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3/08 (第一一五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不是爱情,是半条命                  § 西 棣:不是爱情,是半条命    §     ·西 棣·                  § 【网讯】             § 在十万深水中                  § 一只白羊与虎共眠 【牛肆】             § 好似一座庙里打坐的喇嘛                  § 遇上了佛陀 株 株:边城的长河        § 一只鹰眼里 刘 火:对欲望的抗争       § 有姑娘秋天的腰身 方舟子:星空与道义        § 我默不作声                  § 等待素面朝天的青稞 【丝露集】            § 鹰飞剩的半个身子                  § 是草原的穹顶 肖 毛:万里挑一的洁白      § 头顶一片青色的薄刃 何葆国:脑震荡          § 任我生死 黑卡克思:镇上的一天       § 今生的月亮带刀而行                  § 世上最好的女人做了强盗 【网里乾坤】           § 我空着新婚的木床                  § 从我的半边门里抬进我的半条命 刘庭桂:“此中甘苦两相知”    § 赵 女:《标准中文》教本问题商榷 §                  § 【网萃】             §                  § 元 江:知青水库生涯       §                  § 【网讯】∽∽∽∽∽∽∽∽∽∽∽∽∽∽∽∽∽∽∽∽∽∽∽∽∽∽∽∽∽∽∽       第四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评选启事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和新语丝决定举办第四届 “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评选,规定如下:   一、参加评选的作品内容、体裁和篇幅不限。   二、评出一等奖一篇,每篇奖励一千美元;二等奖二篇,每篇奖励五百美元; 三等奖十篇,每篇奖励二百美元。   三、评委由新语丝编委组成。评委的作品不参加评奖,但可以列入专辑发表 或结集出版。   四、新创作和已在网络上发表的稿件均可参加评选。已在纸质媒体发表过的 作品不能参加评选。来稿将选择在《新语丝》杂志和新语丝网站上专辑发表,并 可能结集印刷出版。结集出版的稿件另外支付稿酬。   五、中国大陆的来稿请寄xinyusi@yahoo.com,其他地区的来稿请寄 editors@xys.org。来稿可用笔名发表,但请提供作者的真实姓名和地址。   六、十二月三十一日截稿。获奖名单将在《新语丝》明年三月号公布。   七、本奖以后每年评选一次。 ★ 最近我们发现许多来稿为一稿多投或已在报刊、其他网站发表过。在此我们 敬请投稿者注意,《新语丝》杂志除了“网萃”这一特定栏目,只发表未在其他 任何地方刊登过稿件,请作者等稿件在《新语丝》杂志登出后,再投报刊或其他 网站。从投稿到登出的期限一般为三个月,超过三个月后作者可自行处理。 ★ 新浪网开辟方舟子专栏,网址是: http://tech.sina.com.cn/focus/fangzhouzi/index.shtml 【牛肆】∽∽∽∽∽∽∽∽∽∽∽∽∽∽∽∽∽∽∽∽∽∽∽∽∽∽∽∽∽∽∽ ◆             边城的长河   ——读沈从文谈故乡事   ·株株·   很多年以前,一个学汉学的德国朋友问我:“为什么有人说沈从文是中国20 世纪最伟大的作家?”那时候,我对这个问题无从作答。《边城》这部电影我是 看过的,但沈先生的作品几乎没有读过,读过的大多只是些有关他生活经历故 事。当时,我只能把沈从文先生作家生涯中很重要的一点告诉了这位德国女友: “他的哪些作品49年以前就完成了,从那以后就几乎没有什么创作了。”   “最伟大的作家”这句话还是留在了我的心底。既然有人这么说,沈从文先 生至少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从第一次读沈从文作品到现在10来年过去了,他 的书就一直放在我的枕头边。这10年,计算机技术给人类的信息交流带来了一场 革命,这一变革如此之快,如此之猛,使计算机产业本身都有点虚脱了。这10年, 我本人也步入中年,做了母亲。闲暇之余,有时也在网上畅游,捡到些垃圾和精 品来读。但更多的时候,我是领着孩子看山看水,看日月星移,对人的来历人的 需求好象是有了真正的体会。这时候,我好象有一点读懂了沈从文先生的文字, 越读越喜欢,读过以后就无法在内心删除它。我悟到,用“伟大”这样有点吓唬 人的词来评论他有点不合适。还是用他自己的话来评价比较合适。他曾经很自信 地说过他的文字会传得很远,传得很久。用“久远”来评价他的作品确实很合适, 他的作品确实是与山水连在一起的,有山水之宽广,山水之净美,是山水天地之 间久远的文字。   第一次读沈从文先生的作品是一本《收获》杂志上,是一些书信,是沈先生 在30年代一次回乡的途中的船上写给他妻子的。那时湘西的交通还很不方便,重 山峻岭,只有水路才是一条方便的交通途径。湘西的河不大,也不是很深,船夫 一般是用长竹竿来撑,上滩还得请人背纤,小货船一般只有两丈来长,这船走得 慢,沈先生在船上有很多时间给爱妻写信。得以重新亲近故乡的山水,内心充满 对妻子孩子的满腹柔情,对文学的自信与成功的满足,沈从文先生的内心应该是 相当舒展的。沿途的山水他是那么熟悉,在他少年的颠沛生涯中,他几乎是一步 一步用脚量过,这份亲近涌出他的心头,跃到了纸上。他让妻子一起来看沿河小 贩论堆卖的橘子、河边妇人的衣妆和头饰、大直大白令人捧腹的寻人启事和船夫 憨直的荤素野话……这些凡人小事在他的笔下简直就成了歌,让人觉得人间烟火 是如此让人眷念。在故乡的山水中,沈先生笔下流出的不尽的爱意和敬意,人在 水上走了几天,他还能惊呼出:“这里全是水了!”他是一个能将整个身心融入 水的人,才有了水一般的纯净之心,水一般纯净文字。他在水的环绕中思考:历 史不应该是强人之间的争斗史,历史是水中的石头。如果人都象沈从文先生那样 敬畏山水,这世上就会少一些血腥。   在这篇读书感中,我尽量不再看原文,只说自己的感受,为的是和爱书的朋 友谈谈我自己的读书体会。60年代出生的人爱阅读的多,60年代出生的我始终把 文学当成自己的一个伴,有自己心爱的作品陪伴生活就不可能孤独。我那位学中 文的德国女友也是60年代出生的。她告诉我,读沈从文先生的作品会有安静很舒 服的感觉。她的感觉是对的,沈先生的书确实能让人平静,在这重物欲赶速度的 社会里,读他的作品确实象在森林中散步在小河边透气。必须要提到的一点是, 就象一些珍奇动植物频临灭绝或已经灭绝,沈从文先生笔下的一些人文景观也已 经消失,如沅水上的货船,仅从这一点来说,沈先生的书已成绝唱。   我爱读沈从文先生的书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写了很多我故乡的事。我是湘西 人,父母及祖辈也是湘西人,爷爷就是沅水上的船夫。我爷爷已离世近20年了, 沅水上的货船也已远去,但沅水两岸的山川人物都鲜鲜活活地留在他的传世之作 中。能在沈先生的书中亲近故乡的山水,真是好大的一份福气。在沈从文先生笔 下山水人物故事中,我还总能看到了我的祖辈亲人和他们的船的影子。   在我小的时候,爷爷和我大姑父的的船常常在洪江一带往返,那是沅水的主 流,也是爷爷常说的大河。我父母是教书匠,我们一家住在另外的城市,叫芷江。 芷江傍着一条沅水的支流,按爷爷的说法叫小河。洪江和芷江在沈从文先生的书 中都提到过,前者是当时繁华的水陆码头,后者是沈从文先生投笔之前做过小差 事的地方。我爷爷的船我没见过,但爷爷撑船的样子我是见过的。在我10来岁的 时候,他把我大姑姑家的大表哥带来玩。表哥没见过火车,我们就去逛铁路,铁 路桥不许过人,我们就在桥下过渡。一上渡船,也不问船家是否许可,爷爷和表 哥一前一后抡起竹竿就把船撑了出去,船家一看这一老一少是行家也不阻拦由他 们折腾,我坐在船的中央觉得甚是好玩。   我是见过我大姑父和大表哥的船的。别人看来有些奇怪,为什么是我姑姑而 不是我父亲继承了我爷爷撑船这一行当呢?我父亲是我爷爷奶奶的独养儿子,是 我奶奶捧在手心里的。我父亲少年时就跑出去考了学,那是50年代初,他恰恰赶 上了一个新的时代,他考上了一个当时不要学费还管饭的学校:湖南第十师范学 校。我一直认为支持父亲考学是我奶奶的主意而不是我爷爷的主意,我知道为我 父亲考学我奶奶还变卖了几件银手饰。这以后,我大姑姑十几岁就跟着我爷爷上 了船,再后来就跟同是船家的子弟结了婚撑起了夫妻船。孩子出生后,小两口还 在船上忙,没留神放在舢板上的小宝宝已掉到了水里,还好,又被后面的船给捡 起来了。这命大的小家伙就是我家第三代唯一吃过水上饭的:我的大表哥湘生。   我见到我大姑父和大表哥的船是我已经上中学了,是初一的寒假,这是我第 一次见到了大河。大河当时并不给我什么强烈的印象,并不是特别宽,水肯定是 深多了,河中的鹅卵石也看不太清了。倒是去大姑家途中的一些事至今还记得很 清。那一年时代又起了一些变化:被禁了将近20年的歌剧《洪湖赤卫队》又开始 上演了。在去大姑家的路上,从芷江到绥林我们走了三天,其实也就只有三百来 公里的行程。第一天我和爷爷乘运输公司的汽车走了30多公里就没法往前走了, 得在当地过夜,等第二天另外的一班汽车。在这停停走走的几天里,留下印象最 深的是《洪湖赤卫队》。沿途所经的各个县市的剧团都在上演这同一出戏:歌剧 《洪湖赤卫队》,电影院也在上演拍成电影的歌剧《洪湖赤卫队》。另外印象很 深的是听人说侗族话。途中的第二晚,我和爷爷在靖县过夜,在旅馆我和另外两 个姑娘同居一室。这两个姑娘叽叽咕咕说着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也弄不明白的语 言,听久了觉得是听两只鸟在唱歌。我忍不住试着问问她们在说什么,她们居然 还听得懂我的话的,她们告诉我她们是侗家人,说的是侗家话。我再问她们为什 么不穿侗家衣,象登在画报上的那样的,她们只是笑。我当时真有点遗憾,我真 想见到她们穿上侗家衣的样子。   回程的时候,我们要从绥林经洪江和怀化再到芷江,我和爷爷顺路搭上了姑 父和表哥的船。但这段水路走得并不太长,因为他们船不到洪江,只到一个好象 叫王家坪的地方,在那里我和爷爷再搭汽车去洪江。为什么他们连洪江也不去了 呢?那时货船只走还不通汽车的地方了,有了公路的地区再也用不着他们来载货 运客了。那只船也还只有两丈来长,四五尺宽,不过这船与我爷爷的船有了很大 的不同了:船上已装了发动机了。有这发动机可摆弄,我想我十八九岁的湘生表 哥应该是很自豪的。那天,船上除了货还有几个乘客,我们都坐在船中央的几排 小凳子上。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沅水上航行,现在在心中留下的印象 只是水是清清亮亮的,两岸的山景该是很古朴的,但当时我还不懂得要留心去看。   大表哥究竟是哪一年弃船上岸的我还真不清楚,反正这些年他是开货车养家 的。他现在也才有四十五六岁,下次见面我还真得问他一些故事。我大姑一共养 育五个子女,子女一多她大部分时间是在岸上做事,都是体力活。孩子多,生活 苦,回娘家的机会极少,到了85年我领妹妹去看她时,大姑一见面就是一阵嚎啕 大哭,这哭声中有喜也有悲。   沈从文先生的小说《边城》我读过好几回,我把书中看到的湘西人的生活场 景印在脑子里了:那是一个有爷爷孙女黄狗和渡船的人家,这渡船不仅让人连着 水也让人连着人;有白云的山岩上二佬的情歌在飘动;端阳节棕子香了小伙子在 龙舟上喊……这故事精致,场景精致,语言也极为精致。故事的后来,爷爷老了, 再也撑不动船也撑不起翠翠的婚事了,该去的时候就去了。该留下的留下了,在 山间的水和水边的人的呵护下,翠翠在等待着二佬……   85年我在湘西一带采集植物标本,去过茶峒,这是一个真的地名,也是拍摄 电影《边城》的外景地。茶峒还有渡船,渡到对岸就是四川的秀水县。当地人指 给我看哪里是秀秀看龙舟的吊脚楼,哪里是端阳节放鸭子的小溪。我跑到公路上, 看到一块牌子,在湖南的一端写得是四川省,四川的一端写得是湖南省,茶峒真 的是在很边远的地方了。   就在这很边远的地方,我见过健壮的苗族妇女在路边挽她们的长发,她们戴 着她们心爱的银饰,真的就是画报上见过的样子。我还见过搭在小溪上的凉亭, 一群苗家妇女在亭子里洗衣洗菜嘻戏,真的就是人水一家了。从山崖上望山谷的 河,那一潭水真是碧蓝碧蓝的,好象是从天上掉下的。湘西之水都非常秀美,很 亲近人。多年后看到瑞士的水也很美,是另外的美。瑞士的湖大的象海,大得好 象在和山争气势,顾不得与人亲近了。我们湘西的水即使是从天而来,也是真正 下了凡的,是人间之水,总是在山岭村寨盘绕,轻易舍不得远去。   《长河》是沈从文先生的一部未完的长篇小说,是一部写沅水人家的风景长 卷。书中有个风趣的老头叫“满满”,随着满满到处走动,河两岸的人和事也就 动了起来。不论“满满”的随遇而安还是滕家的殷实持重,沈从文先生的笔下都 流出同样的爱和敬。“满满”这个词在我家乡常用,就是叔叔的意思。我就管我 小姑父叫满满,因为我父亲没有兄弟,叫他满满也是更亲近的意思吧。我在我祖 父母膝下渡过了很多童年和少年的时光,他们是善良而又认真的人,这里,我想 用沈先生《长河》中的一段的笔调来描述他们:早上起来必清扫庭院,过端午节 则煮粽子挂艾叶菖蒲,过新年大人小孩必穿戴整齐,小孩子是新衣新鞋新手帕, 大人是平时不常穿的半新的见客的衣服。给孩子的压岁钱即使再少也从不缺,就 算是几毛钱也是折得整整齐齐的。   今年3月,我92岁的老祖母也故去了,我不能回到大河小河边去送她,心里 很是难过。人在漂流,日子在漂流,这一辈子,我的心很难漂流出那条河。拿起 沈先生的书,我的心回到故乡。 ◆             对欲望的抗争   ——慧能的聪明、弘一的觉悟以及我们的无奈   ·刘火·    若干日子前,我以为慧能战胜神秀而最终获得六祖的地位,是慧能的那一偈 比神秀的那一偈更符合五祖弘忍的禅心,也就是慧能是一个比神秀更能体会上级 领导心思的人。现在看来,这种理解还是很肤浅的,尽管不无道理(现世的当下, 怎么可以去有悖领导的心意呢)。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五灯会元》里记载的这 么一个重大得不能再重大的历史事件。在五祖以为他最重要的日子就要来临的时 候,五祖弘忍要传衣传法了。于是七百余僧,倾其才能和智慧(还好的是,那禅 院里还没有阴谋诡计,更没有贿赂之举)以获五祖衣法。紧接着便是我们大家都 熟悉的那两付偈:神秀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拭佛,莫使若尘 埃”;慧能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若尘埃”。对于 这段公案的是非和争端,大约不是象我这样的人可以去说上一、二、三的。但是 这个重大的历史事件的进程中,却有着最终影响结局的两件事。一件是当神秀出 偈后,众僧叫好,唯有慧能说出一句今天看起来惊天动地的话,“美则美矣,了 则未了”。神秀身居上座,位也许仅次于五祖,众僧已经叫好,先一句把上座敷 衍,后一句留给其自己来表达。于是有了慧能的那一偈。倘若“本来无一物”, 为什么还要来一个“了则未了”呢?人--哪怕你已经成了高僧,就没有了自己 的一点,哪怕是那么一小点个人的想法吗。而这,五祖是清醒的,至少比神秀和 慧能都清醒。于是就有了第二件事发生。五祖选择了慧能,自然有五祖的道理, 但是五祖传衣传法不是公开的而是私下的(也许,凡是“代”的位移恐怕都是这 样的暗箱操作),因为五祖要说一句洞悉天机而又是惊世骇俗的话--对所有人 (哪怕可以说已经远离了尘俗的那些个僧众)的劝告:“衣乃争端,止于汝身, 不复传也,且当远隐,俟时行化,所谓受衣之人,命若悬丝也。”   欲望对谁都是一样的。只要是人,就很难抗拒欲望对人的“原罪”。东土六 祖的远遁与西土一祖迦叶的微笑简直就是异曲同工。世尊拈花时,所有的僧众都 没有反应,而只有迦叶做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只有世祖才知道的微笑,而正是 这个微笑,迦叶才成了西土的一祖。我们理解迦叶的微笑是迦叶真正读懂了世尊 拈花的意义,还是迦叶别有用心。在我(我这样的一个世俗的人)看来,大约迦 叶是别有用心吧,倘若世尊没有将始祖的衣钵传给迦叶,那么我就不会以一个世 俗的人去解释迦叶的那一个神秘的笑。与迦叶不同的是,慧能更显现出作为一个 人的另一面,那怕他已经悟出了禅的意味。慧能的一句“了则未了”,便把人的 欲望显露无遗:五祖的衣法大概不再是神秀的了,也就是说大概不是慧能的竞争 者的了。倘若佛就是大智慧、就是不争不怨、就是不生不死,那么迦叶怎么要去 微笑呢,那么慧能为什么还要去评价同一师门的师兄呢。对继承权的渴望,慧能 与迦叶看来是相同的,如果还有不同的话,慧能于迦叶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既然“何处若尘埃”,为什么偏偏还要来“了则未了”。与生俱来的人的“性” 的欲望,后天社会里诞生的“权力”的欲望 ,对于现世的人、对于有着生命力 的人,也许从来就是不能抗拒的。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就在反反复复地重复 着这样的一个主题。无论是革命的领袖(如法国的丹东),还是世俗得不能再世 俗的普通人(如妓女)。人对神的向往和人对自己身体的倦恋,其实就是欲望于 肉身的沉重,就是“了则未了”的那一种微笑。不同的是,《沉重的肉身》里的 那些人是在男女情欲里挣扎沉浮而苦海无边,慧能的“了则未了”则是为了师傅 的衣法的继承权而玩的小聪明而已。   我有时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多现世的人为什么能抛弃自己肉身的权力,进入 僧侣的平静,反而在神的世界里去争夺“衣”争夺“法”?现在看起来,这其实 并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儿。对于人,欲望是不能抗拒的,无论是与生俱来的欲 望,还是后天社会产生的欲望。尽管慧能按照了五祖的劝告,受之衣法后稍然远 遁,而且在他的位置上终结了对于“祖”衣法“代”的争夺和时时都有可能对王 位的潜越。但是,五祖、慧能以及神秀的故事不仅仅给我们当下的人描述了一个 为了权力后的命若悬丝的历史画图,而且是在向我们讲述人对于欲望的“了则未 了”的永远情结。这,让人想起了近代大法师弘一的故事。无论从什么角度上讲 弘一都有一个与欲望绝断了人。当李叔同正值盛年时,突然了断尘缘,剃度于寺, 精习戒律,为当时那样一个纷然的世界来说,超凡脱俗得不能再超凡脱俗了!而 且,当弘一知道了自己圆寂的日子时--大约是大师圆寂前的一个星期,大师写 下一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这是真正的无悲无喜无乐无忧无死无生的涅槃!但是就 在这一偈写下后的三天,也就是大师圆寂的前三天,大师却写下了四个让后人瞪 目结舌的四个大字:“悲欣交集”。这是大师的绝笔,三天后,大师便安祥地圆 寂了。这确确实实让后人费解,一个众人仰慕的出家僧侣,一个以几十年专心致 志于四分律的佛学大师,一个在离最后日子只有几天而完完全全了解禅义的人, 一个已经庄严地写下了“花枝春满,天心月圆”的人,怎能么会突然“悲欣交 集”。--那“沉重的肉身”啊!几十年对欲望的拒绝,最终还是没有逃脱欲望 那一个“魔鬼”。当然,当下的我不好追问“悲欣交集”究竟有没有奥秘,“悲 欣交集”是不是就是弘一大师觉悟后的禅义?但,无论如何,“悲欣交集”时的 大师与“天心月圆”的大师已不能同日而语了(两者之间的时间跨度仅仅只有四 天时光,但就人对今世的认识、对来世的理解、特别是人对人自身的认识却是一 个人生命的漫长的一生)。对欲望的倦恋和对欲望的拒绝,也许就是那一开始时 拈花与微笑间的关系的全部意义。也是慧能与五祖,慧能与慧能自己之间的全部 意义所在。   没有一个活着的生命可以完完全全拒绝生命的重要构件--欲望--的。我 不敢妄议佛留下舍利让那么多的塔供奉的元意义,但是五祖私下向慧能传衣传法, 慧能以“了则未了”和“何处若尘埃”让其自身获得了最高权力。这种元意义也 许不是我们这样的凡人可以参悟到的。不过,从一般的僧侣到传法的大师(或曰 什么什么几“祖”几“祖”)这一命运的改变,便必须要求慧能去做一件事,那 就是“当远隐”。“当远隐”换得了“衣法”,同时却不得不将欲望深埋起来, 也就是当在禅的那一个领域里得到了最高权力时,也就意味着鲜活的生命的元欲 望将被深深地埋藏起来。这也许就是肉身的沉重。也就是欲望的沉重。这样也许 我们便不得不去试问,作为一个人,我们能不能与欲望抗争(而且更为要命的是, 抗争时的过程我们将如何去看待)。当然,我们毕竟在面对慧能的故事。而慧能 远隐曹溪这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显示了仍然有大彻大悟的人在我们这个世俗世 界的存在。慧能也许就是大彻大悟者。也就是慧能确实遵循了五祖的遗嘱,没有 再把衣法传至七世、八世、九世……以至万世(至少,对于禅宗来说是没有七祖 以及七祖以后的说法了)。这就成了慧能有修成一代高僧的可能性。   远离世俗、远离尘埃,或者说远离欲望就是佛陀的宗旨。世尊的故事远离我 们而去,慧能的故事远离我们而去,连弘一法师的故事也远离我们而去。在当下, 于男人是权力是女人,于女人是金钱是虚荣。重商主义本来可让封建主义的东西 走进后台,然而我们看到是重商主义与权力的东西同流合污,钱可以买官,官可 以卖钱,钱可以买权力,权力可以换女人。而女人呢,在审视自身一再受压迫一 再受欺凌之后,也惊人地发现自己的欲望也可以是一种权力的表征,去获取女人 自己所要获取的东西。在一种难以一时说清的当下,欲望横流,无以复加。于是 也就让我们这些个充满着欲望的现世的人,叶公好龙也罢,故做姿态也罢,想起 了慧能的故事,或者说想起了弘一的故事。于我们今天来说,那是遥远得不能再 遥远的故事了。确实佛陀故事是没有女人的故事,同时也是没有金钱的故事。即 使是这样我们仍然从慧能的故事以及从弘一的故事里,看到了人于权力的向往和 欲望不能自己的故事。哎!只要是人,哪能自己啊。   于是,我在那本竖排的空白额眉上写下了以下几行字:   “物便是心、了则未了、心便是物、了亦未了、五祖之了、六祖未了、昔之 了矣、来之未了。”  ◆              星空与道义 ·方舟子· 我很喜欢搜狐星空图标上这句改自康德名言的话:“我头顶上的是星空,我 心灵中的是道义。”康德的本意是用星空和道义来证明上帝的存在,这种论证当 然已经过时。现代科学正在揭示星空的奥秘,而道义也昭示在血写的历史之中。 在星空之下,人体是渺小的,但科学让我们能够触及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在历史 之中,人生是短暂的,但道义可以让我们的精神融入历史的进程而获得永生。只 要心中有道义,脑中有科学,渺小、短暂的一生便不会迷失,不会虚度。道义是 天际的星光,科学是指路的灯火。道义让我们有理想,有激情;科学让我们有理 性,重实证。让我也改一下爱因斯坦的名言:没有道义的科学是跛脚的,没有科 学的道义是盲目的。如果既无科学也无道义,则是行尸走肉。 正是出于这样的信念,从中学时代起,我就同时保留着对科学和文史的浓厚 兴趣,这从当时沿用至今的这个笔名就可以看出来。“方舟并骛,俯仰极乐”, 我的梦想,便是同时乘坐科学与人文之舟,品味从古今中外的智者与仁者那里得 来的极乐。当我还在从事科学研究的时候,业余的兴趣在于文史,写作也以这方 面为主。而在我放弃科学研究之后,写作的内容反而逐渐改为以科学方面的为主 了。近年来因为揭露学术腐败而浪得虚名,以致有不少人误以为我除了写写打假 文章,就干不了或不该干别的事情。其实所谓打假不过是属于路见不平的冲动, 并非我真正的兴趣所在。而这种不平,正在于在我看来违背了科学与道义。在必 要的时候,我愿意捍卫我的信念,但是更乐于传递我的信念。因此,在有了有人 认为是当务之急也有人认为是浪费时间的“打假”专栏之后,又有了这个更加深 思熟虑的“在线”专栏,一反一正,相辅相成。后者也许不如前者热闹,但希望 能够更为深入、持久地传播科学与道义。当然,我并不是把自己当成科学与道义 的化身,不过是把自己的有关心得、体会写下来,与网友们做“在线”交流、讨 论。 (这是为即将开通的搜狐星空“方舟子在线”栏目写的寄语) 【丝露集】∽∽∽∽∽∽∽∽∽∽∽∽∽∽∽∽∽∽∽∽∽∽∽∽∽∽∽∽∽∽ ◆              万里挑一的洁白   ——题《小银和我》 ·肖毛·         一、一九八四      一九八四。多么遗憾的一年。那时,只能默默承受嗟来的虚伪与谎言,并信 以为真,因为我仍像老师在小学时讲到的那样,是“一张白纸”,等着他们继续 涂抹“最新、最美的图画”。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话并没有错,但是,有些定语却被他们有意忽略了。 我不仅仅是“白纸”,还是一张“没有判断力的、不能有判断力的、可以揉搓的、 可以撕碎的……”白纸,在那些年。   一九八四。那年八月,善良、纯美的小银终于冲突时空的阻拦,暂别了结满 眼睛的葡萄架,绿火焰般的槐树,走向另一个国度……      听——      二、一万六千一百个小银      小银的足音在西。   小银的足音在东。   小银的足音在南。   小银的足音在北。      共有一万六千一百个小银呢——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第一版的《小银和 我》如是说。可是,我竟然一个都没遇到。那时太小了,还不知道人与兽的分别, 还没有买课外书的钱。      小银总是善良的,从未因此而责怪我,只是默默地在某处等候。          三、监牢墙壁上的钟摆      六、七年后,在一个降价书屋里,挣开岁月羁绊的小银,初次温柔地望向我。 但是,我却只带走了那本《喧哗与骚动》。      在喧嚣的年代里,我既容易相信,也容易怀疑,因为青春就是这样摇摆不定。 就算时光为我倒流,也只能与小银擦肩而过。      有一天,突然明白:摇摆只是青春的外在特征——不管如何摆动,它的轨迹都 是可寻的,就像监牢墙壁上的钟摆,在左右冲突之后,终将寻得无拘无束的永恒。      然后,我立即长大;然后,我再不变老,也不会变年轻。      永恒必将再现,从小银的眼中投射出来。          四、我们的夏天      数月前,一个远方的新朋友让我知道了小银;不久,从一位旧友处借得他当年 在同一家降价书屋携回的小银;这个月,另一位远方的朋友将一万六千一百个小银 中的一个带到了我的身边。      收到书的那个下午,与小银默默相对的时候,看到了一片玫瑰花雨。沐浴在其 中的小银,默默地对我微笑着……      我们什么都没有失去,小银。你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永恒便化为洁白的蝴蝶, 在只属于我们的夏天里恣意翻飞。      我的小银,我们真的见面了,虽然我对你的经历还不是完全了解。          五、我不能,我不能      这本书,至少读了七遍,却没有一遍能够读完。      小银,我不能用我的眼失去你,不能用我的声音远离你,我不能,我不能。      只要没有读全你的故事,你就会永生。      那天下班,在带你回家的路上,我走得很慢。          六、送给小银的叶子      小银,你看见了吗?草叶上,睡着蓝色的蜻蜓;天空中,醒着墨色的燕子。但是, 与你相比,它们都不算什么。你才是最美的,小银。真该送你一只金色的花环!路上 却只有大树和野草。      唉,丁香花早已枯萎,就像那些此时仍在童年的风雨中翻飞的落叶,怕是再也不 能返枝了。      小银,你一定很想吃无花果吧?可惜,现在连榆钱都没了。      我记得,童年的那条雨巷中还散落着一些香甜的榆钱,却不知道它们如今是否还 那么嫩绿。      那么,只能送你几片美丽的叶了。      七、绿色的小宝剑      你看,这些糖槭树的叶子像不像枫叶?等秋天来的时候,它们就会变成一柄柄红 色的小宝剑,将风刺得更冷。      让我把这两枚大小各异的糖槭叶,轻轻别到你的胸口。          八、把孤独贴在小银的胸口      小银,这是一枚灰菜叶。你可能不知道,它是一种野菜,在我们小时候,大人们 常用它那菱形的叶子喂小母鸡。      瞧,叶上还有个小洞呢,大概是某个淘气的虫子啃的——是不是就因为这样,它 才悲愤地滴血?      快来,小银。这枚灰菜叶更奇特:一半也是红的,一半却是绿的,上面的洞更多。      它们多么孤独。别的灰菜叶都是绿的!你想给它们以安慰吗?      好的,善良的小银,让我把这两片被迫早过秋天的灰菜叶也贴到你的胸口,这样, 它们就不会再孤独了……      九、安睡吧,叶子      时间过得真快。现在,已是半个月后了。灯下,我又翻开《小银和我》,寻找当 时随手夹入的四片叶子,想知道它们正在哪一章里安睡。      那枚大一点的绿糖槭叶,睡在第十二章(刺):      “一走进放马的收场,小银就开始一瘸一瘸地走路。我歪下身子……”         那枚小一点的绿糖槭叶,睡在第十六章(对面的房子):      “……从我的阳台上,我可以看见何塞先生家瓦屋项上有一棵胡椒树,树枝上停 满了麻雀。可爱的胡椒树啊,摇过我做了多少童年的梦!”         那枚上面有一个洞的灰菜叶,睡在第四十五章(庭院里的树):      “这树,小银,是棵槐树,是我自己种下的一朵绿色的火焰,它生长着,一个春 天又一个春天……我感到寒心和不适;我要离开这里,就像要远离赌场、药房和戏院 一样,啊,小银。”         那枚上面有许多小洞的灰菜叶,睡在第一百一十三章(衰老的驴子):      “我不知道该怎样从这里走开,小银。可怜的,是谁把它扔在这里,没人理睬, 没人照顾的?”          十、叶的诠释      这有多巧呀,小银!你看,夹在第十二章中的那枚大糖槭叶,顶端的尖刺不是很 像那天扎进你脚中的尖刺吗?夹在第十六章的小糖槭叶,可以看作何塞先生的那棵胡 椒树。      夹在第十六章的那片只有一个洞的灰菜叶,已经变得暗红,看来令人“寒心和不 适”,这大概就是你的西班牙朋友想要“离开这里”的原因吧?   最后那枚本就伤痕累累的灰菜叶,绿色的那一半已经转黄,红色的那一半也己褪 色,不正像一百一十三章里提到的那头衰老的驴子吗?      更巧的是,我没有把叶子夹到书的最后几章——不然,我就会为你伤心,小银。          十一、读给小银的诗      在找全这四枚叶子之前,小银,我意外地在第六十八章里发现了这一段:      “多么安宁!多么清静!多么舒适!我让小银去到高高的草地,自己躺在满栖着 小鸟的松树下念峨默伽亚谟……”      半月前,我曾在书摊上见到一本伽亚谟的诗集,小银。当时,我使劲地想,也想 不出以前从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原来,最初是从你这里知道的呀,我居然忘记了…… 不,我肯定隐约想到了你,因为,那时我曾想:大概是在一本很好的书中读到这位作 者的名字的,那么,这书一定要买!   看,小银,你帮了我多大的忙。该怎么谢你呢?为你读一首那本诗集里的诗吧:      飘飘入世,如水之不得不流,   不知何故来,也不知来自何处;   飘飘出世,如风之不得不吹,   风过漠地又不知吹向何许。          十二、再一次感谢      风不得不吹又如何!这四枚叶子,永远都不会被风吹走,因为它们是你的朋友, 小银。水不得不流,又怎么办呢?唉,这是个难题,怎好用来烦你?总之,我要谢谢 你……      什么,你说,该谢的不是你?哦,善良的小银呀,我听懂了,你想与我一起谢谢 那位把你送到我身边的朋友,对吗?      你说得很对。可是,我如何才能答谢呢?告诉我吧,小银。         2003年7月23日 (《小银和我》,西班牙诗人胡安·拉蒙·希梅内斯著,西班牙汉学家达西安娜·菲 萨克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一版) ◆               脑震荡   ·何葆国·   1   土楼大门口是一幅烂熟的景象。大家坐在楼门厅的石凳上和槌子上,有一搭 没一搭地制作闲话,没有谁把眼睛看到门口去。   太阳从对面山那边掉下去,余光在一块块裤衩似的菜地上抹着一道灰白,渐 渐的,灰白转为灰红,接着一点一点地黯下去。山那边吹过来一阵风,灰乎乎地 掠过菜地上的空心菜、番茄和菜椒。风吹到土楼大门口,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 卷起石门槛上的若干草屑,向楼门厅涌进去。   一条草屑吹上赖守康的脸颊,他仔细地把它捉下来,在手里捻碎了。“风有 了颜色,凉快多了,”坐在槌子上的赖天聪眯眼看着门口说,“不像中午的风闪 光闪亮的,跟银针一样。”   大家抬眼看了看门口。赖守康一直寻思着要不要把那条消息告诉大家,他是 一个凡事喜欢动脑筋三思的人,窄小的脸上布满了思想的光芒。他想来想去,从 石凳上站起身,拍着屁股说:“简英昌——”说到这里手往上举起来,仿佛展示 一个悬念,其实他手上什么也没有。   “简英昌在城里养了个女人,”他吞了一口水说,“是个20岁的北方妹。”   大家的眼睛立即瞪大了。简英昌这些年来是他们嘴上的流行读物,有关他的 消息真真假假,好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先是他从广东打工回来带了几万元,再是 他在乡里弄了一个养鳖场,再是他在城里吃一顿饭花了3000元,再是他有一次在 厦门丢了五万元眼睛也没眨一下,再是他在乡街上盖了一栋洋楼,再是他丈母娘 病逝他只拿800元出来被几个舅子撇嘴吐口水,再是他把漂亮的女儿嫁给县农行 庄行长的瘸脚儿子……昨天赖守康刚刚向大家透露一个从乡政府秘密传出来的消 息,说是简英昌年底将出任村里的支书,大家听了很不安很感慨,现在又听说他 在城里养女人,一种莫名的愤怒火一样灼痛了大家的屁股。   “干你佬!真是口袋里的钱多了会烧,所以就变花样玩钱。”   “英昌这鸟人,过去穷得烟都抽不起,还不是我时不时地供他抽一根?现在 好了,都有钱养女人啦!”   “我快30了都没碰过女人,”赖天聪委屈里含着声讨,“他40多了还吃嫩 鸡!”   “这年头,有钱人嘛。”赖守康很深沉地叹了一声。他走到石门槛上,看见 菜地裤腰带似的田埂上飞啸着一架摩托车,原来是简英昌的儿子简清水,高高偏 着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赖守康心想,你神气啥货?这么窄的田埂路,等下 摔倒就好看了。   大家听到铿然有力的车声,纷纷把眼睛看出来。   “听说那叫什么太子车,两万多块哪。”   “钱多了会烧,干你佬!”   大家看见那太子车像是一只神狗驮着简清水狂奔,几个在田埂上行走的小孩 慌忙地退进边侧,简清水呼地从他们身边飞过。这仿佛是录像片上的一个飙车镜 头,大家心想,这小子还真有点功夫。   迎着神狗跑来一架破自行车,畏畏缩缩像是一只小鸡。大家发现那是赖天聪 的小弟四眼佬赖天祥。他握车把的手在抖(好像痉挛一样),整架车在抖(好像 快要散架了),他忽然想下车,但是眼镜从鼻头上滑落下来,他急忙腾出一只手 去扶……这时候,神狗好像吐着舌头舔了一下小鸡,倏地飞奔而过,一股烟向着 乡街方向逶迤而去。   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   四眼佬赖天祥连人带车从田埂上跌落菜地。田埂大约只有半米高,但是赖天 祥的跌落过程漫长无比,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一声沉闷的声音从菜地里传来。“四眼天祥!……”赖守康惊讶地叫道。   “我弟被撞倒啦。”赖天聪抬脚往菜地走去。   “压烂一片空心菜了,那是我的菜地哪。”   “四眼天祥真是没用,好好的路也走不清楚。”   大家走到出事地点,赖天祥已经从菜地里爬起来,他满脸难堪地浮着笑意说: “车闸不灵……”   “简清水撞了你?”赖守康关切地问。   “没……”赖天祥摇头说,他拍了拍手,拍了拍屁股,发现衣襟上粘着几片 压烂的空心菜菜叶,用手把它们揭下来,对菜地的主人赖火灶点头傻笑。   “血!”赖火灶尖声叫道。   大家看见赖天祥右眼眉头上碰破了一块皮,血迹正一点一点地渗出来。鲜红 的血一下子激起大家的正义感。   “清水这鸟人撞倒人跑啦,也没吭一声!”   “太没教养!”   赖天祥从地上捡起眼镜,右边的镜片裂了一缝,但他擦擦灰土,仍旧把它戴 上,这样看起来就像是右眼从眉头拉下来一刀似的。“没事,”他说着,弯下腰 准备扶起自行车,赖守康把他的手抓住了。   “到医院看看。”赖守康表情严峻地说。   “没事,”赖天祥说。   “没事怎么流血啦?”赖天聪凶起脸说,“不能便宜了简英昌的鸟儿子!”   “有钱人,真是的。”赖火灶说。   “你流血了,说不定还有脑震荡,先到医院看看再说。”赖守康目光灼灼, 窄小的脸上充满经验和见识。   “阿叔,我……”   “走啦!”赖天聪生气地推了小弟一把。   2   赖天祥几乎是被赖守康和赖天聪推搡着往前走。作为一个小学数学老师,他 生性怯弱、木讷,不善言辞,更不会拂逆别人。他觉得堂叔和大兄虽然小题大作 了,但毕竟是关心自己的,心里就很容易地有了些感动。   “别推,”赖天祥扭了一下身子说,“我自己会走。”   菜地上染了一层暮色,飘飘荡荡。他们从田埂走上简易公路,一眼看见土楼 乡医院新盖的门诊楼四四方方火柴盒似地耸立在路边。只有一小段路了,但是赖 守康和赖天聪忽然觉得任重而道远。   走到门诊楼门口,他们抬了一下眼,恰巧就看见斜对面简英昌的洋楼,和门 诊楼一样是四层,但是四面墙贴着诸红色瓷砖,显得气派多了。   “不能便宜了简英昌。”赖守康说.   “嗯。”赖天聪重重点了一下头。   医院已经下班了。几个年轻的医生端着饭盒向门诊楼后面的食堂走去。住院 接的廊道上出现一个穿病服的老头,目光呆滞地望着赖宁康一行。   “下班了,”赖天祥忽然打了退堂鼓,“我看算了……”   “总还有医生值班!”赖守康说。   他和赖天聪像押着害怕打针吃药的小孩一样,一起推着赖天祥往值班室走去。   值班室里坐着一个正在埋头吃饭的年轻医生,赖守康认得是韩宝才韩医生, 便恭敬地叫了一声:“韩医生。”   韩宝才从饭盒上抬起头,发现面前有三张脸,看起来有点热,但是想不起来 是谁。   “怎么啦?”他冷冷地问,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饭菜。   赖守康连忙指着赖天祥说:“他被人撞倒在地里。”   “嗯……”赖天祥点头表示证实,心里却有一种撒谎的感觉,他只盼望医生 例行检查一下,然后早点回家吃饭。   韩宝才上下打量赖天祥,眼光特意在他眉心凝了一块血迹的地方停了一下, 不以为然地舀了一口饭送进嘴里说:“人总难免磕磕碰碰,蚊子咬破一点皮,红 药水不擦都没关系。”   “韩医生,他被摩托车从田埂上撞落菜地里……”赖天聪说。   “人又不是泥胎,一碰就碎,”韩宝才埋头吃饭,含着饭团瓮声瓮气地说, “很幸运嘛,没有外伤。”   “韩医生,他是被简英昌的儿子撞的!”赖守康紧急地说。   韩宝才猛地拍起头,眼睛发呆似地一动也不动,嘴里的饭团咽到脖子里,在 喉结旁边凸出更大的一粒疙瘩。   “你是说简英昌?”他艰难地把那粒疙瘩吞落肚子,一句话也就掐成两半, “简清水?”   “这年头有钱人张狂哪,撞倒人就跑,吭也没吭一声!”赖守康兀自摇头叹 气。   韩宝才霍地站起身,对赖天祥说:“你坐下,我给你检查检查。”他热情地 按着赖天祥的肩膀坐下,从桌上拿起听诊器,仔细地谛听他的心跳。   “这年头的有钱人哪……”赖守康继续叹道。   “简英昌!”韩宝才咬着牙说。赖守康听出话里隐含一股极大的仇恨,欣喜 地问:“你也知道简英昌?”   “这条土楼乡县出名的老狗,我真想哪天砸烂他的狗头呢!”韩宝才说,眼 里闪着冷光,好像是一片杀机。   原来,韩宝才一厢情愿追求过简英昌的女儿,有一天他壮胆来到简英昌的洋 楼,准备请他的女儿出来看电影,不料被简英昌劈头盖睑臭骂一场,他悔恨交加 退了出来,谁知简英昌的儿子简清水几步跳到街上,公然威胁道这次饶了你,你 有种再来,我就打断你的腿!韩宝才恨得全身发抖,直想一头冲上去,跟简氏父 子拼个你死我活……   韩宝才放下听诊器,很负责任地说:“这脑袋里、内脏里的伤可不能开玩笑, 应该做X光、心电图、脑血流,现在医生下班了,你明天一早就做。晚上嘛,先 住院观察。”   “住院?”赖天祥愣了一下。   “又不要你花钱你怕什么?”韩宝才说,“简英昌这老狗撞了人还能逃脱罪 责?”   “对,不能便宜了他!”赖守康果断地说,“住院!”   韩宝才坐下身,叫赖天祥报了姓名和单位,便唰唰唰地开住院单,说:“我 给你开最好的病房,叫简英昌这老狗出点血。”   “他有钱养女人,还在乎住院一点钱?真不能便宜了他!”赖天聪恨恨地说。   韩宝才开了住院单,又拿了一张单子唰唰唰写起来,说:“我先给你们开一 些太阳神口服液、两条毛毯……”   “毛毯?”赖天祥觉得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对,毛毯。”韩宝才说。“我们桂院长为搞好经济效益,前不久叫药房进 了一批优质毛毯,我先开两条,你们住院也有得盖,反正是简英昌这老狗出的 血。”   “开!怕他个鸟?”赖守康说。   韩宝才开好单子,说:“药房的小冯是我女朋友,我去叫她。”他走到廊道 上,朝三楼喊道,“冯雪娟,下来,取药啦。”   他返身走进值班室,对一直站着的赖守康和赖天聪说:“你们坐吧。”   赖守康感动地说:“韩医生,你真是个好医生。”   3   取了两条毛毯和五盒太阳神口服液,韩宝才说:“我带你们去病房。”   “我看,算了……”赖天祥犹豫地说。   “谁说算了!”赖天聪一手抱着毛毯,一手推了赖天祥一把,“走!”   韩宝才带领大家来到住院楼二楼的一间病房前,用钥匙开了门,说:“你们 先歇一阵子,有事就找我。”   “真是麻烦你了,”赖守康说。   “不用客气,”韩宝才说,脸上挂着生动的表情,大家都是同一条战壕里的 战友嘛。   他返身下楼。大家看见病房里摆了两张床,窗下还有一对半新的沙发,四处 很洁净,空气中也没什么异味,不像普通的三楼病房那样又挤又乱又脏又臭,心 想,这一定就是土楼乡医院的高干病房啦。这时候,大家听到门诊楼那边传来说 话声,赖天聪听出是堂伯赖守元,连忙走到廊道上,一眼看见妈、堂伯和赖火灶 几个人正在各个已经关门的诊室窗前探头探脑,他兴奋地喊道:“我们在这儿!”   妈和堂伯是听到赖火灶的报信急匆匆赶来的。看见儿子站在住院楼楼上,妈 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大家救火似地爬上住院楼,七嘴八舌地问走到楼道口迎接的赖天聪:   “天祥呢?”   “伤重不重?”   “止住血没有?”   赖天聪神秘地微笑,不吭一声。   妈颠着碎步,第一个冲进病房,一眼看见小儿子正坐在床道上发呆,“天 祥!”声音里立即带出了哽咽。   “妈,”赖天祥连忙起身扶住妈,“我没事。”   “没事怎么住院啦?”妈看着小儿子眉心上的血迹和破了一缝的眼镜片,心 痛得不得了。   赖守元双手交叉放在背后,一脚跨进病房就问:“几时撞的?验伤了吗?”   赖守元在村里当了二十几年的支书,举动言语都带着权威性。赖守康叫了一 声大兄,扬着手上的检验单说:“医生看了,说先住院观察,明天一早再做X光、 心电图和脑血流。”   “有这么严重?”赖守元拧着眉头问。   “欺负人哪,简英昌仗着有几个破钱,就黑了心,驾车来撞你这个没老爸没 大钱的人!”妈抹着眼泪说。   “妈,不是简英昌,是他儿子简清水,”赖天祥扶着妈在沙发上坐下。   “父子一个样,简清水都是他简英昌教坏啦,”妈坚持站起身,对赖守元说, “守元,你要做主啊,我们赖姓人不能让人好欺负啊。”   赖守元沉吟着说:“简英昌越来越不像话……我会做这个主的。”   “还不是仗着有几个钱,都不把大兄你这个村支书放在眼里,”赖守康说, “要是他年底当了村支书,还不把我们赖坑村变了天?”   “别乱说。”赖守元黑着脸说。   赖天聪盯了赖天祥一眼说:“天祥你有伤,还不快躺在床上?”赖天样便悻 悻地坐到床道上。   “守康、天聪,你们留着,我们先回去,”赖守元说,“简英昌不赔偿是不 行的。”   “还有我一片空心菜,都压烂啦,”赖火灶说,“也要叫他赔偿才行!”   赖守康和赖天聪把大家送到楼道口。赖天聪看见妈直抹着眼泪,心想女人真 是的,忽然妈扭头问:“天聪,要不要我给你们送饭?”   “不用,我们吃医院食堂就行了,反正以后都要找简英昌报销。”赖天聪说。   回到病房里,赖天聪打开一盒太阳神口服液,拿起小小的一瓶,左右拧了好 几下才把它拧开,放到嘴里,还没感觉到喝就把它喝空了,他啧啧嘴对赖守康说: “味道还不错。”   “我也试一瓶。”赖守康说。   他喝了一瓶,觉得还没有湿润嘴巴,又接连喝了两瓶,说:“我等下回村里 拿点现金,我们该怎么花就怎么花。”他是村里的会计兼出纳。   “不花白不花。”赖天聪点着头说。   赖天祥一直没说话,坐在床道上发呆,像个木头人似的。赖天聪捅了桶他的 胳膊,递给他一瓶太阳神。   “我看,”他迟疑地接了太阳神,“还是回去……”   “你都住院了还怎么回去?”赖守康生气地说,“你一回去不等于说你没伤, 是诈唬简英昌的?”   赖天祥知道晚上回不去了,脸上一片黯然。   4   走出门诊楼,赖守元让大家先回家,他独自背着手往简英昌的洋楼走去。   “守元,你要做主啊,”赖天祥他妈扭头说,好像不放心似的。   “我知道。”赖守元心里有些不高兴。他想,他简英昌有钱是有钱,我还是 支书呢,不信就管不了你!   简英昌的洋楼上上下下灯火通明,看起来像是土楼乡的宫殿似的。赖守元心 里骂了一声,走到近前,原来铁门紧闭着,他通过铁栏杆看见简清水站在院子里 吃香蕉,抬手拍了一下铁门。   简清水回头见是赖守元,冷冷地说:“我爸不在!”   赖守元一听就有了火气,绷紧脸说:“我就找你!”   “找我有什么事啊?”简清水撇着嘴说,很不情愿地走过来开了门,顺手把 手上的香蕉皮扔到街上。   赖守元隐忍着说;“清水,你长大啦。”   “我长大啦,今年22岁,你来就是问这事?”简清水瞟了赖守元一眼,把头 偏到一边去。   赖守元笑笑说;“你十几年前还满脸挂着鼻涕,从上只楼跑到下只楼,小乞 丐一样讨着糖块吃,现在长大得这么神气啦?”   简清水听出话里的讥嘲,要不是因为赖守元还是村支书,多少敬他几分,早 就冲上去,劈——啪,左右给他两记耳光。“你找我就为了说这屁话?”他说。   “简清水,你老爸简英昌没教你做人应该尊重老人吗?”赖守元用着村支书 的口吻说,“我既大你岁又高你辈。”   简清水撇了撇嘴,往廊道上走去,说:“别来烦我,我已经够尊重你啦。”   “你别走,”赖守元说,“你傍晚开车撞了人也是这样走啦?”   “我撞谁啦?”简清水回头问。   “你把赖天祥从田埂上撞落菜地里,你还不承认!”赖守元瞪起了眼睛,表 情极为严肃。   简清水呵呵笑道:“我根本没碰到他,是他自己太笨,跌倒在菜地里的。”   “我告诉你,现在赖天祥在医院里住院,你必须承担一切后果!”   “他觉得住院舒服就住吧,关我屁事?”   “你撞伤了人,跑是跑不掉的。”   “笑话!”简清水哼了一声,故意晃着肩膀走进了房间。   “简英昌回来,叫他来找我!”赖守元大声地说。   “他在城里,你有事你去找他,凭什么叫他找你,你算老几?”简清水说着, 从房间里端出茶盘,把茶盘的水泼在赖守元脚边的水泥地上。   赖守元猛一转身,恨恨地走了。   走到乡街上,赖守元心里越想越有气,这简清水简直没一点教养,要是简英 昌当了村支书,他还不成了横行乡里的太子爷?   关于简英昌年底将出任村支书的传言,他其实年初就从乡政府一些熟人那里 话头话尾听说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只是传言,赖守元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 简英昌搞养鳖场发了财,钱多得没处花,他不会花钱买官来当吗?再说,他是卢 乡长的人,卢乡长一说还有谁挡得住?   赖守元低头走路,却冷不防一脚踢到了一块石头。就这么一踢,脑子里灵感 闻发地跳出一个人:翁书记!   他知道翁书记和卢乡长一向有矛盾,简英昌是卢乡长一手栽培的致富典型, 翁书记就不怎么欣赏。看来,要挡住简英昌,挡住卢乡长,只有靠翁书记啦!赖 守元想,说什么也不能让简英昌上台,赖坑村随便挑个人,比如赖火灶,也不能 让简英昌小人得势!凭心而论,赖守元并非迷恋村支书的位子,他干了二十几年 差不多也干厌了,他只是不敢想像简英昌上台后会怎样!简英昌仗着有几个钱已 经神气得不得了,要是当上支书,赖坑村敢真要变了天哪!   赖守元穿过老街,大步向土楼乡机关大院走去。   翁书记家在城里,单身住在办公楼三楼的一间宿舍里,赖守元去过几次,翁 书记还是一个比较没架子的人。远远看,翁书记的宿舍一片漆黑,大热天一定不 会摸黑闷在里面。再看他二楼的办公室,也是一片漆黑。但赖守元还是不停步地 走进机关大院,说不定翁书记在院子里跟人闲聊呢。   赖守元刚刚走进大院,便听见有人问他:“老赖,散步啊。”   一看是陈宣委,赖守元笑道:“又不是你们年轻人有品味,老货子散啥货 步?”他神秘地把陈宣委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翁书记呢?”   “今天到城里开会了。”   “晚上不回来?”   “听说要几天才回来,说不准,”陈宣委眯眯笑着说,“汇报工作是不是?”   “嗯,嗯。”赖守元直点头。   5   土楼乡医院桂院长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好院长,他每天吃完晚饭,都要到住院 楼和门诊楼值班室巡查一番,有时碰上急诊病人还帮助抬担架、包扎外伤、取药 什么的。   这天,他照例先到住院楼巡查。看到二楼角落里的病房门敞开,桂院长有些 蹊跷,那算是“高干病房”,一般是不开的,今天乡里哪个头来了?   桂院长走进病房,看见三个很面生的人分别坐在沙发上和床道上吃饭,其中 一个人还喝着太阳神当菜汤,问道:“你们是哪里的?”   赖守康认得是桂院长,放下手上喝空的一瓶太阳神,起身迎上前说;“桂院 长,你吃过啦?我们是……”   “住院单给我看看。”桂院长说。   赖守康便掏口袋,取出住院单递给院长,同时递给桂院长的还有一根红梅烟。   “不抽,”桂院长说,他一看住院单,眼睛就大起来了,大得好像要顶落眼 镜了,他猛地转过身,咚咚咚往楼下跑去。   “桂院长怎么啦?”赖天祥捧着饭盒,呆呆地问。   “不知道,”赖守康不在乎地说,“管他呢。”   桂院长拿着赖天祥的住院单跑下楼,气咻咻地冲进门诊楼值班室,劈头盖睑 对韩宝才说:“小韩,你干的好事!”   韩宝才抬头看了桂院长一眼,微微一笑,并不急着辩白。   “我说过多少遍啦,没有交纳押金不能办理住院!”桂院长扬着手上的住院 单说,“你竟然给他们办了,还让他们住进二楼!”   “桂院长,别生气嘛。”   “我不生气,我要按规定扣掉你这个月的全部奖金!”   “桂院长,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住院吗?”韩宝才有意和桂院长逗一逗,他偏 着头说。   “我不管这个!”桂院长粗暴地说,“我只要求你按医院规矩办事!”   韩宝才心里发笑,看你一个院长,大声嚷嚷,太沉不住气啦!他故意清了清 嗓门,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叫作赖天祥的小学老师是被简英昌的儿子简清水用 摩托车撞伤的……”   “简英昌?!”   韩宝才看见桂院长好像倒抽了一口气,心想,这下有戏了。去年,医院根据 “上头给一点,医院筹一点,群众捐一点”的精神盖门诊楼,群众的捐款还是比 较踊跃的,20元、10元、5元,多少都是一点心意。桂院长把眼光盯在乡里那些 私营老板身上,特别是简英昌身上。后来,那些大大小小老板都捐了,从3000元 到5000元不等,而全乡公认的首富简英昌却一直没有动静。桂院长忍不住登上门 去,拉下面子向简英昌要钱,谁知简英昌却板起睑说,我挣钱容易吗?你们这简 直是乱摊派,增加农民负担,别指望我会捐多少,我还想写信告你们呢!桂院长 一听,差点昏厥在地上,他转身便跑。简英昌在后面冷笑道,我捐一分钱,你们 要吗?桂院长像被疯狗追着,一路狂奔地跑回医院。在医院大会上,桂院长把这 事说了出来,赌气地说,今后碰到简英昌来看病,我们就是见死不救;从此以后, 桂院长一听说简英昌的名字就很得牙痒痒的,韩宝才知道,那是他一辈子受到的 最大羞辱。现在他一点明住院者的身份,原来是简英昌的受害者,桂院长的态度 果然立即360度转变。   “简英昌欺人太甚!”桂院长握拳在空中挥了一下,满睑激愤。   “从田埂上撞落菜地里,”韩宝才轻声叹道,“那田埂,有一米多高哪。”   “太不像话了!”桂院长又挥了一拳,他低头问韩宝才,“你给他看了没 有?”   “外伤并不太重,只怕有严重脑震荡,”韩宝才说,“我想让他先住院观察, 明天再做检验。”   桂院长点点头说:“明天老温一来,就让他开机器检验。”   “那住院的事……”   “先住下再说。”桂院长扶了扶眼镜说。“最后简英昌是要赔偿的,总算有 人让这家伙出出血了。”   “桂院长,应该说:总算有人来治一治这家伙了!”韩宝才说。   “对!”桂院长兴奋地说。   6   赖天祥没想到在医院的第一夜睡得很安稳、很香甜,他原来还以为会失眠呢!   这段时间虽然是暑假,不用上课,但他每天都到学校,关在宿舍里自学大专 函授教材,搞得比上课还累,昨晚美美睡了一觉,他觉得那些积淀在身体里边的 疲乏都消失了,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干劲。   睡在另一张床上的赖守康睁开眼来,向赖天祥问道:“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好。”   “不痛?”   “一点也不痛。”   “胡说!”赖守康霍地坐起身说,“你昨天被简清水用车撞伤,全是内伤, 脑震荡呢!”   “我看,没那么严重吧?”赖天祥说。   “人看不出来,等下机器看看才知道,”赖守康说,“不过你也别担心,你 不会白白被简清水撞的,这世道还是有正义的。”   赖天祥不知道说什么,他翻身下床,穿了衣裤,把床上的毛毯叠了整齐,自 言自语地说:“没有毛巾……”   赖守康捅了捅睡在身边的赖天聪说:“懒猪,快起来,上街买毛巾和牙膏、 牙刷。”   赖天聪嘟嘟哝哝爬起床。   “钱到我口袋里拿,”赖守康说,“记得开一张发票回来!”   赖天聪从街上回来,大家洗漱了,赖天聪又到医院食堂买来三份早饭,大家 吃了。吃完不久,韩宝才和桂院长就来了。   “感觉怎么样?”桂院长关切地问道。   赖天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觉得此时要是直挺挺躺在病床上,而不是坐 在床道上,就好了,至少对得起桂院长的关心。   还是赖守康替他说道:“整夜睡不好,老是呻吟,听了让人伤心呢!”   赖天祥真佩服堂叔开口就能撒谎,他想说什么,却冷不防打了一个饱嗝。   “还老是想呕吐……”赖守康紧接着说。   “这是典型的脑震荡症状。”韩宝才说着,和桂院长交换了一下眼色,只见 桂院长点了点头,说:“马上到X光室检查一下。”   赖天祥照了X光,接着又做了心电图和脑血流检验,结果均是:没有明显的 异常。   桂院长和韩宝才面对检验的结果,觉得难以置信,但是又不得不相信机器。 韩宝才说:“这脑袋的病真不好说,有的当时没什么症状,机器也查不出来,可 是日后发作起来就要命啦。”   桂院长沉吟片刻,说:“住院观察一段再说。反正……”他挥了一下手,没 把话说完。但韩宝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咧嘴笑了。   赖天祥得知检验的结果都是正常,便跟赖守康和赖天聪提起回家的事。赖守 康狠狠剜他一眼,说:“你回去呀,这检验费、住院费都由你出,你出得起吗?”   “天祥啊,你怎么这样不开窍!真是白念了那么多年书!”赖天聪真恨不得 摔小弟一巴掌,让他清醒清醒。   赖天祥不再吭声,只好上了床,枕着毛毯躺下来。   赖天聪从他脑袋下抽出毛毯,说:“躺好,看你一点也没病人一样!”说着, 把毛毯摊开,被盖在他身上。   “兄,你叫我白天怎么睡?”赖天祥忽然想到,说,“我到学校宿舍拿几本 书来吧。”   “你不能走,”赖守康说,“要拿书叫天聪去拿。”   赖天祥便掏出一串钥匙送给赖天聪,说:“帮我把桌上那套自学丛书拿来 吧。”   “你是病人怎么看书?”赖天聪问。   “没人时候我再看嘛。”赖天祥老实地说。   “也好,你去帮他拿书。”赖守康低声叹道,“还不知道要住几天呢,简英 昌这鸟人什么时候露面呢……”   赖天聪走了。赖守康坐到沙发上,再也不吭声,窄小的脸上布满厚厚的沉思。   赖天祥想:事到如今……他想不下去,干脆就不想了,微微闭上眼睛小憩。 这时候,他听到廊道上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音,心里恍然看见詹美莉袅袅停停地 走来……   “天祥!”   房间门口蓦然出现詹美莉的脸,赖天祥一时恍若梦中。这难道是真的?他许 久才明白,这原来不是做梦。   “我一早听说你被车撞倒住院,就过来看看你。”詹美莉走了进来,把手上 一只装着麦乳精和健脑口服液的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关心地问,“现在好些了 吗?”   赖天祥不停地眨着眼,嘴里嗫嚅着说不出话。这太像是在梦中了,詹美莉是 他朝思暮想的单相思情人,每天像风一样从他面前掠过,现在竟这么近地站在面 前……   赖守康起身走过来。詹美莉落落大方地说:“我是天祥的同事,听说他是被 简英昌……”   “被简英昌的儿子简清水用摩托车撞了,”赖守康接着说,“从田埂上撞落 菜地里。”   “那个简清水我知道,年纪不大就流里流气的,”詹美莉圆圆的脸上露出了 愠色,“有几次在街上当众冲我次口哨、扮鬼脸,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呼地从我 身边擦过。”   “没教养,”赖守康摇头说道,“真是没教养。”   “他,”赖天样紧张地问,“他碰到你没有?”   “那倒没有,只是把我吓一大跳。”詹美莉问,“你被撞得厉害吗?”   赖天祥发现詹美莉眼波闪闪,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掉进去了,那是一片多么美 好温馨的世界啊……   “撞得不轻,医生说可能严重脑震荡。”赖守康代替赖天祥说。   “简清水太可恶了,要跟他没完!”詹美莉说。   “那是,把人撞成脑震荡,弄不好可以逮捕判刑了。”赖守康表情冷峻地说。   詹美莉转头对赖天祥说:“天祥,你好好休息吧,我有事先走,有空我还来 看你。”说完她甜媚地一个微笑,轻盈转过身子,风一样飘走了。赖天祥一直眨 着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有空我还来看你!他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充满了, 只觉得眼眶很不坚强地要潮湿起来。   赖守康送詹美莉走到廊道上,返身对赖天祥说:“你这位同事不错嘛。”   赖天祥全身在毛毯下面微微发抖。他想,有美莉那句话,在这里住它一年半 载,也情愿啊。   7   妈送来一些日用品,内衣、内裤、开水壶什么的,她跟赖天祥没说上三句话, 又开始抹眼泪了。   “妈,我很好,”赖天祥努力地笑了一下,他想要怎样妈才相信呢,把詹美 莉的事告诉她?“妈,我没事!”   不,我有事!他心里说,这就是跟詹美莉的好事,说不定就在病房里成了呢, 原来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没有勇气向她表白,现在……赖天祥心里的幸福感从脸 上溢了出来,化作对母亲的微笑,他想,也许要重礼答谢简清水这个大媒人呢!   赖守元轻手轻脚,幽灵一般出现在病房里。他脸阴阴的,一直朝白墙壁看着, 自言自语似地说:“简英昌还没回来,我会叫他来这里赔礼认错。撞伤了人不赔 礼认错怎么行?还要赔偿,一点也不能便宜地。这几年他越来越不像话了,下去 哪还了得?我不信我就治不了他,我会给他一个教训,别以为口袋有几个钱就烧 得不知怎么做人。我会找翁书记说话的。”他忽然转头对赖守康说:   “你们在这里,该怎么就怎么,不用想着省钱。”   “我知道。”赖守康说,“简英昌跑不了的!”   “跑不了。”赖守元说,“我会找翁书记说话!”他也没问赖天祥一声,转 身走了。   这时,韩宝才走进房间说:“药房刚刚进了一批可口可乐,你们下来抬一箱 当开水喝吧。”   赖守康点头说好,便和他一起下楼去了。   赖天祥静静躺在床上,鼻子嗅着詹美莉在空气中留下的气味,心里回味着她 带来的幸福,觉得全身飘飘欲飞……   赖守康扛着一箱可口可乐上来,说:“天祥,你看谁来了?”   赖天祥一看,原来是邹校长。“天祥啊,”邹校长痛惜地叫了一声,满脸愁 容,他快步走到赖天祥床前,把手上鼓鼓的袋子搁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床道 上,“天祥,怎么样?”   “邹校长,”赖天样不自然地说,“我还好……”   他不自然扭动的表情在邹校长看来,正是痛苦难忍的表现。邹校长关切地问: “哪里痛得厉害?”   赖天祥愣愣说不出话来。   “主要是脑震荡。”赖守康说,“简清水开快车,从田埂上把他撞落菜地里, 铁人也要撞成脑震荡哪。”   邹校长想了想,很慈祥地对赖天祥说:“天祥,你好好养伤,学校会帮你伸 张正义,要相信这世道还是有正义的。”   说到最后,邹校长的眼光由慈祥变得坚定。赖天祥感动地说:“谢谢……”   邹校长站起身,对赖守康说:“简英昌我领教过了,暴发户,为富不仁啊。”   “那是,乡里人没多少人对他好感。”赖守康说。   “我本来不想说,”邹校长想了想说,“可是想想就有气。去年学校不是集 资盖教学楼吗?乡里、村里都出了钱,群众踊跃捐款,连马坑村捡垃圾的马金标 都把买棺材的500元捐了出来,可是简英昌居然铁公鸡一毛不拔,我拉下面子跟 他说钱的事,你猜他怎么样?他说捐款不是让人自愿的吗?你再逼我我就告你乱 摊派!真把我气得心脏病发作。我当时就回击他,不用你一分钱教学楼也盖得起 来,差一面墙我去卖血,差一块砖我家拆来脚上!你说像他这种人……”   “这种人说他没教养还是客气了,简直不是人!”赖守康说,“这次我们跟 他没完!”   “我支持你们,学校支持你们。”邹校长紧紧握住赖守康的手转头对赖天祥 说,“你只管好好休息,正义在我们身上呢!” 8   简英昌的儿子简清水用摩托车撞翻小学教师赖天祥的事情很快传遍大半个土 楼乡,其间有多种流传版本,传来传去,有的人便一口咬定是简美昌开车撞了人, 而不是简清水。因为只有简英昌才干得出来这件事;从多高的田埂上撞下来,这 更是说法不一,有说一米,一米半,也有说两米乃至两米半。受害者赖天祥已经 住院毋庸置疑,是脑震荡还是全身瘫痪,仍然各有说法。   简英昌从城里回到土楼乡,刚下车就听说儿子开车把人撞成了脑震荡,他愣 了一下,准备问个详细,但是那个业余的新闻发言人发现简美昌,吹起口哨走了。   乡里人这几年来都跟简英昌有一种陌生,这一点他知道。简英昌愣愣站住了 几分钟。   他的脸还是土楼乡农民常见的脸,黑里透亮,上了一层橄榄油似的,圆头鼻 子微微拱起,额头几道田埂似的皱纹。但是他穿着金利来白衬衫,而且把白衬衫 扎在黑色西裤里,胸前飘着一根红领带,手上拿着一支大哥大,脚上是很亮的皮 鞋。他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外星人,愣愣地在土楼乡的乡街上站了几分钟,然后 抬脚走回家。   回到家里,简美昌便把简清水叫到跟前,“听说你撞了人?”他问。   简清水笑道;“前天回土楼,路上撞了一只小鸡,当场把它碾死,这倒是真 的。还有个人骑自行车,看见我骑摩托车跑过来,吓得从车上跌下来,这也是真 的,撞了人可还没有过。”   “那街上怎么有人说?”简英昌又问。   “爸,土楼乡有多少你的传言啊,你今天怎么有空去相信它?”简清水不高 兴地说。   简英昌想,是啊,我今天怎么啦?他忽然感到全身从里到外有一种说不出的 疲惫,但他还是立即从沙发里站起身,说:“你别乱跑,我到场里看看。”   越是感到疲惫,他越是需要到养殖场走走,看看那些呆头呆脑的鳖们,蹲下 身来—一把它们打翻,心里的疲惫才会渐渐消失。简英昌走出家门,还没走几步, 抬头就看见赖守元背着手迎面走来。   他淡淡动一下嘴角,表示招呼了,正要走过去,赖守元尖尖地叫了一声:   “英昌!”   “怎啦?”简英昌站住,眼光斜斜瞟了赖守元一眼。   “你儿子前天傍晚开车拉人了。”   “街上乱传你也信?”   “被撞的人是我侄儿,现在就在医院躺着爬不起来。”   简英昌暗暗吃了一惊,说:“我怎么不知道?”   赖守元定定看着简英昌说:“你马上到医院看看就知道了!”   “我现在没空。”   “我找你好几趟了,你必须马上去医院,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你拖拉。”   简英昌发现赖守元满脸肃然,冷冷一笑,说:“我问问清水。”他走到一边, 用大哥大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压低声音问,“清水,你前天是不是撞了赖守元的 侄儿?”   “没有啊,是他自己从自行车上跌下来的,”简清水在电话里说。“他看我 车开得飞快,可能吓坏了……”   简清水还要说下去,但简英昌把大哥大挂断了,他扭头对越守元说:   “事情没你说得那么严重,我只能跟你去几分钟。”   赖守元哼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向医院走去,相距一米左右,互不说话。赖守元走在后面,看 着简英昌的背影,心里恨得满口的假牙都一阵阵发酸。   9   简英昌突然出现在病房里,赖天祥正躺在床上看书,两手一抖,书差点从手 上滑落。   赖守康和赖天聪坐在沙发里喝可乐,他们至少愣了30秒才明白过来。赖守康 砰地搁下可乐罐子,悠闲的表情立即变为横眉怒视,说:“你总算露面了……”   这时候,赖守元跟着走进了病房,指着床上的赖天祥对简英昌说:“你看看 撞得怎么样?”   简英昌不吭声,把眼光投向赖天祥,说:“我看没什么外伤,他气色很好 嘛。”   “撞成脑震荡你知不知道!?”赖天聪忍不住冲上前唬道,他真想一把把简 英昌胸前的红领带扯下来,眼里就那么映着一片愤怒的红色。   “拍片了吗?医生的检查结果给我看看。”简英昌平静地说。   赖守康犹豫了一下。这时门口响起了一个宏亮的声音说:“不用看,从一米 多高的田埂上撞下来,铁人也会脑震荡的!”   原来是韩宝才,他穿着白大褂走了过来,眼光直直盯着简英昌说:“你不信? 你不信我来撞你一下,不仅脑震荡,连你……脑袋都会开花!”   韩宝才原来想说“狗头”,最后还是中性的“脑袋”,他感到一种报复的快 乐。但是简英昌好像不太认得他了,茫然看他一眼,便转头对赖守元说:   “你们想怎么样?”   “赔礼、赔偿。”赖守元简洁地说。   简英昌想了想,问:“多少钱?”   “你说多少钱!我们才住两天院就花了多少钱啊?”赖守康说着,从口袋里 掏出一把单子,用力地递到简英昌面前。   简英昌把手上的大哥大插进口袋里,接过单子翻了翻,冷笑道:“你们别当 我是傻瓜,我的钱是自己印的?”   赖守康一把夺回单子。说:“这还是第一天的费用呢!”   “你们别诈我,”简英昌转头看着赖天祥说,“我儿子说,他根本没撞人, 是你自己慌张从车上跌下来的。我给500元,我们一了百了。”   “你的50O元多大啊!”赖守康愤愤背过身去,说,“现在我们都花了1000 多啦!”   “英昌我告诉你,钱多少还是一回事,”赖守元严肃地说,“问题是你撞了 人,你必须赔礼道歉!”   “我没空跟你们磨嘴,”简英昌抬脚便往外走去,“500元了断,你们不干 就算了!”   “我们不是乞丐!”赖守元尖起声音说,气得直喘粗气。   简英昌也没回头,就那样走了。   赖天聪朝他背影吐了口水,狠狠攥起拳头说:“干你佬,老子揍死你!”   “我们有理,我们不必冲动,”韩宝才说,“我就不信治不了这条老狗。”   赖守康一屁股坐到沙发里,握起桌上的可乐罐子,猛猛喝了一口。   躺在床上的赖天祥发呆地看着大家,他很想跟大家说话,但是没有谁看他一 眼,好像都把他遗忘了。他想,这真怪,事情都是我引起的,却好像跟我不相干 似的!   “我要找翁书记,”赖守元低低地说,“我要找翁书记,我不信……”   10   桂院长听说简美昌到过医院的事,特意把韩宝才叫到办公室,显得很为难地 说:“小韩,你是不是……让他们先交点押金呢?”   “桂院长,你怕收不到钱?简英昌总是要赔偿的,撞了人还能跑得掉?”   “可是住院观察仍然没有什么明显症状,简英昌不是傻瓜,他可以矢口否认 啊。”   “我明确告诉他,脑震荡、从一米多高的田埂上撞下来,不脑震荡才怪呢! 简英昌说,我不信你们医院,你们破医院看看感冒还差不多,能诊断什么脑震荡, 我明天带他到城里做CT!”   “混账!”桂院长禁不止骂道,手在桌上拍了一声。   韩宝才心里笑了,为自己略施小技而深感得意,他说:“桂院长,我看还是 让他住院观察,必要时再让老温给他做做X光、心电图。”   桂院长不置可否,表情显得有些困惑。   韩宝才也不饶舌,便退了出去。   他走到院子里,迎面碰见正要去食堂打饭的赖守康。赖守康敲了一声饭盒, 叹道:   “简英昌这鸟人蛮着呢。”   “你怕啦?”韩宝才说,“你现在怕也来不及了。”   “我怕?”赖守康恨恨地说,”他蛮,我们也蛮,看看谁蛮得过谁!”   其实,赖守康说这话时心里有些虚。他从食堂打饭回来,赖天祥和赖天聪一 人拿了一份,开口便吃,他却一直没有胃口,情绪显得很低落。   “阿叔,你怎不吃饭?”赖天聪问。   赖守康低声叹道:“简英昌这鸟人蛮着呢,只怕……”   “怕什么?我们怕他什么?”赖天聪年轻气盛地说,“我真想一脚踢破他的 睾丸!”   “你没见过世面,”赖守康摊着手说,“这年头有钱人连阎罗王都不怕,他 还怕你不成?”   “那天祥白白被撞啦?”   “这还是小事,只怕这几天的费用都没出处……”   “他敢不赔!”赖天聪挽起袖子说,“哼!”   “我们光嘴硬没用,还要想想办法。”赖守康一脸忧愁,窄小的脸显得更黑 更小了。   赖天聪对堂叔态度的变化感到气愤,又不便发作什么,提了饭盒啪啦啪啦走 了出去。   吃着饭的赖天祥渐渐就吃不下去了,他很想告诉堂叔,我们还是趁早了断, 回家去吧,但是马上想起詹美莉那句话,有空我还来看你,便不吭声。   他愣愣地发呆了好一阵子。这时房间里一下子涌进来五六个人,赖天祥一看 全是同事,邹校长、小罗、老肖、大头……没有詹美莉,他心里隐隐有些失望。   “天祥,听说你负伤,邹校长一说我们就都来啦!”小罗高声地说,声音好 像吵架一样。   赖天祥笑笑,说:“谢谢。”   赖守康走上前,拉住邹校长的手说:“邹校长,各位老师,你们看人被撞得 住院,可那简英昌上午来了一趟,却不肯承认撞了人!”   “真是这样?”邹校长嘴巴一下子张大了,久久合不上。   赖守康悲痛地叹了一声。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邹校长连连挥了两下手,说,“他简英昌仗着几 个钱横行乡里,儿子撞了人还不承认,这是何等恶劣的态度!”   “还不是我们老师好欺负?”老肖说。   “小罗,你马上起草一份材料,我盖上公章寄给县委书记,”邹校长激动地 说,“简英昌太不像话了,我们的老师不能白白被撞了!”   小罗点点头说:“这是一起迫害人民教师的恶性案件!”   “上头如果不好好解决,我们下学期就罢课好啦。”大头气鼓鼓地歪着头说, 然后坐到赖天祥的床道上,告诉他,“我也真是看破教书这个鸟行当了……”   “你可以写尖锐一些,但是我们要有理智,不要听大头的,什么罢课不罢课, 胡说八道,授人以柄。”邹校长按着小罗的肩膀说,“你好好写,一定要把简英 昌平时的言行表现写出来,把撞伤人民教师的恶劣影响写出来!”   赖天祥看见大家为了他而激愤不平,心里很过意不去,说:“邹校长……”   “天祥,你只管好好休息,”邹校长对赖天祥说,“我们会为你伸张正义 的。”   “这不仅是你个人的事,”小罗说,“而是我们全体教师的面子和尊严啊。”   赖天祥便不吭声了,只想詹美莉什么时候来呢?   11   翁书记刚刚从城里回到乡机关大院,刚刚走上三楼,就被赖守元堵在宿舍门 前。赖守元好像在那里守候多时了。   “老赖,是你。”翁书记淡淡地说,掏钥匙的手就停住了,他不想开门让赖 守元进去坐坐,希望立即打发了他。   “翁书记,我有事。”赖守元不卑不亢地说,“里面谈吧。”   翁书记只好开了门。这次到县里挨了县委范书记一顿批评,他实在没有笑睑 展示给赖守元。   赖守元自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看见翁书记拿着文件包走进里屋,久久不出 来,便耐心地坐等。几天都等过来了,还熬不住这一段时间?   翁书记终于从里间走了出来,仍旧没有笑脸,问:“什么事?”   赖守元开口说道:“我侄儿大前天傍晚被简英昌的儿子用摩托车从田埂上撞 下来,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可是简英昌居然不认账。”   “你找派出所嘛,”翁书记微微皱起了眉头。   “翁书记,你也知道简英昌在乡里不是一般的人,除了你恐怕没人压得住 他。”赖守元眯着眼,不疾不缓地说。   翁书记冷声一笑,说。“我也压不住他哪。”   “他不就是仗着钱多,连翁书记都不放在眼里?”赖守元说。   翁书记沉默了一阵子,问道:“人撞得怎么样?”   “检查是没有什么明显症状,但是医生说,肯定会有脑震荡,说不定哪天就 发作了。”赖守元眨着土楼乡农民朴实的眼睛说。   翁书记原以为撞成残废、半身不遂什么的,却只是“没什么明显症状的脑震 荡”,他想想说:“这不算是什么大事,你们赶快私了,拖下去对谁也没好处。”   “翁书记……”赖守元正要说下去,看见陈宣委敲门进来,便自觉地闭了嘴。   陈宣委向赖守元点点头,把手上的一份名单递给翁书记,说:“县里评选百 名‘农村奔小康带头人’,我们乡五个名额,这是卢乡长定的人头,你看一看。”   翁书记一看,排头就是简英昌,心里立即不高兴,说:“简英昌,群众关系 不好,能算计么‘带头人’?”   “简英昌自己是小康了,可他铁公鸡,连乡里小学盖教学楼都不捐一分钱, 要是选他当‘带头人’……”赖守元说着,摇了摇头。   翁书记把名单还给陈宣委,说:“既然卢乡长都定了,还让我看什么!”   陈宣委知道领导矛盾,有些尴尬,笑笑便告辞走了。   “翁书记,请你做主啊,”赖守元看着翁书记,感叹地说,“这乡里只有你 能为我做主啊。”   翁书记不为所动,沉着脸说:“我先叫个人调查一下。实话告诉你吧,简英 昌县里有人,搞他没那么容易。”   赖守元一听,心凉了,连嘴里的假牙都凉了。   12   范书记忙了半天,总算歇了口气,他把屁股下的转椅转了几圈,一眼瞥见案 头上有一封信,落款是土楼乡小学,心想九月份即将召开全县教育会议哪,便将 信撕开。   原来是一封告状信。他匆匆看了一遍,心想简英昌啊简英昌,告的又是你!   简英昌是范书记极为看重且私交颇深的一个农民企业家,他有经济头脑,有 市场意识,就是不会搞群众关系。范书记正想把信放进纸篓里,手停了一下,想 想又把信看了一遍。   信写得确实很有文采,连范书记都被打动了,但是告的其实只是一件小事, 范书记心里骂道,简英昌你怎么连这点小事也搞不好,大不了花一点钱嘛,别抠 得没谱,花钱省心的道理你怎么老是不懂!   范书记握笔在信的天头上写道:请教育局阅处,但随即把它涂掉。他拉开抽 屉,翻开一本本子,查到简英昌的电话号码,便按了免提键拨号。   电话通了。   “是我,老范。”   “哦,范书记,你好你好。”   “简英昌啊简英昌,我又要骂你啦,你儿子撞了人,你赶快拿钱赔偿就是了, 怎么拖拖拉拉留着事尾巴?”   “范书记,你不知道,他们是在诈我啊!”   “诈你?”   “他们以为我钱多,眼红啊……”   “我问你,你儿子是不是把人撞成脑震荡了?”   “不是撞,不是的,是那人看我儿子车开得快,田埂路又窄,自己吓得从车 上跌下来……”   “你儿子还是有点责任嘛。”   “可那人根本没有什么脑震荡……”   “你别说了,你还是赶快花点钱,把事情了结。我告诉你,县里评出‘农村 奔小康带头人’,还准备把你推到省里,你不要在这骨节眼上给我出麻烦!”   “我知道。”   “钱该花就花,别太小气。”   “范书记,他们是眼红我啊,”简英昌在电话里委屈地说,像是要哭了出来, “什么脑震荡,是他们脑有病啊……”   “你啊你,就是不会搞群众关系。按我说的去办,花钱消‘灾’嘛!”   范书记挂断电话,把告状信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心里忍不住又想,有 文采,写得确实有文采!   13   赖守康在病房里度过了最艰难的一天。简英昌那边无声无息,这边住院住下 去,可以住十天,能住一个月吗?即使可以住一个月,能住半年吗?赖守康简直 不敢往下想,要是简英昌死不认账怎么办?有钱人什么不敢做啊!   邹校长他们没有来了,连韩宝才也没露面,赖守康只好回土楼找赖守元拿主 意。   大兄脸色很不好,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喃喃地说:“搞简英昌没那么容 易……”   赖守康一听,连裤裆里的生殖器都凉了。   回到病房,赖守康听见赖天聪嘴里嘟嘟哝哝的,杀他全家,拼命什么的,又 急又气,说:   “去呀你马上去!用炸药把他养殖场炸掉,把他洋楼炸掉,把他全家连同那 些乌龟三八蛋全炸掉!”   “要是有炸药,我还不敢啊?”赖天聪瞪着眼说。   “你们别吵嘛。”坐在床上的赖天祥说。詹美莉几天没来,他觉得每分每秒 都是那么难熬,房间里一片黯淡,好像地球上失去了太阳……   赖守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声。他不由后悔自己当初想法 太简单,以为简英景好诈唬,这下骑虎难下啦……赖守康啊赖守康,你自命不凡, 说到底还是太幼稚了,有钱人有什么不敢做,他能乖乖钻你的圈套?你说脑震荡, 又没串通韩医生,拿出铁证据,人家能轻易相信你?赖守康抱着脑袋,肠子都快 悔青了。脑震荡脑震荡,你这简直是脑发癫啊……   这时房间里走进一个人,原来是简英昌的堂弟简英财。   “我兄让我来告诉你们,这些天你们一切费用他全认了,另外给1000元赔偿 费,然后事情一了百了!”简英财开门见山地说。   “你说的当真?”赖守康不相信地眨了眨眼。简英财掏出一大把大票子,在 空中扬了扬,说:“我兄说他没空来,专门让我来了结这事。”   赖守康觉得那大票子是他茫茫大海上的一把救命稻草,笑笑说:“说来都是 一个村的,我们也是明事理的人,好商量。”   “不行!”赖天聪霍地站起身,冲到简英财面前,说,“我弟不能白白让你 们撞了!”   赖守康厌恶地推开赖天聪,从简英财手里接过十张大票子,飞快地数了一遍, 没错,正是十张。他掏出一把单子、收据递给简英财说;“你去跟医院结账就是 喽!”   “行。”简英财说,“那你们就出院回家吧。”   “没这么便宜的事!”赖天聪凶声吼道。   赖守康回头喝斥赖天聪说:“天聪,你别光嘴硬!”   “我不服气!”赖天聪说着,就要冲上前追赶已经走出房间的简英财似的, 赖守康一把拉住他说:“你想跟人家怎么样?简英昌有钱人,连阎罗王都不怕, 还怕你不成?”   “兄,算了,”赖天祥说,“反正……”   赖天聪往地上吐了口水,恨恨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赖守康环视了一下房间,收起手上的大票子,说:“这1000元我交给你妈处 理,两条毛毯嘛,天聪你拿回土楼,一条归你一条归我,我早就寻思买一条,一 直没空上街,这下多少可以省几个钱了。这里还有没喝完的可乐,天聪你一起带 回家,让你们表弟表妹尝尝味道。”   说着说着,赖守康忽然觉得这些天还是没有在病房里白呆,收获还是比较大 的。   赖天聪余气未消似的,嘴里鼻里哼哼响着。   “天祥,我们出院了。”赖守康转头对床上的赖天祥说。   赖天祥舒了口气,他想,詹美莉不会来了,继续住院也没什么意义了……他 心里忽然非常沉重。   赖守康收拾了饭盒、口杯之类的日用品,通通放进一只塑料袋,对赖天聪和 赖天祥说:“走啦。”   赖天祥猛地坐起身,猛地跳下床,刚刚走了两步,只觉得眼一花,脑袋嗡嗡 一响,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原来赖天祥体质一直不好,这些天又一直躺在床上,这下起得猛,造成脑缺 血,所以一晕便栽倒了。   半天没有醒过来。赖守康和赖天聪慌慌张张把他抬去检查,医生诊断为脑震 荡。   这回是真的。 ◆               镇上的一天   欧内斯特·黑卡克思   赵红玲译自《美国短篇小说选》   那天上午,他们在十点钟到了双舞街,拐进位于镇政府和牛王酒店之间的那 一大块林荫地里。大部分移耕民[1]来镇上时都设营在这儿,因为在炽热烤人 的骄阳下横越灌木丛生的沙漠地带——经过这么一段慢腾腾的行程,这片茂盛的 洋槐树荫确实宜人!乔·布朗特从车上解下马,给它们饮了水后拴到柱子上。他 身子细长,走路有些飘闪。他为人谨慎,靠自己的双手谋生了这么多年,从不愿 瞎忙活。如果现在他在蝇头琐事上磨磨蹭蹭的话,那是因为前头有事令他畏惧不 安。   他的妻子怀抱婴儿坐在马车上,嘴里噙着一枚针,在用嘴角对小汤姆说话: “离马远点!不要靠近铁轨!抓好梅的手,她太小——不能一个人走,你要记住! 中午时一定要回来!”   小汤姆七岁了,长得很瘦。来镇子的这一路上,他兴奋异常。他不断地点动 着被太阳晒得泛白的脑袋,使劲拽着小梅的手,随后两人一头冲向大街,转过牛 王酒店,“呜哇……”   尖叫着消失了。   布朗特抬头望着妻子,妻子是个从容镇定的女人,不是一个啰里啰嗦惹人烦 的人——有时男人还真难以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不过现在,布朗特知道她的心 思,因为他们所有的问题不外乎一点,为此他们已在心中反复盘算了两三个月了。 他手伸到上衣口袋里,又立即放下了,目光扫向那烟雾弥漫的地平线处。他并不 期望能看到什么,只是此刻放眼远处总比与妻子的目光相遇要好。他耐心地低声 说道:“想想,三百块——还能再少吗?”   婴儿挥动着双臂,温润的手指漫无目的地擦着赫丝特·布朗特的脸颊。赫丝 特答道:“我看不出咋能再少了。我们不只一次两次地算过——决不可能再少了, 你很清楚,乔。”   “是的,”他嘀咕道:“不能再少了。是呀,三百块——才是我必须开口去 贷的。”不过他仍然站在落下的车辕旁不动,尽管有这天大的事在前头!他双手 插在衣兜里,深吸了口气,神情凝重地看着脚下的沙土,直到赫丝特·布朗特又 开口说话时他还是这个样子。他注意到她言语温柔:“乔,现在该去办了。不是 你不中用,没尽力。他知道你干活卖力;他也知道你严守信用。只管去吧!”   “我猜咱俩都算尽力了,”他点头同意:“我猜他知道咋回事。——又不单 我们!”他向街上走去,不时提醒自己:不单他们,圣诞溪所有的人都遭了大旱! 所以并不是因为他不会种地才没收成。这样想着,他大感安慰,也恢复了点自信。 他穿过街道朝邓迈尔马店去时,遇见了查斯·罗伯特,他曾和查斯一起在海特放 过牛,于是他获救般地停了下来,和查斯东拉西扯了不下十分钟,直到回头看到 仍坐在马车上的妻子才罢休。那情景隐隐刺痛了他,他慢吞吞地对查斯说:“好 了,回头见吧!”然后慢吞吞地向银行转去。   在银行的老式房间里,没有可引起人们注意的地方。然而当乔·布朗特走进 房间,脱下帽子走向雷恩·麦克彻时,那一室的燥热和沉闷令他极不自在。屋里 摆着一张松木办公桌,墙上挂着一幅美国各县彩色铁路图。在房间的另一面立有 一个隔间,麦克彻的儿子正在那里等着生意。   麦克彻高大瘦削、成熟老练,目光犀利——正如大家所说——能洞察一切。 “你很久没来镇上了,坐下来聊聊。”他匆匆一瞥,就已看出乔·布朗特——这 位移耕民身上的许多自己说不出的东西。“圣诞溪怎么样?”   布朗特在椅子上坐定,回答道:“哦!还行。”说着把双手搁在了怀中的帽 子上。由于天气恶劣、劳作辛苦,他又黑又瘦,冷峻的神色象灰尘一样挂在脸上。 麦克彻记起,他才三十左右,曾在海特干过牛仔,娶了一个也娄斯那边一个小农 场里来的姑娘。三十岁原不该这么老,这都是乡下劳作的结果。他低头时,脖子 上的皮肤松弛打皱;由于艰辛太多,嘴角总是现出冷峻的神色。——这些就是麦 克彻所看到的,这些再加上那蓝色军上衣,洗补到直如棉纱一样薄的上衣,以及 那摆在面前的长年劳作、皱如树皮的双手。   麦克彻问:“你那儿可有些旱?”   “哦!”布朗特回答:“有点,是的,有一点点旱!”   银行家靠在椅背上等着布朗特开口贷款。出现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布朗特在 椅子上动来动去,抬起手把帽子反扣到怀中。他的目光一接触到麦克彻的就赶快 移向天花板。他又燥动不安,极不自在了,一只手伸向上衣口袋,又迅速放了下 来。   “有心事?乔!”   “噢!”布朗特回答说:“我和赫丝特仔细盘算过了,到下一季庄稼收获前 还差三百块钱——不能再少了,得买种子、给牲口喂盐、添加吃食,我猜还得为 孩子们添些衣服。数目大了点,但我们没法再少了。”   “贷款?”麦克彻问。   “嗯!是的。”布朗特回答。他松了口气:终于解释完了。   “现在我们来看看。你尚有一年时间才能获得土地所有权[2],所以那地 还抵不了押。麦子呢?”   “旱干了。整个四月那儿都没下雨。”   “牲口有多少?”   “不多。只剩两头母牛。去年秋天都便宜处理掉了。——草少得恨人!”他 看着麦克彻极其简短地说:“我没东西抵押,但在干活上我是一把好手。”   麦克彻眼睛转向办公桌。在他修剪过的留有络腮胡子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 情。据乡人说那就是他留胡子的原因——以便人们看不出他心里都有什么道道。 但是这次他却挺了一下身子,面露遗憾之色,说:“那个农场不是你显身手的地 方,乔。旱种——不会成功。你们大伙都旱光了。这里根本不适于种植。这里是 牧区,这就是一切原因。”   他控制着谈话的进行,等着这位移耕民能给出更有力的辩解。只是,不再有 辩解了。乔·布朗特的双唇变得不大自然,他把手在帽子上放平,以缓慢、平静 的声音说:“好了,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说着站了起来。他的心又飘向那 上衣口袋,随即又落了下来。——紧盯着他的双眼的麦克彻看到他的眼睛里有种 难以描述的神情。银行家摇了摇头。直接拒绝的话就在舌尖,却又咽了回去,这 不是他一贯的作风:“我再想想,两点钟你再来一趟。”   “一定来!”布朗特答道。他转身走出房间,细高的身躯有些松垮摇晃,走 路时膝盖打闪,用不上力。他出去后麦克彻想起了他手伸向上衣口袋的动作—— 这动作已印在了银行家的脑海里。   布朗特在银行外站住了——赫丝特此时此刻正好路过!她怀抱婴儿朝纺织店 走去。这时候布朗特不想让赫丝特看见,就等到她走进店里才朝镇的低洼端走去。 他知道下午两点钟麦克彻会拒绝他,这从银行家说话的语气中可清楚地听出来。 他在想所有本欲向麦克彻解释的事情。他将告诉麦克彻:一两年坏光景对一个男 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圣诞溪的土地将生产出世上最好的小麦;必须使旱地湿化。 但是他知道他永远说不出这些。他压根不善言谈,而且永远都不。小汤姆和小梅 穿过街道,站在了思味饭店门前,被里面的食物吸引住了。乔·布朗特从压低的 帽檐下看着他们,孩子们瘦骨嶙峋,需要衣服穿。他走开了,来到酒店附近,正 碰上查斯·罗伯兹。   查斯说:“哎,来喝一杯!”   店里酒味四溢,浓烈的威士忌和烟草味刺激得乔·布朗特直流口水,轳轳饥 肠又添新饥。但是心里想着孩子们和赫丝特,他觉得喝一杯太不象话了。所以他 说:“现在不了,查斯。我还有事要办。——在干啥呢,你?”   “还没听说?我又给海特干了!”   布朗特道:“我耳目不灵。——海特还要人手吗?”   “现在不要,”查斯说:“我们还在临时解雇夏天的人手呢。今年光景不妙 呀,乔。圣诞溪你有麻烦?”   “我?——一点没有,查斯,我们还好。我只是喜欢忙活着罢了。”   查斯走后,乔·布朗特肩靠着酒店墙,望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走过百 货商店的一扇扇玻璃窗。小汤姆不时指指点点,扳着妹妹看这看那,两个人把脸 贴在窗玻璃上,呆呆地看着。布朗特把视线移开——孩子们的举动深深刺伤了做 父亲的自尊心,让他感到了自己的失败无能。酒店宽大的凉蓬下虽然阴凉,但是 他额头上的汗却还是噼叭直流,他迅速地想着出路:也许邓迈尔驯马需要人;也 许他能为饲料店拖运木头。这天是星期六,很快将有大农场主们下双舞街来赶集。 没准儿瞎猫碰上个死老鼠——碰巧谁需要用人。离正午还有一个小时,到那时他 还必须回去见赫丝特,他朝饲料店走去。   赫丝·特布朗特站在瓦思商店的纺织品柜台前。瓦思走上前来,赫丝特却说: “该买点啥,我还在考虑。”她把孩子放到柜台上看着,孩子的脚直望空中弹蹬, 双手漫无目的地去抓小脚。她在想:家里需要的东西太多了。内衣、袜子,还有 工作裤。另外,小梅也需要些衣服料子和丝带。女孩子不能没些漂亮东西伴着长 大,即使在圣诞溪这样的乡下。那样太委屈女儿了。小汤姆来双铜跟鞋;他爹爹 也来一双;梅来双轻些的带扣的,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少于两块半的,加起来更 不得了。小宝宝也需要不少的绒布。   直到看见摆在柜台尽头的深灰色丝绸,她才想到自己,心为之怦然动了一下。 贫穷真不是好滋味!一片丝绸就让人猴急心跳!她把心移开了,为自己的想望脸 红——好像她是在烧包!在摆阔!她为自己害臊!要是自己仍旧年轻漂亮,需要 吸引男人,那想望好衣服或许还不算太愚蠢,可是现在自己既不年轻也不漂亮, 而且已有了男人!应该把爱美之心移到小梅身上,女儿将出落成一个美丽动人的 姑娘。只要乔一贷到那三百块钱的款,她就将回到这儿,把一切该买的都买下—— 并且无论如何都要挤出钱来给女儿买上衣料和丝带。   她站在那儿,想着这许许多多林林总总的心事。——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 个三十出头、身材高大、姿色动人、面容黝黑、朱唇甜润、神情端庄的少妇,她 一面搜寻着纺织货架,一面下意识地拍着孩子圆圆的肚子。   这时,一个妇女风风火火地闯进商店,粗声大气地说:“咦!赫丝特·布朗 特,我咋也不会想到会遇见你!”   赫丝特说:“可不是,谁能想到!”两个人抓住手,迅速地半拥了一下。十 年前,两人曾一起来到双舞街。——赫丝特和这位后来嫁给了镇上人的丽拉·埃 文森。丽拉现在成了个胖女人,象许多胖女人一样,她喜欢白色,尽管会使她看 上去宽如房屋,她现在还正穿着白衣服。紧紧的衣领上,她的脖子被勒得红潮滚 滚,说话时双下巴微微直颤。赫丝特·布朗特一动不动地站着,耳听着丽拉话语 滔滔,身受着她的目光逡巡。她知道,丽拉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自己褴褛的 衣衫、粗笨的鞋子和满脸的皱纹。   “又一个宝宝!”丽拉说着俯下身,逗得孩子咯咯直笑。“好幸运呀!你! 三个了吧?——不过在圣诞溪那乡下,养三个孩子怕不容易吧?你瞧,即使在这 镇上,我养一个宝贝都操尽了心。”   “不!”赫丝特却说:“我们不操心。——你当家的好吗?”   “好得很,”丽拉说:“你瞧,凯瑞老了,他就把老凯瑞的药店买下来了。 他干得真是好极了。我们蛮幸运的。——我们对自己也经常这样说。啊!对了, 你一定要去家里吃饭。现在一定要去,真的呀!”   她们在相邻的两个农场里长大,上的是同一个学校;去的是同一些舞会。但 是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太多的事情改变了她们。丽拉一直是个喜欢在别 人面前炫耀财富的女孩。赫丝特温柔地遗憾地说:“呀!真糙糕!我们车上已带 了一大堆食物作午饭,想着这样能省事点。乔在这儿要做的事还很多。”   “我经常打听你。在那老远的乡下——”丽拉问——“你一向过的可好?这 年月对谁都不易呀!那么多的移耕民都破了产!”   “我们还好,”赫丝特慢吞吞地说,语调中透出少许苦涩的尊严:“一切都 还好。”   “噢!那就好。”丽拉嘀咕道。尽管笑容还保持在丽拉脸上,可是赫丝特发 现:她锐利的目光却一直都没闲着,什么都看到了。丽拉说:“下次来看我们 吧!”说完掉头走出了商店,衣裙的窸碎声打破了店内的寂静。赫丝特双唇急闭, 脸唰地一下红了。她抱起婴儿转身又来到大街上,看到汤姆还没有回到马车旁。 孩子们不在眼前,除了等待无事可做。她听着火车渐渐远去的汽笛声,穿过宽敞 的商店向车站走去。   热浪袭身;闪亮的铁轨反射出眩人眼目的光芒。包围着她的是沙漠无尽的单 调苍茫,如此地熟悉,如此地广阔——有时又是如此地让人难以忍受!背靠着黄 色的站墙,她看着火车向前飞驶,随着汽笛的鸣叫,一行高高的白色烟柱飘向天 空。火车经过时,发动机和车厢发出的轰鸣声惊吓了她怀中的孩子。她看到男人 正站在月台上,女人的脸出现在车窗前,安详和好奇中带有几分慵懒,根本不是 赫丝特世界的一部分。随后,火车过去了,遗下一片炽热的铁腥味和烟尘。当一 切重归寂静时,让人感到更加孤独。赫丝特转回到车旁。   到了十二点左右,孩子们出现了,他们又热又累却又兴奋异常。小汤姆说: “镇上的学校真好,他们不用走路上学,就在家门口!为什么他们不用象我们那 样走上三英里呢?”接着梅说:“我看见一个瓷娃娃穿着真的衣服,还画有眼睫 毛。我能有个瓷娃娃吗?”   赫丝特把怀中的婴儿放到车子座位上,回答道:“走路对人有好处,汤姆。 ——梅,为什么现在就要玩具呢?圣诞节要吧。到了圣诞节我们也许还记得。”   “嗯,我饿了。”   “等到你爹爹回来再吃。”赫丝特说。   后来当乔从街上转回来时,赫丝特就明白事情不对劲了。他一直是个持重谨 慎的人,不常露笑脸。但是现在他却垂肩塌胸地回来,上前来连直接看她都不敢, 只说了句:“我猜该吃饭了。”他有着很强的自尊心,她知道这不象平日的他- -站在车轮旁,如此奇怪地打量着孩子们!她伸出手去取放在座位下的三明治盒, 杯子和盛凉咖啡用的壶。她问:“他说了什么,乔?”   “唉,还没说啥呢,只说两点钟再来。他要考虑。”她低声道:“等——倒 不费我们什么事。”随后递上三明治。大家坐在有树荫的地上吃饭,孩子们吃得 狼吞虎咽,还兴奋地漫无目的地讲着话。乔·布朗特认真地看着他们:“乖儿子, 你们在饭店门前看什么?”   “可好闻了,”小梅道:“那跑出门来的香味。”   乔·布朗特清了一下喉咙说:“不准再那样站在饭店门前了。”   “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我们能去火车站玩了吗?”   “抓牢梅的手!”布朗特答道,看着他们离开。他叉着腿坐在妻子面前,一 双大手闲着,神情凝重。三明治是赫丝特在番茄面包上加薰猪肉油脂做成的,就 放在他面前,他却道:“上午干活不多,不饿。”   “我知道。”   他们谈话从来不多,现在更没有什么可多说的。她知道他已遭到了拒绝;她 知道到了两点钟,他两手空空地去,还将两手空空地回。不到那时她不会谈它, 他也是。她以女人的现实主义眼光来考虑他们眼前的处境。除了这组马和马车以 及站在牛棚里未喂的两头母牛外,他们一无所有。现在回圣诞溪只能是卷铺盖滚 蛋,因为他们一直都在拖着,直到储藏室里最后一个面袋空了才来贷款。   他说:“我一直在想。今年秋天农田里没有多少事做,我应该出去找点事 做。”   “也许应该这样。”   “事实上,我已试了几个地方。都无事可做。不过我会多找几家的。”   她答道:“我在这里等你!”   他站了起来,他是个体态清瘦,做事有序的男人,很难闲着。他认真地看着 她,不动声色地说:“如果我是你,不到我回来是不会去商店订购东西的。”   她注意着他向烟雾弥漫的地平线上望去的神情和耸肩的动作。当他转身离开 时,避开了她的视线。她黝黑的脸上,双唇抿成了一个甜蜜的笑线,浮现出一种 母亲般的温柔表情。她说:“乔——”等到他转过身才继续说——“乔,我们会 好的,一直好下去的。”   他又走开了,绕过了牛王店角。她换了一下姿势,手轻轻地拍抚着由于天热 而有点闹人的婴儿。一个接一个地,她在心中过着要买东西的清单;一个接一个 地,又把它们排除了。想着小梅头上没有发丝带,身上没有好衣穿,真让人难受。 男孩子可以穿旧衣,只要暖和就行。但是女孩,一个漂亮的女孩,是需要漂亮东 西打扮的。贫穷真不是好滋味!   正午时分,雷恩·麦克彻出了银行门,朝停车处望去,看见布朗特一家正在 洋槐树下吃饭。他转身沿着亚拉帕霍街,经过绿荫宜人的白杨道,朝林荫尽头高 大方正的房子走去。饭时由他的儿子照管银行,所以他和管家一起在饭厅里吃饭, 饭厅的遮阳蓬已紧紧地拉起来了——午餐十分丰盛!早期的牧区生活强健了他的 体魄,增大了他的食欲。饭后他踱到起居室,躺在沙发上,脸上盖着报纸,想习 惯性地小睡一会儿。   一只苍蝇的嗡嗡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但是却不是因为这使他睡不着觉。乔 ·布朗特的形象——一个身材细长、能忍善耐、勤于劳作而身体结实的男人的形 象——隐隐约约浮现在眼前,面对拒绝他的眼睛竟是如此之澄蓝?!神情竟是如 此之平静?!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曾在布朗特的眼睛里闪现,然而稍瞬即逝,避 开了麦克彻锐利的扫视。   他们最为忍耐寡言——这些来自沙漠深处的人。是严酷的生活造就了他们那 种性格。这一点麦克彻清楚,他本人就经历过那种生活。布朗特与别人并无区别, 多少次他麦克彻拒绝了别人,事后从不多想。一定有其他什么原因使他揣摩布朗 特。到底为什么呢?他静静地躺在沙发上,试图找到答案。   此地——他告诉自己——是牧牛之乡,任何想旱种的人都注定要失败。他亲 眼看着他们一年又一年地失败。他们驾着马车,带着家小,满载而去,向着圣诞 溪进发;不久却又驾着炙烤过的马车,带着晒白的眉毛,一无所有地回来了。- -坐在车上的老婆累得衰老不堪,孩子们长高了却由于缺吃少食而饿得瘦骨嶙峋。 他们总是失败,而且永远都不会成功。布朗特是个不错的人,不过其他的大多数 人又何尝不好呢?为什么应对布朗特多想呢?   一点钟他起来了,感到天气炎热难耐,觉得自己老了。他用干净的凉水洗了 洗手和脸。他点了一根雪茄,沿着亚拉帕霍街往回踱。他穿过广场,向牛王酒店 走去。布朗特夫人怀抱婴儿坐在车上。雷恩·麦克彻注意到,他们大一点的两个 孩子正在但莫尔马店的阴凉的过道上。他走进酒店,却不是来喝酒的。   “尼可,”他问:“乔·布朗特进来喝过酒吗?”   酒店经理从空空的扑克牌桌上抬起头来:“没有。”他答道。   麦克彻走出来,横过马路到比利·塞克斯顿饲料店去。比利·塞克斯顿正在 大棚深处,用大磅称称他的干草捆。他停下来拭去前额上的汗珠,笑着道:“还 是开银行轻松啊!”   “也许是吧,”雷恩·麦克彻说:“你和乔·布朗特熟吗?”   “哦,他人不错。过去曾为海特放过牧。德尔老人喜欢他。不多久他还在这 儿。”   “来买饲料?”   “不是,他想为我拉木料。”   麦克彻朝银行走去。吉姆·本博沿路从双舞山上下来,身后踢出一溜长长的 烟尘带。太阳炙烤着镇子北边的窗子,反射出一片眩目的强光。乔·布朗特走出 马店,转过街区,朝牛王方向走去,等待着本博。   银行里,麦克彻对他儿子说:“好,你去吃饭把。”说着在他的松木办公桌 边坐了下来。本博头伸进前门,喊道:“麦克,这个礼拜我需要五千块钱——直 到货款进来!”   “好的。”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桌边,神色严厉,因为他回忆不出为啥老想到乔·布 朗特。对雷恩·麦克彻来说,人就是一切,他年复一年地看着他们来来去去,用 自己锐利的目光打量他们,对他们作出自己的判断。如果某人身上有过人之处, 它必定会显现出来。但是乔·布朗特身上他不能说出的那种不凡之处到底是什么 呢?室内这只大钟的钟声在墙上发出的回音,在沉闷单调的银行里咚咚作响,如 同足踏楼板所发出的回声。时间是差一刻两点,他知道自己必须第二次地拒绝布 朗特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第一次就一口回绝。   布朗特在牛王店角遇到了吉姆·本博,正值这位海特的老板离开了银行。他 握住本博的手,为这位高大的牛老板的笑脸相认而深感温暖和高兴。本博说: “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圣诞溪好吗,乔?”   “好——还好。你看上去不错,一点也没变老。”   “哈哈,那对你该庆幸啰!”   “谢谢,不必。我在想:碰巧我那里轻闲,直到春天都没多少事做,或许您 需要人手?”   本博摇了摇头:“一件事做也没有。乔,对不起。”   “当然——当然!”布朗特低声应道:“我料到没有。”   本博沿街下坡走后,他靠在牛王低矮的走廊栏杆上立着,抬起目光,凝望着 镇外沙漠的朦胧烟光。周围一片荫凉,他的冒檐下却开始汗流成行。他在心中迅 速而仔细地过着一个个可能要人的地方,随后明白了,无论是镇上还是牧区,没 有一个地方要人,现在是一年中的淡季。孩子们手牵着手来到那边的杂货店前, 停在门口,抬起黑黑的圆脸,安静地站着。布朗特蓦然侧转身,断然把孩子们切 出视线。   苏伦·本·佐瑞走出镇政府,路见布朗特时,拿开嘴上的香烟,跟他说话, 而后又叼在嘴上。烟味辛辣呛人,刺激得布朗特嘴角直痒。面对银行,他突然升 起一种奇怪的可怕的绝望,如一个走投无路毫无希望之人!一种奇怪的念头攥紧 了他——银行的大门洞开了,钱就放在里面的柜台上,任由人取。   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一会又想:缩头缩脑算什么男子汉!两点 钟到了,他转身穿过广场,朝银行走去,走路时肌肉松弛无力、两腿飘闪打颤。 房间里很静,他的靴子拖出奇怪的声响。他站在雷恩·麦克彻的办公桌边,面无 表情地等待着,他明白麦克彻将要说什么。   麦克彻话语缓慢,夹杂着奇怪的恼怒意味:“乔,在圣诞溪,你是在虚掷光 阴,也会白费我的贷款!”   布朗特温谦有礼地说:“我理解您的看法。我没有担保,决不会为你没贷给 我款而怪你。”他的目光越过麦克彻的头顶,穿过窗户,向很远的地平线望去。 “放弃一样东西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若有所思:“我打算再不为别人卖命;我 要为自己干活。唉,这就是我去圣诞溪的原因,或许孩子们以后可以有一个家园。 ——人们总是希望孩子们所拥有的比自己拥有的要好。”   “但是不在圣诞溪!”麦克彻接话道。他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乔·布朗特,被 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困扰着——困扰而又不耐烦了。   “也许,也许不在,”布朗特说:“坏运气不会跟人一辈子。”随后他又说: “我不该说个不停。谢谢您的时间。”他戴上帽子,一只大手向上移去,伸向上 衣口袋——却又落下了。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等一下,”雷恩说:“稍等片刻,”他等到布朗特回到办公桌前,打开桌 子抽屉,抽出一盒雪茄,递上去:“抽烟?”   很长时间没有回答!乔·布朗特双唇紧闭,瞧雪茄的样子很奇怪。终于,他 拉长着调子说:“我猜,不了,不过谢谢!”   雷恩·麦克彻目光朝向办公桌,一贯保持的严厉表情有所放松。每个人身上 的过人之处都必须弄明白,现在他明白了乔·布朗特一直盘绕在自己心头的原因 了,他抬起目光:“我一直在考虑你这件事。圣诞溪收成好坏不关运气的事,关 键在水。今天我路过饲料店时注意到店后面有一个旧风车,还管用。你抓住普拉 姆·博佐搞清打水井的价格。——我从不在谁身上冒险,除非我认准了他行。我 们来盘算一下这三百块钱,看造一个水槽和风车还需多少钱。你今天去买设备, 就说已在我这儿贷到了款。”   “那,现在——”乔布朗特开始低声下气——“我——”   但是雷恩·麦克彻却转向了他刚吃饭回来的儿子:“我要你把帐本拿到这儿 来。”他说个不停,乔·布朗特感到自己在此多余,就转身离开了银行。   麦克彻的儿子走近前来:“最终还是给他贷了,为什么?”   麦克彻只说了句:“他是一个好人,鲍勃。”不过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 作为一个吸烟的男人,布朗特的上衣口袋里总是装有烟叶,他出于习惯才不停地 去取那并不存在的东西。唉,象布朗特这样的男人就嗜好这一样小享受,除非穷 困不堪,离了它不行。但是他却不愿承认,不愿接受一只白送的香烟,真是自尊 自重得不同凡响!人才是一切——他们身上的优秀品质迟早会放光的。就如布朗 特,象他这样的男人,给辆风车、建个水槽、打个水井,值得冒这个险!   赫丝特看着丈夫穿过广场,昂首挺胸,慢悠悠地朝他踱来。她拍着孩子的背, 轻轻地摇动着,对他的变化感到很惊奇。他走上前来淡淡地说:“我套上马车, 驾到商店去,这样无论你买什么我们都可以装上了。”   赫丝特认真地看着他,非常好奇,想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不过她只说 了一句:“我们会过得好起来的。”   他笑了,他——一个很少笑的人!“我猜你也该为自己买些东西了,我们能 省出钱来给你买。”   “只给小梅买件衣服和丝带吧。女孩子需要些漂亮东西。”她停了一下,随 后又加道:“乔,为自己买些烟叶吧。”因为她知道他是多么真切地需要它!   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相信我会的。”他回答道。他们就那样站 着,两个人温柔地微笑着。他们彼此无需言语的解释——过去这几年他们经历了 太多,烦恼和困苦已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连得如此紧密,言语总显得多余。 故而他们沉默着,思忆良多,理解弥深。他们一直微笑着。不久他转身去套马车。   注释   [1] 指去西部分得土地耕种的定居的移民。   [2] 按照美国十九世纪开发西部的法律,凡到西部定居分得土地的移民, 耕种若干年后(如十年),方可获得土地的所有权。 【网里乾坤】∽∽∽∽∽∽∽∽∽∽∽∽∽∽∽∽∽∽∽∽∽∽∽∽∽∽∽∽∽ ◆            “此中甘苦两相知”   ——关于《两地书》种种   ·刘庭桂·   鲁迅与许广平的《两地书》为双方交往与相恋的记录。名人如鲁迅者的罗曼 史举世注目,其有关书信按理也会照例披露当事人某些内心的隐秘,而使世人除 了知晓鲁迅是一位杰出的战斗者与文学家外,还能了解他同样作为一个“人”所 有的那些经历,而且,在想象中,一位冷面的斗士和第一流的文艺作家,其情书 的感情缠绵炽烈,文字旖旎风流,也定为常人所难以企及。可是不,《两地书》 之所以由作者生前主动公开,正是因为它们是完全可以公开的,“其中既没有死 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两地书·序言》)。所以,作者自 己也说:“如果定要恭维这一本书的特色,那么,我想,恐怕是因为他的平凡 罢。”(出处同上)   确实是平凡的。设若将它们置于作者与一般友人的书信堆中,让不知情的人 去鉴别,便很难发现其与一般书信有何不同。作者之一曾解释过:“《两地书》 其实并不象所谓‘情书’,一者因为我们通信之初,实在并未有什么关于后来的 预料的;二则年龄境遇,都已倾向了沉静方面,所以决不会显出什么热烈。” (鲁迅给萧军的信)   鲁迅是独特的,在中国现代史上,他是一位独特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 他的恋爱也是独特的,竟至写情书的方式也独树一帜。当然,作为与鲁迅心心相 印者的许广平,也很独特。于是,《两地书》的“特色”也就这样构成了。   周、许的交往乃至酿成难舍难分的恋情,其始作俑者是许广平。这情在理中, 并不难理解。   两人间有年龄的落差:周长许十七岁,纯系两辈人;有身份的落差:一为师, 一为生,界限森然。在旧礼教仍然强固的年代,不要说做,连想都不敢想的;还 有更大的障碍:鲁迅“使君有妇”,许则洁然处子。   但是,人间的沟壑抵不住上帝的旨意,在“风波”与“挣扎”中,两个本该 相聚的灵魂终于相聚,合成一体了。   许广平的“发难”是这样开始的:“现在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 年的教训,是每星期翘盼着听讲《小说史略》的,是当你授课时每每忘形地真率 地凭其相同的刚决的言语,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他有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久 蓄于中的话,这时许是按抑不住了罢,所以向先生陈诉:”(1925·3·11函) 从这不长的开场白中,不难看出许广平心中鲁迅的形象:她崇仰他的学问才识 (翘盼听课)、她与他志同道合(“相同的刚决的言语”)、她对他人格的信任 (久蓄于中的话要向先生陈诉)。同样,从这段不无克制然而还是爆发了的表白 中,不难看出久久蓄在许内心深处的对鲁迅夫子的爱慕、思念、向往之情是何等 深厚与强烈!   在鲁迅这一面,他当然得谨慎,但这谨慎并非被动。这一点可见于他的内心 的剖白:“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 人,但看清了他们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 的人了,我可以爱!”(厦门时期给许广平的信)“其实呢,异性,我是爱的, 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恐辱没了对手。然而一到爱起来…… 是什么都不管的。”(1929年3月致韦素园)   毕竟是鲁迅,种种流言、攻讦非但未使他退缩,反而因之态度坚决、明朗起 来。   《两地书》也并非单纯地板起面孔的论说体,其间有生活味,人情味,甚或 还有一丝说不出的甜蜜。1925年4月10日许在一封自云为“非驴非马不文不白的 乱扯一通,该值一把火”的函中,署名前自称“小鬼”,其在老师面前的娇态可 见(距第一封信仅一个月,其间许致鲁共六封,鲁则每信必复,亦六件)。   4月16日许“探检”了鲁迅居室,归来后的印象是“觉得熄灭了通红的灯光, 坐在那间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是时而听雨声的淅沥,时而窥月光的清幽,当 枣树发叶结实的时候,则领略它微风振枝,熟果坠地,还有鸡声喔喔,四时不绝。 晨夕之间,时或负手在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盖必大有一种趣味,其味如何,乃 一一从缕缕的烟草烟中曲折地传入无穷的空际,升腾,分散……。是消灭!?是 存在!?(小鬼向来不善于推想和描写,幸恕唐突!)”这一段书信集中绝无仅 有的状景抒情文字,透露出许对于老夫子的多少爱意与向往!这其实已经是不表 白的表白,不宣告的宣告了。爱的讯息在幽暗中传递。20日,许又致函先生,看 来,其情已一发而不可收。而鲁迅直到22日才一并写了复信。信中对许的幽情暗 递似乎毫无反应。当然,这不应视为讯息的断阻,如前所述,这正是鲁迅的谨慎。   此后,两人交往益多,关系益密,以至许5月27日函诫其师:“1、戒多饮酒; 2、请少吸烟。”再后,就是北师大风潮涌起,两人的关系急遽发展。虽然,书 信仍谈社会,谈思想,但字里行间已出现越来越明晰的蛛丝马迹。7月9日鲁迅函 末写为“敬请‘好说话的’安!”署名处写为“‘老师’谨训。”油腔滑调,师 道已不复尊严了。“七月二十九,或三十,随便。”一函(亦即北京期间的最后 一封信)的末段则是“天只管下雨,绣花衫不知如何?放晴的时候,赶紧晒一晒 罢,千切千切!”足见,两人的关系已发展到深入生活领域的程度了,在师生关 系之上又迭加了情人关系,这已十分清楚。一九二五年,三月至七月,五个月中, 35封书信(约每月7函)的鱼雁往来,搭起了感情的桥梁,一代伟人的传奇性恋 情就此铸就。   1926年9月至1927年1月(此间信件78封,平均每月16件)周、许暂时分离。 周到厦门,许到广州。老师的函仍故作冷静,而学生则已按捺不住,早称起“My dear thacher”了——对于感情的驾驭能力,好象女人生来就弱。全函中这样的 称呼,竟有六处之多。可见情火燃烧之烈。署名也已是“You H. M.”(“害群 之马”。“害,马”罗马字拼音的缩写)   人虽分在两地,而心却系得更紧。   许是深知鲁迅的。1926年11月16日函写道:“你的弊病,是对有些人过于深 恶痛绝,简直不愿同在一地呼吸。而对有些人又期望太殷,不惜赴汤蹈火,一旦 觉得不副所望,你便悲哀起来了。这原因是由于你太敏感,太热情,其实世界上 你所深恶的和期望的,走到十字街头,还不是一样么?而你硬要区别,或爱或憎, 结果都是自己吃苦,……”“总之,现在是还有一个人在劝你,希望你容纳这意 思的。”知之深,言之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鲁迅夫子死应瞑目!   许以一女人温柔的心与温存的手,时时抚慰着鲁迅那颗孤寂易感的心:   “你有闷气,尽管仍向我发,但愿不要闷在心里就好了。”(11月16日函)   11月17日许寄周手织的毛绒背心一件,及“鲁迅”图章一枚。   12月3日鲁迅函言及“……今天我发现我的手指有点抖,……”   同月12日许在复函中十分关切:“你的手有点抖,好了没有?”   12月30日许函嘱咐鲁迅:“饭菜不好,我希望你多吃些别的好东西,冬天没 有,何妨买些点心吃。”   在厦门期间,鲁迅通常夜间写信,然后“半夜放在邮筒中”,为的是争取尽 早发出。许广平则坚决不同意:“现在我要下命令了:以后不准……因为瞎马会 夜半临深池的,十分危险,令人捏一把汗,很不好。”(12月7日函)命令是有 效的,果然改正得快:“此刻已经夜一时了,本来还可以投到所外的箱子里去, 但既有‘命令’,就待至明晨罢,真是可惧,‘我着实为难’。”(鲁迅12月12 日函)   客中的鲁迅得到如许的温情与关爱,他该不会寂寞的。   生活中总是苦多于甜,这是人生的铁律。从引车卖浆者流直到王公贵族,概 莫能外。但生活的苦茶中若施些糖末,于苦中还能品出些许甜味,也就不枉此生 了。   许在信中倾诉着:“My dear teacher!人是那么苦,总没有比较的满意之 处,自然,我也知道乐园是在天上,人间总不免辛苦的,然而我们的境遇,像你 到厦,我到粤的经历,实在也太使人觉得寒心。人固应该在荆棘丛中寻坦途,但 荆棘的数量也真多,竟生得永没有一些空隙。”   人生是悲苦的,但此悲苦能向人诉,并相信,此诉有人倾听,也并非不是幸 福。许12月15日函称“这封信是向你发牢骚的,因为只有向你可以尽量发,”其 间包涵的幸福感、甜美感不是隐隐可味么?   属于纯粹情侣间的内容并非没有。   “……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邪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9月30 日鲁函)   “这封信‘孩子气’十足,幸而我收到。‘邪视’有什么要紧,惯常倒不是 ‘邪视’,我想,许是冷不提防的一瞪罢!记得张竞生之流发过一套伟论,说是 人都提高程度,则对于一切,皆如鲜花美画一般,欣赏之,愿显示于众,而自然 私有之念消,你何妨体验一下?”(10月14日许函)   诸如此类的话似乎超越了情侣线,进入更深层次的关系中去了。   许广平多次讲到鲁迅的“傻”:   “你在北京,拚命帮人,傻气可掬,连我们也看得吃力,而不敢言。”(11 月27日函 )   “穿上背心,冷了还是要加棉袄,棉袍……的。‘这样就可以过冬’么?傻 子!”(12月7日午3时函)   “殊不必以傻气的傻子,而疑‘代办所里的伙计’为‘呆气’的傻子,其实 半斤八两相等也。”(12月7日晚9时函)   对于此类奚落,鲁迅并不示弱,有时也反唇相讥:“我离厦门的日子,还有 四十多天,说‘三十多’,少算了十天了,然则心粗而傻,似乎也和‘傻气的傻 子’差不多,‘半斤八两相等也’。”(12月16日函)   年龄的差,身份的差,各种各样的差,在爱的阳光照临下,冰溶雾散。有的, 只是人与人的相通,男人与女人的相通,心灵与心灵的相通,这真真是美的清纯 的理想境界!   两地相思的苦楚,虽不见于显明浓烈的文字,但仍能感到。11月16日许致函 鲁迅言及广州女师可能解体事时,提出:“My dear teacher,你愿否我趁这闲 空,到厦门一次,我们师生见见再说,看你这几天的心情,好像是非常孤独似 的。”   当鲁迅决定离开厦门,就广州中山大学教职时,许12月23日函嘱:“你那些 在厦门购置的器具,如不沉重,带来用用也好。此地的东西,实在太贵,而且我 也愿意看看那些用具,由此来推见你在厦门的生活。”普普通通的言语中,关怀 之心昭然,情爱之意荡漾。许女士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欢悦之神情也跃跃于字行 间了。   当然,属于两个人之间的烦恼、怨尤,以及“眼角眉梢都似恨”的那种情状 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许那么渴望赴厦门与斯人一见,鲁迅的复函则是“至于你的来厦,我以为大 可不必,‘劳民伤财’,都无益处;况且我也并不觉得‘孤独’,没有什么‘悲 哀’。”(11月20日)对于许召唤他到广州执教,答复又是“我自然要从速离开 此地,但什么时候,殊不可知。我想H.M,不如不管我怎样,而到自己觉得相宜 的地方去,否则,也许因此去做很牵就,非意所愿的事务,比现在的事情还无 聊。”(11月25日)又说:“我想H.M正要为社会做事,为了我的牢骚而不安, 实在不好,想到这里,忽然静下来了,没有什么牢骚了。”   这当然引动了许的情绪:“你因为怕有‘不安’而‘静下来’了,这教我也 没有什么可说。至于我,‘为社会做事’么?社会上有什么事好做?回粤以后, 参与了一两样看去像是革新的事情,而同人中禁不起敌人之诬蔑中伤,多有放手 不问之态,近来我校的情形,又复这个样子。你愿意我终生颠倒于其中而不自拔 么?过去的有限的日子,已经如此无聊,再‘熬半年’,能保不发生别的意外么? 单为玉成他人而自放于孤岛,这是应当的么?我着实为难,广大当然也不是理想 的学校,所以你要仍在厦大,我也难于多说。但不写几句,又怕你在等我的回信, 说起来,则措辞多不达意,恐你又因此发生新的奇异感想。我觉得书信往来实在 讨厌,既费时光,而又不能达意于万一的。”(12月2日函)   矛盾是普遍地、永恒地存在着的,即使是神仙伴侣也避免不了。古人用“相 敬如宾”来形容某种夫妻关系,但那是以女人绝对臣服,男人稍施“宽厚”为前 提和代价的。这样的关系不可能也不应该再有,因此,作为调节夫妻在认识上的 某些免不了的矛盾的办法,就只有相互信任、相互尊重、相互主动谋求理解以及 尽可能地宽容,而且,从科学的观点来看,婚前男女双方矛盾的暴露不仅不是坏 事,甚或还是好事。通过矛盾的暴露和解决的过程,既加深了双方的理解,也加 固了双方感情的韧度,因此说,它是正常的、健康的、并且是有益的。   鲁迅于1927年1月18日到达广州,从此结束了两地相思的痛苦,同居一处, 开始了婚前蜜月。1927年10月3日,鲁迅携许广平到达上海定居,正式结合,直 到1929年5月13日至6月1日,因鲁迅北上省亲,才有一次25天的小别。京沪间来 往信函共22件,从数量上可以看出,已成为夫妻的周、许,仍然保持着如胶似漆 的亲密感情。   许以一个女人的细腻的心表达了对丈夫的无限依恋,并给予丈夫以无微不至 的关爱:  “你如经过琉璃厂,不要忘掉了买你写日记用的红格纸,因为已经所余无几 了。”   “走到邮局门口,又不愿投入挂在门外的方木箱,必定走进里面,放在柜台 下面的信箱才罢。”   “当走去送信的时候,我又记起了曾经有一个人,在夜里跑到楼下房外的信 筒那里去,我相信天下痴呆盖无过于此君了,现在距邮局远,夜行不便,此风万 不可长,宜切戒之!!!!”(以上均见5月17日函)   “昨天正午得到你十五日的信,我读了几遍,愈读愈想在那里面找出什么东 西似的,好似很清楚,又似很模胡,恰如其人的声音笑貌,在离开以后的情形一 样。”  “你千万要想起我所希望的意思,自己好好地。”(以上见5月21日函)  “我真记挂你。……其实无论如何,人不在眼前,总是要记挂的。”(5月 23日函)  “如果照十五夜那信一样快,我这两天的苦不至于吃了。”(5月24日函)  “我有时怕你跑来跑去吃力,但有时又愿意你到外面走走,既可变换视听, 又可活动身体,你实在也太沉闷了。这两种意思正相矛盾,颇可笑,……”(27 日函)   鲁迅的表达不这么直截,但也还是有所流露:     “此刻是二十三日之夜十点半,我独自坐在靠壁的桌前,这旁边,先前是有 人屡次坐过的,而她此刻却远在上海。”(5月23日函)  “今天虽因得不到来信,稍觉怅怅,……”(29日函)  “此刻想到你之采办布帛之类,先事经营,却实在觉得一点凄苦……我应该 快到上海,去约制她。”(30日函。按:此时许已怀孕,正备小人衣装。)  “(我)又使你常常担心,‘眼泪往肚子里流’。所以我也对于自己的坏脾 气,时时痛心,想竭力的改正一下。……我们还是隐姓埋名,到什么小村里去, 一声也不响,大家玩玩罢。”(6月1日函)   人毕竟是人,任何伟大、坚强的战士都会有他属于个人性质的生活与感情。 面对强大的外界压力,间或也会生出心灵的颤抖,鲁迅是这样,毛泽东何尝不是 这样?《井冈山的斗争》一文,不是明明白白写道:面对革命低潮,“我们深深 感觉寂寞”。凄凉感、寂寞感、避世欲望都会有的,因为人总是人。只不过强者 终于有能力从困境中走出来而已。人们从一种传统观念出发,为尊者讳,为贤者 讳,实在不必。至于出于某种政治目的,故意把凡人神化,那更有害。总之,这 么做,不是绝顶的愚蠢,就是绝顶的狡诈!   在《两地书》中,鲁迅对上海的评价,也深刻独到,鞭辟入里:“上海虽烦 扰,但也别有生气,”(5月23日函)   上海是中国版图上的一块奇异的土地。它有其特殊的历史沿革与地理环境, 象开埠之早,殖民化程度之深,各地移民之杂,工商业之发达,以及龙蛇共居, 异类同存等等,这一切都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冲击力,逼使传统的封建思想观念的 阵脚动摇、颓败,从而决定了上海人的特殊心态以及上海文化的特殊氛围(所谓 海派文化)。在中国,似乎很难找出同样的一个既肮脏又洁净,既庸俗又高雅, 既务实又浪漫,既充满罪行又充满圣洁,既使人厌弃又令人向往的上海式的城市 来。这,大概也就是这座城市的特质与魅力之所在吧。鲁迅曾有到各处漂流之想, 原本不想在上海定居,但结果却是一住达十年之久,并在这荆棘遍地,危机四伏 的地方,结束了人生的旅途。在上海的最后十年是鲁迅大放异彩的十年,一代伟 人终于成就了他伟大的事业,也完善了他自己。我们确实可以从一座城市去理解 一个人,也可以从一个人去理解一座城市。   《两地书》记录着鲁迅与许广平初期的恋情,虽然文字上不见那种令人心旌 摇摇的恋人间常有的诗情画意,但其相恋的艰难与炽热、真挚与坦诚,仍然溢于 言表。从中不难看出,两个人共同承受着敌对营垒的攻击、某种舆论的谴责、为 营生而被迫的分离,以及烙上旧礼教旧道德印记的生活难题等等诸如此类的沉重 负担。这是一支命运悲怆曲的序曲,从此展开了他们约十年的“患难与共”,相 濡以沫的悲壮人生的主题旋律。在这方面,许广平是值得尊敬的。《欣慰的纪念》 中,许广平讲过一件生活小事:有人劝许稍事修饰,以适应十里洋场的上海环境。 许则表示:我不能和先生形成太强烈的对比。此言淡淡,其情殷殷。由此使人想 起另一对名人伉俪,那就是徐志摩与陆小曼。他们的罗曼史同样富有传奇性,其 感情的炽烈程度与冲决世俗网罗的决心与毅力甚或超出了鲁迅与许广平。但婚后 的陆小曼,一味图自身的享乐与挥霍,全然不顾徐志摩为此而长途奔波,呕心沥 血的艰辛,终于酿成一场悲剧性的结局。尽管事后陆小曼痛心疾首,后悔莫及, 然而,流水落花春去也,再难挽回!如果把徐陆之恋比作门前沟水,尽管源头清 纯,却中流溷浊,那么,许鲁之爱则如浩浩平湖,永远那么宁静,那么澄澈。金 人元好问曾写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从许鲁之爱,是可以 找到这个答案了。 ◆          《标准中文》教本问题商榷 ·赵女· 置于案头的是大陆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为中国赴海外人员子女 和其它有志于学习中文的青少年编写的”《标准中文》1999年8月第一版第三级 第三册。本学期以它为教本教中文学校的孩子学中文。在教学过程中对该教本课 文主要单元结构存有疑义,在此商榷。 《标准中文》第三级第三册课文单元结构如下: 第一单元“散文”类课文,分别为1、《养花》;2、《散步》;3、《我 的老师》;4、《傻二哥》;5、《荔枝蜜》。这是一组包括老舍、魏巍和杨朔 等现代文学作家写的散文作品。其中有的篇目被奉为基础语文教学经典。对此单 元内容尚能苟同。 第二单元“当代中国国情”类的课文,分别为:6、《呼唤理解》;7、 《中国的人口》;8、《住宅电话》;9、《闯市场的温洲人》;10、《我看 中国的变化》。这是一组以中国大陆现代政治时事为内容专门编写的非文艺性散 文。或说是新闻性质的文章。 第三单元“语言文字知识”:11、《说“老”》,以两位老外的一段对话, 介绍了“老”字在汉语中的不同含义及不同用法;12、《反义词》,此文用两 个应用反义词的传说故事一前一后相点缀,介绍了反义词的定义、构成、表达特 点以及特殊性。表述具一定专业性;13、《什么都“吃”》,一个相声段子, 有趣地讲述了“吃”字在汉语中的不同用法;14、《汉语中的比喻》,引用两 个应用比喻的成功范例,也较专业地介绍了比喻修辞法;15、《标点符号趣谈》, 通过三个小故事来说明标点符号的重要性。编者安排这一单元是以介绍语文基础 知识为目的的。为了避免枯燥单调的讲授,编者精心编写了这组文艺性作品和科 普文章。 第四单元“文化名人故事”类:16、《高士其爷爷》;17、《几件小事 ——记父亲叶圣陶;18、《我的伯父鲁迅先生》;19、《蔡元培与北大》; 20、《国学大师章太炎趣事》。这里介绍的都是;中国现代和当代著名的作家, 教育家,革命家,思想家和国学大师。 第五单元“传统文化遗产”类:21、《早点与早茶》;22、《中国的花; 23、《故宫博物院》;24、《北京的四合院》;25、《少林功夫》。吃的, 看的,历史遗迹,传统武术——介绍的均是中国国粹。 (1)政治时事类——急功近利 “当代中国国情”类的五篇课文属于政治时事类文章。所谓政治时事指的是 现实社会中已经发生或即时还在延续的事情。这类文章的写作体裁大多属于新闻 类,如新闻报道,通讯,特写,报告文学等。政治时事类的文章最大的特点就是 宣传性。如《呼唤理解》就是媒体针对当今中国社会存在的日趋严重的家庭间两 代人发生的摩擦和矛盾问题而专门采写的一篇座谈会的报道。《中国的人口》是 有关当今中国基本国情中有关人口问题的简述报道。报道中尖锐地提出了中国人 口过多的严峻现实以及面临的问题。《住宅电话》是一篇新闻综述,对现今中国 社会通讯业突飞猛进的发展趋势作了一个简略的钩勒。《闯市场的温州人》是一 篇小通讯,报道了中国区域性成功的经济活动。《我看中国的变化》是一篇旅游 札记,记录了一位外国人对中国社会近年发生的急剧变化的见闻和感想。 从语文基础教材结构原则来看,所谓“当代中国国情”或“政治时事”之类 的概念是不能包含在内的。它的从属范畴应是大陆正规学校传统政治课程或马列 主义课程的教材结构。对于国内在校的中文学习者来讲,通过非基础语文教学的 政治课堂教学,及时了解一些政治时事,对世界,对国内发生的事件予以关注, 在急剧变化的现实中把握并调整自我,政治时事类文章具有一定的认识和判断价 值。由于受泛政治化的影响,这类文章也常常被编入基础语文教材中来,这似乎 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从学科的规定性来看,这种非理性的归纳是违反科学 逻辑的。基础语文教材结构原则规定的课文概念应是古今中外的经典诗文。“诗” 即韵文;“文”即包罗各种文体各种内容在内的文本。自然也包括上述所谓“政 治时事”类的文章。但是,凡是符合基础语文教材原则的所谓“政治时事”的文 章而被编写进基础语文教材中去的话,那么它的概念就不是政治课教材的范畴而 是属于基础语文教材范畴。教与学两者不是把它当作来自外界某种不可抗拒的力 量被动地接受,而是当作认字,识词,读书,说话,解意,立身的基础文化学习 建设的参照。无论对大陆的或海外的中文学习者来说这是一个不能混淆的原则。 值得指出的是,现实社会总是处在急剧变化的不稳定状态。受各种因素的影响和 制约,政治时事类文章的客观性却是一时很难把握和评估的。其实不仅政治时事 类的文章,包括其它类型或题材的作品,其内在价值非得经历一段时间的过滤才 能一般性地被肯定下来,才能被作为语文基础教学的教材编写者所考虑。历史的 经验告诉我们,对于年幼稚嫩的学生来讲,由于他们思想尚未成熟,判断力差, 出于对教材和教师的信任及崇拜,他们几乎会毫不犹豫地一古脑接受课堂的全部 教学的内容。这样就难免被自以为是的政治教育的先导们引到歧路上去,这样的 教训不一而足。何况海外的中文教学不是大陆学校政治时事课堂的延伸,更不是 大陆意识形态教育理所当然的工具。海外基础语文教育对坐在课堂里学习中文的 学生的帮助不是给出一时一事的宣导,而是引入让他们受益终身的中文知识源泉, 要他们定心修练点石成金的中文真功夫。因此,要将政治时事类的内容的东西遴 选入海外中文教学课文不可不慎。原则上应该采取滞后机制,和现实保持一定的 距离。这并非说课堂是与世隔绝的象牙塔,我们已进入科技时代,信息社会,谁 有意想关恐怕也关不住。通过各种渠道学生可以接触大量政治时事的文章,好的 东西可以选入自学阅读参考材料中。这对语文教学来说是理性的,科学的,因而 也是十分必要的。而《标准中文》教材的编写者却有意识地把当今中国大陆的基 本国情加以概括,然后把一些新闻稿加工一番一古脑塞进教材中来,其强烈的政 治功利性几乎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恕我直言,这些曾被今天编者捧为“经典” 的课文过不了几年又只配送到造纸厂打纸浆。因为时过境迁,这些“经典”又会 失去往日的光彩。编者们又要遵旨忙着制作新的“经典”了。 (2)语言文字知识类——应景之作 语言文字知识是语文教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份。汉语语言文字知识来源于大 量语文实践的经验,从而形成一套独立完整的理论体系。在现代汉语文教学中, 这部份内容主要是通过循序渐进的经典汉语诗文和专题性的讲授和练习来完成的。 经典语文诗文具有汉语文基础知识丰富的内涵,传统的汉语文教学在缺少现代汉 语基础理论的条件下,仅仅凭着口授心记背诵模仿的古老方式,通过对经典语文 诗文的学习来掌握汉语言的基本规律。这种学习方式今天看来过于落后,但对在 处于初级阶段的学习者来说,由于所掌握的词汇量还不够多,阅读,理解和表达 等反面的能力尚还稚嫩,要直接学习抽象化的基础理论知识就不切实际。而经典 语文诗文中大量鲜活适用的范例为学习者提供了学习的楷模。当然这决不意味着 排斥先进的现代语言理论的指导和学习,与之水平相适应的专门的汉语言基础知 识的系统介绍和了解是十分重要的。同时这种学习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例如用 说明文的形式正面论述或以散文的形式把专业性极强的内容改写成通俗易懂的科 普文章。独创意改编成文艺作品的形式或演或唱又未尝不可。 不过,我认为,当语言文字知识从诗文中分离出来成为相对独立部份时,它 就不再是简单意义的“知识”,而是系统规范的理论体系。在基础语文教学中, 课文是主要内容,语言文字知识均属辅助性内容;在操作上,课文是正式重点讲 授和练习的内容,语言文字知识只作专题性处理。如果语文基础知识的内容要以 正式课文的身份出现的话,就不是简单的语文基础知识介绍的概念了。例如, 《什么都“吃”》一文,此刻,我们就不能简单地把它看作为一篇用表演艺术形 式写成的介绍语文基础知识的作品,而是一篇具有经典性教学价值的范文,它的 内质结构的种种成因将被视为符合教学原则的课文和教学的完美楷模。而现在看 来语言知识类的这组课文就很难承担起这一使命。 这组课文在写作上属科普性应景类文章。它的最大特点是把事先预定的专题 科学知识应用特殊文体技巧(例如对话,相声,科普散文,小品等),按一定的 逻辑关系把所需信息排列组合起来。这类文章的价值因更多体现在形式技巧方面 而内容显得单薄初浅,缺乏经典性语文教学课文的文格力度。例如,《反义词》 和《汉语中的比喻》两文,除却引用的一两典故或例子以外,其内容基本就是现 代汉语理论和修辞学的定义,构成,表达特点以及应用的特殊性的实例和说明。 《说“老”》和《什么都吃》,就是把“老”字和“吃”字在汉语里的有趣用法 及实例稍经艺术加工排列起来而已。《标点符号趣谈》更只是有关标点符号方面 的传说或典故的简单集合。内容单一,形式并非简单。如《反义词》和《汉语中 的比喻》两文的结构形式和表达难度却高于相应教学水平。试想,如果我们把这 一单元的文章布置给学生背诵,它的语文信息储存价值会有多高? 如果考虑在各个基础学习阶段安排一定语文基础知识作为教学内容,可以非 正式的课文形式放到教本附属内容中作专题性介绍。因为只是满足学生对语文基 础知识的一般性需要,文本要求就可以不那么严格了。 《标准中文》的编写者的在编写这一单元时仍然遗忘了基础语文的教学者和 学习者,为了炫耀老祖宗的辉煌竟然有些得意忘形了! (3)文化名人类——不必名人 人类造了语言,语言又创造了人类。以人物为中心的课文是现代汉语语文教 学的核心内容。以人物为中心的精华篇章一般可以分作两类:一种是文学性的, 一种是非文学性的。文学性的特点是以美学原则来重新创造人物,让现实的人们 看到理想中的人,以获得心灵的快感,精神的满足。其体裁有小说,诗歌,散文, 戏剧等;非文学性的特点是客观地记录真实存在过或仍然还存在的人物。“笔则 笔,削则削”。只要其对象具有一定的人文价值,包括肯定的或否定的,作为人 类生命的参照。其体裁有传记,通讯,速写,散文,报告文学等。由于人类活动 的全部构成了语言存在的根本价值,所以以人物为中心的篇章就成为汉语文教学 最基本的最核心的内容。它提供了人文精神的基本参照以及语言和表达的学习楷 模。 文化名人在题材上有先天的优越性,因为其价值有社会的预先的正面肯定, 名人在历史上所代表着人文精神的主流,于是在基本的人文教育的语文教学内容 里似乎就有了天经地仪的位置。但是,轰轰烈烈的名人效应绝不能模糊了语文教 学学科的目的性,经典性现代基础汉语语文教学课文标准对名人类的诗文一样苛 刻。它不分历史或现实,中国还是外国;政治的或文化的;不分皇帝还是草民, 君子还是小人,名人还是俗子……这些因素都不能影响经典性语文教学课文编选 的取舍定夺。 《几件小事——记父亲叶圣陶》一文主要记录了四件小事:拿筷子,写毛笔 字,递东西和关门。前两件事写的是“我”(叶圣陶之子),60多岁还拿不好筷 子和写不好毛笔字。作者认为这是父不教之“过”,和叶圣陶只有间接关系,后 两件事才是正面写叶圣陶的。作者想以“不教”和“教”的对比写出叶老的平凡 与高尚。但是,写叶老“不教”纯属作者自己的意感,叶老“不教”落于空处。 让人觉得文章似乎一半在写“我”,一半在写“父亲”。此种写法,不足称道。 《蔡元培和北大》是篇对人物进行简单说明的小短文。文章介绍了蔡元培主 张的北大办学方向,教学思想,办学方针和平民教育。文字简炼,概括性强。但 缺乏感人的事件和生动的细节,文学性不强。好似所配照片的解说词,显得平淡, 一般化。选如此文章给小学生教读,教师遭罪,学生受罪。 我认为,只要不老是想着把圣贤名人抖擞出来作为道德礼教的牌坊硬塞给海 外的孩子们,古今中外以人物为中心的写法灵活多样的优秀篇章便就会尽入彀中。 (4)传统文化遗产类——旅游手册乎? 中国是文明古国,其文化的博大精深是举世闻名的。唯其深不可测的浑厚久 长,那怕只用手指尖轻轻地一碰,也会抖落下让人目不瑕接的文明碎片,惊喜不 已的奇光异彩。传统文化遗产的概念内涵可包括两大部份,一部份是精神的,包 括文学类和非文学类的文字产物;一部份是物质的,指的是实际存在的器物。从 写作学的角度看,传统文化遗产内容可分作两大部份:一种是写人物(事件)或 事实的;另一种是写景物的。从语文教学的系统来看,传统文化遗产内容又分为 正式课文和辅助性内容。前人写的篇章和在汉语语文教学中是独立的一门知识系 统,基础语文教学一般把它作为辅助性的内容来处理。在中国汉语语文教学中, 传统文化遗产类的优秀的文学类和非文学类的文字产物构成了整个教学内容的基 石,或者说,它就是中国文化的根。“不学诗,无以言”。学习中国语文就要以 其为宗。 在这里必须把传统文化遗产的文字产品本体与当今介绍传统文化的文章区别 开来。前者指的是在一定历史范围内前人留下来的诗词文章;后者指的是当今或 相对较近时间里对传统文化遗产(包括精神的和物质的)作的介绍性文章。严格地 说,汉语语文教学惟前者是瞻,后者一般只作辅助性内容处理。当然也不排除个 别以介绍传统文化遗产为内容的精彩文章,但它已不是简单的传统文化知识的相 加累积,排列组合,而是作者对传统文化的重新认识,重新消化之后的精神产物, 带有作者鲜明的感情和个性色彩。因为只有那一副古道热肠,才能用忠实地道的 精美汉语来包裹他所看到的原汤原味的有生命的历史,以及个人的理性的思考, 情感的融入。于是,这些文字也和传统文化遗产一样变得古老辉煌。 《标准中文》第三级第三册的第五单元的五篇课文均为散文;从写作内容上 看,可分为两方面:文化习俗和景物。前者是《早点与早茶》,《少林功夫》, 《中国的花》。后者是《故宫博物院》,《北京的四合院》。 编者刻意把海外基础汉语语文教学当“政治秀”来作的倾向在本单元可谓是 一览无遗。其课文标题完全可以改为“中国的饮食习性”,“中国的功夫”, “中国的花”,“中国的皇宫”,“中国的民宅”。有的篇章从语言到结构再到 风格等几乎同出一炉。“中国是个多花的国家,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种花,爱 花的传统……中国人爱花……梅花是中国的特产……牡丹也是中国的特产……中 国有十大名花……中国的许多城市都有自己的市花……这在中国已经成为时尚。” (《中国的花》)。“许多外国朋友都知道中国的武术师李小龙……‘中国功夫’ 也成了欧美及其国家对中国武术的代称……一部电影《少林寺》,更是将中国武 术……展示在全世界面前……少林功夫只是中国武术的一个分支……中国武术丰 富多彩……这也大概是中国武术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喜爱的主要原因吧”(《少 林功夫》)。 再看,《中国的花》前半部份是花的典故的堆砌(梅花“五瓣”,“岁寒三 友”,“四君子”和王安石的“梅花”诗和武则天贬牡丹),后半部份文字平淡 之极,好象文明礼貌月的工作总结报告,令人难以卒读。《少林功夫》的结构是 十分典型的对外宣传稿模式。从开头“我们伟大的……”话语语境的设定再到结 尾两段中国武术以及中国人目前群众性体育活动的广泛开展的情况总结似乎也是 顺理成章。或者说读到结尾两段我们才恍然大悟:前面介绍少林功夫是为后面的 广告作的开场锣鼓。于是,汉语教学课本成了旅游手册,学中文似乎象将从外国 到中国旅游的行前学习班。 纵上所述,《标准中文》的编写者的编写理念是建立大陆当今意识形态教育 模式之上的。他们无视基础语文教育的性质及教材编写原则,无视海外中文学习 者的文化类型,社会制度,教育传统等因素,甚至忘记了这些海外中文学习者大 多数尽管仍是黑头发黄皮肤,但骨子里已经不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现实。他 们利用目前海外中文教材缺乏之际而偏执地把中文教材当作当今大陆的宣教窗口, 竭力向海外新一代移民后裔灌输大陆传统的教育内容。在整套教本行将结束之时 把中国当今政治、经济、文化、历史等方面信息进行全面性倾销。海外中文学习 者必须了解中国的现实;海外中文学习者在必须了解中国现实的同时学习中文—— 这就是《标准中文》编写者的编写动机和硬性逻辑。尽管在《标准中文》开篇 “说明”中,编者称“力求丰富多彩,能引起学习者的兴趣,并有利于语言训练 和适当了解中国文化”。“教材编者从学习者的特点出发,在编写过程中努力做 到加强针对性”。但是糟糕的现实已经远离了他们自诩的良好初衷。 我又一次将目光移至《标准中文》第三级第三册的封面,这是一张经电脑处 理合成照片:京城某处,三位颇具意识形态特色的代表人物倚着各自的自行车凑 在一起,饶有兴趣地品评着一只关在鸟笼子里的鸟。不远处绿树上方空中,亦真 亦幻地显映着霸王气浓蕴的紫禁城汉白玉石栏群。如此的外壳包装和教本的内容 真可谓是珠联璧合!只觉得你根本不用打开书本,这张封面照已经把这本教本的 精神内涵诠释得淋漓尽致。其它且不评析,单说一个事实。有报道说,某年中国 申办奥运会的录像片在奥委会放映之后,反聩的意见中就有这么一条:中国应该 加强野生动物保护。那年的奥运申请流于破产。 行文至此,内心不觉生出一股苦涩:即使现在双脚站在北美大地上,面对的 是美国出生长大的或已经是满嘴满脑英文文化的华人子弟,教他们认中国字,学 中国话,读中文书,也摆脱不了强大的大陆意识形态教育体制的磁场。我们手头 没有自成体系的一套海外现代基础汉语语文教本,我们使用的是大陆官方教育机 构编辑出版的教本。尽管这套命名为《标准中文》的教本没有明显的政治术语或 口号,但是其中主要单元的编排和课文的遴选实难隐去“文以载道”的一番苦心。 这就使得海外现代汉语语文语文教学从内容到方法上无形中竟自然而然地走上了 大陆传统语文教学的轨道。站在讲台上,捧着教本,讲得嘴边唾沫星乱飞之时, 忽然自责起来:何故“反认它乡是故乡。甚荒唐”! 【网萃】∽∽∽∽∽∽∽∽∽∽∽∽∽∽∽∽∽∽∽∽∽∽∽∽∽∽∽∽∽∽∽ ◆             知青水库生涯 ·元江· 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偶然播出的春运景象,心中总是一阵阵悸动。那么多民 工拥挤在火车站,人潮不断涌动。即使片头只有几秒钟,插队时在火车站心下无 着落的感觉就涌现上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中国人口不能得到控制,何来长 治久安的基础,何来可持续发展的可能?多亏袁隆平先生,让中国逼近人口极限 的日期又推迟了,但是这逼近人口极限的趋势什么时候能停止呢? 我也做过民工的,三十几年前,插队的时候。是插队一年多以后的事了。夏 天最忙的季节过后,队长说南掌水库要出民工了。傣族老乡一般不愿去,因为出 民工意味着别妻离子,家里少了个帮手。知青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且又年轻 力壮,无病无累。我们去了好几个,后来我的农村生涯,大多在水库上度过。 零零碎碎,我把水库的民工生涯贴上来与网友共享。 衣食住行在水库 南掌水库起建于58年,沿元江坝子往南三十公里处。地址选得不错,离公路 近,在两山腿交汇处拦一道坝畜水即可。或许是大跃进年代的项目,其后又遭遇 了困难时期。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完成。到七十年代初,县里又决定要把水库建 成。水库设有总指挥部,总指挥是彝族,姓龙。老龙是昆明民族学院培养的少数 民族干部,穿着中山装,带着干部帽,但口音听得出来。老龙与我们闲聊时,说 起哪个哪个有梅毒,我们对梅毒的知识都是从书上偶尔读到,不知其详,就问老 龙如何知道。老龙笑笑,说看那几个人坐的样子就知道。老龙手下有两个工程师, 一个姓刘,一个姓周。都有些岁数了。刘工小个,据说抗战时曾帮美军在昆明巫 家坝建过机场。刘工留着山羊胡子,行动敏捷。周工痴肥,走路都很艰难。老龙 手下没有几个人,除了这两个工程师,连伙房都算上,就还有四五个人。老龙的 权威主要在大上阵时。大上阵就是水库下游受益的公社,大队派劳力到水库建坝 子。一个生产队要出二三十民工。到了水库,都受老龙调派。四十天后,民工回 生产队,水库上又冷落如故。 民工到水库后住在工棚里。滇缅工路在山间绕行,一边是山,一边是坡。坡 下几十米是一条水溪,是将来水库建成后的送水道。工棚搭在靠山的一边。一条 条如梯田的平地挖出来,就可以搭工棚了。人字形的工棚全由树干,树枝,山矛 草搭成,约二十多米长。棚里两边搭统铺,材料亦为树干,树枝,山矛草,男女 混居,私有空间就靠蚊帐隔开。铺上一帐不太平,全铺都有如许响应。我们队有 花腰,水傣两种民族。民风略有不同,花腰比较开放,水傣比较保守。老龙告诉 过我们,如要抓男女关系,不可抓水傣,会出人命。有时晚间觉得统铺波动不止, 第二天早上有花腰族小伙子叫“昨晚火车进洞喽”。那时知青老实,知其然不知 其所以然,对震源处运动状态不知所以,认识止于唯象。今日回想,也多亏那时 欲朦胧鸟朦胧,不然的话,小芳故事断不能免,这后面的路真不知怎么走。 民工上水库,以当时来说,待遇极好。每天二毛菜钱,工分记十二分,是最 高的。逢十休息,可到附近公社所在地赶街,工分照记。在水库大坝上干活,一 天八小时,时钟为准,尤为知青欢迎。当时知青在一年分红之后,许多人买了手 表。可是在生产队里,何时收工却不以表为准,非得老农出声。元江天气酷热, 在田里劳动,一无遮蔽,汗都流干,度分如年。眼看表上时间到,老农不出声又 不能收工,心里凭添十分懊丧。 然而在水库上所有的好处中,又当数气候。南掌水库离元江坝子三十公里, 一路上坡,水库处气候宜人,不冷不热,与坝子里相比有天渊之别。为这一点, 但有机会,我总是报名做民工。 伙食是每个队自己开灶,统铺尽头处就是一口大铁锅,这里也是工棚入口处。 每个民工一天两毛的菜钱根本用不完,因为菜是生产队拉上来的,一两分钱一斤。 这就有了伙食尾子。每隔十天,可以打牙祭。打牙祭要荤菜,猪是国家统购物资, 牛是农业帮手,政策保护,不得胡乱宰杀,只有狗倒霉了。(罪过,罪过,在北 美谈吃狗,如有批评,唯有人权,生存权可抵挡。)周围山寨上少数民族,会牵 着狗来民工处兜售,或者去街市上买。视狗大小颜色,约在二三十元一条。有时 亦有山民前来兜售兽肉。常听人说,狗肉好吃,或野兽肉如何香,此话不实。元 某很吃过些野味,比较下来,还是猪肉最好。因为要比吃口,不能用不同的做法, 当时在水库上,唯有盐和辣椒,做什么肉都是这两样。所以,从质感,气味来说, 吃得多了,只有猪肉不腻不腥(北美猪肉多吃也会有腥气)。狗肉多吃,即会感 到土腥气。 一天晚间,在别队知青处聊天晚归,走进工棚,只听锅边有响动,疑为小兽 造访,拿电筒一照,见一人满嘴血污,吓一跳。原来是作饭的傣族老头,在吃生 韭菜拌狗血。据说这也是大补的。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不独汉家受益。 水库上生活不便之处多多,尤其对女生而言。几十个工棚漫坡蜿蜒排过,就 挖了一个厕所在坡底溪流处。那小溪是将来水库放水的水道。说是厕所,也就是 挖个坑,排个杠,山茅草一围,顶都没有的,全靠旁边一棵大树枝叶遮盖。知青 们有不愿摸黑爬坡的,有懒的,就在工棚附近方便。就有城关公社一汉人不老实, 大清早溜出去远远看女知青如厕。看完若不讲,也就过去了。谁知这家伙却要炫 耀,在男知青面前说些肤色如何白皙的混话。这混人个矮肥胖,一个大酒糟鼻, 说起此事时那一脸淫相,把男知青气得青筋直跳。打听之下,混人原有前科,一 场批斗会,绳捆索绑,出了口鸟气。有时候,独乐乐怕是要胜过众乐乐。 傣族青年倒不用如此下流。山间黄昏长,刚刚日头压山,转眼天就黑了。公 路两旁,工棚上下,明明灭灭,处处是电筒光柱闪烁。傣族青年男一伙,女一群, 刷洗得干干净净,用电筒互相照着晃着,走近,又离远,又走近。现代文明的用 具,丰富着古老的仪式。 水库生活 有一段时间,水库总指挥老龙对知青很不满意,说知青调皮,鬼点子多,小 知识分子不服管理。倒也是,比起刘周两位工程师服服贴贴的样子,知青是要不 服管一些。那时不是时兴知识越多越反动么?那知识越少自是越革命了。许多知 青不过是读过七八年书,比起有历史问题的刘总周总,老龙有点玩不转知青。特 别麻烦的是有个木匠,附属水库指挥部,时时在老龙耳边吹风,说知青的坏话。 大上阵结束了,大批民工回村。可是水库要小石子为灌浇溢洪口用,需要人 采石。有三十来个知青留下来做长期民工,打眼放炮,倒也一无损伤。人少了, 矛盾更尖锐,有知青要整那木匠。木匠养了三只鸡,关在一个鸡笼里,鸡笼用八 号铁丝绑在他的工棚外。木匠的工棚也比我们的讲究,有套间。知青们要偷鸡, 先得统一思想,同生死,共进退。有不愿参与的事先提出,置身事外,也不得出 买别人。同队的小夏个子小,胆也小,却喜欢来事,加入了偷鸡行动。是夜更深, 吴同学前去偷鸡。这吴同学从小在中山公园拜师习武,也有六七年的武功底子, 一根九节鞭舞得风声四起。小夏在另一个无人工棚外挖洞,更有人续柴烧水。少 顷,吴同学解开了八号铁丝,连鸡笼一起端了来,鸡不叫,翅不咋,无声无息。 鸡取出来后,立时拧了头,一声也不得出。吴同学又将鸡笼送回,照样用铁丝绑 好。 睡在工棚里不参于行动的知青都竖起耳朵在听动静,谁也没入睡。只听得锅 灶那里一阵忙乱,不过二三十分钟的功夫,小夏跑过来钻进帐子。“元江,”小 夏叫我,“睡了没有?”我答应了,小夏说:“元江,我以后再也不干这事了。” “怎么?”“我那两块鸡什么味道都没吃出来。”。第二天清晨,远远听得水库 指挥部那里叫声连连。当我们做早饭时,从来不到知青工棚来的老龙来到了我们 这里。手背在后面,一边答讪,一边往锅边走。猛然间,老龙哈腰提起锅盖,往 锅里探头细瞧,只见一锅稀饭连个油星子也不飘。老龙讪讪笑着,把锅盖放回, 又背着手走了。 水库要浇溢洪口了,刘总周总看着这帮知青发愁,怕不得其力。溢洪口本来 不过钢筋混凝土。钢筋已扎好,但这混凝土不好办。因为溢洪口必须是一个整体, 几十米长,要在24小时内浇完。又没有混凝土搅拌机,要靠人工。如果溢洪口出 了毛病,两位总工连老龙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刘总过来和知青聊天,说起了难处, 知青们拍了胸脯,让老刘放心。开灌那天,一块大铁皮,十二个知青人手一把铁 锹,六个一边站定,当起了人工搅拌机。石子,黄沙,水泥按比例放上铁皮一头, 刘总掌皮水管,两个来回一拌,混凝土拌得匀匀的。余人用铁桶提着往模板内倒, 老龙领着指挥部闲杂人员用钢筋不断捣。一日夜间,换班换工,无人休息,直至 大功告成。刘总乐得合不笼嘴,直夸知青,说有文化的知道轻重,节骨眼上不含 糊。老龙看两位总工对质量有信心,也高兴了,放了三天假。 溢洪口灌好后,水库开始蓄水,到下一次出民工时,再见水库已变得不认识 了。真是山青水绿,碧波荡漾。往日所见的混乱,肮脏被绿水一盖,剩下的只有 秀气。水库脚下建了发电站,工棚里照得亮堂堂。 那天晚上,风雨交加,水库要泄洪,我们浇灌的溢洪口往外吐着黄水,震耳 欲聋,不动如山。雨停时,老龙叫我跟他一起去溢洪口。已经关了闸,溢洪道内 有尺把深的水,尺半长的鱼在里边游,到处都是。原来水库中的鱼都长大了,顺 着放水流出来,又被溢洪口的铁网挡在溢洪道内。天可怜见,云南是内陆,难得 有鱼,通常只是在大块的稻田里放些鱼苗,长到巴掌大也就是了,几时见过此等 大鱼,且又这么多?不想老龙猛甩出一句话来,“把活的抓上来放回水库,死的 送指挥部。”我靠,有这样说话的吗?我手下活鱼是抓不住的。捏了放,放了再 捏,直到满满两桶濒死的鱼装满才开始逮些活的让老龙满足他的放生愿望。 回到指挥部,看着这两桶鱼想着怎么也能弄几顿好吃得。老龙又有妙着了。 老龙把我叫去,让我把一桶挑出的大鱼送到县委去让领导们尝鲜。老龙帮我拦了 一辆车,三十公里直奔县城。到了县委大院,直送伙房。放下鱼,说明了来意。 伙房当然高兴,饭师傅问我吃过饭没有,哪里有空吃啊,已是下午三点。饭师傅 给我弄了一碗饭,一碗肉,一碗菜,我扫数报销。饭师傅又帮我拦了一辆车,让 我回水库。回到水库,老龙先要问我在县委说了什么。“水库上的龙指挥在溢洪 口拣了一些鱼,再放回水库也活不过来,让我送来给领导们改善伙食。”老龙听 得喜笑眼开,直夸我会办事。靠,这真是我说得么?还是为了写帖子编的?我也 拿不准了。反正我就吃了半条鱼。 冲突 水库上的民工由各个生产队或农场派出,个人的归属相当明显。当大坝填土 进入高峰期时,水库上五方杂处。有右派农场来的,有归侨农场来的,有城镇居 民,有各生产队的少数民族。知青在元江是插队,不是农场,但到了水库上,自 然就聚在一起。 民工的工棚在大多在公路高坡的一边,可以避开汽车扬起的滚滚黄尘。在公 路低坡一边有些零碎建筑,是搭建得较好的工棚。唯一的一栋砖土建筑是小卖部 和水库的仓库。小卖部的顾客都是民工,偶有过路的司机停车买一两包烟。在小 卖部,原属不同人群的民工就有了接触。 那天收工后,消息飞快传开,有个知青被归侨青年打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知青与归侨青年之间的不睦也有段时间了。元江的归侨是从印尼回来的,六四年。 知青到元江时六九年。出国的人怕都有这样感觉,刚到时问一个留学生来了几年, 如果在两年以上,就觉得对方来了很久了,而一转眼间,五六年过去,还觉得自 己才来不久。归侨来元江是农场编制,集群而居,还保留着印尼的生活习惯,自 带有一份优越感。如归侨农场内处处可见孩子们打羽毛球,小小孩童,拍子挥起 来都是斜的,球在空中走得近似直线。知青来后,元江县城里大街小巷(一共两 条街:-))都是知青的身影。元江的风头似乎从印尼转向上海。 初时,归侨青年与知青似乎同病相怜,也还彼此友好,时有交换衣物,互相 请客的举动。时间稍长,就有点不对了。众所周知,凡一群人中,喜欢越出人群 与外界交往的通常都是来事分子,知青如此,归侨亦如此。互相间不服气的时候 越来越多,归侨中的来事分子动辄口称当年在雅加达如何如何(算不算早期海龟?), 知青没有出过国,不能显摆,那些来事分子就说归侨在雅加达都是撑个大伞在街 边炼摊的(算不算土鳖前驱?)一来二去,气氛就紧张了。 那天那个知青(故名知甲,也是个来事分子)去小卖部买烟,遇上四五个归 侨青年(领头的故名归丁,亦是归侨青年中的刺儿头),不知怎地就有了口角, 而后就打架。知甲身材颇壮,又练过摔跤,先撩倒了两个,架不住四五人一拥而 上,知甲被压在人堆下。或听归丁大叫;“危险,他捏我的鸡巴。”(此句用印 尼华侨口音读来很逗)余人刚把知甲拉开压在边上,归丁拣起路边一块大石,砸 在知甲腰上。知甲卧床不起,即为此伤。 知青知道后大哗,虽知道知甲也是个来事分子,但四五人打一人显得不公平, 于是大家分头准备打群架。水库上挖土的板锄把是栗木做的,相当坚硬,每人锯 了尺把长的两根插在皮带上,藏于衣内。一伙进,一伙出,随时准备大打。归侨 青年也在身上藏了剪子,小刀。(倒是都没有准备大规模致命武器,weapon of mass destruction)。紧张的局势持续了两天,几乎接近了临界点,在县城的知 青慰问团得到了消息。慰问团知道情况不好,立刻来两人到水库上看望知青,我 只记得一个年岁大一点的老朱,原来是上海银行系统的。第二天下午,老朱他们 刚到,正在工棚里向知青了解情况,只听一声喊,坡下两伙青年相持上了。工棚 里的知青呼啦一声,全拥出去,老朱也急跟出来。归侨的工棚离小卖部稍远,亦 可见众多归侨青年急奔过来。相持的两伙正在推推攘攘,一归侨青年手就伸向腰 前衬衣底下,一把剪刀分明可见。一个知青大喊一声,他们带刀,伸手就去夺, 却见老朱(该是四五十岁了),一步抢前,把那知青当胸一拳打退。随后拉着那 归侨青年突围而奔。 慰问团里,老朱比较受知青尊敬,因他平日总是和声细语,不整人,把知青 当孩子相待。今日举动,却让大家呆上一呆。那个归侨青年奔得三十余步,与前 来的其他归侨青年汇合。知青旋即拥上,老朱转身拦也拦不住,却听归侨工棚那 里一片嘈杂,同来的女归侨青年在喊男的回去。转眼间,归侨男青年跑回工棚, 归侨女青年却守在工棚外,知青虽是赶到工棚前,却是失了主意。各位网友莫道 我在贬低归侨,其中却有个缘故。约半年前,归侨农场改制,改成军垦农场,故 归侨受军队纪律约束。纵然那些来事分子一时还换不过性子,但大多数归侨都明 白个中利害。以此之故,紧张状态方能维持两天之久才爆发。只见知青在外怒喝 归丁出来,归丁与其他男归侨青年想必此时识得此事利害,一旦闹大,非同寻常, 因此只是不出。 老朱在知青前,不断对着大嗓门的知青点名威胁,双方相持不下,天渐渐黑 了。其时两边山坡上,手电光亮成千百点,围观的老乡吆喝之声不断。 远处开来两辆解放牌汽车,至工棚前停下。一辆上下来一解放军,是军垦农 场营长,来带归丁回场。一辆车上是电影放映机。水库上广播里叫,今晚放映样 板戏《杜鹃山》。 那营长与老朱交谈几句,转身带出归丁,在一帮归侨青年簇拥下,钻进驾驶 室,营长随后坐在外侧,令司机开车。知青不知道此乃平息纷乱的釜底抽薪之举, 只觉得营长偏向,群情激愤,围车不退。 营长发了怒,出来站在踏板上,发命令要知青散开,谁知命令到处,落地无 声。须知这不怕官,只怕管,那营长是解放军的官衔,知青却不受他管。营长转 身命令司机给他冲,压死人他负责,这话当然是吓唬知青的。 再说这司机姓叶,与知青处得特别好,车子在元江周围转,哪个知青都可以 坐上,知青中说起小叶,无人不知。小叶其时又与一女知青颇热络,怎肯得罪这 一众舅爷?小叶一边苦笑,一边将车慢慢往前挪,几十米外,就来到小卖部前蓝 球场边。其时电影正在蓝球场上放映,柯湘雷刚正唱得欢。 有知青见车子不断挪前,就一屁股坐在了保险杠上,小叶也不敢再开了。那 营长看着没办法,又命车子倒回归侨工棚。其时,知青也因折腾已久,气势不再, 只是跟着车子往回压。其实到那会儿,就是营长把归丁拉出车,放在知青前,也 没有哪个知青有胆去杀了他。 车子回到归侨工棚,忽然一掉头,朝公路的另一头开去,那个方向是墨江县。 这一走,知青一下就气散了,也不知他们是绕路还是什么时候又回头去元江。知 青散了,一场可能闹大的事情就此烟消云散。 后来想起,老朱和那位营长真是尽了职。如果闹出大事,当时必有人入狱的 入狱,关押的关押;数十年后,又是放回的放回,平反的平反。而起因又不过是 双方的来事分子之间的争强斗狠。只因为这些来事分子属于不同的群体,逐造成 群体的冲突。这种现象,今日仍然处处可见,在不同的阶层之间,在不同的论坛 之间,在不同的国家之间,在不同的文明之间。人在群体的活动中,依然如动物 般野蛮,依着本能活动。 自此次冲突后,知青和归侨间关系一直很僵,只有几个归侨与知青仍然有来 往,小叶与那个女知青最后是甜甜蜜蜜了一阵子,不过也就一阵子。再后来,有 个男知青腰伤住院,倒是与一个女归侨好上了。腰上绑着石膏的人居然双双溜出 医院到田里草堆边野合。最后来,国家形势松动,归侨们又有许多经香港出国, 希望那些回到印尼的没有再次遭难。 日子在不断地滚动,空出来的归侨农场到七五年又开始接受越南归侨。唉, 吾土吾民,多苦多难。 跳蚤 每个人心中都有几首歌,那旋律始终不会忘,历久弥新。有一首勘探队员 之歌,每次想起那第一句,“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就会砰 然心动,尤其是在山间经历这样的场景之时,虽然我自己一生未与勘探相干。 等大批民工回队后,水库上又热闹了起来。有一支东北的勘探队来到水库。 勘探队是来找矿的,找各种矿,是盘家底的意思。勘探队要进山,从我们工棚 后面开始,公路不通,车只能到工棚下面的蓝球场。一辆随队的解放牌,长扎 在水库,几乎每天进城跑后勤,为我们几个长期民工带来无数的方便。司机姓 孙,是个复员军人,镶着一个金牙,是个油锅里捞过的老油子,绰号叫上帝, 东北人。在云南,有这样一辆车在手里,沿公路所能得到待遇也真跟上帝差不 多。勘探队的大队人马随着大群抗设备的哈尼族山民一起进了山。 蓝球场尽头有一两层的小土屋,在最近一次民工大上阵时,来了个女医生, 上海第二医学院的毕业生(应该是红卫兵学员吧),姓戴。戴医生在水库上真 正是全科大夫,什么病都看,反正就她一个医生,她不看还能找谁。那时戴医 生在我们眼里就象大姐姐,有病没病都想找她,其实戴医生也不过二十四五岁, 但对我们非常照顾。人啊,要么是压担子压大的,要么是给年轻人撑大的,不 然真不知老之已临。 勘探队里伙子多,学历高的也不少,多年野外生活,难得有接近女性的机 会。俗话说,当兵三年,见了老母猪也觉得细眉细眼,何况勘探队里的大学生 们。当时大学生的工资按地区不同发放,有五六十块一个月,再加野外津贴, 怕是要过百。每每见他们进一次城,好烟好酒,午餐肉,凤尾鱼罐头一大堆放 在地质包里带回,令知青羡慕不已,只觉得他们的生活如天上人间。 有戴医生在水库上,勘探队里有三四个小伙子,不畏山高路险,十几公里 的山路,得空就是一趟。每次城里随车回来,在戴医生的小屋流连徘徊,要直 耗到天黑,才赶山路回队。夫子曰,食色,性也。食在色前,一点也不错。知 青羡慕的是勘探队小伙子的食,勘探队小伙子不愁吃了,又苦于觅偶之难。 君子成人之美,但凡有勘探队小伙子到来,我们与戴医生拉上几句家乡话 就告辞了。倒是与司机老孙,有说不尽的话题,侃不完的大山。老孙媳妇在东 北农村,老孙很为此得意,说了,到家里探亲,叫媳妇站着她不敢坐着。城里 的娘们,老孙朝医务所那里挤挤眼,能懂这规矩? 与老孙谈得来,大伙商量着搬一个工棚住。大批民工已归队,空余的工棚 到处都是。检了一间风水好一点的工棚,从通铺上间插着移去些树条子,居然 每人有了一个床。四五个知青加老孙,都搬在一处。不料,第二天早上醒来, 知青们一身奇痒难熬,身上到处是小红块,尤其是腰间,如一条红带子围着。 奇怪得是,老孙却安然无恙,看着我们那样子,老孙哈哈大笑,直说我们还欠 锻炼。这一天出工,真是遭罪,稍有点发热,身上就会有几处发痒,一旦开始 挠挠,刹时痒处漫延全身,再快的手也赶不上,恨不能有千手观音的本事。尤 其是腰间那一条,挠之则痛,不挠则痒,只好用手肘轻贴裤腰,前后缓缓搓动, 间或还得腾出手指,去那腿弯,背上救急。戴医生给开了扑尔敏,却也不见效。 恰逢水库上有师徒两木匠,是墨江县长年在外打工的,一如浙江人的放蜂,弹 棉花,这些人是现在民工潮的始祖了。木匠看到我们的惨样,便告诉我们,这 是跳蚤咬的。 两木匠去到我们工棚,吩咐我们把帐子撩起,又叫我们提水把泥地泼潮, 然后把被子抖落一下,接着拿树棍对床上山草落力拍打。霎时间,潮湿的泥地 上散落一片跳蚤。泥地上薄有水膜,跳蚤在水膜里蠕动,看得见有几个还在跳 的,却是跳起又跌回。见此情景,我们身上汗毛都竖起来,把铺上的山草翻了 打,打了翻。 木匠再指点我们,离水库十九公里处,有一热水塘,在那塘里洗一下即可 治痒。 老孙开车与我们同去,到热水塘处,只见一股水汽由路下边坡上小树林里 冒起,不绝如缕,一股硫磺味扑鼻而来。热水塘在坡底,一条小溪蜿蜒流过, 清澈平静。溪边坡缓处,有一凹塘,大可十平方米左右,塘中水波微泛。水面 也不见什么热气,不知怎地在空中却结成了氤氲。塘周有片石垒起的胸墙,苔 青斑斓,不知有多少年了。胸墙中间又有一道隔墙,将水塘分成两边,男一边, 女一边。热水是从男边流到女边,再由女边出口,汇入小溪。流出的水很清, 塘中水却呈淡绿色,不见透明。塘深过膝,大家一起泡进去,塘中温度不很高, 远比不上以前公共浴室中的大池水温,但泡一会就出汗。自下农村后,洗澡都 是用冷水,冷水不去垢,身上老觉着有一层隔着。水塘里的水有点腻腻的感觉, 大概是水中含硫磺的缘故。泡着,搓着,身体感觉得到水流的缓缓涌动,象是 在按摩,身上的躁痒不知不觉退了下去。泡完出来,用溪水漂过,身上似涂了 一层膜,坐在老孙的车上回水库,时值日暮,山风迎面,贴着皮肤滑过,舒适 极了,心中响起那勘探队员之歌。 第二天,身上的红块都收成了一个个小褐点,然后就渐渐隐去了。 附勘探队员之歌的歌词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 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宝藏。 是那天上的星,为我们点上了明灯。 是那林中的鸟,为我们报告了黎明。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宝藏。 是那条条的河,汇成了波涛的大海。 把我们无穷的智慧,献给了祖国人民。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宝藏。 走向工厂 自从那年春节想起旧事,写了个帖子回忆知青生活,居然起了心要写个自 己亲历的知青生活系列。但是生就的懒散脾气,读帖勤,出帖懒,磨磨蹭噌, 一晃三年过去了。其间大事不断,世无宁日,心情时时变化。看着新网友来了, 老网友又走了,吵架的仍然是吵架,逗笑的依然是逗笑,这论坛不象社会么? 虽说是虚拟。我的日子也一天天在网上消磨。 断断续续,好象农村中的一点事也写到头了,这一帖就写离开农村前的一 段生活吧。 在水库上,日子已经过惯了,长期民工变短期,短期又变长期,其间有几 件大事发生。滇南71年的大地震,谭甫仁的被暗杀,工棚下的公路上随着这些 大事的发生,总有不同寻常的军车通过。这日子好像就这么过下去了,没有了 刚到农村时的焦躁,也没有什么希望。三十多年前的中国,最实际的生活态度 是等待,改变生活轨迹的总靠意外,自我设计的道路不但走不通,而且很危险。 坝子里带信上来,让我们去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那时兴这个,毛泽东 思想学习班是解决各种问题的场所。抓反革命,批斗流氓,学最新最高指示, 都可办学习班。就是撤换中央,省地的负责人,也只需在学习班里完成。学习 班办过好几次了,为了打击知青中的流氓行为,为了执行毛主席给李庆霖回信 中的最新指示等等,通常都是要坚定知青的下乡路线。然而这一次不同,有一 批工矿事业单位要来插队知青中招人。 学习班里的气氛相当凝重,谁都知道机会难得,也都知道不是人人都能轮 到的。思想工作的调子倒是容易转,插队农村一辈子是国家需要,进工厂也是 国家需要,但到个人表态时就有点困难。大多数都强调服从国家需要,这意思 就是愿去工厂了,也有一贯的积极分子,明说要留在农村继续插队。这样的积 极分子还是很令人佩服的,因为积极分子在这种节骨眼上应该是有点优先权的, 但如果明确表了态,很可能被作为典型留下来。这样的人不多,有一个陆姓同 学当时是积极分子,还当真留了下来,现在大概都还在元江做干部。 在学习班上,知青都学习了文件,每个集体户成员也作了相互之间的评定 和自评。在评到劳动表现时,最过硬的一条就是工分本,下乡近三年,出了多 少天工是一个可靠的量化指标。 对知青分配最具决定作用的是老乡们的推荐和慰问团的决定。 许多年后常读到知青故事,讲农村的支书队长怎样弄权,利用招工招生的 机会勒索财色,好象这成了一种定论。其实也不是到处都这样,我们那次分工, 基本上出工多的知青都走了。有些地方的知青,下了乡后长期回城里呆着,到 招工招生的时候又赶回去送礼活动,自然就助长了掌权者的歪风。这种事就象 现在的腐败,收贿行贿的都有责任。 学习班散了以后,知青回队等分配名单的宣布。那段时间,人人都出工。 宣布名单那天要等到晚上,白天队里安排上山扛木料。五六个小时爬山到 了老林子里。二米长一尺宽的床板,每人四块。照说四块床板的分量并不太重, 可那是刚由原木剖开的,带着水分,这就沉了。床板用山藤捆一起,扛起走。 翻着一座又一座的山头,起先还能跟上老乡的速度,两个山头后距离拉开了。 刚剖开的床板边上不平,四块床板压在右肩上,右手扶上端,左手插腰助力, 只觉得肩头越来越疼,那木板象是要压进肉里去。要想把木板放平了扛,一尺 宽的木板,杵出肩头一大截,又不好扛。歇肩的次数越来越多,离老乡也越来 越远,只有几个知青在一起。再到上坡时,弯着腰,把木板平放在腰背处,双 手后扶,一步步往山上挪,好象背着十字架;下坡时,把皮带解下来,拴住床 板头,往山下拖。 行行复行行,停停复停停,我们终于翻出了山。最后一个坡下去就是坝子 了,衣服解开,肩膀被床板压肿了,一条条凹槽都弹不起来。我们在坡顶休息 了很长时间,既是累,也是想好好看看坝子。 太阳已快下山,坝子依然白亮得耀眼,元江从坝子中缓缓流过,坝子里错 错落落点缀着一个个树丛,每一个树丛都是一个寨子。周围的山坡光秃秃的露 出红土,江水也是红的。这就是元江,永远不缺太阳的照射,从山上看下去, 似乎看得见热空气的涌动,整个坝子好似一个烤箱。坡下停着两辆马车,如火 柴盒大小,是生产队派来接我们的。如果今晚在名单里有我的名字,我就可以 离开这火炉了,我们都在这样想。 那天晚上,知青们齐聚有线广播的小喇叭下,等着听分配名单。念到名字 的,从此离开了农村,再教育的这一页算翻了过去,不在名单上的不知还要在 农村呆多久。 我们队一共十一个知青,分配名单上有七个,这是七一年的九月。 然后我们把自己养的猪杀了一头,请全寨子的男女老幼都来吃了一顿,剩 下的三头留给不在名单上的同伴。 在名单上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哪个单位,要等最后通知才定下来。 于是大家就很关心来招工的单位了。有云南省外贸局,在昆明,这是最好的。 有云南省铁路局下的修路大队,流动性大,但是工资高,并且有坐火车的优惠。 有易门铜矿,矿工的工作危险,但津贴高,月收入可达八十多元,是一般工厂 工人收入两倍多。最令男知青心动的还是玉溪汽车总站,如果能到那里做司机, 那可成了公路王。其它还有一些单位,大都在玉溪县,这是玉溪专署所在地。 随后的日子里就不用干活了,每周都有两三次送同学的聚会。在饭店里吃 一顿,然后看他们上车,看着汽车绝尘而去。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忽然 就静下来了。没有新的单位来招工,也没有说招工停了,留下大概十来个在名 单上但又无着落的知青。我也是其中一个。没有在名单上的知青好多都回了上 海,我们队里也只剩下另外一个知青,留给他们的猪早已卖了换钱。 随后就等到了十二月底,来了最后一个招工组,和我们剩下的这些见了面。 据招工组说,今年这招工指标再不用就作废了,所以来看看还有些什么样的知 青剩下。后来我们进了厂才知道,其实招工指标早就下来了,但厂里嫌知青调 皮,犹豫不决。快到年底时,厂革委会主任说,我们有七百多工人阶级,难道 还改造不过来十几个知青?这样才赶在年底前招了我们十二人。 我终于离开插队的村子了,离开了那烤炉,头天晚上宿在杨武,杨武在山 上,晚上要盖着被子睡觉。想到以后到了玉溪,天天晚上可以盖着被子睡觉, 心里就高兴。我知道,今后我一辈子流的汗汇起来,都不会有流在这块土地上 的那么多。 第二天早上,杨武雾气弥漫,太阳象一个咸鸭蛋的蛋黄,红红的悬在空中, 没有了那种致命的热力。车在傍山的公路上行走,坡边一侧白云厚厚的堆积, 似一堆堆棉花。车子停下来让乘客方便时,我们下坡走进了云堆。 三十年后的一天,在纽约,我牵着小元江的手从学校往家走。小元江总有 数不清的问题,黑洞,宇宙,什么都要问。那天小元江望着天上的云问我云里 到底是什么?一个科学的答案并不能让他满足,他说,要能到云里去呆一会儿 就好了。“Dady去过的,很多年以前。”我说,小元江眼睛瞪大了,“Dady pee in the cloud。”。“Cool!”小元江叫了起来。我的另一只手抚上了他 的头,“孩子,愿你的生活平顺些。”我从心底里祝愿。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笨狸、虎子、太簇、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 s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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