。很快便忘记自己原先的想象。   完美的电影,给我一个完美的时刻。   窗外,万家灯火在暗夜中铺向天边。高速公路如织,车行无声。   在新家里,我的脑际中便飘浮着一个美丽的,多年以前讲述的关于旧日的故 事,飘浮着遥远的旷野的气息。我的身体疲倦得很舒适,在无数纸箱旁边沉睡。 我的新家等着我睡去倦意,在几天之内把它变成载我下一段人生经历的美好的空 间。   我满意地酣睡着,在这搬家的季节。   2001.3.16  (寄自美国) ◆            夜 行 鸟              ·路 离· 一   无法言说的痛苦总是和快乐相伴而生,我便是这样一个人。我无法见到光明, 这一点异于常人,因为我总是在光明来临之前便沉沉睡去。很多次我想尽办法保 持清醒,为此我喝过咖啡,茶,提神的中药,吃过一种叫做“狂醒48小时”的 药丸,但是无济于事。有一天我看见电视商场直销一种睁眼器,那是为防止司机 犯困用的支撑上下眼皮的简单机器,外形象眼镜一样。我买了一个。也许是机器 的质量不太好,也许是我的眼皮太沉,那个所谓的睁眼器形同虚设,我还是戴着 “眼镜”在暗夜和黎明的边缘进入类似昏迷的状态。当然,从中我得到了启发。 一天夜里,我偷偷潜入第一医院眼科手术间,爬上手术床,开动了一台精密的机 器。意料之中,两个爪子朝我匍匐过来,我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只等大爪子紧 紧扒住我的眼皮。我听见眼皮滋滋地摩擦着含有水分的眼球,发出好像葡萄皮脱 离果肉的声音。我感到我的眼球象两颗玻璃弹球又大又圆,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而我在灯光下表情和身体一样僵硬。即使我什么也干不了,我也愿意看一眼光明。 六点钟,光线将从手术室外间的窗户照耀进来,飘扬到我的身上。八点钟第一医 院的眼科医生将会走进手术室,发出恐怖片中常见的接二连三的尖叫,我将被赶 出去或者更糟。这些又有什么呢?比起我想要看一眼光明的愿望相比,微不足道。   白天的昏睡导致我在黑夜中的活动,我酷爱行走。总的来说我是孤独的,尤 其在过去。大街上举目无人,猫头鹰瞪着闪亮的眼睛栖息在枝头,蝙蝠划破寂静 在空中展开双翼。那时,大多数多城人都在十点之前上床。把时钟往回拨几圈, 我们可以看见他们六点回家,七点吃饭。饭菜上桌的时候他们打开电视,从新闻 看起,接着是十分钟广告和一个吊人胃口的连续剧,连续剧的长度一度是媒体炒 做的热点。当屏幕上打出未完待续的字样时,他们的哈欠连天,互相望望,谦让 一番表示可以先让别人去厕所洗漱。一家老小陆陆续续地进厕所,陆陆续续地出 来,躺到自己该躺的位置。最后,由一个人负责拉灯绳,通常是接了一段栓在床 头上的,“啪”的一声一天结束了。   别人一天生活的结束是我活跃的开始。尽管天一黑我就醒了,但我不出去, 我看他们关灯睡觉,轻微地打起呼噜,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在我的内心里, 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我昼伏夜出,如同一只夜行 的鸟。有时,我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看不出和他们的差别。我不信,我和他们在 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借着夜色的遮掩,我在大街上东溜西逛,眼睛乱扫,脑子根本不够用。我不 仅看那些客观存在于黑色空间的东西,我还猜度它们白天的状态:这幢大楼白天 必定装了很多人,那间房子白天则是空着的……由此我发现了令我兴奋的定律-- 随着时间的变换,人们在各个空间转移。这是多么巨大的空间浪费。如果在白天 和黑夜人们互换空间,比如A在房子甲上班,回房子乙睡觉,B则反之,就不必 建造这么多丑陋的房子,夜空中的星星就会更加美妙一点。当然,这个想法因其 陈旧有明显的漏洞。过去的人都有正经(原谅我用这个词)的工作,根据工作性 质可以简单地把他们划分成工人,农民,知识分子……,他们在自己的岗位-- 工厂、农田、机关或学校等等各尽职守,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睡觉,一切井 井有条。但是时代变了,工作的种类越来越五花八门,有人在家工作,有的人在 单位睡觉,有的人干脆不工作,有的这样有的那样,一时半时说不完,总之我的 很多想法都行不通了。 二   我在大街上行走了很多年,从过去到现在,从荒凉到喧闹。我的记忆力不太 好,过去的事在我脑子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概念,它们作为一种远景映衬在那里, 在近景处渐渐亮起了霓虹灯,蛇形般的人影在上面晃动。   一天,我象往常一样在大街上行走。由于多年的行走习惯,我的腿部肌肉十 分强壮。我健步如飞,掠过三三两两的人群。那天还早,大街上可以说是车水马 龙,特别是小公共还在满腔热情地迎来送往乘客。他们用一种“敌退我进,敌进 我退”的策略进行着游击战。具体地说就是,公车慢了,他们就以大无畏的精神 抢到前头,公车开快了,他们就磨蹭。为此他们利用个子小身体灵活的优势出现 在自行车道甚至人行道上,他们时常妨碍我的行走,很多时候他们顶在我的屁股 后面,骂骂咧咧伴随着喇叭声强制性地进入我的耳朵。我尽量心平气和。实在不 耐烦了,就脚底一用力,窜到前面去。可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跟上来,他们对我 的逃避显然很感兴趣。司机对卖票的说:“你看,他怎么跑这么快。咱们车跑多 快,他就跑多快。真逗!敢情碰上飞毛腿了。”卖票的冲着我的背影大声叫道: “走路不如坐车快,两条腿比不上四个轱辘,上车吧您哪。”司机就配合他的吆 喝,撵着我走。我一回头,好嘛,满车黑压压的脑袋都长长了一截,三十来只眼 睛在黑暗中炯炯有神跟着我转,他们都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在免费看马戏呢。 我不理他们,继续走。过了一会儿,我不再寂寞了,一个中年大嫂从旁边一条小 路里拐出来,跟着我走。她好像有什么急事,走得一点不比我慢。走了会儿,大 嫂才意识到小公共跟着她呢。卖票的说:“大姐,上来吧,苦哈哈的,干什么呀。 上来吧。”大姐回头啐了一口:“干嘛呢你们,不坐车压死我怎么着?”听大嫂 这么说,我的心头一惊,脚底下稍微慢点儿,可不就被压死了吗。我往左一跳, 停了脚步,想等小公共到前面去跟着车走算了。   小公共往前开了五六米,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女人的尖叫好像又长又尖 的指甲划过我的皮肤,紧接着好几个小伙子象执行紧急任务的特警,一个个敏捷 地跳下车来,蹲下身朝车底下看。一个小伙子叫:“在呢,没死,嘴里还冒热气 呢。快把她拉出来。”我想,坏了,大嫂在里面呢。我的后背上嗖的冒出了一阵 冷汗,好悬,差一点我也进去了。同时我也庆幸,毕竟我有超常的感觉,这使我 在关键的关头幸免于难。   一车的人都下来了,就剩司机和卖票的在嘀嘀咕咕,他们把头凑在一起,嘴 唇象鱼一样快速地动着,最后他们互相望了一眼,表情像就义前般大义凛然。   我们大家齐心合力把车抬起,把大嫂拖了出来。大嫂的样子基本上完好无损, 除了脖子象被折断一样。她令我想起杀鸡,只要在脖子上拉上小小的一道口,鸡 就完了。 5月23日多城晚报 昨夜又一小公共肇事逃逸。   本报讯 昨夜一小公共尾随被害人(女,43岁,明丰印刷厂工人)长达   15分钟之久。因被害人拒绝坐车,小公共将被害人撞倒。被害人在送往   医院途中由于失血过多身亡。   经查明,小公共为被盗车辆,犯罪嫌疑人伪造车牌营业,现以司机售票员   身份出现的犯罪嫌疑人均己逃逸,望知情者踊跃提供线索。 三   我的白天昏睡症久治不愈,我的生活就是在夜晚行走。从前在行走时,大片 大片的黑色的影子向我身后掠去,影子代表的是千篇一律的树木和楼房,除了观 察和思考我无事可做。我曾经思考过人在空间互换的问题,以为这是一个减少丑 陋建筑的有效方法,事实证明我很愚蠢。也许我应该开始考虑一些切实的问题。 我总结了一下,从前大家都过着有规律的生活,一到晚上马路上人烟稀少,司机 就算是一边睡觉一边开车,也最多把自己撞死。现在的夜晚熙熙攘攘,天一黑, 很多人象我一样从地底下钻出来,拥挤的程度竟然达到车把人撞死的地步。这么 热闹,大家都在干些什么呢?   由于那起汽车肇事事件,我关心起了报纸。报纸是现代生活的百科全书,在 5月24日的多城晚报上,我看到这样一条消息: 多城色情行业新词汇 小姐:“先生,在等人吗?”(要吗?) 先生:“我在等我女朋友。”(要。) 小姐:“我家里人多,五张嘴吃饭,只能出来找点事做。”(五百   块钱,怎么样?) 先生:“我家三口,就一个孩子。”(三百吧。) 小姐:“我家五个人里两个小孩,算四个人吧。”(四百好了。) 先生:“现在日子不好混,一个月抽烟抽掉七八十块。”(便宜七十。) 小姐:“买双长筒袜还要三十块。”(再加三十。) 当谈妥价钱,决定地方时, 小姐:“办公室远吗?”(你找地方。) 先生:“附近有商店吗?”(你找地方。) 如不妥 “我有点事,先走了。” 说明:以上请灵活运用。   上面的消息让我振奋,多城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含蓄而幽默了。我笑得仰躺 在床上,心想,多城人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我每天行走在大街上,却对多城一 无所知。我还不如停下脚看看风景呢。我把报纸翻到娱乐版,宾馆酒楼娱乐城夜 总会酒吧西餐馆啤酒坊桑拿按摩卡拉OK的广告铺天盖地,踌躇了半天,我选定 了东区的海员酒吧。   多城的酒吧是这些年新兴起来的,原来中国人只喝中国酒,大曲,老窖,二 锅头什么的,最多喝些啤酒,这些年葡萄酒,威士忌,白兰地风起云涌,花哨的 鸡尾酒夹杂其中。这些东西都陈列在酒吧里铺着方格桌布或什么都不铺的木头桌 子上。夜晚,我时常路过一些灯光昏暗的嘈杂的地方,那些就是酒吧。   海员酒吧的特色使我寻找它不费吹灰之力,它的门口装饰着金色的船锚,提 醒我要以一个水手的身份进入。当我走进海员酒吧时,吧台后面的带着水手帽的 男子正在起劲地摇晃着一个不锈钢的密封罐子,杂耍似的,吸引来不少目光。我 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旁要坐下,刚一屈膝,屁股就碰上了坚硬的椅子。这家酒吧 的椅子很高,人都象是架在半空中。很快,男侍者送来了酒单。他的左手背在背 后,略弯着腰(其实他的眼睛和我的嘴平行),水兵服遮住我关注吧台的视线, 他问:“您要些什么?”   我对喝些什么并不在意,我在琢磨侍者说的话,您要些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呢。我对报纸上说的色情业新词汇十分认真,我为此而来,因此每句话听起来都 暗藏玄机。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并没有问我要做什么或者你是否在等人。 为了不虚此行,我说:“我在等我女朋友。”侍者沉吟了一下。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什么表示都没有就离去了,水兵服的飘带一摆一摆的。   我低下头研究酒单,每种酒都有英文名字中文名字,它们的中文名字很女性 化,比如力娇酒,龙舌兰,红粉佳人,血玛丽……我说过我对喝些什么并不在意, 我心神不定地将目光越过酒单,在海员酒吧里搜索。这里光线很暗,每张桌上都 有做成船锚形状的漂浮蜡烛,香风吹过火苗,照得人脸上飘摇不定。侍者从吧台 接过两杯调好的鸡尾酒,一杯粉红,一杯淡蓝,向某一个角落走去。那是观望整 个酒吧最好的位置。蜡烛刚刚熄灭,一丝火星闪在水面上,好像丝绸的光。两张 女人的脸在桌子上方四十公分处模糊不清。从桌子底下望去,她们裸露着的大腿 摆出二郎腿的姿态。我还没看见裙子的边缘,双腿交叉的地方似有无限风情。   侍者问我,您要些什么?我说,我在等女朋友。然后侍者走开,从吧台接过 两杯鸡尾酒,端给两个女人。下面应该是女人说,我家里人多,五张嘴吃饭,只 能出来找点事做。   海员酒吧里响起一支萨克斯风的曲子。女人躲在角落里,两点唇红在闪动。 她们并没有过来的意思,不咸不淡地聊着天。喝粉色鸡尾酒的女人甚至从包里取 出小镜子,搔首弄姿地照了照,扑了点粉。侍者朝我这里频频观望。我看看手表, 把酒单翻来覆去。我拿不定主意,是我过去,还是她们过来。由于报纸上的明显 暗示,我认为色情行业在多城已经泛滥,成为一种风尚。色情行业从业人数甚众, 在娱乐场所出现的单身或者结伴的女人无一不是其中一员。我担心的只是我无法 与她们进行良好的沟通。   侍者又一次向我走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语调,同样的询问,他十分关切 地问我:“您要些什么?”您要些什么,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以自己的理解指向 那两个女人,要粉色的那种酒。侍者扬了扬眉毛,不露声色地反问我:“粉色的 那种酒吗?”我点点头,看着他,希望他给我一些提示。“好的。”他说。 四   过去,每当我夜晚行走在大街上,感到非常冷清。荒凉的多城如同一片坟场, 由不得我不寂寞。现在多城好像被注射了一支兴奋剂。人们从城市的每一个毛孔 里钻出来,直到深夜,他们还不能成眠。也许白天的他们坐着公车,骑着自行车 去上班,晚上他们却换了一番面目。尤其在深夜,他们通常是依赖出租车移动的。 我不同于他们,我有一双健步如飞的脚,我是一只夜行的鸟出现在多城。多城变 了,我仍然是寂寞的。   一个穿白色T恤的年轻的男人走入海员酒吧。他的T恤很紧,包裹着健壮的 肌肉。他的头发很短,竖立在头上。还有,当他一个人坐下的时候,他雕像般轮 廓分明的侧脸正对着我。他要了一扎啤酒,一边喝啤酒一边抽烟。他的轻松自在 和我的拘谨成反比。他的眼睛盯着电视里的足球比赛,表情随着球赛跌宕起伏。 我只是木然地坐在那里,看他,看那两个女人,看其他人,包括侍者。   角落里的女人频繁看表,我感到她们烦闷的情绪同我一样无处挥发,我的心 目中只有一个问题,是她们过来还是我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把这个问题转 换成了,不是她们过来就是我过去。最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还是我过去。我想 以此证明我对多城的爱恋,证明我对多城这些年来的变化并不是漠不关心,这也 是我放弃行走,第一次走进一家酒吧的原因。   但是,为了平衡紧张的心理,在过去之前我不得不举行一个仪式。洗手间在 我座位后方,我不需要穿越众人的视线就可以躲进一个完全私密的角落,做几个 鬼脸,清清嗓子,完全放松。洗手间里的几分钟给了我自信。我说服自己,既然 我对多城人的生活感到兴趣,我为什么不能同他们谈一谈呢?而且我为什么不能 同这两年红火的色情行业的从业人员谈一谈呢?   对别人的主观愿望常常会落空。在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从洗手间里出来时, 两个女人的身边多了两个男人。女人们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男人们从旁边拖了两 把椅子,坐在外沿,好像把女人围堵在角落里。他们在热烈地交谈。看来女人们 刚才在等男朋友,而我等待的女朋友永远也不会来了。   我很难过,又去了趟洗手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失望的脸。等我再次出来时, 事情又发生了转机。两个男人不见了,女人好好地坐在那儿,依旧不咸不淡地聊 着天,桌子上两杯酒,一杯粉红,一杯淡蓝。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向侍者 投注探询的目光,侍者却故意回避我,转身去取酒架上的一瓶酒。   最使我困惑的是穿白色紧身T恤的男人此时向女人们走去,端着自己的啤酒。 他也和她们热烈地交谈。刚才他们还互不理睬,现在却亲如一家了。我屏息凝神, 阅读他们的唇形,他们说的是:   “我们家里人多。她家五张嘴吃饭,我家五张嘴吃饭,一共是十张嘴吃饭, 只能出来找点事做。”   “我家可没这么多,全加一起也就六个人。”   “我们两家十个人里三个小孩,算八个人吧。”   “现在日子不好混,一个月抽烟抽掉七八十块。”   “买双长筒袜还要三十块。”   “附近有商店吗?” 五   我曾经对多城感到深深眷恋,多城的每一块地方都印有我的足迹。我不得不 承认,静谧的夜晚是我所喜欢的。我怀疑我染上白天昏睡症来源于我的这种喜好。 可是这几年,夜晚越来越像喧闹的集市,到处有叫卖声。我感到无所适从。如今 在多城每走一步我都会遇到障碍,我绕过行人、出租车、排队等活儿的司机和妖 娆的女人,我的快速的行走节奏使他们惊讶,但他们的惊讶顷刻之间会变成鄙夷, 从鼻孔里挤出哼的一声。 5月30日多城晚报 警方一举破获五个淫乱窝点 本报讯 多城公安机关展开打击社会丑恶现象专项斗争又传捷报, 5月29日至30日凌晨公安流花巷分局治安科会同通信科、刑警支 队、巡警支队,出动百余名警力,对流花巷内的娱乐场所进行了突击 检查和清理。 据统计,在此次行动中共破获五个淫乱窝点,抓获卖淫嫖娼人员共三 十一人。   通过报纸的指点,我来到俗称多城红灯区的流花巷,那里出没着三教九流的 人物。刚一踏进流花巷,一团脂粉香气扑面而来,我的神智就被熏陶得不那么清 楚了。这里颇有旧时遗风,抬眼看去,微风拂柳,狭窄的巷道两侧排列着粉墙青 瓦的两层楼房,挑出的大红灯笼映出些许微光。如果不是斜斜倚在门口的姑娘穿 着快露屁股的超短裙或超高弹力的紧身裤的话,我以为到了古代的窑子一条街了。   一个娇小的女人妖娆地向我走来,她的翠绿色的裙摆撑开,宛如荷叶,粉色 的躯体如同荷花的花苞还未开放。她带着含苞待放的隐喻飘摇过来。小姐不言先 笑,嘴角微微向上摆动。她抬起下颌,眼睛向上一挑,樱唇微启,问:“先生, 等人吗?”我回答:“在等女朋友。”   这一次的对答十分顺畅,基本上遵循了那套基本规则:   “我家里人多,五张嘴吃饭,只能出来找点事做。”   “我家三口,就一个孩子。”   “我家五个人里两个小孩,算四个人吧。”   “现在日子不好混,一个月抽烟抽掉七八十块。”   “买双长筒袜还要三十块。”   这套话初听很幽默,真到说出了口比背书还要干巴巴。全部说完后,我楞在 那里,感到无事可做。我不想跟她去商店,也不想把她带回办公室。荷花小姐见 我默不作声,眼睛转了两下,她说:“不过,有时候长筒袜十块钱就买得到的。” 说完,她把胳膊插进我的臂弯。我想了想说:“还是去我办公室吧。很近,可以 走着去。”   我们像一对情侣漫步在多城的大街上。走出流花巷以后荷花小姐的风尘味顿 失,恢复了普通女人的面貌。她的裙子也不再鲜亮。除了行走时摇摆的幅度让人 有所联想,她好像一个规矩的女人。我们经过无数对情侣,他们甜蜜偎依的样子 引来我心中一阵狂笑。荷花小姐说:“你很高兴。”“当然。”我说。荷花小姐 很急切,她不停地看表,说:“走了十五分钟了。办公室在哪里?”我说:“就 在前面。”   我的脚向不知名的地方延伸,第一次有一个人陪我行走在午夜,尽管她是一 只鸡,我的心里还是难免漾起甜蜜的情感。荷花小姐的询问经常打断我的思路, 她只关心一个问题:办公室在哪儿?   荷花小姐尽管身材娇小,脸盘却很大。她用一头浓密的黑发遮住了半边脸颊。 她的发梢在我胳膊上轻轻地撩拨,好像鸟的羽翼。她吹气如兰。我们掠过成群的 树木和房屋,向某一个地方奔去。两边的景物越来越熟悉,连荷花小姐也惊叫: “这是哪儿。真熟悉。我好像前两天刚刚来过。”   最后,我们在一个地方站定。这里在午夜很寂静,在前两三个小时却是人来 车往。“这儿是不是前几天刚死过人?”荷花小姐尖声问我。我看了看四周,是 小公共撞死大嫂的地方。我隐约记得差一点我也死在了车轮底下。荷花小姐又叫 道:“你看。”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两条车辙泛着绿莹莹的光芒,好像狼眼一般 闪耀。“那天你也在吗?”我问。“哪儿啊。”荷花小姐秋波流转:“那两个人 后来上我那儿去了,还跟我吹呢。说什么血流成河。说什么那个女的脖子象被折 断一样。让他们想起杀鸡,只要在脖子上拉上小小的一道口,鸡就完了。” 六   我曾经说过,有一天夜里,我偷偷潜入第一医院眼科手术间,爬上手术床, 开动了一台精密的机器。两个大爪子扒开了我的上下眼皮,使我的眼球象弹球一 样突兀在空气中。夜晚的风吹来,摩擦我的眼球发出轻微的滋滋叫声。手术台的 灯照得我挥汗如雨。我放弃了多年的习惯,第一次在黎明到来之前摆出一副与白 天昏睡症顽抗到底的架势。我就那样静静地呆着,努力地保持清醒的头脑,聆听 万籁俱寂中的各种声响。我等待着黎明的来临,等待光线从隔壁房间的窗户里长 驱直入,但是天知道我竟然还是睡去了,一个白色影子般的守夜人飘忽到我的面 前,替我解除掉“武装”,他温柔对我说:“如果你累了就睡吧。” 2000.8 (寄自中国大陆) ◆             苦心莲花               ·程洪明·  (题诗:   站在地平线上   只有你的长发在飘扬   一页页情诗飞走了   今夜的风好大   你与我相隔梅雨时节的距离   彼此能够望见   而你握住诗页的手   永远在另一个世界   我用梦想编成的长绳   捎给你一个爱的氢气球   它在我们之间的空中   飘了整个世纪   有风向偏西的一天   倘若在你的世界   拴长绳的一端   我能攀着长绳   造访你的心宅么   等待阴阳两界相撞的那天   你我融成同一个元素) 一   那是一个夏天。   巨蟹在九寨沟附近的一片原始森林里迷了路。凌晨他和诗人天秤、作家水瓶, 沿着崎岖的山路准备去锡岭山谷寻找传说中刻在石山上能预见未来的一部奇书。 从山下到山巅大约要四个小时。要穿过几个小山村,两座竹桥和那片原始森林。 很多冒险家去寻觅过这部书,但都无功而返。他们希望这次去能有些意外的收获。 巨蟹当时看到森林前方不远处有条充满诱惑力的银光闪闪的东西,便径自朝着那 个神秘的闪光带走去。   巨蟹走了很久很久,回头再看,同伙都已经无影无踪了。可那光却还在前方。 巨蟹是喜欢探险的人,常为没有这样的机会感到懊恼。尽管心里有些害怕,却还 是壮壮胆继续走。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月亮渐渐地升起来了,把那条银光映照得更为动人,呈 现出银河般的奇妙。突然,在巨蟹面前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世界。原来这是一 条清澈见底的静静的河流,河的两边有各种各样的奇松怪石,五颜六色的花草野 果。   想不到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世外桃园,巨蟹异常激动。顾不得大半天没吃东 西的饥饿,他就脱去所有的衣服跳进了河里,自由地享受裸泳的逍遥。这时他才 懂得欧美人为什么爱在午夜去海里裸泳。   突然他远远地看见竟然还有一个人在游泳,因为距离远,他只能看到有一个 头在河里移动,还有一个手臂在划动。然后他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来,游过 来,太美了。”   这声音象是从远处传来的美妙动人的钢琴曲。   “你好,巨蟹。”这声音居然认识巨蟹,而且隔这么远。巨蟹想,这会不会 是早晨一起来的另一个旅游者呢?   “请问你是谁?”   “叫我苦心莲花吧,”这个声音回答,“过来,我们一起游吧,这儿太美了。”   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很耳熟,巨蟹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或者听到过。 但他肯定旅游团里是没有她的。这倒真是奇遇了,月光,河流,美人,巨蟹开始 有点想创作诗歌的冲动。   这美妙的声音是巨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就象早晨看到的银光,诱惑着巨蟹 向苦心莲花游去。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裸着身体的。   他也没有再去问苦心莲花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以及怎么会在这个月夜出现在 这条河里。他想,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他朝着苦心莲花的方向游,快要接近时,却看到她已经游到岸上,正坐在一 块岩石上微笑着看他。这时他终于能看清她了。他完全被月光下的苦心莲花深深 地吸引住了。   巨蟹出神地凝视着苦心莲花那湿湿的长发和被月光映照得皎白如玉的脸。亮 丽可人的脸庞上,有着如画般弯弯的黛眉和一对乌黑乌黑的眸子,闪亮闪亮的, 很招人怜爱。湿透的无袖的宽睡衣,衬托出美丽的线条,圆润丰满的胸部,修长 的腿,雪白的、吹弹得破的皮肤。   巨蟹简直看呆了,游到岸边,刚想上岸,想起自己正裸着身体,只好红着脸 把自己浸在水里。苦心莲花却又滑进河流,不见了。   过了一会,苦心莲花的脸蛋又在远处冒出来。她咯咯地笑着。   “游过来,巨蟹。”   “你的游泳技术真是一流的。”   “我不是莲花吗?”   她又咯咯地笑。   “我一定要抓住你,莲花。”巨蟹决定游到原处穿上底裤,然后去抓到这朵 美丽的莲花。早晨出来,没有想到这里有一条河,他没有带游泳裤。   又是咯咯的一片笑声。   巨蟹刚刚游到放衣服的岸,还没来得及拿衣服,莲花却已游到他身边了。于 是巨蟹就试图去拉住她,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腿。   他们在水中拥抱在一起。时间停住了,空间消失了。但巨蟹还是能感觉他怀 里的莲花在微微地颤抖。   莲花挣脱他的拥抱,羞红着脸笑着逃往河的中心。巨蟹却又游过去拉住她的 腿。   他们再次在月光下的河流中紧紧拥抱。他看到莲花正悄然地朝他微笑,很妩 媚,如晚风轻拂的睡莲。四周很安静,屏息静气,可以辨析风的脚步声,和隐约 的虫鸣声。   他们忘情地吻着,莲花的宽睡衣沿着肩膀落下了。巨蟹轻抚着的那纤纤的秀 发,手指滑行着,如月光下奏出一串如水的滑音,轻盈地飞舞着,象小精灵,姹 紫嫣红的一片。那光滑柔嫩的背,那一对精美细腻的白玉似的乳房。巨蟹心醉了, 含吮着一粒散发着处女芳香的乳头,依稀记得小时候邻家小妹妹含笑的脸,她用 粉嫩的小手摘下红红的樱桃放进他嘴里。樱桃沾着雨水,又脆又甜,巨蟹还能看 见旧时撑的那把小花伞,飞在了他们拥抱着的河水里,斜斜地,挂在月亮中的那 棵桂花树上。   莲花柔柔的呼吸声让他从游思万缕中回转过来。巨蟹感觉莲花像根断线的风 筝,在风中飘零,无从着陆,需要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像鸟儿巢息。莲花的双 臂紧紧地搂着他的肩头,就像春藤攀附着一棵大树,他们要融为一体。   巨蟹似乎梦见弯弯的小船在河道上缓缓行驶着,驶向一座孤岛,浪花不断地 拍打两岸,水体微微荡漾着。水浪越来越高了,一层层冲过礁石,急欲将孤岛淹 没。他们在水浪中,一次次地从浪谷冲到浪尖。莲花紧紧拽着他的胳膊,他们在 水浪中越陷越深,终于,一股激流冲来,将小船,孤岛,还有河道全部覆没。 二   巨蟹醒来时发现是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自己躺在小镇简陋的医务室的病床 上,水瓶和天秤围着他。   “醒了,醒了…”他听到是水瓶的声音。   他还记得自己在森林里迷路,记得那月光,那河流,记得莲花妩媚的笑…… 可是……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在人群中搜索,但没有看见那弯弯的黛眉和乌黑闪 亮的眸子。他想坐起来,却发现手上缠着盐水瓶的输液管。水瓶把他按住了。   “你现在还不能动,正输着盐水呢。你呀,怎么会走失的,真是把人急死了。 幸亏那里的山民把你背回来。你已经昏睡两天了。”   “是莲花吗?”巨蟹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是谁,医院的人也只说是锡岭族的山民。莲花是谁?”水瓶感到 很惊讶,因为这次来的就他们三人,巨蟹也从来没有说起认识这里的人。   “他现在可能还没有完全清醒,还是让他再休息休息吧。”天秤说。   “不,我已经彻底好了,我一定要去寻找莲花。”他现在已经彻底忘了寻找 奇书的事,只想着莲花的平安。难道莲花也晕倒在河里了吗?如果这样,她也获 救了吗?或者是莲花叫山民把我救上来的吗?那她为什么又不在这里呢?   然后他就把这次奇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水瓶和天秤。   “倒没听说有女孩淹在河里的事。如果有,这里应该传得沸沸扬扬了,你知 道,这里人口少,又差不多是同一个宗族的,一条新闻一下子就可以传遍整个山 寨。”听水瓶这样一说,巨蟹总算有点放心了。   “你肯定得了一种爱情幻想症,写诗歌的人到了一定的环境会得这种病。特 别是在月光下、河流中,又是无拘无束的裸泳状态,不知不觉地,你就进入了这 样一种梦游境界。当然,从诗歌创作来说,这是最奇妙的境界。水瓶兄,你说呢?” 天秤绝对不相信会有这种奇遇。对他来说,这只是诗歌的虚拟。   水瓶尽管也觉得这么高的地方,从最近的村庄到那里也要走整整一天的时间, 一个女孩纵使再野,也不至于来回走一天一夜去那条河流游泳。再说她怎么可能 认识巨蟹呢?但水瓶是个办事很认真仔细的人,从他的小说就能感受到这种细腻。   水瓶沉吟了片刻,说,“如果巨蟹能走,我们明天就去那条河流及附近的庄 寨看看吧。假如巨蟹真的碰上了这么美的艳遇,说不定还是山寨的公主,那就留 在这片风水宝地做驸马诗人吧。在这个乌烟瘴气的社会,这可是我发现的唯一的 青青草了。再说,我已经江郎才尽了,也好让我有个写小说的素材,我们这趟也 算是有功而返了。”   水瓶是个天才小说家,但严肃文学在这个年代却很吃不开。前两年,他从文 联辞职去深圳闯荡,连本钱都搭进去了。欠着一屁股债,妻子跟了一个暴发户走 了,留下他和一个十岁的女儿。他只能到一家网站找了份糊口的活,编些新闻稿。   “这么说,那部书还是没找到?”巨蟹这才记起奇书的事,有点不好意思地 问。   “实际上,我压根儿都没想过要找到那部书,那么多人来找过都没找到,也 许根本就只是一个传说。在城市闷得发慌,出来吸点新鲜空气而已。”天秤说。   “对。但正是一些遥远的、得不到的东西在激励我们去寻求,生活似乎就是 这样构成的。”水瓶有时候像个哲学家。   “所以爱情只在幻想中存在。”天秤说。   “生命本身就是一个虚构。”水瓶说得有点感伤。   天秤知道勾起了水瓶的伤心事,就拍着水瓶的肩膀说,“老哥,虚构的生活 才美嘛。你看我,找不到理想的爱人,一个人也很舒服呀,晚上坐下来打开电脑, 一个一个网站兜,看看小文,贴贴小诗。实在闲不住,找个小妞喝喝茶,自己感 动自己浪漫一番,很惬意啊。想那么多干吗?”   “别瞎扯了,天秤。还是谈巨蟹的事吧。巨蟹,你真的没事了吗?”   巨蟹本来是个善谈的人,从诗歌到哲学,甚至天文数学,都很感兴趣。今天, 他的心里却全充满了月光、河流和他的莲花。听到水瓶的问话,他忙说,“放心, 我真的好了。”   “可怜你如此痴情,但愿真的有那朵美丽动人的水莲花。”天秤是巨蟹最知 心的诗友,知道巨蟹不会轻易堕入爱河,真的爱了却会爱得很深。   天秤看到输液快完了,便叫来了医生。医生给巨蟹量了量体温,又用听诊器 测了心脏后说,“没问题了,其实主要是因为饥饿、劳累和过度激动造成的。下 午再好好休息休息。年轻人没事的。”   巨蟹听到“过度激动”几个字,有点不好意思。幸好水瓶和天秤都在忙着帮 医生收拾东西,没有注意。 三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上了山路,经过几个小山村时,便一路询问。没人听说 过山寨有芳名叫“苦心莲花”或者“莲花”这样的女孩。也没人见过有女游客来 到这个山寨。   但人人都知道巨蟹所描述的那条河。   他们到达那条河的时候,天已经暗了。那夜没有月光,没有星星。   他们在河边,一直坐到天明。却不见那弯弯的黛眉和那一对乌黑乌黑的眸子。   后来,巨蟹坚持一个人在山寨又住了一个月,几乎每天晚上到河边寻找莲花, 却始终不见她来。 四   这天晚上,巨蟹返回宋城,又是一个月光之夜。巨蟹心里有一种很落寞的感 觉,他懒洋洋地上了网,打开了EMAIL,突然一封署名“苦心莲花”的邮件 映人了眼帘。他很激动地往下念: 巨蟹,谢谢你给我锡岭山谷那一个美丽的月夜。那月光,那河水,你   终于让我沐浴在天地间浓郁、温馨、清纯的爱中了。     你也许忘了我是谁,可你一定还记得163英语聊天室中“芙蓉”这   个网名,那个与你聊了几天几夜的“川妹子”。你曾经说跨过千山万水也   要摘到这棵芙蓉,你说你深深爱上了。我说这棵芙蓉是苦的,你说你一定   会让它变甜。你知道吗,看到这句话,我的心有多甜蜜!但我却只能告诉   你:巨蟹,你不要太认真。你说,你是很认真地爱上这棵芙蓉了。其实我   何尝不想告诉你,芙蓉永远是属于你的,可是…… 可是,你怎知道,那时的我,已经病人膏肓了。多想伴随你在月光中   漫步;或是为你弹奏一曲舒伯特的小夜曲;或者只是那么双目相视,浅浅   一笑,而后轻轻的相拥相吻……可我怎能带给你那一生醉人的幸福?我原 想上网消磨生命最后痛苦的煎熬,你却陪伴我度过了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 段时光。你知道吗,每次和你聊天,心中总涌起丝丝柔柔的喜悦,对你的 存在只感到亲切。 你怎知道,为了使你不再在你我美丽的爱情中愈陷愈深,我只能含泪   写下了最后一句话:别了,巨蟹,但愿我们会在一个美丽的月夜相会。你   可知道,我看到你问了我一夜的“???”,我的心都碎了,闭上我泪流   不止的眼睛关掉了电脑。茫茫宇宙中唯有一种叫“爱”的东西在飘荡,它   控制了我的心身。我试图忘记,可是却记得更痛苦。抬头仰望星空,忽然   发现我居然不知道你的具体方位和地址,我居然忘了问你,你居然忘了告   诉我?可是我们应该是认识了一千年?你说是不是? 你知道吗,当我要走向生命尽头的那天晚上,也是一个月夜,我多希   望你能坐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我感到害怕,   我特别需要你,但我知道已经太晚了。我不断地说着“我爱你,巨蟹”,   走进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如今,我是在一个黑暗的世界给你写信,但愿人间的你仍能看到我爱   的语言。那天,当你来到锡岭山谷,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的激动啊!你在   我心的引导下来和我在月光下相会,那是我承诺过的。你可知道,当我们   相拥在爱的河水中,我多希望,多希望能永远那样依偎在你的怀里,谱写   不朽的缠绵。我尝试着把你带到我的世界,荡一页小舟,一同游览飘渺幻   境,可是当黎明的曙光渐渐浮现,我终于意识到我们已经属于两个不同的   世界了,你是属于那个光明的世界的,你不属于我所在的黑暗的世界。 于是,我把你重新送回了人间,可面对你在黑暗世界受到的风寒,我   却无可奈何。过了两天,你终于恢复了,我才感到欣慰。巨蟹,我会天天   替你祝福的,我会天天替你祈祷,祈求上帝让你这辈子幸福快乐,即使上   帝让我下十八层地狱,我也愿意!因为我爱你,巨蟹!我爱你!我多么爱   你!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我多么地想你,我常常感到孤立无助,你不知   道我是多么需要你!可我们却被无情地隔开了。我真想还能投生,还能回   到人间,回到你的身边。 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爱你,我爱你,我想你,我相信从来没有人像   我爱你一样爱你。巨蟹,我在屏幕上找到你的学校,呆呆地看着你学校的   图片,试图想和你在那美丽的湖泊边散步,就你和我,相亲相爱,看日出   日落,手牵着手,可那是痴心妄想了。我爱你,巨蟹,你知道么?你知道   我的心么?上帝为社么要在阴阳之间制造分界,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我渴望你的拥抱,你的甜密的吻。回想和你在一起的甜蜜,我原来不知道   爱一个人原来是那么幸福,被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儿爱着是多么甜蜜! 巨蟹,我的最爱,我只爱你。 你永远的芙蓉 五   看完信,电脑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朵白里透红的芙蓉花。   巨蟹拉开窗帘,仿佛看到月光下一亿朵芙蓉花正在盛开,一亿颗流星正在穿 梭。   阴阳的界限模糊了,不朽的爱情正在向上帝挑战。   巨蟹忽然想起了水瓶的话,生命本身就是一个虚构。                    2001.1.7于温哥华 【网里乾坤】∽∽∽∽∽∽∽∽∽∽∽∽∽∽∽∽∽∽∽∽∽∽∽∽∽∽∽∽∽ ◆         孤独的创建者:孟德尔的天才               ·方舟子· 进化论和遗传学的创建是生物学史上两个最着大的事件,因此达尔文和孟德 尔共享生物学创建者的殊荣。然而,达尔文的研究者远远多于孟德尔的研究者。 研究达尔文的传记、专着、论文、评论汗牛充栋,研究孟德尔的却难得一见。其 中一个因素是,有关达尔文的原始史料无比丰富。他身后留下了多达172卷的 著作、论文、笔记和书信,光是他27岁之前所写的书信汇集出版时就多达702 页,真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其生平研究者永远不愁不会挖掘出新东西。而 孟德尔在身前极少发表着述,逝世后不久其手稿又被全部烧毁,现在所能找到的 全部原始材料,不过是几篇论文和报告,一份申请中学教师文凭时写的简历,十 几封书信和两首少年时代写的诗,一天时间就可全部读完。 还有一个因素是,两个人在历史上的重要性难以比拟。达尔文是科学史和思 想史上的数一数二的巨人,在身前就已被视为可与牛顿比肩的伟人,拥有丰富的 思想和无穷的魅力,他的发现对人类社会有极其宽广、深远的影响;而孟德尔显 得很普通,甚至是否算得上科学天才都有学者怀疑。他在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影 响。当所谓“孟德尔定律”在1900年被三位科学家同时着现发现的时候,他 们都声称自己已独立地做出了同样的结果,是否果真如此是很值得怀疑的,但他 们都敢于同时如此声称,至少也说明了“孟德尔定律”在当时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的确,就在孟德尔定律被着新发现的一年前,英国遗传学家贝特森(William Bateson)在英国王家园艺学会召开的国际学术会议上指出: “我们首先要知道的是当一个变异与它最接近的变异杂交时,结果将会是怎 样。如果要使这个结果有科学价值,那么该杂交的后代几乎绝对有必要用统计方 法进行检验。我们必须记录有多少后代与其亲代之一相象,又有多少后代显示出 了亲代之间的中间性状。如果亲代在几个性状上都存在不同,那么后代必须用统 计的方法对各个性状分别进行检验。” 这段话,完全可以被当作孟德尔试验的导言。如果孟德尔不曾存在过,历史 的进程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但是孟德尔毕竟超前了35年。孟德尔毫无疑问算得上科学史上最有独创性 的人物之一,因此也就成了科学史上最孤独的人物。他曾经把自己所从事的研究 称作“一个与世隔离的试验”,而他在短短的十几年科学生涯中所迸发出来的耀 眼光辉,只有在他逝世17年后才传播开去,并将永被敬仰。孟德尔究竟有什么 独特之处?为什么遗传学会在一个偏僻的花园里诞生而后又被遗忘? 孟德尔总被描绘成一个业余研究者,这种说法也许对现在那些指望闭门造车 做出着大科学发现的业余科学家们是个鼓舞。但是,且不说现代科学早已过了单 枪匹马闯天下的草创时期,孟德尔也很难算得上是个业余研究者。按十九世纪的 标准,孟德尔乃是一个很典型的专业科学家。不错,他的职业是神甫,但是他就 职的修道院(位于奥地利摩拉维亚的布隆)其实是当地一个科研、文化中心。在 十九世纪初,摩拉维亚做为奥地利重要的农牧业地区,掀起了一股用科学技术改 进农牧业的热潮,动植物育种风行一时,布隆也成立了一个果树学会。修道院前 任院长纳普(C.F.Napp)即是该学会的会长,在修道院建了果树苗圃。到1830 年,修道院已被称为葡萄育种的研究基地。孟德尔还没去修道院时,已有一位植 物学家梭勒(Aurelius Thaler)教士在那里工作,建了一个非常丰富的植物标 本室,并主编《摩拉维亚园艺报告》周刊。1843年,纳普向奥尔米茨大学哲 学院的物理教授要一名毕业生,21岁的孟德尔正处于贫困之中,为了能够完成 学业成为一名中学教师(这是他的理想),便被推荐到了布隆的修道院。1851- 1853年,纳普将孟德尔推荐到维也纳大学进修,其教师包括著名的物理学家 多普勒(C.Doppler)、物理学家和数学家冯·埃丁豪森(Von Ettinghauson)、 植物生理学家温格尔(F. Unger)。这段大学生活为孟德尔以后的研究工作产生 了深刻的影响。在大学期间孟德尔加入了维也纳植物学会,并在学会会刊上发表 了一篇关于豌豆蟓的论文。1855年,修道院建了温室,供孟德尔和另两名教 士从事研究。孟德尔后来参与创建了布隆自然科学学会(他有关遗传学的论文就 是1865年在该学会聚会上宣读的)、养蜂学会。自1856年起,他花了很 多时间从事气象观察,是奥地利气象学会的首批会员。在1868年孟德尔继任 院长后,虽然自己逐渐脱离了科学研究,但仍然继续支持修道院的科研工作。 孟德尔能够成功的一个关键是他在物理和生物学两方面都受到了良好的训练。 物理似乎是孟德尔当中学教员时担任的主课。在维也纳大学期间,他不仅受业于 著名物理学家,而且还在物理学院当过一段时间的实验助教。从物理学那里他学 到了建立假想模型然后用实验加以验证并做数量统计的研究方法,这在生物学研 究中是前所未有的。但是与当时那些从事生物学研究的物理学家(比如赫尔姆兹) 不同,孟德尔对生命并不持有一种机械主义、物理主义的观念,并不把生命活动 仅仅看成力和运动。他的研究观念来自于生物学。他的老师、著名植物生理学家 温格尔是一位进化论的先驱,曾经因为宣扬进化论而差点被学校解雇。他主张种 内变异产生了变种,变种产生了新种,因此研究变种能够解决物种起源的问题。 和达尔文一样,孟德尔正是为了解决物种起源问题而从事遗传学的研究,他在1 866年的论文中提到,他从事豌豆试验的目的,是为了“解决一个问题,这个 问题对有机体的进化史的重要性决不能低估。”孟德尔自己觉得是在从事进化论 的研究,无意之中却创建了遗传学,这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的。 达尔文从育种学家那里得到了一条错误的信息,误以为单个的花粉无法使植 物授精,使得他遗传学说先天不足。但是孟德尔从温格尔那里已了解到只要一个 花粉就足以使卵子授精。他对此深信不疑,曾在给著名植物学家耐格里(Von Nageli)的信中反驳“一个花粉不足以使卵细胞受精这个达尔文的观点”,并用 紫茉莉做试验加以证明。他据此建立的工作模型是:对于每一种可遗传的性状, 植物都能产生两种卵细胞和两种花粉,然后随机地授精。也就是说,受精卵中的 每一性状,都由两个遗传因子决定,其中一个来自母本(卵细胞或雌配子),一 个来自父本(花粉或雄配子)。我们不知道孟德尔是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的假设。 我们知道的是,在1856年,孟德尔开始用豌豆杂交试验来验证这个模型。选 用豌豆并不偶然。在他之前的植物学家已意识到豌豆做为试验材料有许多优点。 它们容易栽培,换代时间短;变异特别多,而且很多变异在形状、大小、颜色上 都有明显的特征,容易区分;杂交得到的后代可育。豌豆花的结构也特别适于做 杂交试验。豌豆雌雄同花,而且花蕊被花瓣和花萼包裹着,因此只要把花朵包起 来防止昆虫传粉,就能保证它们自花传粉。而如果在花药成熟之前把它去掉,而 后别的植株取来花粉授精,又能保证是异花传粉,便于杂交。 孟德尔收集到了34种豌豆变种,先试着种了两季,发现其中有22种是纯 种,便以之为试验材料。这22种变种的许多性状存在着不同,但是孟德尔只挑 选出了其中的七对性状加以研究: 种子形状:圆的-皱的 种子颜色:黄色-绿色 种皮颜色:白色-灰色 豆荚形状:饱满-皱缩 豆荚颜色:绿色-黄色 花的位置:腋花-顶花 茎的长度:高的-矮的 将每一对变异进行杂交,得到的第一子代全都相同,都带着亲代一方的性状。 例如,将圆种子变异与皱种子变异杂交,得到的第一代都是圆种子变异,而不是 象“融合遗传”设想的那样介于二者之间。象圆种子这种总是表现出来的性状被 称为显性,而皱种子这样被掩盖住的叫隐性。性状有显隐性之分,在孟德尔之前 已有人发现。那么隐性性状有没有完全消失了呢?没有。让这第一子代自相交配, 得到的第二子代,又同时有圆种子和皱种子。象这种“隔代遗传”现象,也早有 人观察到了,达尔文的著作中就有提及,是让他很感兴趣的一种遗传现象。但是 孟德尔做了一件前人没有做过的事:他挨个挨个去数得到的豌豆,并试图从数量 关系推导出规律。他发现,从253株第二子代的植株所收集到的7324粒种 子中,有5474粒是圆的,1850粒是皱的,比值为2.96:1。其他的 六对性状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比如就种子颜色而言,第一子代只有黄色,而在 第二子代,从258株植株收集的8023粒种子中,6022粒是黄色的, 2001粒呈绿色,比值为3.01:1。或者说,有四分之三出现了显性性状, 有四分之一出现了隐性性状。显然,这是一条规律。 怎样解释这条规律呢?第一,这与孟德尔最初的工作模型相符,也即每一个 性状是由两个因子决定的,它们可能相同,也可能不同。孟德尔所说的因子,也 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基因。这两个决定一种性状的因子,我们现在称为一对等位基 因。换句话说,决定性状的基因都是成对的。第二,基因有显性和隐性之分。比 如种子形状这个性状,有决定圆形的基因,记为R,还有决定皱形的基因,记为r。 其中R是显性基因,r是隐性基因,所以一对等位基因(现在称为基因型)为RR 和Rr都表现出圆形(现在称为表现型),只有基因型为rr时才表现出皱形。 第三,基因是不融合的。当基因型为Rr时,r虽然不表现出来,却不受R的感 染,R也不受r的感染,二者都可以独立传播下去。第四,在卵细胞和花粉中, 只有一种等位基因,或者为R,或者为r,在授精时才又结合成一对等位基因。 换句话说,配子的基因都是“纯”的。第五,具有不同基因的配子的结合完全是 随机的。 以上五点,第二和第三点是以前已有植物学家注意到的,第一、四、五点才 是孟德尔的独特贡献。当时,即使是在相信颗粒遗传的学者心目中,每一个性状 都是由无数的颗粒(比如达尔文的“微芽”)决定的,根本没有想到可以简化为 一对,更没有想到配子的因子还能是单纯的,因此也就不会去注意性状的数量关 系。而只有如此这般地简化之后,才可能理解孟德尔比例。 以种子形状的变异为例,在亲代,由于孟德尔采用的都是“纯种”(也就是 现在说的是纯合体),所有圆种子植株的基因型为RR,只产生一种配子R,皱 种子植株的基因型为rr,只产生一种配子r。二者杂交产生的第一子代,基因 型为Rr,表现型为圆种子,每一株都产生两种配子R和r。第一子代的两种配 子随机组合的结果,产生的第二子代,其基因型有四分之一为RR,二分之一为 Rr,合起来有四分之三的表现型为圆种子,剩下的四分之一基因型为rr,表 现型为皱种子。这样就解释了3:1这个“孟德尔比例”。 但是这种解释是否成立,却还必须经过检验。根据这个解释,我们可以做出 两个可以检验的预测。第一个预测是,第二子代的圆种子植株的基因型中,必定 有三分之一是纯合的(RR),三分之二是杂合的(Rr)。我们没法用肉眼区 分纯合和杂合,但是如果让它们自交,纯合植株将只产生圆种子,而杂合植株将 产生两种种子。孟德尔继续把试验做下去。的确,第二子代的圆种子植株在第三 子代又发生了分离,在565株植株中,有约1/3(193株)只结圆种子, 即纯合体,约2/3(372株)植株既结圆种子又结皱种子,比例也是大约为 3:1。孟德尔将大多数试验一直做到了四到六代,结果都一样。第二个预测是, 如果把第二子代的皱种子植株(rr)与第一子代的圆种子植株(Rr)杂交 (称为回交),那么所得到的圆种子和皱种子应各占一半。孟德尔做了回交试验, 发现结果的确如此。这样,他的解释的两个预测就都被验证了。 孟德尔进一步研究了两对性状的遗传情况,例如种子形状和种子颜色这两对 性状。在第一子代,全部得到的是圆形黄色种子,这是预料中的,因为圆形、黄 色都是显性性状。在第二子代应该出现什么情况呢?如果将这两对性状分开检验, 圆形和皱形的比例应是3:1,黄色和绿色的比例也应是3:1,而如果种子性 状和种子颜色的遗传是相互独立的,那么把这两对性状合起来检验,圆形种子中 应该有黄色和绿色的比例应是3:1,皱形种子中黄色和绿色的比例也应是3:1, 这样圆形黄色、圆形绿色、皱形黄色、皱形绿色的比例就应该是9:3:3:1, 孟德尔实际得到了315粒圆形黄色种子,108粒圆形绿色种子,101粒皱 形黄色种子,32粒皱形绿色种子,比例为9.8:3.4:3.2:1,接近 9:3:3:1。 这32粒粒皱形绿色种子按照预测,应该是纯合体(rryy, y表示隐性的绿色基因,Y表示显性的黄色基因),让它们自交,不会再出现别 的性状。的确,孟德尔将这些种子播下去后,得到了30株第三子代植株,全部 都结皱形绿色种子。101粒皱形黄色种子看上去完全相同,但理论预测它们实 际上有两种基因型(rrYY和rrYy),因此其1/3应该是纯合体 (rrYY),只结皱形黄色种子,而2/3应是杂合体(rrYy),将接皱 形黄色和皱形绿色种子,且比例为3:1。这101粒种子长出了96株植株, 其中28株(预测为32株)只产皱形黄色种子,而68株(预测为64株)以 3:1的比例同时产皱形黄色和皱形绿色种子。圆形绿色种子植株的第三子代的 结果与此类似。更复杂的是圆形黄色种子。理论预测它应该有四种基因型RRYY, RRYy,RrYY,RrYy,比例为1:2:2:4。在第三子代,应该有 1/9(RRYY)只结圆形黄色种子,2/9(RRYy)同时结比例为3:1 的圆形黄色和圆形绿色种子,2/9(RrYY)同时结比例为3:1的圆形黄 色和皱形黄色种子,而剩下的4/9(RrYr)就跟第一子代一样,应该继续 产生比例为9:3:3:1的四种种子。孟德尔从315粒圆形黄色种子得到了 301株植株,理论上这四种植株的数目应该分别为33,67,67和134, 得到的是38,65,60和138,很接近。孟德尔也做了回交试验,将双隐 性变异皱形绿色种子植株(rryy)与第一子代(圆形黄色,RrYr)杂交, 应该得到数量相等的四种种子,结果也的确很接近。 总之,每一次试验结果所得到的数据都与所预计的非常接近。孟德尔也很清 楚,实际所得和理论预测不可能完全相同,因为理论预测根据的是一种理想的状 态(样本非常大,交配完全随机),样本越小,偏差就会越大。当时统计学的数 学方法还未确立,无法检验统计的显着性,孟德尔只有加大样本数量尽量减少偏 差。他总共栽培、检验了3万多株植株!有趣的是,孟德尔的数据后来遭受了两 方面的攻击。在孟德尔定律被着新发现后,英国生物学家威尔登(W.F.R.Weldon) 攻击其数据太差,不相信孟德尔定律。威尔登属于用统计方法研究生物问题的生 物统计学派,却对概率统计如此无知,令人费解。但孟德尔的追随者,生物学家 费歇尔(R.A.Fisher)在做了一番概率统计计算后,反而觉得孟德尔得到的数据 好得出奇,怀疑他伪造了数据。孟德尔从来就没有发表他的完整的记录(他的所 有记录后来也被烧毁),我们所根据的是他的两篇在演讲基础上改写的论文,在 这种论文中只报告最好的结果是不奇怪的。而且在1900到1909年间,有 六名遗传学家着复了孟德尔的豌豆试验,发现结果完全相符。比如在种子颜色这 对性状的杂交中,他们共得到了179,399粒种子,其中黄色种子134, 707粒,绿色种子44,692粒,分别占75.09%和24.91%。而 孟德尔报告的是75.05%和24.95%。孟德尔或许做过几次试验,而只 报告最好的结果,但是无须怀疑他弄虚作假。 孟德尔于1865年在布隆自然科学学会的会议上报告了他的结果。第二年, 他的报告整理成论文按惯例登在了学会的学报上。孟德尔在收到论文的单行本后, 分寄给世界各地著名的植物学家,试图引起科学界的注意。毫无回音。孟德尔给 当时最著名的植物学家耐格里写了许多封信,向他报告自己的试验成果,并愿意 向他提供豌豆种子供检验。这位当时手屈一指的专家完全不能理解孟德尔工作的 意义,在1867年2月25日的一封回信中,傲慢地教训孟德尔他的试验“还 远远没有完成,其实只是个开端”,建议孟德尔改用山柳菊(耐格里喜用的研究 材料)着复这些试验。这是一个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建议。山柳菊完全不适于做 杂交试验。它存在无数的难以观察的变异,花非常小,不容易操作,而且当时无 人知道的是,它有时候行有性繁殖,有时候行无性繁殖,这样是根本不可能在其 后代中发现数量关系的。孟德尔却认真对待这位权威的建议,花了几年时间用于 研究山柳菊,一无所获。这时候想必连他自己也怀疑他发现的遗传规律并不是普 适的,这无疑使他很沮丧。恰好在这个时候(1868年)他被选为修道院的院 长,便逐渐把精力转移到修道院的行政事物上,放弃了科学研究。1884年1 月6日,孟德尔因心脏病逝世。《布隆日报》发布的讣告称:“他的逝世使穷人 失去了一位捐赠者,使人类失去了一位品德高尚的人、热心的朋友、自然科学的 促进者和模范神甫。”没人知道人类失去的是一位天才的科学家。 当孟德尔发表遗传定律的时候,当时的学术界正迫切需要遗传定律,而孟德 尔的工作是如此的简明而有说服力,为什么却没有引起注意?其中一个因素是孟 德尔对发表论文不热心。根据他写给耐格里的信,我们知道他在豌豆试验之后, 又从事了紫罗兰、玉米、紫茉莉的杂交试验,完全证实了豌豆试验结果的正确性。 但是他却没有发表这些成果。在杂交试验方面,除了豌豆试验的结果,他只在 1870年发表了有关山柳菊杂交的论文,而那却是和豌豆试验结果不符的。他 发表豌豆试验结果的刊物不过是个地方学会的会刊,虽然被送往欧洲一百多个大 学和图书馆,但是有谁会去注意从这么个偏僻地方寄来的会刊呢?在当时,大家 只习惯于在伦敦出版的《林奈学会会刊》上寻找着大的生物学发现。 孟德尔希望通过与权威私下交流的方式引起他们对他的成果的着视,可惜他 与耐格里的交往完全是一场灾难。耐格林不仅给了最糟糕的建议,而且也完全忽 视了孟德尔的豌豆试验的结果。他在1884年出版了一部有关遗传和进化的大 部头学术著作,总结了他所知道的有关植物杂交的所有实验,唯独没有一个字提 到孟德尔。耐格里对孟德尔的工作如此轻视,恐怕并非偶然。他相信的是融合遗 传,而孟德尔的结论如果是正确的,就将使他的观念被彻底推翻,或许正是这种 心态,使他想当然地做出了孟德尔肯定错了的结论,而不愿多加考虑。 在1900年以前,孟德尔的豌豆试验曾被引用了十余次。最早的是霍夫曼 (H. Hoffman),他在1869年的一篇论文中简单地提及孟德尔的试验,并将 孟德尔的论文列为引文。这个引文引起了德国著名植物学家福克(W.O.Focke) 的注意,他在1881年出版的《植物杂种》这一名着中简短地评价了孟德尔的 工作,其语气颇为不屑:“孟德尔所做的许多杂交的结果,与奈特(A.Knight) 的十分类似,但孟德尔却自以为发现了各种杂种类型之间稳定的数量关系。” 福克虽然如此贬低孟德尔的贡献,但提及孟德尔,却无意中做了一件大好事,因 为他的这本书后来成为从事植物杂交的工作者人人必备的参考书,孟德尔的工作 才因此得以被记载下来,并最终在1900年被三位查阅这本书的生物学家同时 发现。 显然,在1900年以前,孟德尔的工作被遗忘,不是因为权威们不知道它, 而是因为他们不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不幸处于巨人的阴 影之下。达尔文在1859年出版的《物种起源》一书在生物学界引发了一场革 命,进化论的研究是当时最引人注目的一个领域。从事遗传研究的人,甚至包括 孟德尔,都觉得自己也是在解决生物进化的问题。在他们看来,对进化论而言, 物种间的杂交要比物种内的杂交意义着大得多。孟德尔本人也用菜豆和山柳菊从 事过种间杂交,他的这些工作在1900年常被植物学家们提到(甚至包括耐格 里!),而他的豌豆试验,看上去不过是个琐屑的小工作,不值一提。 孟德尔被时代所忽略的,恰恰是他的天才之处。以前研究生物遗传的学者, 当他们比较子代和亲代的异同的时候,是把亲代做为一个整体,又把子代做为另 一个整体进行比较的。他们相信的是,亲代存在一种“本质”,子代存在另一种 “本质”,遗传就是这种本质的传递和变化。子代内部的变异被看做是可以也应 该忽略不计的偏差,只有其平均的性质才有研究的价值。但是孟德尔在做豌豆试 验时,却不抱这种本质论的思想,采用的是群体思维。在他看来,子代群体是由 一个个不尽相同的个体变异组成的,每一个个体都是有价值,值得研究的,个体 变异并不是偏差,而恰恰是遗传的表现。因此,别的植物学家在研究豌豆杂交试 验时,只停留于对现象的概括描述:第一子代只出现一种性状,第二子代两种性 状又都出现了,等等,而孟德尔却知道要挨个挨个去数豌豆种子,每一粒种子都 是宝贵的,不可抛弃。 孟德尔的天才之处,恰恰也是达尔文的天才之处。达尔文之前的进化论先驱 们,在研究进化问题时,抱着的也是本质论的观点,每个物种都存在着一种代表 它的本质,进化就是从一种本质到另一种本质的变化,而物种内的个体变异是可 以忽略不计。而达尔文恰恰着视的是物种内的个体变异,这些变异提供了自然选 择的材料,生物才得以进化。很难说哪一个变异更重要,现在看上去不起眼的变 异,以后很可能成为适应变化了的环境的优势变异而传播开去。这种强调群体内 部个体的重要性的群体思维,可以说是达尔文的首创。 就这样,达尔文和孟德尔,这两位生物学的创建者,在科学思想上殊途同归 了。                      2001.3.16 (寄自美国) ◆             总统立传图书馆               ·泽 熙·   美国的总统图书馆专门存放离任后的总统个人文献和纪念物品,并向公众开 放,每年登门的研究者上万,参观者多达百万,成为美国图书馆中独特的一景。 它们成为约定俗成的惯例,也可能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故事。           罗斯福开山之斧   美国总统建立自己的图书馆自富兰克林·罗斯福以后开了先河,他在纽约哈 德逊河畔海德公园建造了一个荷兰风格的楼房,保存档案资料和其他收藏。从此, 后来的总统竞相效仿,在自己的家乡营造图书馆,述说自己的功业。美国国会因 势利导,在1955年通过了《总统图书馆法案》,1978年又通过了《总统 文件法案》,总统图书馆就成了一种当然的制度。   罗斯福连任3届总统,手中自然累积了大量文件资料。他认为美国公众应该 接触这些资料,他1939年向联邦政府进行了捐赠,并批准成立国家总统图书 馆系统,管理这些资料。罗斯福自己的图书馆(FDR Library)19 41年完工并奉献给了美国人民,他在纽约的海德公园庆典上说道:“奉献图书 馆对我来讲是一次基于信念的行为。把过去的资料收集起来保存在建筑物里是为 了将来的人们使用,一个国家必须相信三件事:它必须相信过去,它必须相信未 来,它必须相信它自己的人民有能力学习过去,在创造自己的未来时获得判断, 而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罗斯福的前任胡佛也效仿罗斯福,他1933年曾经慷慨地将他的文件捐献 给了政府的图书馆,但到了1962年,他也拥有了“最简朴”的美国总统图书 馆。而他以前的总统资料,除了国会图书馆收集的以外,或者被子孙们卖给收藏 家,或者亲手烧掉。美国第21任总统切斯特·阿瑟(Chester A  Arthur)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天,将所有的文件放到三个垃圾桶里,然后划 上一根火柴。   现在的情况则正好相反,图书馆把已故总统的遗产视为珍宝。例如,200 1年1月16日克利斯蒂拍卖行拍卖罗斯福及其夫人伊利诺·罗斯福(Elea nor Roosevelt)的信函、文件、书籍及其他遗物,这是他们六个 孩子中最小的一个,约翰·罗斯福遗留下来的。约翰1981年去世,在罗斯福 图书馆以及一些家庭成员的要求下,他的妻子决定出售这些遗物,以便向公众开 放。它们价值2700万美元,图书馆和海德公园同几百个投标人进行了二天的 叫价,成功购得3000件物品中531项最重要的历史财产,并准备陈列在总 统图书馆或罗斯福的旧居里。   杜鲁门总统的妻子贝丝(Bess Truman)曾经把杜鲁门写给她的 旧情书扔进火炉里,正好被走进客厅的杜鲁门看见。贝丝解释道,她已经读过这 些信无数遍,心里完全记得,因此没有必要保存它们。“但是,想想历史。”总 统回答,贝丝住了手。今天,那些没有烧毁的爱情信都保存在密苏里州独立市的 杜鲁门图书馆里。这是他们的女儿玛格丽特讲述的一个故事。   罗斯福以后,历任美国总统从胡佛(1962年建馆)、杜鲁门(1957 年)、艾森豪威尔(1962年)、肯尼迪(1979年)、约翰逊(1971 年)、福特(1981年)、卡特(1986年)、里根(1991年)到布什 (1997年)等都相继建立了自己的图书馆,并纳入了美国国家档案局(NA RA)的管理系统。只有1990年建立的尼克松图书馆在国会系统之外,克林 顿图书馆预计在2003年建成。实际上,美国第19任总统拉瑟福德·海斯 (Rutherford B Hayes)的儿子,1916年也私人投资在 俄亥俄州为他父亲建造了一个图书馆,但没有引起什么反响。不过,这是大名鼎 鼎的美国总统华盛顿和林肯都没有享受到的殊荣。   四位已故的美国总统,罗斯福、胡佛、杜鲁门和艾森豪威尔都将自己的图书 馆作为最终栖息地,把自己的墓碑依偎在图书馆旁。第38任总统福特在白宫里 度过了30个月,而罗斯福13年,但福特比罗斯福的图书馆大二倍。肯尼迪是 罗斯福以后唯一遇刺的四位美国总统之一,但并没有影响他的图书馆在美国公司 的资助下完成。   2000年“总统日”,美国公共有线频道C-SPAN公布了对58名历 史学家调查的结果,在41位美国总统中,只有亚伯拉罕·林肯的“领导素质” 排在罗斯福的前面,“国父”华盛顿只名列第三。说明林肯在美国人心目中的坚 实地位。为什么林肯没有自己的图书馆?这是林肯家乡的人时常提出的问题。   尼克松不体面地被迫辞职,胡佛是大萧条的开始,克林顿的桃色丑闻是美国 人记忆犹新的,但他们都拥有自己的图书馆。但事情终于有了结果,2001年 2月12日伊利诺州州府春田市(Springfield)宣布,筹集了资金 1亿1千5百万美元,准备建造林肯图书馆和博物馆,而垂涎这一天的到来他们 用了11年的时间准备。宣布的这一天是林肯的第192个生日,春田是他的家 乡。尽管存在着政治见解的分歧,但图书馆和博物馆将分别在2002年和20 03年完成,并由州政府管理和运行。           尼克松上诉索要录音带   1974年因为不光彩的“水门事件”,理查德·尼克松被迫辞职,成为唯 一辞职的美国总统。国会还通过一项法律,拒绝他监护自己的总统文件和椭圆形 办公室3700小时的录音带,它们存放在了华盛顿的国会图书馆。国会担心尼 克松可能销毁与“水门事件”有关的证据,但给尼克松图书馆的完整带来困难。 离开白宫16年以后,尼克松才在自己的出生地,加州亚伯林达市(Yorba  Linda)建立了自己的图书馆,但他拒绝所有公众基金,成为“唯一没有使 用纳税人一美元”的总统图书馆。   相反,没有他人的节制,可以更好地展示尼克松个人的意愿,用他自己的话 讲:“你将看到一个政治生命覆盖了44年的竞选,从众议员、参议员、副总统、 州长到总统。”他把聚光点放到与中国的成功外交方面,以及通过濒危物种法案 等。尼克松对与他打过交道的国际政治领袖都有一番精心研究,并收集在《领袖 们》一书里。图书馆里有10位世界政治领袖的全身塑像,包括毛泽东、周恩来、 戴高乐、邱吉尔、赫鲁晓夫等,都是书中他平生见过的风云人物。   1990年尼克松说到他的图书馆:“赢得了一些,失去了一些,都很有趣。” 这时,他已经起诉索要自己的文件和录音带“财产”10年,但直到1996年 去世也没有结果。尼克松图书馆并没有对“水门事件”避讳不已,而且还有19 60年他与肯尼迪辩论时的录像镜头,包括煞风景地大出汗。但是,他对197 0年下令轰炸柬埔寨一事缄默不语,舆论的反对曾经令他感到极其沮丧。   实际上,其他总统图书馆也有各种各样的取舍,德州粤斯汀的约翰逊图书馆 (LBJ Library)突出了保护黑人的《民权修正案》,但“忽略”了 约翰逊总统卷入越南战争的泥潭。在加州锡米谷的里根图书馆,显眼地告诉人们 “美国的经济奇迹”,却淡化了里根总统漠视国会而支持尼加拉瓜反政府力量带 来的风波,恐怕也难以找到里根的第一位夫人简·怀曼(Jane Wyman) 的资料,细心的寻找者发现那里还有一张她的微小照片。人们还不知道克林顿是 否会将他与莫尼卡·莱温斯基(Monica Lewinsky)的性丑闻一 案也放到自己的图书馆里。   2000年6月12日尼克松起诉的“财产案”在20年后总算有了结果, 但他已经去世6年。美国司法部判决支付那些扣押的白宫文件和录音带1800 万美元,大约600万将成为基金为尼克松图书馆征集财源。它可以说是美国纳 税人对图书馆的贡献,在反对尼克松的人中引起轻度不满。   这次仲裁被称为是“合理的妥协”。尼克松家族和雇用的律师索要的赔偿是 2亿多美元,由1974年的3550万美元财产加利息构成;政府律师则认为 应该分文不付,因为尼克松的文件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历史档案”需要保存完 整,而且纳税人已经花了近2100万美元保存了它们25年。   1991年,一名地方法官曾经判决尼克松“没有资格获得补偿”,但19 92年美国的上诉法庭(Court of Appeals)驳回了这个说法, 他们认为,自乔治·华盛顿以降,每位总统的文件都被看作是私有财产,并要求 给予“公平地赔偿”。   1998年12月才开始审理的这个案件,最终以赔款了事。尼克松收集的 4400万份文件、录音带依然保存在国家档案馆的马里兰学院公园里,而他以 前的总统都可以将这些文件自由地带回到家里。尼克松的两个女儿只获得9万美 元赔偿,7400万进了律师事务所,其余的纳了税。协议给出的信号是,尼克 松的财产最终将回到他的故乡橘子县,但没有确定具体的时间表。司法部的回答: “它们最终将只有一个目的,在尼克松总统的图书馆里陈列出来,供美国人民考 查。”   可以明确的是,尼克松以后的总统都不会有类似的赔偿案例,因为1978 年国会通过了针对性的《总统文件法案》,所有以后总统的文件都将“属于美国 人民”。对于尼克松索赔案,美国人称这是“史无前例”的,从胡佛到布什的总 统都将自己的文件交托给政府经营的图书馆,而且没有人提出过补偿的问题。不 过,唯一不同的是,尼克松图书馆是私人经营的图书馆。   另外,它还有一个“第一”,在美国所有的总统图书馆中,它第一个上了互 联网,时间是1995年4月。             克林顿筹款风波   现在的美国总统离开白宫以后,大体都要做三件事情:一是写书,在位的时 候常常受到左评右点,不宜还击,现在可以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白宫岁月;二是演 讲,大凡参加过竞选的总统都有一番磨炼的口才,这也是赚钱的好方法。里根卸 任后到日本作了两次演讲,获得2百万美元;三是建立一个总统图书馆,把原始 的文件摆在那里,几年后供历史学家研究。   2001年1月克林顿也加入了“前总统”的行列,这三件事自然成为他的 当务之急。他在佛罗里达州与商业人士的一席谈就获得了15万美元。他决定把 图书馆建在家乡阿肯色州的首府小石城,目前正在筹款,还没有列入美国官方运 行的“第11个”总统图书馆。尽管7700万份文件和礼物已经从白宫运到了 小石城,但要到2006年才能对公众开放。   克林顿对此雄心勃勃,他向新闻界透露,图书馆要帮助美国社会和全世界 “弥合种族和其他分歧”,“要把北爱尔兰、中东、波黑和科索沃的人们带到这 里来。”他要使图书馆成为“最新技术的交汇之处”,“对我们的孩子,我想使 它成为一座博物馆,而不是一座陵墓。”“我想给年轻人提供一个了解新千年的 窗口。”等等。   不过,图书馆还未动工就引来风波。根据杜鲁门1955年签署的《总统图 书馆法案》,总统需要自己筹资造馆,美国国家档案馆只是负责以后的维持。过 去的总统图书馆向企业筹款,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最早的罗斯福图书馆 只花费了27万6千美元,尼克松私人图书馆2650万,在11家总统图书馆 中最破费的是里根图书馆,近5700万。而1997年成立的克林顿总统基金, 计划筹措2亿美元兴建图书馆,它无疑将成为美国总统图书馆中的“恐龙”。   不妙的是,这一次人们将克林顿特赦与图书馆筹款联系了起来,2001年 2月18日《纽约时报》上的一个大标题是《特赦是克林顿图书馆的一大麻烦》。 因为他在离任的最后一刻,签署了一些特赦令,包括1983年从瑞士逃亡的亿 万富翁马克·里奇(Marc Rich)。人们推测,里奇为了报恩,可能通 过“稻草人”(straw man,中介人)向总统的图书馆捐款。而负责调 查的众议员丹·伯顿(Dan Burton),正是在调查莱温斯基性丑闻一 案中克林顿的老对手。目前,克林顿图书馆基金主动公布了里奇前妻捐献的45 万美元。   美国国会的调查委员会希望获得图书馆的捐款人名录,但克林顿的律师以保 护隐私为由拒绝公开5000美元以上的捐款人名单。保护隐私是美国私人基金 筹措的悠久传统,法院也奈何它不得。   过去,总统图书馆接受捐款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今年1月,春田市宣布 筹款1亿1千5百万美元建造林肯图书馆和博物馆,没有任何人质疑他们钱的来 源,更没有人去清查。   亚特兰大的卡特图书馆官员已经不知道他们当年是否公开了捐款人的名单, 只是大楼内的大理石上雕刻着一长串的捐款人姓名,大概是20年前没有人在意 这件事情。   在尼克松施图书馆的入口,那些捐款5000美元以上的姓名用金瓣雕刻在 花岗石上,但是有一些人要求匿名,他们的名字就没有刻上去,即使在税表上也 查不到。   坐落在密西根州安阿伯小城(Ann Arbor,当地中文报纸译成“安 娜堡”)的福特图书馆,集资1500万美元,但捐款人的名单从来就没有正式 地公布过,尽管人们可以找到当年的一些非官方报导,如密歇根州政府捐款3百 万美元,日本政府捐款1百万美元等。   但是今天的克林顿却处在捐款的聚光灯下。特赦并不是克林顿的首创,战争 期间的艾森豪威尔与杜鲁门都实行过特赦。1971年尼克松特赦过美国工人兄 弟会(Teamsters)会长吉米·霍法(Jimmy Hoffa),缩 短了他监狱的时间,1972年工人兄弟会则支持尼克松竞选连任;福特特赦过 尼克松、卡特也特赦过刑事犯,他们都没有引起大的风波,也与图书馆无涉。但 如果克林顿真的开了图书馆“权钱交易”的先例,势必将给未来所有总统图书馆 的筹建蒙上一层阴影。 2001年2月27日于美国 【网萃】∽∽∽∽∽∽∽∽∽∽∽∽∽∽∽∽∽∽∽∽∽∽∽∽∽∽∽∽∽∽∽ ◆           土 楼 新 闻(三题)              ·何葆国·   (福建南靖、永定一带的客家土楼,近几年闻名世界,有关当局已向联合国 教科文组织申请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多余的题解) 向老栋贺喜   太阳从水尖山上一露面就显得喜气洋洋,好像它也知道老栋今天嫁女儿似的。 双坑村已经好几天没看到老天爷的好脸色,不是下雨,就是阴云密布。今天不一 样,今天是老栋嫁女儿的大日子,所以太阳一大早就出来了。   老栋是我们双坑村的老村长,假如有人想写一本《双坑村史》的话,恐怕要 用一半的篇幅来写他,他十八岁在老材家当佃工,有一天夜里偷偷打开泰吉楼的 大门,迎进解放军闽西南工作队第六小队,然后二十岁就当村长,一直当到六十 岁,然后他三儿子接着当村长,他不当村长了,但他管着村长,所以他实际上还 管着我们。他小女儿亚娜是我们双坑村的村花,几年前她从土楼乡中学初中毕业 回到双坑,提着一包衣物从高高的坡岭上走下来,在田地里干活的人眼睛都看呆 了,好久才清醒过来,这不是老栋的小女儿吗?在乡里中学念了几年书,念念就 念成了一个大姑娘,要是在外面哪里还敢认她?亚娜被一致评选为我们双坑村的 村花,这大概是双坑村历史上最公正、最公平的一次“选举”。村花不愿意长在 双坑村的土地里,不久就移植到城市去了,那一阵子,双坑村有多少失眠的人啊, 两座土楼周围天天夜里都有几只幽灵般的身影在飘荡,突然就朝夜空喊叫几声, 套用一句俗话来说,即“那是失恋者的心灵哭泣”,当然,都是一厢情愿的失恋 者。昨天下午,一辆白色小车开到了泰吉楼门口,在门槛上闲坐的人以为是哪个 大领导来了,没想到却是亚娜,她从车里钻出来,摘下墨镜朝泰吉楼瞥了一眼, 门槛上的人一下子全都得了结巴症,这这这这、这不是老栋的小女儿吗?老栋的 小女儿亚娜雇了一辆白色小车从马铺市回到双坑的消息,几分钟之内传遍双坑村 两座土楼的百余户人家,人们同时还得知,亚娜明天准备嫁人了,按照风俗她要 办几桌酒席,等接新娘的车到了再正式出门,新郎是马铺市伟杰电子公司的老板 的小儿子,这个老板原来就是五十年前从我们双坑村逃到台湾的泰吉楼主人老材。   老栋是我们双坑村的老村长了,大家都用红纸包了贺金向他贺喜,老栋红光 满面站在祖堂前向大家拱手致谢。 “老栋,恭喜恭喜呀。” “同喜同喜,谢谢谢谢。”   “老栋,你真行,生了这么个女儿,嫁了老材的儿子,听说老材在台湾有几 个亿财产啊……”   “几个亿是人家的几个亿,我们亚娜图的是那小子心好,嘿嘿,请坐请坐……”   这时,老栋眼睛一亮,只见邱乡长带着几个乡干部从楼门厅走进来了,连忙 走下祖堂迎上前去。 “哎哟,我的乡长大人,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老栋,嫁女儿也跟我保密,你真不够朋友啊!”   “昨天亚娜从城里回来,说要把酒席办了,匆匆忙忙派人连夜到城里采购东 西,都忘了通知你了。” “幸亏我刚才在马坑村听到消息,赶快过来讨一杯酒喝。” “乡长大人可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看你说哪去了?快快请坐。” 邱乡长把老栋拉到一边说:“老栋你真两下子啊,跟老材结了亲家。”   “亚娜在他公司当文员,屁股坐久了长茧,男男女女,时间久了生情,这是 孩子间的事,我也才知道没多久呢。”   “不管怎么说,你跟老材是亲家了,以后说得上话了,你就多跟他说说,让 他回土楼乡投一点资。” “乡长大人,原来你不是专门来喝酒的啊?”   “谁说不是?今天不喝个四脚朝天我不放过你!”邱乡长说着,把一只红包 塞到老栋手里,“老栋,恭喜恭喜。” 老栋略加推辞,还是把红包收入了口袋。   酒席在泰吉楼的天井里开始了。三十几桌酒席热热闹闹,话声、笑声、吃喝 声灌满了天井,拱起一片浮尘在天井上空飘动。老栋一桌挨一桌地向大家敬酒, 大家向老栋说着相似的恭喜的话,老栋就满面升起了歉意:“昨天说办酒席就办 酒席,来不及准备多少好菜好肉,大家多喝酒多喝酒!”大家边喝酒边赞叹老栋 和老栋的女儿亚娜,几代人修来的福啊,可能过不了多久,老栋都要搬到城里去 享福了,命就是命啊,老栋这辈子,值了!   老栋向大家敬了一圈的酒,心想该轮到女儿来向大家敬酒了,依照风俗,女 儿女婿要一起来向客人敬酒的,但这女婿不是双坑本地人,人家是大老板的公子, 说是中午十二点才从城里开车过来--风俗也是人定的嘛,但老栋还是觉得,亚 娜该出来露一下面,不然太新派了,让人说起来不大好听。老栋就向三楼女儿的 房间走去。女儿不象乡村新娘那样,房间里围满了看热闹、办事情的长辈同伴闲 人,女儿到底是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年了,房间里就她自己一个人。老栋推门进来 时,她正看着手中的手机发呆。 “亚娜,你跟我下楼,给大家敬一杯酒。”老栋说。 亚娜抬头看了老栋一眼,眼里闪了一下,就有泪水掉下来了。   新娘子流泪是好事,但是亚娜的神情让老栋感到不妙,老栋忙问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想起她死去多年的老妈了?“别想太多了,快快,下楼跟大家喝一杯酒。” “这个婚不用结了,他死了。”亚娜硬硬地说。 “你说谁死了?”   “他死了,司机刚打电话给我,说他半路上心肌梗塞,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你到底是说谁死了?” “老材。” “老材?他怎么也来了?”   亚娜定定看着老栋,用一种恶狠狠的语气说:“怪我没跟你说清楚,我要嫁 的人就是老材。”   老栋不由一愣,心里立即算了一下,老材比自己大了五岁,今年整整七十五 岁了!就他一个七十五岁的老货子要娶二十五岁的女儿? “爸……”亚娜惊疑地叫了一声。   老栋像电影慢镜头一样,缓缓倒在了地上。亚娜扶起老栋,含着泪水说: “爸,你快醒醒,别吓我了,快醒醒吧。” “你们、打了结婚证吗?”老栋忽然睁开了眼。 “打了。”   “打了就好,打了财产就跑不掉了,嘿嘿,好好好,”老栋推开亚娜,挣扎 着站起身,谁知没站稳,咚一声又倒了地上。 天井里拼酒的人们正进入酣战。 给老祥扎个女人   老吉从廊道上走过来,看到楼门厅坐着五叔公,脚步就慢了下来。这些天他 一直躲着五叔公,害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同一座楼住着,躲也不容易,每 天总会碰几次面,五叔公就对着老吉重重地叹息,说,老祥这孩子怎么会这样呢? 老吉硬着头皮向楼门厅走去,坐在槌子上的五叔公扭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老吉, 眼睛里有一团浑浊的东西,好像是虫子在蠕动,五叔公照例叹了一声,说,老祥 这孩子……五叔公竟然说不下去了,话里带出了哽咽声。老吉心头一震,忙说, 五叔公,你别想太多,这是命。他做贼似地从五叔公面前走过,走到石门槛下, 五叔公叫住了他,说,明天是头七,你给我多烧几札钱,省得他在地下对公家的 钱又起了贪心。老吉咽了口水,说,我知道。   老吉走出了德昌楼,沿着细细的田埂路,向德盛楼走去。两座楼就隔了一丘 菜地,平常老吉两分钟就能走到了,今天足足走了十分钟,心里沉重,脚步也就 迟缓了。其实,不仅五叔公,就是老吉至今也还在想着,老祥怎么会这样呢?   老吉走进德盛楼,迎面来了一个人,老吉不敢看人家,勾着头直往前走。那 人就主动跟老吉招呼,说,老吉,你去哪?吃了?老吉满脸是不正常的神色,好 象朝人家口袋里偷东西,当场被抓住了一样,老吉说,我走走,没事随便走走, 你吃了?那人就站住,显得很有同情心地叹了一声,说,老祥也真是的。这些天 老吉怕人家提起老祥,最怕带着同情的语气提起,可是每个碰到他的人都要提起, 而且都要叹一声表示惋惜,这时候老吉心里就发抖、抽紧,想哭,却哭不出来。 老祥也真是的,老祥怎么会这样呢?他也想不明白,几次探监,包括最后一次见 面时,他都问了老祥,老祥你怎么会这样呢?可是老祥脸上很平静,好像只是在 监狱里度假一样,老祥说,你问这干什么?老祥至死也没告诉老吉什么。老祥是 老吉的弟弟,本来是他的骄傲啊,也是方圆几十里土楼乡村的骄傲,从小就会念 书,大学考的是北京最最名牌的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在马铺市工商银行。不知犯 了什么煞,老祥去年开始炒一种叫作“股”的票,把公家的钱拿去炒,怎么炒怎 么亏,今年初被查出来时,他已经把公家的钱炒掉了整整一千三百万元,公家要 抓他,他还跑,可是跑又跑哪里去呢?抓了回来,上了法庭,死刑,不服上诉, 还是死刑,六天前被一枪毙了。老吉和老祥兄弟俩从小死了爸妈,是老吉当爸又 当妈,把老祥培养成人的,可是,一粒子弹,砰的一声,就把老吉将近二十年的 成就全毁了。   老吉走上了二楼,来到老顺的房门前。老顺正埋在一堆纸里,抬头看到老吉, 说,还差一只彩电,你下午来拿,保证都扎好了。   老顺是土楼乡村闻名的扎纸师,老吉昨天交代他扎些东西,准备头七烧给老 祥。老吉站在门边说,我昨晚整夜没睡好,总想给老祥还少了什么东西,想来想 去,就少一个女人。 你是说扎一个女人?老顺问。 老吉点点头,说,给老祥扎一个女人。 老祥今年属什么的?老顺停下手上的活,问。 属兔的,二十四岁,老吉说。 二十四岁不小了,要在土楼也该结婚了,老顺说。 城市不一样,三十岁还不结婚的,都有,老吉说。   要是老祥早点结婚,有个女人管他,可能就不会这样了,老顺说着叹了一声, 从脸上捉下一片纸屑,放在手里揉成一撮,然后又把它展开。   老祥想想老顺说得很有道理,所以嘛,才要给老祥扎一个女人,免得他到了 阴间,又没人管束,乱来一通。老吉说,这女人扎好一些。   老吉回到了德昌楼,坐在灶间里喝着茶,心想,老祥还真是少了一个女人管 束,要是有个女人,怕也做不出那种事。他越想越觉得,他这个当哥的,太失职 了,没有及时帮他找个合适的女人,要是……老吉喝了一肚子茶,也懊了一肚子 的悔。   中午老吉到三楼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 老吉想到可以到老顺家拿东西了,他就起床,然后下楼。老吉刚刚走出德昌楼, 就看见老顺拿着一栋纸房子一个纸女人什么的,从田埂上一跳一跳地走过来,老 吉连忙大步迎上前去。   走到面前,老顺突然把手上的纸东西摔在地上,踩上一脚,破口骂道,老吉, 你干你祖宗十八代! 老吉一听就呆住了,老顺是怎么了?他真不明白。   我儿子刚刚来信说,老祥几个月前带我女儿亚芝去深圳玩,把我女儿搞了, 现在我女儿肚子被搞大了,他倒好,当死鬼去了,你说我女儿怎么办!老顺说着, 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愤怒地掷到老吉脸上。   老吉从脸上揭下信来,看了几行,其实他不识字,一个字也没看懂,但听到 老顺那么说,他好像就在信上看到老祥把老顺的女儿亚芝干掉的情形,心想,老 祥啊老祥,我原来以为你见到女人还会脸红,你还真有两下子。   老顺把地上的纸房子和纸女人踢破踩烂,说,这死鬼,还想在阴间享受我扎 的房子和女人!   老吉看着老顺发疯般的动作,不敢上前阻挠,心想,老祥都把人家的女儿干 了,人家把你的纸房子纸女人毁了又怎样?想想,还是老祥占了便宜。老吉痛苦 了几天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些愉悦。 为老昌坐几年牢   土楼大门口的狗叫了,接着就是一阵车声,大家都知道是老昌回来了。每一 次老昌夜里开着车回来,狗都要叫一叫,好像是向全玉和楼的人报告老昌回来的 消息。狗叫得不凶,甚至很温柔,充满欢迎和讨好的意思,大家都对老昌毕恭毕 敬,狗也是不能免俗的。   老昌是玉和楼里迄今为止最有出息的人,用大家的话来说,就是“祖公一盆 风水,几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个人”。老昌是玉和楼里唯一一个到外面办工厂的人, 他每天在土楼乡村数十个村寨收购茶叶、生姜、李子等等,然后集中运到乡里的 老昌食品综合加工厂,进行“科学”的加工,包装在漂漂亮亮的袋子里,然后就 卖给城里人。老昌有钱了,对楼里的人很大方,楼里祖堂的廊柱油漆剥落了,他 立即出钱让人用好油漆刷一遍;楼里逢年过节要请一台戏或者放几场电影答谢神 恩,他二话没说,要多少给多少。老昌有钱,老昌为人好,大家都说以后应该在 祖庙门前为他竖一根旗杆。死后能在祖庙前竖一根旗杆,这是土楼人一辈子最大 的光荣。老昌他们这一姓氏从中原迁徙到土楼乡村,已经有一千多年了,祖庙前 至今才竖了十根旗杆,而且没有一根是玉和楼的,大家都说那第十一根将是玉和 楼老昌的。老昌有钱,老昌为人好,老昌应该竖旗杆。   老昌回来了,大家都竖起耳朵听他的脚步声。老昌为人好,连脚步声也是好 听的。老昌在乡里有房子,是一幢三层楼的钢筋水泥房,但老昌常常回来玉和楼, 想回就回,他有一部广东买来的走私车,自己又能开,方便。老昌每次回来,都 要在祖堂站一阵子,然后咚咚咚上到三楼,就在走马廊的栏板前的尿桶里拉一泡 尿。大家听到老昌很响的拉尿声,觉得老昌真是很爱玉和楼的,老昌真不愧为玉 和楼的旗杆。今天老昌又回来了,他没经过祖堂,从楼门厅边侧的楼梯直接走上 楼。奇怪,今天老昌的脚步声显得很沉着,好像抬不动大腿似的。以前老昌的脚 步是坚实有力的,楼板都会发出砰砰的声响,整座玉和楼好像都在回应着,今天 老昌是怎么啦?大家躺在床上想着,也许老昌是出了什么麻烦。 老刚!这时,老昌在走马廊上叫了一声。   老刚在卧房里应了一声,立即从床上爬起身,顾不上穿衣服,就开门奔了出 来。老昌叫人,大家都像特种部队一样反应迅速。   老刚,你跟我下来,我跟你说个事,老昌说。老刚是老昌的堂弟,老昌这么 晚了专门找他说话,这使他心里感到非常荣幸。   老昌找老刚说什么话呢?玉和楼环环相连的卧房里有多少只耳朵,就有多少 只耳朵竖了起来。   老昌和老刚走到了一楼,楼梯边就是老刚家的灶间,老刚推开门,拉了电灯, 用手把椅子擦了擦,请老昌坐。老昌并不坐,还在想着心里的事,定定看着灶台, 说,我刚才开车回来,半路上压了一个人。   老刚脑筋一转,立即明白老昌的意思,说,压个人怕什么?要是坐牢,我为 你去坐。   老昌有些感动,拍拍老刚的肩膀,说,压死人赔钱我是不怕,怕只怕,我这 车是走私车,我又还没拿到驾照,弄不好要坐牢。 老刚说,坐牢我去坐,你什么也不用怕。 老昌说,听你这句话,我真高兴。 老刚说,你对我和我爸我妈那么好,为你坐几年牢有什么?应该的! 老昌说,那好,你去穿了衣服,我们一起到现场看看。   老刚象一个刚刚接受了光荣使命的士兵,以矫健的步伐冲上三楼。让老刚想 不到的是,老爸、老妈还有弟弟老海不知什么时候聚集到他的卧房里,等着他被 老昌接见回来。一看到老刚,就迫不及待地问,老昌找你说什么?老刚犹豫了一 下,还是把事情说了。怪他表达不清楚,大家以为老昌明天就要坐牢了,老爸说, 老昌这么好的人,怎能让他坐牢?他一坐牢,谁来收购我们的东西?老海一拍胸 脯,说,我去为他坐牢好了,反正我现在闲也是闲着。老刚想了想,说,你们现 在先不要多说,我跟老昌出去一趟,回来再说。老刚就下了楼,跟老昌一起走出 玉和楼。他们走到玉和楼门口的汽车旁,楼里传出一阵声音,就有十几个人涌了 出来。   老昌有些诧异,人群里就有声音说,老昌,你别怕,坐牢我为你去坐好了!   老昌知道是老刚把事情泄露了,心里责怪老刚,但是看到大家一片肝胆侠义, 就有一股暖流在心里流动。   老刚向说话的那人走去,用责问的口气说,你会开车吗?你怎么为老昌坐牢? 他讨厌这个想争夺为老昌坐牢资格的人,又说,你碰都没碰过车,谁会相信是你 开车压了人? 老昌说,你们都别争了,我跟老刚去看看就回来,有事再商量。   老昌让大家都回楼里去,他跟老刚就上了车,把车发动了,向夜幕里前进。 老刚坐在老昌身边,心里热乎乎的,对老昌说,老昌,我能为你坐牢,真高兴。   兄弟,我不会亏待你的!老昌腾出一只手,在老刚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老昌把车停在了路边,借着车灯的光,看了看路上的情况,说,刚才好像就 是在这里,我开着车,心里想着事,突然看见一个人横闯过来,来不及刹车,就 撞上去了,那人好像飞了起来,飞到路边的草丛里去。 当时路上没别的车吧?   没别的车,也没别的人,这暗乎乎的乡村公路,晚上会有什么车?也因为这 个,我才怕,交警一查,就会查出我的车了。 到时就说是我开的车,坐牢我坐,老昌,你什么也不用怕。 我当时可真是吓得厉害,也不敢细看,开着车就跑。   老昌和老刚说着话,从车上拿了一把手电筒下来。手电筒在路边的草丛里照 着,就照到了几滴血迹……   就是这里了,你打电话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老昌说着,就从屁股上拿出了 手机。 老刚就报了警,说,我不小心撞到人了。 十几分钟后,警车呼啸着来了。 老刚哭丧着脸说,我开车送我老板回来,谁知半路上窜出一个人……   几个警察就在草丛里寻找起来,突然一个警察说,找到了。大家一看,原来 是一条死狗,身上还滴着血……   老昌糊涂了,莫非刚才撞到的是一条狗?好好想想,敢是眼睛花了,把狗看 成人了。老昌突然觉得好笑。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应 帆 本期校对:笨 狸 审  稿:阿飞、方舟子、赋格、古平、虎子、唐郎、杏儿、亦歌、一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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