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围│ ※        ≡≡≡ 新 ≡ 语 ≡ 丝 ≡≡≡      │城│ ※          (NEW THREADS)        │内│ ※                               │外│ ※        2001/12【围城内外增刊】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十二月增刊《围城内外》于十二月一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白天不懂夜的黑…………………………………………………………………伊 蒙 十年之约…………………………………………………………………………逍 遥 夭折的聚会………………………………………………………………………何葆国 转法轮……………………………………………………………………………公 羊 水晶婚纪念日……………………………………………………………………鲁 孜 断流………………………………………………………………………………默 人            ◇ 白天不懂夜的黑 ◇               ·伊 蒙·   生命为何物?人究竟为何而活着?这几天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我明白忠 于自己的人,是会伤害别人,却永远不会自责的人。这是个哲学命题,我思考着, 包括这个给我命题的人。我在乎过,然而不得不眼望着人生在此轨与彼轨间岔道 而行,没有些许留恋。分属于我们的是彼此都信仰的:热爱生命吧,生命是最可 宝贵的。以为平淡的心不会被伤着,无意间却被冷冷的雨打伤。我不再寻觅那个 令人心跳的音符,懒懒地蜷缩起身子,象猫一样缩进黑夜,与时光共语。没有爱 的人生是平淡的人生,有了爱的人生则是更为平淡的人生。人的惰性会在漫长婚 姻中被点燃。刹那间,我看到了他,那个在黑夜中紧拥我入梦的人。佛说,有三 生之缘才可共枕一生,那么今生我则属于他了。不知他明白否?不知今夜他在想 什么?──我,还是生命?   在这混沌的宇宙中,人在三生三世只能明白一次,但或许永远也不明白,明 白的人总是太明白了,以致于在糊涂人看来倒是糊涂的了,所以平凡的人总爱唠 叨“难得糊涂”。   小言象所有初为人妻的女孩们一样,娇羞幸福,聪明任性。   少女的梦到了穿上白色的婚纱,走上婚姻的殿堂就戛然而止了。   妻子的生活对于她们来说是经过朦胧混沌后的豁然开朗,她们仿佛是天生的 妻子似的,才上任没几天,就也学得象母亲那样唠叨。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太厌烦, 我竟也学会了欣赏她,正如父亲对待母亲一样。看来天下夫妻的生活无非如此。   夜深人静之时,小言在我的臂弯里睡着了,粉嫩的脸上蒙着一层细细的绒毛, 妻是这样的年轻。多年以后,这个枕在我臂弯里的女人是不是也让皱纹爬上眉梢, 让生活一点一点地榨干她的妩媚、动人?   妻会老的,自己也会老的。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觉浅的小言迷迷糊糊地催我 快睡。我望着食指与中指间红色的烟头出神,心底悄悄地掠过她那一袭玄衣。只 有在这样的夜晚,我才会这样深切地想起她。我想,每个有了妻的男人总会遗憾 自己娶的妻不是那个悦人心田、善解人意的女人。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每个男 人心底总会藏着这么一个女人。所以我也心安理得地让她在我的心底住下,永远 不为人知地关切着她。如果远隔人世的她有所知,一定不会负于我的。世为知己 者,总有一份不能结合的永远的怅惘。这大概就是一种心灵的距离吧。或许此时 此刻世上也有另外一个男人如此这般地想起小言。女人在别的男人眼中,总是一 道风景线,得不到的总是最美的。   我掐灭了烟头,搂着小言,闭上了眼。想到了妻,一股甜甜的东西从心底慢 慢地涌起。永不负你呵,我的妻。   小言是在我最苦闷、最饥渴的日子里,走进我的生活。她那张永远漾着浅笑 的脸,那时是我最大的安慰。   研究生的日子不如想象中的好。几经波折苦斗,我终于跟谢教授摊牌了。我 实在实在同他的女儿没有任何感情可言。不敢看他的老脸,我疾步走出了教授楼。 想到此时在身后的窗子旁,有一个姑娘埋在窗帘里偷偷地哭,心不由得一酸,这 真是我的罪过啊!   师母来宿舍看我时,我躲开了。一连几个星期,我不敢去见谢教授。最无聊 时,我开始泡舞厅、看录像、让自己醉。   小言就在一次舞会中,不知不觉地被我搂到怀中的。她象一只受惊吓的小动 物,微张着樱桃小嘴,无助地望着我,眼里有惊恐,更有祈求。我的心怦然一动, 我想她就是我要找的女孩吧。   那一夜,舞会散场时,我送小言回宿舍。一路无语,到她住的17号楼时, 她问我还会去找她吗?我疲倦地点点头。“可是我不喜欢你那股子烟味!”说完, 她跑进宿舍楼。我呆站了一会儿。头顶上砰的一声,有人打开了窗。我仰起头来, 招了招手。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出了她的视线。   谢教授和所有好心的老头一样,原谅了我。他大概清楚,那件事从一开始就 是师母的一厢情愿。但我再也不敢去他家了。   我和小言很快就出双入对了。旋风般的狂恋,小言与我双双坠入爱河,爱个 昏天黑地。   有时,我真受不了小言的纯情。望着她美丽的眼里闪着泪,我的心又软了。 小言就象一条欢快的小溪流过我的心田,久旱逢甘露的感觉,我意识到这辈子是 失去了什么,我再没有权利去追求别的女人了。我为自己失去了与风情万种的女 人结识而遗憾。   我发觉女人的占有欲更胜于男人。和小言确定关系后,她就像麦芽糖一样粘 着你,变着法让你重视她。好几个月我没法不天天和她泡在一起。   小言的任性与霸气膨胀到极至。我再也无法忍受她的孩子气了。一次又一次 争吵之后,我累极了。简单地收拾一番后,我决定出去走走。离开几天,给彼此 个距离。   从宿舍到汽车站,有一段距离。同屋的肥仔自告奋勇送我。   我坐在他四闸全无的破自行车后座上,竟生出悲壮之感。肥仔人大心大,下 陡坡时,他双臂抱胸,口里快活地喊着“呜──!”我不敢想象后果。风驰电掣 中,我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掠过。可是已经来不及回过头了。   我坐着火车流浪了半个多月,用光了身上每一个子儿,最后扒车北归。在火 车上那股子饿啊,我放下端了二十几年的男子汉尊严,吃了一盒漂亮姑娘递过来 的饭。   待我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后,揩着嘴,想说几句肺腑之言,那个雷锋已经走 开了。大概她不想看我这五尺高的男子汉难堪吧。   一回到宿舍,我就脏里脏气地躺下,拜托肥仔多打一份饭。   多日不见,肥仔又富气了。他忙不迭地给我讲学校的事,我听着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我看见小言坐在床沿上淌眼泪。那光景,跟林黛玉哭杖笞后的贾宝 玉似的。“以后我改。”小言坚决地说。我心里酸酸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非得拿刀子戳得我流血才甘心吗?   起来洗了个澡回来,小言已经不哭了。看来这十几天,她是有反省过的。我 秋风扫落叶似地把肥仔打来的饭吃个底朝天。   小言挨着我坐着。屋里实在闷,我提议出去走走。小言说,校园里刚开了一 家咖啡屋,大家都说情调不错。我依了她。   咖啡屋座落在校园的后角门,一半在校园里,另一半则在外面,前后敞开两 道门,广招客。咖啡屋的名字很别致woodhouse,学校里的人管它叫小 木屋。   小木屋的装饰朴实无华。光洁的板壁上挂着几幅水粉画,细看那落款,是本 校艺术学院的一些学生的作品。一幅巨幅的装饰画占满了南面的整面墙,一株株 苍翠欲滴的竹子远远近近地布列着。风过竹林而竹不留声。   我们刚落座,就有一位侍应生前来招呼。恰好是小言的同学,彼此聊了几句, 他端上了两杯热咖啡,请我们免费品尝。先是以为是小言的面子大,老同学不好 意思收钱,后来才知道这是小木屋的经营之道,初到小木屋的顾客,人人均赠饮 一杯热咖啡,味浓情更浓。   小木屋不大,五张桌子魔术般地排列成一个迷宫似的回廊。   没有屏风遮蔽,来的人都自觉地把音量压到最低度。吧台上喝啤酒的偶尔会 兴奋那么一阵,不过很快就安静下来了。生意很好,人来人往,因为前后门相通, 进来的人见座满,很自然的从另一道门出去,象是偶然路过一样,全无尴尬之感。   小言隔着飘香的咖啡脉脉含情地望着我。我不自在地左右四顾。通常在大庭 广众之下,我是要维持绅士风度的。   “我要嫁给你!”小言的珠玉落盘的声音,恰似一颗鹅卵石掷在我的心口, 我的脸腾地红了。四周的人都鼓起了掌。几个刚进来的人不知何故,好事的人热 心地介绍了来龙去脉,他们也跟着鼓起掌来。我脸红心跳地倾着身子吻了吻小言, 整个咖啡屋才算安静下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各聊各的了。   一会儿侍应生送上来一块蛋糕,上面插着根腊烛。小言很诧异,侍应生说: “我们老板送两位的,祝两位白头到老,恩恩爱爱。”烛光下,小言的脸红扑扑 的,跟春节贴在墙上年画里的小人似的。   肥仔不知打哪听来了这件事,一直打趣我到校外租房好金屋藏娇。我说,就 怕酿出人命来,大家都没脸。肥仔冲我挤眉弄眼,“是不为也,非不能为也。” 这猪!   肥仔这期间轧上了个女朋友,据他说是二十几年来的初恋,我没法不成全他。 小言和我便成了小木屋的常客。从宿舍楼到小木屋有那么一段距离,每每风大雨 大的夜晚,我心里气就不打一处来,小言自然就成了唯一的受害者。我奇怪她总 是默默承受着。我发觉她不仅爱我的优点,一样也爱我的缺点。女人无药可救的 了!   越是被禁止的,我越要做,我要让小言发狂,给她气受,让她明白自由对一 个男人来说是何等重要。   终于那天,小言在我吞云吐雾中冲出了小木屋,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她冲出 去时,撞倒了一个侍应生,热热的咖啡泼了她一身。我担心她会淋病了,却又希 望她病了,要知道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小言跑出去好一会儿了,我猜她一定在外面的跑道上站着,等我去道歉。抽 完了一支,我又点了一支,小言不让我抽烟,我偏抽!凭什么她说不让抽就不抽?!   隔着烟雾,我看见了她,裹在玄色中的柔软的躯体,和那张柔媚的脸,一样 让人心动。   “外面下着雨,天这样凉,她会淋病的。”   她没头没脑的话,我听着明白。方才我和小言的一切,她是尽收眼底了。   “这就是爱情吗?如果女人都是这样的话,那普天下的男人唯有孤独一生了。” 不知为何我向她敞开了心扉。   她的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比我心窝里掏出来还真切!我几乎想流泪。凉凉 的秋夜里,我在咖啡馆里遇到了一个陌生却如此可人的女人。我看见了两颗流星 相碰之后擦肩而过,身后撇下一道美丽的弧线,至天界落下……我呆愣愣地望着 早已凉了的咖啡。不知何时,她悄悄地走开了。我再找她时,已不见了踪影。我 怀疑自己刚才作了个梦。   我一个人坐在小木屋里,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咖啡,我想这一晚上太兴奋了, 索性来他个通宵算了。   不知何时,打烊了。我异常清醒地招呼算帐。这时,我又看见了她,端坐在 吧台后,面前放着一杯红色的鸡尾酒。她的唇跟酒的颜色一样,象一枚玫瑰的花 骨朵儿,含苞欲放。   “嗨!”我不自然地招呼她。其实我是打心眼里敬重她的,她是一个成熟的 女性,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不卑不亢的自尊与自重,令人不能不敬重。   “十五元,谢谢。其余我请客。”她的声音柔柔的,边说边从吧台后走了出 来。我的眼光落在她肩上挎的小巧精致的坤包上。付了帐,走出小木屋,迎面一 股寒气袭来,我倒抽了口冷气,双手不由地抱住肩膀。   突然我的视线模糊了,透过蒙蒙的雨雾,我望见了小言的那把红雨伞。我不 由自主地跑了过去,躲进了那把红雨伞,搂住了小言那早已被淋透的绵软的身躯。 小言湿湿的粘着我,她的脸也湿湿的。   我紧紧地搂住她,一股火辣辣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小言在我腋下幽幽怨怨 地说:“你真坏!”我的眼前突然闪过那一身玄色的她,随即溶入了夜色中。黑 夜的尽头,太阳正水淋淋地睁开了眼。   雨夜里,两个潮湿的心碰撞在一起,擦出了火花,烤炙着我和她。恍然间, 我明白了那道玄而又玄的阴阳图。第二天早晨,透过宿舍那扇矮矮的窗,我望见 那轮走了一夜的红酥酥的太阳,两颊热辣辣的:这世界又多了一个男人。               ◇ 十年之约 ◇                 ·逍 遥·   李若不是很相信命运的,几十年的人生历程使她明白要想得到什么必须有所 付出,没有什么是能不劳而获的。但李若又很相信缘份,因为有许多事情又不止 只劳与获这么简单,因因果果很难理清。可至于什么是缘份,她也说不清。有时 她想所谓缘份大概只是人们为了在没有答案中找到一个答案来使自己感到满意而 已。比如她和张健的故事,一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整个事情象是有一种不可知 的力量使她心底的一闪念变成了一段真实的故事,她也不知那算不算是缘分。   在北京时,因为她和张健在同一机关不同部门工作,从而常有碰面,打招呼 的机会。张健长得高大英俊,谈吐温文得体,在工作中是业务上的尖子,在篮球 场上是个不错的前锋,另外还拉得一手好提琴,算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当同事们 在一起聊天,谈到上帝造人是否公平这一类话题时,常以张健为例,证明上帝的 偏心。李若也会有同感,纳闷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能干。有一次当李若在路上看 见张健一手领着女儿一手提着一大包他妻子的衣服送去干洗时,心里不禁叹到有 这么样一个人作丈夫真是不枉一生了,但旋即又诧异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真 是很不应该。   李若并不是对自己的丈夫很不满意。她的丈夫徐小刚和她是大学同学,各方 面也都不错。他最大的好处就是对李若一心一意,这是他开始追求李若时她就感 觉得到的,也是李若最后决定嫁给他的主要原因。李若在婚前就意识到了她和徐 小刚有许多不同之处。而且还觉得他不够浪漫,小事情上不够体贴。但同时李若 很自信地认为只要他爱她,那李若就能使他为她改变。可是结了婚特别是有了儿 子之后,李若觉得徐小刚的好处没有变,对自己,对这个家仍是一心一意,但缺 点仍是缺点,尽管说过他无数次,有时说得自己都烦了,他还是没有改正的迹象。 日积月累,李若只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知难而退,在非常生气时甚至还有点后悔 婚前没有多交几个男朋友,以做比较。   就在李若与张健路上相遇后的第二天,领导找到李若说要由几个部门抽调几 个人组成一个临时小组去完成一项比较特殊的项目。由于李若的技术能力和外语 水平都不错,因此上边点了李若的名,而这个临时小组的组长则由张健担任。李 若清楚地记得当她听到这里时心跳突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好像自己的想法被别 人看破了,居然会有这样的巧合?   第二天去报到时李若觉得张健看到她也很高兴,但马上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莫名其妙地无中生有,张健作为组长当然应该热情地欢迎每一个组员了。临时小 组的临时办公室设在办公楼顶层的一个大房间里。这个项目过程复杂,牵扯的专 业范围很广,需要参与者的密切配合,默契协作。好在各成员都是本行的人才, 态度认真负责,再加上张健领导、调配得当,因而进展顺利。尽管这样,由于时 间紧迫,大家不得不加班加点,而且为了节省时间,午饭,晚饭都在一起吃。这 倒使得大家有更多机会互相了解,因而办公室的气氛也更亲密,活跃。虽然有时 会为一个问题争得不相上下,面红耳赤,但一旦统一了看法,又都齐心协力起来。 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大家都觉得心情舒畅,干劲十足。   晚上下班往往已过十点,男同事自然担负起护送女同事的任务。李若与另一 个男同事住得较近,所以当然是这个男同事来送李若,而张健则护送另一个女同 事。李若先是有点遗憾,后又有点高兴,至于为什么李若根本不愿多想。不知是 从第几天开始,李若注意到每晚下班大家在办公楼门口分手时张健都会特意地对 李若点头笑一笑,道声再见。而有时和他单独讨论工作时也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异 样,仿佛不是在听李若说话,而旨在看李若说话,看李若的表情,欣赏李若的样 子。当然,张健能很快地转回现实,在两个人都陷入尴尬之前接上话题。每当李 若觉察到这些,心里总是一阵慌乱。但当一个人独处时想想,又觉得有点甜丝丝 的。不过在家时李若从不想这些,李若觉得在丈夫儿子身边一是没有时间没有情 怀想这些事,二是在他们身旁想这种事是一种罪过。   一个半月后,这个特殊项目终于高质量地完成了。吃庆功饭的时候人人兴高 采烈,而李若却觉得若有所失。她拿着盛着半杯红葡萄酒的高脚酒杯走到落地大 玻璃窗前去观看落日和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这也是李若的一个习惯, 每觉得惆怅,烦闷,不如意时,李若都喜欢独自一个人去看看自然的景色,把自 己沉浸在大自然之中,这样待上一段时间之后,李若就觉得自己身心被调整过了, 又能应付新的变化了。在大都市里,有时很难去到一个真正的自然环境之中,于 是只好退而求其次,看看天上的云朵,风中的杨柳,西下的夕阳,以至在街上漫 无目的地走一走,看看形形色色的路人,也可达到同样的效果。   “当!”李若手中的酒杯被另一只酒杯撞了一下。是张健,端着一杯酒笑吟 吟地站在她的面前。“来,干杯!”他举了举手中的杯子,“为你,为我。”张 健一扬脖子,喝干了杯中的酒,两眼凝视着李若。李若又感到一阵慌乱,“这, 一下喝完太多了。”“不多,我知道你的酒量,醉了我会送你回家的。来,为你, 为我。”张健又用张健的空杯撞了一下李若的酒杯。李若不由自主地也照张健的 样子把半杯酒一饮而尽。就在她咽下最后一滴酒的同时,李若觉得有一种无形的 东西在他俩之间形成了,心里不禁有些紧张。“我得去吃点儿菜。”李若看也不 敢看张健,逃也似地向大餐桌走去。   散会时,张健分配临时小组的成员们将文件,图纸等送至各相关的档案室, 而李若负责整理幻灯片,因为李若在整个项目中是最多使用幻灯片的人。很快,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李若一个人了。李若把散乱的幻灯片按次序放入盒中,再把 一个个小盒子放入一个大合子中,准备最后送到档案室,她的手一直没有闲着, 而眼前却象放幻灯似的不断重现刚才的一幕。正在这时,门开了,李若不用抬头 也知道是谁进来了。张健走到李若的身边,不说一句话,只是帮李若一起整理。 直到最后一个小盒子放入大盒子之后,张健才说:“送完这个咱们一起去喝一杯 咖啡吧。”   “不想去。”李若头也不抬地说。   “为什么?”张健一把抓住李若的胳膊。   李若没有料到张健会有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抬头看着张健。张健看着李 若那受惊的面孔,不禁万分怜惜,一下子将李若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她。李若 先挣扎了两下,然后就不动了,只是嘴里不停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张健轻 轻地拍着李若的背,象拍打着受惊的孩子,嘴唇来回摩挲着李若的秀发,轻声地 说道:“我喜欢你,从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你,就想多认识你。我也不知道为什 么。我喜欢你的气质,喜欢你的样子,喜欢听你说话,反正就是喜欢你。”泪珠 滑落在李若的脸上,李若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把头靠在张健的胸膛上,听着张 健的心跳。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张健双手捧住李若的脸,弯下腰来吻她。   张健吃惊地看到李若脸上的泪痕:“我让你难过了?”李若摇摇头,“那你 为什么哭啊?”“我,我也不知道。”张健用手指轻轻拭着李若的眼泪,说道: “你知道吗,我还喜欢看你对我那样一笑,还爱看你脸红。每次你跟我说话时都 要脸红,为什么?”“什么?我每次跟你说话都脸红?!”“对,现在你就又脸 红了。”李若不禁害羞地把脸藏在张健的怀中,而张健的双手把李若抱得更紧。   从这以后他们经常找各种机会在一起。每次李若去“赴约”时,或者偶尔碰 上张健时,李若都会觉得心跳加速,紧张激动,心里一阵阵甜蜜的冲动。这是李 若以前和徐小钢谈恋爱时所没有的。“这是不是在恋爱?”每当这个问题一浮现 在脑海里,李若就立即将它驱除出去,她不愿意往深里想。   在一起时他们什么都聊,从童年到现在,从工作到孩子,从各自的爱好到国 内外的大小事件。每次在一起他们都觉得很开心,都感到有一种任何其它东西、 任何其它事情都带不来的欢愉和情趣。   有一次在一家冷饮店中,李若刚在张健对面坐下,他就神秘兮兮地伸出藏在 背后的手,满面笑容地说“给你的。”原来他手中拿着一朵花。碧绿挺拔的嫩梗 顶端绽放着一朵小小的白花,里面是细细的金黄色的花蕊。   “真好看,很淡雅。”   “这是兰花,我偷偷从我父母家摘下来的。”   李若把它靠近鼻端,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多可惜呀,就这么把它摘下来了。”   “我以前一直不知怎么形容你,刚才去我父母家一看见它开了就突然知道了。 你真的很像一朵兰花。”   李若心里一阵感动,但嘴上却说:“别那么肉麻好不好。”   张健轻抚着李若拿着兰花的手说道:   “你的手也很漂亮,你不象做家务事的。”   “怎么不做,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还有带儿子,一年工作365天, 没有报酬,没有假期。”   “你丈夫对你好不好?”张健看着李若的眼睛问到。这是张健第一次谈起李 若的丈夫。   “挺好的。”李若不假思索地答到。   “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   “那就好了。有时不知为什么我老怕他对你不好。”顿了一顿张健又说道: “我妻子对我也不错,她人也很能干。就是脾气躁一点。我也差不多。不过最近 她说我脾气好多了。我自己也觉得心情很愉快。我想是你的缘故。You'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张健满眼荡漾着笑意,竟哼起一首英语民歌来。   在回家的路上,李若回想着张健说过的话,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公平。因为自 从这件事发生以来,李若原本平静的心变得就象翘翘板一样,一会儿在丈夫这头, 一会儿在张健那头。心情也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和丈夫儿子在一起时,李若时 时能感受得到家庭特有的温馨,感受得到儿子对她的依赖,丈夫对她的爱意,以 及一个实实在在的她自己,这时李若对她和张健的关系感到自责。而和张健在一 起的时候,李若觉得很有独特的情趣,是一种新奇的享受,而且被张健这么一个 相当不错的男人喜欢,使她觉得很满足,自信心也变强了。这时李若又觉得多有 一个人喜欢她并没有什么罪过。李若觉得和张健在一起的她是另一个她,是一个 游离于琐碎日常生活之外,充满浪漫情怀,飘渺不定的她。   李若现在最享受的时刻,就是当她一人独处,回味着他们约会的每一个细节 的时候。李若最喜欢张健那双明亮的双眼以及他凝视着她时的眼神。每当张健那 样看着她的时候,李若的心就一阵阵颤栗,好像会随时溶化在他的眼神之中。   一次次的约会就象一朵朵五颜六色的小花点缀在象日常生活般的绿草地上。 这时出国的浪潮也一阵高过一阵。李若很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体验一种新 的生活。当李若跟张健谈起她的想法时,张健说他的妻子也非常想出去,“你们 女人很奇怪,老把没有经历过的当成最好的。而且现在真是阴盛阳衰,家里的大 事往往是女方拿主意。”   “这样你不是更省事吗?”李若朝张健调皮地笑笑。   “这叫无可奈何,进围城容易,出围城难啊。”   “你就知足吧,没准儿一出城你就后悔了。”   张健握住李若的手,“我是很知足,有一个不错的家,还有你。你也有同感 吧?”   “我?我可不像你那么感到满足。”   “怎么?还想再找一个男朋友啊?”   “去你的吧。我是说我常常有一种心被分开的感觉,不知道往哪头靠。”   “当然往我这儿靠啦。”   “别没羞了。我就觉得这一点不公平,我给你带来快乐,你给我带来烦恼。” 张健轻抚这李若的头发,凝视着李若:“可你也是喜欢我的,你也享受我们在一 起的时光,对不对?”李若垂下眼帘,点点头。   “那就别想那么多了,跟我在一起时只想我,跟你丈夫在一起时只想他。”   “能有这么简单吗?”   “好多事情在于你自己,把它简单化还是复杂化,都在于你的一念之差。我 喜欢把事情简单化,尽管有时不那么容易。”   张健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你知道吗,男女感受不一样还有一个历史原因。”   “历史原因?”   “对。因为男人,”张健特意停了一下,“男人都以多娶几个老婆为荣。” 说完后张健得意地笑了起来。   “啊!你在捉弄我!谁愿意作你的老婆,单相思,一厢情愿!”李若气得狠 狠地敲打着张健。   “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玩儿。”张健捉住李若的手,放在唇边。“要是都出国 了见面就没这么方便了。”   “那就别见了,这才是真正地最简单。”李若也要故意气气张健。   很快,李若和徐小刚同时申请到了一所美国大学的奖学金,启程的日子一天 天地逼近了。她和张健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文津街。李若很喜欢夹在北海和故宫之 间的这条街,觉得它代表了北京辉煌而又典雅的一面,历史与现代的气息在这里 和谐地相会。大学毕业前夕李若曾和她要好的女友在这条街上走了三个来回。现 在要真正离开这里了,李若想让张健再陪她走最后一回。   在夕阳的余辉下,他们停在护城河边欣赏着巍峨的故宫角楼。这就是生命吗? 李若问自己,这角楼已经在这里屹立了几百年,它还将继续屹立下去。有多少个 人站在这里凝望过它?还要有多少人来这里凝望它?在这些人当中会有多少不同 的故事?为什么此时此刻是她和张健站在这里?以后还会再来吗?是自己还是和 别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上次和女友在这里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谈到想到的 是毕业分配,班上的同学以及幻想中的未来男朋友。这八年中发生了多少事情啊! 八年的生命也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自己还有多少个八年?还有多少事情在等着 自己?自己还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这故宫城墙会说话,它会讲出多少故事来?   “想什么呢?”张健拽拽李若的发梢。   “想什么?我在想,我在想下次和谁一起来呢。”   “你这个调皮丫头。你走了之后会不会想我?”   “当然会的。”   “真不明白为什么都要出国呢?这样不是挺好的?”   “让你夫人回答这个问题吧。”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   “把你的耳朵贴在城墙上,闭上眼睛,心里想着我,你就能听见答案了。”   “那是和尚念经呢。”俩人一起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张健说到:“这样吧,十年之后咱们再在这里见面,就在这儿,故 宫西北角楼下的护城河边。”   “你肯定你到那时还想见我?”   “我肯定。”   “十年可是很长的啊,谁也说不准到时是在哪里。”   “所以应该约在这里,不管在哪里,国还是要回的。”   “十年后我大概是个老太婆了。你看见我一定会很失望的。不行,你应该只 记住我现在的样子。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变老。”   “其实我早就想到你老了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很难看的,到时只是验证一 下罢了。”   “你这个坏家伙。你老了更难看,驼着个背,拄个拐棍,老眼昏花,还总也 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大声嚷嚷个不停。”   “嘿,你说的好像是个电影里的什么人物。”   “那就是你的将来。”   “将来?我真不知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要是不出国还容易想象。”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张健把李若拥入怀中,深情地吻着李若。“真舍不得让 你走啊。”   李若依偎在张健胸前,心里也很舍不得,可又不知说什么好。   出国后的日子远比李若想象过的艰难。   李若的导师在她的第一个学期末突然告诉她,支持他们这个科研项目的公司 面临破产的境地,不再可能给他们提供任何资金了,而他自己从下学期将受聘于 另一个大学,所以李若得自谋出路了。这真似一个晴天霹雳,不过定了定神之后 李若又想,从中国我都能联系到这里,现在我人已在这了应该不会太难吧。可谁 知李若联系了多家学校竟都不成功,原来这时世界性的经济萧条已经开始了。   徐小钢的情况比较稳定,看来他能顺利地念完他的博士学位。可他的奖学金 只够他们交房租的。他们的日常生活开销本来是靠李若的奖学金。   李若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联系学校,一无所获。他们仅有的一点积蓄也快降到 零了。虽然徐小刚一直劝李若不要着急,说他们可以搬到更便宜一些的地方去住。 可李若心里很清楚,他们现在的住处已经是很便宜很将就的了,若要再便宜,那 只有搬到用“赃”,“乱”,“差”三个中文字就可概括的地方。李若可不想去 那种地方,觉得人要是在那住久了,不是堕落就是精神崩溃。   经过一段苦苦地挣扎,李若决定更换身份,从学生变成陪读,以方便找工作, 尽管她很喜欢自己的专业,可在这种情况下又能如何,她首次体会到了什么是“ 生活所迫”。   到处都在裁员,象李若这样没有本国工作经验,英语又不太纯熟的外国人想 找个专业工作根本是个不可能的事,这已在李若的预料之中。而她没料到的是一 般的超级市场,商店的工作也都有好多人申请,供远远地大于求,老板当然从中 挑他们认为最合适的,李若自然地又被淘汰了。   在街上奔走了两个星期之后李若终于在一家小餐馆中找了一份工。按小时付 工资。名意上是服务员,但那只是在客人多时。客人稍微少一些时,李若就要到 厨房里打杂,洗碗,做清洁,客人很少时老板就让她提前收工。   一开始李若真是没想到在餐馆打工原来会是这样,天天被老板指挥得团团转, 从来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到下班时双脚都肿了起来,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后 来听大厨告诉她由于世道不景气,客人比以前要少了一半,老板不得不以降低菜 价或附加免费赠送来招徕顾客,又看到老板也都是事事亲力而为,李若才有点明 白这大概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厉害了。几个月后当距他们约一百米处的另一家餐 馆由于连连亏损而被迫关张时,李若以为老板会很高兴,谁知老板那天一直沉着 个脸,不断地吆喝手下干活。李若突然想到了“兔死狐悲”这句中国成语,这时 她甚至觉得幸亏老板管理有方,否则如果餐馆关门,自己岂不是又要失业,又要 在街上象要饭似的一家一家地问是不是有空缺吗?   这段期间李若总觉得身心疲惫,经常为一点小事就向徐小钢发脾气,他却很 体贴地不同李若计较。事后李若自己也很后悔。当徐小钢劝她太累了就辞职别干 了时,李若却不同意,因为李若觉得有事做总比没事作要好一些,况且他们的经 济情况也不容她在家闲着。当李若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她把支票递给徐小钢, “寄一半给你父母吧,他们带着儿子也不容易。”   出国后李若收到过张健的几封信,一看到张健的笔迹,李若就觉得她心里最 柔嫩的地方被刺了一下,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转。她常常一个人捧着张健的信, 发上半天呆。她很想念他,想念那段浪漫的日子。可是当李若写回信时,她从不 提及她的感情,而且只是很调侃地轻描淡写地讲自己的生活,比如“被资本主义 迎头痛击了一棒”,“在就业之前先尝到了失业的苦处”,“知道了要当好一个 老板的必要素质”等等。李若并不是要故意隐瞒什么,她只是觉得第一,许多事 情不亲临其境是不会有什么体会的,她也不打算向任何人诉苦;第二,她和张健 的关系只应该象一首诗,只应该有蓝天白云。张健可以和她同甘,而没有理由也 没有必要和她共苦。   在餐馆干了近两年时李若又找到了一个冲洗照片、幻灯片的工作。这是个正 式的工作,稍微用到一些李若在中学里学过的化学知识,工资也略高些,但也很 累,除了每天站得腰酸背痛之外,一双手还被药品腐蚀得经常脱皮,李若自嘲地 叫他们“千疮百孔”。自嘲过后李若常想张健要是看到这双手会说些什么?   这时张健一家三口已到了澳大利亚,从张健来信的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了在新 环境生活的不易。李若回信时并没有特意安慰,她相信他们会慢慢适应的。   李若冲洗照片的技术越来越精湛,而且还改良了一些操作程序,既加快了速 度又使得质量更有保证。老板很欣赏她的能力,两年后把她提升为小组组长。可 是不久老板突然中风,半身不遂。老板的几个孩子不是在上学就是已有自己的事 业,所以只有已提早退休的老板娘又重新回来接替丈夫的位子。老板和老板娘是 年轻时从意大利来的移民,很能吃苦耐劳,空手创下这个小公司,生意渐渐做大, 慢慢由夫妻店发展成为现今有几十人的规模。这个公司是他们一生的心血,所以 不肯轻易地放弃。时间长了老板娘也发现这个中国女人技术好,办事周到细心, 平常话虽不多,但交给她的事可以尽管放心,是个很好的下属。   出国后的第七年,徐小刚拿到了第二个博士学位并终于找到了一个对口的工 作。在他上班之前两人一起回国把已上小学的儿子接了出来。回到美国的当天晚 上,徐小刚和李若站在儿子的小床边,望着他熟睡的小脸,都不禁感慨万分,徐 小刚搂着李若的肩膀,常叹一声:“一家人总算又在一起了,真是不容易啊。” 这时李若意外地发现他的眼睛竟然微微发红。   是不容易啊,当徐小刚三年前读完第一个博士学位时,由于经济衰退再加上 他的专业不是很热门,几乎就看不到什么相关的招工广告。在近乎绝望的状况下 张健只得再去找学上,因为这样总比打工强一些。他们本来要回去接儿子的计划 也只好落空。李若非常想念儿子,不论在什么地方看见差不多大的孩子她都要多 看上几眼。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李若一听见儿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就忍不住地哭, 为了不让儿子及父母听出来,徐小刚就得赶快把电话接过去。在不太忙的学期他 晚上也经常去餐馆打工,以多攒些钱好把儿子早点接出来。李若曾经问过徐小刚 是否后悔听了她的话出国,他摇摇头,说:“不出来你能甘心吗?谁要我娶了你 作老婆的。”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接着念你的博士?”徐小刚轻轻关上儿子的 房门,问道。“如果生活不太奢侈,我的工资养活全家没问题的。”他知道当初 李若是多么地想拿到博士学位,而且至今她也还留恋着她的专业。“留到下一辈 子吧。我早就和它说过再见了。”李若不是不感叹地答道。   第二天上班时李若告诉老板娘她打算从下个月丈夫开始上班后只上半天班, 她要多些时间给儿子,多陪陪他,帮助他熟悉新的环境。老板娘虽不是很愿意, 但又觉得李若的确是个不错的员工,于是经过考虑后提出条件只给她一年的时间 这样做,这一年期间工资减半,没有任何福利,一年后希望她能恢复全时工作。   “孩子很快就会长大,然后离你而去,最后只有你和你的丈夫守在一起。你 一定要给自己做些事情。”老板娘现身说法地给以忠告。   这时李若和张健已经不再写信,而是靠email来互通消息了,每次都写得很 短。张健现在的工作使他常有机会回中国出差。   这天李若在办公室里看到张健在email中这样写道:“在北京时出租车曾开 在文津街上,从车里看到的故宫角楼和八年前一样。我的想法和八年前也一样。” 李若把这段email反复看了多遍,笑了笑,在键盘上这样敲道:“我这些年已经 改变了很多,从里到外,恐怕故宫角楼在我眼里也不同以前了。”   下午在去接儿子放学的路上李若边开车边想,“这是谁说的‘我们的生活应 该有诗,有歌,有梦。’?”               ◇ 夭折的聚会 ◇                 ·何葆国·   妻子开门一走,冯李就裹着一张毛毯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书房里,把昨晚拿 起来的话筒放回电话机上。   为了预防杨雅诗三更半夜打来电话,冯李的绝招就是把书房电话机的话筒拿 起来,这样就是阎罗王的电话也打不进来了。   其实杨雅诗的电话也没什么,只要冯李暗示她妻子也在家里,她一定不会多 说什么,然而冯李就是害怕得不得了,做贼心虚,偏偏他还没做成贼,心里先是 有鬼一样的不自在。说来也是有趣,他跟吴雯一年前就做成了贼,可是吴雯每次 到家里来,他的心态总是极为放松,神情笃定,谈笑自如,恰到好处地穿插一两 个黄段子,有时还当着妻子的面与吴雯联手痛斥某些偷情的男熟人或女熟人。为 什么杨雅诗一个电话就会让他害怕得全身发抖?真是害怕得没有道理。   五天前,他给杨雅诗打了个电话,像他几年前写小说一样,一句话注水成一 大段──你知道吧,我高中时候有比较好的四个老同学,你不知道?这些家伙这 些年都混得不错,当然除了我,我是不能跟他们比的,这年头作家算什么东西? 他们都是我们马铺市呼风唤雨的人物,比如说简长教,你肯定知道吧,马铺市财 政局副局长。好了,不说这个,我是说我们每年聚会一次,在过年的时候,初四 或者初五,不然就是初六,反正就这几天,大家轮流做东,带上老婆孩子,在酒 店包厢里吃吃喝喝,又唱又跳,好像开联欢会一样,你说有意思是吧?我们已经 坚持五年了,今年大年初五,正好轮到我做东,是在金马大酒店的嫦娥包厢里, 五家人都玩得很开心,依照惯例,聚会结束前要定下明年聚会的一些有关事项, 明年正好轮到简长教做东,他说明年的聚会要搞搞新花样,不能象中央台的春节 联欢会,老是老一套,太令人讨厌了,但是他要搞什么新花样,他当时没有说, 第二天才打一个电话给我,我这才知道,他是碍于五个人的老婆孩子都在场,不 敢说出来,原来他是想明年到金湖山渡假村去聚会,大家都不带老婆孩子,而是 带上情人,对,情人。简长教说,老婆面前坚持瞒和骗,朋友面前就可以吹嘘和 炫耀了,这年头谁没两三个情人,不是混得太不像人样了吗?是胖是瘦是美是丑, 带出来见见光。你说我呀?你说呢?──电话那头沉静下来,电流声便显得很刺 耳,象一把鸣叫着的电钻,向冯李的耳朵钻过来──这就是你们的新花样?你们 这帮臭男人呀,唉!杨雅诗在电话里叹了一声。冯李赶紧说了一句,其实他做了 这么多铺垫,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我想带你去,你看怎么样?   事先冯李根据杨雅诗的情况和性格,已经替她拟定了两种回答:一是“你想 得美!”,二是“我够格吗?”无论哪一种回答,冯李都相信,万事具备只欠东 风,而东风将在明年正月初五的金湖山渡假村轻轻吹起。   “过两天再说吧。”最后杨雅诗是这样说的。   这个回答让冯李更加惊喜。   显然,东风的脚步越来越近,就要吹到他的脸上来了。   不幸的是,妻子提前回来了──她在省里参加图书馆电子化管理培训班,原 来说再过五天才结束,谁知昨天突然回到了家里,说是培训班提前结束,“快过 年了,都是有老有少的,谁还有心思在那里摸电脑?”妻子眼里闪着一种灼人的 光亮,冯李明白其中的含义,说实在的,这些天他身体某部份简直饿坏了,没想 到这么快能够饱餐一顿,只不过他更想吃的是另一盘美味。   妻子不在家的那些晚上,杨雅诗都是在十二点以后打来电话,有一天夜里, 冯李已经睡得很熟了,杨雅诗的电话响了很久他才听到,他看了一下时间,3点 18分,杨雅诗说她一直睡不着,冯李打起精神说,我可是正在做着美梦,梦见 跟你在一起喝茶闲聊,看来梦不能长久,还不如现在在活生生的现实里陪你聊一 聊。   杨雅诗是妻子一个前闺中密友的妹妹,不知怎么她们也成了朋友,妻子第一 次带她上门来的时候,冯李刚好从卫生间出来,赤着上半身,身上只穿着一条宽 阔的短裤,他满脸尴尬,几乎不敢正视杨雅诗,杨雅诗却是眯着眼笑哈哈地说, 原来作家就是这样子啊,我给你画一幅漫画下来,肯定非常精彩非常酷!   一开始冯李并不知道杨雅诗是个离婚的女人,妻子也一直没告诉他,那是有 一天晚上,杨雅诗到家里来,正好冯李一个人在家,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聊,不知 怎么杨雅诗就说起了她的婚姻史,她用一种超然的语气,好像说的不是一桩痛苦 的婚姻,只是一次不大愉快的旅行,说到最后,杨雅诗瞪大了眼睛说:“我以为 你都知道了呀!”冯李笑笑说:“这是你的隐私,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冯李听到妻子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立即拨通了杨雅诗的电话。   可是电话一直没人接。他想,也许杨雅诗是在卫生间,不然就是在厨房,要 是在床上她一般第一声铃响就接电话了。   冯李很有耐心地等着,又重拨一遍。   再一遍。始终没人接听。她到底在干什么呢?   冯李估计妻子买菜快回来了,只好放下了电话。   过了几分钟,妻子回来了,走到冯李的床前,冯李连忙闭上眼睛,假装还没 睡醒,妻子叫了他两声说,我给你买了豆浆和包子,等下你吃的时候再热一热, 我要到单位去开会。   妻子又走了,冯李从被窝里坐起来,在电话机上按了一下重拨键,他感觉到 这拨出去的7个号码象一只巴掌在杨雅诗的门上砰砰拍了七下,可是门一直紧闭 着。杨雅诗原来是马铺市交运公司的干部,公司冗员太多,去年她自愿只领一半 的工资,然后便退休回家,一个人优哉游哉地过着,据说她每天都要睡到九点多 才起床,这叫作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睡补,她一直颇为得意,她已经三十五 岁的脸质量还象是三十岁,关键就是睡眠充足,曾经好几次她就当着冯李的面向 冯李的妻子大力鼓吹她的“睡经”。她不是说“过两天再说”吗?昨晚她一定给 我打了电话,却怎么也打不进来……然后她就生气了,然后离家,整夜不归?冯 李最后还是失望地搁下了电话。   接到简长教带情人聚会的电话之后,冯李心里推出的第一个人选是吴雯,但 是不到半小时,他就从心里划掉了吴雯的名字。虽然吴雯身材还保持着三十五六 岁的水平,却比自己的老婆还大一岁,而且简长教他们几个人都认识她,带到他 们面前不是要让他们取笑吗?   第二个人选是袁敏。   想到袁敏,冯李心头就条件反射似地一颤。袁敏是一个重庆来的坐台小姐, 有一副很性感的身材,冯李一想到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舌头,那块红红的小 东西好像蛇信子一样灵巧,又象子弹一样有力。那是去年8月,他给一个搞水电 安装的老板写了一篇吹捧文章,该老板请他在包厢里吃饭,叫了好几个小姐坐陪, 他居然喝多了,老板就安排一个小姐扶他到楼上的客房休息。这个小姐就是袁敏。 袁敏用她那鲜红迷人的舌头给他醒了酒,他做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爱,很爽气地给 了她五百元。后来,冯李多次给袁敏打电话,在酒店里约会。袁敏的表现令他很 满意,只是每次至少要花费三百元以上,那是一个短篇小说的价啊,这实在叫他 感到吃不消。如果请她以情人的身份出席金湖山的同学聚会,没有一千元她肯定 是不会干的,所以他还是不得不放弃了这个人选。   有没有一个既带得出去又不必花太多钱的情人?冯李几经挑选,把目标锁定 在杨雅诗身上。   这时,电话机突然叫了起来,象是警报一样把冯李吓了一跳。他有些紧张地 抓起话筒,却是儿子打来的。儿子在马铺市下面一个县里读职业中专,他说学校 昨天放假了,他今天下午就回来。冯李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就很烦躁地把电 话挂掉。   要是早些年,冯李要在身边选一个既带得出去又不必花钱的情人,还不是一 句话甚至一个眼神的事?风水轮流转,现在难了,容易的是简长教、谭春生这样 当官的人,还有谢培新、邱晓华这样做老板的人。   这四个老同学的情人,冯李都曾经见过,有的还不止见过一个,象谭春生, 只不过当了个副区长,个头比武大郎没多少优势,挺着一只大大的肚子,低下头 来都看不到自己的鞋子,有一次身边居然有一个比他高出将近两个头的情人,前 不久,冯李发现他又换了一个更漂亮的,好像是刚刚从T形台走下来的时装模特 儿。   冯李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觉得这样赖下去实在没什么意思,干脆就起了床。 二十几分钟后,冯李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他刚打开门,就看见吴雯从楼梯走上 来,手上提着一袋子东西,她抬头看到了冯李,脸上的笑容象花一样绽开。   “你真客气,还开门出来迎接。”   冯李笑笑说:“我正想走到楼下恭候您老人家呢。”   吴雯意味深长地向冯李眨了一下眼睛,从他身边擦过去,走进了房间。冯李 只好把门关起来,把眼光从吴雯的脸上移到她的手上。妻子不在家,冯李不仅放 松,而且有些放肆,伸手去提吴雯手上的袋子。   “乡下有人来进贡老曾的,我顺便带了一点给你们尝尝。”吴雯把袋子交到 冯李手上,顺便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   冯李打开袋子一看,是几根冬笋,他满脸带笑地对吴雯说:“你吃不就等于 我吃了吗?还送什么送?”   吴雯好像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在冯李胳膊上掐了一把,说:“你想吃我呀? 告诉你,这些天老曾都在家,没你的份。”   “老曾在下面县里当副书记,下面县里每天有多少姑娘围着他转呀,你没听 说当官的四项基本原则,有一条是‘老婆基本不动’吗?”   “老曾才不是这样的人,你才是这样的人。”吴雯对冯李做了一个鬼脸。   就是这个鬼脸,激起冯李内心里一种莫名的颤动。他突然想,要是最后杨雅 诗不愿意跟他一起参加金湖山的同学聚会,带吴雯去也是挺不错的,年纪大一点 有什么关系?她老公是县委副书记,副处级,简长教、谭春生你们也是副处,看 起来你们风光得很,左搂右抱都是漂亮的情人,也许你们的老婆也象这个副书记 的老婆一样,成了别人怀里的情人呢。这个念头使冯李觉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对简 长教和谭春生取得了优势。   “你知道吗?我们五个老同学每年有个聚会……”   “我知道,”吴雯一下打断冯李的话,“你们五个老同学,两个当了官,两 个是做生意的,还有一个当了作家,自以为是全班同学最有出息的,每年带着老 婆孩子聚会一次。”   “你都知道啦?你肯定是听我老婆说的,”冯李夸张地做出一种惊讶的样子, 两只眼紧紧地盯着吴雯,一只手就悄悄爬上了她的肩膀,“不过,你知道我们明 年的聚会有什么新变化吗?”   吴雯摇摇头。   冯李说:“我们不带老婆了,要带情人。”   “哇,你们这些男人真是太过份了!”吴雯大声尖叫起来。   冯李一脸坏笑地说:“别乱叫,到时候我带你去就是了。”   吴雯用手拿掉肩上冯李的手,认真地说:“冯李,你不要开玩笑,我们之间 可不是什么情人关系。”   一对男女,不是夫妻,也不是嫖客和妓女,在一起睡了那么多次觉,如果还 不是情人,那还能是什么呢?冯李真是拿吴雯没办法,她始终不愿承认跟冯李是 情人关系,莫非是以为自己身份高贵,冯李还配不上,充其量只能算作公牛似的 泄欲工具?本来冯李还认为吴雯不愿承认就算了,图个轻松,现在想想,自己真 是太亏了。他不高兴地对吴雯说:“情人就情人,这又不是什么样坏事,床你都 敢上了,还不敢担这名份。”   “我说冯李你今天是怎么啦?我再不理你了。”吴雯满脸生气,立即走向门 边,打开门走了出去。   冯李更不明白吴雯今天是怎么啦,也没叫她,只在心里叹了一声说,女人的 心思真是怪。本来他是准备出门的,现在他也没了心思,就拿起电话找杨雅诗。 电话还是没人接。冯李想了想,就拨了邱晓华的电话。   电话一通就被人接起,却迟迟不说话,冯李叫了两三声“邱总”,那头才有 人问:“谁?”冯李猛地拔尖声音说:“你老爸啦谁!”   邱晓华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大作家,为什么大清早的无缘无 故就大动肝火?”   “我无处泄火呀,又不象你,随时可以找一个下级来凶一顿,只有凶到你这 个大老板头上来了。”   “你有什么火呀?要不要我打119,叫几部消防车给你灭灭火?”   “好了,跟你说正经的──我问你,明年我们五个老同学聚会,你准备带哪 个情人出席?”   “原来大作家也问这么无聊的事情,你以为我有多少个情人呀?现在一个个 都跑了,到时候再找一个就是了,大不了在街上叫一个。”邱晓华笑了几声,反 过来问道,“你呢?”   “跟你一样,到时候就在街上叫一个,只要有钱还怕叫不到吗?”冯李也笑 了几声。放下电话,冯李几乎是下意识的,又拨了一次杨雅诗的电话号码。还是 没人接。   一整天打电话找不到杨雅诗,到了晚上,冯李担心她突然会打来电话,又把 书房分机的话筒拿了起来。   躺在床上,冯李想着杨雅诗给他打电话一直打不进来的情形,心急如焚,脸 上却是做出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妻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的,说年就要到了,家 里要添置这个添置那个。冯李终于回了她一句:“过年有什么?一下就过了,要 紧的还是过日子。”   妻子不接冯李的话,照样叙述她对过年的一些设想和安排,突然她问道:“ 你们老同学还聚会吗?打算在哪里?”   冯李暗吃一惊,好像一只暗镖袭来,从他耳边嗖嗖地飞过,他立即显得很不 自在,说:“可能……不聚了吧,到现在也没听谁说起。”   “这次轮到简长教做庄了,简长教不是最热衷搞这类活动吗?”   “人家是当官的,有兴趣搞搞,没兴趣他就不干了。”冯李为了掩饰自己内 心里的真实,扯开了话题,“说实在的,我跟这些当官的,本质上是格格不入的, 我以前写的很多小说就是专门抨击这些当官的,只不过因为老同学嘛,免不了有 些来往,喝喝酒,吹吹牛,根本就无法交心。”   妻子冷笑一声,说:“你骨子里也是想当官,只是你没当上,所以常常对当 官的出言不逊。”   冯李对妻子的话感到很气恼,却不想再说什么,干脆就背过身子睡觉。   这一夜睡得很不好。冯李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醒来却一个也记不住了, 只觉得太阳穴好像装了一副弹簧一样,不停地弹动着。   妻子一走,冯李就披了一件毛毯起了床,走到书房里,他发现电话机话筒放 得好好的,不由吃了一惊。显然有人识破了他的招术,暗中把话筒放了回去。他 连忙退出书房,又回到床上。想了想,这个人一定是儿子,他想打电话,却一直 打不出去,来到书房一看,原来是话筒没放好──这也就是说,昨晚电话是打得 进来的,如果杨雅诗打过电话的话,那么这就证明她没打电话来过。她不是过两 天再说吗?现在都过了三天了。   这时,电话机突然响了一声就停了,冯李想肯定是隔壁房间的儿子抢先把电 话接了。果然,儿子叫了起来:“老爸,你的电话!”   冯李拿起电话,就听到邱晓华的声音:“怎么?还在床上?告诉你,昨天晚 上,简长教被纪委‘双规’了。”   冯李一下愣住了。   “其实我们都明白简长教迟早会有这一天,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想告诉你, 简长教进去了,聚会聚不成了,正好我可以到东南亚旅游过年,就象简长教说的 一样,搞搞新花样嘛。”邱晓华说着,财大气粗地笑了起来。   “我刚刚找一个18岁的小情人,准备带到金湖山聚会上亮亮相,唉,可惜 这下没机会啦。”冯李大声地叹了一声,心里却是随即宽松了下来。   聚会不聚了,至少他不用赶死赶活要找到一个带得出去的情人。杨雅诗看样 子也不是那么容易上手的人,还得好好地花一些功夫。   电话刚放下,又响了一声,断了,儿子又在隔壁叫了起来:“老爸,你的电 话!”冯李拿起电话,杨雅诗不知从哪里一下贴近他的耳边,轻声地说:“我跟 你去。”              ◇ 水晶婚纪念日 ◇                ·鲁 孜·                  一   李明提出结婚十五周年庆典摆在歌舞厅的时候,丽娜惊诧地吼道:“我说李 明,你是疯了不成,以前没纪念不也一天一天地过来了吗,犯得上在那里摆谱?” 李明说,你想想看,咱们够不上银婚金婚,也是水晶婚,活一年少一年。如今日 子不似过去拮据,街上歌厅舞厅鳞次栉比,还不知里边什么样子,咱也潇洒走一 回。我们有几年没跳舞了,是不是?   丽娜听到这里,噙着泪水激动地趴在他肩上,“那听你……”                  二   李明在一个效益不错的公司上班。由于下岗而跳槽,虽然事业与理想还有一 段距离,但“五星级文明家庭”的牌匾发到手时,着实感叹过一番。按理,这是 有生活能力人的起码目标,可这年头怪就怪在受穷要离婚,变富还要离婚。仅李 明这个二百多人的单位离婚率就百分之二十,如果统计李明这个年龄段比例就更 大。   妻子丽娜有时扯起东家长西家短就问李明:“还记得咱们结婚哪会儿吗?”   “怎么不记得,”李明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你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让 我买家俱、买礼服,你的家里知道后差点同你决裂。”   “父母不同意找乡下人,何况你当时又穷。”丽娜满脸沧桑,“不过,看眼 下我还有先见之明呢,明天让下岗咱有地种,而他们呢?”   “毕竟我没给你争来多大的面子啊,要不你随父母远走高飞,说不定有了洋 房轿车。”李明感慨。   “谁说了?按官衔招待所所长也是七品往下,公司有几个所长。”丽娜喋喋 不休地又从他们租平房打游击,絮叨到买楼房;从黑白电视到家电一应俱全…… 比起那些下岗的我们也算穷人里的富人。   “真的很满足?”妻子说起这些李明就释疑一般地问。   “我就图个夫唱妇随,”丽娜一副满意的神情,“咱们本来就是俗民一个, 还有什么不能知足,除非你变,我这辈子是认定了。”   “我就是我,还能乍变……?”   追溯李明的情感历程,他确实算个生活拘束自律的人。李明在野外填图时, 有个绰号“野天鹅”的女技术员曾就千方百计想往他怀里蹭。想想吧,地质工作 荒山野岭,男女间一旦萌生情爱必然是干柴烈火。况且她是他的助手,他的每一 篇论文也凝聚过她点灯熬油的心血。但是,包括李明调动时,她偎依在他怀里泪 汪汪地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难道我们的友谊就这样完结了吗?”李明也是 悬崖勒马──“婚姻吗,乃人生的责任与义务,人家象白白净净一张纸交给我, 涂鸦了半天再做出越轨行为不是有伤人伦?”当了招待所所长,楼里小姐珠光宝 气穿来往去,大家说李明算生活在万花丛中了,李明往往嗤之以鼻。                  三   这天,艳艳正在看书,李明没事人儿似地走到跟前用手轻轻扶了一下她手中 的杂志说:“难怪吸引得你连头也顾不上抬,原来是《俊男靓女》,这本书是不 错的,正适合你们。”李明其实就没看过这种杂志,更不知道它的风格。但是李 明想,既然俊男靓女,必然就是些惆怅感怀的故事,艳艳岂能不看。   艳艳是毛纺厂下岗职工,结婚三年没要孩子,论经济,丈夫月月寄来的日元 也足够生活。所谓温饱思欲,每当华灯初上或夜深人静,艳艳就象锁在笼中的小 鸟,感到了与世隔绝般的苦恼。记得一位外国作家说男人的烦躁不安是因为女人, 那么女人呢?她在家休息了一年后又想到了工作。现在,所长站在身边,她一时 不知说什么更好,本能地来了一句:“也是瞎看,从别人手里操来的。”   这个回答让李明有所失望。管它呢,扯开了话题,不妨聊聊吧:“家人忍心 让你打工?”李明深怕话不合适引起误会,又补充道,“我是说,依你自身条件 想象家庭也是不错的嘛。”   “呆在家里闷得慌,再说这样年轻坐下去也不是个事。”   “人的需要是多层次的,感情的、事业的、人际交往的等等,谁要真正为了 那顿饭、那觉睡才叫可悲呢。”李明说不清是为了引导还是迎合说了连他也感到 突然的话。   艳艳会了会李明的目光,浮出一丝笑意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你没有孩子?”李明唐突地问。   艳艳轻松地说道:“利索几年吧,有孩子就不自由了。”   “也是,现在都是独苗,那要占很大精力啊。”   “你喜欢跳舞吗?”李明无意间想起了跳舞。   “过去常跳。”艳艳的目光又落到了书上。   “还是,我看你的身条就不错。也有固定的舞伴?”李明忽然对这个话题产 生了浓厚的兴趣。   “主要是几个同学,结婚就少多了。”不知是羞赧还是拘束,艳艳仍然没有 抬头。李明听到这里急切地问:“我约你一次行吗?”   “行啊,这有什么。”艳艳凝视了李明一瞬痛快地应道。                  四   李明如愿地将艳艳领进舞场发现,艳艳不但舞步娴熟轻巧,对手势的感悟也 准确到位。李明是喜欢跳舞的,最着迷的那阵子曾经研究到了伦巴、恰恰,后来 当了所长,生活规律紊乱也就没再坚持。从艺术的角度,李明认为能够把动作做 到位的前提是感情上谐和,比如来一曲《献给爱丽丝》那就要真正涌起爱的波澜、 要回肠荡气。不过李明约艳艳跳舞并不因为她是合适的舞伴,只是最近心情有点 烦。正是伴君如伴虎,李明怎么也想不出什么事让经理不快。那天,公司经理说 加班,晚上要到所里休息一宿。李明按规矩请经理吃完喝完,便陪送到最高档次 的房间,并备足了茶水香烟。谁知没几天经理便在一次公司大会点了他的名:市 场经济了,要转变观念,尤其是服务部门,要热情周到,只有这样才能吸引客人 ……”又过一些日子,小道消息说公司要招聘所长──并不是没完成承包指标啊, 或者是因为缺了小姐这道大菜?李明忧心忡忡。   在柔和的灯光中,李明踩着惬意的鼓点,忘情地陶醉着艳艳迷人的神采,忽 然发现了一条理论:“优秀的女人是个综合概念。”想到这里,他将艳艳柔嫩绵 滑的小手搭在自己肩上,然后一手搂腰一手扶臀挪着情侣步说:“人生如果永远 停留在这种情调中那该多好啊。”   成功的合作那怕是很小的事情也能使人接近。艳艳并不回避李明的眼神,友 好地答道:“只要你方便。”   艳艳不象其他有点姿色的单身,今天狂欢痛饮,明天招蜂惹。毕竟成家了也 算文化气质型人,她喜欢浪漫的但又隐秘的情调、喜欢有品位有分寸的男人。由 此而言,艳艳不是没注意过李明,只是他文质彬彬的气质和热心助人的行为令她 敬重而不敢冒然轻浮。   李明总归听出了艳艳的弦外之音。李明知道这就叫意境、气氛。如果在别的 场所,甭说倾诉一些擦边的温情蜜语,就是盯一眼丑陋的骚货,也会骂你流氓。   蹦迪后,由于彼此投契尽兴,李明原想再找个饮品小店继续消遣一会,毕竟 刚过十点又是夏夜。可是,艳艳出门就是两个喷嚏。李明只好惋惜地与她分手。   也是平时缺乏锻炼,艳艳第二天竟然高烧四十度。李明选购了广告上的灵丹 妙药及人生补品看她时,艳艳憔悴得活脱脱一个林黛玉,李明表现出甘愿赴汤蹈 火的救美气概:“要不带你上医院?”   艳艳疲惫柔弱地说道:“谢谢,受点夜风,三、五天就没事,让你费心。”   “彼此还用这样客气吗?”李明温情脉脉的样子。   艳艳会意地笑了笑,“好点就回去,你不要惦记了。”   “都是我。”李明怜香惜玉般地帮艳艳喝完药片又找了一块毛巾给她热敷起 来。   艳艳感受着李明悉心周到的照顾,眼里不由地浸出了泪水。   “挺着点好吗?!”李明温存地说。   “没事,没事……”                  五   李明这几天早把招待所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她为什么要打工呢?这几个工 钱在某些场所这仅仅是“一炮”的行情啊,而她需要一个月:给客人叠被子、扫 房间、倒痰盂、洗马桶……真要是钱的问题,李明情愿掏给她千儿八百打发她回 家,这本是温室中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倍加呵护都唯恐不及……   因思考而注意,李明发现艳艳还象一本散发着清香油墨的书,每天总要给人 带来一种新奇。或许是现代信息传播快的原因,艳艳的装束也代表了潮流。特别 是那身淡粉色的薄若蝉翼的休闲装,映衬着艳艳的冰肌玉体如柳临风,李明喜欢 这种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感觉。   有天晚上,李明正待回家,艳艳从走廊截住:“今天可有时间?”   “你有事?”李明诧异地问。   “感冒好了还没道谢呢,想请你坐坐。”   迎着艳艳温情的目光,李明掩饰着内心的惊喜道:“正好老婆放假看孩子去 了,我一个人也懒得做。”   李明的孩子上学寄居在一个大都市贵族学校。有些时候,这也是家庭地位与 财富的标志。李明没钱,岳丈有钱,于是李明的孩子便成了老人寄托希望孕育辉 煌的载体。   “那我就在梦鸳鸯酒楼等你。”艳艳一甩长发风一般地飘走了。   李明决然也想不到男女之间的感情传递这样快。李明按照传呼信息赶到2号 雅间后,情侣桌上清淡而精致的菜肴围着两根粗粗的红蜡烛,艳艳象电影中翘盼 情人的仙女正专注地盯着门口。李明进来,她把门一闩便娇滴滴地扑到他怀里, “你真好……”   女人真是魔方啊!难道自己竭力表露的正是所压抑的。李明感觉到了性格中 潜伏的那种征服心理,这就象《笑傲江湖》的岳不群,那怕最后变性、万箭穿心, 也要剽窃辟邪剑谱争霸天下第一……让那些陈规陋习统统见鬼去吧。李明在艳艳 薄薄的红唇上狂吻了一顿后,急促地说:“我从来没对第二个女人动过心,可不 知为什么,那次舞会后你就让我魂不守舍甚至还感到冥冥之中有种责任。”   艳艳嗲声嗲气地说:“男人都是这样。”   李明听艳艳这样一说,查档案似问道:“以前也有人向你示爱?”   艳艳不屑地说:“这社会什么事不遇。”   李明期望他是她的唯一:“你怎么说?”   艳艳娇嗔地反问:“没进门就要查户口?”   李明想起自己也是多余,又急急转口:“大款老板的条件达不到,你一个人 生活不易,有什么小困难我保证能解决。”   “感情是不能交易的,是不是?”艳艳变得更加妩媚娇柔。   李明感激地撩起她的裙子……                  六   妻子丽娜见李明钻进被窝又准备呼呼入睡,扳过李明的身子将憋了几天的怨 气一并撒出来道:“你最近是怎么搞的,不回来是不回来,一回来呼噜起来就象 头猪?”李明故作一肚子气地忿忿道:“他妈的,一到夏天避暑的就象赶集,今 天这个走了明天那个来了,折腾得人没个清闲。”   丽娜听李明捧回金元宝般地反比自己还有理,就针锋相对地反诘:“避暑的 与你何干?明天你高升了我还守寡不成?!”   李明就象砂锅里的羊头:“你还别说,来的人就是麻烦,吃完喝完还要找麻 将,我不张罗谁张罗。”   丽娜思量再说下去必然争吵不休,就硬硬地回应道:“说你胖你倒喘起来了, 不就是个小所长吗,告诉你李明,照这样下去乘早给我辞了,还真不知你整天忙 个啥?!”然后就给了李明一个后背。   出于家庭的稳定,那天小小的磨擦后,李明表现出极大的耐心,每天饭后同 丽娜一起洗洗唰涮,有时实在没活干,就看看电视或小说。丽娜倒不是要把李明 拴在灶台,依十多年对李明的了解也不至于想其它,只是觉得那点工作不必小题 大作。李明转好后,她有时又催促:“到所里看看吧,万一有个什么找你也好处 理,反正干得就是没点的差事。”妻子这样一说李明乖顺地也出去,但总是匆匆 就回来,为此家庭又恢复了以往的平和与安然。   有天晚上,夫妻亲密了一番,丽娜被那种少有的满足激荡过后,忽然悟出了 什么似地猛然将李明翻过来:“老实交待,你方才的那些能耐哪里学来的?”   李明以前与妻子干事从来就是夫上妇下,传统模式。接触了艳艳以后由于彼 此如上雾里云端,加上艳艳身子轻巧竭尽所能。这下可好,无意中的卖弄在妻子 面前玩出破绽。李明颤栗了一下忽然想起灵丹妙药,赤条条地到兜里摸出一个盒 子,“NO,都是它的功劳。”   丽娜拿在手里揣摩半天方嗔到:“没出息的样子,三十来岁就用这个,老了 怎么办?”   “还不是为你好。”   哪个女人不喜欢男人威猛有力,丽娜嘴上说着,心里却甜丝丝地又把李明搂 进了怀里……                  七   结婚庆典设在歌舞厅是艳艳的主意。李明与艳艳的风流韵事惹出性病后,万 般沮丧。艳艳看着李明愁眉不展的样子给他打气,“反正瞒不了躲不过,我看你 就按医生的说法顺下去,人家毕竟见多识广,但要有气氛、有感情基础,弄不好 就成了婚姻危机的导火索。”   李明直到这时才感到了这温柔之累。如果退回前几天,他简直是焦头烂额。 因为治疗性病本来就是一笔昂贵的医疗费(李明断然不敢公费报销),偏偏艳艳 的乳房肿块又弄得他整日惶惶不安。去哪弄这样多的钱呢,李明绞尽脑汁前前后 后终于想到自己是所长──兴许别人贪污受贿就不兴许我李明?一方水土养一方 人。李明解决了钱的问题就将艳艳领到了医院。让人释然的是艳艳根本就不是什 么肿瘤或癌症,而是怀孕一月有余。两个人得意了一会旋即又惆怅起来:对于艳 艳,无非人工流产托病休息几天,丽娜呢?李明说上次那点微妙的动作就险些惹 出麻烦,这次要求忌房三月不是明着等开涮?!                  八   歌舞厅的气息温馨而浪漫,李明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望着沐浴在灯光里娴静 福态的妻子,一边熟练地变换着各种动作,一边尽力掩饰着内疚和伤感问:“你 在想什么?”   “想我们初识的时候,”丽娜幸福得就象花儿开放,“你刚刚毕业那会儿风 流倜傥……”   “所以你就向我走来?”李明插话道。   “学府永远是学府,我喜欢那个地方,既无市井的混乱,也无街道的喧嚣。 尽管家庭的原因只读到高中,但一到到那里,好像也投胎进了大学,看书的、健 身的、散步的、高雅而富有情趣……那天是一场薄薄春雨过后,我想那里的空气 一定很清新、很湿润就约了同伴,只是她没到……”   “你的女伴到了,我们还能有今天?!”   “或许是这样,总归是缘分。”   “也是,”李明说,“当你拿着球拍走来的时候,我的心就颤动。事后我琢 磨大概天书早就写好我们那天必须在地质学院体育场打一场羽毛球──有时理论 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要在冥冥之中找答案。”   “我还记得你工作的矿区,那时你就住在山坡的活动板房,桌上摆满了图纸 书籍,你拿三角比例尺一会量这一会画那……扔了专业不觉得可惜吗?”丽娜问。 李明想起事业上的失意,想起公司领导贪婪的嘴脸,不由得气冲九鼎:“这年头 哪有专业、人才,就剩一个‘钱’字了。”   “本来地质也是不错的”,丽娜一副陶醉于往事的神情继续道,“整天生活 在大自然里,那小河、那高山、那蜡烛般的白桦树……我还记得早晨将窗户一开, 云雾就象一层薄絮漫进屋里,而在你的窗前,鲜花攀到屋檐,你躺在荫廊下悠闲 地看书,我则远眺浮在云海中有如礁石般的一座座大山,河水西来东去,更是一 条奔流的人间银河,那是多么富有诗意的工作啊……”   “虽然仅仅十来年,那段时光确实也是我们颇为值得回味的一程……你说是 甜大于苦还是苦胜过甜?”李明望着丽娜甜蜜的笑脸,淡淡的忧悒又浮上心头。   “我也说不出哪多哪少,只知道选择了你就要与你同舟共济。”   “唉……相伴不易。丽娜,如果在这样好的气氛中,告诉一件令你不开心的 事呢?”李明流露出哀怜负罪的神情。   “看你说的,只要不是离婚,有什么不可承受的,难道犯法不成?就是那样, 我也要等你。”丽娜不在意地说。   李明酸楚地说道,“倒没有那样严重,只是……只是暂时不能同你亲热了。”   “为什么?”   李明就按与艳艳商量的方案“坦白”给丽娜:“洗了一次盆浴,泌尿系统不 慎被感染。”   “在什么地方看的?”   “性病诊所。”   “你得了性病?”   “那里的药好,治愈也快。”   “李明呀,李明,我知道你是个本份的人,也知道你不会说谎,问题是我咋 就感到这种病如此突然、可怕。”丽娜期待地注视着李明。   “医生说这种情况是万分之一……”   音响又播起了舒曼的《梦幻曲》,丽娜清晰地记得这是婚礼那天给来宾献舞 时李明特意选定的曲子。              ◇ 转法轮 ◇               ·公 羊·   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说,写爱情故事写成悲剧才好。但我认为事情不能千篇 一律,比如我所知道的一件事,就不能算是悲剧,但写出来也不见得就不会使人 脊梁骨发凉。   开局照例很俗。在一个办公室里有一男一女。男的有点神经质,女的呢,不 好说。女的谁能说清楚呢。   他爱上了她。她不讨厌他。这他可以感觉出,有时人的感觉要比逻辑推理正 确。但不讨厌不等于爱。他爱上她是有足够理由的:她好看,可人,温柔如水, 最难得的是她一点世故都不通。她爱不爱他,他没有把握。这一点让他很费踌躇。   他有妻子,她有丈夫。他们对桌办公,彼此谈得投机,并且看得顺眼。彼此 谈得投机又看得顺眼的人多了,投机和顺眼不等于爱情。他是个博学的人,他知 道的很多。他知道这是一段不该发生的恋情。或许根本就不是恋情,仅仅是自作 多情而已。他有些苦恼,他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处下去。他想试试。   他选择了一个日子。恰好在他想试一试的时候,就赶上了她的生日。于是在 她生日的前一天,他在他们两个共同拥有的台历上写上了一句话。“什么都可以 忘记,就是不能忘记你。祝你快乐。”抄的现成的,还算有点浪漫味。   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生日,这一点毋需解释。他在祝你和快乐中间留着一 块空间,刚好够写下生日二字的。但他没有写,他怕太唐突。再说办公室里还有 其他人,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这只能算是一种隐晦的暗示,如果她没有那方面 的意思不妨作其他解释。他给自己留下了回旋的余地。他觉得自己办事还算周密。   他偷偷把她的桌面收拾干净,把台历放到上面。桌面上突兀兀的只有一本台 历了。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台历捉住她的眼睛。   她进屋时果然惊愕了一瞬。待她目光专注地循着台历坐到桌前,他走了出去。 他想给她一段品味和反思的时间。她应该知道是谁写的,他的字体跟别人的不一 样。   下班后他偷偷溜回办公室,以验证自己苦心经营的结果。他的心一下一下的 跳着,他感到了紧张。可能恋爱的人都是这样的吧,何况他又是这么明目张胆地 勾引人家有夫之妇呢!事实上,那会儿他并没有想很多,人一旦动起感情,总书 记的老婆也无非是个女人。考虑多了,天下就没有那么多浪漫的事了。   结果令他十分沮丧。在他写字的那张台历上,盖满了“作废”印章。是“作 废”啊,不是别的谢谢你什么的。他差一点晕倒在桌子旁。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他最坏的打算也无非是她把这一页不着一字的翻过去,或者根本就不动装作不理 解或没看见。他怎么也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手。他跌跌撞撞走出办公室,狠不得把 自己头给撸了。太狠了,太狠了,他想,装作没看见不就得了吗,相处这么长时 间,即使没有爱情友情总不会没有一点吧?何必置人于死地呢!走到一个背人处, 他扇了自己几个嘴巴:蠢!蠢!蠢!让你自作多情!扇得不算重,但也确实感觉 到了痛。   当天晚上,他的自信就打了折扣。在当天的日记里,他写下了几个字:我算 什么东西呢?后边是一溜感叹号。   从此他改变了姿态,不再没话找话说。他感到无颜见她,可是能逃到哪里去 呢,都在一个办公室,能不上班吗。再说离开目前的工作,他实在一无所长。他 只好鼓起勇气面对她,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压根自己啥都没干过。谁都没有提起 过这件事,好像真的啥都没发生。唯一的改变就是她找他说话的次数多了。她说 话时眼睛盯着他,但他没有勇气对视她的眼睛,他心虚。   这让他感到更加不知所以,他在她面前一身一身地出着虚汗。他的额头整天 湿淋淋的,所以他额角的头发总是打着绺,像是打了摩丝。   时光一天一天过去,他整日心神不定。为什么?为什么呢!他简直受不了, 她对他忽然脉脉的温情使他迷惘万分。他想,是对我失败的安慰,还是对我不自 量力的宽容?难道还会有其他结果?满满的一纸作废会是表示着对我祝福的认同?   也许她对谁都是这个样子?这个念头令他皱起了眉头,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变 成了醋,使得他身上没有不酸的地方。“什么都可以忘记,就是不能忘记你。” 酸不酸呀,想起这句话,他就狠不得找个地缝扎下去。   有时他虚虚地想,也许她并没有看见,也许她并没有看懂,也许她没有看出 是他写的字。可是这是作废呀,大红的印泥压着他那自以为潇洒的祝福。   他不敢问,他不敢再受打击。非等她把作废盖到脸上才死心?有时他想,说 不定他把脸挨过去她真会把作废盖到他脸上。其实那作废还不如盖到脸上痛快。 人就是这么矛盾。尽管他很喜欢听她说话,也喜欢看她娇俏的脸庞,但他不敢再 作他想了。   他知道自己有时很自卑,也很懦弱。自卑的人大抵都有懦弱的一面。   他心灰意懒,练上了法轮功。口称真善忍,在家里和老婆分了居,在办公室 里大声朗诵《转法轮》,朗诵完了就地打坐,两只眼睛空空的,两只手一比划一 比划的,旁若无人。一副洞穿人生的模样。   练功期间,他还做了两首诗。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法轮转呀转法轮     你真善呀你就忍     你不善呀你就狠     你废了我的大法轮呀     你叫我咋做人   还有一首是这样的:     攀着宇宙的光线     我步入了浩瀚太空     群星在我身边闪烁     银河在我腕上绕拢     银河是个大法轮     地球是我轮上尘   他自己谱了个曲子,一阴一阳地哼着唱。她听着,笑问他:“感觉如何?”   他唱道:“如烟如云。”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他就快圆满了,开始制定圆满计划。他准备在一个阳光 明媚的日子到广场上的开阔地带自焚。这是他在办公室里说的,宣布这项计划时 他并没有看她,其实当时他谁也没看,半睁半闭着眼睛,像是自言自语。   他练法轮功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头儿那里。   一把手让下边人查查他的背景。一查竟找不到一点毛病,他是三代贫农,开 放后的大学生,除了有点神经质他甚至连海外关系都没有。进一步得到的消息是 他练功从不结伙,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属散兵游勇性质的。连法轮功指导站的 头目都不知道这里还窝藏个铁杆会员。   一把手百思不解,真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这小子咋就练上法轮功了呢?什 么功不能练,像香功啊,鹤翔桩啊,中华养生功啊,可他偏偏练上了法轮功!多 好的一个青年,愣是让李洪志给带坏了。   这当儿上边下了死命令。哪单位的法轮功分子出了事,一把手就地免职。   一把手犯了半吊子,本来正准备扁了他,一听说要免职,呼地一下跳了起来。 一把手气呼呼地说:“鸟!敢撤我职试试,撤了我我也练法轮功,他妈的谁也别 想过好!”他就不怕硬的,他有后台。   说归说,气归气,一把手在党组会上发脾气后,一面派人监督着他的行踪, 一面研究制伏他的单方。   经过内查外调,一把手在副手那里找到了病根。他把副手宣到帐下,说:“ 你想害我!”   副手战兢兢的听一把手训示。现在都是唯一把手是中心。   一把手说:“你把房子扣着不给他,他气得练了法轮功。我告诉你,我的帽 子掉了,也不一定给你戴!咱谁还不知道谁?”   副手说:“房子不是给了市长他妻侄了吗!我……”   “我不管你给了谁!”一把手截断副手厉声说,“不行把你的房子给他!他 妈的老子……”   副手领旨出来嘟囔,“傻种谁不会装,逼急了我也练。奶奶的,这算什么事!”   他要房子是以前的事了。他现在住着70的房子,本来上次该调给他85的, 谁知轮到他那里没了。他找了几次,就不再说了。其实他现在住的房子小是小了 点,但地理位置好,他本来不愿调,只是老婆在后头死缠,非挪到老丈人附近去 不可。   副手派工会主席前去试探。工会主席笑嘻嘻地围着他转了一圈说:“造诣还 深了?”   他闭着眼答:“深了。”   工会主席笑嘻嘻地走了。他给副手汇报说,不行啊,我攻不下来。   副手又派办公室主任攻坚。办公室主任递给他一只烟,他夹到耳下。办公室 主任说:“功力不浅呀。”   他闭着眼答:“不浅。”   办公室主任说:“啥时圆?”   他答:“快了。”   办公室主任走了。他给副手汇报说,不行啊,看来非您老人家出马摆不平。   副手运了运气,只好亲自上阵。   他正盘腿坐在地上,两手平行放在额前。练上法轮功后,他的头发就不再打 绺了。副手运了运气说:“最近忙啥呢?”   他忽然爆出一阵大笑,哈哈着持续有十五秒钟,猛地收住,脸上的笑纹倏然 消失,空空地剩下一张皮。他双腿一拢站起来空空地坐下,像是屁股下有了凳子, 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作二郎状。副手骇得瞪大眼睛,心说这法轮功还真不得 了。这个姿势一扎,到谁门上不得赏碗饭吃。   她给副手倒了一杯纯净水,眼睛看着他微笑。   副手说:“有些人真是麻木得很,没有一点同情心。看着同志痛苦还能笑得 出来!”   副手一边说一边给她使眼色。即使不使眼色她也不会生气,她知道这不关她 的事,就继续笑。   见他半天没有感动,副手说:“何必呢,大家都不容易。”   他继续空坐着,作二郎状。   她在那里一直浅浅地笑着,看戏一样。副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狠了狠 心说:“你那房子,是该调了。今天我是来向你传达党组决定的,开发区有一套 135平米的房子,如果相得中,明天找办公室主任办手续。”   副手边说边盯着他看。他竟还是木瓜一样,微闭着眼,硬是没有一点表情。   副手忽然感到很没趣。对着死人一样的东西,有啥好说的呢。他说:“练功 是你的自由,自焚也是你的自由。马上要圆满了,你要房子啥用呢?我真是糊涂 了。好好练吧你。”   副手说完就想走。不料他伸出胳膊拦住了他。他摊开手,说:“钥匙呢?”   副手见他忽然活了,暗自佩服自己的招数。副手继续作威道:“只要不练法 轮功,钥匙马上就给你。”   他噢了一声,像是舒口气,把伸出的手缩回去,放到腿上,继续空坐着。   副手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后悔没有顺坡牵驴。想想还要到一把手那里交 差,不能跟他较劲,招呼他以后有的是时间。副手就看了看她,摊开两手说:“ 好好好,钥匙给你,不再练了吧。”   从他那里出来,副手领着办公室主任到一把手那里交差。副手说:“把那一 套房子许给他了。”   一把手说:“哪一套?”   副手说:“就那一套。”   办公室主任显然也知道是哪一套。他愤愤地说:“我看不如告公安局把他抓 起来算了,开了这个头,大家都练怎么办?”   一把手说:“你是不是准备张榜公布呀,你小子生二胎的事想抖搂出来不是? 告诉你,我已在市委打了保票,咱单位没有一个练法轮功的,咱这是法轮功禁区! 明说了,谁给我惹了麻烦,我先拾掇谁!”   办公室主任蜡黄了脸。他不明白,他生二胎的事一把手是咋知道的,惹恼了 一把手他真敢下黑手。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他本来就是一条狗!看来特务分 子无处不在,不可不防啊。   他赚了房子,仍练法轮功。一把手黔驴技穷,急得没法,只好派几个人日夜 盯着他。这中间,她有几天没上班,他练功就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有一天,他练功间隙,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在他生日的那页台历上,写着M.d Thank you!   是她的字迹!   他本来是羞于再动那本台历的,他甚至有意地回避着那本台历。可是那一天 它竟自己突兀兀地躺到了他的办公桌上。他发现这些时,她不在办公室。他有理 由相信她是故意躲出去的。因为他自己做过。   M.d他自信地理解为亲爱的。亲爱的,谢谢你!哇!他不哇才怪,叫谁谁都 哇。   这个发现使他欣喜若狂。至于他一下午都忘了练法轮功。   当然,这既可以理解为她对他情书的回应,也可理解为她对他生日的祝福。 他在心里已把被她作废的文字看作是短篇情书。不管怎么说,结局都不坏。   第二天,她来到办公室,显得格外娇羞。她左顾右盼,就是不看他。他看在 眼里,喜在心里,两条腿像安了弹簧一样,老是想离地。   他大声对监视他的人员说:“你们走吧,我不练了,再不练了──。”   几个监视他的人早就盼着这句话了。一把手给他们立了军令状,谁当班时他 自焚了开除谁。他这一吐口等于下了特赦令。他们也就算功德圆满了。于是乎皆 大欢喜,几个监视他的人一溜小跑去给一把手邀功,喜的一把手狠不得抱着谁亲 一口。   一把手还以为是自己制伏了他,他没有看出来还有其他猫腻。   法轮功就这样,只要你承认了不再练,你自焚八回都没事。   他扔掉了转法轮,枯死的灵魂再现了生机,他的眼里又有了活人的光彩。   谁成想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呢?你还真看不出来他这家伙这么狡猾,他还真就 狡猾了。看起来只有她心如明镜,不然,她怎会笑得那么自然呢?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作废”呢?他不想那么多,有M.d thank you, 这就够了。   他又有些蠢蠢欲动了。现在他感觉好多了,常常无缘故地笑出声。他也不能 算是城府多深的人。   他整日一脸的幸福。他们不说话时,他也常常默默地看着她。使她白晰俊俏 的脸上时时地闪现着羞红。这更让他喜欢,他喜欢害羞的女子。谁不喜欢害羞的 女子呢?现在会害羞的女子几乎绝迹了。   他主动和老婆同居一室,对老婆的态度也大为改善。他老婆感动之余,以为 自己得了绝症,偷偷跑到医院做了几次全面体检,花了八百多块。   他感到自己青春焕发,脸上的皱纹少了许多;她也愈来愈漂亮了。他忽然想 到,人拥有爱情比拥有什么美容品都好,爱情是最好的美容剂,爱情能使人返老 还童。   他很想握着她的手,和她轻轻说话,或就那么坐着也行。虽然Thank you 了,但没有挑明,缺乏实际进展。不能等她主动表白吧,人家毕竟是个女的呀。 他被爱情折磨着。得想个办法,他想。事实上,他还是有点心虚,作废在他的意 识里留下的暗影仍未完全消除。   一天下午,他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推到她的面前,说:“这个,你看行 么?”   纸上写着:“今晚我请客,给面子吗?”   她的面颊立刻透出羞红。“都有谁?”她问。   “就你。”他盯着她,脸皮已经发烧。   “面子大大地。可我得请假试试。”她很大方的一笑,想轻松一下谈话的氛 围,并且请假确实是不可缺少的程序。   晚上,他们来到一间环境幽雅的咖啡厅。他为自己要了两瓶啤酒,她点了一 杯干红。   他们并不怕碰到同事、熟人什么的。在他们生活的城市,男女同事单独在一 起吃饭本不是非常特别的事情。   他们就那么对坐着边喝边聊。他很快喝完了一瓶啤酒,眼睛变得湿漉漉的, 他并不擅饮。他多喝酒是想给自己壮胆,因为今天他有句话要给她说。他为今晚 的告白设计了几个蓝本,对着镜子演练几遍后,敲定了最后方案。他怕太理智了 说不好。   她美丽的大眼睛始终含着浅浅的笑意看着他,她的一杯干红也下去了一半。   萨克斯管奏出的凄婉曲调使他心旌摇荡,他有些兴奋了。   “你知道吗,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嗯。”   “知道多利吗?”他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才好。   “你是说羊?”   “对,就是昨天我们说到的克隆羊。我想告诉你,假如我掌握了克隆技术, 我想克隆一个你做我的朋友,你会答应么?”   他的脸喝酒时已经红了,现在只是感到往外冒热气。其实他表达得够含蓄了, 但他深怕再被她给作废了。   她忽然露出神秘的一笑:“真的吗,你看可能吗?”   他的传呼不知趣地响了起来,他不看传呼内容,他真想把它给摔了,这时候 它就象个不期然闯入的第三者,让人讨厌。   她说:“为什么不看看是谁呼的,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他看传呼,是个长途,他只好去回。   “你好。”电话里的问候,分明是她的声音,他惊得猛然回头,她正微笑着 向他点头。   好像看着他一样,电话里说:“不要回头,难道你听不出我是谁?”   好半天,他没了声音。他那表情把吧台小姐吓了一跳,吧台小姐用手指着他 向大家示意着,趔向一边。   电话里说:“好了,再见。去好好跟你的那位聊聊吧。”   对方扣上了电话。他傻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回到她身边,悄悄坐下,盯着她 看。   她仍是微微笑着,略显顽皮地说:“怎么啦?”   他说:“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不大对劲?”   她说:“是吗,要不要听听现代版的天方夜谭?”   他沉默了半晌。以他的博学和敏感,该明白了一些端倪的。   她轻轻拿过他的手,用爱怜的目光盯着他,缓缓地讲出了一段故事。   她爱上了他。他也爱着她。他爱着她她能看出来,他对她火辣的眼神饱含着 爱意。她爱上他是有足够理由的:他幽默、博学,为人仗义,最特别的是他的神 经质。那一天她读懂了他给她的生日祝福,心中慌乱又感到莫名幸福。因为那是 他第一次最明了的暗示。她拿不定主意,就把这一切和她的实际感受告诉了她的 丈夫。她的丈夫是一位严谨的科学家,爱她的同时,也深爱着他所从事的工作。 她丈夫没有恼怒,他丈夫知道妻子不会背叛他,即使背叛了也会先打个招呼的。 她丈夫爱她的就是她的率真劲儿。丈夫在权衡爱的去留时触动了灵感,于是就克 隆了一个她。她丈夫原是从事生物工程研究的科学家。   她讲完了,眼睛看着酒杯说:“人家都说你神经质,我看你挺可爱的。”   他说:“你到底是你还是复制品?”他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表达。   她看着他微笑说:“有区别吗?到真的克隆出来我,我才真的体会到克隆的 美妙之处。我可以同时爱两个人而不伤感情;还可以一边工作一边休闲,神仙一 样。现在我和你在一起另一个我和丈夫正在海南旅游呢!”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两只湿漉漉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他想,这世界真 奇妙,要不是祖上积了阴德,这么爽的事情咋能让我碰上呢。   送她回家的路上,他问她,你为什么把我给作废了。她说我除了作废章也没 其他工具啊。他猛然记起她的工作就是把阅过的文件盖上“作废”章。作废即是 证明了她已看过。他一时有些后悔,这多浪漫的事,弄得乱七八糟的。不过法轮 功也没白练,总算赚了一套房子。他轻轻揽住她的腰,他感到她身上热乎乎的但 有些颤栗。他想,今晚的结果可是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站在家门口,望着满天的星斗,他感到非常轻松。他的酒意已经消散了。他 想,爱情真他妈的好,如果允许婚外恋合法化,且人人都有一个情人,肯定人人 都会长生不老。没有爱情的人,算是白活了。               ◇ 断 流 ◇                ·默 人·   说,生命象条河。善终者,便注入大海。凡不能归海的生命,就叫断流。从 此,我便牢牢记住了这个名词:断流!   “肖力,王茹出事了。”当电话那边传来自强带着哭腔的声音时,我一下惊 呆了。这是高自强吗?我不能相信自己,脑子里立即浮现了自强那“潇洒走一回” 人生观下的风流倜傥,这哭诉呜咽的声音,与他简直天壤之别,判若两人。“自 强,冷静点,慢慢说。”对于强人的眼泪,我的同情和怜悯象雨后的地皮癣,来 得既多又快,却不知道来了干什么。他费了半天劲,才把事情的大概说清楚。放 下听筒,我对太太说,王茹的腿被火车压断了,正在医院抢救。   “什么?你说什么?”太太听了,眼睛一下睁得比我的还大,她比我更难以 接受这种事实。   “怎么会呢?这是美国,不是中国!”   是的,小镇里极少见着火车,仅仅一条铁轨横卧在小镇南边的丛林之中,风 吹雨打,铁绣斑驳,很难让人相信还在使用,直到一次真的看到了火车在铁轨上 行驶,我们才确信这个小镇真的是火车光顾的地方。   “这种想见都见不着的东西怎么会伤人?”   “是她自己卧轨的。”我这样对太太说,把她的惊讶和置疑硬生生地堵了回 去。   “人究竟怎么了,好端端的?”太太幽幽地对我说。整个下午,我们的心都 是沉甸甸的,不愿煮饭,不想做事。想说说这件事,可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太太 对这种人生剧变百思不解。我呢,我亦如此,尤其是发生在他们这种让外人看来 羡慕不已的家庭。   仔细算来,我们两家交往已有十多年了。   结婚那年,我们住进了师范大学的青年教工楼。那是正统年代里标准式的建 筑,青灰的色调火柴盒般的结构。一条狭窄的走廊把一个个单间房两边劈开,一 间打发一户。和我们正对门住着的,就是高自强和王茹。   夏天,筒子楼太热,为了通风,家家户户都把门窗四开。门上齐眉的地方挂 幅门帘,算作眼障,如此,新婚小夫妇们的秘密,彼此才能保留一点。   那种门帘只防君子,不防小人。只要一蹲下来,对门十四平方米内的一切, 便都一览无余。我并非小人,可只要我一坐下来吃饭洗脚,对门一身短打的内室 起居便都一一涌入眼帘,想挡都挡不住。   不几天,我便发现,对门的女主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初始不经意,以为 是一方的姐妹偶尔造访,时间一长,怎么看怎么不象,便十二分地诧异。按当时 的风气和时尚,怎么想也不致有一夫两妻的可能性,可既然不是夫妻关系,那怎 没一点忌讳呢?要知道,这并非一时的走访,而是天天生活在一起。   “这个家伙,艳福不浅,一人霸着俩。”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指着高自 强的背影对太太说。   “你胡说什么呀?什么一个两个的,林晚枫是王茹的朋友。好朋友,你懂吗?”   太太对我不能理解真正朋友之间的友谊而露出一脸鄙夷,把最后三个字音拉 得长长的,嘲笑我。是的,我不能理解男人和男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还会有 如漆似胶的友谊?我不相信男人和女人之间能保持这样一种纯友谊的感情!若是 换成我,我一定握不住这里面的分寸。我丝毫也不怀疑自己欲望的贪婪,在一个 不是妻子而又漂亮的女人面前,我会不动声色地谈那些不着边际的友情友爱?   “骗子,完全是骗子!”无论谁在我面前摆这个谱,我都会在心里骂他一句: “有毛病!”   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同高自强拉呱我便感觉他是一个极容易接近的人,他讲话 轻松而又幽默。   那是一天晚饭后,我在楼底下散步碰上了他。“你是个医生吗?”我这样开 始了我们的谈话。他一边笑一边点着头,同时还用手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下:“拉 (切)肚子的。”   “哇,外科医生。”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难怪这么神气。”   “听说有个外科医生开刀,把剪子忘在病人的肚子里了,有这事吗?”我对 医学一窍不通,跟他搭不上话,只有用这种花边新闻继续我们寒喧般的交谈。   “有哇,没有人家怎会传说?所以,我最近总在想设计一个拉链装在病人的 肚子上,真的忘了剪子钳镊什么的,拉开取出再关上,方便得很。”   他说得很认真,我还以为他真的想搞这种设计,好半天,才回过味来他在开 玩笑。我一边骂自己愚笨,一边觉得外科医生果真潇洒,不同凡响。   刚认识的那个漫长的夏天,我们常常一起散步。他还特别喜爱运动,排球、 篮球、游泳,我们竞技旗鼓相当。于是,共同的体育爱好使我们成为朋友。运动 之后,我们常大汗淋漓地坐在场边聊天,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唯一忌讳的,就 是我从不问起他们这个特殊家庭的情况,林晚枫在这个家庭里充当什么角色?尽 管我有许多疑窦,我却尽量避开这个话题。既然已经成为朋友,何必触及朋友的 隐私!   可是,有一天晚上,当我们提着一瓶酒,拎着一只鸡爬上一个尚未完工的教 学大楼,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一边喝酒吃鸡,一边看整个城市万家灯火之时, 他竟首先同我谈起了这个话题。他问我有没有好的人选,帮晚枫介绍个朋友。当 时,我惊讶之极,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走了音。   他一边呷着酒一边向我介绍晚枫,语气平静,丝毫没有陷入感情旋涡的痕迹。 他说晚枫真是一个难得的姑娘,学位高,素养好,人聪明漂亮,应该物色一个配 得上她的对象,帮助她成个家。   我被他的真诚感动了,心里对他的狐疑顿时烟消云散。试想,如果妻子不介 意,一人能占有两个女人,有谁会愿意把本属于自己的女人拱手送给别人?换成 我,绝对不干!当时,我真为自己过去的小人之心而汗颜!   “看来,他们真的没有那么回事。”我指着晚枫跟太太咬耳朵。   “给你说没有就没有,小鸡肚肠子!”   太太噘着嘴,一脸瞧不起我的神气。   仔细观察一下,我便彻底证实了自己的错误,每当高自强值夜班时,晚枫就 抱着个大枕头从楼道的那一边跑上来,和王茹挤在一张床上,叽叽咕咕地说话, 哧哧地窍笑。一天半夜里,自强突然回来了,说是有人替他值班。于是,我看见 晚枫又抱着那个枕头,云髻半偏地走过我家那只遮君子的门帘,怏怏地回到自己 的房间。   “那,晚枫和王茹是不是同性恋?”又一个新鲜名词跳入我的大脑。   这是改革开放之后进来的舶来物,和先进的技术与管理一起来自西方文明社 会。对于这种时髦,我始终不敢恭维。同性恋,同性恋究竟恋的是什么?我不否 认男人与男人之间以及女人与女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不同于一般的朋友, 也不同于男女之欢。但是,这种感情终究有个界线吧!它能满足人的那种生理欲 望吗?我不能想像,也难以接受。我从内心深处把它视为变态。   “你脑子里怎么都是这些新鲜玩意,关心你自己吧!”太太不耐烦地打断我。   “不是我想得新鲜,是她们做得新鲜,由不得我不想。”我为自己的正常而 申辩。   瞧!这一家子多新鲜。王茹的妹妹来了,带来了一位还未成为妹婿的男朋友, 他们都是学艺术的,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邋遢的衣裤。还只是大学生呢,王茹 便把他们安排住到了一起,说现在的年轻人,时兴同居,叫试婚。   这也是西方文明中的舶来物。我虽然也时时想入非非,却始终不敢亲身体验 这种时髦,并非我已经是个过来的人了,失去了偿新的机会,而是冷静里一想, 大家都如此,岂不失去了伦理纲常,这个社会不就乱了套?   “家长为什么不管管?”听说王茹的爸爸是医院里的院长,赫赫有名的专家 教授,这也是自强王茹能结姻缘的原因。   “怎么不管呢。可孩子大了,想管也管不了。要不管,她妹妹岂不就把男朋 友带回家去了,何苦跑姐姐这儿来凑热闹?十四平方,挤得要死。”   太太说得也不全对,乐趣也许就在这挤得要死的十四平方上。对门的屋子里, 叫声笑声一直没断过。自强、王茹、晚枫,都是二十好几往三十岁爬的人了,突 然间却都变得孩子一般。他们为了丁点儿小事而发狂,爆出的笑声闹得我一宿没 合眼。事实上,他们的年龄和我相仿,且又都是高等学府里的教师,何以平日里 讲台上一站,文质彬彬,为人师表,背地里却疯成这个样子?   学文的,学文的毕竟和学理工的不同。那晚,在那个留着长头发男生的吭吭 电子琵琶声中,我得出了这个结论。如果要活得快活、自在、洒脱、放荡,下辈 子一定要找个学文科的老婆。   我没有辜负自强的委托,很快便给晚枫物色了一个人选。那是我们研究所里 的一个硕士生。小伙子家在农村,人虽土气点,可老实。在我的潜意识里,老实 可是当今社会里男人最稀有的美德,加上学位高,还有什么话好说。要知道,这 个年代,技术一下吃香起来,学位就是本钱,就是饭碗!我心里很得意,总以为 这个月下老人一定当得成,怎么算小伙子的档次也不算太低,对得起晚枫,更对 得起自强。   正沉浸在要吃喜糖的想入非非之中,消息传来,晚枫一口回绝。我不能想象 自强向我回述的他们见面的情况,他说晚枫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正眼也没瞧 过对方。“貌不出众。”一定是这个原因?在象晚枫这样女孩子的心目中,婚姻 的天平上绝对不会有世俗的法码,什么学位呀技术的,统统是庸俗的偏见,只要 碰上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会把所有的附加条件统统扔到一边!   我这样总结着失败的原因,并敢断定这是事情的唯一解释。于是,在我的心 目中,晚枫一下变得高雅渺远。   三个月后,我又帮她特色了一个人选。是我们研究所长的儿子。父母高职, 家境优越不说,小伙子可真是帅极了。一米八的个头,极富柔情的面孔。我敢断 言,像他这块料子,稍加包装,一定把港台走红的歌手给比下去。家境长相不说, 再说自身条件,小伙子虽不是正式大学毕业,可上进心极强,自学拿了个大专文 凭,正在一家电子企业做技术员。从他谈吐便知,小伙子专业心特强,一口一声 技术,一口一声攻关,不难预料,几年之后,一定是块工程师的料子。   如此算来,条件可够足了。可没想到见面之后,得到的答复依然是不同意。 “这究竟出了什么毛病?”我一头雾水,措不清头脑。   “人喏,看起来不错,可谈起话来,嗲声嗲气,没一点阳刚之美!”   本以为无可挑剔,可还是给她挑出了毛病。听了这种回复,我不服气,专门 找机会同小伙子谈了一次话。小伙子给人的印象绝对一流,虽然语气中确有阳刚 不足温柔过盛之感,可绝对没有晚枫描绘得那么严重。不用挑剔的眼光,换一个 角度,说这种性格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又有什么不可?   却原来,美的东西给人的感觉竟会有天差地别。我难以想象在这种女孩子挑 剔的眼光里,人还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地方。   这期间,除了我介绍,自然还有其它热心人的张罗,看了几次,无一不是这 种结局。至此,我一颗热烫的心才彻底冷却不来。我知道,凭她目下的状态,只 怕皇帝的儿子她也末必中意。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这个当嫁的女人究竟 要的什么,我真如隔岸观火,雾里看花,只见热闹,不得真切。我实在弄不明白 晚枫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日子依旧。他们三人象过去一样甜甜蜜蜜地过日子,亲如家人。我见多不怪, 早已顺过眼来。可在其它人看来,这一家人仍然无法被理解。左邻右舍,单位同 事,总免不了有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我很佩服他们的这种生活态度,只 要自己喜欢,自己的选择,管它谁去指手画脚。嘴长在别人脸上,爱怎么说就说 去。这种态度看起来平静如水,实际上却需要很大的勇气。他们的生活给我一种 超然的感觉,我想起了苏子瞻泛舟江上,月夜怀古的情景。这几位活得岂不正是 那种独立遗世,羽化成仙的味道。   这之后不久,一天晚上,对门突然传出了争吵声。夜已经很深了,那虽然压 得很低的嗓音,依然给我一种怒不可遏、暴跳如雷的感觉。   接着,传来一阵挣扎声,夹杂着“哧哧”的喘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竖起耳朵向对面听去。   夫妻打架,邻里相劝,这是中国人独持的相处准则,没有见死不救的。可问 题是,很多范例都告诉我们,夫妻打架劝不得,说轻了,不过当事人的瘾,说重 了,气头一过,夫妻俩倒过头来一起算你的帐。   这种笑话早已屡见不鲜。我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办。正在迟疑,忽然传来王 茹一声惊叫,接着,只见她掀开布帘,夺门而出,向楼下冲去。   深更半夜,一个女人,别再出什么事?我第一个反应是她会不会寻短见。   我来不及细想,急忙跳下床,披上衣服,尾随王茹向楼下追去。   楼外一团漆黑,我眼睛一下无法适应,什么都看不见,只好寻着王茹急促的 脚步声和气极而泣的抽噎声往前追。奔出箭地之远,王茹停下来,倚着路边一棵 桐树站定了。   我赶上前,只见她双手捂着脸,侧对着我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   “王老师,你不会出事吧?”   我不敢过近,离她一米远站住了。   她平息了一会,把脸从双手中抬起来,对我说:“我没事。谢谢你,肖力。 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好吗?”   迎着远远路灯的微弱亮光,我看到一颗豆大的泪珠在她颊上滚动,我的心不 由得一缩。啊,女人的眼泪,尤其这个活得赛神仙一般的女人眼泪,我难以把她 与平日里的清高俏丽联系起来。   看来,一米远是不够的,我得离她更远,她这不是向我下逐客令了吗?   “王老师,有话好好说,别想不开。”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无奈地向宿 舍楼走去。   回到楼上,只见自强一脸怒色地在过道里踱来踱去。我们已是好朋友了,没 有不劝一句的道理。可我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小两口为的什么吵架,一句劝解的 话也讲不出来。   “进去坐坐吗?”   看他困兽一般转来转去,我指着自己的房间问他。   “不啦?”   他铁青着脸,问道:“有烟吗?”   他素来抽烟,我偶尔逢场作戏,因此,常备一包待人。   我转进屋里拿香烟。他接烟在手,又问:“到楼下坐一会儿,行吗?”   无可推诿。恐怕我唯一能帮他们的,也只有陪他坐一会了。   摸着黑,我们又爬上了那个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他点着烟,狠狠地吸一口, 烟火在他的吸吮中滋滋地向上蔓延。黑暗中看不真他的嘴脸,只见火花得意地跳 跃,象顽皮的星星在眨眼。   “知道为什么吵架吗?”   他憋不住了,终于开了口,实际上,我最想知道的就是他们吵架的原因,只 是碍于情面,难以启口。此时,想不到他首先触及话题,我屏住呼吸,望着他面 前的烟火,期待他的下文。   “她不正常,连性生活都不愿意过,每次都烦得要死。”   他愤愤地说,一副还不能谅解对方的口气。我听了,一下楞住了。夫妻吵架, 档次低的,为的是柴米油盐,档次高的,为的是情趣爱好。为性?怎么会呢?二 十多岁,正值火旺,如干柴泼上油一般,怎么会性欲低下呢?   我脑子里一下跳出王茹的身影,修长的体态,白皙的皮肤,汪汪的眉眼,任 何人看了,都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暇想,怎么会是一个性无能者?   碰上这个话题,我一下卡壳了,一句话也接不上,望着他气恼的模样,不由 衷叹:原来,世上竟没有完美无缺的事情。瞧,那么让人羡慕的一对,却有这样 难以启齿的苦恼。   “都是晚枫的事,不能让她们再呆在一起了。”   他把手里的烟一下了甩了出去,火花在杠杆间跳跃着向下栽落,看那火与嘴 的距离,分明还有一截子。   这与晚枫有什么关系?我更惊愕了。可是,他说得那么肯定,分明是理由确 凿。她们真的是同性恋,因此疏远了他?我脑子里电光倏地一闪,马上又不敢多 想了。大概是感激我那晚对她的关心,王茹再见我的时候,比过去热情多了。她 主动地同我打招呼,还跟我谈一些我们过去从未接触的话题。   一次,不知道怎么突然讲起了气功,她如获至宝地惊喜道:“原来你对气功 感兴趣!”   我是被迫赶上架的。在她的惊喜面前,我不能不说感兴趣。其实,我对气功 的狐疑比谁都多。看到万人带功大会的热闹场面时,我本欲燃起的火苗便一下子 熄灭下来。哭的哭,笑的笑,有人叫有人跳,瞎子睁开了眼,跛子站直了腿,就 连截瘫几十年的病人,也在气功大师的带功下爬了起来。有这么灵吗?常说这么 一句话:真理是不能多走一步的,多走一步,真理便成了谬误!   也许,气功就是被这样的气功师们断送了。我的怀疑使我对它望而却步。没 想到王茹痴迷般的热情又把我带到了它的面前。既然人家把自己当成了知音,没 理由我一定赖着不走。   在我的面前,她一方面夸我们学理工的脑子灵,一边骂自强脑子笨,象个死 木榆疙瘩,不开窍。这越发使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起来。   “他是学医的,应该比我们更容易接受气功。”   我试探着想把自强拉得靠近自己一点,这样,免得有一天她发现我也是一个 死木榆疙瘩时失望太大。   “什么学医的,他是个开刀匠!匠者,艺人也,跟木匠、剃头匠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是否真的想贬一下自己的丈夫,还是借贬炫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精明的女人都是这般夸耀丈夫的。我心里这么想,嘴里咦咦呀呀地应着,不置可 否。不管怎么说,在我的心目中,外科医生还是神秘的,是决不能与木匠剃头匠 相提并论的。   看我是块可造之材,她开始慢慢向我兜售起她的气功来了。我知道,她是轻 易不与一般人为伍的,只所以愿意同我分享,大概是看我还有一点不同一般的气 质。在她的信任下,我也真的动了心。气功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贵财富,修练起来, 健身益神,不无裨益,为什么要把眼睛盯在那些看不惯的轰轰烈烈上呢?   她给我灌制了一些练功心法,录音带录像带都有。她告诉我她是有师父的, 不是瞎练。她说她的师父修行很深。   “怎么深呢?”   我想起带功大会上气功大师们的那一套,以为不过是摆足了架式,凝眉提气, 于是,被治之人便开始了莫名其妙的躁动。而且这种手舞足蹈怎么解释都行,功 力所至迷倒了众多的信徒,可我头脑一直清楚。我无法推断受试人的切身感受, 可至少心理暗示的作用不会太少。   我想,王茹总不会也用这一套来迷惑我吧。没想到,她说出来的师父修为远 远超过了我的这些想象。她告诉我,当她师父发功的时候,能把银行保险柜里的 钞票移到面前。   “真的?”   我敢断定,我的瞳仁一下放大了。跟着这样的师父,再也不愁穷了。而且这 种移换手法如同外星人来地球作案一样,当今的侦破技术只有望洋兴叹了。   “这样的功练得?”我笑着说。   不知她真正看出我笑的动机没有,仍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练这种功是要 有功德的,功德不好,再练就不灵了。”   “那不打紧,一辈子只干一次就够了,无需第二次。”我也坚持着正经。   “不行不行,师父说了,连这种歹心也不能起,否则,就不灵。”   “完了!”我出了一口气。干任何事,总得先有个想法,连念头也不能起, 啥事能干成?   我以为她能看到她这种不攻自破的神话的荒谬,没想到她竟被气功痴迷了。 这个看去那么聪明漂亮的女人,心智竟然不清。她接着对我说,她师父的师父功 力还要深厚。   “怎么深法?”我又忍不住好奇。   “你知道大兴安岭的那场大火是怎么扑灭的吗?”   “怎么灭的?”   那场震动中外的大火整整烧了一个多月,多少消防人员,多少部队干警被调 往灭火,电视上每天都在报导灾情,全国上下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那就是我师父的师父发的功,是他老人家亲自发功才灭了那场大火。”   这一次的惊奇比任何一次都大。我不仅是吃惊,简直有点愤怒了。那么多人 的拚死拚活算是白干了,再说,既然有那本事,早干什么来着,为什么不在大火 刚起时就灭了它?让它足足烧了一个多月。有力不出,有能不为,他不但无功, 而且有罪!想到此,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怎么见得?”   我压住火气,保持着君子风度。   “是我师父的师父在总参谋长家里发的功,是总参谋长亲自出面请他老人家 出山的。”   听她说话的口气,她对这点确信无疑,可我怎么能接受这种近乎谵妄的胡言 乱语?我刚刚培养起来的对气功的一点点兴趣,瞬间全被这种虔诚荡涤无存。我 望着王茹那双幽深幽深的眼睛,真不知该说点什么是好。   从那以后,我便对气功打起了退堂鼓。我找个借口回避了她的主动。看来, 在气功上,她奏出的高山流水我是无法消受,无从欣赏,我只有去唱我的下里巴 人了。我谎说照她的法子练几回,每次都头晕,不能再练了。她没有看穿我的心 机,打量了我许久,信以为真。因为害怕我走火入魔,她便不再为气功而找我。   有一次出去旅游,半夜三更赶回家,经过王茹的窗下,太太突然站住了,拉 着我指了指三楼的阳台。我抬头看去,阳台上正立着一个人,两手抱球状摆在胸 前,整个人浇灌似的,纹丝不动。   “是王茹。”我告诉太太。   “吓死人了。她这是干吗?”   太太小声问我。   “练气功。”   “练气功?半夜三更练气功?”太太一脸困惑。   “对呀,只有半夜三更练功,长进才快。”我这样说,却突然想起了那次小 两口吵架后自强对她性冷淡的恼恨。半夜三更爬起来练功,这样的生活习惯自强 能适应吗?如此下去,他们的性生活肯定还会出麻烦,我不由又为他们担心起来。 还算好,这之后他们虽然又闹过几次气,但却没有象上次一样吵闹,即使我们这 般相对而居,也听不出什么大的动静。唯一能使我对他们夫妻生活了如指掌的线 索,全在自强的一张脸上显现出来。每次有了不愉快,他总是来找我出去散步还 脑,要根烟抽抽。而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不愉快又都是因为性生活的不协调。   “她不是女人,简直不是个女人!”   他气得直叫。稍事平静,自觉不妥,便又随口嘟嘟囔囔地缓和一下。   “她怎么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我听了,奇怪地望着他:“怎么,别的女人是什么样?你怎么知道她和别的 女人不一样?”   他看不出我的疑窦,抬起头来,突的一声把满嘴的烟喷向空中。   “别不知足了,那么漂亮的女人有一次就够了,足以回味终生,何必要天天 来!”我望着他,丝毫产生不了同情。   日子还算平静,谁知没多久便骤起风雨。一天下班后,见王茹和晚枫在过道 里来来回回地跑,忙乎着收拾东西,一脸喜气洋洋。   “什么事,瞧她们乐癫癫的。”我放下提包,坐下来吃饭,问太太。   “她们要走了。”   “哪去?”   “支边,去新疆。”   “那还高兴哪,这事躲都躲不及。”   我楞住了,一口饭含在嘴里。   “什么躲?又没有任务,是她们自己要求去。支边哪还有不准,这不,申请 一递,没几天就批下来了。”   这一下我是彻底糊涂了。知青返城的风刚刮没几年,遗留问题还没结清,怎 么,她们居然反其道而行,从城里去边疆,瞧她们平素行为,思想觉悟还没高到 这种程度吧!   “哪里是什么表现积极,是她们嫌城里人太多,闹得慌,想寻一块僻静地方, 清静修行。”   “修行?修什么行?不就是练气功吗?她练她的,又没有谁碍她。”   我仍不能理解这种行为。   太太补充说,王茹在系里跟所有的人都合不来,党团活动,政治学习,她嫌 烦,不去不行,去了又受不了。好几次学习时跟人争得面红耳赤,言语过于激烈 偏执。系里怕她太离谱,找她谈了几次话。这一谈不要紧,她越发看谁都不顺眼, 整天琢磨着找一个清静去处。她一找,晚枫也跟着找,你知道,她俩是分不开的。 听说在新疆一个矿区中学里找到了一个位置,她们已去那里看过,说风景美极了, 出门就是山,而且是含有铁矿的山。赤色山梁,粗旷苍凉,壮观无比。   “什么粗旷浑厚,阳刚之美?晚枫倒也罢了,你王茹呢?男人的粗旷雄伟你 受不了,倒爱起大自然的粗旷雄伟来了,真是不可思议?”   晚饭后碰见自强,向他证实王茹她们是否真的去支边。自强点了点头,平静 得很。自强也是个怪人,不可理喻。妻子少来两次性生活,他急得猴跳一般,抓 耳挠腮,这下可好,离开他远走高飞,他倒能接受了。   “他是不是真有王茹以外的女人?”我瞅他很久,想证实上次谈话中他的疏 漏而造成的我的猜疑。   “每人都有自己的爱好,都有自己的生活态度,让她去吧,这样,也许对她 们更好。”   “好什么?凡是有悖于正常人的思维和习惯的,都好不了。”我执拗地认为。 再说,她们走了,你自强怎么办,能跟着去吗?你是个外科医生,外科医生的造 诣可与医院的等级分不开,跑到深山荒沟,那把外科刀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他果真摇了摇头,说:“我暂时不去。”   “好好一个家拆散了,危险!”我这样对太太说。太太也不能理解这种行为, 却也不相信一个家能因此就完了。   “瞧你说的,暂时分一下就完了,哪个像你?”   女人的尖刻如同吃醋,会来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么就把我给扯上了。 看来,我是瞎操心了。   生活并不沿着任何人的思维逻辑而运行。王茹她们走后,自强就很少住到这 边来了。一来因为忙,二来过去有人煮饭,有人陪着睡觉,这里是他的乐园,现 在来干什么?饭得自己煮,坐下来四壁冷清,看什么都惹起刻骨铭心的回忆,回 来自找罪受,搁着我也是不来。我们自此来往少了。这样,又过了一段时日。自 强也辞了这边的工作,到特区去了。听说他的一个同学在特区医院里做得不错, 那里外商多。这也是经济杠杆的作用。大陆医务人员素质不低,可收费标准却与 海外不能相比,加上送给医务人员的小费,对病人来说,也不过是刚湿地皮的毛 毛雨。再说,特区开放,鱼龙混杂,比自由世界更花花的生活诱惑着自强,王茹 她们不在,他乐得去刺激刺激,于是,一狠心,辞了工作,闯特区去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因为在自己的领域内做得不错,被美国的一位教授相 中,聘我去他的实验室做访问研究。于是,我带着全家来到这座大学城。做梦也 没想到,在这个小镇里,我竟碰上了自强王茹。   那是在一次华人教会组织的迎新晚会上。饭毕、唱歌,长老致词欢迎。接下 来分组读圣经。我一下看见了自强。初始不相信,以为看花了眼,揉揉再看,还 是自强。我们一下站起来,拥到了一起。   用惊呼热衷肠已不能形容我们当时的心情。杜甫见卫八处士,是有思想准备 的探访,我们这是意外巧逢,应该属于“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的 那种不期而遇。   那晚,教会为我们备的晚餐算是白吃,他们组织的宣教我们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俩就站在室外门廊的角落,整整唠了一个晚上。   他告诉了我别后的一些情况。他说,王茹和晚枫在新疆还没待一年就回来了。 刚去时心情特好,等大山整天把贫脊的胸膛裸露给你的时候,新鲜和刺激便不复 存在。我能理解这种情绪的变迁,正如我少年时痴恋一位女孩子一样,远远地看 着,她几乎成了我心目中唯一的偶象。后来,有机会和她一起共事,这才发现, 她和其它女孩子一样,并无十分特别之处。接下来,她们便发现那儿的人比内地 的人更加保守落后,他们几乎还停留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思想认识,动辄就上纲 上线,左得要死。   她们是为了自由而去,那受得了这一套,没几个月就吵翻了,和什么教务主 任校长闹得不可开交。自强说,为了这事,他还专门去了新疆一次,想帮他们协 调缓和一下紧张关系。斡旋了一周,校方接受不了她们的自由主义,她们呢,自 然也不愿用自由作为代价,后退半步。没有办法,她们又毅然打起了行李,撤回 了内地。   原来的师范大学回不去,她们做了半年的无业游民。王茹的爸爸看着不是办 法,亲自出面张罗,托了不少关系,在这里找人给她作了保,把她送美国来读书 了。“你是作为陪读跟过来的?”   “是的,虽然是陪读,可我的专业好,很快就在医学院里找到了工作,位置 还不错,可王茹呢,本来学文,过来还是学文,读了个硕士仍没用,找不到事做。” 他说着,既有为自己而得意,又有替王茹而无奈。   “王茹呢?”   我向人群左右望去。讲了半天话,还未见王茹呢。几年不见,不知会有什么 变化,是胖了,还是更瘦?变老了,还是更漂亮?刚三十岁,她一定女人韵味更 足。只是,她还那么怪吗?   我脑子这么想着,来回转了几圈,却不见王茹的芳踪。   “这种场合她是不会来的,在家呆着呢。”   自强告诉我,语气里仍然有抱怨、有无奈、更多的却是恨钢不成铁,恨她为 什么不和一般人一样。   “晚枫呢?晚枫现在在哪?”   她们是连着的,讲到王茹,我自然想到了晚枫。   “她也在这。”   “真的,她也在美国?”   我十分惊奇,要说她们本事真大,在中国粘在一起倒也罢了,家庭可以不要, 工作也可以不要,只要两厢情愿,终生厮守不成问题。可是来美国,她们仍然能 够粘在一起,这就匪夷所思了。美国佬怎么会给她签证的呢?   看到我满脸疑云,自强说,她当然不是依靠王茹的关系,而是靠了王茹的帮 助。是的,我想她也不会依靠王茹的关系,别说不是亲姐妹,即便是,也签不到 证。没有姐姐去读书,妹妹也要陪读的理由。那么,她是怎么过来的呢?   “嫁人。”   我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作为女人,尤其漂亮一点的女人,这是无坚不摧的 利器。自强点了点头。   “她嫁给什么样的人啦?”   我急于知道。因为几年前,我也曾经为她的婚事操心过。我急于知道晚枫所 能接受的男人究竟什么样子?   可是,讲到晚枫,自强的语气明显变了。   “嫁给美国人了。”   他只这么几个字便不愿继续下去。朝他看去,他情绪低落,脸色阴沉,我的 问话便戛然而止。   不用说,一定不尽人意。我这么猜想,虽然急于知道一切,却不便开口。   第二天便去他们家探访。   王茹果然变了,比过去清瘦得多。可清瘦的她却比过去更有魅力。脸色更白, 眼睛更大,只是细细打量,便能见出眼角的鱼尾纹来。   最明显的变化,是她沉稳多了。五年前同住一楼的时候,她的沉默是一种清 高和矜恃,偶尔爆发出的疯狂,透着少女的纯真。可如今,她的一言一行,一举 一动,再也寻找不到半点稚气和无邪的踪迹。   这是不是成熟的标志?我虽对这个概念很模糊,但我的潜意识里,成熟应该 是一种夸耀,一种赞赏。成熟的女人应该透着一种可人的味道,温柔、体贴、善 解人意,或者还有一点别的什么。可是,在短短的接触里,我却丝毫体察不到这 种成熟的蕴涵,相反,她给我一种冰冷的感觉。过去对不同见解的激烈和尖刻没 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置可否的解嘲与讥笑,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不去参加迎新晚会?”   我无话找话,表现出一种异乡见故人的热情。   “去那干吗?”   她微微笑了,用一种对我热心于这种活动不可思议的口吻。“那么多人,乱 糟糟的,浊气逼人。”   人多乱不假,可浊气是什么意思?人体不过是一个生命的炉灶,堵进去煤, 扒出来灰。我不知道有没有只有清气的人。我敢保证,只要有新陈代谢,人就清 不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人体的浊气还是气质的浊气。听她口气,比五年前更怪, 便不得不提点小心。   “知道吗,只要和他们呆在一起,我便能把他们身上的毛病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又不能说出来,说出来这些俗人也不信哪,你说,我去那干吗?”   “能把人身上的毛病看得一清二楚,什么毛病?”   我真的搞不清她的意思了,傻子一般扭头去看自强。平日,我自认自己的逻 辑思维还过得去,不知怎的,一和她接触,这种程序便混乱。   自强远远地忙乎着帮我烧水沏茶,故意避开我求援的目光。等他端来了茶水, 这个话题早已被他岔了开去。   我心里记着这句话,便结了个疙瘩。我和她之间并不存在着语言障碍,怎么 就听不懂她的话呢?和美国人打交道,我常犯这个毛病,不是别人听不明白我, 就是我不能理解别人,为此,我很懊恼。有一次出去采购,我一定要去泊残障人 的车位,太太指着牌子朝我大叫,我不动声色地对她说,我没泊错啊。“残疾人, 看看牌子,这是残疾人车位!”太太气得要跳。“我不是个残疾人吗?”我问太 太。“你是什么残疾人?”“我是哑巴,不会讲英文。”太太听了,哭笑不得。 如今,在中国人之间我又产生了理解偏差,这无疑在我的自尊心上雪上加霜。   避开王茹,我又向自强提起了这个话题,我要把心里的疙瘩解开。   “她的意思是她的气功已达到眼睛能透视一切的境地,只要一发功,便能把 人的五脏六腑看得一清二楚,这样,人的毛病不都被她看出来了吗。”   “什么?你说她的眼睛能透视人的五脏六腑,象X光机一样?”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是说,她岂不也把我身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 楚了吗?那么,我这一块遮羞布对她如同无物,要它作甚?我不由拽了拽我的下 体,无端的把自己一切暴露在一个异性面前,羞煞人也!   “那么,你们这些做医生的岂不都是白痴了,读了那么多年书,学了那么多 年经验,看病还得望闻叩触,还得靠什么CT核磁共振,最后还看不透病。干脆 都请她算了。”   我脑子里想的是男女之羞,嘴里却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自强苦笑了一下摊 开两手:“我也这么说呢。可是这个世界上练气功的人越来越多,做医生的也没 有一个失业了啊。”   自强还告诉我,王茹现在又练了什么乾坤大法,这个法是她现在这个师父独 创的,师父住在纽约,每周一次过来这个小镇,和弟子们一起练功。她说,乾坤 大法功力无边,可以改变人生、改变世界。只有在这个功里,生命才有终极意义。 她说,乾坤大法练成了的人,再转头看人世,芸芸众生如蚁,猪狗一般,只知道 吃喝,只为了钱财。   听了这话,倒也觉得淋漓尽致。是啊,对于那些只为了钱财,只为了吃喝的 人来说,生命与猪狗有什么两样?可是,人世间为了吃喝为了钱财而奔忙的人, 究竟与猪狗还有点什么不同呢?生命看穿了是一钱不值,可千千万万一钱不值的 生命,却依然活得津津有味,这里面到底有点什么不同?试问,有谁能为了这不 值钱的生命就不活了呢?还有,人活着,主观上为自己生存之外,客观上究竟还 有没有一点与猪狗不同的意义?比如说,主观上为自己,客观上也为别人,为社 会。这个话题从来都是社会学家哲学家的命题,一般人是不会讨论的,既便讨论 只怕也说不出来个名堂。   我因为忙,三十过了,却还没有活出滋味,因此,这个问题尚未提到日程, 还未来得及考虑。是王茹的生命观把我带到这个生存的根本问题上,凭我的资智, 自然是想不通这个问题。反过来,我也不愿意多想,想多了太累,影响第二天工 作实在划不来。问题是自强呢?我可以不想,可自强不能不想,整天伴着这么个 人,也不由得不想,不能不想!   “他能想得透吗?”我操心地望着自强。   没想到,自强有自强解脱的办法。他一下子就跳开了这个羁绊。他说,练这 个功至少有一个积极作用,那就是把一切功利全看淡了,没有争执之心,也就没 有烦恼,随遇而安,怎么过都是幸福。   我自然同意这种观点,这是道学思想,无为而治,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 却原来,现代的功法流派,跳来跳去还是没有跳出释儒道的思想范畴。   晚枫虽然也在美国,可她并不住在这个小镇,她住在芝加哥。我万没有想到, 异地它乡见到晚枫,竟是在一种十分尴尬的场合下。   那是碰见自强王茹他们一年后的事情。   这期间,虽然同住一城,可毕竟不象以往脸对脸地看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 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是美国,门一关起来,过日子象与世隔绝一般,大家彼此不 来往。除非打911报警,否则,家里吵翻了天,外人也不知。何况,我们并不 住在一起,开车还得十几分钟。他们两口子过得怎样,我虽关心,毕竟不知底细。 时有耳闻说他们也经常闹气,但都是不出屋子就解决了的矛盾。无论自强在我耳 边嘟哝什么,我都觉得老生常谈,提不起劲来。   一天,他来到我家,坐下并不说话。我看他神色有异,问他有什么事。他笑 了一下,笑得很勉强,说他想重租一间房,就在我们公寓里。   “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我望着他,以为他在逗我。   他收敛了硬挤出来的笑,一本正经地重复着刚讲的话。   “你疯了?”   见他说正经,我倒替他急了。一套房子月租七、八百美金,他不是疯了是什 么?   “为什么?你发财了还是怎么的。一夜之间发财,那是昨晚的梦。”   我笑着提醒他。   “干吗为什么,分开住呗。”   “分开住?你是说要同王茹分居?”   他仍然咧着那张嘴,硬挤出的笑在僵硬的脸上,那副表情想向我表明,别大 惊小怪,这种事小事一桩,可并不自然,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这是美国,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快活就行,不象在中国。”   他申述着自己的观点,怕我这个晚来者不了解美国,少见多怪。   他作的决定,我自然无法改变。问题是我这个老朋友却连劝他几句的话都找 不出来。过去,我知道他们这一对铁定散不了,因此,他在我面前抱怨王茹,我 无法同情他。今天,他们真的要分手了,可他装出来的潇洒却突然使我对他同情 起来。看来,有邪念的人才是最值得同情的。   我们俩相对坐着,默默无言。他问我要了点房东的信息,坐了一会,起身去 了。我送他出门,临行,终于说了一句:“你可要想好了,三思而行。”   晚上,王茹给我打来电话,我拿起听筒,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过了好一会, 听筒里才传来王茹幽咽的声音。   “你知道了吗?”   我轻声回道:“但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你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听筒里又是一阵沉寂。又是好久才听到她欲哭的声音:“你想知道吗?来我 这坐会吧,我讲给你听。”   我去了是听自强讲呢,还是听她讲,是向着自强呢,还是向着她。正在犹豫, 她又送过来一句:“他不在这里,早已住出去了。”   “早已住出去了?”我更惊讶,自强这小子,木已成舟,米已成饭,才跑这 儿给我说一声,既然早已干了,我连那临行一句也是白劝。   这种事情,对任何一个弱女子来说,都应是致命的打击。也许,王茹不一样, 王茹能承受得了。在我的心目中,王茹是练气功的,自强曾经告诉我,她气功的 修为已把一切都看透了,烦恼不生。可是从听筒里的语气,王茹并非那种烦恼不 生的人。及至见到她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毕竟有一件在乎 的事了。   但是,她并不愿在我的面前表现出一种被人抛弃的可怜。她眼圈红红的,说 话总带浓浓的鼻音。我知道,那是强忍着才没哭出来的表情。   她翻来复去地在我面前重复着这段话:“哼,他这是自作自受,等着瞧吧, 他会后悔的!等他后悔的时候,我要让他在门外等十年,至少十年!”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确实,在我们的眼睛里,王茹的确是个条件不错的女子,再怎么说也轮不上 自强抛弃她啊!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人总是这样,误会产生便象滚雪球一样 越滚越大,只要找个办法彼此好好沟通一下,误会消除,矛盾也许就解决了。来 的时候我就抱定这个观点,好好劝劝他们,帮他们沟通沟通,看看事情有没有缓 和的余地。可是,她这副放不来的身段叫我怎么开口?明明是被人抛弃,却不愿 承认自己是弱者,叫我的劝说从哪儿开始?   “到底怎么回事嘛?”她反来复去说的那些话对我了解整个事态一无帮助, 我还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见我问,她反倒露出一脸惊讶。   “你什么都不知道?”   废话,我什么都知道了还到你这儿干吗?你不是电话里让我来讲这些的吗?   她是糊涂了,情智不清。可我却清楚,我知道,她一定认为自强什么话都对 我说了。女人总是以女人的心思来度量男人的行为,可她们的精明往往都是错误 判断,实际上,自强什么话都没对我说。   “都是他父母使得坏,是他父母唆使他这样干的。他们说,美国是自由社会, 不行就离,天下好女人多得是。”   他父母确实来探亲住过两个月。早已听说王茹与公婆不和,常常闹气。婆媳 不融,那是家常便饭,融了,才是稀世罕物。尤其是在美国的中国媳妇,几时受 得了一丁点儿婆婆的手段。这种家丑听得多了,我向来不在意。可我想不到自强 的父母会有这么开通,这么新潮,媳妇还能是商店里的衣服,买一套来不合适, 第二天就退了去。   我不了解详情,只有仔细听着。   “父母再怎么唆使都不管用,关键是他自己。他是不是有外遇?”   我认为,只有遇上了比王茹更好的女人,他才肯放弃王茹。   “是晚枫啊,他要和晚枫结婚。上次去芝加哥送他父母上飞机,他们就同居 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怎么都想不到拆散他们的竟然是晚枫。她以为自己心里念叨过成百上千次 的事情,便天下尽知人人都晓了,她以为我什么都知道,实际上,我一直蒙在鼓 里。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这个样子。开始我曾怀疑过 自强与晚枫有染,但受过太太的耻笑,便真的以为我用庸人眼光去看人间真情。 后来,经我的观察,他们似乎真的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及至屡次介绍男友不成, 我便把晚枫归于那种没有人间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雅类型。谁知,转了 一圈,事情竟如我早先所料。   惊奇之余,我不禁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哼!我就不信,男女之间还会 有那种不是男女之情的友情。   “哼,原来他们早就有意了,只我一人不知道了。”   王茹说着,扔过桌上的一封信。   “看看吧,写得多肉麻!”   我捡起信,打开一看,原来是晚枫写给自强的一封信。信中写道:   “自强:   良宵一夜,我的心里便一刻也不能没有你了。你走只有三天,可三天对我来 说如同三年三十年。我不能想象过去那么多年的平静相处是怎么过来的。在我心 中,你一直是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充满魅力的男人。仔细回想起来,当初,我的 心里之所以不能容下任何一个另外男人的原因,就是因为你的存在。那一夜之后, 我才刻骨铭心地感受到。这期间,我也曾思索过、也曾挣扎过、也曾痛苦过,我 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这样做行不行,会不会伤害王茹。可是,现在我想通了,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捆绑自己呢?我们活着不是为任何人,而是为我们自己,我们 不需要那些说教藩篱。如果说我这样做伤害了王茹的话,那么,那么多年,我一 直克制自己,默默充当第三者的角色,难道,这种无休无止的折磨对我又是公平 合理吗?为什么我所爱的,我渴望得到的东西就得不到昵?苍天为什么独独对我 为公?   自强,说句心里话,王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心里不忍,心里痛苦。我敢保 证,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同她争任何东西,只要她愿意,我可以给我的一切,我 可以仍旧做她最好最好的朋友。如果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任打任骂任罚,全凭 她发落,只是我一刻也不能没有你了。   自强,来吧,快点来吧,我也是女人,王茹不能满足你的,我能满足你,我 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和我在一起,你一定会比过去快 活十倍。   紧吻你的 枫”   “瞧,他们在用什么做交意,用性,用性生活做交易,真卑鄙!”   王茹在我看信的时候,就这么在我耳旁重复着,声音哽噎,嘴唇哆嗦,样子 十分激动。   我不能理解,一个看上去那么文静优雅的女人,爱起来会不要命,感情会象 火山一样喷发。我实在不能把平日里晚枫的形像与这一纸连系起来。不是这种偶 然机会,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入她如此丰富的感情世界里。人哪,实在是不 可貌相。   “她不是有丈夫了吗?至少,她应该先离婚才能再和自强住在一起啊。”   “结婚当然要这些手续,可同居呢,在美国,同居象喝水一样,无所谓的, 什么都不要。他们至少可以先同居,然后再慢慢办手续吧。噢,你不知道吗,她 嫁的那个美国人,五、六十岁了,听说还有什么心脏病,要死不活的,怎么能满 足她?她半年前就提出离婚了。哼,女人干那事,象偷腥的猫,沾了便放不下。 过去不知滋味,跟那个美国人尝了又不过瘾,心痒难忍,还能不打别的男人的主 意!”王茹没有高声大语,可我一下子想起了她当年讽刺捉弄人的刻薄。那时她 与晚枫为伍,口枪舌剑,招招见血。如今,她的尖刻又对着晚枫来了。只几句话, 晚枫在我心目中的形像便完全改变了模样。她一下子成了成人片中的女星,只知 道用性撩拨人的欲望,演得不好便令人作呕。   “自强现在住哪儿?”我心里思忖:自强这是着哪门子急啊,既使要办,等 事情有点眉目再分开也不迟,不信王茹就会赖着他不让走。   “住朋友家呢。是我赶他出去的。自从和她有了那事,就放不下,三天两头 往芝加哥跑。我警告过他,一次可以,二次可以,三次我还能谅解,再多就不行, 出去后就别再进这个门!”   看来,自强已经超过了三次。她向我叙述时,语气中有理有节,强硬得很。 可我从话中却听出了另外的意思。按理,这种事一次也不行,何以三次还能谅解? 看来,她对自强的情感亦是难以割舍。   支离破碎,我好容易才了解了事情的大概。没想到咫尺之隔,一家子天翻地 覆的变化我们竟一无所知。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坐着,只有听王茹一人絮絮叨叨。尽管无话,我想我的角色也已有了作用。 试想,没有我这个人坐那里让她出气,把话讲出来,否则,全闷在心里,不闷出 毛病才怪。   一周后,自强找我帮忙搬家。他说新房子已经租定,就在我的旁边,他要买 点家俱及生活必需品。我好为难,劝说无力倒也罢了,如我帮助自强,等于帮忙 拆散这个家,岂不愧对王茹?可不帮吧,又没道理,话说不出口。自强毕竟是我 的朋友,从中国到美国,有几人是一直朋友做过来的?他有什么难处,我岂有不 帮之理?   我左右为难,支支吾吾。自强装作不见。我亦不可过份,干脆,脑子一下刹 了车,什么都不想,呼来唤去任他支我去哪里。   自强什么话都没说。等我们吭哧吭哧把一个大沙发抬到门前时,门便自动打 开了。我正诧异。一抬头,看见了站在门背后的晚枫。   我的眼前一下亮丽起来。几年不见,晚枫几乎换了一个人。披肩的长发剪了, 额前一个高高耸起的发型,把本来椭圆的脸庞变成鸭蛋型,一袭紧身的牛仔衣裤, 勾勒出她的丰腴和苗条。   她和王茹不是一种类型。王茹高挑清瘦,她呢,身材均匀,给人一种玲珑剔 透的感觉。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一别几年晚枫更加迷人。她望着我,微微笑着,不像 我一脸惊讶。   “谢谢你,肖力。”   刚放下沙发,她便递过来一筒可口可乐,凉凉的,刚从冰箱里取出,一副女 主人的热情。   “谢什么,都是老朋友,”我接过饮料,去看自强,怨他什么都不对我说。   自强还是那副德性。不看我,也不解释,忙着丈量沙发摆在哪里合适。   我绕着客厅转一圈。好一个温馨的家,原来什么都安排好了,客厅里电视柜, 饭厅餐桌椅,更让我羡慕的,是他们卧室里的水床。一按下去,波浪四起,我 陡然想起晚枫的那封信,心想,夜里在这个床上折腾,真够浪漫的。   “都是新买的?”   我指着屋里所有的陈设,心里想,自强真牛气!刚过来的中国人,有几个像 他这种治法的,挣得几个洋钱,个个都攥在手心里,没一个像他这么洒脱。   话说回来了,没有这般潇洒,会有这么多女人死心塌地跟他?我向自强望去, 他并没有过人之处,个头刚过一米七,属于三等残废的阶级。蒜头鼻子,裤腰大 嘴,连那一对耳朵都不怎么样,支楞楞地竖着,象对招风耳。他怎么就会有这种 桃花运呢?我愤愤不平地想。   “哪里,这些东西全是我从芝加哥带过来的。”   晚枫见问,急忙解释。   “从芝加哥运来的?”我想,这么大动作,除了我这个死党,他们没有什么 朋友啊,怎没见动静。   “是搬家公司运过来的。”   晚枫说着,透出一种只有新婚女人才有的甜蜜。   “艳福不浅!”   晚上,我回家说与太太。   “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这么折腾,未见得就是福。”   太太听了,直吸鼻子,末了又加上一句:“你可不能象自强一样,有歪心眼, 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   “人嘛,哪有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只要锅里有,就得瞅着!”   我这么回说着,太太指头一点。按在我的脑门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听了,急忙翻身争辨:   “怎么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们这事,自强虽是主角,可晚枫呢?也不是配 角。你没见那封信,写得多么热情洋溢。你没见那个新家,里里外外全是晚枫的 东西。她不铁了心跟自强过,自强能有那本事!我们家乡有句话,说男女之事最 通俗,算了,不说了,比喻不好听。”   太太见我卖关子,倒来了劲,揪着我的耳朵非要把话说清楚不行。揪疼了, 我只好说:   “母狗不调腚,公狗不敢爬。”   “去你的,下里巴人!”   太太手一松,唾了我一口。   我一本正经地对太太说:“晚枫真疯,为了能跟自强天天在一起,那边的家 不要了,工作也辞了,着了迷一般。”   “她在那边干什么?”   太太问。“听说在一家银行里做事。要知道,像她这样学文的,在美国找份 工作还真不容易呢。那边辞了,这边怎么办,能再找一份银行的差事?”   “找事干吗?让自强养着呗。自强薪水高,还怕养不起她!”   “养她不成问题,可王茹呢,王茹怎么办?她也还没找到工作呢。”   “要不,都养着。”   “哪那么多钱?”   “你操什么心,又不要你养!他能做,自然能受,大不了把过去存的钱都给 王茹,以后挣的,再和晚枫一起花。”   说的也是。太太说我瞎操心,我不是想操这份心,可也怪,只要眼一闭,这 件事就浮在脑子里。   虽然自强晚枫就在隔壁,可我心里总觉得疙瘩,加上又同情王茹,总不敢象 过去一样同他们亲热来往,怕人说我助纣为虐。不管自强他们怎么说这种事在美 国极其正常,可在我潜意识里,总觉此事欠妥。再怎么说,我们也是炎黄子孙, 走到哪里,老祖宗留下来的伦理道德也束缚着我们。是的,社会的法律管不着, 可道义上的法律呢?   实际上,我并不懂得美国的婚姻法。有一次,我突然想到,象自强这种案例, 既使在美国法律上也不能允许,因为他和王茹毕竟还没离婚,还有一纸契约。我 把想法说与太太,太太又说我瞎操心。当事人不告,既使触犯法律也没事啊。因 此,我就想,王茹会不会告他?恨极而告,这事很有可能。可是一周过去了,二 周过去了,并不见王茹有什么动静。唯一意外的,是王茹给我的电话多了。开始, 她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打一次电话,唠唠叨叨地说着我差不多听了一百遍的故事, 说着那些听起来十分刚硬可心里却十分脆弱的话语。我能理会这个死要面子的女 人的心机,因为自强晚枫就在隔壁,她以为我们两家会象在中国住筒子楼一样来 往,因此,拐弯抹角地想了解一点他们的信息,可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我叹了一 口气对太太说,实际上,王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她人不坏,很痴情,也很善良, 若换了别人,一定会告自强,岂能让他就在眼皮底下肖遥自在。太太说,自强这 个家伙也缺德,这事干就干了,干吗不跑远点。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就这 么几步路隔着,叫王茹怎么受得了?   太太这么一说,我也抱怨起自强来了。可一想,自强也不是故意的,他现在 的位置很好,老板很器重,总不能连工作也不要跑芝加哥去吧。   “那晚枫怎么把那边的工作辞了,往这边跑?”   “晚枫的工作和自强的工作不同,她是一般性工作,什么人都可以做。自强 呢,技术性很强,缺他不可。”   “这么说,更应该自强辞了工作往芝加哥去。”   不知怎的,绕来绕去我也糊涂了,闹不清在帮谁说话,也不知究竟谁该辞了 工作。咳,这种事,本来说不清,也怪不得我笨。总之一句话,自强快乐时,也 该替王茹想想。   自强很自觉,我不去找他,他从来不找我。下班回来,那扇门总是关得紧紧 的,有时一连数日不见一面。   如此一门之隔,竟然陌如路人。两人如同石沉大海,一下消失在人群里,不 见踪影。常常,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呆在屋里,便绕出楼外去看有无窗灯。窗灯亮 着,依然能见着两人亲密的身影,原来,他们一直在家。   自强就象一块石头投入晚枫的爱河,开始还激起浪花,接着就被吞没,融化 了,消失了,了无痕迹。有时,那扇窗灯早早就熄了,于是,我跑回屋,隔着墙 听那边有没有翻江倒海的动静。可是,我听了几次,总是什么也听不到。   王茹的电话逐步减少。开头一天一次,后来几天一次,再下来,一周才能又 听到她的声音。我以为,这是王茹在逐渐适应这种改变,接受面前的事实,时间 一久,便会慢慢好的。谁知,上次接了她的电话后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又 给太太说:   “我觉得王茹有点异常,不大对劲。”   “什么不对劲,都那么长时间了,还能怎样?”   我也那么以为,时间是医治这种伤痛最好的良药。时间一长,什么都淡了。 可她上次打电话,总跟我说一些命运归宿的问题,我就感觉有点怪。从我拒绝跟 她学气功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我们的世界观相去太远,因此,从来不跟我谈什 么人生观信仰问题。可上次电话中她却突然谈起这个问题来了,我担心地告诉太 太。   “她都说了些什么?”太太问我。   “她问我相信不相信人有灵魂。说人可以死,灵魂却不死,而且有永久的归 宿。”   “这有什么怪,一惊一乍的。她练气功,练乾坤大法,都是说得这些玩意。 过去不跟你讲,是因为自强在,有讲话的对象。如今一人孤单单的,才来找你讲, 你以为有什么稀奇?”   我没有证据,只有预感,因此说服不了太太。但我觉得她跟我说这些话一定 蕴含着什么动机,可我却不能证实这种感觉,便只好把这种担心放下了。   这仅仅是一周前的事,这不,王茹卧轨自杀,应验了我的预感。我只恨当时 为什么没有去看看王茹,假如去了,同她好好谈谈,疏导她阻滞了的思维,也许 她就不会守着一个死结不放。如今,好好的一个人没有了腿,就是活着,又有什 么意思。   太太可能也因为当时没听我的分析而后悔,一遍又一遍地在我面前自问自答: “王茹怎么会走上这条路的呢?她不应该是这种人啊!”   是啊,我也以为她不应该是这种人。当年我行我素的她,买过什么人的帐, 受过什么人的约束,怎么这点事就想不开了呢?俗话说,死了胡屠户,不吃连毛 猪。天下好女人多的是,天下好男人也多得是啊,难道就高自强一人值得你活在 世上?“不单是为了自强吧?”   太太一开始就对自强没有太好的印象,觉得他不论哪方面,条件只是平平, 值不得这样。就是因为两个女人争来争去才抬高了他的身价。   “是被这个世界闹腾的。你瞧瞧,这上面都报导些什么!”   太太说着扔过一叠报纸。她从里面翻了几张出来,抖给我看。   “你瞧瞧,加州二十九个新教徒集体自杀,说什么这是去天堂享乐。欧洲有 个什么邪教,活动就是脱光了在沙滩上乱交,说这是什么回归天性原始。还有台 湾一帮教徒也来凑热闹,飞到美国来,说什么来等耶稣接他们升天。你说,耶稣 真的来接他们,干吗非跑到美国来,在台湾耶稣就不接啦?这事还没了,什么气 功又来了,昨天芳香功,今天乾坤功,明天后天还不知什么功呢?我说,人心全 是被这帮人给闹散了,可怜王茹,好端端的一个人,练来练去,练成这般模样。 你说,她要不是迷那什么气功,既使自强抛了她,她又能这样吗?依她的条件, 再找一个比自强强的,我看也不难!”   “什么不难,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三十便是豆腐渣了。再说,她是二婚, 既使条件再好,想找一个比自强强的,恐怕也难。别说那么多了,不管是世界闹 得乱糟糟,还是她自己神经有问题,先顾眼前的吧。刚才自强打电话来,想必是 有用意,我看,他是希望我们能去医院探视王茹,照顾她一下。”   “我们自然要去,可他们呢?再怎么说,王茹现在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再 怎么说,晚枫也是跟她好了一场。不看僧面看佛面,一起吃住那么多年,哪能连 一点感情也没有?”   “这样吧,我们过去商量一下,最好大家一起去看王茹。”   说罢,我们收拾了一下,走过去敲开了自强的门。   屋里没有亮灯,晚枫就坐在我帮他们抬进来的那张大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   我对自强说,我们一起去看看王茹吧。自强没接腔,扭头去看晚枫。太阳已 经落山,晚枫背着光线,脸上一团阴影,什么表情都看不到。   沉默了一会,晚枫爬起来,去厨房的大冰箱里收拾了一会,然后提着一个袋 子走过来,交给自强说:   “你们去吧,我想我还是不去的好,她现在正生我的气,去了对她是个刺激。”   三人开着车来到医院,七弯八转,好容易找到王茹住的病区。值班室里看上 去象护士的工作人员问明了我们和王茹的关系,然后领我们来到王茹的房间。   房间很大,仅王茹一张病床。王茹正在睡觉,整个人埋在雪白的床单里。头 露在外面,缠着绷带。我看到王茹的第一眼,便觉得她一下子变得瘦小伶仃,象 枯萎了一般,昔日的风采荡然无存。不知是那张床太大了,还是我的心理作用。   我偷偷向她的下半身看去,想证实她是否真的没有了腿。可是,床被蓬松着, 我看不出任何异象。   自强看上去很激动,一步跨到床前,从被子下拉出王茹的手来,紧紧地握着。   王茹听见了动静,微微睁开眼来。看见自强,她嘴唇哆嗦了几下,没出声, 然后把头扭向一边,眼睛看着我和太太。   她吃力地把手从自强的手里挣脱,伸向了我。我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太太机灵,从我的背后跨上来,一把拉住了王茹伸在半空中的手。我们 俩同时趋向前去,把自强挤到了身后。此时再看王茹,早已面目全非。半边脸肿 着,嘴唇泛白,象死鱼肚皮一样翻着。眼圈青紫,眼球却是红的,晶莹的泪珠溢 满眼眶,但她硬生生地把它拦住了,没让眼泪滚下来。   她拉着太太的手,用细如蚊虫般的声音说:“怎么会这样呢,又见到了你们。”   太太一边抚着她的手一边说:“王茹,别这样,我们本不该这么早就分开的, 咱们的日子长着呢!”   不知她是否听进了太太的劝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那火车太快, 把我又弹了回来。”   我们不知她对自强的真实态度是什么,但看开始的反应,至少现在还不行。 于是,我和太太商定,这两天还是由我们陪着王茹为好。   太太要回家照顾孩子,我值头班。我发现,王茹这人还是那么怪,自强在, 她不愿理他,可自强走的时候,她却露出不舍的神色,我在一旁看到了她那双殷 殷的眼神一直把自强送到门外消失。   那天晚上,王茹的精神特别好。我怕她说话太多伤神,安慰她好好休息。可 她一个劲地跟我唠叨。实际上,她说的那些事我早就听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重 复着,说他们的事情都坏在自强父母的手里,是自强的父母一定要儿子离婚的。   “知道吗?他们回国的时候,晚枫领着他们在芝加哥玩了好几天,什么样的 餐馆都吃了,什么样的商店都逛了,又给他们买了许多东西,这样孝顺的媳妇哪 里找?他们说了,我怪,又不能生孩子,有什么好?”   早就闻知她们婆媳不和,关系紧张。但家丑不可外扬,自强王茹自然在我们 面前只字未提过。可王茹对另外一个人说过,没想到那个人在教会里把此事当笑 话讲时我正好在场,她不知我和自强王茹的关系,讲起来无所顾忌。我听了,甚 觉好笑。什么婆婆嫌媳妇懒啦,说儿子真可怜,上班忙了一天,回家还要烧煮。 还嫌媳妇不知尊老,吃饭连声招呼都不打,眼里没人,只顾自己。王茹呢,据说 王茹更绝,说婆婆不知天高地厚,把美国当成了中国,住到这里来了还摆臭架子。 并扬言,如婆婆再要不知好歹,无理取闹,马上打电话找警察,轰出去!我不知 王茹说过此话没有,更不知她为此打过911没有。反正我相信一条,无风不起 浪。最起码,她们之间闹得很僵。   听了王茹的絮叨,我心里想,这事是断然赖不到公婆身上去的。自强心里不 变,公婆再说也没用,自强心里变了,公婆的态度只不过是助燃剂罢了。   不是公婆的唆使,就是晚枫的勾引。在王茹的嘴里,至今还没有听到自强的 不是。哪有主犯无罪,过从受刑的道理?我知道,在内心深处,王茹不断地在谅 解着自强,说到底,她对自强的那份依恋之情还是那么深厚。   等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话题讲得太乏味的时候,她终于停止了唠叨。时间很晚 了,我抬腕看着表,算计着什么时候才能离去。我想,只有她睡了,我才好走, 第二天在她未醒之前再赶过来,这样,不仅我方便,又能尽量减少她独自一人呆 着的时间。因为她不仅需要医治身体的创伤,而且要医疗心灵和静神上的创伤, 孤单一人时,谁知她又会胡思乱想什么。   沉默了一会,我以为她已经睡了,谁知,她突然又开了口,问道:“他们过 得还好吗?”   “好啊,好着呢!”   我信口回答,突然觉得不对,急忙改口:“你问的是谁,自强和晚枫吗?”   她眼睛盯着我,点了点头。   我一下窘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实际上,他们究竟过得好不好,我根本不知。但眼下该怎么回答她呢?我看 得出,绕来绕去绕了半天,这才是她最想知道的事。   怎么回答她呢?说我根本不知,瞧她那殷切的样子,一定会大失所望。说他 们过得很好,她心里一定会很难过。于是,我自作主张地胡乱编道:“其实,我 看自强跟晚枫并不一定比跟你更好。”   “怎么,他们吵架了吗?”她露出十分关切的样子。“不,不会的,自强对 我最大的不满,就是嫌我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晚枫说过,她一定能满足自强,让 他快活。怎么,她也不能满足他吗?”   从自强离家出走跟晚枫结合后,她跟我谈话就单刀直入这个话题,从不避讳, 现在,更不避讳了。把这些夫妻生活中最隐密的东西赤裸裸地暴露在外人面前, 除了不正常之外,是要有勇气的。她把这些话讲给我听,一方面是让我明白事情 的真相,另一方面,借着这种坦白,她才在这场婚变中没有变成人人怜之的不幸 者。我明白她的这些用意,便顺着势说:   “性生活并不是婚姻的全部内容,两人是否和谐,还有许多其它因素,否则, 不是把人降了格,变成动物了吗?光图一时快乐,这种婚姻是不牢靠的,兴头一 过,该吵得还是吵,该闹得还是闹。两人能不能过好日子,是靠柴米油盐的协调, 不是靠浪漫,对不?”   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绕来绕去的想避开。谁知,她固执地看着我:“告 诉我,他们过得幸福吗?”   我无法躲避,又无法回答,一时语塞,望着她不说话。   她看我为难,苦苦一笑(她这时的笑真的很难看):“你不说我也明白了。 你错会了我的意思,你们都以为我要把自强从晚枫的手里抢回来,实际上并非如 此。对我来说,肉身的归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自强是我的先生,这是永 远不会改变的。我只不过先走一步等他罢了。我想走,并不是因为爱谁恨谁,是 因为这个世界太肮脏、太污浊,我不喜欢。见着晚枫的时候,请你转达我的意思 ,我不恨她,真的,一点都不。如果她能给自强更多幸福的话,我还要谢她。”   她的话使我大感意外,看来,她确已修练到超俗的境界了,我只不过用俗人 的尺寸去丈量她罢了。   可是,我还有一点没想通。既然修练已深,为什么还有爱憎,还会激动。至 少,到现在为止,她在表面上还没有谅解自强。   回家以后,我把王茹的话说给太太听。太太也大惑不解。坏人不坏,好人不 好,世界上哪有这事?   从开头,太太就不认可她们那种生活态度。太太说,人活在世上是要有一定 责任的,教书时,对学生有责任;恋爱时,对男友有责任;结婚后对丈夫有责任; 做母亲后对子女有责任。有了责任就有了约束,不能放纵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 么。她一直认为,事情发生,与她不负责的生活态度有关,只顾自己,不考虑它 人,表面上很修养,实际上很自私。   “为什么说她自私呢?”   “不关心它人就是自私,虽然看起来她没有侵犯任何人。你想,她要是对自 强尽了妻子的责任,自强会跑吗?”   “这么说,错都在她了。”   “不是,绝对不是这个意思。这只不过是站在王茹角度的检讨。实际上,我 更看不惯自强晚枫他们,跑到美国来,好的东西没学会,倒把那些连美国人都不 能认可的东西发扬光大了。人本来是有欲望的,为了达到某种平衡和协调,人就 必须克制自己!说起来,他们和王茹的病根一样,都是放纵自流不加约束,只不 过在表现形式上,一个是纵向发展,一个是横向发展罢了。凭心而论,我倒希望 王茹恨他们,可她偏偏不是这样,我倒突然觉得味道不对了,一点都提不起劲来。” 太太的话我有同感。从整个事件来说,王茹是值得同情的,可不知什么原因,我 们的同情总是被一种无形的东西阻隔着,到不了她的身上。这种滋味让人心里怪 不舒服的,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王茹在医院里没住几天就出院了。她的伤主要在下肢,并没有生命危险。我 们庆幸他们虽然分居,并未办离婚手续,否则,王茹没有工作,这昂贵的医疗费 用如何承担?   因为知道了王茹对自强的态度,我们还是劝自强多去照顾王茹。我们呢,一 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再则,要去,只有我去。王茹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 要照顾,我一个大男人,诸多不便。   一天,我探望王茹回来,顺便带话给晚枫,让她准备几件换洗衣服,好让我 再去时带给自强。   晚枫找东西,我坐着和她闲话。我突然发现,原来晚枫并不是我想象那样沉 浸在爱河的甜蜜之中,实际上,她活得并不快活。她心里好像有很多压抑,看她 脸色,远非来时光鲜,她一定是活得很累很累。   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和我讨论生活。“我该怎么办?”她望着我,昔日什么 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晚枫再也见不着了。   “怎么,她这么快就动摇了?”   我感到很意外。看她那封信时,她一定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终身依靠,铁了 心白头偕老。可不到两个月,她自己先动摇了。   这种事情该怎么办,我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不知劝和是好,还是劝散是好, 因此,只有缄默无言。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吗?”   见我不答,她以为问题太大了,不好作答,接着又问。   这一下我更不知如何作答了。我不明白她的用意,满腹疑云地望着她。   “不见得吧?”   我模棱两可。我本身就是男人,维护男子汉的形像义不容辞。可是,我又不 愿意违心地说话,因为在这种场合下讨论这种问题是她对我的信任。我不知别人 如何,但就我而言,喜新是肯定,可厌旧却未必。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她我的观点,她听了我的话,深思了良久,突然 对我说:“你说得很对!”   “对什么?”   我怕这一管之见帮倒忙,不免提起心来。   “告诉你,自强已经对我失去了新鲜感。”   “会是这样?”   我不相信。按理,他们还应属新婚蜜月。   “他自己当然不会这么说,是我感觉出来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我 才能感觉出这里的变化。他办事的时候跟二个月前大不一样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软下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原先,我怀疑他是不是不爱我 了,又有了新欢,经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他心里还在思念着王茹,一定是这 样子的,他绝对不会有新欢。”   我明白她办事的意思后,脸上一阵燥热。这种房中之事本是难以见光的,她 竟不避忌讳,说与我听,我都替她不好意思,偷眼打量她的态度,只见她语气凝 重,陷入一片沉思。   过了一会,她又喃喃自语道:“看来,我真的不该从她手里把他抢来。”   这一段时间,自强大部份时间都陪着王茹,很少过晚枫这边来。当然,这是 王茹伤情的需要,并不表明自强恋情的走向。可是,我们看在眼里,又不由自主 地为他们三人以后的日子担心起来。   总不能一夫两妻吧。中国国情不容,连美国法律都不允许。难道三人就这么 不明不白地过下去?倘若王茹晚枫能达成共识,配合默契,这也许不成问题。可 是,他们虽然曾经好如一人,可碰到这个问题,仍然是水火不容。   “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突然想起晚枫曾经向我提过的问题,原来,她早就 意识到了这点。如果说自强对王茹应负有责任的话,那两个月的同居,他对晚枫 又何偿没有男人应尽的责任呢?尽管晚枫并没有夫妻的名份,可一个女人该献出 的,她也都献出来了。过去我们的同情明显倾向着王茹,可现在,天平不得不重 新倾斜。假如真的让自强重新回到王茹身边,对于晚枫又能公平吗?   可如今,不回去,王茹余生怎过?过去了,晚枫悲惨不说,少了一条腿的王 茹又怎样回复他们原先的生活?   唉,事情走到这步,真的是进退维谷了。自强啊自强,都是你惹得祸,只有 自作自受吧!我们想象不出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更好地结 局,便只有袖手旁观了。   一天下班回来,晚枫倚着门框候我,见我走来,向我招手:“肖力,有件事 拜托你。”   我以为又是有什么东西让我送到王茹那边,便跟她进了屋。   屋子里仍然收拾得很整洁。我坐下来,却不见她拿东西,正奇怪,抬眼看见 门背后两只大旅行箱。   我打量着晚枫,一脸的疑云。她打开冰箱,取出两罐啤酒,递一罐给我,随 手打开另一罐,一仰头,骨碌碌喝了一大口。   “肖力,我想来想去,决定走了。”   “上哪?”   “回芝加哥。”   “自强舍得这边的工作吗?”   “不,我自己走。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多余的第三者,我不适合自强。” 她抬眼看我,语气坚定。   “自强什么意见?”   “我还没给他说过,并且也不想再同他商量了,所以请你帮忙。”   “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我十分惊奇。   她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不征求他的意见?这种事你不该擅作主张,这是两个人的事。”   “不,目前还只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说,是因为说了也没用,平添许多乱 子,所以,还是不说为好。我今天就走,麻烦你两件事,一是请你把我送到汽车 站,我搭灰狗走;二是我给他留了几句话,还有这钥匙,请你一并转交给他。”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挑出两个,卸下来,连同一封写好的信交 给我。我望着这一屋子过日子的家俱摆设,想起刚建爱巢时晚枫的热烈和疯狂。 那时的她,以为寻寻觅觅半生,终于找到了生活的归依,终于找到了爱的港湾。 这种情景仅仅发生在两个月之前,如同眼前。没想到事情变化,如同戏剧,让人 来不及思量琢磨。   “就这么着,两只箱子一提就走路,到了那边怎么办?怎么过日子?又不是 刚来美国那阵子。”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苦笑了一下,说:“别担心,我自然有我的活路。实在 没法子,大不了还回老头子身边。糟老头子待我很好,百依百顺。分手时他曾对 我说,什么时候回去他都等着我。哎,当时以为老头子讲疯话,离开了还能再回 去?没想到真应了这话。”   她说着,扭过脸去,声音有点梗。等她再转过头来,我看见她眼圈红红的。   她平缓了一下,又说:“肖力,认识你们是我的幸运,你们是好人,我忘不 了你们。”   我心里惭愧,急忙说:“我可从来没帮上你们什么正儿八经的忙,好人不敢 当。只是老老实实过日子,不敢存半分妄想。”   说着,我把手里的啤酒递过去:“给我换杯饮料吧,等会还要开车。”   “就这吧,没事,你又不是不能喝。人生就如同这饮酒,不醉没有滋味,不 醉不会头脑清楚!”   她没喝就醉,又讲起疯话。我听了,心里道:“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差别。我 还是循规蹈矩、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啤酒已经被她打开,我只得再接过来,呷了两口,悄悄放在身边的桌子上。   送走了晚枫,我捏着那封信问太太:“信没封,要不要看看?”   我心里好奇,非常想知道她又对自强说了些什么。   “你也是个不正经的,哪有偷看人信的道理,下次谁敢再托你?再说,他们 能讲什么好话,我看你是对人家房事感兴趣。”   太太真历害,我的什么事都瞒不过她。我被太太揭了短,耳根子红红的,不 敢再存觊觎之心,嘴里却嘟囔道:“什么叫偷看,她这是敞开的秘密,不看白不 看。”   自强得知晚枫走了,急忙赶回这边。我告诉自强时,故意把声音放得大大的, 我想让王茹也知道晚枫走了,这样,她也许就更能安心养伤,更能调整心态对待 自强。   对于她来说,这又是一次机会,她应该痛定思痛,好好总结一下,把以后的 日子过好。   自强失魂落魄一般。以我的眼光看,王茹只剩下一条腿了,更不能满足他的 需求,此时的晚枫,对他更加重要。   人去楼空。我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饮酒,便过去陪他。他只管饮,并不 说话。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对晚枫内疚呢,还是对晚枫依依不舍?人总是这样的, 失去的时候才倍感珍惜。   这一晚,我陪他很久很久,喝了不少啤酒,如同十年前住中国的筒子楼,每 当他碰上不高兴的事,总喜欢拉着我爬上高高的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一边喝酒, 一边消愁。如今不同的,是酒喝得更多了,话却越来越少。我不知他心里究竟是 个什么打算。我熬不过他,便先回家睡觉。第二天醒得很晚。起来后懒散地洗嗽, 然后捧着一张报纸,一边喝奶,一边慢慢地抓着点心往嘴里放。电话突然响了, 传来自强焦急的声音:“王茹不见了。”   “王茹不见了?”   我吓了一跳。   “她自己能走吗?”   “能走!平时都是柱着拐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可从来没出过门。”   “真见鬼,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   我扔下电话,赶到王茹家。自强正急地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   我和自强一起,拿起电话,把凡是王茹认识的熟人、同学、朋友一一问过来, 回答都是一样,没有人见过她。   “能到哪儿去呢?”   我问自强,她是不是觉得整天呆在家里太闷,想出去散心。   自强苦着脸,只是摇头。他觉得,这种样子,王茹根本不愿见人,绝不会为 散心而出门。   “最后一招,只有打911报警了。”   我抬起眼睛问自强。自强想了一会,无可奈何地拿起听筒。   这一打,自强的脸色一下白了。警察告知,今晨有人在中心校园跳楼自杀, 身上无任何证件,让自强赶紧打开城市电视频道查证一下。   自强完全惊呆了。我一听头也懵地大了,手哆嗦着去拧电视开关。   我觉得胸口发闷,心跳得慌乱。直觉告诉我,不用查证,定是王茹无疑。   电视打开了,电视台在不断的重复播放这则新闻。虽然看不清王茹的脸,可 那身打扮、那条残腿,不是她还会是谁?   我开着车和自强一起找到停放王茹的尸间。和上次相比,王茹更是面目全非, 脸摔扁了,鼻子眼全挤到了一起,可以想见临死前的痛苦。不是朝夕相处的妻子, 不是相处十年的朋友,换成任何一个人,我们早已掉头跑掉了。   仔细看去,王茹变形的脸显得狰狞,脸色灰土,虽经有关人员的清洗,仍散 在着斑斑血迹。散乱的头发一缕缕垂下来,遮在脸上。看着看着,我眼前便浮现 了十年前的王茹。初婚的她,脸色灿如朝霞、双目汪汪送波,配上修长的身材, 高雅的气质,曾使多少痴情男人眼花缭乱,心旌乱摇。当年,最羡慕自强的,莫 过于他的艳福,这样的妻子,一日足矣!   没想好景不长,十年一过,竟是目下惨状,实在惨不忍睹。我移下目光,去 看她身上。揭开的白单下面,她穿着的正是十年前新婚时的一件新衣:米黄色的 茄克。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衣着日见光鲜,那件衣服随后便被打入冷宫, 压在了箱底。今日重见,不由人感慨万千。可以想见,王茹死前一定是精心挑选 了这件衣服,她是带着新婚时的幸福和快乐升入天堂的。   我帮着自强料理王茹的后事。火化、收藏骨灰,在公墓里买下一尺之地,埋 入部份骨灰,立一块墓石,刻上王茹的生辰卒期。没想到,她这么年轻就长眠在 异国它乡了。   自强保存着另一部份骨灰,他说要把它带回去,交给王茹的家人,安葬在生 她养她的土地上。   太太问我,王茹一生,虽不是一帆风顺,可也没经过任何坎坷,何以这样想 不通呢?   “看来,人生在世,要实际点,不要整天想入非非,不要把期望值定得太高。 太高了,达不到,就会走向反面。”   太太总结着王茹的一生。   我说:“也不对,王茹的事根本不是期望值高低的问题,是她生活态度问题、 人生观的问题。人生在世,不想着自己不行,可全想着自己也不行,要爱己爱人 爱生活,不能什么都看不惯、孤自清高。王茹孤高清傲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你别瞎说,如今这世道,人活在世上不想着自己,谁还来想你?瞧你美的! 你呀,多想想自己就好了。回头看看这世界,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为了钱财, 为了子孙,你不为自己,还想当活雷锋呀,这种宣传我听腻了,提都不要提!”   太太激烈地反对我。她认为王茹的事根本与这种生活态度无关。究其责任, 百分之四十在王茹,百分之六十在自强。自强要不是只图自己快活,享乐人生, 也不致于置王茹于死地。   “美国这个社会也真让人恶心,同居还能合法?同居同居,瞧,都是同居折 腾出来的麻烦!”太太唾了一口说。   “怎么样,实际上你还是同意了我的观点。你过去也对我说过,人活在世上 是要有一定责任的,责任是什么,就是关心爱护别人。不论是王茹还是自强,要 彼此替对方想一点就好了。自私虽是人的天性,但不应该提倡,应该在最大范围 内加以限制。算了,别扯那么远,不沾边。问问你,要不要给晚枫打个电话,把 这里的事告诉她一声。”   我朝自强努努嘴,悄悄问太太。   自强象一只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   “算了吧,要不是晚枫,王茹哪会死得那么惨。他嘛,也不值得太同情,就 让他这样吧,尝足了滋味,以后才能好好过日子。他们要真的是一家人,不用我 们操心,自然会走到一起!”   有时,太太的话很有哲理。这场家庭悲剧应该让他们都清醒一下了,如若他 们经过反思还能走到一起,他们的后半生,虽不敢说能走出王茹的阴影,但至少 是安稳的,不会再瞎折腾了。这样想着,我对整天耷拉着脑袋的自强又充满了信 心。 ※※※※※※※※※※※※※※※※※※※※※※※※※※※※※※※※※※※ 本期编辑:杏儿 本期校对:亦歌 审  稿:阿飞、笨狸、应帆、赋格、古平、虎子、唐郎、一华、方舟子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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