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3/05 (第一一二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鱼                   § 笨 狸:鱼             §    ·笨狸·                   §  【网讯】              § 最初的时候                   § 只是一个不曾预期的相遇 【牛肆】              § 如同海不曾预期落日                    § 夜不曾预期流星 张远山:惹不起又躲不开的数字    § 水中的鱼忽隐忽现 倚 峰:这一天还要等多久      §                   § 鱼的话语在水面上跃动 【丝露集】             § 柔软若绸,温存如梦                    § 渔人的歌声起处 肖 肖:母亲的老屋         § 芳香的钓饵纷纷出发 戴 薇:我的拉萨春天        § 如果生死相许是一种宿命 晨 曦:周卫东的还击        § 所有快乐就仅仅为此刻而存在                   § 水在鱼们之间舞蹈 【网里乾坤】            §                   § 在相濡以沫中迷醉 翟 华:说性            § 躺在舢板上的鱼相互弯曲着身体  王先胜:中国古代文明探源工程细思量 § 以身为弓,虚空为箭                   § 生命飞射而出 【网萃】              §                   § 更多的鱼在厚厚的水底随波逐流 高 靖:夜游            § 它们形单影孤,它们生活富裕                   §                    § 【网讯】∽∽∽∽∽∽∽∽∽∽∽∽∽∽∽∽∽∽∽∽∽∽∽∽∽∽∽∽∽∽∽ ★ 赋格、杏儿自《新语丝》编委会退休。我们对两位编辑几年来对《新语丝》 所做的贡献表示衷心感谢。 ★ 欢迎肖毛加入《新语丝》编委会。 ★ 以下据千龙新闻网陈艳2003年4月20日的报道《“非典”时期的网络 生活》 夜晚的三里屯不再有往日的热闹,街道上弥漫着中药的味道;马路上的公交 车和出租车将窗户全部打开,娱乐场所和商场的人在逐渐减少;不戴口罩的人成 为了“异类”,上班族将自己的脚步变得更加匆忙。“非典”造就了一个特殊的 时期。 在这个时期,呼朋唤友、娱乐、逛街购物都大大减少,人们更乐于呆在家里。 远程办公、传播信息、网上购物、网上交流、网上娱乐——网络的五大功能得到 凸显,造就了“非典”时期的网络生活。这个特殊的时期,网络正在人们的工作 和生活中发挥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北大女生小张每天早上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各个网站看最新公布的 疫情和防治工作进展,同宿舍的三个女生各有电脑,她们的信息全部由网络获得。 之后她们会到学校的BBS上把自己知道的最新信息公布。“有人说BBS是观点的自 由市场,信息多而杂,有真的也有假的,我们将最新的信息公布,帮助大家辨识 真假信息,减少恐慌心理。”小张说。 有关人士指出,非典影响了人们的出行,报纸的到达率大大降低,传播作用 大打折扣。而网络媒体更方便和快捷,信息量丰富,满足了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 浏览新闻的需求,因此网络新闻的浏览量近期大大上升。 “网络传媒在这次事件中表现出了相当的责任心。”人民大学新闻系博士翁 昌寿说,“媒体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价值,在这个时期,千龙、新浪等网络媒 体表现得相当好,受众从网上获取了大量的预防信息和疫情公布,保证了受众与 信息之间的沟通。同时也使得受众手握鼠标而知天下事,保证了人们正常了解外 界信息。” 从昨天开始,某网站已经开始统计家中有电脑的编辑人数。“只要家中有电 脑,我们可以通过网络远程传送稿件和信息,这样,即使在家里也能保证工作的 顺利进行。”该网站一位中层管理人员说。 据记者了解,很多的新闻网站和商业网站都做出了这样的预案:如果单位发 现“非典”个例而使得大家都得回家,网站必须通过远程办公实现量化工作。 社会的正常秩序不能因“非典”而扰乱,各行各业必须保证正常运行,此时, 网络成为最大限度保证正常工作秩序的工具。当在某些人心中原本不切实际的远 程办公第一次真正走进了他们的生活,人们开始对“网上办公”刮目相看。 “我感到比任何时候都依赖网络。”在某报社工作的宋女士说。从一个星期 前开始,作为记者的宋女士基本在家里通过网络完成自己的工作,“通过网络我 可以浏览信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你知道,信息这个东西对于我们记者来说 很重要。”宋女士说。如今,她通过E-MAIL与被采访者联系,再通过E-MAIL与报 社之间完成传稿。 为了保证人们的健康,很多新闻发布会临时取消,这时主管部门会将信息发 布在自己的网页上,各个媒体的记者可以到网页上直接获知信息,然后在媒体上 发布。“本来今天有一个经贸委的新闻发布会,现在取消了,我就可以到经贸委 的网页上去获知道信息。”宋女士说。 【牛肆】∽∽∽∽∽∽∽∽∽∽∽∽∽∽∽∽∽∽∽∽∽∽∽∽∽∽∽∽∽∽∽ ◆           惹不起又躲不开的数字               ·张远山·   中国人有一句俗话: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然而有些事情是想躲也躲不开的, 比如说人类生活须臾不可离的数字。   汉语写作中通用的记数法,有中文数字和阿拉伯数字两种,然而有哪个聪明 而有悟性的中国人能够赐教,书面语中,何时该用中文数字,何时该用阿拉伯数 字?   我从小学到大学,老师从来没教过。听说国家有关部门确实有过正式规定, 但没有一个聪明而有悟性的中国人能够告诉我:究竟是怎么规定的,哪里可以找 到“红头文件”(我估计是个“试行”的“草案”)?现在通用的做法是,绝大 部分数字,都必须用阿拉伯数字来写。比如我在文章中习惯于尽可能都用中文数 字,但发表和出版时,编辑会把绝大部分中文数字改成阿拉伯数字。报刊上发表 出来时,已是既成事实,我毫无办法,只能屈服。以后再向这些报刊投稿时,事 先就把数字全部改成阿拉伯数字,但我又常常矫枉过正,于是编辑又会替我把一 部分该用中文数字的阿拉伯数字改回来。但也有少数报刊(比如《书屋》杂志) 的编辑,会把所有的阿拉伯数字都改成中文数字。我只好把许多精力浪费在这种 事情上:写完一篇文章,先向甲报纸投稿,全都改成阿拉伯数字;假如遭到退稿, 就在向乙杂志投稿前,全部改成中文数字;假如再遭到退稿,除非放弃投稿,否 则又要全部改成阿拉伯数字……除了“瞎折腾”,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我正在干的 蠢事。而我本就有限的悟性,在这种瞎折腾中不仅没有丝毫提高,反而越来越弱 智。   拙著出版前,我可以看到清样,我往往会在很多地方据理力争——这个镏铢 必较、费时费力的来回折腾过程,不说也罢。编辑总是以极大的耐心在长途电话 里说服我:“该用阿拉伯数字而用中文数字,计入错误率,而参评优秀图书的书 籍,错误率必须在万分之一以下。”(按:很抱歉我把编辑的口语记录为中文数 字,我不知道编辑在口语中用的是否“1/10000”。我自以为我的记录是 准确的,因为如果他说的是“1/10000”,那么语音上应该是“一万分之 一”。)我强调曰:“我不想参评什么优秀图书,拙著也不可能被评为优秀图书 。”极个别编辑会因之语塞,但大多数编辑都有绝招:“但是我们编辑的奖金是 与错误率挂钩的。”于是轮到我为之语塞。其实我碰到的所有编辑都不在乎奖金, 他们只是以此迫使我接受荒谬的“国家标准”罢了,而他们确实都达到了目的。   我已经发表过许多文章,也出版了不少书,按理说早就应该知道何处可用中 文数字,何处该用阿拉伯数字了,但我这个人不够聪明,缺乏悟性,至今完全摸 不着头脑,只好写出这篇文章向知情者和聪明人请教。   首先是序数、基数搞不清。比如“第一”“第二”可以用,但“三天”“五 天”就不能用,必须改成“3天”“5天”。“三天”“五天”偶尔也能通融, 但稍大些的数字“三十一天”“二百零九天”,就一定要改成“31天”和“2 09天”。   其次是带中文量词和不带中文量词的搞不清。比如“一个星期两筐苹果”可 以用,但是“一个星期有七天”“两筐苹果共有五十六个苹果”,就必须改成 “一个星期有7天”“两筐苹果共有56个苹果”,成了中西合璧。不带中文量 词的,有时可以用中文数字,比如“五行”“八卦”“十二生肖”“二十四节气” “七上八下”“九死一生”“三脚猫”“不管三七二十一”,没有人会改成“5 行”“8卦”“12生肖”“24节气”“7上8下”“9死1生”“3脚猫” “不管3721”;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要被改成“20世纪60年代”, 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则要被改成不伦不类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   我记得在《书屋》杂志上读到过于光远先生的文章《伟人可,我辈为何不可》。 于先生问,为什么《毛泽东选集》和《邓小平文选》都可以用中文数字,他的文 章却不能使用中文数字?似乎在中文数字的使用上,也有极富中国特色的待遇。   我们在引用前人作品时,是否应该把他们作品中的中文数字都改成阿拉伯数 字?如果不改,文章就成了华洋杂处的夷场;如果改,那么不仅唐突前贤,而且 又引出新问题:既然前人的文章必须改(有些编辑就是这么做的),那么前人的 诗句是否也要“一体凛遵”?我记得也有人著文提过,杜牧名句“二十四桥明月 夜”,是否应该改成“24桥明月夜”?还可以再补充一些例子以显其荒谬。李 白的名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是否应该改成“飞流直下300 0尺,疑是银河落9天”?杜甫的名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湖万里船。”是否应该改成“2个黄鹂鸣翠柳,1行白 鹭上青天;窗含西岭1000秋雪,门泊东湖10000里船”?如果古人的诗 和文都不可以改,那么可以借用于光远先生的话来问:古人可,今人为何不可? 大概会有人回答,古人不知有阿拉伯数字,而且是既成事实,今人应该“与时俱 进”,适应现代化潮流,与国际接轨。阿拉伯数字的优点是一目了然,尤其是大 数,中文数字确实不够直观。   我承认这并非毫无道理,不过既然说到“与国际接轨”,那就让我们看一看 洋人著作翻译成中文的例子。薄伽丘的《十日谈》为何不翻译成《10日谈》?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为何不翻译成《14行诗》?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 为何不翻译成《3个火枪手》?雨果的《九三年》为何不翻译成《93年》? 《一千零一夜》本身就是阿拉伯文学名著,为何不用阿拉伯数字翻译成《100 1夜》?乔治·奥威尔的小说《1984》,书名就是现成的阿拉伯数字(或许 是惟一一例),根本不用翻译就已经“与国际接轨”了,为何中文译本还要不避 麻烦地翻译成《一九八四》?   如果外国人在中文世界都有使用中文数字的特权和待遇,而中国人倒不许使 用中文数字,那么同样可以借用于光远先生的话来问:洋人可,国人为何不可? 如果在数字使用上也有“治外法权”,那就等于由中国人自己竖起了“华人与狗 不得入内”的牌子。   我希望国家有关部门能够把相关规定公布出来,让每一个中文使用者都有权 参与讨论、挑剔和批评,最后由专家综合大家的合理意见,制定出一个完善的统 一标准,尽快结束目前的混乱局面。    ◆           这一天还要等多久?               ·倚峰·   短期回了趟内地,滋生出许多感慨。我的理论积淀不够,说不出什么闪耀理 性光辉的宏旨大论来,只能把所见所想如实地记录下来。   深圳的夜   那晚,我惊魂未定。   晚上8点半,机场巴士把我从深圳机场载到了深圳火车站。前方就是通往香 港的罗湖关口。一下车,黑压压围上来一群人,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背包的边袋 已经塞满了非法的传单。我愤怒地把这些传单掏出来。我左边掏,他们右边塞, 而且还冲我嘻皮笑脸!   乱哄哄之间,突然听到有人大叫:“小姐,你的钱包掉了!”已经突破重围、 掉头就走的我,本能地回过头去。黑魆魆的夜幕中,一个看不清面庞的人把一只 钱包从我的眼皮底下捡了起来,并展开,露出绿色的类似美元的钞票(应该是假 钞)。我松了口气,那不是我的钱包。而就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在飞机上看到 的报章报道,说现在内地有很多演双簧的骗子,一个故意丢钱包,一个故意捡钱 包,引诱贪心人上钩。实在没有想到命中率这么高,竟然让偶尔出门的我撞上了。 这时,又围上来几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其中一个人开口道:“小姐,咱们一人一 千吧……”余下的我就没听见了,因为我已经拽着箱子走了,走得非常急,几乎 要跑起来,无奈箱子太沉,跑不动。大约走了二十多米,我还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这时,我看到街边有个打扮妖冶的女人,手上拿着一个像玩具的东西,冲着 路人招徕。两个男人“好奇”地走上前去。女人开始好像在推销玩具,没说两句 话就开始拉扯男人。男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反抗。我望向女人背后不远处,一家洗 头店的招牌赫然而立。门口,还有几个女人摆着腰,挥着手,做着媚状,心下顿 时明白了。   我感到胃在翻腾。我走得更快了。到了关口,有几座很陡的天桥(这处的市 政建设非常的差,居然没有为提箱的行人另设电梯,而香港的天桥,如果太陡的 话,哪怕只是短短一截,也配备了相应的室外电梯)。这时,又围过来一群黑乎 乎的人,“小姐,我来帮你提吧”,“小姐,才两块钱”,“小姐”,“小 姐”……我置若罔闻,咬紧牙关,一把提起箱子,一鼓作气往上爬。这帮人还是 不依不饶地跟着,有的把手伸过来,大有抢夺箱子的架势。   就这样,从火车站到关口的一段路上,我自始至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霓虹 灯像鬼眼一样闪着,空气里散发着热秽的味道,说不清是人影还是鬼影的东西, 在我眼前、身边晃来晃去,好像每个人都在觊觎我手中的箱子,这种感觉简直让 我窒息!一直到我踏到香港的地面,坐上香港的火车,紧绷的神经才得以松弛。   深圳,内地改革开放的前沿,一座活力四射的城市,却如此的藏污纳垢!一 到夜里,这些沉渣就被搅动起来,浮泛在每一个角落。我可以忍受污浊和嘈杂的 自然环境,但对于更加污浊和嘈杂的社会环境,说句心里话,我很害怕。此时, 我才深深地体会到,生活在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里是多么的幸福!    人们老说留学生不想回国是因为贪恋国外优越的生活条件,其实不尽然。很 多留学生不是不想回国,工资多少根本不是主要因素,重要的是软环境不行。习 惯了在一个安全的、有法制保障的社会里生存,人会渐渐失去免疫力的;一旦到 了人身、财产随时可能受到不明攻击的地方,就会不适应。   香港不是我的家,对我而言,香港只是一个驿站,对香港而言,我也不过是 一个匆匆过客,我没必要刻意为它说什么好话。但感觉不会说谎。回到香港,我 感到安心、舒心。想着想着,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寓所。打开灯,蓦然发现,背包 的边袋里竟然还是不可思议地塞满了可恶的传单!   上海超过香港?   香港人很有忧患意识,尤其是1998年的金融风暴以后,经济下滑,失业率高, 社会各界都在努力寻找出路,连地铁的广告都有“你我同心,共度时艰”之类的 话。近一两年,一种说法在香港和内地都非常盛行,也就是“上海超过香港”。 每当香港人问起我上海如何如何,我都会很自豪地说,发展非常快。其实,我也 不过是看了媒体的报道而已。我当时对上海又有多少切身的体验呢?上海真的超 过香港了吗?或者说,上海在短期内能超过香港吗?   人们,尤其是居住在上海的人,津津乐道地说起上海超过香港时,总会以陆 家嘴金融区为例。诚然,从外观上看,一座座摩天大楼拔地而起,的确有香港中 环银行区的气势。但这是你抬头看到的。你一低头,就会纳闷,漂亮的广场上, 哪里跑出来这么多煞风景的纸团和饮料罐?   也许你会说,这只是特例,而且香港的路面不也偶尔可见垃圾吗?那么还是 让更多的事实来说话吧。   轻轨   上海的轻轨相当于香港的九广铁路。但这样一个新型的交通设施,竟然还要 人工售票、入口处人工检票、出口处人工验票三道手续!如果稍稍有点发展的眼 光,就不会做出这样的设计。在香港,火车、地铁、巴士,还有一些连锁快餐店, 都可以用一张“八达通”卡付费,可以说是真正的“一卡通”。人们所要做的只 是在卡里没钱的时候,于自动增值机增值(也可以在车站人工增值)。   还是说这个轻轨。一天早上我要办事,6点10分赶到轻轨站门口,竟然发现 铁将军锁门!等待的人已经不少,面露焦急之色。我不解地问一位乘客,原来, 最早一班轻轨要6点半才开运!真没想到,上海的轻轨比香港的开运时间整整晚 了一个小时!且不说此举有没有为纳税人着想,单从效率的角度来看,上海的城 市节奏就比香港慢了一大拍!   再说这个轻轨。候车时,人们似乎不知道什么叫排队,乱糟糟地挤成一堆。 车门一开,就蜂涌而上,几乎把里面的人冲倒。进到里面,争抢座位的势头非常 猛,人与人之间有较大幅度的肢体碰撞(你即使不想碰,也要让你碰)。车箱内 贴有诸如“请发扬社会主义道德风尚,做一个文明的乘客”之类的标语,对照这 些乘客的行径,简直是绝妙的讽刺。   网吧   在上海,我还光顾了坐落在某著名高校附近的一个网吧,据说是该小区最大 最好的网吧。经过烂叶、痰、污水满地的马路,爬上七拐八拐的满墙脚印的楼道, 先是闻到一股刺鼻的臊味,抬头,原来是大门洞开的厕所,旁边才是网吧的入口 处。里面,打游戏的声音隆隆作响。除了电脑的屏幕闪着幽光,其余到处都是黑 呼呼的。稍懂一点卫生常识的人就知道,看电脑和看电视一样,周围的光亮度不 能太低,否则会对视力造成损害。大概店主为了省钱吧,把所有的灯都关了。   我坐下来,环顾四周。多数是青少年,有看网上电影的,有打网上游戏的, 有在网上聊天的,浏览网页获取资料的人很少。十几岁的男孩子抽着烟,大声说 着粗口,一时兴起还会搬起椅子做砸人状。我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能稳当当地坐着, 因为总是被一些人撞来撞去。黑灯瞎火的,我尤其当心我身边的包。   那天离北京网吧大火事件不久,我进去时,仔细地查看了那家网吧,所有的 窗都紧闭着,并拉着密不透风的帘子--我怀疑可能根本没有窗,只有一道狭窄 的门,里面的电脑和人口却很密集。虽然我知道这里很不安全,但因为要上网, 只好冒这个风险,真是很无奈。   据说上海的家庭电脑已经很普及了,宽带上网也走在全国前列,但孩子们还 是喜欢聚到昏暗的网吧打闹取乐。这也许是孩子的天性,简单的禁止是没有意义 的。但社会有责任在安全设施、文明礼貌方面做好引导。否则,不是我杞人忧天, 真的很为这帮孩子担心,他们可能在不知不觉中遭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   学术   现在来说说学术。大的不说,只说毕业论文答辩。在上海某著名高校里,人 们是这样对待学术的(以下根据一本科生的口述回忆整理):   本科生A写完初稿,请论文导师B过目,并提意见。据说B是一位“术业有专 攻”的“德高望重”的“权威”,但这位“权威”却这样对A说的:“初稿不要 来给我看,论文是要自己写的。”被B“遗弃”了以后,原本尚有几分求知欲的A, 从此“一蹶不振”,“自暴自弃”,再也没有把论文放在心上。   答辩那天,一上午共有像A这样的本科生五六百人,赶集一样聚在房间门口。 房间内,“德高望重”的B做闭目养神状。里面还有一个C--年轻的海外归来博 士,据说是B的接班人。A走进房间,坐下。B对C说,你先问吧。C谦恭地说,还 是您老先问吧。让来让去,最后还是B先发问:“你叫什么名字?”A大惊,做我 的导师,为我举行答辩,竟然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A”。“怎么写啊?” 这竟是B的第二个问题!问完这个“问题”,B就不再吭声了。据说B是十分不情 愿来为学生答辩的。轮到C发问。C翻开论文的第一页,扫了一眼说,英文摘要写 得不错,是你自己写的吗?A说是。C的第二个问题是: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我知 道你们的论文大部分都是抄的,这样吧,告诉我文章里哪个观点是你自己的。A 心想,既然你根本没看过我的论文,我就随便挑一个说吧。说完,A的答辩就通 过了,总历时不超过三分钟。   据说每个人都被问到了上述四个相同的问题,于是,每个人在进去前都准备 好了一个“自己的观点”。与里面昏昏欲睡的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外面异常的 热闹,因为毕业班的学生很久没有见面了,相约何时吃散伙饭呢。毕业论文答辩 就这样皆大欢喜地告终。   A说他答辩完以后,第一次仔细读了一下自己的文章,发现满篇都是错别字, 自己都觉得很过意不去。A还说,他和他的同学最愁的就是写“参考资料”,因 为根本就是东一段西一段抄来的,哪里知道资料的出处!就算找到出处又如何? 说不定那些资料也是二手、三手的,所谓天下文章一大抄是也。最后,他们找到 一些相干不相干的“参考资料”堆在文末充数,同一个论题的学生还互相抄来抄 去,根本不管自己的文章中有没有引用到这些资料。学术沦落到这种地步,真是 一文不值了!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关于“轻轨”、“网吧”、“学术”的现象,并不是上 海特有的。但上海是走在中国最前列的城市之一。这样一座城市尚且如此,别的 城市我想也差不多吧。   从大面上看,内地一些大城市的确发展得有模有样。你香港有的,我基本也 全有了,你香港没有的,我竟然也有了;但细节处是经不起推敲的。举几个最简 单的例子。我经常看到香港的电梯有专人定期维修,有时甚至到了不厌其烦的地 步。但乘客可以放心了,不会发生内地报章上频频出现的“少年一脚踏空电梯” 之类的耸人听闻的事。香港的手扶栏杆永远是裎光发亮的,就算油漆没有脱落, 也有专人定期刷新,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刷,所以几乎不会出现内地公共设施中 常见的斑驳和污糟。我有一个同来香港的内地朋友,两年没回北京了,有次回去 办了一些事,回来后说,尽管北京的城建热火朝天,但服务业的素质还是老样子, 光是银行的服务就和香港相差甚远。   也许你会说,我过于片面和挑剔了。但社会的进步,就是时不时需要一些挑 刺的人,一些警醒的声音。如果在北京网吧大火发生之前,类似的声音能够被广 泛地听取,那场悲剧就不会上演。有些事,总要等到发生了,才会得到人们的重 视。而且即便发生了,也未必得到足够的重视。没有一点防患意识,终归要出问 题。   我承认,在写这篇文章之初,我的心情是悲观莫名的。但写到最后,我还是 重新打起了精神。不可否认,像上海、深圳这样的大城市,这两年在硬件上的发 展是有目共睹的。但由于没有配套的软件来支持,由管理不善带来的掣肘比比皆 是,影响了硬件功能的有效发挥。作为一个生在内地、长在内地的人,我非常希 望上海或者内地其它更多的城市能真正地赶超香港。   但愿这一天不需要等太久。 【丝露集】∽∽∽∽∽∽∽∽∽∽∽∽∽∽∽∽∽∽∽∽∽∽∽∽∽∽∽∽∽∽ ◆             母亲的老屋               ·肖肖· 去年夏天,72岁的母亲因病去世,父亲一直难以从悲痛中解脱,执意要回母 亲老家一趟,我们拗不过他,于是今年四月初,我陪父亲起程了。 母亲的老家,离成都也不过400公里左右。几十年了,不要说我们子女,就 是母亲本人,也从来没有回去过。地理的距离是被历史拉长的。母亲的家族在当 地是有名望的地主,还兼做布匹染坊粉坊。土地改革的时候,外公被镇压了。一 起被拖到河滩上,在黑夜里一溜被枪毙的,还有外公的弟弟。外公家三兄弟,大 哥头年病故,躲过了横死。在那个讲究阶级出身和阶级斗争的年代,我的母亲为 了自己的安全和孩子们的前途,不仅不敢回家看看,连通信都不敢。父亲作为女 婿,更不可能拜见岳母,因为60年代初,外婆和大舅,不幸先后饿死在老家。地 主的帽子,从来就压在他们头上,灾荒年,大家都挨饿,地主家属就更不用说了。 从此,大舅的三个孩子,两个被好心人收养,剩下的一个,我的表哥,饱一顿, 饿一顿,东家接济点,西家要一点,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晓不得是怎么长 大的”。那两个弟妹,全都改了姓,表哥说,他偷偷去看过他们,但是得知他们 生活还好,就不好打岔人家了。 到老家的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前往母亲的村子。老屋离县城大约25公里。汽 车沿着公路疾驶,黄土丘陵蜿蜒起伏,公路四周到处都可以看见新修的瓦房,高 耸的电线杆,田里只有稀疏的人影,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柴烟。60年前,母亲背着 一个花布书包,就是沿着这条线,执拗地要去县城上学的。那时,没有公路,母 亲真的是走在乡村的小路上。脚,打起了泡,头发,也散乱了。但是她不敢停留。 外公倒是见过世面,又认得几个字,但是脑筋旧式顽固,总认为女孩子不如男孩 子,读书没有什么用,应该早早嫁人。外婆虽然文盲一个,暗地里却支持母亲。 伯娘,大伯从妓院买来的妻子,变卖了自己的宝石戒指,悄悄资助母亲学费。母 亲也在家里的柑子园里捡柑子壳卖,凑一点零花钱。这样,母亲进了县里的国立 二中,后来又到重庆女师上学。母亲从书本上吸取了独立自由的道理,又从自己 的生活经验里明白了必须个性解放的理由,于是坚决地离开家庭,投奔外面的广 阔世界去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去就没有复返。 母亲的老屋就在公路旁,由于公路改道,汽车已经无法直接通达。我们在最 近的一个路口下了车,翻过一个小山梁,走路很快就到了。老屋很大,只是已经 颓败。从大门进去,还看得出一个长长的甬道,正屋在甬道的尽头,有十多级台 阶,架子还在,威势还在,很高很长的台阶,很大很高的廊柱。据邻居说,这里 以前有一个很宽敞的回廊,木头的栏杆已经荡然无存。老旧的窗户,那种古式的, 带有窗棱的,小方格的那种,还有几扇摇摇欲坠地悬挂着。石头凿就的粉缸,寂 寞屋后,青苔满布。老屋已经破败了,几乎都是空的,只有两三个老人还留在里 面。解放的时候老屋全分给了过去的佃农,他们的子女在这里出生,长大,不能 象父辈一样再忍受贫困,纷纷出去打工。挣了钱回来,修新的房子,然后搬出了 老屋。新房子就在老屋的四周,墙挨着墙,瓦贴着瓦,带着骄傲,带着霸气,还 有一点新潮,使老屋更显残破。杨书记是过去的公社书记,年纪和母亲相仿,又 曾经作过外公家的佃农,儿女都搬了新房子,他还住在老屋。他给我讲,当年如 何到县城给读书的母亲送米,他带我去看了母亲的房间。从石阶拾级而上,空荡 荡的,地板踩上去嘎嘎地响,蜘蛛和灰尘在这里安了家。一只门栓孤零零地吊在 空空的门框上,屋顶的瓦稀疏不全,看得见一块块的天空。杨书记说,凡是好一 点的棱子,地板,门窗,甚至瓦,都拆下来装备了新房子。仅余两扇窗户还大部 完整,由于是老样式,侥幸留存。我拆下了这两扇窗子,带回家中。母亲生病住 院时我们正急着搬新家,想让母亲和我们住一些日子。可惜病重的母亲在医院里 一直到逝世。我把窗子挂在花园小木屋的墙上,也让新家有一点母亲的痕迹。 父亲回老家,还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到外婆的坟前磕一个头。外婆死后,没有 钱买棺材,只是用草席裹了一下,葬在山坡上。数年前山体滑坡,地形发生了变 化。哪个山坡,说法不一。表哥指着对面的一个山坡说,没错,就在水井的上方, 土堆上有他插的桑树的标记。我努力寻找,远远望去,只是在半山腰隐隐约约可 以感觉有一点凸起。于是,表哥舅舅和我陪着父亲,穿过公路,走过梨花纷纷的 人家,踏在山道上。水井倒是找到了,但是那儿有好几个土堆,紧挨着,桑树也 有,也不止一枝。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外婆的坟吧。我们没有准备香蜡钱纸,磕 头行礼,用最乡土的方式祭拜。今年清明的天气转暖迟,周围的梨花李花才刚刚 开败,纷纷扬扬的花瓣,掉得满山坡都是。雪白的梨花李花,给外婆带孝了。 表哥用乡下人规格最高的待客之道表示了对我们的欢迎。住在老屋里的人都 来表哥家帮忙,杨书记推豆花,点豆浆;另外一家人忙着煮菜,杀鸡;表哥表嫂 只顾把屋里窖藏的皮蛋腊肉,花生高粱酒往外面搬。吃饭的时候,大家坐在一起, 满登登两桌,比过春节还热闹。 县城非常繁华,新式楼房比肩而建,楼与楼之间几乎没有绿地。我母亲读过 书的国立二中,现在是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恰恰和我一个表妹的房子毗邻。我们 回到城里的时候,正遇上学生放学。成群的学生欢笑涌出,鲜艳的脸蛋,鲜艳的 衣着,新鲜的气息,灰暗的水泥森林都为之震动。母亲当年矢志求学求真的勇气, 大约也如这样虎虎有生气吧? ◆            我的拉萨春天               ·戴薇·   那年春天,我在拉萨开了间酒吧。就在大昭寺边上。名字叫做“JJ”。   五月的拉萨还飘着冷气,不过中午的阳光越来越盛大起来了。下午的大昭寺 在我的酒吧前投下浓浓的影子,酒吧里一半黑得如夜,一半亮得刺眼。   我总是坐在黑暗和明亮中间。我有只狗叫锅锅。因为它像铁锅一样黑,是笑 笑的女朋友送给我的。它眼神迷离地趴在我脚下,靠阳光那面的黑色身体围着一 圈浅浅的金光。   懒死了。比我还懒。太阳逐渐移动,这个懒家伙也和我一起挪动一下。我们 一前一后,始终保持一半在黑暗中,一半在阳光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拉萨时间就停止了。   我穿着一件红色袍子,我喜欢的赭红色,背后有一朵蓝色的花,然后一条蓝 色裤子;另外一套是相反的,蓝色袍子,背后红色的花,红色裤子。都是在这儿 买的。我每三天换一套,可以有四种组合,来来回回。我凭我衣服的颜色判断日 期。我的头发已经长起来,多数时候我编两条辫子,有时候格桑就过来给我做成 一些奇怪的样子。   我只穿两套衣服,毫不厌倦。有时候也忽然有了点奇怪的感觉。一切如水沉 静。   只有一件变化的东西,是我身上各种颜色绚丽的藏饰。每天我坐在一堆绚丽 的颜色前,开始一天。   你不知道那样的颜色。绿松石的蓝,蜜蜡的黄,玛瑙石的红,血宝的黑,那 么沉静而热烈,每一只都在表达渴望。我洗漱完毕就立刻坐下来,颜色绚烂着包 围我,微笑从心而来,我无端盈满安宁和感激。   酒吧开业的第一天,我在大昭寺门口看见了格桑。在转经的人群中,我一眼 看见她。她或许16岁,或许20岁,也或许更小,或者更大。她散乱的头发下垂着 漆黑的眼睛。我在阳光下远远看着她,认定她是我前生失散的妹妹。   格桑跟我回了酒吧,她是我第一个客人,也是我第一个雇员。她喝平生第一 口咖啡,她想忍住不说苦或者别的什么,她的眉毛缓慢地纠结,她的黑眼睛闪着 猝不及防的惊诧,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格桑在一个月后爱上了咖啡,她把咖啡和酥油茶调配在一起,我给它取名叫 “苏菲的选择”。现在还是拉萨的一道名饮。   格桑会写的第一个汉字是“姐”。之后她就上了瘾,不,不是认字上瘾,是 写这个“姐”字上了瘾,她每天用我的种种颜料、种种笔、种种可以搞出颜色的 东西,写在种种材料上。后来我说你写在墙上吧,格桑就开始每天在酒吧的墙上 写“姐”字,我又让她把藏文的“姐”字写在一起。格桑乐此不疲,精心修饰, 在20天后完成了一面美丽的“姐墙”。   那天下午我刚到酒吧,正是大昭寺的影子在酒吧正中的时候,格桑闪着黑眼 睛拉我站在黑影里。阳光打在墙壁上,几只钉在墙上的银器晃着刺目的光,那些 字迹稚拙、颜色缤纷、汉藏相杂的“姐姐”却像极了我的藏饰,夺目绚丽,热烈 而沉静,带着激动人心的渴望。   我紧紧抓住格桑的手,在初春的拉萨,泪水如冷冷的清泉,滑过我微微泛着 高原红的脸上。    ◆             周卫东的还击               ·晨曦·   两年前我回国时遇见童年好友蒋志东,共忆童趣。其间他忽然提起周卫东, “我在安徽读书时正巧碰上过他,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都忘了当时我们说了些什 么,只记得他那时正在从广州往上海贩牛仔服,我就顺便向他要了一件,本想讨 个便宜,没料想他还真地宰了我一刀,真他妈不够朋友。”   周卫东大概是安徽芜湖人,比我小一岁。在读小学前我就认识他了。记忆中 我正在大楼前无聊地游荡,他便出现在我的面前,眼睛大大的,背后隐藏着怯懦。 他问我能否与我一起玩,我问他是从哪个楼来的怎么从没见过,他说他刚从外地 来,就住在我们楼后的那一个楼里,还没什么朋友。究竟在一起干了些什么都忘 了,只记得我回到我家与邻家合住的那个单元,那家比我大两岁的女孩合上她的 红楼梦,对我板着脸训道:“好啊,你去跟那野小子混去吧,看我以后还睬你! 那个姓周的小赤佬?一看就是外地人。你知道他爸是哪儿的吗?是保卫科的!当 心以后一枪崩了你。”直到现在我还是没弄明白这位小姐如此灵通的信息和突如 其来的火气,可能是因为发现我这个曾与她青梅竹马过一番的野小子终于找到了 另一个臭气相投的野小子,以至于将她抛在了一边。尽管如此,我与周卫东的友 谊似乎日渐加深。实际上周卫东的确是我那时除她以外唯一的同伴。作为一个生 活在市郊大学校园里的一个学龄前男孩来说,一个同伴是来之不易的。而一个比 自己年幼而又俯首贴耳的周卫东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也许正是由于他的顺从与 胆怯,使他变得过份吝啬。记得一次为了证明他有那时仍然十分罕见的胶姆糖, 他便把我带进了他家唯一的房间,从抽屉中翻出了他的这一宝贝。出于他的善良 与他的吝啬,他犹豫地掰下了长方形胶姆糖上极小的一角作为给我的礼物。然后 他打开了另一个抽屉,里面的收藏令我瞠目结舌,在我面前出现的是一抽屉的弹 壳!周卫东得意地向我介绍,“你看这最小的是手枪子弹壳,大一点的是步枪的, 这是机关枪的子弹壳,这种最大的是高射机枪里打出来的!”   “这些全都是你的啊?”我羡慕得五体投地。   “我爸的,他说我要是敢动它们一指头,他就把我踹回老家去!”   就象那些出现在我们早期童年的记忆,周卫东突如其来地来到我的生活中, 然后又毫无理由地从我的周围消失了,也许就是因为他动了那些弹壳的脑筋,以 致于现在想来我甚至于怀疑他是否真的曾在学龄前与我相识。就象那只被我捉住 的猫。   那是一只雪白的小猫,有蓝色的和绿色的眼睛,波动着的是充满恐惧的无奈, 至今仍给我以深刻的负罪感,就象周卫东的双眼。我是在大楼的墙根把它追上的, 为了标榜自己的能耐,我便揪起小猫细嫩的项背将它高高举着,走入一群比我大 得多的孩子中间,尔后发生在这白色的有着蓝绿双眸的小动物身上的一幕,令我 至今毛骨耸然。那些大孩子们理所当然地抢走了它,一路上大呼小叫,吸引了更 多的大小顽童,他们,更诚实地说应该是我们,因为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我们提 着这只无助的幼小的动物,走向它的火葬场。它第一次从被我们这些仅仅比它更 有一些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的变态的儿童所设置的炼狱中逃脱时,白色的皮毛还 只是被涂上了几道黑痕,如果那时我能够勇敢地站出来赦免它的莫须有的刑罚, 我想我现在会成为一个更完整的人,然而那时我缺乏逆挽狂澜的道德勇气,在我 此后的生活中我会遇到一次又一次与此相似的关口,把我带回这一霎那,面对一 个我应保护的人或一个我从内心应作出的选择,只是由于周围愚蠢而又强大的压 力使我无法做我想做的那个人。所以这白色的小猫又被无情地揪回到它的滚烫的 末日之中。它第二次顽强地冲出烈焰时混身已是漆黑一团还冒着青烟,嘶声惨叫, 依然无法领会命运的捉弄,而它的命运正被不幸地掌握在我们这些无知而又残忍 的儿童们的手中。它在我们的嘻笑中被重新掷入了无情的火焰。这一切仿佛仍似 一场无端的梦魇,储存在我的潜意识之中,时常与周卫东那怯懦的双目同时出现 在我的面前,令我无地自容,提醒我我的童年并非我时常所想象的那么天真无邪。   时间对于儿童来说永远是漫长的。学龄前到小学四年级在我生命前半段的记 忆中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以至于一个世纪之后当蒋志东忽然告诉我:“知道 吗?周卫东又来啦!”那种四年前曾体验过的发现新大陆的幻感重又袭遍我的全 身,似乎从第一次周卫东问我能否与他一起玩到此时此刻,要比从此时此刻到现 在漫长得多。我们俩来到周卫东的那个年级那个班将他唤至门口。重逢时感觉他 仍然是那么高,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因为我们都长高了而已,但另一个感觉 是不会有错的,那就是他的大眼里闪跃的仍是那种怯懦。   融入一群当地的孩子就像我现在想融入另一种文化一样不可企及。尽管周卫 东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他的口音,他的秀气但又怯懦的面貌,总之他的一切仍让 他象一只丑小鸭一样,挤在一群凶猛而又正常的小鸭之中,显眼得让他深感不安。 我们每一个人的童年都不曾像我们现在间或的回忆中那样的无忧无虑,只是因为 时间慢慢抹去了那时有时甚至是无法忍受的焦虑与无奈,而留下的已经只是一些 阳光明媚的片段。就象普希金所写下的那样,“那些过去的都将成为美好的回 忆。”我不知道现在的周卫东在他成年的旅途中偶尔回首凝视他的童年时,会找 到怎样的一段回忆,我真切地希望那是美好的。人为什么总是喜欢从另一个人身 上挑出一些略微的差异,以其来拉帮结伙,互相倾轧,而却忽略了这些差异之外 我们互相之间无数的共同之处。为什么那时我们这帮无知的儿童就没有发现周卫 东与我们一样,也喜欢跟大家一起在草地上打滚,在大楼中捉迷藏,在墙边打弹 子,在泥地上玩解放台湾,在大学生宿舍窗前拣烟壳,他也和我们一样不喜欢上 课,不喜欢做作业,不喜欢被老师批评,不喜欢被爸妈打屁股,周卫东与我们一 样,是一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孩子,只是因为命运无意中将他出生在安徽芜湖,又 毫不知趣地在若干年之后将他遗落在我们这所大学校园之中,不幸地成了校园中 我们这些亦曾是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的猎物,连他那保卫科的父亲也无暇保卫他。   只我们俩时,我们好像仍然还是象学龄前那样不分彼此,但当我们不可避免 地融入周围的孩子之中时,我就常常有当初把那只小白猫拎进那群大孩子中间时 的那种无奈,非但无力给他帮助,反而不自觉地加入了对他施虐的行列。这些虐 待大部份都是不十分明显的。我们的恶作剧被校园管理员截获后,常常把并不在 场的他捏造为我们的同谋,让他在老师与父母之前蒙受不白之冤。我们在下四国 大战时,他永远是默默无闻的公证员。我们在大楼中捉藏时,经常是把他排在最 后,当他还在踯躅逡巡时,我们就已经悄悄地溜回家吃晚饭了。我为什么不是那 个在众人走后从阴暗的大楼里将他从他的恐惧与沮丧之中拯救出来的孩子,我无 从而知,我是多么希望我曾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一个不为周围压力而妥协的能够 独立思考行事的完整的人。也许我们永远也无法摆脱我们的环境,也许生活本身 就是一种无尽的妥协。   尽管如此,周卫东仍然慢慢地,笨拙地开始适应,他渐渐地开始学会了一些 我们这个城市所要求的乖巧,慢慢地开始融入比我低一年级的那群孩子。他的转 机来自于他的一把弹壳刀。当他童年的风雨相继的天空中稍稍地露出一缕阳光时, 命运就要最后一次捉弄他了。   解放台湾是这样一种游戏:两个孩子找一块泥地,相隔一米左右划两个圆圈 作为各自的大本营,其中一个孩子开始把一柄小刀扎在两营之间距本方营地一虎 口之处,如果小刀能立在泥地上,这个孩子就可以继续向前扎他的小刀,如果刀 不能立在地上,或者立在一虎口之外,就轮到另一个孩子从他自己的大本营开始 用他的小刀一步一步向前一个孩子的营地进攻,游戏就这样交替进行。当其中一 个孩子用他的小刀进攻到对方大本营附近后,他还须用刀环绕营地一圈,最后把 他的刀扎在对方大本营之中,这就算是得胜。那时这个游戏在我们男孩中颇为流 行,得胜的关键在于一把顺手的好刀。最一般的兵器是铅笔刀,刀锋偏向一侧, 刀身与刀鞘可互相活动,以至整把刀无法成为一体;稍强一些的利器是水果刀, 刀锋向前,刀身稳固于刀鞘之中,缺点是刀鞘过沉使其重心偏后,即使侥幸能立 在泥地之上,仍不免摇摇欲坠。刀中希物便是周卫东的那把弹壳刀,将一叶锋利 的水果刀片插入一个口径相当的子弹壳内,刀尖朝外,此刀胜过一般水果刀之处 在于它的重心位于刀身正中,所以兼稳准狠于一身。好刀难求,水果刀片本身已 非寻常之物,子弹壳对我们这帮孩子来说更是海市蜃楼般的不可企及。   大小顽童们对周卫东的兵器早已是垂涎欲滴。当我私下里向他要他爸的弹壳 时,遭到了他的连声的近乎哀求的拒绝,“我爸要是把我赶回老家我可怎么办? 我这把刀的弹壳还是我好不容易从他那个抽屉里弄出来的呢!他现在还蒙在鼓里 呢。”他的这番苦衷并未唤起我多少同情,相反,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一个阴谋 开始在我的脑海中慢慢滋生起来。   蒋志东成了我的同谋,虽然我们只是纸上谈兵,但我们还是不自觉地把那些 阴暗的想法透露给了一些大顽童们,也许只是想要炫耀我们的残忍,因为我们曾 生活在一个连残忍都值得炫耀的世界,而今天似乎依然如此。   终于,在一个灰色的午后,他们(我们)把正在充满自信地解放台湾的周卫 东从地上提了起来:   “听说你这个弹壳是偷保卫科的,我们要去告诉你爸!”   一颗原子弹在周卫东羞怯的眼睛后面无声地爆炸了,羞怯被炸为绝望,绝望 坍塌成哀乞。审讯者及时地抓住了这一瞬间,   “不去告诉也可以,只要你给我们每人一把弹壳刀。”   “可我爸总共只有十几个弹壳,他要知道了……”哀乞的眼光停在我的脸 上,有那么极短暂的一个瞬间,我感到那哀乞忽然变为质疑,仅仅是对我的质疑, 因为只有我才知道他的秘密。周卫东在此之前从未质疑过他对我的信任,实际上 他从未质疑过他在我们这所大学校园中的遭遇,也许他觉得这些虐待是无法逃避 的,也许他始终以为我并没有与他的虐待者们为伍,因为他曾那样地信任过我。 我匆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当我再一次鼓起勇气看他时,他又还原成旧的周卫东, 无助地抬着头,面对着比他高出一头的审讯者,艰难地做着又一次妥协。我们这 时正站在一座灰色的水泥桥边,背后是一块巨大的鲜红色的语录牌,上面抄录了 我们几亿中国人中的一个人随意说的而又被几亿中国人一致奉为真理的几句话, 语录牌背后是一座座灰色的大楼,大楼的背后是灰色的中国的天空。   这个面对的印象从此以后便定格在我对童年的记忆群之中,挥之不去,驱使 着我今天写下这些文字,即使是这些文字也无法准确地表达这一定格对我的意识 乃至潜意识的震撼,这一定格中的面对在我以后的生命体验中渐渐地被替换成了 生活中脆弱的纯真与强悍的成熟之间的面对,天真信赖被弱肉强食无情地吞噬了, 美被生活平庸的灰色淹没了。我们无情地吞噬了旧的周卫东,那又是什么吞噬了 我们,我们怎样才能摆脱这个强劲的循环往复。   几个星期后的一天我家的门被周卫东轻轻敲开,他将一把弹壳刀交给了我, 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倏然而去。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玩过解放台湾。   我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又过了几个星期,在一节语文课后班主任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一种不祥感 笼罩着我,办公室内站着周卫东,旁边坐着他那一班的班主任,每个人的表情都 很严肃。   “你是不是有一把插在子弹壳上的刀?”班主任劈头问我。   “有。”   “哪儿来的?”   “……”   “是不是抢了他的?”班主任指着周卫东。   “没有!”我感到莫名其妙。   “周卫东,你说!”班主任让我俩对质。我愤怒地盯着周卫东,没有找到熟 悉的羞怯的眼光,他盯住办公室地板,轻轻地说,   “上个,上个星期天下午,他和我解放台湾,一直玩到天黑,他就把我的弹 壳刀顺手拿回家了。”   “胡说八道!上个星期天下午,上个星期天我根本就没和你在一起,什么解 放台湾,我好久都没玩过了,你脑子是不是搭错了?”我始终找不到周卫东的正 视,他一直没给我这个机会。   “周卫东,你的刀有什么特征?”周卫东的班主任也加入了审讯。   “刀片是双箭牌水果刀上的,有一个双箭商标,子弹壳是步枪用的,底上有 833这三个数字。”   “这些你当然知道,本来就是……周卫东,你怎么这么毒。”我还是找不到 他的目光,他越来越坚定地盯住地板。   “我看这么办,”周卫东的班主任对我说,声音中略带嘲弄,“你回家把那 把刀带来,由我和你们吴老师检查一下,事情的真相不就大白了吗?”   那天从学校回家,我受了周卫东同班的那一帮一路的奚落,这些比我低一年 级的家伙,平时一个个见了我们都是战战兢兢的,那天仗势竟敢对我一个人也恶 狠狠起来。   周卫东为他的报复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那保卫科的父亲发现他偷用了弹壳 之后,竟真的把他赶回了安徽老家,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从那以后,我就再 也没听到过周卫东的消息,直到两年前重遇蒋志东。   “最近我才弄清楚他的底细!”蒋志东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我的第一根烟 就是和他躲在校园防空洞里一起边咳嗽边吸下去的,那根烟是我们用捡来的烟蒂 包在旧报纸里制成的。“原来他是他爸从芜湖领养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又被赶回 了老家。”   我没有提起弹壳刀的事,蒋志东大概早已忘了二十多年前的这些旧事了吧。   就在周卫东报复我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又重演了我们焚猫的经过, 区别是最后我们并没有烧死那只蓝绿双目的小白猫,从烈焰中窜出的不是几乎被 烤焦的猫,而是一条白色的狼,有着同样的蓝色和绿色的眼睛,向我追来。我开 始奔跑,越奔越快,但总是摆脱不了那一对蓝绿双目……   第二天早晨我妈叫醒我,“昨晚做恶梦了吧,不停地听到你在叫‘周卫东, 周卫东’。好久也没见他来找你玩了,你也该去找找他嘛,这年月,有个好朋友 不容易。”   (完) 【网里乾坤】∽∽∽∽∽∽∽∽∽∽∽∽∽∽∽∽∽∽∽∽∽∽∽∽∽∽∽∽∽ ◆              说性               ·翟华·   题记;林语堂1925年3月在一篇纪念中山先生的文章中写道:“……中山先 生与众不同正在这个‘性’字上面,固使我们改造中国之万分困难。如鲁迅先生 所云,今日救国在于一条迂谬渺茫的途径,即‘思想革命’,此语诚是,然愚意 以为今日救国与其说在‘思想革命’,何如说在‘性之改造’。”林老先生这话 说了快八十年了,如今中国人“性”的改造进展如何呢?   1   列位看官!可别想歪了,老派文人语堂先生所说的彼“性”绝非现代作家用 下半身写作绘出之此“性”,而是“惰性”之“性”也。   后汉许慎所撰《说文·心部》谓:“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性的原 始义即为生,是由生分化而来的形声字。清人徐灏《说文解字笺》:“生,古性 字,书传往往互用”。性由心生,固有心有肺的生物(无论高级还是低级)皆可 称为性命,有性命者就有点脾气,说文雅点儿叫有性格,说白了就是“使性子”。 记得《西游记》里的美猴王第一次见到菩提祖师,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祖 师问:“你姓甚么?”那生来顽皮的猴头便使了一点小性子道:“我无性。人若 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祖师 也不恼,看着这猢狲走路的模样赐了个“孙”姓,又按辈分在佛门中“广、大、 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中第十个字,起个法名叫做 “悟空”。且抛开悟空的故事不说,原来这个“性”字在佛门中占有相当的地位, 正所谓明心见性也。   道家讲道也离不开个“性”字。何谓“道”?学者们说,“道”就在我们的 “一念心”当中。那什么是“一念心”呢?打个通俗的比方说,我们一大早起床, “起床”的那一念心生起了;当穿衣服时“起床”的那一念心就灭了,代之的是 “穿衣服”的一念心;当穿鞋袜时,“穿衣服”的那一念心又灭了,被“穿鞋袜” 的那一念心所代替。这样的一念心“生”,另一念心“灭”,从早到晚,每一件 事情、思想的过程都是每一个“念心”在生生灭灭的,没有停止过。但是,就在 这接连不断的生生灭灭的当中,却有着不生灭的“性”,谁能悟到这个不生灭的 性,那便是大彻大悟了。   2   “性”字如此之神圣与玄妙,难怪从仓颉造字一直到到清末民初似乎从来没 有人用“性”字来表达男女房中床地之事。无论是《金瓶梅》、《肉蒲团》、 《红楼梦》、《西厢记》这类性文学作品,还是《玄女经》、《素女经》、《玉 房秘诀》、《玉房指要》、《洞玄子》这类性医学著作,都不例外。粗粗统计一 下,一部《红楼梦》120回共出现了330个“性”字,却没有一个用来表达那层意 思。元曲《竹坞听琴》有这么一句话:“我教你弹琴,正要清心养性,到叫你引 老公不成?”说明那时的“性”字不但与“性交”无涉,而且意思大相径庭。   那么古人怎样说表达今人所说的“性交”之事呢?   老子在《道德经》中用的是“牝牡之合”这个词,其中“牝”指雌,“牡” 指雄。其实表达方式还可以更简单一点,就用“男女”二字就可以。战国末年儒 家的著作《礼记·礼运》引用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的话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存焉”,也就是说“饮食男女”是人生(顺便说一句,古代“生”字又通“性” 字)在世自然的要求。清人李惇所作《群经识小》也谈到;“男女,人之大欲, 少偶越礼,长而悔之,因而讳之。”   和孟子同一个时代的告子,虽然鲜为人知,但曾有幸与亚圣讨论人性善恶问 题,说“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即食欲和性欲都是人体的本能需 要。由于孟子并没有反驳告子的话,所以一般人把这句话算在孟子头上,也算不 得大错。但是时下许多文章把“食色,性也”这四个字说成是孔老夫子的语录, 那就未免有点离谱了。   实际上老夫子对吃什么的确非常在乎,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对 一个“色”字似乎是非常、非常忌讳的。据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记载,孔 子到卫国后,住在蘧伯玉家,有一天,一位叫南子的漂亮女人为附庸风雅,突然 想见孔子一面。这南子是什么人?照后世宋朝朱熹的原话:“南子,卫灵公之夫 人,有淫行” (《论语集注》),一个“淫”字算是给这小娘们定了性。孔子 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了礼貌性谈话。本来不算是什么大不 了的事,不料,孔子从南子那里回来后,他的学生子路就不高兴了,给老师脸色 看。据当时不在场的台湾柏杨先生描述,孔子先生当时急得面红耳赤,赌起咒来 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天厌之者,译成白话,大约应该是天打五 雷轰吧。也许是为了撇清干系,孔子后又慨然叹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顺便给普天下广大男人作了结论。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中华文明之三十六计之百发 百中的第三十一计,乃是“美人计”:“兵强者,攻其将:将强者,攻其情。” “将”者,男子汉大丈夫也。何谓“情”?《说文》说得明白:“情,人之阴气, 有欲者也。”   3   关于“牝牡之合”,古人说欲、说淫、说色、说情,单就是不说一个“性” 字。那么,这“性命”的“性”从什么时候就成了“性病”的“性”呢?   从时间上来说,性字含义的延伸和泛滥大概是在五四运动之后。鲁迅先生在 1919年10月写就的《我们怎样做父亲》一文中就说过:“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 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 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从法国里昂大学获哲学博士后回国的张竞生, 1921年受北大校长蔡元培的聘请任北大哲学教授,执教于北京大学,并担任“北 京大学风俗调查委员会”主任委员。1923年寒假张竞生于《京报副刊》上以《一 个寒假的最好消息——一代优种社同人启事》为题发了一个征文启事。这个启事 是这样开头的:   “你竭力记起几岁时头一次知道两性的分别。其时情况如何?仅仅觉得一个 虚泛的念头?或感到一个需要的安慰?只凭妄想就算了?抑或有种种把戏的接洽?” “你现在娶未?几岁婚娶?有子女无也?曾用过何种手续避孕否?未婚前及到现 在曾否知道些‘性教育’?看何种书?有什么实行?初婚或与人初次交情时的情 况如何? “   张竞生希望“作者把自己的‘性史’写得有色彩,有光芒,有诗家的滋味, 有小说一样的兴趣,与传奇一般的动人.但事情当求真实,不可杜撰。”值得注 意的是,张竞生在提到“性教育”、“性史”时加了引号,似乎证明当时这种用 法还不普及。这次征文启事发出后,引起热烈反响。短短时间,张竞生收到稿件 三百篇。1926年5月,经张竞生的精心整理,从性史征文的二百多篇文章中抽选 了在京大学生所写的七篇,集结为《小性史第一集》出版。本来,张竞生拟将 “性史”征文分集陆续出版。然而,《性史》面世还不到三个月,时任天津南开 大学校长的张伯警首先发难。在南开大学生中宣布《性史》是宣传淫秽的淫书, 禁止学生阅读。天津市警察局宣布在该市查禁《性史》,接着各地报章杂志纷纷 发表声讨张竞生的文章,诬陷张竞生博士为淫虫,宣扬淫秽,污浊社会,毒害青 年等等。张竞生一看社会反应不佳,立刻取消了出版续集的计划,并且通知书店 第一集也不可重印。然而一些不法书商发现《性史》第一集非常畅销,先是大量 翻印,接着又盗用张竞生之名,连续出版所谓的“《性史》续集”,据说达十集 之多。   事已至此,张竞生有口莫辨,成了尽人皆知的“性博士”。一个富有新意的 “性”字也在汉字中走红,一发而不可止。以至于“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 够如此跃进”,“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 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鲁迅《而已集·小杂 感》)。   4   也不光是中国人想象力丰富,外国人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18世纪英国 维多利亚时代施行性禁锢运动,规定任何作品都不能出现女人的大腿,为了不使 人们轻易窥察到女人的大腿和臀部,女人必须穿上一层又一层僵硬宽大的衣服。 医生给女人看病时,只能在医生们随身携带的人体模型上由女病人指明病痛的部 位。连所有的家具和钢琴的腿都包裹起来,鸡的腿肉改称为“黑肉”,鸡胸肉统 称“白肉”。防止英国绅士们一看到或听到“腿”就联想到女人及其他。   19世纪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在《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这篇巨著中说;“生殖 器官应该是意志的焦点……性其实是所有行为动作无形的中心,虽然被蒙了上一 层面纱,但它还是四处流露出来。它是战争的起因也是和平的目的;它是严肃的 基础也是打趣的目标;它是永不枯竭的智慧源泉,也是一切意向的钥匙,以及一 切神秘暗示的旨意。”“性冲动可以被看作是大树的内在活力,个人的生命就象 是长在树干上的叶子,一边汲取树干上的养料,一边又积极地为树干提供养料。 这就是那种冲动如此强烈,并从人性深处迸发出来的原因。”   这样说来,人性的“性”其实就是性欲的“性”,一笔写不出两个性字,在 根本上就是一回事。我曾听到台湾朋友议论说“某某男人性能衰弱”,这里的 “性”还能是哪个性呢?国内流传的一个笑话说,春节将近,某干休所领导召集 辖下的老头老太太们开会,宣布;“为了大家过个好年,上级决定给予大家一 次……”说到这儿,为了卖个关子,也是为了强调一下,所以领导停顿了一下, 好似加了个冒号,然后提高八度说;“性补助!”见下面哗然,冒号领导急忙解 释;“不是一次‘性补助’而是‘一次性’补助!”其实,这位领导也许歪打正 着说了句大实话,也许老人们需要的真的是一次“性补助”,在晚年过上性福生 活呢!   5   没错,就是“性福生活”,不是在下拼音输入出错,如今都改革开放二十多 年了,有谁还老冒儿一般地说“幸福生活”呢。最近屡屡获奖的电影《榴梿飘飘》 就借着“社会主义好”的曲调,大唱特唱“掀起了原始社会的性高潮啊,性高 潮!”   列位!中国的信息化大业已经以“性息”化的形式提前实现。正如经济学上 “劣币驱逐良币”的定律,互联网上也出现发生性息驱逐信息的现象。据估计, 目前世界上在网络成为“网落”的一片危机声中,只有色情网站能够通过订阅或 广告产生可观收入。常在网上论坛发帖子的大虾们都知道一般发布信息和评论的 文章的点击数能有数百就很不错了,但是含有“性息”的文章的境遇就大相径庭 了。有一篇题为“洞房颂”的帖子,题目已经很刺激,又另外在括号内注明“十 八岁以下千万勿进”,在短短一天内竟然有超过两万的点击数。在下不由得学着 老夫子的模样摇头叹曰∶“已矣乎!吾未见好信息如好性息者也!”   如今不但“性”字大行其道,连“信”、“幸”、“兴”、“杏”这样的词 就因为发音有那么一点接近,也都被煞有介事地写成“性”字以便吸引读者。就 像现在我们已经不能随便叫年轻女士“小姐”一样(免得被反驳“你才是小姐 呢!”),我们最好也不要轻易形容自己“幸福美满”、“兴致勃勃”、“兴趣 盎然”或者“信心十足”,免得被人当作大色狼看待,因为这些词已经常常被写 作“性福美满”、“性致勃勃”、“性趣盎然”或者“性心十足”。“性不性” 由你:在雅虎搜索一下,含有“性趣”一词的网页有近三万个。随便到网上五花 八门的论坛转转,更是一派“万象更性”:“性致勃勃的四大妙招”、“性趣盎 然的世界饮食偏方”、“她为什么没有性趣”、“工作时间长影响性趣”、“你 了解丈夫的性心吗?”、“性心,在深夜绽放”、“激情老翁性福生活”、“享 受性福生活就从今晚开始”、“让男人性高彩烈”、“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性花开” 等等,等等,等等。   6   不过,在一派大好的性息文化中,在下硬是有一件小事想了好久始终想不明 白。事情是这样的,假如某女向他人提起某男时,有时会说“他是我男朋友”; 也有时会说“他是我男性朋友”。一字之差,意境迥然不同。为什么没有“性” 字的那句话赤裸裸地地表明了小姐的性取向;而后一句话里那个“性”字反而把 这对男女的性关系排除得干干净净呢?愚意以为此事证明国人八十余年之“思想 革命”暨“性之改造”尚未彻底成功,“同志”和非“同志”均需继续努力。 ◆         “中国古代文明探源工程”细思量               ·王先胜·   内容提要:已经启动并列入“十五”国家重点科技项目的“中国古代文明探 源工程”的基本目标、任务和思路是:探索龙山时代(前3000——前2000年)的 考古学文化、文明进程和古史传说中“五帝时代”的历史文化,并将龙山时代与 “五帝时代”等同起来,认为炎、黄的历史距今约5000年左右,以落实“五千年 中华文明史”这种习惯提法。这个基本目标、任务和思路可能需要作重大调整, “五帝时代”的上限可能不限于龙山时代,传说中炎、黄的历史文化可能对应于 仰韶时代(前5000——前3000年)的有关考古学文化。对“探源工程”和史前考 古、史前文化研究提出6点建议和意见。   一、“探源工程”的目标和任务   在“夏商周断代工程”行将结束之际,中国社会科学院于2000年8月成立了 “古代文明研究中心”,同时聘请了240多位国内外一流的专家、学者作中心的 学术顾问、专家委员会委员和客座研究员,这些专家涉及人文科学、自然科学多 门学科。2001年8月,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召开了“中国古代文明 的起源及早期发展国际学术研讨会”,国内外100多位专家、学者与会,就中国 古代文明的起源与早期发展中的若干重大学术课题的研究,展开了讨论与交流。 据悉,一个比“夏商周断代工程”更为浩大的历史考古项目和重大文化工程“中 国古代文明探源工程”已经正式启动,被国家科技部列入“十五”国家科技重点 项目并拨出专款。2002年春天,“探源工程”专家组在豫西和晋南确定了4个预 研究项目,分别是河南新密市的古城寨城址和新寨遗址,登封市王城岗遗址及山 西南部的陶寺遗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及有关单位的研究人员、工作人 员已相继进驻这几个龙山时代的古遗址、古城址,开展“中国古代文明探源工程” 考古发掘和预研究工作。   “中国古代文明探源工程”的基本任务是:在“夏商周断代工程”已公布的 《夏商周年表》的基础上,再向前推进1000年,溯源至炎黄时代(其上限大致距 今5000年前),以落实中华五千年文明史的惯常提法。以下援引聂依匆先生的报 道说明“中国古代文明探源工程”的目标、目的和任务: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 究所副所长、古代文明研究中心秘书长、“探源工程”总协调人王巍说:从龙山 时代(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2000年)到夏商周时期,是中国古代文明起源与早 期发展的时期,也是中国古代王权和国家产生和初步发展的时期。中国古代的政 治制度、官僚体制、工艺技术、宗教信仰、社会结构等各方面都在这一时期奠定 了基础。王巍还说:在中国古代文献中,一般是把黄帝、炎帝作为中华文明开化 的肇始,国内外华人也都将黄帝和炎帝作为中华民族的祖先。但文献中对于黄帝 和炎帝乃至尧舜禹时期的记载非常简略,目前,尚难以将其视为信史。因此从考 古学上探索黄帝、炎帝时期至夏商周时期文化的发展与社会的进步,对于振奋民 族精神,弘扬民族优秀文化传统,增强民族凝聚力,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据 王巍介绍,“中国古代文明探源工程”涉及的主要课题有这样几项:五帝时期的 文化与社会;汉字的起源、发展与古代文明的关系;环境变迁与文明的演进;华 夏族的起源与中华民族的形成过程研究;中国古代文明与世界上其他古代文明的 比较。王巍对一些主要课题研究内容或方法的阐释为:“五帝时期的文化与社会”, 考证黄帝、炎帝和尧舜禹活动的中心地域,考究该区域、该时期考古学文化的面 貌及社会发展状况,研究该文化与周边地区各考古学文化的关系;“环境变迁与 文明的演进”,研究龙山时代至夏商周时期的人地关系,探讨此时期生态环境的 变迁与人们生活方式及文明演进的关系;“华夏族的起源与中华民族的形成过程 研究”,对各地发现仰韶和龙山时期及夏商周时期的人骨进行体质人类学和遗传 基因的研究,并与秦汉以后直至现代人的体质特征及人类基因相比较,其具体方 法是,提取传说中炎黄集团活动的主要区域内公元前3000至2000年古人类的遗传 基因,将其与夏族、商族和周族以及相邻地区其他集团的遗传基因相比较,并与 秦汉以后直至现代的中国各地的人类基因作对比,再与体质人类学的研究结果相 结合,以探索华夏族的起源乃至中华民族的形成过程。这一庞大学术工程还包括 其他许多具体课题和相关研究课题,其中有“炎黄至尧舜禹时期古史传说整理、 研究,龙山时代至夏商周时期的社会结构与家族组织的发展变化研究”等等。聂 依匆的报道还援引中国一些著名考古学家的观点说:石兴邦等学者认为,考古学 上的龙山文化时期和古史传说中的五帝时期,正是中国文明和国家形成和诞生阶 段(聂依匆《中华文明从哪里开始》,千龙新闻网)。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 研究中心主任李学勤在2001年8月初召开的“中国古代文明的起源及早期发展国 际学术研讨会”上也作如是说:“大量的考古发现表明,在公元前第三千世纪间, 广阔的中国大地上的各种文化正经历着剧变,冶金技术发明了,礼器和礼仪性建 筑出现了,从聚落发展出城市,由符号演变为原始文字,许许多多的现象,反映 出社会正朝向国家发展过渡。对照文献记载,这正对应于《史记·五帝本纪》所 描述的炎黄以来的时代。”以上引述表明,“中国古代文明探源工程”在三件事 情上大致已有较明确的思路和设想:一是“探源工程”探索的年代范围主要在公 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2000年间即考古学上的“龙山时代”,二是“探源工程”要 探索“五帝时代”的历史文化、社会制度,将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中简略 的尚未证实的记载落到实处,三是学者们已将考古学上的“龙山时代”与《史记》 中的“五帝”时代对应起来。当然这些认识并不是偶然的。   二、关于“五帝时代”的主流认识   中国古代文明起源研究是1980年代以后随着中国史前考古发掘进入高峰期以 后逐渐热起来的。实际上,将“龙山时代”(前3000—前2000年)视作“五帝时 代”与炎黄、颛顼、帝喾、尧、舜活动的时代对应起来,一直是学界的主流认识 和观点。以下我们援引一些相关论述以作说明。   苏秉琦先生1991年在《关于重建中国史前史的思考》一文中说:“考古发现 已日渐清晰地揭示出古史传说中‘五帝’活动的背景,为复原传说时代的历史提 供了条件……可以这样说:‘中国’的形成经历了共识的‘中国’(即相当于龙 山时代或传说中的‘五帝’时代。广大黄河、长江流域文化的交流、各大文化区 系间的彼此认同),到理想的中国(三代的政治文化的重组),到现实的中国— 泰汉帝国”(《考古》1991年第12期)。他在《中国文明起源新探》(三联书店 1999年6月北京第1版)一书中又说:“至迟开始于公元前第三千年中期的良渚文 化,处于五帝时代的前后期之间,即‘绝地天通’的颛顼时代”(145页)、 “考古发现正日渐清晰地提示出古史传说中‘五帝’活动的背景。五帝时代以五 千年为界可以分为前后两大阶段,以黄帝为代表的前半段主要活动中心在燕山南 北,红山文化的时空框架,可以与之对应。五帝时代后半段的代表是尧舜禹,是 洪水与治水……其后的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与红山文化南北汇合产生了一系列新 文化因素和组合成新的族群,他们在距今五千年至四千年间在晋南同来自四方 (主要是东方、东南方)的其他文化因素再次组合,产生了陶寺文化,遂以《禹 贡》九州之首的冀州为重心奠定了‘华夏’族群的根基。与此同时,从中原到长 江中、下游文化面貌发生了规模、幅度空前的大变化……以西北古文化为一方, 以东南古文化为另一方的更大范围的组合与重组,这就是‘龙山时代’出现的文 化背景。‘五帝时代’可以说是中华民族多支祖先组合与重组的一个十分重要的 阶段”(161—162页)。可见在1990年代的十年间,苏秉琦先生对“龙山时代” 相当于古史传说中的“五帝”时代的认识,基本上是恒定的。   严文明先生1989年在《东夷文化的探索》中将古史传说中的太昊、少昊、蚩 尤与大汶口文化晚期联系起来,并且将蚩尤与黄帝、炎帝的战争也放在这一时期, 其年代大约不超过距今5000年(《文物》1989年第9期)。1992年,严文明先生 在《略论中国文明的起源》文中认为中国的铜石并用时代大致相当于史书记载的 五帝时代。他将铜石并用时代早期(前3500年—前2600年)与“五帝”中的黄帝、 颛顼、帝喾(此外还有炎帝、蚩尤)视为同一时期,而铜石并用时代晚期 (前2600-前2000)则很可能就是文献记载的唐尧时代(《文物》1992年第1期)。 1996年,严文明先生在《中国文明起源的探索》文中将龙山时代的年代界定为 前3000—前2000年,这时代“众多城址的发现证明那时已处于小国林立的局面, 与传说中的五帝时代正好吻合”(《中原文物》1996年第1期);同年,严先生 在《中国王基的出现》一文中还说:“进入铜石并用时代(大约为公元前3000年 至前2100年),中国出现了一系列城址。其中最大的有100万平方米,多数为 10—20万平方米。这是一个小国林立的时代。中国古书上讲黄帝、尧、舜的时代, 总是说有万国或万邦。现在看来,这些传说是有根据的”(《考古与文物》1996 年第1期)。1999年,严先生在《文明起源研究的回顾与思考》一文中又将龙山 时代的年代界定为前2600—前2000年,并认为“龙山时代应该大体上相当于古史 传说的唐尧虞舜时代。根据古文献的记载,尧舜时代已经是初具规模的朝廷而不 是什么部落联盟”(《文物》1999年第10期)。最近,严文明先生贴在“中国先 秦史网站”上的文章《东方文明的摇篮(摘要)》则说:“到了铜石并用时期的 龙山时代,城址在山东、河南、内蒙、四川、两湖和江浙一带广泛出现。代表了 一种新型的聚落形态,它是一定地区的政治、经济和宗教活动中心,它区别于广 大乡村又同一般乡村一道联结成了城乡结合体,这是一种与氏族——部落为基础 的社会有本质区别的崭新的社会组织形式。这一时期很象是中国古史传说中的五 帝时代……”另外,严先生1991年在日本大阪一个研讨会上的发言中还说:“大 多数学者认为铜石并用时代(包括仰韶晚期到整个龙山时代)就是中国文明起源 的重要时代,它同传说中五帝的时代是大体吻合的”(严文明著《走向21世纪的 考古学》168页,三秦出版社1997年11月第1版)。可以看出,严文明先生在十多 年时间里对“五帝”所处的时代的认识大体上也是衡定的,即上限达到仰韶文化 晚期的前3500年左右,下限为前2000年。   李伯谦、徐天进先生将五帝时代的上限定在前3500年(《关于中国古代文明 研究的几点设想》,中国先秦史网),与严文明先生相同。张忠培先生1997年认 为“公元前三千二、三百年,分布于黄河、长江中下游和燕山南北及西辽河流域 的诸考古学文化的居民,已跨过了文明的门槛”。他说:“夏王朝之前,如尧舜 时代或唐虞时代,相当于考古学的龙山时代,或其部分时期”(张忠培《中国古 代文明之形成论纲》,《考古与文物》1997年第1期),他最近张贴在“中国先 秦史网”上的《我对中国文明的一点认识》也持同样观点。1991年,中国社会科 学院考古研究所在北京举行过一次中国古代文明起源研讨会。郭大顺先生在这次 会议上发言说:“……中国早期国家阶段跨越的约距今5500—4500年即仰韶文化 晚期到龙山文化早期,正好相当于古史传说的五帝时代。据记载,五帝时代各集 团间战争、接触频繁,著名的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所反映的五帝前期主要代 表人物在北方地区活动及南北接触在中国古史上的重要地位,以及五帝后期由四 周向中原的汇集,与上述考古文化所反映的情况是相吻合的,考古文化与古史传 说的有机结合正在成为中国文明起源研究继续深入的一个标志。”孙守道先生发 言说:“依据我国几大流域种种考古发现,不难推想至少在距今四千年到五千年 前后,即约当传说中的‘五帝’时代,中华大地上已呈现出文明初始那种蕴育激 荡、迭相迭起、东西相映、南北交辉的历史趋势……”郑光先生在发言中也说: “从陶寺遗址到整个中原龙山文化反映出《尚书·尧典》、《禹贡》、《左传》、 《史记·五帝本纪》等文献关于黄帝以来的基本历史和政治疆域的记载是正确的” (均见《中国文明起源研讨会纪要》,《考古》1992年第6期)。   199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考古资料信息中心在《1991年以来中国 文明起源研究述评》中说:“虽然五帝时期及夏代的历史都出自后人的追记,没 有当时的文字记录可资证实,但是,如果将传说的五帝时期与龙山时代的考古发 现和研究成果相比较,尤其是将五帝时期‘万邦’、‘万国’林立的现象与龙山 时代的众多城址或中心聚落群址相比较,有着很大的参比性。所以,以中国文明 起源研究为题,揭开传说中五帝时期的历史面纱,将是现今或是21世纪中国考古 学研究需要面对的又一重大学术课题”(《考古》1998年第6期)。2000年,河 南省考古所在《河南考古的世纪回顾与前瞻》一文中说:“随着新世纪的到来, 国家要继续开展中国古代文明探源工程,要把我国自黄帝以来五千年的文明史, 明明白白地摆在世界面前”《考古》2000年第2期)。2001年曹桂岑先生在《论 中国古代的“五帝时代”》一文中说:“把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作为‘五 帝时代’的人物应该说是恰当的……就现有资料,我们可以认为‘五帝时代’距 今4070年—4500年之间。这期间的考古文化是龙山文化,其碳十四测定年代(树 轮校正年代)为距今4100—4900年,文献记载与考古文化是相吻合的。所以,我 们在寻找五帝时代文化时,只有在龙山文化中去寻找”(《华夏考古》2001年第3 期)。2002年,何驽先生在《文献考古方法论刍议》一文中说:“獠牙玉人面流 行的石家河文化(三苗)和良渚文化,在龙山时代均系中原河南龙山文化的南方 劲敌,这两个强劲的长江中下游文化可能联合成所谓的蚩尤集团,对中原黄帝集 团(包括黄河下游的东夷山东龙山文化)发动进攻,即是文献常说的‘有苗作乱’ 和‘蚩尤作乱’,这便可能演绎成传说中的黄帝与蚩尤的大战。结果是蚩尤大败, 考古上则反映为石家河、良渚文化的急剧衰亡”(《华夏考古》2002年第1期)。   以上例举表明,在中国古代文明起源研究和探索异常活跃的1990年代前后十 余年间,认为考古学的“龙山时代”与古史传说中的“五帝时代”相对应且“五 帝”的年代约在距今5000—4000年间(个别认识年代上限达5500年前)一直是学 界的主流认识,199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考古资料信息中心作《1991年 以来中国文明起源研究述评文章》以及苏秉琦、严文明、张忠培、李伯谦等先生 所持论点,均能说明此一问题。但是在这种主流认识之外,还有一种非主流认识 并不很显眼地存在着(为了讨论的方便,仅根据个人认识和理解暂作这种主流与 非主流的区分)。   三、关于“五帝时代”的非主流认识   河南博物院资深研究员许顺湛先生多年来一直认为黄帝时代或“五帝”时代 的年代并不限于龙山时代,而是要上延至仰韶时代。他1992年发表《黄帝时代是 中国文明的源头》,论述了黄帝时代的概念、创造发明、社会形态,与考古学文 化的结合,认为黄帝时代应包括仰韶中晚期文化、大汶口文化、红山文化、良渚 早期文化等(《中州学刊》1992年第1期)。   1996年,许顺湛先生在《再论黄帝时代是中国文明的源头》一文中认为黄帝 时代已具有他所提出的文明源头的五条标志:一是农业生产社会化,二是手工业 专门化,三是脑力劳动阶层化,四是部落酋邦化,五是礼制规范化。这种论述也 是结合仰韶文化、红山文化、大汶口文化、良渚文化而进行的。在论述黄帝时代 的礼制时,许顺湛先生说:“每一种考古学文化或每一类型文化,都具有共性的 特点,特别是仰韶文化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各个文化类型之间存在着不可 忽视的共性,才统称为仰韶文化。当里并没有统一的政令,是什么力量促使形成 的?可以说是自然形态下,在一定的范围内原始宗教意识支配下,一种传统的习 惯势力形成法规的作用,这就是原始的礼制”(《考古与文物》1997年第4期)。 1999年,许顺湛先生在《中国历史上有个五帝时代》一文中更明确地认为黄帝时 代对应于仰韶文化中、晚期即庙底沟类型和大河村类型,而“尧舜时期的考古学 文化应属龙山文化”。他认为古史传说中的“五帝”与考古学文化的对应关系是: “庙底沟类型和大河村类型仰韶文化是黄帝族团的文化。安阳后岗龙山文化是颛 顼族团的文化。白营龙山文化、王湾类型龙山文化和陶寺类型的龙山文化是帝喾、 尧、舜族团的文化。以嵩山为中心的龙山文化可能有先夏文化,不过从时代上说 我把它归入尧舜时代文化。与五帝时代相当的其他新石器时代文化,都归入五帝 时代文化。如大汶口文化、红山文化、大溪文化、良渚文化早期以及后岗类型、 大司空村类型、下王岗类型仰韶文化等。其他各地的龙山文化、良渚文化中晚期、 马家窑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等,都归入颛顼、帝喾、尧舜时代文化”,并根据 《春秋命历序》将黄帝年代的始年确定在距今6420年前(《中原文物》1999年 第2期)。“五帝”与考古学文化的对应是否确当可以暂时不管,但许先生将 黄帝时代确定在仰韶时代而不是龙山时代是没有疑问的。2001年,在“中国古代 文明探源工程”启动前夕,许顺湛先生又发表《河南仰韶文化聚落群研究》,文 章开篇即说:“我把黄帝时代的年代框架界定在距今6000年前后至距今5000年前 后,基本上与仰韶文化中晚期相对应。关于仰韶文化,我在不少文章中都有论述, 认为与炎黄文化相对应。因此,谈到黄帝时代的考古学文化,首先,就得考虑到 仰韶文化”,并认为“仰韶文化聚落群的重点地区和中心地区很清楚,对今后进 一步研究黄帝时代文化,提供了极为重要的考古学资料”(《中原文物》2001年 第5期)。      1997年,黄怀信先生发表《仰韶文化与原始华夏族——炎、黄部族》,将古 代文献中有关炎、黄二帝的传说与仰韶文化的两大类型半坡类型和庙底沟类型结 合论述,认为“仰韶文化的两类型有共同的渊源与炎、黄有共同的祖先一致,两 类型的成熟地与炎、黄所成之地相同,两类型起源的时代与炎、黄发生的时代相 当”。根据这三个方面,作者推定“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相当于炎帝部的文化,庙 底沟类型相当于黄帝部的文化”。根据已知的夏文化上推,作者也得出同样的结 论:三门峡地区以东,洛阳、郑州地区的仰韶文化因与庙底沟类型有较多的相同 因素而被认为是庙底沟类型在东方的一个变体,因此它“很可能就是庙底沟类型 人们的一支向东发展,与当地居民结合而发展起来的一个地区文化。作为这一地 区文化典型遗址之一的王湾遗址,有连续发展的三期,一期属仰韶文化,三期属 河南龙山文化(王湾类型),二期具有过渡性质”,而“据研究,与夏文化有着 直接关系的二里头文化,是从河南龙山文化王湾类型发展而来的。夏禹是黄帝部 的直接后裔,那么王湾三期以至一期,无疑就属于黄帝部的文化。属于变体的王 湾一期既属黄帝部的文化,那么作为本体的庙底沟类型自然也应属于黄帝部的文 化”(《考古与文物》1997年第4期)。张锴先生注意到了学者们将五帝时代与 考古学文化相比照时,存在“意见不尽一致”的情况,但他仍然将五帝时代的上 限确定在仰韶文化中期。他说:“我们依据中原地区考古学文化的发展情况,以 及中原文明在中华文明起源过程中的地位变化,把这一时代粗略地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仰韶文化中晚期,距今6000年到5000年;第二阶段是龙山文化时期, 距今5000年到4000年”(张锴生《略论中原古代文明的中心地位》,《中原文物》 2001年第6期)。王大有先生将“黄帝时代”分为轩辕黄帝氏族先世(前5400年— 前5000年)、涿鹿轩辕黄帝时代(前4513—前4366年)、灵宝有熊黄帝时代(前 4366—4258年)、新郑缙云帝鸿黄帝时代(前4258—前4140年)、汾晋帝轩氏黄 帝时代(前4140—前4049年)几个时期,其发源地在甘肃天水东35公里的轩辕谷, 相对应的考古学文化主要是大地湾文化、仰韶文化、红山文化(王大有著《三皇 五帝时代》上册322—328页、下册612—613页,中国社会出版社2000年5月第1版)。   中央民族大学的陈连开教授多年来致力于中华文明和中华民族起源研究,他 认为“黄帝起源于陇山西侧,天水地区为近是。在黄帝集团的发展中,陕北是极 为重要的地区。相传,黄帝死后葬于桥山。黄帝并非具体历史人物的私名,其陵 园所在就表明了陕北在黄帝集团发展中的重要性。黄帝集团另一个最重要的活动 地区是燕山地区。该集团从陕北向燕山地区迁徙的证据已得到了考古学的印证。 以仰韶文化为代表的中原文化自渭水下游越过黄河后,沿汾河和桑乾河北上,与 燕山以北红山文化在桑乾河及汾河发源的河北张家口地区交汇在一起。两种文化 的碰撞与交流,促进了文明曙光的出现”(陈连开《论中华文明起源及其早期发 展的基本特点》)。陈先生这种论述表明,他是将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视为黄帝 文化的,因为沿汾河、桑乾河北上与红山文化碰撞的文化是庙底沟类型。苏秉琦 先生对此早有论述:“距今七千至五千年间,源于华山脚下的仰韶文化庙底沟类 型,通过一条呈S型的西南——东北向通道,沿黄河、汾河和太行山山麓上溯, 在山西、河北北部桑乾河上游至内蒙古河曲地带,同源于燕山北侧的大凌河的红 山文化碰撞,实现了花与龙的结合,又同河曲文化结合产生三袋足器,这一系列 新文化因素在距今五千到四千年间又沿汾河南下,在晋南同来自四方(主要是东 方、东南方)的其他文化再次结合,这就是陶寺”(苏秉琦《中国文明起源新探》 159—160页,三联书店1999年6月北京第1版)。陈连开先生还引述王震中、任式 楠、孟华平等人的论述说:“黄帝集团在较早的时期有一支发展到长江中游的宜 昌地区,与西陵峡一带的土著通婚,衍生出‘昌意族’,并从考古学上予以证明, 即‘仰韶文化南下对大溪文化中心区的影响,也许就有着黄帝与嫘祖传说的历史 背景’。长江以北地区,无论大溪文化还是油子岭文化都明显可见仰韶文化(半 坡文化和庙底沟文化)的影响因素,而且呈由北向南逐渐减弱之势,至江南则基 本不见其踪迹了。”同时,“炎黄集团起源之地比较接近,无论从文化还是从地 理的因素分析,这两大集团都是有共同起源和共同文化特点的亲缘集团。炎、黄 同出少典——有蟜氏部落,后世成为异姓的相互通婚的不同氏族与部落”。陈先 生认为“炎黄两大集团分布的地区内,不仅新石器时代文化系列相同,文化特点 亦有相当的相似处,差别只是地方类型和文化中心的差异”、“炎帝集团起源之 区当为陕西境内渭水上游和秦岭以南汉水上源一带,其后不断迁移……”(陈连 开《论中华文明起源及其早期发展的基本特点》)。总之陈先生认为炎黄文化即 仰韶文化。   根据“探源工程”以及学术界近10多年来的主流认识,“五帝”时代对应于 考古学上的龙山时代(前3000年——前2000年),中华人文初祖黄帝的年代约在 距今5000年前(或不超过距今5000年),黄帝文化应在龙山时代的诸考古学文化 中去寻找;根据许顺湛、黄怀信、陈连开等少数学者的认识,炎黄时代对应于考 古学上的仰韶时代(前7000—前5000年),甚至有的学者明确指出仰韶文化的半 坡类型对应于炎帝文化、庙底沟类型对应于黄帝文化或黄帝时代、黄帝文化在仰 韶文化中晚期。这显然是两种不同的认识和看法,在这两种不同的观点中,黄帝 的年代、文化是完全不相同的。就真实的历史而言,“黄帝”的年代、文化显然 不会是两可的,而只能二取其一,或者说它应该也只能是唯一的、确定的,就现 实的需要而言也是这样。因此,“探源工程”可能面临着一些障碍和问题,简言 之即是,要么对“工程”的目标和任务作出重大的调整和修改,要么必须论证并 否定炎黄时代和炎黄文化对应于仰韶时代、仰韶文化以及黄帝文化对应于仰韶文 化中晚期这种说法,同时论证“五帝时代”即龙山时代、“黄帝”约在距今5000 年前的科学性、真实性。   四、所谓“主流认识”依据何在?   如上所述,认为炎黄时代相当于考古学上的仰韶时代,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相 当于炎帝部族的文化、庙底沟类型相当于黄帝部族的文化,这虽然是极少数学者 的观点和认识,但它却是从考古学文化的实际出发,结合古史传说、文献资料、 经过认真研究和论证而得出的。相反,认为“五帝时代”即为龙山时代、黄帝的 年代约在距今5000年前虽然是学术界的主流认识并为“中国古代文明探源工程” 所采用,但据笔者对最近十多年来我国最主要的一部分考古学期刊的了解,迄今 都没有一个学者、一篇论文对黄帝时代、黄帝文化在龙山时代、龙山文化的时空 范围内作过具体的研究和考证,这一点不能不让人感到惊奇和意外!   将龙山时代视为古史传说中的“五帝”时代有什么依据呢?如前所述,是因 为龙山时代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小国林立的时代,古书上说“五帝”时期有“万邦”、 “万国”,所以学者们感觉龙山时代“很象是中国古史传说中的五帝时代”,甚 至“感觉”也不要,直接将龙山时代说成对应于、相当于“五帝”时代,好象这 是一个不证自明、无须证明的公理、常识。实际上,除了陶寺文化被认为与尧、 舜有关,这方面有一定的依据和论证外,黄帝、颛顼、帝喾对应于龙山时代的何 种考古学文化,在学界基本上没有人论证,或者说没有有说服力的论证。据笔者 所知,仅有个别“排排坐,分果果”式的牵强附会的分派或者臆测。比如蒋乐平 先生认为传说时代的史迹与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相互印证而能够大致契合,甚 至他还发现了这样的传说史迹和考古学文化之间的对应关系。蒋先生给出的传说 中的“五帝”与考古学文化的对应关系是:华夏集团(河洛地区),炎帝为客省 庄和三里桥类型龙山文化,黄帝为王湾类型龙山文化,共工为齐家文化,尧为陶 寺类型;东夷集团(海岱地区),太昊为山东龙山文化,少昊为山东龙山文化, 蚩尤为良渚文化;苗蛮集团(江汉地区),颛顼为下王岗类型龙山文化,帝鸿为 石家河文化(蒋乐平《文明起源研究略说》,《考古与文物》1993年第5期)。 这个对应关系倒是将“五帝”中的三帝(漏掉了帝喾和舜),甚至包括炎帝、太 昊全部按在了龙山时代的考古学文化中,但它仅有“发现”和安排而没有论证。 蒋先生认为良渚文化的衰落除了大洪水的原因外,还和黄帝杀蚩尤的战争有关, 他说“如果将蚩尤看作是良渚文化的一个部落首领,那么这场大战正好作良渚文 化因何在四千年前衰亡的注脚”。这似乎可以成为蒋先生持论的一个佐证。但是 我们都知道,良渚文化是突然衰落的,因此所谓“黄帝杀蚩尤”就应该是在良渚 文化急遽衰落的晚期即距今4200年左右,这个年代还晚于陶寺类型即尧的年代 (据《尚书·尧典》有关星象推算,尧的年代也在距今4300年前),显然乖谬太 多。   将传说中的“黄帝”的年代定在距今约5000年有什么依据呢?司马迁的《史 记》不列三皇,而将炎、黄排在《五帝本纪》之首,但他并没有明确黄帝的年代, 甚至对颛顼、帝喾、尧、舜都没有纪年。这至少说明司马迁是拿不准黄帝、颛顼、 帝喾、尧、舜的年代的。现在的文史工具书一般都把黄帝的年代定在公元前26世 纪,即距今约4600年(最近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已改为距今约5000年,显然 与前述主流认识相关)。这个年代与辛亥革命有关。据《辞海》所附《辛亥革命 时期所用黄帝纪元对照表》说明:“各纪年中,以《民报》所用年代为多数革命 党人所接受。武昌起义后湖北军政府广告,即以此为据,各省响应的文告亦多采 此说。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时,通电各省,以黄帝纪元4609年为中华民国元年 。”《民报》所用年代又据何而来呢?该报系孙中山1905年在东京建立同盟会后 所创办,因此宋健先生在《超越疑古走出迷茫》一文中说《民报》所用黄帝纪元 大概是由当时在东京的史学家推算的。史式教授说其来源为:卢景贵根据邵雍 《皇极经世书》称尧元年为甲辰年,推定这一年为公元前2357年,再据晋代皇甫 谧《帝王世纪》载黄帝在位100年、少昊金天氏84年、颛顼78年、帝喾高辛氏70 年、帝挚9年推算黄帝元年为前2698年。史式说,《皇极经世书》是一部术数书, 邵雍是一位精通象数之学的哲学家,皇甫谧则是一位精通针灸之学的医生,二人 皆非史学家,所以“所谓‘黄帝纪元’,不过是大胆地猜测估计而已,全无可信 的根据。从黄帝纪元即公元前2698年算起,到今年(1999)一共是4697年,不足 五千年而接近五千年,这就是‘五千年’说的真正来源。《民报》当时采用黄帝 纪元,不过是‘古为今用’,是清末革命党人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宣 传需要而提出来的,未经过慎重的考证,当然不足信”(史式《五千年还是一万 年——中华文明史新探》,《新华文摘》1999年第9期)。   邵雍、皇甫谧二人皆非史学家,不一定能成为否定黄帝纪元的理由,但黄帝 纪元始于公元前2698年并非信史、缺少科学依据和充分论证是无疑的。因为:其 一,黄帝、少昊、颛顼、帝喾、帝挚、尧、舜,不一定是象《帝王世纪》或其他 史书所说的那样前后年代相接的帝王关系,而很可能各自代表着一个部落群体, 是某一群体或其领袖人物公用的名号;其二,据神话学家袁轲研究,帝挚即少皋, 二者实指同一人、同一部落群;其三,关于黄帝、少昊、颛顼、帝喾、尧、舜的 年代,不同的古代文献有不同的说法,《帝王世纪》仅是其中的一种说法;其四, 古书中所有关于“五帝”年代的记载均为文字时代古人的追记或推衍,没有确证, 也没有考古学上的证明。宋健在《超越疑古走出迷茫》中还提到另外两种黄帝年 代,一是江苏的历史学家推算1911年是黄帝4402年,一是黄藻编辑《黄帝魂》定 民国元年为黄帝4622年。杜正胜先生说:“古典文献对于三代以前的历史记载是 很渺茫的,司马迁著史断自黄帝,根据传说世系推测,大约相当于典型龙山文化 之始,不会超过西元前2500年以前”(杜正胜《考古学与中国古代史研究》, 《考古》1992年第4期)。《竹书纪年》说黄帝在位100年、颛顼在位78年、帝喾 在位63年、尧在位100年、舜在位50年,共391年。许顺湛先生认为“《竹书纪年》 所说的五帝年代,不仅不能与具体的人相对应,更不能与族团的情况相对应。惟 一可供参考的是《纬书集成·春秋命历序》。尽管《纬书》有许多不可信之处, 但是《春秋命历序》谈到的五帝纪年,还是比较合理的,”因为“《春秋命历序》 认为:黄帝、颛顼、帝喾是代表若干世,这个‘世’应理解为重要的领袖更替, 而不是具体的一代人”。根据《春秋命历序》和夏代立国约距今4100年左右进行 推算,许顺湛先生认为颛顼年代当始于公元前29世纪,即距今4900年左右,黄帝 年代当始于公元前45世纪,即距今6420年左右(许顺湛《中国历史上有个五帝时 代》,《中原文物》1999年第2期)。而曹昱《中国最早进入青铜时代》文中又 有一说:“如果按近年史界对上古史断代的研究,以及按《通鉴外纪》所载《春 秋命历序》所记三皇五帝各朝帝世及年代中,黄帝出现的时间为公元前3706—前 3306年”(《社会科学报》2000年8月17日)。   总之,将龙山时代与“五帝时代”等同起来,视黄帝的年代距今约5000年都 是无所依据、未经论证的感性认识或想当然而已!   五、“主流认识”给研究工作带来混乱   由于以上的原因,即人为地将龙山时代与“五帝时代”等同起来,将黄帝的 年代估算在距今约5000年前,这种先验性的框架和东西必然给研究工作带来混乱, 使史前考古、史前文化研究、传说时代的历史研究,必然犹如戴着脚镣跳舞,甚 至最终只能陷入困境、迷茫,当然这也是“探源工程”将要面临的问题。以下举 例说明:   陈连开先生在《论中华文明起源及其早期发展的基本特点》一文中将仰韶文 化(前5000年—前3000年)与传说中的炎黄时代及其文化对应起来,但在该文中 他同时又说:“中华文明与中华民族萌芽,可追溯至距今5000余年前,在距今 5000年至4000年这一个千年纪,考古学界称为‘古文化古国’,我称之为‘王朝 前王国’。这个历史时期,在考古学上大体相当龙山文化时期向青铜器时代过 渡……在中国文献记载方面,是从黄帝至尧舜的五帝向夏商周过渡”,“公元前 3000—前2000年间,是中华文化由多元向一体融合的最关键时期。我们将这一时 期,笼统地称为‘前王朝古国文化时期’……也有学者直接称为‘龙山时代’。 神话传说中,黄帝战胜炎帝、两昊蚩尤,尧舜禹战胜三苗等惊天动地的战争,就 反映了当时部落集团间的兼并事实。”这又是将黄帝时代、炎黄大战放在龙山时 代(前3000年—前2000年),采用的是将“五帝时代”与龙山时代等同起来的流 行说法。黄帝部族也许可以延续几千年,但我们又如何去研究“炎黄大战”呢? “炎黄大战”总不可能纵贯两、三千年吧!何况仰韶时代与龙山时代是很不相同 的两个时代!更何况炎、黄文化在仰韶时代还有踪可寻,而在龙山时代具体与何 种考古学文化相关,还渺无踪迹!史式先生在《五千年还是一万年——中华文明 史新探》一文中追溯黄帝距今约五千年这种认识的来历,批评了所谓“黄帝纪元” 不过是大胆地猜测估计而已,“全无可信的根据”,可是在同一篇文章中他又 说:“大约在五千年前,陆续出现了一些方国——城邦国家,由于争夺耕地与牧 场,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争,母系制社会让位于父系制社会,青铜器与铁器先后出 现。这是传说中的以黄帝为首的五帝时代,与部落联盟式的夏、商、周三个王 朝。”这里仍是将黄帝年代视为距今约5000年,采用的是流行的说法。陈连开、 史式这两位对考古学文化或古史传说有所研究并有独立见解的学者,竟然一方面 在发表自己不同于学术界流行的将“五帝时代”与龙山时代等同起来、将黄帝的 年代局限于距今约5000年前的认识,一方面又采用自己所否定或批评的这种流行 观点说话,到底是习惯性使然还是害怕与学术界的“主流认识”不同而遭到轻视 或嘲笑?   199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资料信息中心在《1991年以来中国文明 起源研究述评》文章中将“中国何时进入文明时代”的有关研究和讨论概括为四 种观点:其一,认为二里头文化是中国文明时代的开始,强调黄河流域首先进入 文明时代,经过长期发展创造了灿烂的历史文化,并对周围地区产生深远的影响; 其二,认为中国约在中原龙山文化中、晚期进入文明时代;其三,认为中国在距 今约5000年或5000年以前即已进入文明时代,其分析的具体个案,有良渚文化、 大汶口文化晚期、屈家岭文化和红山文化后期等,当时的主要特征是王权、神权 在社会中居同等地位,出现了将两权集于一身的人物;其四,认为夏王朝的建立 标志着中国进入了文明时代,由此开始了中华文明的充分发展与繁荣时期(《考 古》1998年第6期)。这四种观点中,唯有第三种观点才认为中国文明约在5000 年前已经开始,但恰恰是据以产生这种观点的考古学文化不在中原地区,而是出 现在辽西、内蒙古地区(红山文化)、山东和苏北地区(大汶口文化)、长江中 游(屈家岭文化)、下游(良渚文化)地区,而它们恰恰与传说中的黄帝没有什 么关系。与黄帝有关的传说和遗迹大都在中原一带,如陕西黄帝陵、姬水、洛水、 炎黄二帝同源于关中西部渭水流域,河南的新郑(有熊)、灵宝(铸鼎原)、首 山、荆山、鼎湖等,北部接近长城地带的仅有河北涿鹿。如果把黄帝的年代确定 在距今5000年左右或者限于龙山时代,那么它不仅不能与考古学文化相契合,而 且也不能与有关传说和遗迹相契合,因为陕西、河南与黄帝传说有关之地发现的 新石器时代文化主要是仰韶文化。或许为了要寻求一种与黄帝距今约5000年这种 说法相适应的有影响的考古学文化,有的学者将红山文化视为黄帝文化。如苏秉 琦先生认为“以黄帝为代表的前半段主要活动中心在燕山南北,红山文化的时空 框架,可以与之对应”,韩嘉谷先生认为黄帝早期活动区应是红山文化分布区, “黄帝成为《史记·五帝本纪》的第一人,极可能和红山文化及小河沿文化南下 有关”(韩嘉谷《河北平原两侧新石器文化关系变化和传说中的洪水》,《考 古》2000年第5期)。但是红山文化、小河沿文化南下最南不超过河北中部,根本 没有到达中原,那么中原一带与黄帝有关的传说和遗迹又如何解释呢?另一个问 题是,红山文化与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相碰撞的接触地带在河北北部,如果将红 山文化视为黄帝文化,那自然应该将庙底沟类型视作炎帝和蚩尤文化。但是就红 山文化与庙底沟类型而言,是后者北上影响了前者,而不是前者南下影响了后者, 这与黄帝战胜炎帝和蚩尤的古史传说是完全相背的,所以将红山文化视作黄帝文 化是有问题的,或者说红山文化肯定不是黄帝文化。那么距今5000年的黄帝的考 古学文化又到哪里去找呢?   1995年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与河北涿鹿县人民政府在涿鹿联合召开“炎黄蚩 三祖文化学术研讨会”,会上提出的一个有关涿鹿之战、阪泉之战的问题颇发人 深思:“炎黄在渭水一带,处于黄汉中游,而蚩尤部族源于下游,而最后均打到 河北一带,虽然可能经过联合再内战分开,但打仗需要后勤才能远离部族原地。 实际上黄帝取胜后将政治中心建于涿鹿。问题在于为什么夏商开始到秦汉政治中 心又到了黄汉中游呢?线索尚无”(尚雄《“炎黄蚩三祖文化学术研讨会”举行》, 《社会科学报》1995年11月30日)。李先登先生在《夏文化与中国古代文明起源》 一文中说:“在距今5000年前的五帝时代(龙山文化时代)之初,中国大地开始 了向文明时代过渡的历程。当时主要是炎黄(中原)与蚩尤(东夷)两大集团的 斗争,最初东夷强大,反映为大汶口文化晚期的繁荣与西扩,经过涿鹿之战,蚩 尤战败被杀,东夷族团的一部分开始融入炎黄集团,出现了人类学上所说的酋邦, 而东夷族团的另一部分南迁为后世的三苗”(《中原文物》2001年第3期)。问 题之一:炎黄(中原)与蚩尤(东夷)两大集团的接触地带是豫东、鲁西南、安 徽北部和江苏西北交汇之地,怎么打仗又打到了河北的涿鹿?问题之二:大汶口 文化的繁荣和西进在其晚期达到高潮,对此学者已有详尽的研究(如:武津彦 《略论河南境内发现的大汶口文化》,《考古》1981年第3期:杜金鹏《试论大 汶口文化颖水类型》,《考古》1992年第2期)。栾丰实先生说:“大汶口文化 对中原地区的文化传播和影响加强,进而发展到人口迁徙的移民,逐渐形成一股 潮流。这种趋势到龙山时代早期后段,即距今4800—4600年前后达到高潮……此 后一直到二里岗下层商文化之初,除了龙山时代末期一段时间内,中原地区对东 方的影响稍占优势之外,海岱地区对中原地区的文化影响,始终占据主导地位” (栾丰实《试论仰韶时代东方与中原的关系》,《考古》1996年第4期)。即是 说,黄帝打败蚩尤应该是在距今约4600一4500年这段时间,而此期正是庙底沟类 型沿汾河北上在河北北部与红山文化碰撞再南下在山西南部形成陶寺类型的时期 。这种认识不仅将黄帝之后的少昊、颛顼、帝喾全都挤掉了,而且更与古史传说 和考古学文化的年代相悖。因为大汶口文化与少昊部族相关在学界几乎已成为定 论,在古史传说中,炎、黄的年代排在少昊之前,炎、黄、蚩之战不可能在少昊 的末期。问题之三,在东夷文化大肆侵入中原,南方有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 北侵威胁的龙山时代,黄帝怎么会远离中原,跑到河北涿鹿去建立政治中心?   六、“探源工程”面临的问题   “探源工程”面临的真正问题在于:将龙山时代等同于古史传说中的“五帝 时代”、将黄帝视为距今约5000年前这种主流认识可能恰恰是错误的,而炎、黄 文化对应于仰韶文化,炎帝族对应于半坡类型、黄帝族对应于庙底沟类型这种非 主流认识可能是正确的。在此我们有必要作更深入、全面的考察、探索。   首先,史前考古文化与古史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有较明显的对应关系的是 :宝鸡北首岭以及整个渭水流域的史前文化(主要是半坡类型)与炎帝之间的关 系;东方的大汶口文化与少昊之间的关系;山西陶寺与帝尧之间的关系。这三对 关系在学术界几乎得到公认,争议最少,因为考古学文化与古史传说、文献资料 的吻合度最好。在这个框架下,将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视为黄帝文化刚好在各方 面都是契合的:半坡类型和庙底沟类型有共同的文化渊源,两者基本上平行发展 但前者偏早后者偏晚,后来渭水流域的半坡类型很快衰亡而庙底沟类型在中原得 到了最大程度的繁荣和发展,这与古史传说中的炎、黄二帝同源黄帝战胜炎帝取 而代之十分吻合;在年代上,庙底沟类型大体介于半坡类型与大汶口文化之间 (三者有重合部分),与古史传说中的排序“炎帝、黄帝、少昊”也十分吻合。   其次,仰韶文化的时空和内涵在史前考古文化中体量最大、最丰富,影响最 广泛、深远,这与古史传说中炎、黄的地位和影响也是十分吻合的。半坡类型与 庙底沟类型中,又以后者传播最广、影响最巨,这里可借用苏秉琦和王仁湘先生 的有关论述来说明。苏秉琦先生认为庙底沟类型与华夏民族和华夏文化的起源有 关(奇怪的是苏先生竟将红山文化视作黄帝文化,这可能也与“黄帝距今约5000 年”这种传统观念有关,因为据此前的考古发掘在约5000前红山文化的进步性和 文明特征是最为突出、显著的),他在《谈“晋文化”考古》一文中说:“源于 陕西关中西部的仰韶文化,约当距今六千年前分化出一个支系(宝鸡北首岭上层 为代表),在华山脚下形成以成熟型的双唇小口尖底瓶与玫瑰花枝图案彩陶组合 为基本特征的‘庙底沟类型’,这是中华远古文化中以较发达的原始农业为基础 的、最具中华民族文化特色的‘火花’(花朵),其影响面最广、最为深远,大 致波及中国远古时代所谓‘中国’全境,从某种意义上讲,影响了当时中华历史 的全过程”(苏秉琦著《华人·龙的传人·中国人——考古寻根记》,辽宁大学 出版社1994年版)。王仁湘先生对苏秉琦所说庙底沟类型“玫瑰花枝图案”采取 读阴纹(地纹)的方式认读,发现它们构图十分严谨、纹饰清新秀美异常,而且 都是旋纹。王先生在研究分析了仰韶文化系统、大汶口文化、红山文化、大溪文 化、屈家岭文化等中国史前文化中的彩陶旋纹后总结说:“旋纹图案可能隐含着 中国新石器文化一个共有的认知体系,是一个目前还不能完全破解的认知体系, 我们暂可以将它假设或猜想为原始宇宙观体系,还有待更深入的论证。旋纹从一 时一地形成,在完成起源的过程后,迅速向周围传播,以不变的方式或变化的方 式流传,几乎覆盖了中国史前文化较为发达的全部地区。这不单单是一种艺术形 式的传播,而是一种认知体系的传播。正是由旋纹图案的传播,我们看到了中国 史前时代在距今6000年前后拥有了一个共同的认知体系”(王仁湘《关于史前中 国一个认知体系的猜想》,《华夏考古》1999年第4期)。庙底沟类型的繁盛和影 响,在古史传说体系中,也只有黄帝能够当之。我在2001年春完稿的《伏羲画卦》 书稿中说:“真正能够代表中国史前文明水平的遗存(综合年代、遗存实体、影 响等因素)很可能出于庙底沟类型。”对此,我抱有足够的信心。   再次,古有“三易”之说:一说伏羲连山易、神农归藏易、黄帝乾坤易;一 说神农连山易、黄帝归藏易、周代周易;一说夏朝连山易、商朝归藏易、周代周 易。我以为真实情况有可能是:伏羲时代创《连山》易,神农时代继承之,神农 时代又创《归藏》易,黄帝时代继承之,而黄帝时代又创《乾坤》易(后来的 《周易》源于此),夏、商、周则依次承连、归、周三易,故历史上有各种“三 易”之说。《汉魏丛书》所载北宋史官毛渐在民间发现的《古三坟》(即伏羲连 山易、神农归藏易、黄帝乾坤易)的真实性已有王兴业、田合禄等学者研究、论 证,认为不伪。《归藏》易在商代的存在则在考古学上已得到证实(参见:刑文 《秦简〈归藏〉与〈周易〉用商》,《文物》2000年第2期;连劭名《商代的四 方风名与八卦》,《文物》1988年第11期等)。我以为,关于炎、黄行《归藏》 易的传说,证之于仰韶文化,也是非常吻合的。《归藏》易的一大特点是首卦为 纯坤之卦,按传统的说法是崇阴贵坤,《老子》思想与此有关;黄帝行《归藏》 易,黄帝被古人编为中央之帝,中央属土(即地、坤、母),这些当是“黄老” 能够合称的根源。在整个中国史前考古文化中,唯有仰韶文化又特别是庙底沟类 型与《归藏》易的文化特征能够吻合;半坡类型的彩陶盆口沿纹饰及其内涵表达, 主要以阴纹、地纹的方式出现和完成,而庙底沟类型的主要纹饰“玫瑰花卉”型 图案,全部以地纹的方式衬出。庙底沟类型的另一特征性器物双唇口尖底瓶,其 “双唇”亦合《归藏》易的重阴贵坤(阴爻为双短线——,坤卦为阴爻所组成), 古人为什么制作双唇口器物,似无其它合理解释。半坡、姜寨都发现六爻坤卦符 号,直到仰韶文化大河村出土的白衣彩陶钵,仍然用六爻坤卦符号编制十月太阳 历,而且强调“坤之策百四十有四”之数理(参见《揭开易学界的神秘面纱—— 当代中国易学研究反思录》反思之二及《中国国学大师之马失前蹄》,详见拙著 《伏羲画卦——中华史前文明之魂》)。仰韶文化的这些特征与炎、黄行《归藏》 易的传说相契合具有唯一性。   又次,“炎黄大战”(包括黄帝杀蚩尤)是古史传说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一次 远古战争,在龙山时代中原诸考古学文化中迄今尚无线索追踪和考究这次战争, 虽然龙山时代被视为是一个战乱频繁的时代,但在中原尚未发现大规模的异常死 亡和埋葬现象,相反,这种大规模的异常死亡和埋葬现象出现在仰韶文化半坡类 型中。以往学者们根据摩尔根的氏族理论从血亲的角度对半坡类型姜寨二期、渭 南史家、华县元君庙等地点和年代都极为集中的集体合葬和多人二次葬进行解释, 但总是不能自圆其说。比如同是从母系说、血亲关系出发,严文明先生认为是从 外村迁回近亲属的遗骨才造成埋葬人数特多特别集中的现象,不然就无从解释 (严文明《史前聚落考古的重要成果》,《文物》1990年第12期),但苏秉琦先 生却认为半坡类型的多人二次葬违背了氏族公社的基本原理,已是突破氏族关系 的血缘分裂,因为它没有男女、长幼甚至氏族成员与非成员的界线(苏秉琦著 《中国文明起源新探》120页)。半坡类型前期及半坡类型之后都流行单人一次 葬,就是同一时期,半坡类型也是以单人一次葬为主,其他地点都不是多人二次 葬,因此从氏族血亲的角度是无法解释半坡类型那种让人骇异的多人合葬现象的 。笔者认为,半坡类型的二次葬就是“炎黄大战”的结果(一般将庙底沟类型的 年代界定在前4000年——前3000年间,但这是一个相对较晚的年代或者说是仰韶 文化已经分化出来的典型的庙底沟类型的年代。根据苏秉琦先生的认识,半坡类 型和庙底沟类型基本上是平行发展的,庙底沟类型形成的前期应接近前5000年。 苏先生的观点已为近年的考古发掘和研究进一步证实)。这个问题可以多方证之, 而且很多疑难问题循此可以迎刃而解,试举数例:   1、豫北冀南的仰韶文化后岗类型、大司空村类型以及豫西南的下王岗类型, 其性质和文化面貌都接近半坡类型,而且其发生的年代都正好与半坡类型的衰落 相衔接,但是没有半坡类型向这三个地方三支文化发展演变和传播的线索。这些 现象如从“炎黄大战”的角度去看,全部得到合理的解释,即代表炎帝族、蚩尤 族(蚩尤“牛首人身”为炎帝之后)的半坡类型战败后四处逃散所致,此外没有 合理的解释。   2、西水坡45号墓的墓主曾被学者认为可能是颛顼,但颛顼的年代无论如何 没有那样早(前4400年左右)。颛顼是黄帝后裔,在三皇五帝中排在黄帝、少昊 之后。按学界主流认识,颛顼只能在距今5000年以内,因为黄帝才距今5000年左 右或者在5000年以近。笔者认为三皇五帝在年代上有一种前后相继关系,上承新、 旧石器之交,下接禹、启,是古人根据传说编排、整理的结果,但颛顼排在少昊 之后,距西水坡45号墓的年代也有一段距离,因为少昊大汶口文化的上限为前4300 年。根据西水坡45号墓墓葬规格,死者必为部落首领、领袖之类,而死者胸椎、 胸骨、腰椎皆被斩断,肩髀分离,在古史传说中恰好有蚩尤被黄帝擒获后是肩髀 分离。因此可以推断,可能在战争之初,蚩尤即被黄帝擒获并被施以酷刑,蚩尤 族人便抢(或偷)了蚩尤尸骨逃离渭水流域,到达河南濮阳西水坡后才为蚩尤隆 重下葬(有蚌塑龙虎、北斗,却没有大量的生产生活用具以及标志权力的器物随 葬也是一佐证),而豫北冀南的仰韶文化后岗类型即为蚩尤族人埋葬蚩尤后所创 造。   3、长城以北的红山文化,其彩陶的形制和纹饰均具有仰韶文化的基本特征, 它的早期出现了近似半坡类型和后岗类型的“红顶碗”,晚期出现了同于庙底沟 类型风格的圆点勾叶纹(即苏秉琦所说“玫瑰花卉”,其地纹为旋纹),由于这 样红山文化曾被视为仰韶文化的一个地方变体,后来发现了赵宝沟文化、兴隆洼 文化,才找到了红山文化的本土渊源。但仰韶文化与赵宝沟文化是完全不相同的 两种文化序列,红山文化中的仰韶文化因素是从哪里来的呢?晚期的庙底沟类型 因素有一个明显的传播线索即苏秉琦先生描述的沿汾河流域而上的庙底沟类型, 早期的近于半坡类型和后岗类型因素仍然没有传播路径和线索可循,因此它们仍 应是“炎黄大战”失败后炎帝和蚩尤族人从渭水流域逃跑至东北所致。由于前有 炎帝族人逃跑而至,后有黄帝文化庙底沟类型扩张而北上,所以红山文化在距今 5000年前趋于极盛,东北很多民族都视炎黄特别是炎帝为祖先,如“东胡、鲜卑、 乌桓、奚、契丹同源于炎帝,但也同黄帝后裔保持婚姻关系”(傅朗云《牛河梁 “女神庙”族属考》,《北方文物》1993年第1期)。   关中半坡类型的多人二次葬为“炎黄大战”所致,是半坡类型衰落的原因也 是庙底沟类型崛起的起点在宏观和细节上都有较充分的证据和理由,限于篇幅, 此处不再赘述(参见拙著《伏羲画卦》)。   七、对“探源工程”的建议由于古史传说中的炎、黄、蚩尤、少昊、颛顼可 能都不在“探源工程”所界定的龙山时代的年代范围内,因此“探源工程”的目 标和任务可能需要作重大的调整。或者说,对中国古代文明起源的探索和研究, 需要明确两个不同的概念和事情:如果要探索古史传说中的五帝时代,就不要在 考古学文化和年代上先入为主,去局限它、框定它,因为古史传说中可能有真实 的东西,也可能有靠不住的东西,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靠不住的,只有依据考古 材料和考古学研究才能甄别、取舍;如果要探索龙山时代(或仰韶时代)的文明 进程,就不要提什么炎黄、五帝,因为五帝的年代上限是否在龙山时代的年代范 围内,五帝或炎黄文化是否能够与考古学文化吻合起来,与何种考古学文化能够 对应,这些是需要对整个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作通盘和深入的研究之后才能明 确的。人为地将“五帝”界定在某个年代范围内,可能给研究工作带来麻烦、混 乱甚至会陷入困境是不奇怪的;虽然“五帝时代”已是一个通行的说法,但“五 帝”是否同处于一个时代是需要打一个问号的,当然目前也是没有充分论证的, 甚至简单的论证都没有。这问题很有点象易学界将“易学史”界定在《易经》产 生以来的历史一样(参见《揭开易学界的神秘面纱——当代中国易学研究反思录》), 是一种自缚手脚、削足适履。   “探源工程”既定的目标和任务是:主要研究龙山时代又特别是中原地区的 古文化,其年代在前3000年一前2000年这一千年间。但是“探源工程”同时又要 究明“五帝时期的文化与社会。考证黄帝、炎帝和尧舜禹活动的中心地域,考察 该区域、该时期考古学文化的面貌及社会发展状况,研究该文化与周边地区各考 古学文化的关系”。由于黄帝、炎帝、尧舜禹必须放到整个传说时代古史框架和 体系中去考察,即必须同时研究太昊、少昊、蚩尤、颛顼、帝喾甚至包括伏羲、 神农等等,可能与“五帝”文化相契合、对应的考古学文化也必须放到整个新石 器时代考古学文化中去考察,假如黄帝、炎帝正是对应于仰韶文化的话,那整个 “探源工程”就完全是另外一个面貌了:年代上从前3000年一前2000年这一千年 变成了前5000年一前2000年至少三千年,考古学文化上从主要是中原龙山文化变 成了距今7000年一4000年间中国境内几乎所有的主要的考古学文化,长城以北的 红山文化,海岱地区的大汶口文化,西部的马家窑文化,长江中游的大溪文化、 屈家岭文化甚至长江下游的河姆渡、崧泽、良渚等考古学文化都在内。一千年与 三千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和工作量。如果把包括探索“五帝”在内的中国 古代文明探源工程比作三峡工程的话,那“探源工程”目前确定的工作范围和工 作量只是一个“葛洲坝工程”,而且它可能与“工程”的基本目的和诉求“探索 炎黄时代、炎黄文化”没有直接关系。   与中国古代文明探源、史前考古和史前文化研究相关的,还有一个重要问题, 那就是“文明”的含义和中国新石器时代器物纹饰的研究问题。按一般的理解, 文明包含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个方面。由于史前时代没有文字记录,古人的精 神文明便只能靠出土遗迹、遗物以及有关传说和民族学资料作一些猜测,这种猜 测毕竟非常有限,所以起源于西方的现代考古学和文明理论对“文明”的理解便 偏重于物质文明,这是时代和学科的局限所致。“探源工程”所说的文明起源, 简言之即是国家的起源,用的是恩格斯关于“文明”的定义。国家是阶级矛盾不 可调和的产物,研究国家的起源、文明起源必须研究社会组织、结构、社会生产 力的发展水平、阶级的产生等,所以有的考古家认为文明还包含一个“制度文明” 甚至主要是研究社会制度的演进。如田昌五先生就说“这里说的是华夏文明的起 源,而不是什么文字、铜器和城市的起源。华夏文化的基本内涵是古代的社会结 构和各方面的制度。我们所要探讨的就是这种社会结构和社会制度的发祥史” (田昌五著《华夏文明的起源》89页,新华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其实, 传统的文明三因素说“文字、铜器、城市”与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以及“制度文 明”并不矛盾,“文字、铜器、城市”三因素集中地反映了物质文明、精神文明 所达到的高度,而其背后则与社会的组织程度、与“制度文明”相关。所以对 “文明”的完整理解应该是包含三个层面,即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制度文明。 精神文明是指人类精神生活的进步状态,主要表现为教育、科学、文化知识的发 达程度以及人们的思想观念、生活习俗和道德风尚的进步状态。既往的考古学偏 重于物质文明,是因为条件和考古学理论、方法所限(传统的文明三因素“文字、 铜器、城市”之所以能够成立或有一定的道理,是因为它们非常典型,也非常直 观,能够一眼看出的)。现在要探索社会制度、社会形态和演进程度,考古家进 一步要依据和考察古代遗迹特别是墓葬和聚落遗址,这些是不能象文明三因素那 样一眼观尽、即刻可判明的。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制度文明都有一定关系,史 前人类的精神文明状态和程度象制度文明那样,也是不能凭借遗迹、遗物一眼观 尽、即刻判明的,但不能说史前人类就没有精神生活、科学文化、教育、艺术、 信仰、观念等等,当然,研究和探索“文明”起源也就不能撇开这些东西。   与上述问题相关的一个事实是,中国新石器时代器物纹饰(包括一些有特定 造型和内涵表达的遗迹和器物形态)一直都没有得到科学的认读和解释,甚至没 有得到科学的对待(笔者将另文讨论这一问题)。当然,这也是一个世界性的问 题。自近代考古学产生以来约200时间,人们一直都没有对以彩陶图案为代表的 史前人类刻画进行系统而深入的分析和研究,当然更谈不上科学的理论和方法。 美术史家和考古学家都从外观感觉或以西方原始文化理论去看待和理解史前人类 刻画,故以美术和图腾释之,实际二者都流于形式、表面、感觉、主观臆断,用 今人的眼光简单类比而缺乏理性分析,完全没有触及史前人类的思想和心理状态 及思维方式。以中国为例,彩陶盛行于仰韶时代,到龙山时代,除了西部的马家 窑文化外,其他流行彩陶的考古文化基本上只见素陶了。如果彩陶仅仅是美术作 品,为什么中国七、八千年前至五千年前的古人有此雅兴,而在后来的一千年中 他们的后人却没有这种雅兴了?按照有些图腾学家的研究,人类的图腾现象、图 腾文化盛行于旧石器时代中晚期(实际这一认识也是对欧洲旧石器时代洞穴壁画、 骨刻和雕塑的误读所致),新石器时代是图腾文化开始衰落的时期(何星亮著 《中国图腾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11月版)。但是以彩陶图案为代 表的史前人类刻画无论在中国、西亚、欧洲、美洲或者埃及、印度,都主要发生 和出现于新石器时代中晚期,这种图腾理论与考古现象明显不合。仍以中国为例, 为什么中国七、八千年前至五千年前的古人疯了一样地崇拜图腾,而在后来的一 千年中他们的后人却把“图腾”这种神圣的东西给废弃了(或者压抑到内心,不 在遗迹遗物上表现出来)?而到夏、商、周的时候,后人的后人又狂热地崇拜图 腾(考古学家和图腾学家是把商、周青铜器纹饰看作图腾的)?很明显,无论美 术或者图腾,与新石器时代器物纹饰的真相都隔着一堵墙。正象研究“文明”起 源不应回避史前人类的精神文明、科学文化一样,史前考古、史前文化和“文明” 起源研究也不应、不能回避史前器物纹饰。据笔者的初步研究和认识,史前人类 的精神文明、科学文化与史前器物纹饰的内涵表达正是相应的。仍以中国为例, 由于种植农业的起源,以天文历法现象崇拜,有关天文历法的知识、观念、信仰 的表述为核心的史前器物纹饰,盛行于原始农业的成熟期即新石器时代中晚期; 到龙山时代,由于社会组织化程度越来越高,贫富分化、等级观念越来越严重, 作为权力象征的有关天文历法的实践、知识被集中于部落或早期国家的最高层, 以彩陶为代表的器物纹饰便不再在整个社会中盛行,这时便是《尚书·尧典》所 说由领袖和专门的天文历法官员“敬授人时”了;到夏、商、周时期,由于统治 和树立绝对权力、权威以及在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制造神秘感、距离感的需要, 有些史前纹饰便以变相和发展了的方式再次被铸于青铜礼器之上,这也是统治者 自命“天子”、宣扬“君权神授”的一种需要,这种情形在社会分层早的红山文 化晚期和良渚文化中已经出现了,其表现即玉器纹饰的制作(参见拙著《伏羲画 卦》)。   鉴于以上的原因和理由(它不是真理,但它可能更接近事实和真相),我们 建议:①“探源工程”如果确定以龙山时代为主要研究对象和范围,就不宜提探 索炎、黄文化,不能将龙山时代与所谓“五帝时代”等同起来,不宜先入为主地 将黄帝的年代认定在距今5000年左右或以近。②“探源工程”如果要探索“五帝” 的时代和文化,探索炎、黄文化,就不能人为地将其局限于龙山时代。如果这样, “探源工程”要探索、研究的年代和考古学文化与既定的目标和任务将有很大的 不同,即可能需要将一千年(前3000——前2000年)改为三千年(前5000年—— 前2000年)。③根据已知的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的实际,个人以为中国古 代文明起源研究工作可以分做三个时段,分三步走:第一阶段,探索和研究龙山 时代,为探索“五帝”文化、炎黄文化做准备,相当于长江上的“葛洲坝工程”; 第二阶段,探索和研究仰韶时代,大致弄清“五帝”(包括与之相关的古史传说 和人物)的年代框架和对应的考古学文化,相当于长江上的“三峡工程”;第三 阶段,探索和研究前仰韶时代,即距今约一万年前至距今七千年前,完善中国新 石器时代的古史体系,剥离中国古史传说和古代文献记载中真实与虚构、错讹的 部分。④重视中国新石器时代器物纹饰的分析和研究工作;“文明”起源研究应 该考虑史前人类的精神文明、科学文化这一部分;“文明”的三个层面物质、制 度、精神都应尽可能探索,而后两个层面尤需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和精神, 不必按西方的或一些过时的理论去套中国的考古发掘和古代历史文化(这样说并 不意味着是否定既有的理论)。⑤中国的考古家特别是研究史前文化、先秦文化 的学者要补上易学特别是象数易学和古代天文历法这一课;中国的易学家应该将 主要精力转向于研究考古材料,为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研究特别是史前考古、史前 文化研究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并解决《易经》八卦的起源、流变问题,以利于 国民素质的提高和理性精神的培养。⑥“探源工程”应秉持“改革开放”的思想 和心态,应该有对“五帝时代”持不同意见的非主流认识的学者参予,并充分尊 重和论证前述关于“五帝时代”的非主流认识;“探源工程”的立项论证报告以 及工作进展有关情况可在互联网或其他媒体上公开,以接受海内外其他学者、炎 黄子孙和来自民间的监督、意见、建议,同时扩大“探源工程”及中国古代文明、 文化在全球的影响。 【网萃】∽∽∽∽∽∽∽∽∽∽∽∽∽∽∽∽∽∽∽∽∽∽∽∽∽∽∽∽∽∽∽ ◆             夜  游               ·高靖·   作于1999年晚冬时分   一、傍晚的街道上有广告牌、泥水还有姑娘   照例我会说这个时候空气凝重,因为这样说才能把自己更弄得像一个留着大 胡子满脑子屎的哲人一样,所以我说凝重是因为空气并非那样。   空气一点儿也不凝重,就是又点儿污浊。   很多年这个城市都被这样的污浊的空气围抱着,整天都像在下雾,以至于看 不出街道和天空颜色的分别,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相象。   人们就这样在这种环境中走来走去,我从远处向远处看,总疑心那些人会走 着走着就走到天上去。   我在污浊的空气中走了很久就站住了,想着背后喧闹的广告牌和我眼前这个 姑娘在实质上又什么不同,结论是不可分辨,就像街道和天空。   她的围巾在小雪和北风中轻微地扬起,似乎这样的站姿是她训练了很久的一 种定式。我的脑袋越来越迷糊,不管我怎么摇晃,我的比一般人略大的脑袋的迷 糊程度一秒比一秒严重。   我只希望这个姑娘不要开口说话,这个城市里的话语大多让我感到滞重,我 会不舒服也会又跳进滞重的想法。我甚至希望这一刻在春天越来越接近的时间里 顷刻结冻,漫天眩目的阳光,还又花香。我迷失在眼前这个姑娘的的笑脸中,虽 然那和街道上游走的其它笑脸没什么分别。后来我想到,那一刻我的感觉兴许也 是迷糊的,我会迷失在任何一张笑脸中,因为我本来就是迷失的。   我指笑脸。   “你的打火机掉了。”姑娘说。   我的头像要裂开一样的痛。   姑娘转身走掉。我突然“喂”了一声。姑娘回头,围巾在乱动中乱了方向, 我看到姑娘的刘海在不太光鲜的阳光中呈现一种暗红色。   “可烟还在燃着,对吧?”我说。   姑娘皱了一下眉头,并没有说我是神经病就走掉了。   我站在我原来站的地方,低头看看我失落的打火机在泥水中委屈的形象,就 想:生活是一堆烂泥,踩上一脚,多好!我也走掉后,兴许还会想:我在做什么? 不知道。   我的分析力在这个冬天如茧抽尽,剩下的是一个蚕蛹,煮在滚水里不安分地 随着水流击打锅底,然后又去油锅里大放厥词,被弄得表面坚强,用筷子一敲就 碎掉。   打火机还会在泥水里继续躺着,直到有个停留在火柴阶段的烟民哥们儿拣起 它,发现它没有火石,那它又会去另一滩泥水里继续躺着。晚冬时的傍晚它还会 被冻结。我则走了,走进面积很大却总让我感到憋闷的家里,脱掉脏兮兮的衣服 准备晚饭,最后在油烟中品味一杯浓茶,忘了不久前在街上走路头会迷登登的自 己,也忘了围巾轻摆于风中提醒我掉了东西的姑娘,记忆中的只是游走在街道上 的那些笑脸。   不停的叹息,以便让寂寞包裹。   仿佛所有的空气都在往四处发散,我坐在椅子上忘了把脚放在地上。电视屏 幕上的影象轮换重复,我不断用遥控器麻醉思想。终于有一刻所有的画面变成了 单调的雪花,我再就在椅子上进入了梦乡。就像这一天蒸发掉了一样。   二、我觉得我可以逃离   我觉得我可以逃离,在淡淡的轻烟包裹中,丛林里到底蕴涵着多少人力不可 企及的关联,谁能预言呢?   我开始行走,好象我本来就在行走一样。   我走过一片黑色的草丛,发现这种草细细的,顺服地俯在土地上,我又发现, 每一株草上都结着一只眼睛,我眨眨眼,那些在被我注意到后显得醒目的眼睛也 眨眨眼,整个景色露出诡异甚至猥亵的笑容。我感到头皮发痒,腿一软坐在了空 地上,听到那些眼睛放肆的笑。   我疑心那笑的真实性,就在每一只眼睛下面发现了一张小巧的嘴,它们笑过 之后就互相亲吻,吸吮有声。   我觉得我可以逃离,就进入了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   许多的屋子,街道上拥挤得全都是人。   每一间屋子都是空的,我只能顺着人流游走,而且发现人流只是按照不同的 路线在同一个地方画圈而已。每一个人都掩饰自己的眼神却又做出各种不同的表 情,当一对男女相遇之后,他们的手指就会铰链在一起做出各种姿势,之后就走 进路边的某一间空屋子里面。有好几次我跟着他们走进去,以为我可以看到一些 东西,却发现,我们并排躺在一起变成了两株植物。   空屋子里排满了植物,各种各样的植物。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遇到了那橘红色的女人,她匆匆地从一间屋子里出来, 表情惊惶,口里默默地小声歌唱。   我期望我能像那些变成植物的男人那样遇到一个女人,就真的遇到了一个女 人。   我低着头看着她短短的头发,以及微微晒黑了的脖颈,她无袖连衣裙的宽大 让我看到了她的白色胸罩的一部分。我们没有互相伸出双手,手指也就没有铰链 在一起,我想我是怕变成植物。   我们就那样默默无语在随着人流的方向盲目游走,不断地看见新的男女走进 空屋子变成植物。我们随着人流盲目游走,直到游走的人渐渐稀少,这个城市成 了植物的天下。   我们停下来,在各种味道混合的空气里拥抱,身体向着天空的方向浮起。   她的腰肢极细。   我还听到风在耳边哭泣。   植物的城市在地面上虚无得只剩下一个光点。   我觉得我可以逃离,却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床上。身边的景色没有星星,没 有树木。   我躺在一间有火墙的的房间里一顿一促地呼吸,而且手臂上鼓满了血管的痕 迹。一个老女人端着一只托盘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肯定我认识她,她的眼神中有 那橘红色女人的痕迹。我们刚才还在拥抱中升向天空。现在我却躺在这里一动不 动。   这个房间的天花板是一面镜子,镜子里躺着一个老头子。   那是我。   我老了,或者说我看到的我老了。   我一张口,涎水就会流出来,老女人就用托盘里的 一块白毛巾擦拭我的嘴 角。她那么安静地一只手把着我的手,头枕在我的肘窝,半蹲地俯在我的身边。   我一面流着涎水,一面给她讲述我看到的东西:一大团雾里包裹着一个很可 笑的石头,这块石头生来就没有口和鼻,所以就总是感冒;有一条街道是曲曲折 折的构造,它要求行走在它上面的人必须以直线的形式行走,好多人因此在街道 的两边结婚生子,终老一生;长相恐怖的老巫婆半夜褪下满是褶皱的皮肤变成俊 俏的女子疯狂地追逐一个老头子,希望成为老头子的女儿……我还向她讲到长着 眼睛会亲吻的草和满是植物的城市,以及她露在袖口外的一部分白色胸罩。我反 复地诉说,视线慢慢模糊起来,我感觉自己的精力正在一丝丝的从身体游离出去。   老女人缓缓地替我搽去涎水,直到白色的毛巾变成了红色。   我突然站起来走向这个房间的门。   我有想回头看看的想法,我就回头。   我看到——   老女人俯在我的身体上默默哭泣,眼泪是桔红色的。   我死了。   我摇摇头拉开门。   一阵风吹来,把我,吹走了。   三、乞食者和鬼魂   我奇怪许多事情。   我有时是一块石头,有时是一棵树,甚至有时是一只不断飞翔的鸟。   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在思想可以覆盖的世界,我是神明。   我看见灯光对背影的依恋,在看不见自己的地方得到自由。   我受了拘束,就在行走中不知不觉进入一个又一个奇怪的空间。时间的跨度 消失不见,我看到许多平常人看不到的事情。比如:阳光呈折线照在一只正在吃 草的兔子身上,兔子会变成一匹马;鱼在游动时会不小心游进一块石头,把自己 永远陷在囹圄中;一个女人的衣服底下隐藏着十三把剪刀,每把剪刀上都有一颗 纸剪的心;树向着大地的方向生长,每颗果实都是虚影……这些事情都是我在不 断行走中发现的。   尽管我成天躺在床上,但我仍是个疲惫的行走者。   确切地说,我在那江边的树林里遇到这个乞食者是在夕阳照耀下的下午的四 点三十四分,我之所以把时间描述得如此准确,是为了表示时间的维度其实在作 为神明的我的心中还仍旧存在,更为了不想让别人瞧不起我用一棵大树的肚脐上 的一块树皮新做的手表,这表花了我很多心血。   乞食者很舒服地躺在一大片落叶中,他的衣服光鲜,干净,头发和皮肤也很 干净,甚至比我还干净,但这不影响他成为一个乞食者。   我站在他的面前,好让他对着我说话。   他说:   “朋友,把着我的肩膀,别让我在靠在大地站着的时候摔倒了,用根木棍支 着我也行呀。大地总是很吝啬它的温柔,它不愿让一个乞食者依靠呀。我从来不 向它索取什么,只想依靠着它罢了。”   我把我的新手表藏在我的身后,这个乞食者乞讨的是每个人喜欢的物什,他 会把它们吃掉。   乞食者诡秘地笑了笑,他指了指旁边不远处的一条江,继续他的谈话:   “那条江,水宽呀!一个女子跳下去了,她端着的簸箕里的枣我吃到了,很 甜。她就是前面那个大集中营的女囚犯,她很漂亮呢!”   我发觉乞食者要撒谎了,就离开那里。最后我看到乞食者很舒服地伸展了一 下身体,继续他的美梦。我讨厌这个乞食者,虽然他总到处宣扬我是他的朋友, 同时我也知道这个讨厌的家伙说的细节我将会在不久之后遇到,所以我才讨厌他。   乞食者在他躺下之前名叫预言者,他有许多预言都实现了,也有许多预言都 落空了。   我见到过他被一块石头和一块绿色的手帕追杀,他就在这里改了名字,成了 乞食者。   我走了一会儿,天黑了,又回去。看着乞食者心满意足地吃了我的树皮手表, 气呼呼地离开了。   乞食者说的话要分析着听,他的话中也有很多真实的成分,比如这次,他说 那投江的女子很漂亮就是真的,因为这个女子的鬼魂正湿淋淋地跟着我走呢。   “你湿透了,会感冒的,我有一次感冒烧到了四十度,好玄就死了,你不怕 么?”   鬼魂不说话,她的脸色泛青,她一定很冷。   “你的枣还有吗?甜不甜?我爱吃脆枣,一咬咔咔地响,我的牙很好,虽然 有两个虫牙。”我说。   ……   “我的表没有了,要不我就把它送给你,但你得先擦干净了。要不它就湿了, 就不走了。”   ……   “我想我可以用一只羊角和几块石头做一只电筒送给你,你用它来照脸,会 吓坏很多人的。”我说。   ……   “其实你很漂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乞食者给你认识,他吃了你的枣 儿,他应该娶你,但你得成天躺着。”我说。   ……   “我从前有个妻子,她穿橘红色的无袖连衣裙,我被风吹走之后,一直没有 见过她,我要找到她。仔细闻闻她身上的那种无法说出来源但是有些让人难以忘 记的味道。”我说。   ……   “你死了,挺好的。我也死过,可是后来我被风吹跑了。”我说。   ……   她不说话,我就认为她一定是没有幽默感。   在我走到那个大集中营前时,她离开我的絮叨径直向集中营飘去,后来我听 到好几阵尖叫。“原来她有幽默感!”我说。我又看到几个拿枪的兵冲出营房对 着八个方向扫射,有一颗流弹飞向我,穿过我的身体,我只是笑了笑。   四、我是刻在树皮上的墓碑   我经常在一块四周生长着毒蘑菇的空地上摆积木,可是每块积木都自作主张, 都不听从我的分配,它们在晦涩的阳光里是那么气人,后来我把它们种在空地上, 弄得十指全是泥土,我去附近的一处小溪里洗过手回来发现空地上长出了一棵大 树,树上七七八八地结着的积木都在骂我不是东西。他们非要我做其中的一根树 杈,我不同意,辩论说:是我用辛勤的汗水种了他们,要变,我应该变成一块树 皮才是。   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真的变成了一块树皮,浑身是崎岖的纹路。   我做为一块树皮和那些积木争吵了好几天。   我告诉他们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我变成树皮会耽误我很多宝贵的时间, 我甚至央求他们,我说我要去找我的妻子,虽然我除了她穿一套橘红色的连衣裙 之外回忆不出她的相貌,并不太确定我是否真的认识她,但我一定要找我的妻子, 因为她是我的妻子。可是,无论我怎么说,我都哭了,积木们依旧叽叽喳喳地笑 话我,直到我被一个小伙子从树上挖下来。   我在小伙子的肩头对着积木做一切一块树皮所能做的鬼脸气那些积木,其中 有几块气得从树上蹦下来追着要打我,但它们被那些毒蘑菇俘虏了,成了毒蘑菇 的丈夫。   小伙子有一把锋利的剑。   他用剑在我的身上歪歪扭扭地刻了几个字,把我插在一个馒头状的土包前面。   我饿了,但我被用作了墓碑。墓碑没有吃饭的权利,我饿了也是白饿。   小伙子把剑在空中划来划去,我疑心他在做一种新潮的减肥操,可他并没有 胖到必须减肥的地步,那一定就是健美操!我想。   五、淫荡的屁股和老套的故事   小伙子说,他的声音在暗夜的旷野里回声很大。   “我深山学艺十五年,练成了这套天下无双的飘香剑法,可是,袅袅,你却 死了,我要给你报仇!”   我心里哦了一声,原来那叫剑法呀!   我感到头上冷冰冰的,向上看看,原来是个屁股。   我认识这个屁股,它是那个投江的漂亮女子的。   屁股打着哆嗦对我说:   “这个傻B,昔人已随江水去,何必单恋一只花。况且这只‘花’早就被人 糟蹋了。”   我很好奇屁股的这番话,但我只关心坐在头上的这个鬼魂会不会吓着这个好 心地把我从积木的手中解救出来的会耍剑的小伙子。   屁股又说:   “你不信么?我离被糟蹋的地方最近了,我能撒得了慌吗?多亏那些集中营 的士兵大哥们没有唱后庭的断袖之癖,我才保全了自己。”   我说:   “要说你就说细节,这些屁话还是少说的好!”   屁股嘿嘿地冷笑,却不愿把细节告诉我了。   这个漂亮的女子有个淫荡的屁股,这不好。   小伙子耍完了剑,对我说,或者可以理解为对着埋着那漂亮女子的尸体的土 包(坟墓)说:   “袅袅,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我有些生气了,这个故事太老套了:一个女子被流放到集中营里做囚犯,还 被管营的狱卒强奸。她的旧相好在深山拜师学艺,下山解救她,她却因为受尽折 磨投江嗝屁了,这么土老冒的故事真没劲儿!   我还想,这个耍个破铁片子就觉得自己了不起的小伙子的确有点儿傻呵呵 的,他在深山一定是遇到那个一半是蓝,一半是白头发的巫婆被弄坏了脑子。集 中营里有的是枪,还有坦克、大炮和导弹,就这么个破铁片子,人家还不把他打 成筛子。   我生气了,就走了。   我走了一段路,回头看见那小伙子还对着那坟说话。墓碑还在,我却走了。 也可以说,我不是树皮了,我要离这个可笑的故事远一点儿。   我要去寻找我的妻子。   六、絮叨和广告推销员   我真的开始在我的世界里寻找我的妻子。   被风吹走之前,她是一个老女人,可我死了,我死的时候也是老人。但我现 在……   我现在弄不清楚自己的年纪有多大。我从来不曾注视过自己,也根本无法注 视自己,可不管她是老是少,我总要找到她才行。   我分不清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也分不清风要向哪个方向吹去,也就弄不明 白我的出发地在什么地方。   那扇开着的门在哪里?   我的妻子流的眼泪会不会在那个地方流成了一个湖?   我寻找一个桔红色的湖。   我寻找我的妻子。   我试图在报纸上刊登一则彩色的寻人广告。   一个汗津津的广告推销员坐在我的面前,瞪着好奇的眼睛。天气不热,外面 还飘着雪,这个广告推销员在我临时办公的这间有十个门、一个窗户的房间里汗 津津的。他不断地伸着舌头,我疑心他是一只狗,就在他的西服后面发现一条左 右摆动的短尾巴。   我不能忍受和一只狗谈话,就在我听完他足以说服我用十三块芝麻饼换取一 个整版的彩色寻人启事的理由后,把他赶出了我的临时办公室。   我拉错了门,有十个门,也难怪我会拉错。   那是一扇没有台阶,下面是一个悬崖的门,我听到广告推销员发出的惨叫, 连忙关上了那门。   广告没有做成,我只好继续行走,用直觉在行走中寻找我的妻子。   七、体育场的足球骚乱   我在那个体育场举行的那场足球赛的看台上认出了许多熟人。看台上密密麻 麻的全都是人。   很多植物组成一个方队整齐地呐喊,我知道它们曾经是人,而且是我被风吹 走之前见到过的人。它们都是那些钻进空屋子的男女变成的。   我清楚的记得,我的妻子在遇到我之前曾经从一间空屋子里惊慌地走出来。 这里有两种解释,第一种解释是:她因为好奇而跟一对男女钻进了空屋子,见到 那两个人变成了植物,好奇被惊吓所代替;第二种解释是:她就是那两个人中的 一个,她是一对曾经铰链手指的男女中的女人,和她铰链手指的男人变成了植物, 她逃脱了。这两种解释的可能加起来,至少会有三个人见到过她。   这些植物十分投入地呐喊,我必须威胁它们,说我可以折断它们的枝杈,我 才可以逐一询问它们。我确信它们之中肯定会有人见到过我的妻子,即便是曾经 见过。可我失败了,每株植物都否认自己是人变成的,他们十分固执地说,他们 原来是一群在草原上驰骋的野马。他们在撒谎,在我说到那些空屋子的时候,我 分明看到他们的脸红了。   我没有询问到什么,但我有了希望,这些植物来这里看足球赛,说明那个满 是植物的城市距离这里一定不远。我满心欢喜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等待足球赛完事 之后跟踪这些植物,返回那个我和我的妻子相遇的地方,我死了,她说不定会回 到那个地方,寻找回忆,或者寻找另外一个男人。   但我又失败了,因为我看的这场比赛的主队输了,愤怒的观众向场地乱掷东 西,很不幸,那些植物被当作了武器,我根本来不及阻拦,植物们就被掷到了足 球场上,并因此砸死了一个主裁判。   看比赛时,我还遇到了乞食者,我十分奇怪他的存在。   他说:   “没什么,朋友,风总会不断地吹来吹去,你不一定非能去得了想去的地方。 你在你的叙述中,省略了很多细节,比如时间,你死的时候,在你被风吹走之前, 你是老头子,那么你今天所看到的植物如果是你当初看到的那些,他们早就应该 枯萎了,但你看它们是那么生机勃勃的。”   我疑心是我的树皮手表让他有了时间概念,以至于让他都躺不住了,跑来这 个地方。   我不喜欢有时间概念的人,我不喜欢时间,我的世界没有时间。   我不相信乞食者。   乞食者不看球赛,他一面盯着观众们谁有什么喜爱的东西,一面又说:   “别单纯了,朋友。我赞美你的爱情,但不相信。我认为你是在死之后没有 什么事情做而找的这个借口,你为什么非要找你的妻子呢?因为你爱她那么简单 么?”   我认为乞食者要改名字了,他应该叫演讲者。他一定受了什么刺激,但他现 在还是乞食者,我就得把我可能喜欢的那些饰物全藏在裤兜里。   “朋友,如果你真的要找你的妻子,我可以介绍我的姐姐给你认识。我的姐 姐年轻漂亮而且妖娆,你见到她,说不定会不想去找你的妻子了呢……”   这个讨厌的家伙!   他又说了一个陌生的人,这意味着我又将会遇到一个陌生的人。我要找我的 妻子,如果我总是遇到陌生人,我会忘了我妻子的容貌的。   我不愿再听到乞食者的话。这次我的愿望实现了,因为比赛结束了,乞食者 像许多愤怒的观众一样,疯狂地向场地里扔东西,扔植物。我一个人很茫然地看 着植物们被扔光,观众们又卸下座椅继续抛掷,我看到一只足球在满地的足球运 动员的手脚头之间拼命地左躲右闪向它掷去的东西,它的身手很敏捷,但是它还 是坚持不了多久。   我飞快地冲下看台,速度之快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抱起足球跑出了体育场。   足球在我的怀里挣扎,它说:“放开我!我是足球,我应该死在足球场上!”   我没搭理它,我继续跑,直到确信可以长时间看不到乞食者。   八、我对足球犯下的罪行   下面是我对那只足球说的话,后来它在意外之中变成了别的东西,但它的忍 耐力让我佩服,我绝少见到这样能够听完我的絮叨而不说我混蛋的东西,尽管它 只是一只足球。   我说:   “现在的风真好啊,可是它怎么吹不走我了呢?一定是因为我走的时间太长 了,身体变重了,我在被风吹走之前也很重,风也吹不走我,可为什么我在被风 吹走的时候身体会那么轻呢?”   “我想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最温柔、最可爱的妻子,尽管她不让我喝酒, 不让我抽烟,不让我在大庭广众下耍驴脾气,更在我自信心膨胀时总要给我当头 一盆冷水,但她还是最温柔,最可爱的妻子。你知道吗?她的手臂是胖嘟嘟的, 身上也是胖嘟嘟的,别人却看不出她的胖来。我总管她叫胖妞。我们每天要走五 公里,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有我们的足迹,清洁工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扫掉它们, 为此,在我们恋爱的那段时间里,清洁工的薪水是最高的,有很多工程师和高级 面点师都改行做了清洁工,那些足迹真的很难扫,每一个足迹我都要把心拿出来 在上面盖上戳记,证明我去过那里。”   “我的妻子爱耍小性儿,每回我说我爱她,她总要轻蔑地撇嘴,我十分讨厌 她撇嘴时的表情,但我总是对她说我爱她,而且FOR EVER,以便经常能看到她撇 嘴。”   “我每次问她爱不爱我,她都说不爱,问她想不想我,她都说不想,问她我 好不好,她都说不好,哪儿不好,哪儿都不好。我总问她,她也总说不,我知道 她爱我,她脸皮薄,说不出口,我不在乎,我就总问她,她就总说不。”   “总说不呀总说不。”   “她喜欢的我都试着去喜欢,原先讨厌的也试着去喜欢。我原先讨厌交际舞, 不愿意看两个人缠在一起对着对方的脚尖使劲的样子,但她喜欢,她说她会 45678步,我就试着去喜欢。”   “我原先思想肮脏,我发现她有很多那个方面的知识都不懂,在她的纯洁面 前我显得很渺小。”   “她总是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我一眼看不到,她就会跑掉,因此我很少睡 觉,我总睁大眼睛,怕她跑掉,我曾经雇了几只蛤蟆作哨兵,可后来我把他们吃 掉了,我妻子做的青蛙汤好极了。”   我讲得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唾沫横飞,口干舌燥,那只足球可怜巴巴地在 我蹲着的空地上听着,我把它用胶粘在了那里,而且把它的耳朵用牙签撑开,还 不让它睡觉,它没有手,捂不上耳朵,因此足球只能可怜巴巴地听。   我为了证明我的妻子存在过,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那是我和妻 子在上一只熊猫讲授的如何用竹子编织网球裙的课程时,极其无聊中写下的,上 面有我的妻子的乱草一样的字迹,我也不管足球认不认识字,就硬让它看。   纸上写着:   我写:你今天气色很好,很适合挨揍。   她写:你今天气色也不错,很适合去死。   我把这两句话又大声朗读了十遍,并且笑得前仰后合的,足球不笑,我就使 劲儿拉它的嘴角让它做出笑的样子。   足球不是窝囊废,它虽然没说我是混蛋、笨蛋、傻蛋之类的蛋,但它还是忍 不住了,它说:“我们扯平了。”它想跑,但它被粘住了,跑不了,它拼命地挣 扎,后来,在我想放了它的时候,我看见空气中一道蓝色的闪光划国足球圆墩墩 的身体,足球突然变成了两半,气儿没了,软塌塌地成了两块皮子,那两块皮子 就唱着歌,抱着膀儿跑掉了。   九、镜子里的漂亮女子的鬼魂   我听到空气里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我解救了一个生命,看到生命获救的愉悦,袅袅,你高兴吗?”   我知道这是谁了,他就是救过我的那个小伙子,我想溜,因为他有一把很锋 利的铁片子,不,是剑。虽然他有点傻,但我不是集中营里的兵,我没有机关枪、 大炮和导弹,现在的情形是我傻了。   可我刚走几步,他的剑尖就抵在了我的腰眼上。   他说:“站住!你这个恶魔!”   他一定不认识我了,这也难怪,他救我的时候,我是一块树皮来着。   我心中不断咒骂着乞食者,是他让我碰见那个漂亮女子的鬼魂,又碰见了这 个小伙子,还会再碰见他的什么姐姐,最可恶的是这个土老冒的爱情故事总纠缠 我。   我回头,看到那个小伙子。他身后还飘着那个冷冰冰的、有幽默感的漂亮女 子的鬼魂,当然还有那个淫荡的屁股,我甚至听见了那个屁股的幸灾乐祸的笑。   我被他们押着走,我不想和他们一起走,因为我没空,我还要去找我的妻子 呢。可我没办法,我傻,我没有枪、大炮和导弹,我就只能被押着走。   夕阳呈现一种碧绿色,几只高脚杯在路边散步,酒淌了一地。   我的裤兜里有一面镜子。镜子很大,但没有框,因为拿它而划破了我的手。 这面镜子我一般不用,因为我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我使劲地照,镜子能照见所 有的景物,但就是照不见我自己。我之所以把它从裤兜里拿出来,是因为我想证 明那个漂亮女子是一个鬼魂。   我的逻辑很简单,我死了,镜子照不到我,那女子也死了,镜子肯定也照不 到她。   我把镜子从肩头上伸出去,好让自己看得清楚,但那小伙子在往镜子里看了 一眼后,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风也似的跑了,连剑也没来得及收入鞘中,我也 差点儿尖叫起来,因为小伙子身后的鬼魂变成了一具白骨,发着惨绿惨绿的光, 那个淫荡的屁股也只剩下了一个骨盆。   我叹了口气。   一定是天气太热了,漂亮女子腐烂了。   我很庆幸自己又一次摆脱了这个无聊的土老冒的故事。   我把镜子送给了那个已经变成白骨的漂亮女子的鬼魂,听到她嘤嘤的哭声, 摇摇头走开了。我很奇怪,为什么漂亮女子的鬼魂能够在镜子里出现,而镜子却 照不见我的,难道我不是鬼魂?我没死?   那个女子的鬼魂在旷野里拿着我送她的镜子嘤嘤的哭泣,她的心上人被她吓 跑了。   我有些愧疚。   我不喜欢有情节的故事,因此我可以轻易摆脱,我没有传奇般地变成别的什 么逃离所面临的困境,甚至没有恳求路边的高脚杯们帮忙,我只用一面镜子就逃 脱了。   我说过我是神明,好象还真是那样。   十、乞食者的姐姐--引诱者   我见到这个穿桔红色无袖连衣裙的女人并没有跳起来,也没有冲过去拥抱她。 我冷冷地看着这个女人,看着她小巧的有雀斑的鼻尖,锃亮的双眸和胖嘟嘟的胳 膊。   我说:   “你是谁?”   女人说:   “我是你的妻子呀!”   我说:“你是谁?”   女人说:“我是你的妻子呀!我是胖妞呀!”   我说:“你是谁?”   女人说:“我是你的妻子呀!我是胖妞呀!我穿着桔红色的无袖连衣裙呀!”   我说:“你是谁?”   ……   我说:“你是谁?”   那女人眨了眨眼睛,她的衣服就一下子变成了白色的,她的腿很修长。   女人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的妻子呢?”   我注意到她的容貌也变了,我形容不好她具体长的什么样,反正让我讨厌。   我说:“我的妻子的裙子并不完全是桔红色的,那上面有许多有三角形绿叶 衬着的银白色的宝石花,我的妻子十分喜欢那些宝石花,把它们用线很仔细地缝 得很牢固。在秋天的夜里,那些宝石花会像夜莺一样歌唱,我曾经有一回想用脚 气水把它们弄哑,但挨了我妻子的一顿好打,她把我胳膊上掐出了一个好多天才 褪下去的黑记。”   “你真的那么爱你的妻子么?”女人说。   “我的妻子是最温柔、最可爱的妻子,虽然她总是对我说的话不以为然,她 告诫我不要把自己认为的都当成真理强加给别人,却把她认为的都当成真理强加 给我,我不同意她就会生气,在人多的时候也不会给我留面子,大声地让我滚, 但她仍是最温柔最可爱的妻子。”我说。   “我是乞食者的姐姐,我叫引诱者,”女人很妖媚地笑。然后她脱掉她自己 的全部衣服,露出一个女人不应该在陌生男人面前露出的一切。天早黑了,月光 在她身上折射出一层粉红色的雾。她一边用右手向我招手,一边用左手抚摩自己, 她的动作很轻柔。   我说:   “我妻子身材没有你好,个子也没有你高,说实话,她没有你美丽,但她是 最温柔、最可爱的妻子。”   我说完就离开了。   引诱者在我转身后说了很多恶毒的话,后来她打了一个喷嚏。活该!她不喜 欢穿衣服,她感冒了。   后来我好几天都泡在一个非常冷的泉里,我只感到浑身燥热,总有什么东西 想发泄出来,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想我的妻子,但总想到她露出袖口的一段白色 的胸罩。   再后来我怕感冒就离开了那泉,一边走一边骂自己思想肮脏。   如果我碰到了乞食者我一定会揍他,一定是他泄露了我的事情,他和引诱者 合谋要害我。   引诱者是很多地方传说的恶魔,专门引诱爱自己妻子的男人。据说她每和爱 自己妻子的男人交媾一次,她的美丽就会增加一分,很不幸,那些爱自己妻子的 男人就会变心,而且还会变成一滩胶泥。引诱者甚至用那些胶泥建造了一座宫殿, 名叫“变心者宫殿”。   引诱者是一个不好的女人。   十一、我还得行走也就还得寻找我的妻子   有的时候我也会感到困惑,身边的景色每天都迥异。我更喜欢单调的旅行, 太过丰富的内容在我看来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也很累,我因此会走得很慢,我总 得把我走过的地方都找遍了,确信我的妻子不在这里我才可以离开,即使如此, 我还得冒着我的妻子跑到我已经找过的地方的危险。   尽管我的寻找计划缜密而且步步为营,但我的寻找还是无头苍蝇一样的四处 乱撞。   我不停地想见到我的妻子,但心里又期盼着晚一些时间见到她。见到她我不 知道我可以说些什么。我甚至有些怕见到她。她总是喜欢十分蛮横地对我说话, 我很不喜欢她对我说话的方式,但没有办法,我爱我的妻子,我从来没有考虑过 我的爱的真实性,我的爱是我自己的爱。我妻子对我的爱呢?我不敢想。她从来 都不说,让我无从知晓。   我的爱只是单纯的付出,不愿索取回报。   在我死了之后,我就更不愿想这些复杂的事儿了。   我只是一味地行走,让疲惫淹没困惑。   在无尽的困惑中寻找一个没有头绪的爱人,我的寻找有种殉道者的惨烈味道, 我开始相信乞食者说的一些话。他说:“……我认为你是在死之后没有什么事情 做而找的这个借口……”   可既然我总得行走,也总需要一个继续行走的借口。   我如何进行一种无借口,无目标的行走呢?   我的妻子就算我行走的借口,我也甘愿忍受。   我还得行走也就还得寻找我的妻子。   十二、记忆小镇   “回忆里有什么呢?”   我听到好多人聚集在这个集镇上窃窃私语,他们的表情迷离,在春天野百合 开放的时候他们也不愿意笑一下。   我走到这个地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我迷路了。   我不该到这个没有欢笑的地方。我不喜欢没有欢笑的地方。   这个地方的人都锁紧眉头,表情迷离地聚集在一起讨论回忆的问题,好象他 们只生存于过去,现在对他们毫无意义。他们不断剖析那些纷乱的往事,即使谈 到过去有过欢笑的事情的时候他们也不笑,相反,他们的表情会更加痛苦。   我起初认为他们四个、五个地聚在一堆儿,蹲在地上是在掘蚂蚁洞,因为他 们的姿势实在是太像了。   我拍了拍离我最近的一堆人中的一个男人的肩膀,那男人回过头,没容我说 话,就说:   “向夏天说再见!”   然后他又回过头继续他和同伴们的回忆,表情依旧迷离。我认出他是我从前 的一位老师,那时他教物理,总喜欢用脚批改作业,但现在他是这个记忆小镇里 的一个回忆者。   随后,我又发现很多认识的人,甚至整个小镇都是我从前认识的人,他们原 先只在我的回忆里,小镇他们全部都在我的面前。   没有一个人认出我,他们只顾自己的回忆,我突然有种想加入他们的冲动, 过去永远像一个诱人的梦,拉着我的手,温柔地唱着老歌,但我忍住了。我想到: 如果这些人都是我过去认识的人,那么我的妻子就有可能也在这里,如果她怀念 我,她会在这里怀念和我一起的日子。我发疯似的找遍了镇子里的每一个人。   我失望了。   我没有发现我的妻子,甚至没有看到乞食者、拿剑的小伙子和那个变成白骨 的灵魂。我奇怪这个镇子的存在,怀疑我看到的这些人是不是一个圈套--恶魔 或许只是我的记忆幻化的结果,或者可以说,他们的面貌随着每一个来这个镇子 的人的回忆而变化,他们诱使他们成为回忆的俘虏。我正是他们的目标,我得逃 走。   我正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些人向我围拢过来,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他们让我 的逃跑没有了路径,他们开始轮流向我述说我经历过的每一件往事,每一件都那 么真实,而且述说的人也就是当时的那些人。   比如说我曾经在幼儿园睡午觉的时候跑肚,把大便拉在了裤子里,让小朋友 们取笑,一个可亲的阿姨帮我洗了裤子……   初中的时候我和一个女生同桌,她让我去她的书桌里拿抹布,我随手拿了一 包东西给她,她脸红得像火烧似的,我才发现我拿出了一包卫生巾……   高中时我向一个女生承诺她二十七岁嫁不出去我可以养她一辈子,三天后她 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却忘了那件事……   ……   那些人尽说一些回忆中的片段,如果我活着,我会被融化掉,那些往事会融 掉我,但我死了,我只会在想起那些往事时微笑一下,我只想找到我的妻子。   如果能找到我妻子,我愿意抛弃一切回忆。   我逃掉了。   那些人依旧喋喋不休地和我谈论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   但我逃掉了。   十三、变心者宫殿   这次的经历有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我到的这个小镇里有一切我回忆中的人,那么,怎么可能没有我的妻子呢? 她在我的回忆里存在得那么亘久,我死之后没有去找别的人,我只想找到她。如 果这是个诱使人沉溺其中的记忆小镇的话,那么它只需要幻化出我的妻子,我完 全可能留在那个地方再也不会继续行走了,但它没有,它幻化了那么多不相干的 人,不相干的事。   我没有见到我的妻子,没有听到我和我妻子的往事。   我有些疑心是不是我没有找遍小镇。于是我就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小镇所在的 山谷,但是,小镇消失了,山谷里野百合依旧盛开,小镇却消失了。   我看到一座深灰色的宫殿,宫殿的大门上,写着五个字--   “变心者宫殿”   之后我又看到了引诱者,这次她没有裸体,一块粉红色的绸子包裹着她。   她说:   “你真的爱你的妻子。”   我不想和她交谈,我讨厌这个女人。   她又说:   “你是我见过的无法引诱的唯一一个男人。”   ……   “你知道引诱者的命运吗?”   ……   “如果引诱者失败了,她会消失,永远消失。”   ……   “你忍心让这么美丽的身体和灵魂消失吗?”   ……   我又走掉了,我听到引诱者在我身后哭泣。   这个女人不值得可怜,她只是为自己快要消失而哭泣罢了。我可不想变成胶 泥,我得去找我的妻子。   十四、乞食者的引诱   我不太清楚引诱者在我离开之后消失了没有,我没有伤心,只是有些愧疚, 因为我看到乞食者正人模狗样地坐在一枝伸向道路的树杈上静静地看着我。我们 曾经是朋友,他的姐姐因为我消失了,我无论如何也得弄出一点点儿愧疚的样子 来让他看看。   乞食者的眼睛干干的,不像哭过或正要哭泣,而且他的表情平和,像什么都 没有发生过似的。我开始疑惑。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越来越难于理解。   乞食者说话的速度很快,并且丝毫没有让我插嘴的意思。我就站在一旁慢慢 地听。   乞食者像受了刺激似的不停的说: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真的是神明么?你不过是一个死过了无所事事的鬼 魂而已,你的漂浮没有目的,于是你就顶了个爱情的大帽子四处招摇撞骗,说什 么寻找你的妻子,多么无耻,多么让人可笑的事情。”   “你瞧不起别人的故事,说人家是土老冒儿,还把人家拆散,让人家姑娘变 成一副白骨,还不惜诽谤说人家美丽的姑娘有一个淫荡的屁股,非得在圣像头上 拉一泡屎才能满足你狭隘的心胸。可你怎么就不想一想,你的爱情难道就不土老 冒儿么?你和你的妻子不过在一个怪诞的地方相遇,你连她是谁都没搞清楚,同 样,她肯定也连你是谁都没弄清楚,你们就那么轻易地白头偕老了,这难道不土 得掉渣儿吗?别张嘴试图反驳我,我知道你想说,真正的爱情不被平淡的过程埋 没,你自己问问自己,你们的爱情真的就那么与众不同么?”   “知道什么和懂得什么是两码事!”   “我知道写你的那个人,他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黄口小子而已,他根本就是 个自以为是的蠢蛋,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寻找。他写你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 的虚荣心而已,让别人以为他很有文采、很有才华而已。那个傻瓜就这么轻易地 驱使你在这个糊里糊涂的世界里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寻找什么妻子,还历尽艰辛, 抵挡了色欲的诱惑,你难道不认为自己也是傻瓜么?你的那些经历不过是他在闷 热的夏天憋出的几身臭汗而已,他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而你却要为之忙碌一生, 这叫啥事!”   “别傻呵呵的了!你不可能找到你的妻子的,因为那个傻瓜早就给他的女朋 友买了一套漂亮的白色连衣裙,他的女朋友早就不穿什么桔红色的无袖连衣裙了, 你受了愚弄,还在这里傻呵呵地寻找你的什么桔红色的妻子。他早就跑回家消暑 去了。”   “你看那些--”   乞食者停下了说教,向不远处的空地上指了指。   我看到午后的煦暖的阳光中,一株结满了积木的大树下,拿剑的小伙子和那 具白骨正在谈情说爱,积木们唱着一首首不重复的情歌;在不远处,引诱者正在 向拿剑的小伙子招手,准备引诱他,让他变成胶泥。   “一切都没有因你而改变,世界还是依旧存在,别傻了,朋友,你的存在本 是虚无的,和我一起走吧!”   十五、又吹起了忘记的风   我向着乞食者摇摇头,指了指他的后面。   乞食者回头,他看到,一个穿桔红色无袖连衣裙,连衣裙上缀有绿叶银白的 宝石花,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尖,明亮的眸子,胖嘟嘟的胳膊的女人正缓缓向我 走来。   我温暖地张开双臂,像蜜一样微笑。   我觉得,阳光可以在这一刻把什么都变成液体,四处流淌。   四周充满了幸福的声音。   期待总会在你快失望的时候出现。刚才乞食者的话就快让我失望了。   我感到从未经历过的惊喜,所以我只能微笑。   乞食者说:“如果你的寻找是真实的,我祝福你。”   我在微笑,我的妻子在微笑。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一切阻隔都化成烟飘走,我眼睛一眨也不眨,生 怕我的妻子会因为我的眨眼而消失不见,连乞食者随同烟一起飘走我都没有眨眼。   我的脚步轻盈,我感到我的一切寻找都没有白费,一切都来临得这么必然, 这么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要对我的妻子说些什么,我只想拥抱她,让她永远在我的怀里依偎 着,永远都不会跑掉。   但是,一阵风吹来,把我,吹走了。   我在风中看到我的妻子微笑着双臂拥抱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我就更加 灿烂地微笑了起来。   我还听到乞食者最后说的那句话:   “如果你的寻找是真实的,我祝福你。”   我总想着寻找,却忘了那风。   十六、嘟--;嘟--;嘟--;……   窗外不知有什么声音传来,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   我睁开了糊了眼眵的眼睛,麻木地注视着清晨中灰暗的客厅的天花板。窗外 的天正酝酿一场大风雪。   在这个晚冬的时节我有夏天的情绪。   我让手脚在椅子上缓缓地动,一点一点驱散麻木的感觉。   遥控器掉在了地上,电视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   我好象做了一个久远的梦,以至于在椅子上睡了一夜。   电话铃响起来,声音激越,敲打着冻住了的空气。   我拿起话筒听着女朋友遥远的声音:   “起床了么?”   “嗯。几点了?”   “都七点了,快起来吧!”   “嗯。”   “昨晚睡得好么?”   “在椅子上睡着了,做了很长的一个梦,累死我了。”   “……”   “……”   “……”   “……”   ……   嘟--;嘟--;嘟--;   嘟--;嘟--;嘟--;   嘟--;嘟--;嘟--;   嘟……   是啊!   如果你的寻找是真实的   --我祝福你!   我还希望能够无穷尽的寻找下来,但一夜的时间毕竟很短。 ※※※※※※※※※※※※※※※※※※※※※※※※※※※※※※※※※※※ 本期编辑:笨狸 本期校对:亦歌 审  稿:方舟子、古平、虎子、唐郎、一华、肖毛、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 s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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