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1/10 (第九十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十月增刊《九·一一事件》于十月五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中国店:www.chinastore.com        ※ ※                                 ※ ※※※※※※※※※※※※※※※※※※※※※※※※※※※※※※※※※※※                    §  【卷首诗】              §  在一座小镇上体验寒冷                    §  訾 非:在一座小镇上体验寒冷     §    ·訾 非·                    §  【网讯】               §  在一座小镇上体验寒冷;                    §  暴雨 似一场战事, 【牛肆】               §  正朝城外悄悄蔓延。                    §  李 信:论幸灾乐祸          §  粗糙的赭红墙砖, 元 江:阿凡提            §  灰色水泥路面, 马焕明:娜拉出走以后         §  皆在承受无望的清洗。                    §  【丝露集】              §  许多人撑起伞,                    §  像伞一样湿透。 门 门:逐日             §  许多有家可归的人,奔跑着 沈 方:空虚中的祖父         §  不肯屈就街角的粗陋店铺。 阿 待:雨伞             §  赋 格:茫崖记(2)         §  还有许多相爱的人,                    §  关上门窗,在房子里争吵 【网里乾坤】             §  ──因这坏天气的缘故。                    §  泽 熙:莎纸与羊皮上的记忆      §  红豆餐馆,我独坐一隅, 方舟子:基因与人种:人类的同一性与  §  听玻璃说着话     多样性(1)         §  同众人一样怀疑着自己。                    §  【网萃】               § 2000.5于四川资阳宝台镇                    §  泥  :被写体──女         § (寄自美国)                    § 【网讯】∽∽∽∽∽∽∽∽∽∽∽∽∽∽∽∽∽∽∽∽∽∽∽∽∽∽∽∽∽∽∽ ★ 《新语丝》增刊“九一一事件”于十月五日出版。九月十一日美国纽约、华 盛顿遭受恐怖分子袭击后,海内外中文网络响起了一片幸灾乐祸的叫好声,新语 丝网站针锋相对地刊登了一百多篇文章分析、批评这种病态现像。这个增刊收集 了其中的一部份。 ★ 十月十三日,《新语丝》编委、龙音数码科技有限公司总裁张震阳(笨狸) 在深圳第三届中国国际高新技术成果交易会“应用技术推介会”上做题为“无线 网络应用”的报告,介绍无线互联网的历史、现状、技术、存在的问题、未来走 向以及龙音数码开发的应用于无线互联网平台的系列产品。方舟子出席了会议。 ★ 方舟子将在其母校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参加一系列讨论会、座谈会,具体安排 如下: 10月16日上午8点,“美国生物学界的发展现状和导致的社会问题”, 生命学院主办。地点:西区生物楼。 10月16日下午3点30分,“中国学术腐败和科学道德建设”,学工部 主办,教务处、科技处、研究生院协办。地点:东区一教1102教室。 10月18日下午3点30分,“校园文化及科技传播”,团委、学生会、 人文学院25系主办。地点待定。 【牛肆】∽∽∽∽∽∽∽∽∽∽∽∽∽∽∽∽∽∽∽∽∽∽∽∽∽∽∽∽∽∽∽ ◆              论幸灾乐祸                ·李 信·   “幸灾乐祸”其实是一种很讲“原则”的心态,它的原则就是:灾祸必须发 生在别人身上,与我无关,只有这样,我才“幸”得起来、“乐”得起来。此外 “幸灾乐祸”这种心态还有一个附带的小原则,就是:发生灾祸的人顶好和我不 对付,甚至是仇家,只有这样,我的“幸灾乐祸”才会更加畅快淋漓,我的“幸 灾乐祸”也因此充满了正义感--反正他也不是好东西,活该他倒霉。   擅长“幸灾乐祸”的人,一般都很聪明,他们知道,如果直冲着人家的灾祸 拍手称快,就象早年间在菜市口围观杀头的看客,脖子伸得老长,仿佛许多鸭, 被无形的手捏了,向上提着,看罢死囚人头落地、血光迸溅,方才尽兴而归,这 副尊容,经过鲁迅先生的描绘,显得很动物,实在有损礼仪之邦的国民形像,于 是,他们为自己的“幸灾乐祸”加了一层人文色彩,倒背双手,象钟摆似地摇着 头,长叹一声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早知会有这么一天的,值得反思、值得 反思呀”,看上去“人道主义”得不得了,当然,骨子里的真实心态,还是喜欢 看杀头,喜欢看人头落地、血光迸溅,只不过展现阴暗心理时更技巧、更艺术一 些罢了。   如果有人说,“幸灾乐祸”的精髓是“见不得别人好、恨不得别人坏”,换 句话说就是“妒忌”,我以为实在是大错特错了,至少是看问题不够全面、不够 透彻,其实,归结起来,“幸灾乐祸”的本质似乎全在“胆怯”两个字上,比如 阿Q,原本他“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痛绝 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 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 酒……便又飘飘然起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 了”,而阿Q的所谓“革命”,也不过就是先将“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搬到土 谷祠”而已,虽然阿Q终于没能亲自“革命”,但他在精神上还是颇为快意了一 番的,这比“亲自革命”更安全、也更超脱,至少“幸灾乐祸”算不得罪,不必 承担法律责任,还能充份享受违法犯罪的刺激与张狂,这,大抵就是“精神胜利 法”的妙处所在吧。 (寄自中国大陆) ◆               阿凡提                ·元 江·   如果没记错,阿凡提应该是姓陆,名字可是再也想不起了。初次见到阿凡提 是在知青专列上,他走到我们的车厢来,叫坐在我对面的阿鹏,说是“野兔”找 他去。   阿鹏与我同校,个儿不高,65年进中学时分明一个小鬼,到69年下乡时, 已发育得膀阔腰圆,一支烟叼在嘴上,两手抱在胸前,气定神闲,成熟中透着流 气。每当知青护送组走过时,他嘴一抿,就把点着的烟全含进嘴里,烟头朝里, 待护送组走过,嘴唇一翻,那烟卷从嘴里完好无损地翻出,又叼在嘴上。凭这一 手,让我们颇生敬畏,知道阿鹏已非当年吴下阿蒙,是个招惹不得的人物了。   “野兔”也是一个响亮的名头,在我们那个区里颇有名声,还有几个与“野 兔”抱团的什么“牛卵”之类的。象阿凡提,阿鹏这些人都是替他们跑腿的。虽 然上海的“文攻武卫”(王洪文的工人造反组织)与“上体司”(上海体育战线 造反司令部)每年八月四号都要“刮台风”,把各区的这些小爷与喽罗们请进去 一两个星期,用小红宝书和棍棒皮鞭细致耐心地开导一番,无奈地无奈,在当时 那种混乱的年代里,处处是权力真空地带,这些地方势力却是“革命野火烧不尽, 不待春风吹又生。”与这些人同车前往云南,真不知今后是受共产党的领导还是 受他们的领导。   阿鹏临走前,给我们介绍了阿凡提,“这是阿凡提,去元江的桥头大队,你 们认得认得。”转过身去对阿凡提说:“这些都是我的同学,到了元江多帮忙。” 阿鹏自己分在另一个县,新平县,与野兔他们一块儿。   阿凡提长得蛮端正,目字脸,嘴唇略厚,鼻子大而多肉,眼泡也厚,鼻翼到 嘴角两条隐隐的法令,有不怒自威的感觉。只是看着他甘为跑腿,却又感到有点 滑稽。“出门靠朋友,以后有什么事给我打个招呼就行。”我们同队的肖东,一 个小小个儿,赶忙递上烟去,“那是,那是,还要靠大家多帮忙。”其它人都沉 默着,谁都不愿招惹他。虽说横的楞的都见过几个,没有谁愿意在这时去惹事。   一路上从上海到云南,要走过六省一市,计为上海,浙江,江西,湖南,广 西,贵州,云南,一共三千零六十公里的铁路。沿途风景各异。三天三夜在车上, 老实的都很少挪窝。只是眼看着窗外青绿的田野消逝,看着红土地扑面而来,看 着山石替代了泥土,看着火车走过了越来越多的隧道。每个人的脚都肿了起来, 偶尔火车会在小站上停靠,下到月台上走几步,人觉得发飘。不过比起串联时火 车上的拥挤,这一趟车还是算幸福的。   全列火车一共七百多知青,只有一个五六个人的护送组,车上这种暂时脱离 了各种群众组织严密监视的社会生态让大大小小的阿凡提们如鱼得水。幸好,他 们要么都去挤在女生的座位周围,要么在他们的同伙之间交谈。不停地抽烟,对 什么话和事都要大声地表示意见或附和以显示自己的存在。如果周围的女生是正 经一些的,这些大爷们的话题也就规范一点,多是夸耀一些过去的英雄事迹,比 如哪次打架谁到场啦,谁跟谁又怎么摔跤比试啦。要是女生轻佻一些,话题就会 涉及些男女交往。今天回想起来,那时的青年十之八九是性盲。所谓的涉及男女 交往不外乎谁是谁的女友,谁和谁已经“敲定”了。至于做了朋友后如何,“敲 定”以后又应该如何,如何以后又是如何,大家都只是朦而胧之,不甚了了。如 果那时有谁能写些象“插一腿”发表在网上的艳诗色词,那是一定会让这些小爷 们感到“石破天惊,小儒咂舌”,恭而敬之地奉他坐第一把交椅的。尽管说的都 是些傻话,到昆明的那天,他们中的好些嗓门都哑了。 (“敲定”的意思讲得文一点就是海誓山盟,原来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土 语。还是来北美以后看多了法庭连续剧,一天猛然悟出原来是法官在宣布“Case is closed”或“Case is dismissed”时手中小锤的敲击。)   到昆明,那是69年四月的一个晚上,汽车把知青送进了昆明二十三中,知 青的到来把昆明的那一角搅扰得骚动不安。淡淡夜色中,一群群知青散到街上去, 不知道要寻找什么。夜渐渐深了,栖身的教学楼里一阵嘈杂,许多知青跑回来, 说是野兔他们那一伙与昆明的青年打架,被人追得满处跑。“强龙不压地头蛇”, 更何况在文革期间,昆明的“八派”和“炮派”武斗不休,动枪动炮,昆明青年 对武力场面可谓见多识广,岂会被这些玩玩刮刀,角铁的地痞所吓倒。   隔壁教室里有人拉二胡,此人是那时风行一时的几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中的 二胡圣手。一曲“红军哥哥回来了”,曲子转到慢板,如泣如诉,是红妹子向着 打回家乡的红军大哥诉说着曾经遭受的苦难。痛定思痛,格外断肠,听得让人心 里乱。   劳累,前途不明,混乱的环境,使人觉得无助亦无奈,做不了什么也想不了 什么,还是洗洗睡吧。从随身的筒包里取出盥洗用具,走出大楼,在昏暗的灯下 找到盥洗龙头,擦起脸来。毛巾捂着脸时,被人在肩上推了一下,人向旁跌出, 差点倒地。急忙抬眼看,是阿凡提占了我的位置在我用的水龙头下洗手,手上拿 着我的肥皂。“干嘛?你急什么。”我带点愤怒地责问他。阿凡提听到了,他不 动,腰仍然弓着,手上拿着肥皂,手仍然放在水龙头下,然后把头微微地朝我这 边转过来一点,他的眼光从他的眼角里先看着我的脚,慢慢地从下往上扫,扫过 了头脸又扫回到我脚上,就那么用眼角斜视着我,不动,也不说话。我退缩了, 转身走开,走出了学校,走到街上。羞辱感和愤怒都只能压下,那是一个让人凶 手和苦主都做不得的年代。   大街上猛然响起了高音喇叭,中国共产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闭幕了。林彪, 这位著名的战将,终于卷进了政争风暴的中心,其接班人的地位,被写进了党章。 春城沸腾了,游行队伍在夜色中一拨拨地上街,载歌载舞。文化革命已经三年, 有好多问题都说是到运动后期解决,可是随着一批又一批领导人上了台又下去, 走马灯似地换着,眼见得这革命是越来越疯狂,运动后期看上去是遥遥无期了。 这次林彪正式成为副统帅,接班人,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力量应该是很强大了,人 们隐隐地都有了一丝局面会稳定下来的希望。老百姓的心中,大概是觉得象林彪, 周恩来这样的是绝不会再被打倒的。屈指数来,除了这几位,也没有谁还能够资 格让老人家去动手打倒的。谁又能想到仅仅两年半以后,林彪竟然会折戟沉沙, 命殇蒙古呢?   下一次见到阿凡提是五月十九号,69年的端午节。双喜,我,还有肖东和 小夏在县城饭店里吃米线,一人两碗,买了牌,在排队等米线起锅。双喜和我占 了一张桌子,刚坐下,就见阿凡提一身旧军装,摇进了饭厅。那时我们都已做了 几星期的农活,这个端午节还是开始干活后第一个节休日。不过阿凡提还是停留 在火车上那呼朋唤友的境界中,成天在县城里逛,碰见知青就搭腔,甩牌子,诈 吃诈喝。正好我们队里也有一个成天在外逛的知青,叫许荣,回队时聊起来,常 提到阿凡提,据说是人见人恨。双喜一向比我底气壮,看见阿凡提走过来,朝我 使个眼色:“别理他。”阿凡提过来搭腔了,“哪个队的?”“团树。”“许荣 今天来了吗?”一边说,一边就坐下了,拿起一双筷子,在桌子边上敲起鼓点来。 “没来。”双喜说完就和我一起到饭厅边上窗前帮肖东和小夏端米线。米线端到, 把四碗放在大方桌子中间,每人面前留一碗吃起来,并不让一下阿凡提。阿凡提 很不自在,眼睛朝我们一个个扫过,手中筷子的鼓点有一下没一下,乱了节奏。 大概是自忖唬不倒我们四个,自找了台阶,“我和许荣是朋友。”“许荣今天在 漫林生产队开饭饱。”(开饭饱是聚餐的意思,是稍有点流气的说法)阿凡提听 后讪讪地起身走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寨子里刚入睡,门外一片嘈杂声响起,随后就有十多个知 青进了我们的房子。听他们说,漫林的民兵要抓人,因为他们打了阿凡提。“阿 凡提的头有这么大。”有一个比划了一下。我们都吓了一跳,头肿得这么大,要 出人命了。原来白天阿凡提与我们分手后,就去了漫林生产队。阿凡提早已招了 众怒又不自知,他的那些撑腰的远在另一个县,鞭长莫及。在漫林生产队聚餐的 那一伙中有几个也不是好惹的主,看见阿凡提还是一副“神之舞之”的样子,就 想收拾他。阿凡提饭还是吃了的,酒也喝了的,还在饭桌边大大咧咧地吹牛。只 是随着言来语去,阿凡提失道寡助的情形让大家都看在了眼里,不太熟悉的知青 间相互提防之心尽去,一个叫“黄毛”的对着阿凡提脸上就是一拳。随后大家就 一哄而上,拳脚相加。阿凡提见不是路,夺门而出,只是那天晚上下了雨,路滑 倒地,又被知青追上一顿暴打。待得见阿凡提被打得不像人样,大家作鸟兽散。 农民把阿凡提送进了县医院。阿凡提被打之时,拼命地求饶,这一下他的牌子就 彻底倒了,以后再也不能在黑道上混了。   阿凡提命大,一个星期后出院了。此后象是转了性,见人就凑和,眼睛里再 也没有了那种曾见过的煞气。流氓被人修理后,也就象许多做官的被打倒一样, 过去的威风不在,与普通人交往反而象锉了一截。   又过了半年,阿凡提终于汇入了知青群,只是有时会有点傻样,据说是脑子 受了伤。这一次阿凡提的被打,也许救了他,后来元江有一批知青闹得太嚣张, 办了学习班,斗了一批,判了好几个,阿凡提可是干干净净的没事。如果没有那 一次的挫折,恐怕他也会搅和进去。   黑道上的发展不顺利,阿凡提转而要读书了。   读书,在那时是一种危险的行为,尤其对读了以后要思索,要讨论,要传播 的人。知青下乡,特别是一些高中生,都会带几本书。有些知青家里在文革中没 受到冲击,会有些书留下来,放在家里还是个祸胎,就带了下乡,随后会在知青 中传开。那时与几个在“大路新寨”插队的高中生处得很熟,他们原来是松江二 中的住宿生,据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学校,于是有机会从他们那里读到一些书。大 多数的书是俄国文学的中译本,有普希金,屠格涅夫等旧俄国文学,其中最惨不 忍读的是陀斯得也夫斯基的《罪与罚》。也有《青年近卫军》,《保卫察里津》 这样的苏联小说。西方的小说很少,只记得有一本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 初到农村的那一年,知青并无专人管束,有点天高皇帝远的感觉,读完了书可以 随便聊聊,不顾忌文字狱。还是在神聊时,领教了怎么样展示学问,原来读书并 不只是看内容,通晓故事情节,还得知道作者的名字,家世,一大串与书的内容 不相干的信息。只是我再也学不会这一点,始终停留在读故事的层次上。一本书 到手,跳过目录,内容提要,前言,直翻到第一章,最好在第一章前有个楔子, 通常这意味着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书很快就读完了,到后来,读一本苏联人尤金 写的《哲学词典》,也觉得有些趣味。等到自带的书读完,听说县里有个图书馆, 就去看了一下,满架满架的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全集。那时与苏联的关系不好,列 宁的有几本,斯大林的书似乎没有。随手翻翻,居然发现恩格斯写得有些很像小 说,有两卷其中收集了恩格斯对普法战争的评论,而《国家,家庭和私有制的起 源》读来象《希腊罗马神话故事》。图书馆多去几次后,还发现有一本达尔文的 《物种起源》,大开本,在恩格斯的著作里看到过这个达尔文,评价甚高,也借 了读完。   幸亏小说读得快,很早就转入读恩格斯的著作,躲过了一场文字狱。70年, 上海来了个知青慰问团,长期驻扎元江,实际上是管理知青,当然是按当时的行 动准则管理。有一个知青,高中生,在女知青中显学问,讲开了福尔摩斯的故事,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听得一些女生又是害怕,又是想听,欲罢不能。这个知 青到水库工地劳动,离插队处有三十公里,那些女知青(初中生)居然会徒步三 十公里的路去找他,欲知下回分解。这样的佳话在今天大概是要上网炫耀一番的, 在那时却是要倒霉的。就不说福尔摩斯的故事是宣扬西方世界的不管什么思想, 单凭这把年轻女生播弄蛮这样神魂颠倒,就让那些以家长自居的慰问团成员们深 痛恶绝,这个男知青被批斗了。又有一位高中生不忿那一位独领风骚,讲开了亚 孙·罗宾的故事,是一位专门与福尔摩斯作对的侠盗,他吸引的是一大帮男生。 听故事的男生在受了侠盗的启发后,就聊起了种种侠义的行为,诸如怎样进鸭棚 偷鸭子而不让鸭子惊叫,如何到边界上先做倒插门的女婿,然后再越过边界到缅 甸去。这一位算是个领头的,后来以“图谋叛国投敌罪”被判了五年。由此慰问 团在访村走寨时特别注意知青们在读些什么书,以抓住阶级斗争新动向。   其时,倒过霉的阿凡提与我们常有来往,看到我们读书,也要求推荐些书给 他读,我们只敢让他到县图书馆去借书。慰问团到了阿凡提所在的生产队,知道 他原来是什么样的人,故意问他现在做些什么。“读书,我想读点书。”“读什 么书啊?”“《物种起源》,达尔文的。”慰问团也知道达尔文,接过阿凡提递 过的书翻了起来。“阿凡提啊,怎么这上面都是红圆珠笔的字啊?”“这是我读 书的习惯,我一定要在书上写笔记才能读下去。”阿凡提一本正经地回答。慰问 团忍住笑,“阿凡提,你的红字比达尔文的字还要多,以后人家读这本书,是读 你写的还是读达尔文写的?”“……”阿凡提答不上来,傻傻地笑着。然而,阿 凡提不是真傻。那年月,许多人写的日记,笔记不是为自己的,都是要让别人看 到,以表示自己的进步。阿凡提纵然脑子受了点伤,但在保护自己,适应时代上, 仍然是相当聪明。   在九大以后的一次庐山会议上,因为提议设国家主席的事,陈伯达倒了霉。 毛主席说了,要全党的高级干部读几本马列原著。书店里和图书馆里到了些新书, 白封面,红字的书名,非常漂亮。阿凡提赶上了潮流。元江城里的的百货公司离 慰问团住的招待所不远,是慰问团出入必经之地。知青们进城,老看见阿凡提站 在百货公司门口,一件簇新的蓝色的确良卡其中山装,一条瘦腿黑卡其裤,在裤 管和黑面白边的松紧鞋之间是一截红色的运动裤。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山装两边口 袋里各插着一本书,白底红字正好露在外面,是《反杜林论》和《哥达纲领批 判》。其时正是离知青招工不远,常有风声传来,说文件下来了,要在知青中招 一批工人。当时不管哪一个知青见到阿凡提,都有标准问答;“阿凡提,干什么 哪?”“读书,读点马列。”果然,71年的九月,招工开始了。我已经记不清 阿凡提的这一番作为是否帮助了他早点进工厂。 (寄自美国) ◆             娜拉出走以后               ·马焕明·   “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象夫妻。再见!”娜拉摔门而出。   迎面吹来一阵风,差点儿把娜拉的帽子掀掉,娜拉打了个寒噤:天真冷!何 处是归宿?脚步缓了下来。托伐真的有勇气重新做人吗?若他此时过来揽住我、 吻我、求我,或许──“奇迹中的奇迹”就算出现了。迟疑了一会儿不见海尔茂 的动静,娜拉不禁既为自己短暂的动摇也为丈夫的执拗、绝情感到羞恼:“好个 没良心的,挨千刀的!你就没有寂寞、无聊的时候?哼!”遂义无反顾地走了。   平时娜拉不大出门,朋友不多,回娘家怕让老父觉得没面子,思忖再三,先 去了丈夫的朋友易卜生家借住。初时女主人见来了个陪着唠闲嗑的伴儿,还满心 欢喜。但日子久了,话头尽了,新鲜劲儿也过了。见这个年青貌美的贵夫人老在 家里晃来晃去,且一直不作走的打算,易太太心里就有点儿烦,几次撺掇先生: “娜拉还不是吃饱了撑的?老茂儿对她哪点儿不好?争的么劳什子‘女权’?倒 好,家也没了,跑到人家这里蹭饭!早早打发出去拉倒!”只因海尔茂暗地里曾 多次请易先生善待娜拉,碍于情面,易卜生对太太的话总是推推拖拖,顾左右而 言他。易太太失去了耐心,便没有了好脸色。虽然女主人还没下逐客令,寄人篱 下的娜拉怎会一点儿不觉?出来日子确实不短了,无奈听说自她出走后,海尔茂 在外面养的“二奶”丽莎旋即过来捡漏补缺!回头路断了,娜拉终日以泪洗面, 好不伤感。   值双休日,易太太决定全家搞一次野炊,一来散散心,二来想再给丈夫紧紧 弦。娜拉孤身一人呆在易家客厅,百无聊赖,随手扯过一张报纸,只见上面有条 大字标题:震撼世界的革命。原来在半岛那边对面的俄国出了件大事,昔日达官 贵人都被贬为庶民,也该!娜拉恨恨地想。接下来说在今日之苏俄,男女平等, 人人当家作主。娜拉动了心思:此地不正是我苦苦追觅的去处吗?!   娜拉去意已决,易太太自是高兴,竟还帮她筹了盘缠、办了护照,送她上 路。娜拉取道瑞典、芬兰,辗转来到了莫斯科。果然,这里到处莺歌燕舞,人们 热情洋溢、激情澎湃,男女老少唱着同一首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娜拉顿如小鸟儿入林,尽情呼吸新鲜空气,一时烦恼全无。耳濡目染,娜拉心潮 澎湃,脱口捅出一句豪言壮语:“俄罗斯,我的第二故乡!”乐不思挪威,海尔 茂也被抛到了爪哇。   好日子过得快。约摸过了半年,至次年春夏之交,风云突变,国内白军卷土 重来,域外敌国大兵压境,新生政权面临灭顶之灾。为打败强敌,站稳脚跟,党 与政府号召新社会公民节衣缩食,以保证子弟兵军需用品供应。为此,粮食专控, 居民限量供给,外宾也不得优惠。这日,娜拉来到“工人食堂”,领得一碗稀粥, 三口两口喝下,仍觉眼冒金星,站立不稳,赶紧偎到路边石凳上歇息,不由得想 起过去。在海尔茂家里,花瓶儿归花瓶儿,玩偶归玩偶,却何曾这般辛苦?肉体 之不存,自由将焉附?越思越想心越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唉,早知今日,何必……”   “怎么啦?女公民?”原来是钢铁战士保尔·柯察金扛着铲雪的铁锹从此路 过。听了娜拉的诉说,保尔虽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位冬妮娅一样的外国娇小姐,但 见她摇摇晃晃且很不开心的样子,无产阶级的同情心油然而生,还是决定带她去 见列宁,边走边开导她:“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   “欢迎你弃暗投明!”列宁紧握着娜拉纤弱的小手,“相信我们吧!无产阶 级定会得到整个世界!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随后,让瓦西里把娜拉安 置到对外联络处供职,并让宣传部牵头组织,让娜拉到全国作半年巡回演讲,现 身说法,对照苏维埃俄国之光明灿烂,揭露资本主义国家之黑暗腐朽。娜拉觉得, 辛苦是辛苦了些,可自己毕竟已成为一个对新社会有用的人了,倒也心安理得地 工作着、生活着、风光着。   可是,列宁的承诺尚未完全兑现,即英年早逝,斯大林领导苏联人民进入了 “如火如荼”的岁月,“肃反”开始了。这当口,便有不少的人在揣摩:听说这 位洋娜拉早年是一“款婆”,日子过得很是滋润,缘何舍小灶而赶来吃大锅饭? 根本没道理么!很快,内务部长贝利亚接到了群众举报:据观察、猜测、判断, 娜拉乃“帝国主义间谍”,妄图与希特勒里应外合,亡我苏俄。虽言之凿凿,贝 利亚仍觉得这事儿挺棘手,暗想这娘们儿曾多次受到列宁、斯大林的接见,不止 一次共进晚餐,是二老面前的红人,且上过广播、报纸,属大腕级名人,便不敢 定夺,嗫嚅着向斯大林作了请示。斯大林正忙于抓大案要案的侦破,很有些不耐 烦:“贝利亚同志,忘了你一个共产党员的职责了吗?现在是非常时期,宁可错 抓、错杀一千,也不可使一人漏网!先抓起来再说,若真错了,到时给她平反就 是。”娜拉终于被戴上了镣铐。监狱、集中营住房吃紧的时候,有人提议将娜拉 与其他人犯一起清洗掉算了。贝利亚多了个心眼,生怕斯大林日后猛不丁儿记起 来,想见见她,如何是好?于是作出批示:留下活口,作反面教员。娜拉躲过一 劫,走出监狱,竟然活下来了。   娜拉恢复了自由,却已风光不再,还丢了铁饭碗。走投无路之际忽然记起, 出国前易卜生的朋友罗兰曾交给她一个信封,叮嘱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开启,多 年来或喜或忧,愣把这茬儿给忘了。如今虽已免除牢狱之苦,但也几近山穷水尽, 不知罗先生有何法宝相助?拆开一看,原来是让她遇到困难时去找他的老友高尔 基。娜拉悲喜交集,忙求人领她前去拜见。来到高邸附近,见一短须老头儿倒剪 着手在门前石径上来回溜达,领路的人告诉娜拉:“那人便是老高。”娜拉把信 递上,高尔基上下打量了打量娜拉,忽地把信塞回给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他 的深宅大院,门随即“咣当”一声关上了。娜拉懵懵懂懂戳在那里一时没有回过 神儿来,不知从何处闪过一个黑衣男人,仔细盘问了娜拉一番,然后警告她立马 儿打哪来回哪去。娜拉似乎明白了:怨不得高先生只能“道路以目”,自己来得 确有些“不合时宜”,“海燕”已被折断了翅膀,飞不起来了。   别人指望不上,娜拉只得靠给几个孩子教些挪语会话之类勉强糊口度日。好 歹熬过了卫国战争,娜拉上了年纪,有些想家,获准去了离家稍近的彼得格勒。 当地政府为落实政策,安排娜拉担任了一个区的政协委员。虽说不过是个闲差, 却也衣食无虑。生活安顿了,娜拉反倒觉得有些无聊,想起柯察金的话,想找点 儿有意义的事儿来做,免得到了回忆往事时,只能为自己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 悔恨。好在年轻时结过诗社、玩过酒令,有老底火儿,娜拉开始试着写些小诗抒 怀自娱。娜拉的诗带有异国情调,自成风格,频频见诸报刊,渐渐小有名气。   这日,住在索契别墅的斯大林刚刚用过晚餐,翻开新出版的一期《月亮》杂 志,见到娜拉的新诗,不觉皱起了眉头:     寂寞让我如此美丽,     生命中有不能承受之轻?     我思,故我在。     ……   什么玩意儿!酸不溜丢的,布尔乔亚自恋情结!我们的人民都在抒豪情、立 壮志,赞美祖国、歌颂党、歌唱伟大领袖、讴歌社会主义,迎接新时代,你竟躲 在一边玩儿深沉,臭美!一边歇着去吧您呐!斯大林拿起电话,让接线员挂通了 专管“意识形态”工作的中央书记日丹诺夫的办公室。   几天后,联共(布)中央下达了红头文件──《关于〈月亮〉和〈彼得格勒〉 两杂志的决议》,同时下发的还有日丹诺夫同志的学习体会──《尼姑,还是荡 妇?》,逐级传达、层层贯彻,全国迅即掀起揭批高潮。人人觉得日书记的话很 是过瘾,这死不改悔的洋婆子不仅是“无思想的反动文学泥坑的代表”、“古老 文化世界的残渣余孽”,的确还“并不完全是尼姑,并不完全是荡妇,说得确切 一些,而是混合着淫秽和祷告的荡妇和尼姑”。娜拉一下子由名人变成牛鬼蛇神, 完全歇菜不算,还被剃了阴阳头,发配到了西伯利亚。   冬去春来,过了一年又一年。一日,新任第一书记赫鲁晓夫听完各省中央委 员关于各地学习落实“秘密报告”情况的汇报,刚想和身边的工作人员打个哈哈, 放松一下,信访办打来电话,称有一个过气的老外女诗人想见她。赫书记本就是 热心肠,加之新官上任,精力充沛,当即答应接见。“我是受害者,我是冤枉 的!”刚一迈进腿来,娜拉就放声痛哭。赫书记扶她坐下,一边听她断断续续地 申诉,一边不住地安慰她:“娜拉同志,你受苦了!还好,我们快要进入共产主 义社会了!你会得到补偿的。”听了这话,娜拉心想:若果真那样好,不妨等等 看。   孰料这一等就是二十年!克里姆林宫的掌门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赫鲁晓夫描 绘的“共产主义”非但没有如期降临,娜拉反倒觉得那个诱人的蓝图已变得越来 越远,眼看自己是抓不住了。娜拉绝望了,逢人便直着眼睛,反复叙说她那日夜 不忘的悲惨故事:“我是受害者,真的,……”讲着讲着,就淌下眼泪来,声音 也呜咽了。起初,人们还踌躇,还陪她掉些眼泪。但不久,周围的人都听得烂熟 了,几乎能背诵她的话,一见她开口就觉厌烦,便很少有人肯去理会这个可怜的、 喋喋不休的老妇了。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戈尔巴乔夫时代。世道剧变,一下子“公开化”、“自 由化”了。妙龄女郎亦个个换了“新思维”,傍大款、色相“寻租”成了时尚。 娜拉慢慢开了窃:都是我不明白,亏这世界变化快,原来玩偶并不坏。可惜老身 已是人老珠黄,没人愿玩了。既是如此,早早回家陪老托伐算了。一想至此,竟 然归心似箭,片刻也不愿再留。幸好国门打开,进出手续简化,交通便捷。娜拉 收拾停当,告别第二故乡,一日千里,飞回克立斯蒂阿尼遏,哦,已改名为“奥 斯陆”了。   轻轻推开家门,静悄悄的。蜷缩在沙发上的老波斯猫懒洋洋睁了睁眼,见是 女主人回来了,眼皮一耷拉,又兀自睡去。来到书房,新添了电脑,海尔茂正忙 着敲键盘,扭头一看是她,甩过话来:“Oh!小松鼠儿!这么久才回来。晚上 有个派对,早点儿准备一下,就穿那件红色的裙子吧!噢,先帮我冲杯咖啡来。”   娜拉信步走到了厨房,“还是‘雀巢’吗?打令?”   “当然。有什么不对吗?小鸟儿?”   娜拉一阵恍惚,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寄自中国大陆) 【丝露集】∽∽∽∽∽∽∽∽∽∽∽∽∽∽∽∽∽∽∽∽∽∽∽∽∽∽∽∽∽∽ ◆               逐 日                ·门 门·   这些天屋子外面又在下雨,只一迳是细朦朦的,时断时续,无休无止。割石 面的老房子被雨一浸,颜色就郁结着暗了下去。更有积日不散的云块悬于头顶, 仿佛随时就会撑不住。瞧那黑凄凄的颜色,真要掉下来的话,能把一切都懵里懵 懂地罩住,伸手不见六指。   打开天气预报,居然看见极东南的一个小角还画着太阳,于是现代夸父就直 奔火车站。三个小时之后,站在尼穆的大街上,天空是碧蓝色的,阳光有些刺眼, 恍若隔世。夸夫当年没追到太阳便渴死了。他倒下之后,变成了一片桃林,所以 我们现在有桃子吃。   尼穆的大街上很是热闹。好多支三五人的小乐队吹吹打打,歌声此起彼伏, 围观的人群中时不时有人双双起舞;女人们盛装传统服饰,头上梳个小髻,打着 与裙子一色的小阳伞,走来走去,游客拍照她们也不愠,还笑笑给摆个甫士;沿 街的饭店外面全都架起了大锅子煮Paela,虾,鸡块,香肠,青口等等都慢 慢地浮上了表面,米饭在汤汁中变成了黄色,香气四溢。   这个周末正好是尼穆的节庆日。这种盛会一年两度,重头戏是市中心古罗马 竞技场的斗牛节目。走在竞技场外面,有人不由分说就在我手里塞了票,嚷嚷道: “还有十五分钟就开始啦。”站在竞技场里面,太阳晒得我很暖和。我开始懒洋 洋地回忆以往在电视上看过的几个零星的斗牛镜头,不知道为什么,满脑子居然 都是些什么劳尔带球突破,达利穿起长燕尾服肩上站着公鸡之类乱七八糟的形像。   场子里有人骑着马,还有人穿金银青白紫赤的紧身衣走在后面。演奏铜管的 在看台上腆起了肚子。坐在我前排的女人戴了一顶花哨的小帽子,有一阵微风吹 过,帽子飘落到我的脚上。风过后,阳光越来越猛了,明晃晃的热如同一只大手 渐渐捏紧。我伸长脖子努力喘气。   铛──,音乐停,有人说话:“请大家起立,让我们为上周发生在美国的惨 剧默哀一分钟。”   越来越热了,身体里的空气都往上跑,呼呼地从鼻孔里喷了出来。我躁动不 安地把头摆来摆去,还踢了踢腿。   不知道什么时候,呼拉拉一片声响,大家都坐下了,只有我还站着。有人在 打量着我,低声说:“好像太激动了,是不是有点危险?”   危险!危险!忽然有大铁门在眼前咣铛一声打开,我想也不想就冲了出去。 我的心跳得那样的快,咚咚作响,脚下的尘土在这鼓点般的声音下飞扬了起来。   咚咚!咚咚!我孤零零地站在椭圆形的大场子里,上方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 着我。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们高高在上,他们不沾尘土……难道, 那个有着灰色眼睛的是雅典娜了?那个戴着盔状帽子的,是赫尔墨斯吗?还有那 个胖胖的小孩……一定是他们了!他们如同画中那样云集在一起,神采飞扬。   我很困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时空里。我试图想搞清楚来龙 去脉,但脑子象一块奶酪,中间全是大大小小的空洞。每一个想法踯躅在前行的 神经上,一绕过这些空洞就迷失了,再也找不到方向,变成了绿色的斑斑霉点。   有人拿了一块布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试图挡住我的视线。我愤怒了,冲过去 要叫他让开。还没等我跑到他跟前,他便轻巧地躲开了。   再有几个人拿了几块布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试图挡住我的视线。我更愤怒了, 一定要告诉他们叫他们让开让开让开让开。但是他们一转眼又都跑走了。   又来了一个人,他从正面向我走来。他一定是为了那些调皮的家伙来向我道 歉的吧。我想告诉他,其实也没什么,我并不是真的很生气。我想抬头对他笑笑, 但是烈日晒得我睁不开眼。一眯眼间,他已经和我擦身而过,手里不知什么时候 多了两把缀彩旗的刺枪。   我的背心一阵疼痛。有什么东西滴哒滴哒的落在地上。   滴哒!滴哒!我孤零零地站在椭圆形的大场子里,上方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 着我。他们的神色中充满了期待。我想问朱庇特,为什么虽然巨人族的安塞雷德 力大无比,他掷上天的石头还是无法打死朱庇特,反而掉下来埋葬了他自己。安 塞雷德金灿灿的身躯躺在凡尔赛的喷泉里,怒气从他紧握的拳头里激射而出,到 了高处散开,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芒。   危险!危险!忽然有大铁门在眼前咣铛一声打开,所有的迷障促然散去,一 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正是危险的化身。他的 危险只对我而生。他的危险只有我能感受。他的危险并不在于藏在布块底下的利 剑,而是他愿意将他自己舍弃,在这一瞬间完全融入我的生命。   顿时,我失去所有的防线。在他轻盈的挑逗之下,我慌乱的反击渐渐被纳入 了他的节奏。我的每一次冲击从他身侧险险擦过,仿佛这样的距离正是亲密到恰 好处。随着飘动的布块,他外足虚点,柔和的腰肢微微侧向我。他是那样地向我 无限接近,我被紧紧包裹,无处可逃。阳光越来越猛,明晃晃的热如同一只大手 越捏越紧,我无法喘息。   终于,他要动手了。   他在瞄准,我在等待。   利剑正正插进我的心脏,一股凉意如此深刻地贯穿了身体。所有的燥热瞬间 都随着创口流失了。静静地站在竞技场里面,觉得太阳晒在身上其实很暖和。上 方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他们的神色中充满了期待。我开始懒洋洋地想他们 在期待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满脑子居然都是些什么德布罗尼亚为赫尔墨斯塑的 青铜小像,踩着风神,轻灵无匹;罗马人修建的有暖玉般温泉的浴场;蔚蓝地中 海边的白色岩石上,有几个少年嘻闹着跳水……   真美丽啊,我任由无声的感叹从嘴角滑落。一滴,一滴,鲜红色。   意外而又意料之中,我的身体离我而去。它颤危危地往边上挪了几步,靠向 场子边上的挡板。然后缓缓地下滑,终于安静地睡在了地上。面孔庄严而没有表 情。   上方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他们的神色中充满了期待。忽然间,我 明白了他们期待的是什么。他们已经置身事外,一步跳出凡尘便永远也无法再踏 将回来。一切交织纠缠的感受都已经离他们而去,他们在注视,同时并不注视。 他们在期待,其实并不期待。   不明所以,我忽然大恸,掩面匆匆离开。   尼穆的街上依然热闹,Paela都已经煮好,有穿宝蓝色长裙梳髻打伞的 女子清脆地说请给我来一份。有小提琴手在边上演奏《I did it my way》,女子低声附和着唱了起来。天空依然碧蓝,阳光有些刺眼,恍若隔世。 (寄自法国) ◆             空虚中的祖父                ·沈方·   国庆节放假前,单位里同事闲聊,谈到长长的假期去哪里。小陆说约好要去 石门湾,那边有相熟的朋友接待。遇到主要节日放长假,近年似乎成拉动消费的 重大措施。一般双休日,喜欢四处跑的人也只能就地取材,在附近走走。六、七 天的假期,那个活动空间显然是一下子扩大了几倍。节日一临近,电视、报纸开 始到处传播各地旅游行情,出名的旅游城市准备迎接几十万游客,无疑是商家的 利好消息。据说上海、杭州等地将是人满为患。聪明的人则反其道而行之,选择 不大出名、鲜有人去的地点安排假期活动。小陆说石门湾恰好是这样的地方,向 朋友借一部车子,差不多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既了却了外出走走的心愿,又避 开了人头攒动的喧嚣。   听小陆一说石门,我也起了兴致。很久以来,我隐隐有一个去石门湾看看的 愿头,却一直没有能去。因为从来没有到过石门湾,我只知道一个大体的方位, 对石门湾的印象全部来自丰子恺先生的《缘缘堂随笔》一书。丰先生对石门湾的 介绍精确到位,已经不需要他人插嘴罗嗦。他说石门湾“位于浙江北部的大平原, 杭州和嘉兴的中间,而离开沪杭铁路三十里。这三十里有小轮船可通。每天早晨 从石门湾搭船,溯运河走两小时,便到了沪杭铁路上的长安车站。由此搭车,南 行一小时到杭州;北行一小时到嘉兴,三小时到上海。到嘉兴或杭州的人,倘有 余闲与逸兴,可屏除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船走运河。这条运河南达杭州, 北通嘉兴、上海、苏州、南京,直至河北。经过我们石门湾的时侯,转一个大弯。 石门湾因此得名”。   丰先生说的运河,就是隋炀帝征集大量人力物力,费时六年开发的京杭大运 河。直到现在这个高速公路时代,运河仍然是江南重要的水路运输通道。至于丰 先生在《辞缘缘堂》一文中谈到的朱漆栏杆玻璃窗的客船,三五元的船价,以及 船上可以摆开被褥、枕头、书册、烟袋、茶壶、热水瓶、酒壶、菜碟的诗意旅行, 在讲究快速便捷的今天,当然是不复存在了。曾经十分庞大的内河航运公司,在 与火车、汽车的竞争中几乎全军覆没,起先是客运的衰落,后来是贷运的不景气, 航运公司的工人大多面临失业。江南为数不少的城镇,在过去依赖于紧靠水路要 道,成为繁华的商业重镇,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江南小镇文化。现代交通工具的发 展,水路运输渐渐被陆路交通替代,这些江南小镇也失去了原有的商业地位,变 成冷清的次要城镇。与之相反,一些临近公路、铁路的小镇迅速发达,集散功能 转移到这些新兴城镇。只有很少一部份城镇被旅游业看中,江南小镇残剩的廊檐 街、水阁楼、石拱桥、旧时大户人家的故居花园中间,出现了来自大城市的游客。 喝茶聊天,推开旧小镇富家小姐闺房的雕花木窗,想像往昔生活的情景,兴致勃 勃。石门湾这个江南小镇文化的经典,我猜想不可能逃避时代变迁的过程,当下 的境况应该是如此。   我想去石门湾看看的另一个理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的祖父曾在那里行 医,作为基督的信徒,他还在行医之余传教。祖父的老家是与太湖相去不远的乡 村,从父辈那里听说曾祖的姓名是沈芝生,从祖居仅剩的一把陶瓷茶壶题款上得 到印证,确实如此。祖父名叫沈知道,他是一个不安于蛰居乡间的人,他经人保 荐湖州上家美国人办的教会医院“复音医院”学西医,曾祖竭力反对,执意要让 他在家掌管田产。据说那天祖父是爬楼窗离家的,学成之后,他独自来到石门湾。 1937年,祖父自己生了一场重病,由于那时缺少良药,一直没能治愈。同年 11月6日下午,侵华日军的轰炸机对石门湾狂轰乱炸,祖父拖着病体,率全家 仓猝逃出石门湾,避难于乡间。石门湾的家产全部毁于日寇轰炸。不料祖父经此 打击后,一病不起,不幸故世。祖母没有他法,只好拖儿带女,回到老家靠变卖 家产度日。一个女儿那时尚年幼,祖母怕子女多,养育不了,就送给了桐乡县乡 间的避难处一户也是沈姓的人家。石门湾并非是军事重镇,不过是一个运河边上 的商业码头,日军为什么要对其进行毁灭性轰炸,至今仍是一个历史之迷,没有 资料透露轰炸的真实意图。分析起来,大概只能算是作为一种打击士气威慑性行 动。   那天,突然其来的轰炸使石门湾的居民惊恐万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居民连 夜逃离满目疮痍的家园。祖父在那天夜晚也乘船逃往桐乡县与吴兴县交界处的乡 间,数月之后病死在那里。自我懂事,那段历史已过去三、四十年,时代完全是 另一个样子。家里很少有人提起当时的事,偶尔谈到也是寥寥数语,逃难的情形 已无从说起。还是丰子恺先生在《辞缘缘堂》中说到:“收拾衣物,于傍晚的细 雨中匆匆辞别缘缘堂,登舟入乡。沿河但见家家闭户,处处锁门。石门湾顿成死 市。河中船行如织,都是迁乡去的。我们此行,大家以为是暂避。将来总有一天, 回缘缘堂的。谁知其中只有四人再来取物一二次,其余的人都在这潇潇暮雨之中 与堂永诀,而开始流离的生活了时”。   祖父生前家中是一妻一妾,他死后祖母她们迁回老家,孤儿寡母无以为生, 依靠变卖田产养家。到1949年,田产变卖得所剩无几,土改的时侯幸运地评 了个下中农,光荣地列入贫下中农这个革命的队伍。而另外有一些地主分子,本 来也是省吃俭用的农户,好不容易购置了一定规模的田产,期待过一过小康生活, 到了以拥有生产资料多少划定家庭出身的时侯,自然就进入了地富反坏右的行列。 世事难料,祖父的不幸早逝,反而给家庭在新时代的生活带来了幸运。属于祖父 留下的遗产,我只看到过一件东西。那是一只大约三尺高的黑漆小柜,自上而下 是六个抽屉,两边是窄窄的长条扣板,板上有铜制的锁孔。这件奇怪的家俱不知 道究竟派什么用场的,许多年以后祖母也去世了,我突然想到问父亲,他想了想 说那是祖父诊所里用来放钱和帐簿的。事实上在石门湾时父亲尚年幼,他说的也 未必确实。只是我小时侯顽皮,翻箱倒柜曾在黑漆小柜的抽屉架板缝隙里发现过 一枚面值两角的银角子,或许是一个类似于保险箱的家俱吧。父亲还说这个小柜 是逃亡时从轰炸后的大火里抢出的,房屋及其他的一切都已化为灰烬。   江南吴语地区,称祖母叫“娘姆”。父亲的亲生母亲,我称呼娘姆。还有一 位祖母因为年长几岁,我称呼大娘姆。娘姆来自乡村,没有文化,是目不识丁的 文盲。大娘姆则是近视眼,晚年患上沙眼,迎风落泪,乡间叫“风泪眼”。我后 来得知,大娘姆是教会育婴堂长大的孤儿,在教会学校念过书,据说有初中文化 程度。她时常要跑一里多路去那时的生产大队部拿来一大堆过时的报纸,坐在灶 屋间里读报。她对报纸的习惯叫法是“申报”纸,其实都是人民日报、解放日报。 祖父一夫二妻的生活留下的后遗症是两个年老女人不时要为生活琐事吵架,而大 娘姆生育的两个女儿,一个逃亡时送了人,还有一个也出嫁在外。祖母生育两个 儿子,大儿子长到十多岁得病去世,父亲活了下来,是家中唯一的男劳力。旷日 持久的家庭争端,大娘姆始终是一种退让的姿态。家里的粗糙杂活也是大娘姆包 揽下来了,她时常拿个大号的竹篮出门打猪草,喂猪食。从她对母亲的客气态度, 可以看出她非常明白家庭关系的复杂,对她与母亲那种特殊的婆媳关系处理得恰 到好处。母亲也对她特别关心,每年给她置制一件新布衫,也不时买点吃食送她。 两人的关系,一直如同一对友好的宾客。   不知道祖父在世的时侯是如何处理家庭关系的,从唯一的祖父遗像看来,他 的神态是忧郁、平和的表情,没有令人敬畏的气度。民间画师用碳笔描摹的画像 上,祖父面容清瘦,头发稀少,眼眶深陷,眼神若有所思,身穿一件布长衫。与 其说是一个悲天悯人、悬壶济世的医生,祖父更像一个忧郁、压抑的传教士,站 在教友中间宣讲耶稣故事、教义。1995年,我出差去沈阳,在玫瑰大酒店附 近大街的夜市上,第二次购买了一本黑皮烫金的《圣经》,试图通过再次阅读想 像一下祖父在石门湾传教的心境。《马太福音》中耶稣对门徒说:“你们是地上 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 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从精神到肉体,祖父始终与人生的痛苦打交道。我 想像不出他的日常生活是否快乐,最后他从精神、肉体两个方面彻底失败了,不 复存在于世上。   祖父学的是西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江南小镇尽管商业繁华,但也不大 可能获得足够的药片、注射液,他面对病人,拿起派克自来水笔书写处方时,所 能提供的药品必定贫乏,许多时侯处在无可奈何之中。就像天父、耶稣不能消除 人世的痛苦,对日军突然轰炸中石门湾居民没有能庇护其安宁。逃亡到乡间的祖 父,看到自己多年的惨淡经营毁于一旦,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神的天国。一次听姑 母回忆小时侯在石门湾的生活,她说当年也念过一段时期书,吃麦精鱼肝油。与 她后来出嫁在乡村农家的日子比较起来,早年的生活无疑是享福,向往之情在她 脸上流露无余。一天,姑母抱着我的小女儿唱道:“洋啊洋泾滨,依呀依顿俏 ……”。我不禁想到,祖父在美国人办的教会医院里学医,会不会学得几句洋泾 滨英语,这些现在是不得而知了。   老家的祖屋是三开间的青瓦楼房,是那个自然村子唯一的楼房。朝东一个墙 门堂,围墙内有一棵千年不大的黄杨树。朝南三间厅屋。再进去,东西两间灶屋, 中间是一不大的天井,栽有一棵月季,东西由一条走廊贯通。后面就是三间楼房, 分东西两个楼梯。据老人们说,祖屋曾让“长毛”占领,在屋后杀过人。我估计 祖屋建于太平天国以前。到曾祖那一代,家族已分成三支,各支都是单传,三间 楼房正好分为三家居住。当年的建造者,似乎有点先知先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因为其中一支有两个儿子,需要在西侧扩建平房,商量的结果是拆掉厅屋,添些 砖瓦扩建。旧时的砖木结构使用大量木料,扩建工程设计比较简陋,不但未添木 料,还省下不少,三家平均分配制作了不少必备的家俱。学校放假,我通常要去 老家住几天,曾在自己家里和隔壁亲戚家楼上楼下,寻找新鲜的东西,除了看到 过一些有插图的线装书和石印章,一无所获。有不少器物是在“破四旧”运动中 烧毁了。至于祖父的遗物,当然是更不可能发现了。对我来说,祖父只存在于片 言只语的空虚之中,无法找到足于证明他生前事迹的有力物证,如果没有他的遗 像我几乎要怀疑祖父是否真正存在过。   1994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相信传教士兼医生的祖父存在确实性。 那年,祖父死后送人的小女儿──我失散了五十多年的小姑母,几经周折终于找 到了我们。她现居于桐乡市河山乡,姑父是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生有两个儿子 和两个女儿。由于姑母只记得生父是石门湾的医生沈先生,且已去世,不知道娘 家人现在何处,一直没有能联系寻找。当上桐乡市政协委员的表姐,向石门湾的 一些长者多方查询,从丰子恺先生的后代那里获悉祖父的老家详情,碾转找到我 家,两个姑母、父亲三人相见,老泪纵横,祖父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话语之间。家 人团聚的宴席上,表姐说祖父传教的基督教堂还在,做了食管所的仓库,已经改 建得面目全非。据说教堂也是祖父个人独自建造,父亲他们谁都没有看到有关房 产的任何证明文件,逃亡时的惊慌由此可想而知。   也正因为此,我才重又萌生了去石门湾看看的念头。国庆节前那几天,我又 与另一位朋友说起打算去石门湾的事,约好结伴同去,朋友也可顺便去瞻仰一下 修复的丰子恺先生的故居缘缘堂。遗憾的是后来因为一件杂事,我不能如愿,最 终还是没有去成。去石门湾寻访祖父旧事,还是我此生想做又未做的一件事。存 在于空虚之中的祖父是如此遥远、模糊。 (寄自中国大陆) ◆             雨   伞               ·阿 待·   李晚稻是在寻猎旧家具的garage sale中发现那把伞的。那时李 晚稻刚有了自己的家,说“家”是指房子。李晚稻早就成家了,但是一个自己的、 真正意义上的“家”──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买来的、想望多年的可以称作 “家”的房子,却很迟才实现。那年他四十五岁了。   他的家不大,三卧室两车房那种的,跟其他有钱的中国同胞不能比,他们都 买四卧室三车房。不过与以前住的公寓,与在国内的老家,甚至与近几年兴旺起 来了的大哥、二哥、还有姐姐的家相比,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李晚稻一家三口, 要那么多卧室干吗呢?他与妻住一屋,儿子住一屋,还空着一屋。那空着的一屋 就当作书房吧,当然也摆一张床,遇到有人来访,还可以当作客房,以示好客之 心。车房里停着两辆车,绰绰有余,旁边还可以放置割草机和扫雪机什么的。房 子虽然不新,但维护得很不错,特别是有一个基本上装修好了的宽敞的地下室。 他们买了张旧乒乓球桌,将它放在地下室,冰天雪地的冬日他们也有地方活动。 这对他们好动的十五岁的男孩来说很重要。那房子座落在一个小山包上,从屋后 的露天平台放眼望去,可以看见远方绿树丛中大教堂的金字塔形青铜尖顶。夕阳 西下时,那铜绿的金字塔顶与红色的晚霞构成一幅天然图画,淡时象水彩,浓时 象油画,特富诗意。   新家要有家具来充实。刚花了一大笔钱付了房子底金,家具就只好先买旧的 来对付了。每到周六的早晨,李晚稻就和妻子驾上车到处去garage  sale找寻旧家具。这个星期六,离家不远的一片住宅区有好几户人家在办 garage sale,李晚稻夫妇自然不愿错过。可是走近了才发现,大多 是小儿的衣服鞋袜图书玩具之类。李晚稻的妻撩起一件精巧别致的婴儿套装,轻 轻抚摸,眼里流露出衷心的喜爱。   “How cute!”她说。   “走吧,咱们又没有婴儿,那么眼巴巴的干吗。”李晚稻催促他妻。   “我又不是想买,看看都不行。”妻怨道,放下手中的婴儿套装。   李晚稻一眼瞧见那间车房的角落里立着一把纸伞──一把褪了色的红雨伞。   “那伞卖吗?”他问。   “要那破伞干吗?”妻子嗔怪他。   坐在一张折叠椅上的胖女人回头看了看车房的角落,说:   “凡是在车房里的东西都卖,我们要搬家了。”   “我能看看吗?”   “自然。”胖女人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摇一晃走到车房角落,取来了 那把红色的纸伞。   李晚稻接过伞,退了伞圈,打开。长年让伞圈束缚着,伞面有点粘住了,李 晚稻费了些劲才将伞撑开。说是红伞,其实只是伞骨的外面油漆成红色,撑开来, 里面是一个棕黄色的世界。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掉入了这个熟悉得让他心痛的世界。 那伞上面画着两只中国画的鸟儿,栖息在树枝上,一上一下仿佛在互相倾诉。李 晚稻的手有些颤抖了。   “How cute!”他说,不知不觉中竟模仿起妻的口气来。   “你是从哪儿弄到这伞的?”他意识到以后,就忽然转身问胖女人,问得很 快,想要掩饰住自己的笨拙和兴奋。   “这伞其实不是我们的。五年前我们搬进这所房子时它就站立在那个角落 里。”   胖女人用她滚圆的胳膊往车房的角落挥了一下,“恐怕是前房主忘了带走, 或者是不想带走可又不愿扔了。我想,一定是不想带走又不愿扔了,因为我也正 处在这个困境中。”她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全身的肉也随着笑声抖动了。 “我们自己有好几把伞,再说它又特别笨重,因此从未用过。”她进一步解释。   “多少钱?”李晚稻问。   “就算,五块钱吧,”胖女人想了想说。“看你真的很喜欢它,对你恐怕远 远不只五块钱呢,你知道,sentimental value是无价的。” 她耸了耸肩,笑咪咪地看着李晚稻。   李晚稻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胖女人看中了心思。   “三块钱,这伞没什么用处,恐怕还漏雨呢。”他讨价还价起来。   “三块就三块吧,”胖女人很干脆地说,“对我们还是个负担呢,扔了又不 是,带走也不是。”   李晚稻付了钱,拿上伞就走。   “要不是遇见你,它恐怕要永远站立在那个角落里喽。”李晚稻走出那家的 车道时,听见胖女人在他身后这么说。   “唉,我们不是才买了把尼龙伞,一把新伞也才四、五块钱。这纸伞又破又 重,没一点用处。”妻开始发牢骚。   “你没听见那女的说‘sentimental value’?”李晚稻 反驳。   “什么sentimental value不sentimental  value的,我才不管。你老嫌我买没用的东西,看看你自己,你买了没用的 东西就说是sentimental value,不知道你居然还象林黛玉那 样sentimental呢。”妻说sentimental时故意拖着长音。 上了车后,她仍然唠叨不休。   几个月来,大概是搬家和寻猎家具的没完没了的辛劳把妻的耐性给磨尽了, 李晚稻一声不吭,只在心里想。妻近来变得很别扭,仿佛也憔悴了许多,唉,是 不是更年期到来了?他趁妻不注意的时候,偷看了她一眼。呵,真是“人比黄花 瘦”!四十多岁的女人了,怎能不憔悴?   那天东奔西跑的结果,他们什么家具也没有买到。不是不合适,就是太破旧。 可是一天下来,他们还是花了五块钱──花在了互相指责对方买的“没用处”的 东西上。三块钱花在那把雨伞上,另外两块钱花在一个绒布狗熊上──李晚稻的 妻强调说,这绒布狗熊对她有着“sentimental value”。   晚饭后,李晚稻忽然想出门散散步。他问妻想不想一块儿去,妻说跑了一天, 够累的了,还散什么步。李晚稻刚迈出家门,就发现几滴雨点落在头上。他登时 大喜,进门抓起那把刚从garage sale买来的红雨伞就走。   “怎么又回来了?”妻在厨房里问。   “下雨了,正好试试这伞,看它管用不。”   李晚稻撑起那把褪色的红雨伞,一会儿擎在手中,象手持大旗;一会儿搭在 肩上,如肩扛大枪。他摸着木头伞把油漆过的光滑中依然隐隐可触的粗糙浑厚, 这种感觉是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习惯了的金属伞把的细小冰凉大不一样── 它暖人心脾呢。他把指头伸进内伞骨之间的线网,细细地磨蹭,爱不释手。初夏 稀疏的雨点打在伞背上,嘣嘣地响,就象敲小鼓一样有节奏。他喜爱那声音,那 是来自童年的声音,多么独特,多么有韵律。夜色中那伞有如一片巨大的屋顶罩 在他的头上,他感到安全,感到说不出来的亲切。他张大鼻孔呼吸,仿佛要从这 把陈年旧伞上嗅到那种熟悉的、只有新伞才具有的浓重的桐油味。当他从路灯下 经过时,他看见了那两只栖息在树枝上的互相倾述衷肠的鸟儿,一上一下,当中 隔离着一片棕黄色的世界。他仰头注视,那片棕黄色的世界就在他的眼前扩展开。 那把伞是怎么到了他的手中,又是怎么弄丢的?   “结婚送伞是不吉利的,因为伞与散同音。”他的对于天下风俗人情无所不 知的姐姐悄悄告诉他。那年李晚稻大约十岁。   大概正因为这原因,李晚稻的父母亲从来不用那把伞。尽管如此,那伞还是 被他母亲当作珍宝,常年锁在大皮箱里。李晚稻这年上四年级,姐姐比他大九岁, 高中刚毕业,进了工厂工作。以往下雨天都是姐姐与他一同上学,同遮一把伞, 先到他的学校,然后姐姐再去她自己的学校。好在两所学校相距不远。现在姐姐 上班了,不能与她合遮一伞去上学,妈妈就让他带斗笠。春日里雨季的一天,李 晚稻忽然不愿意带斗笠了。他要妈妈给他买把雨伞,因为,“班上的同学就我和 范家华戴斗笠。昨天连范家华也不戴斗笠了。”   他的妈妈有点吃惊地望着他,问:   “不戴斗笠了?那不是要遭雨淋了吗?”   “他宁遭雨淋也不戴斗笠。”李晚稻宣布,仿佛是他自己的宣言似的。   “那可不行。不能学他,你要戴斗笠。”妈妈要求。   “我不戴,我不戴。”   “你没有理由不戴。”妈妈想了想,又问,“戴斗笠有什么不好的?”   不问倒好,一问,李晚稻就鼻子一酸,抽泣起来:   “潘小六一见我就唤‘插秧了,种晚稻了’,其他同学就起哄,嘲笑我。”   妈妈同情地望着儿子,可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插秧了,种晚稻了’,呵,亏他想得出来,戴斗笠和插秧、种稻,倒是 很自然的联想。不过别理他,你的名字很好,很不同凡俗。你知道为什么给你取 这个名字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过一百遍了,因为我出生时,爸爸正好去乡下收割晚 稻。”李晚稻不耐烦地说。   “不只呢,生你时我已经四十岁了!你看,你比你姐姐小了九岁,比你大哥 小了十五岁!你是一个晚──到──的孩子,是一个意外的宝呢。”   “可你们只为自己着想,给我取了个这么古怪的名字,让别人钻空子。”李 晚稻愁眉苦脸地说。   妈妈不做声了,默默地坐在床头。姐姐坐在旁边一张藤椅里勾织一条永远织 不完的围巾。这样地过了几分钟,妈妈站起身,撩起蓝褂的下摆,从腰间那一串 钥匙大阵中拨罗出一把铜钥匙,开了放在门后的大皮箱的锁,从里面抽出了那把 伞。李晚稻张着口,呆呆地瞧着母亲将这把伞小心翼翼地从层层旧报纸的包裹中 取出。他是第一次看见这把依然崭新的、油光闪亮的雨伞。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 这么漂亮的伞。   “这伞可不能丢了,是人送的。”他的妈妈说。   “谁送的?我认识吗?”李晚稻很好奇,什么都想知道。   “那人已经死了,你出生前他就死了。”妈妈没好气地回答。   这时他姐姐也凑上来,啧啧称赞那伞的风采。   “他是我的表哥,你们应该称他表舅舅了。”过了一会儿,妈妈慢慢地说, “不过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我的大姨妈很年轻就去世了,姨父继弦后生下我表 哥。他十四岁时我十岁,”妈妈看着李晚稻,“我那时和你一样大。我们一起去 山上拾柴,他从岩石上摔下,去了一条腿。”   “他干吗送你一把伞?”李晚稻问。   “他是一个伞匠,就是做伞的。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在一起玩,在一起摘 桑叶喂蚕宝宝,一起上山拾柴。我们两家很早就给我们定了亲。后来他只有一条 腿了,我父母亲就反悔了。”妈妈没有回答李晚稻的问题,想起了往事。   李晚稻和他的姐姐静静地听着。   “不过,别看他只有一条腿,身体又弱小,他可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呢。他 靠自己的手艺谋生,从来不倚靠任何人。他说他就象一把伞。”   “为什么?”李晚稻追问。   “因为伞只有一条腿啊。”   “啊,对的对的。”李晚稻欢喜地直叫,“后来呢?”   “后来,我十八岁了,这时我的父母已经将我许配给了你爸爸家。表哥对我 说,他还是想娶我,”妈妈说到这儿,脸有点红,“他说,他有做伞的手艺,他 勤劳肯干,我们会有一个很好的家的。可是,我父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妈妈停住了,叹了一口气。   “于是你和爸结婚时,他就制作了这把伞送给你。”精明的姐姐慢吞吞地插 嘴,这时她已经坐回藤椅里继续勾织起她那永远织不完的围巾。   妈妈没有理睬姐姐。   “他是只知道做伞的,做伞是他一辈子知道的唯一的事情,也是他唯一的财 富。除了做伞,他什么也不懂。”妈妈竟然有点动情,眼圈红了。“不过为了他 送的这把伞,你爸爸在他生前一直不能原谅他。可我相信表哥并没有恶意。”妈 妈似乎在为她的表哥辩护。   “恶意?为什么?”李晚稻不明白。   姐姐对晚稻使了个眼色。   “小孩子家,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妈妈回复了常态,清了清喉咙,“晚 稻,你可不能丢了这把伞啊。喏,打开!”妈妈命令道。   “既然这么宝贵,那我就……”李晚稻踌躇地说。   “打开,用吧。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是保存纪念品的。该用的东西放着不用, 太奢侈。”妈妈坚持。   就在那晚妈妈到屋外去倒垃圾时,李晚稻从姐姐那儿知道了结婚不好送伞的 规矩。   第二天又是个雨天,李晚稻高高兴兴撑着那把对他来说既古老又崭新的雨伞 上学去了。桐油的味道真好闻,使他精神抖擞。他对着上学路上的女孩们转动着 伞把,雨点就射向四面八方。女孩们尖声怪叫着逃开,他心花怒放。跨近教学楼 时,他碰见好朋友范家华,他正和他哥哥同撑一把伞来上学。   “放学时我到你们教室来接你,”范家华的哥哥说,“如果不下雨,你就自 己回去了。”   “不用了,晚稻有伞,我可以和他一起回去。”范家华已经看到李晚稻的新 伞了,就这么回答他哥哥。   “嘿,你这伞好精神,是才买的?”范家华蹦跳到李晚稻面前,劈头就问。   李晚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我妈的伞。”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给范家华讲那伞的故事。   进了教室,李晚稻将他的伞小心搁在课桌下,伞头搭在课桌下方的横杆,伞 柄支在水泥地上。也许是这把新伞给他带来了好运,那天课堂上的一切都进行得 很顺利。一贯以出其不意制服学生为名的算术老师冷不防地提问时,李晚稻正襟 危坐,腰杆挺得比旗杆还直,崔老师就放过了他,将眼光扫向范家华。结果是倒 霉的范家华通堂罚站,直到下课。语文课的听写,他也没有写错一个字,而大部 份同学都将“稻田”的“稻”写错了。语文老师让他上黑板将“稻”字写得大大 的,示范给全班看。走回座位时,李晚稻得意地高昂着头,朝潘小六的方向斜视 而去。那天便再也没有潘小六的恶作剧了。体育课因为下雨改在室内上。李晚稻 一向惧怕前滚翻,每次轮到他时,他都想尽办法逃避,因此四年级了,他还从未 翻过一个前滚翻。不过那天,他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就翻过去了。呵,没想到居 然这么容易!于是他翻了一个又一个。   放学时,班主任杨老师象往常一样叮咛大家,不要将东西留在教室或者课桌 里,以免丢失。学校的围墙倒塌了几个月,一直没有经费修理。同学们都回家了, 李晚稻和范家华做值日生。扫地前,他们照例先把课椅搁到课桌上,李晚稻把他 的雨伞挪到教室前方的一个角落里。他打扫完教室,直起腰来,一眼就看见他那 把崭新的雨伞站立在角落里,乍一瞥,仿佛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呢。他就一手握着 扫帚,一手提着畚斗,站在那儿看着他的雨伞。忽然间,他觉得那把伞活象一个 独腿人倚靠在墙角,他身着长红袍显得很高傲华丽,可单影只身缩在墙角又很卑 微孤独。   不知何时雨停了,晚春的落日将余光射进教室,空气里登时充满了即将到来 的夏日野性的召唤。到目前为止,这天的运气一直不坏。不过,在那天剩下的几 个钟点里,李晚稻的好运气开始退散了,这与他的朋友范家华很有关系。   “晚稻,今天上学时我注意到小尼姑庵墙外的芒果有拳头大了。”范家华擦 完黑板,忽然想起似地叫道,“我哥说,六年级的民强他们前几天就偷摘了,他 吃了一个,蛮甜的。”   于是两个男孩将课椅胡乱搬下,匆匆结束了他们的值日生工作,往尼姑庵进 军了。他们偷摘芒果的活动并不顺利,自从民强他们的冒险之后,有人在芒果林 深处搭了棚子,日夜守护。两人只好在果林的边缘地带进行。即使这样,还是被 发现了。那人手持一根短棍,从林中风风火火杀将出来,口中大喊“捉贼”。站 在地上守望的范家华拔腿就跑,李晚稻手忙脚乱跳下树时,裤袋挂在了树枝上, 为了逃命,他只好用力一拽,拉了个大口子。上气不接下气逃出了半里地,见那 人没有追上来,两人才放下心。辛辛苦苦摘来的几颗芒果都在逃跑中丢失了。两 人往路边的杂草地躺下,心脏还在怦怦乱跳,就听见一声响雷在天空爆炸,接着 雨点就开始往下落,不一会儿就成为倾盆大雨。   李晚稻这才想起了他的伞,他的既古老又崭新的,万万不能丢失的伞。   “我的伞!”他大喊,“我的伞!我的伞!”他一边喊一边朝学校飞跑。   他的伞不在那个角落里了。李晚稻搜遍教室,每一个角落,每一张课桌,上 上下下,里里外外,不见他的伞。他感到两腿沉重,浑身无力,一下跌落在他的 座位上。周围没有人,他就放声大哭。   “怎么啦?”学校的工友黄依伯从门外探头问道。   “我的伞丢了,我的新伞丢了。”李晚稻哽咽地说。   “什么时候丢的?”   “放学以后,我和范家华做完值日生,我忘记带上伞,就回家了。”   “嗯”,黄依伯沉思着,一会儿他又问:“什么颜色的?”   “红色的,上面还画着两只小鸟。”   “我倒是拾到一把雨伞。”黄依伯说,话还没落音,就被李晚稻兴奋地打断 了:   “是我的伞!是我的伞!”   “不过是黑色的啊,上面也没有两只小鸟,上面,嗯,上面好像,什么也没 有啊。”黄依伯同情地说。   李晚稻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的伞是红色的,上面有两只小鸟。”他说,眼泪从眼眶里滚滚涌出。   从此,李晚稻就再也没有见到那把红色的、上面有两只鸟儿的伞了。不用说, 作为惩罚,他又只好戴斗笠了,这样地一直戴到小学毕业。   雨停了,李晚稻仍然撑着他的伞。他意识到小鼓的敲击止了,就把伞拉开, 仰头望了望天。嗯,一轮上弦月从云后钻出,看来今夜是不会再下雨的了,他想。 他没有把伞收起,而是把它搁在肩上,转动起伞把。那伞就在他的背后象风车一 样旋转起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漫步踱出了一英里多地,出来也有近一个小时 了。应该回家了,否则妻又要唠叨了。   开了门,家里静悄悄的,他估量妻和儿子都已上床。起居室还亮着微弱的灯 光,他走进去,却看见妻坐在沙发上,怀中搂抱着那个绒布狗熊。电视没有开, 她是坐在那儿发呆呢。   “还没睡?”他问。   “等你呢,再说这么早,怎么睡得着?”   李晚稻没说什么,就坐下打开电视。   “我,两个月没有来例假了。”妻说。   “哦,”李晚稻应了一声,心想,是更年期到了吧,难怪。   “我,”妻还有什么要说似的,可是却停住不说了。   “嗯?”李晚稻说,手上按着遥控器,不停地转换着频道。   “你在听我说吗?”妻责问。   “我不在听你听谁?”李晚稻有点不服地回应。   “关掉电视。”妻命令。   “你说你的吧,干吗要关电视。”   “关掉电视!”妻再次命令。   李晚稻为了顾全大局,心不甘情不愿地关掉了电视。   “我有了。”妻说。   “有什么了?”   妻没有回答他,却忽然火山爆发一样地哭喊起来:   “这回我可不打胎了!”   李晚稻朝她转过脸。   “你说什么?”他不相信。   “这回我可不想打胎了!”妻哽咽。说完紧紧搂住那绒布狗熊,象抱宝宝似 的,把头也埋进去,呜呜地哭。   李晚稻望着妻,半晌说不出话。好一会儿,他才迸出一句:   “不打了,当然不打了!”他如梦初醒,高声大笑,“哈,我们又要有一个, 一个晚──到──的孩子了!”   那晚临睡前,他对妻说:   “今天这两样没用的东西可买对了。”   妻对他翻翻白眼,没好气地问:   “这话怎么说?”   “你不记得那胖女人?──没关系,睡吧。”李晚稻说。 2001年6月20日于CEDAR RAPID,IOWA (寄自美国) ◆               茫崖记                ·赋 格·              (二)信 德   我从俾路支斯坦省的奎达市出发,坐了一夜的火车,来到印度河下游的信德 省。借着天光看见Dadu的站牌,知道坐过站了,于是下车。在月台上买了早 饭──炸鱼拌饭,揭开裹在外面的报纸,捧在手里一口一口地吃。鱼块多刺,表 面细细撒一层辣椒粉,饭里掺了橙黄色的番红花(saffron)碎末,着色 兼以调味,这油乎乎的食物说不上好吃,却使我油然想起“鱼米之乡”的词语来。 果然是在平原水乡了啊。太阳蒙在水汽里,白茫茫的一团亮斑,人扣在蒸笼里, 浑身湿答答像拧不干的抹布。   吃饱了饭觉得宽心,懒懒的睡在站台上等反方向的火车,四肢舒展开去,像 一块腐肉任由苍蝇上下盘绕。白袍早被汗水渍透、共泥土一色了,包裹在布片里 的这具肉身假如还有思想的话,它大概惟愿就此腐烂下去,在半睡眠中一任自己 无声无息地烂掉。   达杜这一带的树林和水域据说是巴基斯坦有名的“水浒”,聚结了一支名唤 “达寇(dacoit)”的绿林好汉,拦劫绑架无所不为,官军围之剿之,结 果不了了之。就在不久以前,信德省还有这样的规定:凡进入达杜地区的外国人 都得雇用贴身保镖,陪吃陪住陪玩须臾寸步不离,连出恭都盯着。公家保镖不收 佣金,只取小费,想想倒也不差,不过这项规定如今已成空文,可能官匪双方玩 累了吧,谁也不想再惹谁,于是乎大家太平。或者由对立转为暗中勾结也说不定。   我在午后最热的时候到达Moenjo Daro车站。正是午休时间,售 票处木窗半掩,一老一少仰面倒在藤床上酣睡,车站外空地上停着一辆印度式双 轮马车(tonga),赶车的赤脚男孩斜靠在车篷里打盹儿。不知过了多久, 有牧童骑着水牛经过,指点马车说“莫恩焦德罗,莫恩焦德罗,”一语惊醒小马 车夫。他从篷子里探出头来,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一下说:“mister,去 莫恩焦德罗吗,30个卢比。”在从前他多半是会称呼我“sahib(大人)” 的吧?   这一路的榕树、农田和形状不规则的水塘证实我的确是在平原上了。池水是 一汪浑黄,菜田是一畦蒙了尘的绿,农妇身上裹满花花绿绿半新旧的沙丽,男人 的小圆帽上镶着细小的镜片。这就是李维史陀(Levi-Strauss)笔 下的印度次大陆,一块密密麻麻色调斑驳的古老织毯,五千年来不断地脱线掉色, 同时又被无数只粗糙的手反复缀补着。我想起卡尔维诺(Calvino)的 《看不见的城市》,马可·波罗讲述过一个“地毯城”的故事。城市里布满错综 复杂的小巷、歧路、阶梯、死胡同,充塞着拥挤的人流、嘶叫的牲畜和污秽的垃 圾,这一切不过是我们熟悉的“人类动物园”的表象,而非城市的真实面貌。真 实面貌将由城市某处的一块地毯表述。看第一眼时,谁也无法相信地毯的设计跟 城市之间有任何对应关系,但是如果仔细检视,终能发现地毯的每一处花纹和图 案都与城市的某个地方相呼应,而城里的所有事物也都被地毯所包含。地毯和城 市,这两样东西之一凝聚了宇宙星辰和人类命运的规律,另一样只是前者的拙劣 模仿。我把李维史陀的“织毯”比喻看做卡尔维诺的“地毯”想象的反面。“织 毯”描绘了一幅人类文明不断熵增的前景,“地毯”则指向一切形式的抽象本原。 这两种画面是同样可怖的,无论是最初设计了“地毯”的那只手,还是不停缀补 着“织毯”的无数只粗糙的手,它们从先验的或者实践的角度不约而同地否定了 文明的意义。   七月二十日下午的莫恩焦德罗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死城。在信德方言里,“莫 恩焦德罗(或译:摩亨佐达罗)”正是“死丘”的意思。站在“丘”──城西的 椭圆形山冈上四下张望,卫城和下城废墟绵延,热气蒸腾,不见半个人影。山坡 上的卫城只挖出了一半,目前出土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大房子,包括一间大“谷仓” (其真实功用尚无定论)和近2米深的大浴池,谷仓设有通风管道,浴池的四壁 和底部涂有防止渗漏的石膏、沥青加固剂,山丘周围依稀可辨防御工事的痕迹, 所有的残垣断壁都是规格一致的砖砌结构,烧砖的大小和形状完全相同,像一个 模子铸出来的。   下城比卫城还要乏味。东西或南北走向的笔直街道把居民区切割成大大小小、 方方正正的街区,房屋不是两层就是三层,一样的砖砌构造,内部密砖匝地,铺 有长方形的浴池,排水管道通向小巷边的阴沟,与大街旁的砖砌下水道形成排水 网络。可以说,这半年来我到过不计其数的古迹遗址,从未遇见如此刻板的古建 筑群:不见壁画、镶嵌、雕塑,没有圆柱、拱门、穹窿,没有曲线的变幻,甚至 缺乏任何装饰,所有的只是直线,严格的直角,单调的长方形。由于印度河经常 泛滥,城市在一千年之内重建了七次,越往后材料和工艺越见粗糙,但每次重建 都严格地遵循同样的平面设计,一成不变。   莫恩焦德罗之所以显得无趣、不“好看”,我的解释是它太“不像”古迹了, 整个建筑群强调的是简单实用而不是我们印象中的古典美,如果要说其中有什么 美学底蕴,它更接近现代建筑“简单是美,多不如少”的简约原则。试问有谁乐 于参观一座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工业废墟,并且在通风管道、垃圾箱和下水道之间 流连忘返?   有几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厕所是坐式而不是所谓“亚洲式蹲坑” (Asian squat loo)──坐式原来是在亚洲发明的啊!反观四、 五千年后的信德,随地大小便,连蹲坑亦成了一种奢侈。二,住宅群的整体规划 包括了统一的垃圾处理系统,垃圾箱设在室外,与室内隔墙相通,住户无需出门 就能通过孔道自里往外抛掷垃圾,构思与现今美国大城市公寓楼里的gar- bage disposal系统如出一辙。三,住宅类似四合院,四周的房间 面朝中央庭院,临街的墙壁不设窗户,房门隐蔽,通往窄巷,浴室和厕所的排水 系统进一步使私人空间得到保障。   如果不是实地印证,我是无法相信李维史陀的断言的──他在《忧郁的热带》 (Tristes tropiques)里声称,城镇的、工业的、资产阶级 的文明不是现代的产物,它最早出现在五千年前(!)的印度河谷,这种文明在 亚洲早熟早夭,而后在欧洲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蛹期阶段,命定要在新大陆(!) 破茧而出。有点耸人听闻,但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莫恩焦德罗在科技水平上无 疑是属于青铜时代的,但“软件”方面却像一个缩微了的美国,具有工程师式的 实用主义和刻板的清教徒精神,拿李维史陀的话来形容就是“坚实却不美观”、 “令造访者想到现代大城市的优点和缺陷”。李维史陀考察、著书的年代还没有 出现“全球一体化”(=美国化)这个说法,但他已经看到,历史的车轮在四五 千年之后又会转回亚洲,只不过换了一个名目曰“进步的西方文明模式”。莫恩 焦德罗与巴基斯坦的反差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讽刺。   即使在“最不像美国城市”的美国城市──旧金山,亦不难发现与莫恩焦德 罗神似的地方。市区西部的大片住宅区,南北走向的街道avenue一律以1 234的数字命名,东西走向的street则按ABCD字母排列,ave- nue与street垂直相交,把居民区分割成棋盘似的四方块单位。有些区 域的房屋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多数是两层楼,有车库、草坪、后院,……千篇一 律,且各自为政。如果说莫恩焦德罗像一个缩微了的美国,反过来也可以说美国 (以及正在美国化的现代世界)是一个放大了的莫恩焦德罗。   在七月二十日这个挥汗如雨的下午,我丝毫没有寻到人类文明根源时应有的 喜悦感,相反,某种粘滞的情绪使我闷闷不乐。是因为现象的循环往复而产生的 荒谬感,还是仅仅因为“五千年”这一天文数字本身的重量,我不知道。遗址旁 的文物馆里,一尊小小的冻石雕像令我长久驻足。男子身穿袒露单肩的绣花袍子, 唇髭剃得干干净净,络腮胡子梳理得井井有条,前额和手臂上箍着饰有圆环的链 子,修长的眼睛微垂着,面无表情。谈不上王者的威武、祭司的庄严、偶像的神 秘、哲人的深沉,甚或俗世的悲欢,只有深不可测的沉默,荒凉空泛的不可知。 他使我想到复活节岛上那些来路不明的巨人石像。   北行28公里,抵达布托家族的发源地拉尔卡纳市,声音和气味告诉我又回 到了五千年后的巴基斯坦。混乱、拥挤、泥泞、污秽,……好在天色渐暗,眼不 见为净了。火车站值夜的老人友善地通知我,去卡拉奇的夜车晚点至少三个小时, 他为我打开“贵宾候车室”的房门,劝我先睡上一觉。   这一晚点就是五个小时。悠长缓慢的五个钟头,次大陆的时间像溽暑时节厚 重粘涩的地气,像郁闷的赤道无风带,于静止中包含着绝望。在睡意和蚊虫的双 重袭击下,我的神志不断漂浮于清澈与混沌之间。我记得VIP候车室高高的天 花板,吊扇扫起桌面上厚积的灰尘,一阵热风夹杂着一串蛙鸣。我想到八百年繁 衍不灭的达寇,三千五百年前入侵印度河流域的雅利安人。房屋坍塌,城市崩毁, 文明断裂。莫恩焦德罗──“死丘”在发掘出来的时候,考古者面前是一幅末日 的景象,城市居民于同一时刻全部仓促死亡,似乎在瞬间遭到高温袭击,连石头 都玻璃化了,骸骨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印度河河床几经改道,莫恩焦德罗三千年 河东,两千年河西,一度位于河心岛屿。印度洋季风的风向亦发生根本性偏移, 季风雨的缺席使城市的水井、浴池和排水管变成废墟。河东59万平方公里的塔 尔大沙漠,夏季季风的湿润气流在它的东边不远处经过,但是没有一滴雨水降落 到沙漠上。   天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二等“地狱”车厢里面,车窗外是浑黄的大河和 信德平原的土地。我被好心的列车员领到一等卧铺,包厢里坐着一位母亲和三个 面黄肌瘦的女儿,面纱上部露出惊恐的眼睛,戒备森严地盯着这个不顾男女大防 和她们共处一室的东亚男人。我真的顾不了那么多了,爬上最高的铺位,倒头就 睡。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开始出现次大陆的又一种人间奇观──鳞次栉比的贫 民窟,预示着一座大城市即将来临。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我就像一个强烈需求精神依托的西方人,虽然本身未 必是虔诚的基督徒,在本国也从来不去教堂,到了殖民地却因为文化认同(而不 是什么信仰)摇身变成一个churchgoer。在卡拉奇,我怀着复杂的心 情拜访了两座教堂,一座叫肯德鸡,另一座叫麦当劳。不必说俗艳而亲切的塑料 桌椅、假花假草,以及式样滑稽的员工制服,单单是那块塑料菜牌上的各款套餐 玉照已然勾起游子的无限乡思。“吃什么好呢……呃,……”自然,猪肉在这里 是万万不能出现的,但这无伤食者的感情。“这样吧,第四号套餐,要带土豆泥 的,对了,再加一块苹果派。”   巴基斯坦少有胖子,仅在两类场合见过块头明显大于平均值的巴国人,一种 是政府部门,再就是西式快餐店。做一个简单推论,这个国家人民的体重和阶级 地位成正比。在麦当劳和肯德鸡,女人多半不戴头巾面纱,男人穿衬衫西裤而不 是沙瓦·卡米斯长袍,并大声地用英语进行会话,这奇怪的种种似乎表明,在后 殖民时代西式快餐厅成了某种局域性的另类殖民地。   我在卡拉奇无所事事,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逛街。这个巴基斯坦的上海原是殖 民主义带来的人为产物,在沙漠和沼泽相间的瘴疠之地凭空冒出一个超大的人类 动物园实在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旅馆所在的沙达市场挤满了粗糙的水泥建筑, 地面是金铺、饭店、旅行社、杂货店,上层是住宅,冷凝水滴滴答答地从窗式空 调机的外壳落到行人的衣领脖子上。英国殖民地的气氛,混杂着热带的感觉,不 时使我想到很多年前的九龙,当然,沙达比那时的九龙还要破旧好几倍。   沙达区紧挨着女皇市场,那里立着一座带有钟楼的火车站似的建筑物,粗看 像哥特式,细看颇有一些莫卧儿王朝风格的装饰。女皇市场包括了不计其数的店 铺,凉檐密密层层遮天蔽日,也掩盖了满坑满谷的(我们称之为“食品”的)动 植物尸体与部件。卡拉奇是一个巨大的购物中心,这一点也跟香港类似,商业的 规模之大、门类之细到了骇人的程度。有个街段,整条街一家挨一家布满店面不 大的江湖牙医店,每家店招牌上夸张地画着口腔的剖面图,橱窗里有成排的塑料 假牙,上面蒙着尘垢。整条街都这样。   从女皇市场打车去上流地段的使馆和居住区克利夫顿,不多远就是阿拉伯海。 沙滩是黑色的,讨游客生意的小孩牵着骆驼追在我身后叫唤“mister”, 五十年后的今天,那些骆驼仍像李维史陀当时所见一样,打扮得比主人更俗艳。 不过,大海毕竟是令人愉悦的风景,只有在这里,巴基斯坦男人才有勇气卷起肥 大的裤管,裸着上身走来走去。   而印度洋季风也终于登陆了,尽管它可能只是强弩之末而已。沙达上空有兀 鹰凭风盘旋,懒懒地张开巨翅像漂在海上的一面帆。我知道这种食腐禽类为什么 会在人口稠密的市中心出现。沙达有一支波斯移民,保留着拜火教的习俗,死后 实行天葬,尸体置于高高的寂没塔(风塔)上,让秃鹰把五脏六腑啄食殆尽。   天黑时,光了膀子坐在旅馆阳台上吹风。摊贩们正在撤离沙达,遗下满街的 垃圾,卖香水的边走边晃着摇铃,“叮呤,叮呤”,篮子里几十个盛着各种气味 的香水的玻璃细瓶附和着发出轻微的摩擦碰撞声。我怀念着在伊朗看到的那些寂 没塔。仅仅过去了十天,换了一个国家,好像已经隔了几年似的,一切都改变了。 人有的时候就会这样陷入莫名其妙的思念。在伊斯法罕,在设拉子和克尔曼,小 茶馆里消磨掉的那些弥漫着水烟馨香的黄昏和夜晚,泡一壶茶,烧一管烟,捧读 一本64开蓝皮的哈菲兹诗集,英文和波斯文对照本,我只能读英文的那一半。 当时那种闲情逸致似乎真的一去不返了。     Where is my ruined life?     Look on my long-drawn road,     And whence it came,     And where it leads!          --Hafez (1324 - 1391) (待续)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莎纸与羊皮上的记忆                ·泽 熙·   纸对文明的作用不用多说,中国的造纸发明横扫文明世界以前,巴比伦人曾 经用泥板记录文字、埃及人用纸莎草、佩加蒙用羊皮、印度人用贝叶、中国人用 竹简、希腊和罗马人用蜡板。此外,龟甲、兽骨、石碑、钟鼎、陶器、丝绸等等, 都充当过文字的载体。   古代的罗马城和雅典城一样,都没有出现过类似亚里山大里亚那样硕大的图 书馆,但考古发现它在公元370年以前至少创立过28个分散的公共图书馆, 而这些图书馆大多建立在莎草纸与羊皮纸上,并遭到了全部的摧毁。              王宫与庙宇中的收藏   远古的图书大多收集在寺庙或王宫里。5000年前,苏美尔人、巴比伦人、 亚述人和赫梯人(Hitties)都曾经把文字刻在泥板上,现在发现的泥板 将近50万个。一些幸存下来的巴比伦楔形文字板就收集在巴比伦塔的庙宇殿堂 里,看上去也许类似今天人们收集起来的玛雅石碑,前者是因为没有书,后者是 因为书几乎全部被烧毁。有人说那就是最早的图书馆,也是最早的档案馆,其中 有私人的商业文件,也有政府的档案文件。   古希腊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Diodorus Siculus)记录过, 古埃及国王拉姆西斯三世(Ramses III,公元前1182-1151 年)和尼尼微的亚述巴尼拔(Ashurbanipal,约公元前668- 627年在位)都设立过图书馆,后者得到今天的考古证实,这就是公元前30 00年左右,在古巴比伦王朝的一座寺庙废墟附近发现的约2万块泥板构成的 “王宫图书馆”,它甚至有了系统的编目。但是,这些早期的图书馆很晚才为文 明的希腊所知晓。   和泥板相比,莎草纸(papyrus,又译为纸草纸或蒲草纸等)更象现 代书籍的直接祖先,它是古代埃及的一大创造,英语的paper就是从这个词 演化出来的。纸莎草盛产于尼罗河的沼泽地,从古埃及到古希腊、古罗马,以及 阿拉伯,都曾经用它记录过大量的文献。这种类似芦苇的植物,茎杆比甘蔗还要 粗,高3米,去掉外壳,把茎剖成薄片敲打之后它们就会挤压粘贴在一起。如果 纵向粘连下去,就可以形成长卷,象荷马史诗那样的宏篇可以形成巨大的卷帙。 亚历山大在公元前332年征服埃及以后,莎草纸的使用传遍整个地中海文明。   不久前,荷兰历史学家凡·明尼(Peter van Minnen)鉴 定出的一份有争议的埃及女王克里奥帕特拉“亲笔签名”,就是在莎草纸上发现 的。这份莎草纸是从德国柏林埃及博物馆一具古埃及木乃伊里找到的,是古埃及 王室文件,允许安东尼手下的罗马将军坎伊迪厄斯(Publius Cani- dius)每年免税进口1万袋小麦和5千瓶酒。“亲笔签名”是“Gene- thoi”,英语是“So be it”,有人翻译成汉语“依议”。   成立的理由是,它的时间是公元前33年2月23日,是克里奥帕特拉七世 统治下的托勒密王朝。当然,行使这么大的权力,签署这么重要的文件,很可能 是女王的亲笔,但这只是推论而不是证明。德国历史学家黑恩兹·海伦 (Heinz Heinen)就怀疑它的真实性,圣约翰学院(St  John’s College)的专家尼古拉斯·珀塞尔(Nicholas Purcell)认为,依然有秘书或侍从代劳的可能性。即使它是真的,但还 只是孤证。   埃及人用莎草纸载文录字至少在公元前2400年就已经开始,那些古老的 法老墓穴里还留下了不少象形文字的古卷。例如,记录埃及数学的《莫斯科莎草 古卷》(Moscow Papyrus)和《莱德莎草古卷》(Rhind  Papyrus),至少出现在公元前1850年;有名的埃及《死亡书》 (The Egyptian Book of the Dead或The  Papyrus of Ani)出现在公元前1800年;记录埃及医学的 《史密斯莎草古卷》(Edwin Smith Papyrus)和《埃伯斯 莎草古卷》(Ebers Papyrus)大约分别在公元前1600年和前 1550年;而详细记录拉姆西斯二世以前埃及王朝年代的《都灵莎草古卷》 (Turn Papyrus)也在公元前1300年。   直到公元9世纪,埃及的阿拉伯人才基本终止了使用莎草纸,但零星的使用 直到12世纪才终止。            图书馆:希腊化城市的灯塔   古希腊的藏书历史十分悠久,那些古老的大型神庙里似乎都拥有过图书馆, 希腊人称它为“bibliotheca”。以后也有私人藏书,悲剧诗人欧里 比德斯就是一个有名的藏书家。在哲学发达的诸多流派中,主张禁欲的流派 (Stoics)没有财产,也许没有图书馆;但追求享乐的流派(Epicu reans)却拥有过自己的图书馆。柏拉图有过自己的图书馆,而且产生了深 远的影响。其中,公元前4世纪,他的学生亚里斯多德建立了逍遥学派的图书馆 令人羡慕和嫉妒,他系统地组织了图书以便进行科学研究,为亚历山大里亚图书 馆所效仿。近200年间,亚里斯多德的收藏躲避了佩加蒙王朝的征收,却没有 逃脱罗马人的掠夺。   如果说希腊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源泉,那么,莎草纸则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譬如荷马史诗的流传。波普尔在《书籍与思想》一文中写到:荷马的史诗存在大 约300年后,在公元前550年前后收集起来,并首次被写下来。而记录它们 的是识字的奴隶,用从埃及进口的纸莎草纸抄写了许多复制本,把它们售给公众。 他认为:“这是最初的书籍出版,发生在雅典。”   希腊最早使用莎草纸约在公元前650年,但是没有广泛流传。在荷马创作 史诗《伊里亚特》和《奥得赛》的时代,大量的故事是通过口头叙说的,同时代 的不少史诗散失了,而荷马史诗得以流传至今,实在是文明的幸运。   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是地中海古代图书馆中最辉煌的一个,但也有强 劲的竞争者,这就是佩加蒙图书馆,藏书20万卷。前者的藏书主要是莎草纸, 后者则有许多是羊皮书卷。   佩加蒙(Pergamum)王国曾经是文化发达的国家,他们把书收藏在 山坡上雅典娜神庙的北向走廊里,有宽敞的读书空间,这就是欧迈尼斯二世 (Eumenes II)约在公元前190年建立的图书馆,迅速成为仅次于 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规模比亚里斯多德图书馆大得多,这就是当时并称的“三 大图书馆”,是希腊化城市的明灯。   在竞争中,不起眼的莎草,也爆发出来了“纸贵”现象。埃及的托勒密王朝 为了扩大亚里山大里亚图书馆,王室不仅控制了它的生产,托勒密五世(公元前 210-180年)还禁止它出口,试图遏制竞争对手佩加蒙图书馆的膨胀。   但是“制裁”并没有阻止佩加蒙人对书籍的钟爱,它们制作了一种质地更好 的羊皮纸(parchment),把羊皮用石头抛光的纸,并成为佩加蒙“永 恒的同义词”。为了纸张,从公元前197年到前159年,佩加蒙附近畜养了 大量的羊群,他们把文字抄录在羊皮纸上,卷成筒或者折叠起来放在书架上。到 了公元4世纪,羊皮书基本取代了莎草纸,成为主要的文字载体,记录了许多流 传至今的古抄本,如美国科学家即将恢复的阿基米德重写本,以及希伯来人的经 文等。   公元前133年,阿塔卢斯三世(Attalus III)向罗马称臣, 佩加蒙成为罗马在亚细亚的一个省。今天,这个已经消亡国家的盛况只有从柏林 的佩加蒙博物馆里才能看到。   到了公元前48年,凯撒在战争中焚毁了亚历山大里亚的大量藏书。罗马将 领安东尼为了取悦克里奥帕特拉,就把佩加蒙的20万册书拿来充当了“补偿”。 从此,竞争结束,存在了一个多世纪的佩加蒙图书馆不复存在,山顶上的雅典娜 神庙里只留下空空的书架。   随着后来亚历山大里亚藏书的彻底焚毁,这些羊皮上的纪录也成了殉难品。             共和罗马时尚私人书藏   当地中海东边的图书馆不断扩大,西边的罗马武备也在不断增强,他们成为 征服者,也成为把希腊书籍介绍到西欧的中介。   罗马人征服希腊以后,就把雅典的图书馆搬到罗马城,以后成为罗马图书馆 的基础,但罗马人搜罗回来的书首先是私人占有,书市买卖也有很大规模。罗马 最着名的雄辨家西塞罗(Cicero, Marcus Tullius,公 元前106-43年)就曾经描述过大宗的书籍买卖,并几次提到“书店”。这 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罗马帝国时代,作家普林尼(Pliny the Youn ger, 61/62-113年)也描绘了当时莎草纸的广泛贸易。由于奴隶 的抄写使书籍的价格低廉,一些不太富裕的家庭也可以购买阅读。   公元前一世纪凯撒以前,共和罗马竟然没有公共的图书馆,而只有公元前 79年创立的公共档案馆Tabularium,集中了大量共和国的文件资料。 公元前一世纪以前,罗马人和希腊人一样,都使用木块定型的蜡板保存档案,以 后转用莎草纸,带蜡的木板则用于草稿,基本的法律则刻在铜板上。   公元前168年,一个佩加蒙的代表团访问罗马,羊皮纸很可能就在那个时 候也介绍到了罗马,一些珍贵的文件开始记录在羊皮纸上。到公元一世纪,他们 主要使用羊皮纸或其他兽皮纸制作类似于书的抄本。公元86年,罗马诗人马提 雅尔(Martial)最初出版的2本警句诗就记录在羊皮纸上。   尽管没有公共的图书馆,但罗马贵族阶层中不乏文化素养,学者西塞罗、后 来被驱逐到雅典的阿提格斯(Atticus)、瓦罗(Marcus Te- rentius Varro)和诗人波西蔼斯(Persius)都有自己的 书藏。西塞罗还经常造访苏拉(Sulla)儿子的私人图书馆,而这里的书的 最初来源就是希腊的亚里斯多德图书馆。   富裕的家庭也把建立私人图书馆作为一种时尚,军人则把掠夺的书籍财富作 为一种荣耀。公元前168年,罗马将军(Aemilius Paulus) 洗劫了马其顿国王的图书馆,并送给了他热心学习希腊文学的儿子。公元前86 年,罗马执政官苏拉征服雅典后,把阿柏里康(Apellikon)图书馆作 为“战利品”运回到罗马自己的家里,它收藏了许多亚里斯多德的书稿。公元前 74-66年,罗马将军路库路斯(Lucius Licinius Lu- cullus)与小亚细亚的米德拉底特六世(Mithradates VI Eupator)作战,成为当时罗马最富有的大户之一,以奢华的生活而闻名。 他从“战利品”中建立了巨大的私人图书馆,并慷慨地供学者使用。罗马传记作 家蒲鲁塔克(Plutarch)曾经夸耀他书籍收藏具有很高的质量。   受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的影响,凯撒决定建立一个罗马自己的公共图书馆, 计划将拉丁语和希腊语分开,并授权著名学者瓦罗去收集图书。但直到凯撒被暗 杀,图书馆也还没有建成。   5年以后,公元前39年,在罗马的七大山丘之一的阿文汀(Aven- tine)上终于出现了第一家公共图书馆,这是诗人波利奥(Gaius  Asinius Pollio)把苏拉和瓦罗的藏书合并在一起完成的。波利 奥是凯撒的追随者,提倡支持文学,并组织过公共朗诵。他在图书馆的半身铜像 上写道:“荣誉归给那些与我们说话的不朽精神”,这个铜像就是当时还健在的 瓦罗。普林尼称赞道:“他(波利奥)把人的天赋变为了公众的财富。”但是人 们对这个图书馆的事实知道得并不多,只知道它严格遵循了凯撒的意愿,把图书 馆分为拉丁语和希腊语两部份。   不久,另外二个王家公共图书馆也相继建成。公元前一世纪前后,莎草纸和 羊皮纸对罗马图书市场和公共图书馆的推动,以及对书籍的传播和弘扬,只有以 后的印刷术对文艺复兴的推动才得以再现。              巴拉汀空旷的书架   罗马城是一只母狼哺乳的孪生兄弟罗慕洛和勒莫建立起来的,而且他们是古 希腊神话特洛伊英雄的后裔,这是传说。实际上,罗马的建立者是伊达里亚人, 他们的所在地是七个有名的小山丘,巴拉汀是其中最高的一个,也是罗马人最早 居住的领地。因此,巴拉汀是罗马的开始,并得到今天考古学的证实。   罗马广场(Forum)是七丘交汇之地,巴拉汀就在它的南面,古老而神 秘的神祗大都在这里建有庙宇神殿,藏书也是惯例。共和国时期,罗马许多著名 的人物和贵族都在山丘上拥有住所,如西塞罗,罗马帝国的第一个皇帝屋大维 (Augustus)还在这里拥有连片的镇屋。随着罗马皇帝、贵族不断集中 居住在巴拉汀,屋大维以后的皇帝乾脆就在这里盖起了巨大的宫殿。根据公元一 世纪的罗马史家斯维都尼亚(Suetonius)记载,屋大维,凯撒的继位 人,约公元前28年在巴拉汀山上建立了一座王家图书馆,毗邻阿波罗神庙,这 就是巴拉汀图书馆。   它也分为两个部份:希腊文与拉丁文,精选了当时最好的作品。其中,还有 专门的地方存有屋大维妹妹奥克塔亚(Octavia)收藏的许多艺术和雕塑 品,这个图书馆当时就以奥克塔亚的名字命名。   有趣的是,屋大维任命的“馆长”希金乌斯(Gaius Julius  Hyginus)有一段特别的身世。到罗马以前,他是西班牙或者是亚历山大 里亚的一名奴隶或者囚犯,但安东尼将他释放并委以重任。因为他的博学,以后 成为奥维德的朋友,并有许多的著述,包括地形学、传记论文、对诗歌的评论, 以及农业、养蜂等等,但就和巴拉汀图书馆被焚一样,没有幸存下来。   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曾经评论巴拉汀图书馆:“所有古老和现代博 学的头脑都有作品在这里供读者参考。”帝国建筑师维特鲁威(Vitru- vius)建议图书馆面向东方,可以利用早晨的阳光,防止潮湿。以后诸多的 罗马皇帝为了使自己的名字不朽,纷纷建立过自己的图书馆,但都无不遵循了这 一条原则。如提比留斯(Tibierius)、韦斯巴芗(Vespas- sianus)、图拉真(Trajan)等。   屋大维打败了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征服了埃及,但他并没有把亚历山大 里亚的书藏搬到罗马,也没有尝试扩大第一个公共图书馆,而是在巴拉汀山上建 立了自己的图书馆。从屋大维领养的儿子奥古斯塔斯(Tiberius)到另 一位罗马皇帝多米提安(Domitian)的一百多年时间里,图书馆获得了 巨大发展。其间还有一个尼禄,他们大概都是有名的帝国暴君。以后巴拉汀图书 馆则是败象丛生,终于在公元191年被火毁灭,成为整个罗马图书馆的一个缩 影。   罗马帝国的崩落,也是书籍的浩劫,到了3世纪和4世纪,罗马帝国的所有 公共藏书不是被分散流失,就是被毁灭。图拉真建立的乌尔普亚图书馆(Bi- bliotheca Ulpia)是帝国时代最有名的图书馆,与神化了的乌 尔普亚庙相接,它是罗马帝国唯一存续到5世纪中叶的图书馆,但也没有幸存下 来,因为“黑暗时代”已经来临。   边沿的寺院、修道院在中世纪又重新成为书藏的中心,但藏书量由过去的数 以千计缩小为数以百计。为了逃避毁灭,这些书籍可能收藏在壁橱里、地窖里或 者山缝里,阅读者更是小心翼翼。今天,那些幸存下来的莎纸与羊皮古卷可以看 作是无价之宝。   巴拉汀山上的庙宇神殿随着王权的迁移也变得荒芜。它在中世纪沦为一个要 塞,以后完全被抛弃,尽管文艺复兴给它带来一丝复苏的迹象,当考古学家发现 阿波罗神庙破碎的书架时也许还会想起这里曾经飘逸着书香,但上面摆放的书籍 早已不知去向。   中世纪的海德堡和今天的美国都有图书馆叫“巴拉汀”,但那早已不再是罗 马人的巴拉汀了。 (2001年2月12日于美国) ◆       基因与人种:人类的同一性与多样性(一)                ·方舟子·   人们对生物之间的相互关系的看法也许有许多种,但大致可以分成四种类型: 从空间上看,生物之间的关系是直线式的还是分支式的?从时间上看,生物之间 的关系是静态的还是动态的?在西方,从亚里斯多德开始,采取的是一种最简单 的、既是直线式又是静态的观念:世界上所有的生物从低级到高级依次排列,组 成了一个逐级上升的阶梯,位于最底层的是最低等的生物,位于最顶端的自然是 所谓万物之灵的人了。这个“自然界的伟大链条”的观念影响极为深远,直到 18世纪才开始受到冲击。林耐第一个打破了这个链条,把它改变成分支式的。 当他把人归为哺乳动物纲灵长类下众多物种之一时,事实上已剥夺了人类在自然 界中至高无上的特殊地位。但是,正如布封在反驳林耐这种分支式的归类法时所 指出的,按照这种归类法,必然会推理出所有的动物都来自同一种祖先(而这种 进化的观念在布封看来是错误的,因此林耐的分类也就是错误的),而林耐本人 却对此视而不见,在林耐的宏图中,生物彼此之间并无亲缘关系,人类和其他灵 长类动物之所以被归在一起,只是因为上帝在创生时对他们用了类似的设计蓝图, 并非由于他们从共同祖先进化而来。对这种静态观的冲击有赖于比林耐稍晚的拉 马克。然而拉马克的进化观却是直线式的,他不过是把“自然界的伟大链条”改 成了动态,低等的动物在努力进化成高度的动物,高度的动物在努力进化成人, 人乃是进化的目的和顶峰。正是达尔文对林耐和拉马克的观点进行了取长补短的 扬弃,创建了分支式的进化论。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物都是一个不断生长、分支 的进化树上的一个支点,很难说哪个更高等。人类和其他生物一样,都是从共同 祖先进化而来的,是进化过程中的偶然产物,既非进化的目的,更不是进化的顶 峰。   达尔文主义虽然早已成为生物学界的主流,但远远没有成为社会的主流。许 多人仍然象18世纪的林耐一样,拒不承认生物进化的事实,而那些接受进化的 人当中,又大多抱着的是拉马克式的直线进化观。人类不过是进化的一个偶然的、 并不比其他生物更高等的分支,这种观念,对普通读者而言,还是新颖甚至有点 骇人听闻的。正确地认识人类在自然界中的地位,是正确地认识人类自身的基础。   但是人类学的研究具有特殊性:研究者和被研究者都是人,研究者往往已有 了预设的社会观念,难以保持客观中立的立场,因之难以避免因社会地位、经历 而导致的社会偏见。当研究的是其他生物,例如小白鼠时,研究者有什么样的社 会观念无关紧要,对研究的结果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当人本身成为研究对象时, 研究者的社会观念却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而研究的结果,也可能被带上“科学” 的客观性、权威性的面具,而被用于支持已有的社会偏见,甚至引发新的社会偏 见。人类学的历史,就是一部充满了社会偏见乃至悲剧的历史。              一、人种学的起源   当林耐把人归入分支式系统时,他遇到了一个问题:人这个物种是否应该再 分支,分成几类?林耐当然不是世界上第一个试图给人分类的人,但却是第一个 试图以“科学的方法”这么做的人。在《自然的系统》这本划时代的著作的第一 版(1735年出版),林耐将人划入了灵长类,但并未对人做进一步的划分。 从第二版(1740年出版)开始,他把人分成了四个地理亚种:红种的美洲人, 白种的欧洲人,黄种的亚洲人和黑种的非洲人。这样的划分法似乎很顺理成章, 合乎“常识”,直到今天,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人种大抵也是分成这四类。林耐 对他鉴定的物种都有一个简单的描述。有必要仔细看一下林耐是如何描述人种的:   美洲亚种:红肤色,坏脾气,受抑制。头发黑、直、粗;鼻孔宽;脸粗糙, 胡须少。顽固,易满足,散漫。身上涂抹红条。依照习惯统治。   欧洲亚种:白肤色,严肃,健壮。头发金黄、飘垂。眼睛蓝色。活泼,非常 聪明,有创造力。穿紧身衣服。依照法律统治。   亚洲亚种:黄肤色,忧郁,贪婪。头发黑色。眼睛黑色。严厉,傲慢,充满 欲望。穿宽松外套。依照舆论统治。   非洲亚种:黑肤色,冷漠,懒惰。头发卷曲。皮肤光滑。鼻子扁平。嘴唇厚。 女性外阴下垂;乳房大。狡诈,迟钝,愚蠢。身上沫油。依照怪想统治。   按今天的标准,这样的描述显然属于以欧洲为中心的种族主义。但林耐很可 能并非有意这么做。如果他有意确定欧洲亚种的优越地位,那么我们难以理解他 为什么把美洲亚种而不是欧洲亚种排在最前面。这样的排列法表明,林耐试图不 偏不倚地把四个人种当做自然界中地位平等的四个亚种,但是在做具体描述时, 仍然无法摆脱当时流行的社会观念的影响。于是在他的笔下,不知不觉地根据其 审美标准对欧洲人进行“美化”而对其他种族进行“丑化”,尽管只有少数欧洲 人是金发碧眼,“金发碧眼”却成了欧洲亚种的特征,而欧洲人体毛较浓密这一 “原始”特征就不提了。欧洲人当然最聪明,性格也最无可挑剔,其他人种要么 愚蠢,要么让人讨厌。对社会制度的描述最能反映出当时的欧洲人对人种等级高 低的看法:依照法律统治的欧洲人胜过依照舆论统治的亚洲人,后者又胜过依照 习惯统治的美洲人,而最低级的当然是依照怪想统治的非洲人了。当林耐把性格、 社会制度这些非自然的特征做为人类亚种的属性时,就已偏离了“自然的分类”。 事实上,除了这四个地理亚种,林耐还根据道听途说为人类设了两个非自然的亚 种:一个是“野亚种”,这是根据那些在森林中发现“野孩子”的报告而设立的; 一个是“怪物亚种”,包括传说中的世界各地的种种怪人。显然,林耐并不是象 对待其他生物那样对人类进行自然的划分,而是根据笼统的归纳、价值判断、社 会偏见和传说来划分人类。   前面已经提到,布封做为林耐的对手,反对系统分类法。他在研究人类的多 样性时,也不试图把人分成几大类群,而是从生理上和文化上描述了许多民族 (中国人、日本人、爪哇人、爱斯基摩人、埃及人等等),尽管在描述时,也不 可避免地带着偏见。通过比较这些民族的异同,他试图确定他们之间的历史关系 并解释他们是如何演变的。他用一个相当于现在所谓微进化的理论试图解释人类 做为单一的物种,是如何从同一祖先演变成今天这么多样的分化的。他将导致人 类分化的因素归为三种:气候、食物和奴隶制,后者是指将人从气候和食物最适 合其生存的原住地强迫迁移到其他地方。布封并设想,气候对种族差异的影响是 可以通过试验来验证的,比如可以将塞内加尔人迁到丹麦,不与当地人通婚,看 看经过多长时间,丹麦的气候将会使他们的肤色变白。   可见,布封对人类多样性的研究,采取的是与林耐截然不同的方法。林耐用 的是分类法,而布封则用的是描述、分析、历史和实验的方法。他所问的问题不 是人类可以分成几大类群,各大类群都有什么特征,而是人类具有怎样的多样性, 这些多样性都是怎么演变而来的。然而,虽然布封的著作在当时非常流行,被广 泛阅读,但是他在学术界的声誉比不上林耐。虽然布封的方法更具有现代意义, 但是在以后的两百年间,却是林耐的分类法被认为更为“科学”,而在学术界获 得继承。   布鲁门巴哈一般被视为人类学的创始人。他在1775年向哥廷根大学提交 了博士论文《论人类的自然变异》,跟林耐一样,将人类分成了四个种族,但是 对划分的范围和描述与林耐的并不完全相同。在该书的第二版(1781年出 版),布鲁门巴哈给人类增加了一个种族,即马来人种,并对前四个种族的划分 做了修正。这五个人种,分别被称做高加索变种(白色人种)、蒙古变种(黄色 人种)、埃塞俄比亚变种(黑色人种)、亚美利坚变种(红色人种)和马来变种 (棕色人种)。我们看看布鲁门巴哈又是怎么描述人种的:   高加索变种:白色肤色,粉红色面颊;毛发棕色或栗色;头半球形;脸圆而 直,各部份轮廓略为分明,前额平滑,鼻狭窄,略呈钩状,嘴小。门齿垂直地分 布于上下腭;嘴唇(特别是下嘴唇)有些张开,下颔圆满。   蒙古变种:黄色肤色;毛发黑、硬、直而稀疏;头近方形;脸宽,同时扁平 和凹陷,各部份轮廓因此不分明,似乎要混在一起;眉间平坦且非常宽;鼻小, 似猿;面颊常为球状,向外突出;眼睑开口狭窄,呈线状;下颔略微突出。   埃塞俄比亚变种:黑色肤色;毛发黑色而卷曲;头狭窄,两侧扁平;前额呈 节状,不平;颊骨向外突出;眼睛非常凸出;鼻厚,看上去象是与宽阔的上下腭 混在一起;齿槽狭窄,前端拉长;上门齿倾斜地凸出;嘴唇(特别是上嘴唇)非 常饱满;下颔收缩;许多人为罗圈腿。   亚美利坚变种:铜色肤色;毛发黑、硬、直而稀疏;前额短;眼眶很深;鼻 子有些似猿,但凸出;脸无例外地都是宽阔的,面颊凸出,但不扁平或凹陷;脸 部各部份从侧面看时轮廓非常明显,就像是经过深度雕刻的;前额和脸的形状许 多都经过人为的改变。   马来变种:棕色肤色;毛发黑、软、卷、厚,并且茂盛;头有些狭窄;前额 略微肿大;鼻饱满,相当宽,就像扩展开来,尾端厚;嘴大,上腭有些凸出,脸 的各部位从侧面看时,十分凸出而分明。   与他的老师林耐相比,布鲁门巴哈显然要客观得多。他不再用文化、性格特 征来描述人种,而只限于解剖特征,用语也尽量平实,看上去更具有“科学性”。 但是布鲁门巴哈的做法,却充满了矛盾:   他认识到所有的人类都属于同一个物种,人类的一个“变种”会与另一个混 合,并不存在明显的界限,划分变种将是主观的作法,然而他还是坚持把人类划 成了四、五个变种。   他认识到人类的形态存在着连续的、复杂的变异,并不能做简单的、明确的 归类,然而他觉得通过描述某些特殊的形态,就可以把他们当做人种的典型,而 其他的形态都可做为这些典型的变异。   布鲁门巴哈可能是同时代的西方学者中最不具有种族主义倾向的。做为一位 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他有意识地反对种族主义,强调所有种族在生理、心理和智 力上都是平等的,他特别否定那种把黑人视为劣等人的流行说法:“并不存在任 何一个特别的在埃塞俄比亚人当中普遍存在的特征,其特征在人类的其他变种中 都可以观察到。”并确认“尼格罗人(黑人)的心理能力和天赋是完善的”。然 而,布鲁门巴哈虽然避免了将性格、文化这些主观判断引入人类学研究,却毫不 掩饰地将另一类主观判断──审美观做为研究的基础。他虽然极力强调所有人种 在生理、心理和智力上的平等,却不认为他们在美学上是平等的。他如此解释为 什么把一个包括欧洲、西亚、北非和爱斯基摩人在内的人种命名为高加索人:   “我以高加索山命名这个变种,是因为在这一带,特别是其南坡一带,产生 了最美丽的人种,而且因为在这个地区,我们认为最有可能是人类的发源地。”   布鲁门巴哈认为“最美丽”的高加索变种乃是上帝最早创造的、在形态上最 理想的人类原型,后来在不同气候和生活方式的作用下,虽着时间的推移,人类 发生了退化,虽然在生理、心理和智力上保持等同,在外貌上却变得越来越丑陋, 一条退化路线是从高加索变种退化成蒙古变种,亚美利坚变种是其过渡形态;另 一条退化路线是从高加索变种退化成埃塞俄比亚变种,它也需要有一个过渡形态, 于是马来变种就被制造了出来,林耐的四个地理亚种变成了五个人种。林耐至少 在表面上承认各个人种在自然界的地位平等,而布鲁门巴哈却是公开地在人种之 间划分自然等级,最高(最原始)的是高加索变种,其次是亚美利坚和马来变种, 最次是蒙古和埃塞俄比亚变种。   现在,虽然已无人认为人类内部有亚种之分,但仍然有人类学家把人类分成 四大基本种族。与林奈时代不同的是,美洲原居民被归入了亚洲人,另外多出了 一个澳洲人。《剑桥人类进化百科全书》(1994年版)是这么描述这四个人 种的:   高加索人:分布自北欧到北非和印度。皮肤色素有不同程度的消减。男性头 部和身体的毛发普遍发达,并大多纤细,波状或直。以窄脸和突出的窄鼻子为典 型。   尼格罗人:分布在非洲撒哈拉之下。皮肤色素浓密,头发卷曲,鼻子宽,脸 一般较短,嘴唇厚,耳朵近似方形,无耳垂。身材变化大,从非常矮小到非常高 都有。   蒙古罗人:分布在除了西部和南部以外的亚洲,北太平洋和东太平洋及美洲。 肤色从棕色到白皙,毛发粗,波状或直,脸部和身体体毛稀少。脸宽并倾向于扁 平。在中部群体眼皮被一个内部皮肤皱褶覆盖,但在其他地方该皱褶不明显或没 有。牙齿经常有复杂的牙冠,上门齿内表面常为铲状。   澳大罗人:澳大利亚和美拉尼西亚的原居民。肤色深,头发以波状或卷曲为 主,儿童普遍为金发。头长而窄,有突出的眉脊和下颌。   这样的描述的确是非常客观的了,已丝毫不带有任何价值判断。然而客观的 描述未必就是客观的事实。虽然避免了林耐、布鲁门巴哈的种族主义偏见,却继 承了他们的思维方式:无视人类形态变异的连续性,而根据某些特殊的形态将人 类划分成少数类型。典型是本质,而个体变异并不重要,这种本质主义的思维在 西方学术界根深蒂固,即使在达尔文认识到每一个个体变异都可能是重要的,从 而创建了群体思维之后一百多年,仍然有待改变。 (待续) (寄自美国) 【网粹】∽∽∽∽∽∽∽∽∽∽∽∽∽∽∽∽∽∽∽∽∽∽∽∽∽∽∽∽∽∽∽ ◆             被写体──女                  ·泥·            ※夏绿蒂小姐的幸福生活※   结婚,还是不结婚?这是一个问题。但在19世纪英国女作家珍·奥斯汀的 笔下,这似乎就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她笔下的女主人公无一例外都结了婚,而最 让你没脾气的是,这还不是那种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式的结尾,这根本是幸福新 生活的开始。   《傲慢与偏见》一开始就有一句后来脍炙人口的名言:“凡是有钱的单身汉, 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这句话实际的意思其实是要 把那个“想”改成“该”字。奥斯汀跟着就把这一点给点破了:“这样的单身汉, 每逢新搬到一个地方,四邻八舍虽然完全不了解他的性情如何,见解如何,可是, 既然这样的一条真理早已在人们心目中根深蒂固,因此人们总是把他看作自己某 一个女儿理所应得的一笔财产。”   其实,我们也不妨照着她的语气加上一句,那就是──凡是没钱的大姑娘, 总得嫁个什么人。奥斯汀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有的有钱有的家境普通,也有环境颇 有些窘迫的,作为喜剧性主角她们在书的末尾倒是都嫁给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可 是,有的人就没有这么幸运,而不那么幸运的人生看起来倒更象是真的。   在奥斯汀的另一部小说《爱玛》里,同名主人公,那个自以为是的少女爱玛 曾经发表过一番关于不结婚的伟论,当她的小朋友哈里特警告她:“不过,你仍 然会变成个老处女的!那实在太可怕了!”的时候,她说:“哈里特,别在乎, 我不会变成贫穷的老处女,只有贫穷才会使独身者受到公众的蔑视!一个独身女 人如果收入微薄一定非常可笑,准会惹人讨厌,老处女!正好是少男少女的笑柄; 不过一个富有的独身女人从来都受人尊敬,可以像任何人一样有理性,一样愉快。 这种区别并不象世人乍一看那么明白,那么合情合理。因为微薄低收入有一种让 人思维萎缩,脾气怪癖的倾向。那些几乎难以维持生活的人,不可避免的生活在 非常有限的范围里,而且一般来说生活在社会底层,这种人自然没什么自由可言, 心情也不可能好。”   自以为是的爱玛关于不结婚的信誓旦旦尽管有一半是年轻女孩的蠢话,可是 你却得承认她无意中道破了天机:如果不是出于爱情,贫穷、没有经济能力才是 催着女人们嫁人的最大理由。实际上,我想奥斯汀本人基本上对于婚姻也是类似 的观念──她并不是象爱玛那样要赞成女人独身,独身肯定不是什么最佳选择, 可是全然为现实计的婚姻也真不能算是幸福。   幸福不幸福当然也难说,人的感情往往是矛盾复杂,哪能一眼看出个是非黑 白。夏绿蒂就是这么一个典型的例子。夏绿蒂是谁?你不记得了?不奇怪,她就 是那个在《傲慢与偏见》里故事的开始时年纪已经不轻、未婚、外貌普通、没有 家产可以继承的伊丽莎白(女主人公)的好朋友。   夏绿蒂的婚姻正是那个时代许多毫不出奇的现实婚姻中的一桩。同亲爱的丽 萃(伊丽莎白的小名)相比,夏绿蒂小姐既不够那么聪明又不够愚蠢,不足以引 起我们深厚的兴趣。她的故事一直是书中的一条暗线,也许你根本都没有注意到 她。考虑到夏绿蒂小姐既然可以和活泼聪敏的丽萃成为好朋友,那么她的智力和 趣味应当是和班纳特姐妹不相上下的。不过,故事也已经交代我们:丽萃早就发 现她这个朋友在婚姻等方面和她的观念完全不同。可老实说,我们怎能指望一个 在各方面条件都不如丽萃的青年女子对自己的未来做出更有抱负的打算呢?她长 得不美,人也不是丽萃那种活泼可爱的型,同温柔文弱的班纳特大小姐相比她要 更深沉、更有心计一些。总的来说,她是那种理智型的青年女子。至于她为什么 会在别人尚未察觉的情况下就暗自打定主意选中柯林斯作为终身伴侣,其实这也 正是我对夏绿蒂这个人物念念不忘的主要原因。   柯林斯先生是班纳特家的亲戚,由于班纳特老爹没有儿子,他意外变成了班 纳特的财产继承人,而他又由别人提拨而当上了教士,于是便不可一世地跑到班 纳特家里想找个表妹结婚,自以为是对他们最大的施舍。没想到如意算盘落了空, 亲爱的表妹们要不就是名花有主要不压根儿就看不上他。他受了打击,却不曾想 得到表妹丽萃的好友夏绿蒂的安慰和鼓励,便同她结婚了。   这可是个地道的宝货:他本来就够愚蠢了,加上他的自以为是和阿谀献媚, 他的愚蠢更扩大了一倍。他娶夏绿蒂也不过是他认为自己需要一个妻子,对他来 说,简直是娶谁的区别都不大。夏绿蒂也一早就知道“他对自己的爱就象空中楼 阁”,对这样一种人她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可言。那么,和他结婚能有什么乐 趣?尽管奥斯汀很快就直截了当地回答了我们这个问题:大凡受过良好教育而又 没什么嫁妆的青年女子,要想不陷入到日后生活的困窘亦或悲惨中去最佳出路就 是找一个有财产的丈夫,作为她的终身储藏室。但这只是理论,真要把这个道理 实践起来,毕竟还是在取舍之间深思熟虑的结果。鄙薄她的人很可以想一想在 《霍华德庄园》里“受当时民主与自由思潮的影响较深”的玛格丽特小姐为什么 要嫁给冷酷的、阶级成见根深蒂固的亨利·威尔科斯。拿这两桩婚姻对比一下, 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相似之处,只不过后者双方性格更过鲜明,矛盾也更深。   至于夏绿蒂内心究竟怎样想,是否也曾苦苦挣扎过?我们也许只能说:现实 点儿吧。我倒是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夏绿蒂在婚后究竟有没有一点乐趣,她 究竟是否真的感到幸福?这也是丽萃所急于了解的。幸好成婚之后的夏绿蒂,也 就是柯林斯太太一如既往地看重丽萃的友情,热情邀请她到自己的新居去做客, 让我们有机会跟着丽萃就此作一番实地考察。我们很快就看到,作为一个年薪不 算太坏的牧师的妻子、一名年轻的家庭主妇,生活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夏绿蒂去 做去打理,这其中也不乏她自己感兴趣的一些琐事。所以,连丽萃也不得不承认 她是一个能干的、生活得饶有兴致的主妇。这就使我们有理由相信,柯林斯夫人 对于目前的生活还是比较满意的。至于幸福,那要看你对幸福的定义如何。而颇 有些少不更事的丽萃小姐因为深深意识到双方观念上的巨大差异,此时已无法对 朋友象从前那样将心比心、去替对方着想了,她不自觉地做出了微微有些刺伤夏 绿蒂的举动──在柯林斯滔滔不绝地用废话和蠢话来讨好有权有势的凯瑟琳夫人 或评论别的一些什么事的时候,她频频抬头去望着夏绿蒂直到对方被看得有些不 自然──所幸她的不厚道不是出于有意,不会使器重她的好友受到更深的伤害。   夏绿蒂对待丈夫的态度究竟如何?她采用了一种最有效的、然而那些感情充 沛热烈或敏感的人绝对无法忍受的处理方式:对对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婚姻 的基石应当是双方的门当户对,这里当然也包括心智和思想感情,这些都是奥斯 汀强调的。对一些人来说,和各方面层次都明显低于自己的人长期共处本来已经 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更何况这个人是自己的丈夫?!但,她也只有用这种办法才 能长期忍受对方的愚昧无知和骄傲自大。书中有一个细节,最能说明这个问题: 丽萃发现好友招待朋友的会客室选用的是屋子里光线不大好的一个房间,好的那 个留给柯林斯做书房去了。通过观察丽萃发现,她这么做有很充足的理由──如 果柯林斯那间书房没有这里舒适,那么他就会时不时凑到夏绿蒂这边的小天地来, 而夏绿蒂也就没法安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了。   悲哀吗?是的,拥有这样一个伴侣岂非人生特大的悲哀?但,并不是所有人 都可以有丽萃那样的好运,上帝并不总是那么公平,而人总是要结婚的,特别在 那样的年代。而智者所谓的“婚姻也许带来很多痛苦,但不结婚却根本没有乐趣” 实在是并不适用于这对夫妻的,在这对婚姻中没有爱情、甚至夫妻双方根本也没 什么感情,有的只是“赤裸裸的交易”,夏绿蒂在整个交易中自愿作为砝码被放 在天平上,另一方就是对方的财产。   谁说奥斯汀谈论的净是无关的琐碎小事呢?尽管她长于刻画喜剧题材,尽管 她的天性不允许她的人物过度陷溺于痛苦之中,其实她已经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把 并不那么喜剧的现实摆在了我们面前。这是理智与感情的斗争,天性所不允许一 颗骄傲的心做出的选择,在事实、在“可怕”的、可以想见的困窘的、不体面的 未来面前低下头来。所谓“法国中尉的女人”实际上更多的只是一个象征。经济 不独立,女性就永远没法争取更为自由广阔的生活。   回到前面提过的爱玛,她在宣布自己不结婚之后,又这样解释:“哈里特, 假如我还算有自知之明的话,我要说,我的脑子活跃而忙碌,有特别多的独到见 解,我看不出四五十岁怎么会比二十一岁时更缺少消遣内容。女人们的眼睛、双 手和脑子常常从事的活动,到时候会像现在一样让我忙碌,或者根本不会发生什 么重要变化。假如我减少绘画,我会增加阅读;假如我不搞音乐,我会从事织毯。 至于说到感兴趣的目标,热爱的对象,那其实是自卑的症结所在,不结婚要避免 的头号大敌正在于此。我不会有任何问题,我姐姐所有的孩子我都非常热爱,也 是我关心体贴的。无论如何他们都足够我老年时施与各种情感了……”   理论上,爱码这番话是很行得通的。但爱玛最终还是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个最 值得她爱的男人──耐特利先生,她的伟论就这么不攻自破了。而对今天的女性 来说,怎么打发日子就更不是什么大问题了。结婚,当然可能;不结婚,过过自 由散漫的单身生活也没什么了不起。还是男人,今天女人们的关注点已经从找个 适当的人选结婚转移到找个好对象恋爱上去了。当代英国女作家海伦·菲尔丁写 了本小说,改编成电影后最近在欧美大卖,这就是那部引人发笑的《布里奇特· 琼斯的日记》。布里奇特也许也代表了某种时代女性吧──不是那种最时髦精明 的,而是不很漂亮、有点胖,而且被后来成为男友的律师大酷哥马克·达西( 《傲慢》的男主人公就叫达西!)讽刺为“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老姑娘,抽烟多得 象个烟囱,喝酒多得象条鱼”,每天的日记里紧张兮兮所记载的是自己的体重 (有没有瘦下一点或是更肥──这可是时代女性的大头痛)、喝酒几单位、抽烟 几只,当然还有──男朋友是一个还是零。海伦·菲尔丁显然是个奥斯汀迷,书 里不少细节都是对后者的小说的模仿和致敬。对今天的女性而言,自由、独立自 然不是什么新鲜事,如何更好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对布里奇特来说,减肥,然后 找个好男人好好享受爱情生活就是生活的重点。   如同所有的喜剧一样,布里奇特最终得到了当代达西的爱,她后来的生活还 是有点乱哄哄的,两个人时不时阴差阳错会不对劲那么一阵子。可是,比起夏绿 蒂、甚至还有奥斯汀来说,“我有、我可以”的今天的布里奇特们无疑是要幸运 多了!               ※断肠人心事※   "The world is rather tiresome, I must say -- everything at sixes and sevens -- ladies in love with buggers, and buggers in love with womanizers, and the price of coal going up too. Where will it all end?"   -- Lytton Strachey   利顿·斯特里奇是20世纪初英国著名的传记作家,以上牢骚摘自他给他的 同居女友画家卡林顿(Dora Carrington)的书信。这句抱怨是有来由的,因为 那就是他的生活写照:卡林顿爱他这个同性恋者,而他爱上了卡林顿的朋友 Ralph Partridge,但Ralph爱的是卡林顿。这个世界是够乱七八糟了,造物主总 爱以各种名义捉弄他创造出来的生灵。   我曾经买过两本国内翻译出版的利顿·斯特里奇所著传记《伊丽莎白女王和 埃塞克斯伯爵》与《维多利亚女王传》,他当年即是以《维多利亚名人传》出名 的。《伊丽莎白》我始终没有看完,《维多利亚女王传》倒是要有趣得多。不过, 在看过两遍电影《卡林顿》之后,我才发现利顿本人简直像他的前辈奥斯卡·王 尔德一样,人比著作还要有更大的吸引力。   利顿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蓄了一部大胡子,外表孱弱温和,其实却是个 非常聪明的讽刺家。我特别喜欢他脱口而出的俏皮话以及他制造出来的那种讽刺 效果。在电影里,他因为拒绝服兵役而被召上法庭(确有实情),出场就很滑稽 ──他先是让一个代理人拿了个瘪瘪的皮圈似的东西上庭放在座椅上,接着他走 进法庭,一丝不苟地脱去外衣、礼帽之类,按次序扔在座椅边,一付好整以暇的 样子。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把那个皮圈象吹气球一样吹起放到座椅上再坐下── “我有痔疮”,他这样解释。   如果你的妹妹被德国士兵强奸,你怎么办?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会试着分开他们(另一种翻译是:我会把自己插入 他们中间……)。   对有些人来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可以加以嘲讽──一切不过是那么回事。   在电影里,直到最后发病前,利顿还在不停地和朋友们开着玩笑。他说他有 次看到了一个美男子非常心动,想要接近他,结果发现旁边有个更美的金发男子, 对比之下先前那人简直让他不屑。这时灯光亮了,他才发现──他看上的是威尔 士亲王!   利顿语言的幽默犀利和他的情感经历也让我想起了王尔德,王尔德也上过法 庭,结局如我们所知就悲惨得多。王尔德恐怕更爱讽刺人,说起双关语的劲头绝 不亚于珍·奥斯汀(从前的英国作家总那么爱嘲讽),以至于到现在人们还津津 乐道,但他为他的骄傲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其实要说起来,与他同时代的还有 一个法国诗人保罗·魏尔伦,也有段痛苦的同性恋情。作为天才诗人兰波的同性 情人、朋友,今天他的名气远不如后者。兰波是个美貌少年,而王尔德的波西何 尝不是如此?王尔德不怎么喜欢魏尔伦,觉得他长得实在不好,其实王尔德自己 也算不得好看,只不过酷好锦衣华服罢了。天意弄人,风化案让王尔德和魏尔伦 一样吃尽了苦头,王尔德写过不少脍炙人口的喜剧,讽刺的是,他一生的喜剧色 彩到最后变成不折不扣的悲剧。   不过利顿的生活可不能算悲剧,他所在的那个年代和大环境虽然还是很守旧, 所幸他身处一个追求个性解放的布鲁姆斯伯里团体里,还是那里的中心人物。他 公开自己的同性恋身份,比起王尔德或魏尔伦来他幸运多了。再说,利顿的感情 生活似乎常常笼罩在一片轻快的调子下面,如果不是卡林顿,恐怕有些乏善足陈, 哪至于有那两人的痛苦或狂暴呢。   卡林顿和他之间的恋情倒的确是奇特──我想即使放到现在也是够令人瞩目 的。他们之间虽然也有过physical contact,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也常常睡在 一张床上,但很明显维系他们感情的更多的是那种柏拉图式的爱。   利顿好像和王尔德、魏尔伦一样喜爱美貌少年,美是第一要素,而道貌岸然 者的道德论在这里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合时宜。象那样的青春美丽,那种纯洁、活 力,对这智慧的长者而言无异于一汪清泉,一个巨大的诱惑。无奈美少年往往是 桀骜不驯而又残忍的。我常常觉得,这样的感情恐怕不可能对等,就是说你不大 可能要求波西爱王尔德象王尔德爱他那样深厚──当然有人说王尔德的爱更多是 种自恋,他是否自恋我不敢说,是也不奇怪,他是这样唯美。可我觉得他对波西 的爱恐怕是不仅仅用自恋就能说地过去的。他爱波西,从《狱中记》中我们可以 看出来,无论他多么恨他恼他,他还是爱他的,这爱把他变得都有点儿疯癫了。   人们可以爱或应该爱的是一些人,人们不由自主去爱的却是另一些人。   利顿可能还没有象魏尔伦或王尔德那样去爱或依恋一个人到那种程度,但他 却偶然认识并喜欢上了比他小十来岁的卡林顿。卡林顿是个很奇特的女子,就读 于伦敦著名的艺术学院,在那里,她第一个把一头金发削得很短,行为举止象个 男孩,同时又很有艺术天份,很容易令人对她着迷。但她并不是那种社交动物、 所谓的漂亮精明的女人,她是──非常特立独行。今天的一些评论往往都把她归 类到布鲁姆斯伯里团体里去,其实她恐怕最多只能算是外围人物。很奇怪当年的 圈内精英对她并不大感兴趣,只当她是利顿的附庸。他们并不认为以她的程度对 利顿能有足够的了解,但,事实上她对利顿的感情是怎么说也不过份的。关于卡 林顿恺蒂已经说得非常好了,有兴趣的人不妨去把那篇文章(《凯林顿其人》) 找来看看。   卡林顿为什么对利顿如此一往情深甚至不惜以死相随?许多人都很疑惑。同 为女性,我倒觉得卡林顿对后者那种“深厚而有激情”的爱是可以理解的。利顿 对她的爱没有那种侵犯性,可以想象,与有些粗暴的、雄性十足的马克·格特勒 (她在艺术学院的男友,可以说她是间接通过他认识利顿的)也许还有格特勒的 朋友D.H.劳伦斯相比,恐怕还是利顿这样的男人让她感觉更可靠或舒服地多。 我另外想到的例子还有与他同一个团体的E.M.福斯特,可能还有亨利·詹姆 斯。他们所透露出的某种阴柔的女性气质(但当然又不能等同)反而使他们的文 章也许还有为人更富有魅力了。虽然利顿对她的那种喜爱和亲切的感情还远没有 达到像她那样将自己完全奉献出来的程度(聪明人反而怕背感情债),但这样倒 反给了本来就有些离经叛道的卡林顿最大限度的自由。往往,自由或激情过后, 两人还是回到了对方身边。而对利顿来说,卡林顿实际上就正是扮演了一个最好 不过的伴侣的角色,她无微不至地悉心打理他们的家,让他过得舒适而无比愉快。   爱可以有很多种,我虽然觉得卡林顿爱上利顿这样的男人并不奇怪,可是爱 到将自己的性命搭上,诚然是无法不令人动容的。在爱情上女人比男人天生更容 易投入,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有没有根据。但在卡林顿和利顿两人中,的确如此。 在他们共同生活的这十几年里,两人都一直在更换着各自的同性或异性情人(值 得一提的是卡林顿也曾经向女友求过爱,未果)。利顿对感情的事不是不上心, 态度却始终比卡林顿疏离很多,一般不会长时间用情于什么人。卡林顿和情人的 关系更长久些,但她始终不离不弃的倒还是利顿。就象本文开始提到的Ralph, Ralph被卡林顿吸引来到她和林顿的住所共同生活,利顿却爱上了他。可利顿抱 怨归抱怨,倒并不真为此受到多么深重的困扰,困扰的是卡林顿。她也非常非常 喜欢Ralph,可是并不想被他束缚。他们后来结婚了,还和林顿住在一起。三位 一体的关系不可能没有矛盾,正如维吉尼亚·吴尔芙的看法,这是很难找到平衡 点的。所以他们的那种关系,与其说是一个挑战维多利亚生活习俗的实验,不如 说更多在挑战他们自己的承受力。不过虽然他们的婚姻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三人 的友情终生如故。   正象恺蒂所言,不论有没有性的爱情,只要是爱了,就必然有极大的感情付 出。卡林顿的代价是她的生命。她在利顿弥留之际自杀了一次,被Ralph救起。 利顿死后,她还是用借来的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39岁。   爱和欲或者可以分开,但可否不要爱得那么沉重!卡林顿的一切都以利顿为 中心,利顿的死竟然令她也失掉了生的兴趣。这古怪的、强烈的爱情令世人瞠目 结舌、心烦意乱。   就是这样,爱可以使人全然丧失理性,全然忘我。这正是爱之所以为爱。而 艺术家的这种富有激情的爱也许多彩多姿,却往往是不可能完美的,它充满了矛 盾,总以悲剧结束。前卫艺术家往往和先锋这个名词联系在一起,而在先锋行为 和人们习惯成自然的传统生活方式之间的鸿沟,最终可能造成伤害最大的是实践 者本人。卡林顿同利顿的爱情也许是惊世骇俗的“丑闻”,但是爱情也不过是爱 情,同样是感情的付出与得到,不同的是艺术家所要的那份与爱所同在的自由与 解放。卡林顿的特别在于她本不喜欢作为女人的自己,想象男人一样,渴望自由 与解放的生活。如果她可以成功地区分性与爱,那么,自由与爱的界限又究竟在 哪里?又是否可以并存?   挑战传统的卡林顿似乎以她的殉情证明了她并不是什么“大女人”,也许她 什么也不是,也许她是个谜,一个人们一旦接触就无法忘怀的精灵。也许,她的 死告诉我们,感情是永远无法被裁定、被合理解释的。               ※非洲之歌※   “如果我知道一首非洲的歌,一首关于非洲新月普照下的长颈鹿之歌,一首 关于田中的犁,满脸汗水的摘咖啡的人的歌,非洲知道关于我的歌吗?平原上的 微风会不会因我对它生动多彩的描绘而颤抖?或者孩子们将以我的名字来做一个 游戏?或者满月会在石子小路洒下像我一样的影子?或者恩贡山上的鹰会来找 我?”   对于熟悉《走出非洲》的读者或电影观众来说,相信这段关于非洲的礼颂并 不陌生。大约十年之前,我在一本旧杂志──《世界文学》上看到了这段话和其 他部份的节译(值得一提的是译者艾讯,正是他节译了如此出色的译文。可惜后 来看到的全本译者并不是他),象受了蛊惑,从此结下了与“卡伦vs非洲”的 不解之缘。   除了汉斯·安徒生,艾莎卡·丁妮森可以说是丹麦另一个在世界文学史上享 有盛名的作家,而提到这个名字就会让人想起她的《走出非洲》。1914年, 28岁的卡伦继先行一步的丈夫布罗尔之后移民英属殖民地──东非肯尼亚,第 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从此开始了她的非洲岁月。他们在内罗毕市外的恩贡山下共 同经营由她的家族股份公司投资购买的6000英亩的农场。到1924年她和 布罗尔离婚后,她仍然独自打理它直到1931年农场宣告破产被卖。之后她回 到丹麦,再也没有去过非洲。而她在这本书中讲述的,正是她的那段非洲经历。   如果非洲对于普通人而言是遥远陌生的土地、异端的存在,如果非洲是旅游 杂志里的优美风景线或者游客们津津乐道猎奇的天堂,它对于艾莎卡·丁尼森来 说却远远不止是这样。它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一处心灵的宝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 的伤口,它让她疼痛而又骄傲。《走出非洲》不仅带我们领略了大自然无比瑰丽 的自然景观,而且对于我们这些普通读者而言,这本书如同它的作者一样充满了 神奇的色彩和无法言说的魅力。   艾莎卡·丁妮森原名卡伦·布利克森·丁尼森,1885年生于丹麦。她父 亲是当地地主出身,他的家族中曾经出过一些热衷于冒险行径的人物,显然她父 亲威廉·丁尼森也是这类人:精力充沛、对户外运动充满热情。他曾经多次带她 这个他钟爱的女儿出门远足,教她亲近自然界,告诉她那些激动人心的美洲印第 安人的远古传说。他的这种个性对卡伦和她后来的成长都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 可惜,好景不长,威廉是个情绪起伏不定的人,同家庭的关系常常是敌对的。并 且,很可能因为不堪忍受早年所患梅毒对身体的长期折磨(在那个年代身患梅毒 大概和现代人对爱滋病一样谈虎色变),他于1895年上吊身亡(命运弄人, 讽刺的是梅毒带来的痛苦后来同样也折磨了女儿大半生)。   父亲对卡伦的影响后来在她的书中都得到了一一的体现。她是个众所周知的 讲故事的高手,喜欢象一千零一夜里的宰相之女桑鲁卓那样编故事讲给别人听, 在《走出非洲》中她告诉我们她的情人丹尼斯·芬奇哈顿往往是第一个听她这些 故事的人。她编的一些故事后来也多成书出版。而另一个我认为也许是父亲送给 卡伦的更好的礼物,就是在他影响之下她所表现出来的对于自然界、对户外运动 的浓厚兴趣。在《走出》一书中随处可见她对于非洲大陆(具体的说就是肯尼亚) 的整个生态环境的动人描写,细腻、优美,仿佛令读者也置身其中,呼吸着大自 然那令人心醉沉迷的气息。   以天赋加上独一无二的个人体验而赋得经典作品,卡伦也许不是第一人,但 绝对是不可多得的。我们看这一段:   一个可爱的清泉。我们在等着的时候,天上最后的星星在消逝,天空明净无 云,周围万籁无声,一片寂静。草被露珠打湿,树下坡地上的露水象银子一样闪 烁着微光。空气凉爽,在它北边的地区快要降霜了。不论你有没有这种经验── 我想,──这真是难以置信,这种处处浓荫清凉宜人的天气,不出几小时之内, 它就会变得赤日炎炎光华灼灼耀人眼目,令人难以忍受。笼罩在蒙蒙灰雾的群山 在各显奇态;如果野牛在那里,现在是相当冷的,它们在山边吃草,似在云雾之 中。   关于非洲优美景色的大段的描绘,我们还可以从书中找到很多,看得出她对 那片土地所特有的感情。在书里,仿佛她在非洲所见的一草一木、她所走过的每 一片土地都是如此与众不同、如此难以忘怀。她的文字平淡、隽永,却往往有着 荡气回肠的效果。其中既有关于现代文明与土著社会奇异的交锋与相容,也有对 人与自然、与动物(比如高傲的南美羚羊卢卢)的关系的描述。这些对我们来说, 有新鲜感、有猎奇──的确我相信,对于普通读者而言,看《走出》这样的书可 能有一种猎奇效果。那种明显的异国情调对工业文明生活下的现代人也许有种无 法抗拒的魅力。甚至对于卡伦本人来说,非洲岁月大概也是她籍此忘却现代社会 生活法则的一道灵药。她被那片土地持续长久的吸引,对当地的风土人情念念不 忘;她仔细观察农场里的土著人,对他们那种和自然更为接近的思维和生活方式 显然都感到强烈的兴趣。有意思的是,正如卡伦所提到的,土著人和白人在同一 方天空下共处,其实对彼此的生活和思想观念都产生了持续长远的、种种微妙的 影响。   卡伦对非洲原住民的态度与感情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她对当地 土著的描述常常会给我们一种这样的印象,那就是未经开化的土著人比经过现代 文明洗礼的白人的生活更高明、言谈与思维方式都更为直截了当。他们的原始愚 昧也被蒙上了某种神秘色彩。在她对两类人的对比中,我们常常看到她对于当地 人的那种自觉不自觉的“偏爱”。当然,有人也许会说,卡伦所缅怀的是那种典 型的殖民地氛围,作为欧洲移民,其实她书中的所有白人的最终身份都是殖民者, 因此我们就不得不考虑到这样一个问题,就是非洲还有非洲人在她的书中究竟是 不是都是一种已经被物化了的、一个昔日拥有而不得不失去的象征?而今天的肯 尼亚人(我想殖民地时期在现代文明面前的索马里人、吉库犹人还有马赛人都还 是蒙昧初启,和现在自然有很大的不同了)又会如何看待这位因当年在非洲的经 历而大发异彩的欧洲女作家呢?   本文无意于讨论殖民地居民和原住民的心态问题,然而这其实又是一个无法 避免的话题,当根据原书改编的电影在全世界大获成功后,正由于这种敏感性, 这部电影在肯尼亚当地只放映了三个星期。   从大身份上来讲,卡伦和她的白人朋友当然都是欧洲移民、殖民者。但作为 一名对卡伦和她的《走出非洲》很有兴趣的忠实读者,我倒和其他一些人一样, 更乐于把她看成那种勇于尝试新生活、改变自己的生活面貌的不同寻常的独立女 性──要知道,她是在一次大战前出生的,尽管她有一个也许多少有些桀骜不驯 的父亲,但她同时还有个“家教”很严的母亲。而母亲保守的家族培养出来的温 驯守礼的个性和父亲完全相反,她后来其实是在那种刻板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行 为模式下被培养起来的。而这和她崇尚自由的性格相去甚远。卡伦一方面乐于享 受那种贵族式的生活方式,富有教养、讲究品位,另一方面,天性里大概又承袭 了父亲的不安于室的因子,渴望与世界做更全面的接触吧。很多人认为卡伦本人 如同她的哥特传说一样也是个迷,我想她这种思想上的复杂性其实也正是她的魅 力所在。自童年起,卡伦就由于家庭原因还有为了接受教育,在欧洲各处(包括 荷兰、英国、法国等)生活过,旅行也可以说是她毕生的爱好。但非洲大陆是完 全不一样的、一个陌生的所在,所以非洲实际上是为她接触另一种文明、实践自 己勇气,并开拓一种全新的生活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卡伦的丈夫布罗尔是她的的远房亲戚、瑞典贵族,也是她初恋对象的孪生兄 弟。布罗尔除了给卡伦的身份上加上了一个她极其乐于得到的“男爵夫人”的头 衔,既不善于经营农场,对卡伦来说也肯定不是一个好丈夫。更可恶的是他令她 在婚后一年就被传染上梅毒并不得不返回丹麦治疗了一年多。但,在非洲,她也 遇上了一个对她的生活产生重大影响的人。   丹尼斯·芬奇哈顿,一个提起卡伦和她的《走出非洲》就不得不想起的人。 令《走出非洲》名声大噪的除了这本传记本身,更有改编的同名电影。而在电影 里被大肆渲染的正是卡伦和丹尼斯·芬奇哈顿的爱情。而且此人实际上已经成为 卡伦非洲回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和记忆中的非洲山河平原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了。其实关于丹尼斯,那本传记本已不是对那段令人刻骨铭心的生活的完整记录, 它被她用高度凝练的艺术手法理想化了,展现在读者面前的他们的关系更象是无 拘无束的知心好友。而事实呢?事实恐怕未尽然。   丹尼斯·芬奇哈顿是牛津大学出身的英国贵族,来非洲是为了狩猎和做生意。 1918年春天,在内罗毕,他和卡伦由共同的朋友而在聚会中介绍相识,之后 断断续续的见面、到相恋。他们都崇尚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都对艺术天性敏感, 从相互仰慕到相爱并不希奇。直到1931年丹尼斯因飞机失事而死,他们相识 13年,这期间丹尼斯至少在她家住过六年。但他们最终都没有结婚,实际上, 到丹尼斯飞机失事那时,两人关系基本上已经破裂了。   卡伦曾经相信自己怀孕,自然希望和丹尼斯结婚生子,然而丹尼斯似乎无意 于婚姻、也无意于成为一个父亲。我曾经以为这仅仅是生活方式、观念上的分歧, 不过,近年的丹妮森传记作者琳达曾经提出,丹尼斯很可能是一个同性恋或双性 恋者(“But I think Finch Hatton was homosexual, or perhaps today we would say bisexual”)。她说他和一个叫伯克利·科尔的男人(也是卡伦的朋 友,卡伦在书里提到过他)感情相当亲密,一直到伯克利死后,他才将更多的时 间花在卡伦身上。琳达的证据之一大概是卡伦曾经隐约地向家人提到过同性恋这 个问题。无论如何,至少有一点不容置疑的,那就是卡伦对丹尼斯·芬奇哈顿用 情很深。她在与兄弟托马斯的通信中曾多次提到他,却嘱咐他真见到他时,切记 要装做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她还对托马斯这样说:“That such a person as Denys does exist ...compensates for everything else in the world, and other things cease to have any significance.”   其实在卡伦的书中,提到丹尼斯的地方其实并不是特别多,对于两人因观念 不同或者还有两性差异(她想怀他的孩子、希望和他共同生活、完全彼此融入) 而引发的情感危机她更是只字未提。在书里丹尼斯看来是以一位极富魅力的知心 好友的形像出现在读者眼前的。但是,卡伦对他如同她对于肯尼亚的情怀一样, 已经完全溶入书中的字里行间。书里特别令人难忘的一段话就是对丹尼斯之死的 总结:“在英国松软肥沃的大地和非洲山脊之间,是他一生走过的道路,它是一 种光的幻觉,它好像在转向,脱离轨道,实际上是周围的环境在转向。在伊顿的 桥上箭离开弦了,沿着它自己的轨道,击中了在恩贡山上的石碑。”他的死、他 的墓地,还有他墓地上的狮子成为纪念丹尼斯最好的凭证。讽刺的是,他的死竟 为他们关系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从此他在卡伦眼里成为某种精神象征。   事实上,用传记作家琳达的话来说,被卡伦理想化了的并不仅仅是丹尼斯· 芬奇哈顿,还有她的父亲,甚至还包括布罗尔。当然,布罗尔也自有他吸引人的 一面:他为人相当和善有趣,人人喜欢他。他更是很好的猎手,后来成为狩猎远 征队的出色首领,有诸如威尔士亲王和海明威这样的客户并和后者结下友谊,据 说海明威的小说人物也曾以他为原型。但他和卡伦的婚姻毋庸置疑是失败了。   卡伦在《走出》一书中并未提及父亲与前夫。她本来也无意将这本书写成私 人生活日记,向大家展示她内心深处的情感所系。   卡伦是个作家,作家和纪录者是两个概念,她的生活不是被她如数忠实还原, 而是被她用高度凝练的手法概括了。事实上,我们当然知道卡伦的生活远不像她 在书中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完美。到她离开非洲的时候,她失去了农场,也痛 失爱人。什么是真实?也许我们可以学着用艺术家之眼来看待“真实”。更关键 的是,她鼓起勇气用文字表达出了她灵魂深处渴望表达的她对非洲的精神之恋。   不足为外人道、然而又不得不说,因为只有在非洲,卡伦完全找到了自我, 找到了生活的立足点。她的生命才曾经如此酣畅淋漓地舒展过。尽管她的咖啡农 场一早就呈现衰败的气象,她拼命加以挽救,她不能也不愿承认她与非洲的缘尽 了。当时间的大手推了过来,她怎样努力也挡不回去。她说:“这样,我是最后 一个明白我是就要走的人。当我回顾我在非洲那最后几个月,似乎那些无生命的 东西在我自己认识自己之前很久就知道我要走了。小山、森林、平原、河流、风, 一切的一切都知道我们要分手了。当我最初跟命运达成协议,出售农场的一开始, 周围的一草一木对我的态度都起了变化。在这之前我是它们中的一部份,旱灾时 好像我也在发烧,盛开鲜花的平原像我的一件新上衣。现在这个地方已经跟我解 除了关系,它朝后退了几步站着,使我能够象看一个群体那样把它看得清清楚 楚。”   这道伤,让她沉默了整整六年,1937年,在出版过《七个哥特传说》之 后,她才将自己的非洲情结公诸于世人眼前。而正是这本《走出非洲》确定了她 在现代文学史的地位。   卡伦一直致力于用丹麦语和英语写作。1960年,也就是她去世前两年, 她出版了关于她的非洲记忆的第二本也是最后一本书《草地上的阴影》。   在《走出》这本书的结尾,她说道:“山的轮廓被距离的手慢慢抹平了”。 我们不禁要疑惑: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许,卡伦真的如同她自己所说, 当她回丹麦治病那会儿,她的灵魂与魔鬼做了交换──从此她的生活成为某种不 朽的经历的象征,在她的文字描绘下熠熠生辉。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赋格 本期校对:杏儿 审  稿:阿飞、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唐郎、亦歌、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海外),xinyusi@yahoo.com(中国)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WWW: http://www.xys2.org      ftp: 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和“新语丝之友”,请到: http://www.xys.org/subscription.html http://www.xys2.org/subscriptio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