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3/10 (第一一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水                   § 訾 非: 水           §     ·訾 非·                  § 【网讯】             § 释加族的苦行者 离水十里                  § 竟日的饥渴 并非可以忽略 【牛肆】             § 竟日的炎热无处可躲                  §  晓 徯:北京爷在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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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根据《东方早报》2003年9月24日的报道“清华秘密开展学术道德运动”。   9月17日,以专门打击学术腐败闻名的新语丝网站刊登出一则匿名消息,称 清华大学正在秘密展开为期一个月“学术道德运动”,要求在职教师查阅自己的 学术简历,如发现问题要在10月10日前上报。   记者随即和新语丝网站主持人方是民先生(即方舟子)取得联系。方先生透 露,该消息由清华大学一教授传出。在他的协助下,记者和该名教授取得了联系, 了解到此一事件的来龙去脉。   董关鹏事件成了导火索   今年可谓是中国高等教育界的多事之秋,北京大学和中山大学的改革方案争 纷未息,清华大学内部又展开了学术道德运动。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讲师 董关鹏在该校的运动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因为他正是事情的导火索。   如果可以选择,董关鹏也许不会去主持清华大学迎接英国首相布莱尔的仪式。 因为尽管在那之前,董已经任职中央电视台《媒体广场》主持人5月之久,但他 还没有引起外界对他的广泛注意。布莱尔走后,《北京青年报》的记者于8月25 日采访了董关鹏,该报道声称“他身兼十份工作,配有五部联系电话,还有四台 笔记本电脑可无线上网。”消息迅速通过网络传开来,并在学界传为笑话奇谈。   所谓树大招风,董关鹏“十面博士”的美誉颇一传出,立即引来众多关注。 8月27日,新语丝网站登出第一篇对董关鹏的质疑文章,对董关鹏的兼职提出了 不同意见;随后补充的文章越来越多,主要关注的是董关鹏的身份、学术论著、 兼职状况和学位。经过几位网友的努力,董关鹏的大多数著述被证明是伪造的, 更加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报纸均   称董关鹏为副教授,但查实他的职称其实是讲师。一时间学界哗然,非但网 络上关于董关鹏事件的讨论不断,数家有影响的媒体也开始介入,给清华大学造 成了巨大的压力。   清华严查教师论著和学历   由于当事人是清华大学的教师,而且又是海归,人们对董关鹏事件的关注远 远不止是对他本人的弄虚作假进行道德和学术判断,而是忧虑整个清华的教师素 质和学术水准。面对外界的质疑,作为全国顶尖的高校之一,清华大学自然有必 要作出反应。   根据那名不愿意说出姓名的教授透露,清华大学着令在10月10日前,各在职 教师必须自查过去署名的论文、网页、名片,有无抄袭剽窃、一稿多投、谎报学 位职称等。运动期间自查出的问题从轻发落,既往不咎,今后被人揭发出来的从 严惩处。本运动动员不得形成文字材料,不得泄漏给学生,不得外传。尽管如此, 校方还是体现出对教师的保护和对媒体的警惕。   这次运动的形式是“自查”,也就是如果有问题,结果可以不经过逐级上报, 由本人直接报给校方。对于这次运动,那位老师说:“大多数的老师对‘运动’ 的看法可能是事不关己,至少我是持这个态度的。但我认为给那些有问题的人一 个悄悄改正错误的机会是件好事。”学校对教师的保护还体现在对媒体的防范上, 据悉,清华校方严令“本运动动员不得形成文字材料,不得泄漏给学生,不得外 传。以免媒体炒作,以为清华出了多少问题”。记者打电话给清华大学新闻中心、 化学系和社会学系采访,无一例外,他们都不愿就此事发表意见。有些教师认为 对媒体如临大敌没有必要,也有部分教师认为采取这种方式是有必要的,否则没 有人会把自己的问题暴露出来。   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   一位和记者相熟的老师指出,这次运动其实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 学术腐败有两个根源,一是教师个人的作风问题,一是整个学术界的制度问题。 这次运动只是动员在职教师的自觉性,期望他们的学术良知能超越弄虚作假带来 的利益;这无法彻底解决问题。   最初那位教授在email中提到:“我在清华大学从教多年,观察身边的各位 教师在学术道德方面都是很好的。改革开放初期,曾有某系一教师翻译剽窃日文 论文在国内刊物发表,并以此晋升了副教授,后被本校教师发现,丢了副教授的 职称,校方对此类事件的处理一贯是严肃的。”可见清华决不是什么净土,其学 术腐败即使是少数人的行为,也由来已久。单独一个学校或者单位对当事人的处 罚难以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正如该教授认为的,“运动刚开始,恐怕还没什么 结果。即使到10月10日运动结束,学校也不会泄漏查出的问题,这与运动的初衷 不符。我的初步估计是,问题肯定有,但不会太多。”   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来,清华校方虽然主动发起了“学术道德运动”,但在 审查教师学术成果和学位职称问题上,还是处于被动状态,严重依靠教师的自觉 性。这固然体现出校方对教师的充分信任,但学校教师人数众多、一旦彻查需费 时甚多也未始不是原因。但愿这次学术道德运动能引起学术界的注意,为以后审 查学术成果起到一个典范的作用。   记者采访手记:如果没有方是民先生的协助,我想这次运动的见报将会困难 得多。困难来自于校方和各位老师对媒体的不信任,接受采访的那位清华教授始 终不肯向记者透露其身份,在给记者的电子邮件中,他说:“一般说来,我对于 记者采访持谨慎态度。鉴于新闻本身遵循‘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 的原则,记者往往倾向于把‘狗咬人’说成是‘人咬狗’。而且记者在采访之后 按自己的(经常是不正确的)理解写稿,完搞后通常不给本人过目,刊出后有错 误也从不更正,造成被访者极大的信誉风险。”诚然,某些媒体的渲染(比如称 董为副教授,夸张地叙述董的兼职)要对董关鹏事件负一定责任,但这名教授和 清华校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不完全推理的逻辑却是错误的。媒体和 被采访单位需要相互尊重、相互谅解,记者要本着如实报道的精神去发挥其舆论 监督功能,受访单位也不能防记者之口甚于防川。果真能这样,则中国传媒幸甚, 中国社会幸甚。 ★ 以下根据《南方都市报》2003年9月25日的报道“网络世界里的女教师裸死 案”。   黄国华和黄淑华一声不吭地跟在戴灿荣的丈夫身后,一起上了湘潭市临丰小 学的家属楼。   不一会儿,从5楼传来钥匙碰撞的叮当声和激烈的打斗声。跟在后面的黄淑 华跑到5楼的时候,见两个男人正眼睛通红地厮扭在一起,身上都挂了彩。几分 钟后,几个邻居终于从自己家走出来,拉开了他们。   这是9月中旬的一天,前来调查黄静案的记者正好撞上了来女儿生前学校 “找证据”的黄静的父母,目睹了他们和戴灿荣丈夫的一场冲突。戴灿荣是湘潭 市临丰小学原校长,正是她,在2002年5月介绍本校教师黄静与25岁的湘 潭市雨湖区国税局副科长姜俊武“谈对象”。   在黄静的父母离开前,戴灿荣的丈夫恨恨地说:“等会我就把今天这件事发 到网上去。”戴灿荣家的电脑是今年7月份才新装的,戴灿荣的丈夫承认,买电 脑的目的就是浏览“黄静案”的报道。   今年2月24日,21岁的黄静被发现全身赤裸地死在学校的宿舍里。3个 多月后,事发前一晚与黄静在一起的姜俊武被逮捕,罪名是“强奸中止”。半年 多过去了,黄静的死因仍是一个谜,围绕她死亡真相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   湘潭市的网吧遍布大街小巷,而“黄静案”一直是近几个月来当地网吧里的 热门话题。在“湘潭热线”等几个本地比较大的网站里,还设置了专门讨论“黄 静案”的BBS。   黄静的母亲黄淑华说,黄静生前也拥有一部电脑,“每天只上一小时的网”。 尽管50多岁的黄淑华和黄国华是连字都不会打的“电脑盲”,可如今他们却发 出了由衷的感叹:“如果没有网络,黄静的案子将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2月,女教师黄静之死   一个周日的下午,湘潭市临丰小学的体育老师于波正在教师宿舍楼的楼道里 教训儿子,住6楼的女老师黄静一个人下楼,见小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很伤 心,黄便对于波开着玩笑说:“你可不要欺负他哦。”于波也笑着问黄静去哪里, 黄静回答“吃饭”。   于波说,没想到那是见黄静的最后一面,那天是2月23日。   次日凌晨2点左右,住在黄静楼下的于波的母亲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从一 楼一直到六楼,停下,门使劲地撞到墙上,之后终于安静下来。   24日一大早,姜俊武在学校操场上找到了正在主持升旗仪式的校长戴灿荣, “他对校长说,黄静可能出事了。”旁边的老师听见了姜俊武焦急的声音。之后 戴灿荣和姜俊武匆匆向黄静的宿舍走去。黄静宿舍的门紧闭着,姜俊武打宿舍里 的电话,铃声响起,但没人接。戴灿荣问黄静是不是没有住在里面,姜俊武肯定 地回答,昨天他送黄静回家,早上6点50分才离开,黄静一定在房间里。   姜俊武请来学校里的建筑工人,工人们从楼顶放下绳子,一名工人从楼顶下 到黄静厨房的窗户,从窗户钻进了房间。“工人一开门,就说人已经死了。”之 后,戴灿荣第一个进到了房间,“我看到黄静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过了鼻梁, 揭开被子发现她的脸苍白、冰凉的,身上没穿衣服”。住在黄静对面的冯巧云老 师回忆,当时姜俊武“往房间里看了看,然后就一直坐在楼道中间,不和人讲 话”。   9点20分,湘潭市中心医院120赶到现场,进行胸外心脏按压急救,急 救记录上记录着“已死多时,全身皮肤淤斑,散见斑块”。随后案发地管辖机关 平政路派出所警察和雨湖区公安分局法医吴建群赶到现场,10时许,吴对尸体 进行了初步检验,作出“死者身上无致命伤,排除他杀”的结论。同时,黄淑华 接到雨湖区教育局张辉副局长的电话,赶往现场。   “黄静案”的分歧从黄淑华赶到现场后开始。   黄淑华把她的所见写成了文字,这些文字材料日后在网络上和有关部门广为 流传。黄淑华写道:黄静全身一丝不挂,两眼圆睁,尸体表面的双臂、手掌、手 腕、颈部、背部、臀部、双膝弯等处有多处挫伤、掐伤、压伤、针头扎伤,会阴 部也被挫伤,而被子却平整地盖过鼻梁……黄淑华坚持,这些都是女儿遭受性暴 力侵害后留下的证据。   对于黄淑华描述的这些“外伤”,湘潭市公安局并没有采信,在该局3月6 日作出的《尸体检验鉴定书》中,仅记录了黄静下肢左右炳窝处的两处挫伤伤痕, 其它的都被认为是尸斑。这份鉴定书最后认定黄静是由于患心脏疾病急性发作导 致急性心、肺功能衰竭而瘁死。   这个结论遭到了黄淑华的强烈质疑。   两次尸检报告与不知所措的母亲   湘潭警方作出黄静死于心脏病的依据,据称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尸体解剖的 医学依据;另一个是公安调查黄静的同学后,得知黄静有心脏病史。戴灿荣的丈 夫也对记者说,黄静每次从家骑20多分钟摩托到学校后,都要先在别的老师家 躺一会休息一下,才能去上课。对黄静经常在哪些老师家休息、为何不在自己宿 舍休息,戴灿荣的丈夫则不愿意透露。   关于黄静的身体健康状况,记者听到了不同声音。   陈志武是黄静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上学时的班主任,在他的印象里,黄静不 仅身体良好,而且在校3年期间,一直参加每年一度的校运会中长跑,成绩优秀, 毕业时的体检表里也没有记录她有心、肺方面的疾病。   黄静的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同事也证实,黄静平日活泼好动,还教他打网 球,他从来没有发现过黄静“面色苍白、头晕、心脏不舒服”。   黄淑华决定搞个清楚。3月19日,她向湖南省公安厅申请,重新尸检。   在看到第二次尸检报告的前几天,黄淑华向省公安厅打电话询问结果,接电 话的人说,与第一次的结论相差很大,更具体的则不愿意说。   “终于有希望了!”黄淑华一阵激动。   5月7日,在雨湖区公安分局,黄淑华终于亲眼看到了第二次尸检报告的法 医鉴定书,不过这份鉴定书并没有成为终点,却成为她再次奔波的开始。   鉴定书的结论是:黄静死于肺梗死引起的急性心力衰竭与呼吸衰竭。这意味 着,黄静还是病死的。   湖南省公安厅同时对在黄静卧室床边地上发现的7团卫生纸进行了检验,在 5月14日出具的一份《法医物证检验报告》认定,在4团卫生纸中检出人的精 斑,精子的基因型与姜俊武的基因一致。   此时的姜俊武,已经接受过警察几次调查,根据姜俊武的供词,直到24日 早晨6点50分离去,前一晚他一直和黄静呆在一起。他试图与黄静发生性关系, 黄静不从,在这个过程中,黄静死亡了。平政路派出所也坚持认为“死者身上没 有致命伤,排除他杀,黄静属于正常死亡,不予立案”。   黄静的死因一时间似乎成为了整个案件的核心。对省公安厅作出的鉴定结论, 黄淑华还是不信服,在她的心中还有许多疑团没有得到答案。   “虽然不相信,但是省厅的结论都出来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段时 间黄淑华白天四处跑,晚上想女儿,身心俱疲。一生教书的她,面对突变也常常 不知所措,在开始的时候甚至“连找律师都没想到”。   4月,女教师的网上墓园   就在黄淑华心力交瘁的时候,令所有当事者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4月9日,黄静的网上墓园——“天堂花园”成立。    “天堂花园”创始人的网名是“风中的追赶者”,他在“天堂花园”的首页 上,写下了自己对黄静的爱慕:“静儿与我的认识缘于网络,始于前年。她清纯 靓丽,温柔大方,能歌善舞,除了会拉小提琴、会吹笛之外,她还有着极高的钢 琴弹奏技巧……她的美丽让我心迷,她的柔情让我心动,她的才华让我心醉,但 她的离去更让我心碎!——她去时才21岁!多么花季的年龄!……我虽然最终 没有拥有她,但不管怎样,她是我心目中的完美情人,是我的温柔天使,她带给 了我美好的回忆。她的离去永远是我心中的痛!愿此案能早日获得破译!愿静儿 能早日含笑九泉!”   显然,“风中的追赶者”深爱着黄静,黄淑华却说,她从来没有听黄静提起 过这个人,黄静的朋友也不知道他是谁。这名“风中的追赶者”的出现,不仅让 黄淑华疑虑重重,也使他一度成为警方怀疑的对象,但警察最终没能找到他。   在黄静死后的第4天,“风中的追赶者”曾给黄淑华打过电话。“他问我是 不是黄静的母亲,报纸上报道的案子是不是真的,其它的都没说。”之后,黄淑 华又接到几次他的电话,手机显示的号码每次都不一样,“有时候在广东,有时 候在湖南”。   今年23岁的“风中的追赶者”是黄静的一名网友,湖南邵阳人。他告诉记 者说,2001年7月他与黄静在网络上相识,那时他还是湖南某学校的学生。 两个人偶尔通一下电话,他对文艺也着迷,有时候他要黄静弹一曲钢琴,黄静就 在电话另一头弹奏一曲。2002年1月,他要去广东工作,临走前一天去湘潭 看望了黄静,“两个人一起吃饭,还打了网球”。   在广东的时候,“风中的追赶者”每天折一只纸鹤,还不时给黄静打电话, “我深爱她,但自己是从农村出来的,工作也不稳定,从来没有奢望过得到她的 爱。”   2002年5月,“风中的追赶者”从广东回到湖南,他去湘潭和黄静又见 了一面,把折的纸鹤送给了她。   今年2月28日,“风中的追赶者”在长沙参加一家公司的面试,在等候时, 捡起一份已经“被揉得稀烂”的报纸看起来,结果看到了“黄静案”的报道。 “我一下就懵了,第一个想法就是联系黄静的父母核实报纸的报道,先打了11 4查到临丰小学的电话,辗转找到了她的母亲。”   “黄静是我的知己,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后来想起在网上可以建纪念馆,就 在长沙的一家网吧里建了‘天堂花园’。”   “天堂花园”关于“黄静案”的介绍,在初期,几乎全部都是由黄淑华在各 个部门奔波时递交的文字材料构成的,后来又增加了法医鉴定书等法律文书。 “风中的追赶者”说,这些材料都是其他网友从网络上看到后告诉他的,除了简 短的馆讯,他几乎没写过任何东西。   随着访问量不断增加,“风中的追赶者”感觉责任也越来越大,“后来把纪 念馆升级成高级馆,这样网友们就可以留言了。”   “早知道黄静会这样,我就应该大胆地追求她。”“风中的追赶者”现在满 怀遗憾。   始料不及的影响   建“天堂花园”的初衷是纪念黄静,令“风中的追赶者”始料不及的是,它 对“黄静案”的影响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想。9月23日,“天堂花园”访问量 超过21万,成为人气最强的纪念馆之一。   39岁的江西德兴教师徐建新“在网上看到‘黄静案’之前,与黄静的家属 素不相识”,从5月底以后,“就把精力从‘孙志刚案’转到了‘黄静案’上”。   徐建新在网络上是个活跃的“思想家”,他针对北大改革的3篇文章,“在 网上的浏览量还超过了不少知名学者”。5月28日,徐建新邀请《现代教育报》 记者朱寅年,发起了一场签名活动,徐写好《致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的呼吁书》 后,请网上网下的人签名参加。后来听说黄淑华经济困难,他又发起了募捐活动。   这份呼吁书要求立即由公安部立案侦查或派专人督察彻查黄静的死因,并责 令法医吴建群、平政路派出所所长等人停职检查。最终,有数百人在呼吁书上签 名。   5月底,湘潭警方对“黄静案”立案,6月2日,姜俊武被刑拘。   尽管湘潭市公安局向外界否认了网络呼吁书与立案之间存在任何关系,但警 方确实感受到了压力。   5月26日,平政路派出所建立了自己的网站,使这个派出所“成为湖南省 第一个上网的派出所”。网站有一项功能,浏览者可以在该网站的留言版上留言。 很快,留言多得让派出所回复不过来。这些留言,绝大多数是质问派出所在办 “黄静案”过程中是否舞弊,还有一些留言只不过是激烈的谩骂。不久,留言版 被关闭,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对记者说,这些留言根本回复不过来,索性把留言版 关掉了。这名警察说,他已经换了3个手机号码,家里的座机也停掉了,因为总 接到陌生人的电话,其中不乏威胁、恐吓的内容。   网络对“黄静案”的影响在6月6日再次得到印证。   当晚,湖南省公安厅刑侦总队一名副队长到湘潭,找黄淑华开会。这名副总 队长在会上说,黄静的案子在网上影响很大,引起了公安部的重视,多名部里的 领导对此案作出批示,所以省厅和湘潭市公安局成立专案组,重新调查。   这是公安机关第三次对黄静死因进行鉴定。6月8日,湖南省公安厅刑侦总 队的这名副总队长正式宣布“排除他杀”,湖南省公安厅出具了第210号法医 学鉴定意见书。这份意见书得出三点结论:黄静系因肺梗死致急性呼吸循环衰竭 而死亡;黄静炳窝处伤为生前伤,系他人形成;病理检查发现黄有一定程度的心 脏病。   意见书的末尾署有两名省公安厅法医的名字,此外还有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 闵建雄的名字。   从湘潭公安局到省公安厅,三次鉴定全都作出了黄静是自然死亡的结论。   “副总队长说,有公安部专家的署名已经是最权威的鉴定了,不管是什么结 论,我们家属都要接受。”黄淑华说。可对这个结论,她还是不信。   7月,网民推动的第4份鉴定书   案发96天后,姜俊武被刑事拘留。   湘潭警方侦查的结果与黄静自然死亡的结论相一致:“2月24日凌晨2点 多,姜俊武与黄静回到临丰小学黄静宿舍,洗漱后,两人睡在床上互相亲吻,姜 脱下黄的内裤,黄当时表示了拒绝。后黄躺在床上夹紧双腿,姜将双手从外侧插 入黄双下肢炳窝处,用力向外侧扳黄的双腿,致使黄炳窝处软组织挫伤。姜俊武 见黄静不从,便主动放弃与黄静发生性关系,兴奋之后将精液射在黄的肚子上, 后用卫生纸擦拭丢弃在现场。黄静在上述过程中死亡。”   7月31日,湘潭警方以涉嫌强奸中止罪,将此案移送到湘潭市检察院审查。   对于这个调查结果和罪名,中山大学教授、女权研究专家艾晓明教授在题为 《约会强奸与黄静之死》的网文中提出了尖锐的批驳,在网络上轰动一时。艾晓 明教授提出了约会强奸的概念,她认为,在我国发生在约会和婚内的强奸不容易 被社会认定为强奸,而“黄静案”正是约会强奸的典型。   就在艾晓明撰文之前,黄淑华已经得到了网民们有力的支持。   39岁的大连人李健也是一名网络上活跃的思想家。与徐建新一样,在5月 底之前,他把精力更多地集中在了“孙志刚案”上,孙案解决后,他立即把注意 力转移到了“2003网络第二大案”上。   李健从网络上看到徐建新发的呼吁书后,从徐那里得到了黄淑华的电话。李 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黄淑华联系了律师唐某。唐在长沙工作,在网络上对“黄 静案”也发了不少帖子,成为第一个进入李健视线的律师。随后李健在网络上查 找了十几家有资质的法医鉴定中心,与黄淑华一样,他想通过鉴定确认黄静死亡 的原因。   7月3日,南京医科大学法医司法鉴定所对湘潭市、湖南省公安厅的三份鉴 定书做了书证审查,认为黄静死于心脏病和肺梗死的理由不充分,“冬季、卧床 裸体女尸、上盖棉被呈非自然体态,床边有男朋友的精斑,身上有自己难以形成 的损伤,当属非正常死亡……尸体有进一步检查的必要。”   这份鉴定第一次提出黄静应该是非正常死亡,黄淑华和李健决定做一次更准 确的鉴定。   8月,5名专家再做尸检   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接受了对黄静再次尸检的委托。5名专家到湘潭做尸 检后,又一次得出与湖南警方截然不同的结论   在联系鉴定所的同时,李健从网络上为黄淑华找到了第二个律师李健强。李 在中国律师网上对“黄静案”也发表了不少帖子,从而引起了李健的关注。   在和北京的一所鉴定中心联系未果后,李健又和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联系。 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回复,做正式的鉴定书必须要有当地公安机关出具委托书, 没有这个委托,他们只能按照律师的委托,做司法鉴定书。黄淑华多次向湘潭警 方申请委托书,但至今没有得到回复。   为了落实委托,李两次到广州。7月19日,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接受了 唐某所在律师事务所开具的委托书,接受了对黄静再次尸检的委托。   8月1日,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的5名专家赶到湘潭,准备对存放在殡仪 馆里的黄静的尸体再做一次鉴定。   这次尸检并不顺利。全国法医病理委员会主任、法医学教授、博士导师陈玉 川9月1日接受媒体采访时说,8月1日晚,他们抵达湘潭当天,湘潭市刑警支 队的胡支队长突然打电话通知他们,该局的一位副局长不允许他们做尸检。第二 天早上,黄淑华打电话给胡支队长时,胡支队长没有开机,公安局的法医也没有 来。当他们来到湘潭市殡仪馆时,该馆馆长又以没有公安局的通知为由不让做尸 检,“后来,黄淑华都给湘潭市殡仪馆馆长跪下了。”陈玉川介绍说,他们几个 人进入解剖室,刚开始工作,该馆好几个工作人员突然跑来把陈玉川他们轰出了 解剖室。理由还是该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不同意。最后等了两个多小时。   据陈玉川解剖尸体检查,黄静尸体已经“面目全非,高度腐败,尸体表面起 了水泡”,因而无法直接从尸体上确定其死因。但是,他们从由湘潭市公安局提 供的已经被甲醛固定的大体标本检验出,黄静的心脏“各瓣膜未见粘连、增厚、 硬化,瓣膜缘光滑,无赘生物,腱索弹性好”,冠状动脉“管壁未见粥样硬化斑 块形成,管腔通畅,未见血栓形成”。   8月14日,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正式出具了司法鉴定书,再次得出与湖 南警方截然不同的结论:从现有的鉴定材料观察,未见风湿性心脏病、冠状动脉 粥样硬化性心脏病、肺梗死的病理改变,黄静因以上疾病致死缺乏证据。   鉴定书还写到,由于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已无法进行准确的判断和鉴定。   “一个个案变成了司法公案”   同一个案件,出现两种不同的死因鉴定,令正在审查此案的湘潭市检察院也 有些不知所措。   “最终只会采信一种鉴定结论。”湘潭市检察院审查起诉科的工作人员说, “从法律程序上,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不采信中山大学和南京医科大学的鉴定 结论,那么黄静就是自然死亡;另一种可能是采信这两份鉴定,那么就要重新确 定黄静的死因。”   这名公诉人也承认,办案人员经常上网,网络上的一些意见,对办案起到了 参考作用。   8月20日,湘潭市检察院将案卷退回湘潭市公安局,要求其重新予以补充 侦查。8月29日,湘潭市公安局又将补充侦查案卷移送到湘潭市检察院,据有 关人士透露,起诉意见书没有改变,但在补充侦查中姜俊武翻供。   “如果没有网络,黄静的案子肯定是另一个样子。”至今还不会上网的黄淑 华对网络的作用惊叹不已。   9月15日,李健与徐建新再次发起《致全国人大、高法、高检、公安部及 社会各界的呼吁书》,他们以公民的身份,要求公安部派出专案组独立办理此案; 提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成立专案组,检查“黄静案”中是否存在舞弊行为;请求最 高人民法院关注此案的审理;吁请全国人大常委会召集国内知名法医学专家,弄 清黄静的真正死因,并以此为契机改革法医鉴定制度;同时呼吁社会各界的公民 推动“黄静案”的公正解决,实现和维护公民的权利。   “网民们不仅给黄静的家属以精神上的支持,还提供了更实际、有效的帮助。 网络越来越深地介入日常生活中,这一点意义重大。”李健认为,通过网络, “黄静案”引起越来越多的人的关注,“从这个方面说,‘黄静案’和今年的 ‘孙志刚案’一样,从一个个案变成了司法公案。”   “孙志刚案”经媒体报道后,网名为WEHELLO的一位杭州软件工程师 在网上为孙志刚建了网上纪念馆,他在新浪论坛上贴出网址连接,两小时后,网 站访问人数突破3000。目前该网站的累计访问量已经超过27万。事后,有 媒体报道,网络上的呼声,加大了公安部门侦破孙案的决心。   艾晓明和众多专家认为,网络的兴起,是公民社会成长的表现之一,“更多 的团体、个人通过网络加入到社会事件的处理过程中,最终的决策将更加公正。” 【牛肆】∽∽∽∽∽∽∽∽∽∽∽∽∽∽∽∽∽∽∽∽∽∽∽∽∽∽∽∽∽∽∽ ◆            北京爷在温哥华               ·晓 徯·                引子   打自中国开放以来,移居温哥华的大陆人可谓是一拨接着一拨。旁的不说, 就看温哥华唐人街店铺待客的变迁就能看出端倪:十五、六年以前,温哥华的大 陆人是小猫两、三只,而且多半阮囊羞涩,唐人街的店小二们自然正眼都不愿给 一个。要是碰上个讲国语的还敢上前问东问西,一句“咪识听国语”就将这不识 趣的家伙噎得进退不得,看着吃憋的顾客怏怏地离去,兴灾乐祸的笑容便浮上了 夥计们的脸。   可是如今大陆客多如过江之鲫,荷包似乎也重了一些。再去唐人街,无论走 进哪家店铺,那带着粤音的国语招呼声扑面而来。只是客人们没有受宠若惊的感 觉,依旧绷着一张臭脸挑三拣四讨价还价。   人来多了故事也多。有位北京爷们就是一身的故事。虽没有大喜大悲的情节, 也没有可歌可泣的作为,但也能给诸君茶余饭后消食解闷。不过各位千万不要对 号入座,咱可不认识您,甭找咱理论。要找找那位爷去。                 一   那位爷姓王单名一个杰字。不过和台湾曾名噪一时的过气歌星王杰不认识, 也和大陆文革期间被立为舍己救人的英雄王杰没瓜葛。其实名字原本没有专利, 全是生身父母一时兴起的念头。等到本人意识到的时候,十几、二十年过去了。 大部分人会将就,但大费周章给自己改名的不乏其人,古时靠取字取号;如今则 登报登记。只是亲朋好友依然旧名重提不说,连旁人作生平介绍时,冷不丁地也 会加上某某原名某某之类,让有意改名者哭笑不得。   王杰倒从未想过改名,相反为自己的名字感到骄傲。你想,杰岂不是人中之 杰?加上个“胜者为王”的王姓简直是绝配。还是来温哥华前花了点时间为自己 找个英文名,倒也没怎么费劲,从J字母的排列下很快就找到“Jason”,中译是 “杰生”。王杰十分高兴:敢情老外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之后他曾多次向 结识的老外们讨教这名字的含义,或许是所碰见的都是些在中国混饭吃的,半瓶 子醋道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总推说英文没含义。只有一个挺逗,举了个例子说早 古有个名叫John的人生了儿子,为图方便就给儿子取名叫Johnson,意思就是 John的儿子。哪知后人更懒照搬照用,Johnson倒成了常用名了。以此类推,大 概Jason就是Ja什么的儿子也未可知。王杰真的给弄糊涂了,不过转身一想,今 后要到人家的地盘上混了,别说儿子,当龟孙子都未可知,心里这么一想也就坦 然了。王杰的祖籍在哪里,没人听他谈起过。但一口如假包换的京片子,让你决 不会怀疑到他生长在皇城脚下的这个事实。照他自个的话说,他的前半辈子全赶 上时辰了。虽然是“大跃进”后期落的地,但对“三年自然灾害”没啥印象。见 过红卫兵造反时接受伟大领袖召见的阵势,却因为年纪太小没有参加的份。也亏 了这一点,在伟大领袖将助他打垮“资产阶级司令部”的红卫兵们赶到北大荒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候,小王杰名正言顺地躲过了一劫。“四五运动” 时,王杰还在中学“批林批孔”,没跟着去天安门。后来也跟着改为“批邓”, 好在老邓复出得快,让他出了校门就进了厂门。   七七年恢复高考,这爷们连考两年都是名落孙山。好在不久开办了“中央电 视大学”,讲明在职职工学完之后哪来哪去。工厂正被连年高考拐走青年骨干的 事搞得头大,见此便赶紧推荐一批。王杰入选其中,三年之后跌跌爬爬也算有了 个大专文凭。   有了这点学历,加上能说会道、经营有方,颇受领导的青睐。三弄两弄没有 几年,王杰居然在市外贸部门的一个下属机构中当上了质量检验员,专门为外商 来料加工产品分发检验合格证书。官品不高但是个油水不小的肥缺。下属厂家为 了保障外汇收入,自然变了法子地向他“孝敬”。王杰也是个明白人,上下左右 打点得滴水不漏。到“六四”前夕,他已是一个真正响应老邓号召“先富起来” 的人了,只是富得不能显山露水而已。所以当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们起来“反腐 败”时,王杰嘴上不说,心里却在乞求老邓不要退缩。当“六四”落幕之后,王 杰还是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感激党的英明正确。随后而来的整顿调整中,他因 为领导群众关系均有口碑,加上“动乱”期间表现坚定,一跃成为质量检验处的 处长。一时间,王杰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轻。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陈希同的倒台,北京市的各级官员自然都得过“说清楚、 讲明白”这一关。王杰也在审查之列,好在几十万美元早已通过港商落户海外, 凭着自己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人际关系软磨硬抗,查到最后得了个“事出有因、 查无实据”的结论,被上级做了个平级调动,闲赋起来。   经过此阵,王杰总是心有余悸。虽然像他这样“三年知府县,十万白花银” 的人不在少数,但一旦东窗事发,必然吃不了兜着走。正在七上八下之时,可巧 加拿大的移民申请批了下来。原本是两年多前看到身边的同事朋友掀起出国潮, 一时心动递的表格。不想如今倒成了一道救命符了。   王杰赶紧悄悄地办妥所有出国的手续,又将太太儿子安顿好暂时留在国内, 自己则准备抢先登滩,直奔温哥华而来。为了不节外生枝,国内的亲朋好友除了 非知会不可的,其余全被他蒙在鼓里。相反身在温哥华只要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 都被搅得鸡飞狗跳。随着深更半夜的电话突然响起,王杰那亢奋的嗓音直往耳朵 里灌:“嘿,哥们,还记得我王杰吗?得,想起来了吧?对;对……您那里才凌 晨三点?对不住对不住,您瞧我,怎么一点时间差的概念都没有。长话短说,小 弟要来温哥华了,公差?不……对,是移民。第一个就想起您了,帮帮忙接个机 找个房如何?……”。虽然碰不少婉拒的软钉子,但总有抹不开情面的老同窗老 同学将他所托之事一一敲定。   王杰深知在外靠朋友的道理,无论婉拒的还是帮忙的他都一视同仁,表现得 十分客气。临了还专门去“网吧”给温哥华所有认识他的人发了一个中英文的 E-mail: “Ladies and Gentlemen:    Little brother is coming. Please take good care of me.    When I arrive Vancouver, it will be my first night in Chinese time, but it will be my first daytime in Canada as well. How is surprise for me! I will have a good time from begin for sure.    Thank you again and Love to yours!    Always yours,                        Jason Wang 女士们和先生们: 小弟要来了。请多关照。当我到达温哥华时,正是中国初夜时分,但在加 拿大还是白天。对我而言真是惊奇!我肯定我有一个良好的开始。 再一次感谢你们,并向你们问好! 您的真诚的, 杰生王”                 二   诸事打点妥当,王杰启程飞往加拿大报到。温哥华国际机场这边自有人等着 接机。接机的朋友猜想王杰来此移民,恐怕大包小包不会少,特地备下一辆 Minivan 前来。可是当他见到王杰步入接机厅时,惊讶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王杰被一身质料上乘、做工考究的深色西装装扮得有型有款;脚下一双名 牌皮鞋擦得光可照人;一副超薄新款变色眼镜更衬托出他的温文儒雅的模样。所 有的行李除了手中一只小巧玲珑的真皮公文包和一只中等尺寸的带轮旅行箱外别 无他物。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移民报到的大陆客,活脱脱一个出门旅游的达官贵人 或公子哥们。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接机的朋友心里暗暗感叹。正在愣神之际,王杰已 经笑盈盈地站到了面前,一面打着招呼,一面将烫金的名片递了过来。名片上的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印着一串头衔:什么某某大学的管理硕士啦;什么某某质检 协会常任理事啦;什么某某标准学会名誉会员啦等等,让人看了自愧不如。   朋友领着王杰上了车子。王杰心里有些不悦,感到没有坐小轿车的气派。但 嘴上却言不由衷地套着近乎:“老兄,您这车保养得真不赖,美国车又经济又实 惠,跑个运输什么的特方便。您老兄的这辆车要是在中国的小城镇的个体户手里 可是一等一的发财工具……”   朋友听在耳里挺不是滋味,一时想不出什么来对应。只好哼哼哈哈地应付着 准备启动车子,偏头一看却发现王杰还没有拉上安全带,连忙示意。王杰起初拼 命推辞:“甭,甭。咱在国内就戴不惯这个,跟捆猪似的……”。当得知这是这 里的法律,不拉安全带警察见了要罚款后,他才无可奈何地拉上安全带。一面拉, 一面还嘟囔着:“听说加拿大特讲人权,怎么连这点个人自由都不给呢?”   车子向市区进发,王杰虽然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旅途却不感到十分劳累, 一面和朋友唠着家常,一面观赏着沿途的景色。暮春时分的温哥华正值风和日丽。 加上不是上下班的繁忙时段,路上行车不多且井井有序,人行道上更是少有人迹。 唯有街道两边家家户户的庭院里各种花卉色彩斑斓、争奇斗艳让人目不暇接。望 着眼前景象,王杰有点兴奋起来:“哥们,怪不得这些年来也没见您回国几趟, 敢情是乐不思蜀了吧?什么?生活所逼,甭逗了,要是我啊,准跟您老兄一样, 压根就不愿回去。北京这几年变化大这不假,高楼、立交道没少建。可是根本没 法和这里比!你看这空气清新得像是在医院灌氧似的。北京现在不仅空气品质差 海了去了,还时不时的来个沙尘暴,那阵势有如黄龙遮日、飞沙走石……”   车子在一个交叉路口的左转道前停下等待信号。王杰还是兴致勃勃:“您看 这里的车子真守规矩,行人也是。要在中国如果没有警察看着,管是红灯绿灯, 车照开人照行……咳,咳……”王杰喉咙一阵痒痒,赶紧清理。还没等朋友反应 过来,只听“噗”的一声,一口浓痰有如子弹一般从敞开的车窗飞了出去。可巧 不巧,旁边正有一辆小车直行驶过,那痰生生地砸在挡风玻璃上。小车司机在猝 不及防的情况下遭受这无妄之灾,等到回过神来,车子已经进入交叉道的中央, 后面还有其他车子跟着,想要停下来找痰的主人理论都已不可能。无奈之余,小 车司机唯一能做的是一面保持着车速,一面摇低车窗伸出握着拳头竖着中指的手 势。   此时的王杰和朋友都傻了,好在左转的信号亮了,王杰的朋友赶忙启动车子 如漏网之鱼飞驶而去,直到从后视镜中确定小车没有跟踪而来才减速慢行。这一 折腾,两人都觉得没趣,沉默寡言地行完了余下的路程。                 三   王杰来温哥华不久,就在认识他的圈子里成了新闻人物。每日里行程安排得 十分紧凑,不是出外拜访,就是在临时住所见客。既宴请又受邀,一时间忙得不 亦乐乎。王杰本来就是个好结交朋友的主,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每逢初次见面他 总是不忘送上点小礼物。碰到男士,他会送个盗版的中文软件或者《中国历代艳 情小说大全》之类的光碟;遇到女性,则奉上《化妆大全》或《旅游集锦》的 VCD;要是孩子,《真人快打》或《古墓丽影》的游戏碟便是上上选。虽然这些 东西在中国的黑市上值不到几个钱,可在温哥华的众人眼里倒成了宝贝。原因是 当时的加拿大十分的保守,凡涉及到知识版权的领域,还没有多少人敢玩火。软 件游戏、娱乐视听的光碟价格高昂,让人大有买得起机器却买不起光碟的感叹。 所以王杰的礼品可谓是又时髦又实惠,让受礼者十分窝心。当然也使得其中一些 人不得不购置电脑或VCD机来就礼物,但总是让人感到物有所值。   与此同时王杰又放出话来:要在老婆孩子来温哥华前到达居有房出有车。这 可让一群华裔的地产、保险等经纪像没头苍蝇似的整天围着他转。一时间门庭如 市,众口一声说王杰。   一片叫好声中也有些杂音,有个做人寿保险的因为买卖不成,仁义也不在了。 背地里揭起王杰的短来。说是王杰面上人模人样的,私下里却是个犬马声色之徒。 一晚王杰要他陪着去赌场,想赌又不肯出钱,结果经纪当了冤大头。一个小时下 来百多元搭了进去。出了赌场,王杰兴犹未尽,一个劲地问哪里有正点的姑娘可 看。缠得没法,经纪只好又带他去了脱衣舞场。坐了下来,王杰的眼睛就直了, 一直盯着台上就没换过地方。嘴巴还张得老大,哈啦子流了出来滴到饮料里都不 知道,糊里糊涂又端起来喝下去,让人看了有多恶心就多恶心。以后就更不像话, 缠着问哪里能找到按摩女郎。经纪不屑王杰的恶行恶状,就和他断了来往云云。   不久,有好事之人在王杰面前鹦鹉学舌地搬弄一番。起先王杰还挺沉得住气 笑而不答,可是听到最后就按捺不住了:“他在说谁呢?说他自己吧,姥姥!那 天是他自己硬拉着我去,碍不过面子我才应下的。去赌不假,我运气不错,赢了 二百多。倒是他真是背透了,输了一百多,还是我垫的钱,到今也没见他还我。 看姑娘?跟您说白了吧,这里的洋妞长相身材都一般啦,站在台上除了脱衣服连 个舞蹈的基本功都没有,真没劲。在中国,什么样的姑娘咱没见识过?从名模到 明星,还有那俄罗斯姑娘。那才叫水准!从来没化过咱自个的钱。哪象这小子一 杯饮料都如割他肉似的。还有什么找按摩姑娘,咱找病哪,谁不知道温哥华是爱 滋病的高发区?这小子忒坏,甭让我遇见他,否则不赏他个大嘴巴才怪!”   一段无头公案,各说各话,少了旁证,也不知谁在蒙人。                 四   不到两月,王杰车也有了,房也购了。老婆孩子随之而来,一家人其乐融融。 王杰当然要趁着乔迁团圆之喜,邀大夥前来一聚。这无疑是个摆显的机会。你想 啊,温哥华的生活指数颇高,一栋独立屋在当时没有二、三十万加元下不来。一 个初来乍到的大陆移民既无工作又无可抵押的不动产,银行是决不会给购房贷款 的,唯一可行的办法是用现金一次过帐。王杰在温哥华的新知旧雨中还没有一个 能如此潇洒,众人备下贺礼前来凑热闹,心情自有不同,有的满怀羡慕,有的暗 藏嫉妒。   王杰的新居座落在新开的小区中,据说原房主是港客,要回流才忍痛割爱的。 此话或许会不假,因为从房子外型就可以判断出这是典型的港式设计。   说到港式设计,这倒要一段典故。说话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不少有了几 个钱的香港人唯恐“九七”回归会对他们不利,掀起了一股移民潮。温哥华成了 最热门的选择,来者不光看中其四季如春的气候,更是冲着这里尚未开发的房地 产而来。香港虽然有钱人不少,可是几百万人挤在那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上,住 房成了头号问题。除了少数富得流油的主买得起花园别墅外,多半只是住公寓的 命。所以香港人心目中的荣华富贵,房子必然是首要标志。历年来多少港剧港片 以豪宅为背景拍得个不亦乐乎,其中奥秘无非是利用港民们画饼充饥的崇房心态 捞上一票而已。   移民到了加拿大,香港客的梦幻就成真了。这里地广人稀,花园洋房比比皆 是,那年头十来万加元就卖了,如此价钱在香港连个公寓单位都买不到上等的。 港客们能不抓狂吗?钱多的抛股票调头寸,钱少的卖旧居提积蓄。钱一到位立马 进场下单买房。一时间温哥华的房地产节节飙升,让当时执政的社信党省政府晕 乎乎地直以为经济腾飞,放心大胆地搞腐败,直到亡党下台。又害得接掌政权的 新民主党估不清形势,以为不愁没人来投资,糊糊涂涂地拼命征税搞全民福利, 也落个几乎全党覆灭的下场。好在加拿大只有亡党之忧,没有亡国亡省之虑。老 百姓能吃一遍苦,却不须受二茬罪,更不会有人头落地的惨剧发生。这里的人可 娇贵着呢,可不兴“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这一说。就连杀了人的罪犯也用 纳税人的钱好生供养着,说是为了人权,指不定是为了怕影响到人口密度的继续 下降。   港客们买下房地产后,除了少数财力不继的以外,“二次革命”随之展开。 也怪老外们的旧式设计大都是两、三间卧室矮趴趴地藏身于花草树木茂盛的庭院 中。用老外的话这叫靠近自然维护环保,用老港的话这叫浪费资源不懂享受。于 是乎大兴土木干一场,大户人家气大财粗,参照欧式城堡、不忘中式宫殿,正是 屋有百间不嫌多,巨厦豪宅落地来。小户个体本小利微,但自不能示弱,尽着标 准地量身定造,来个上层有屋五六间,三代同堂足有余;下层有房一二套,出租 入息两不误。   变革之中总有意外,最让港客们不爽的是,改建新居清理庭院时,老外邻居 们居然常常出面干涉,指着那些百年树木大惊小怪,哇啦哇啦地不让砍。港客们 自然不信邪,这树长在我的地里干你屁事,越不让砍越砍得起劲。双方一闹往往 引来警察媒体。于是本地电视台曾经做过专题,将港客们指责为环保和历史的破 坏者。港客们情急之中倒团结到了一起,祭出了“种族歧视”的大旗,你来我往 几个回合,迫使老外们挂起了免战牌。此后老外们学乖了,渐渐发现温哥华已有 二十来万华裔,而且来者源源不断,惹不起。同时又发现华裔们都有一人成龙、 二人成虫的特点,于是更换策略,从不主动招惹是非。倒让老中们没了外部压力, 又成了一盘散沙地窝里斗。每逢三级政府选举,气势远不如其他缺丁少口少数族 裔,几十万张选票不过是别的族裔候选人希望拉拢的游离票罢了。   斗转星移,九十年代中期,虽然“九七”迫在眉睫,不过中国政府一再保证 香港可以“马照赌、舞照跳”,倒让本港百姓安定下来,经济也跟着走挺,一无 后来金融风暴的迹象。反观温哥华一片乏振无力、百业萧条的景象,移居的港客 们沉不住气了,暗地里掀起了一股回流潮。留下的空房也纷纷挂牌求售,一时间 房地产市场卖的多,买的少,买家成了香饽饽。   王杰来得正逢其时,不费吹灰之力购得了自认为十分中意的屋业。趁着众人 前来道贺,献宝般地领着大夥里里外外地参观。   房子确实不旧,且不论室内设计,光正门就前有月牙形砖砌和尖矛状铁杆组 成的围墙,后有拾级而上的拱形大门,外加两根仿木圆柱撑托起来的半圆形露台, 无处不体现了造屋者模仿欧式建筑的良苦用心。可惜的是建在狭小的标准地上实 在显示不出应有的气势,缺了前庭花园的衬托,围墙和正门挤到一堆成了多余的 摆设;少了顶楼层高的配合,露台变得喧宾夺主没了存在的依据。整个设计给人 留下的感觉仿佛是一个套上了大尺寸礼服的暴发户,虽然衣冠楚楚,却谈不上优 雅得体。   不过王杰的朋友们倒很有客随主便的雅量。见到王杰兴致勃勃,恭维附和只 捡好听的说。谈笑之间,常常被轰鸣而过的噪音所打搅。抬头望去只见巨大的客 机凌空而过,原来这里距离温哥华机场不远,房子正处在客机降落的航道内,不 出十分钟必受一次大分贝声波的侵扰。众人不免有些疑惑,偌大一个温哥华,怎 么偏偏找这么个喧闹的住处。   王杰早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得,这房子的美中不足也就是它了。好在 隔音材料加得足,进了屋关上门倒也没忒闹得慌。说闹,北京的公寓楼每日里的 噪音不就这个数?咱中意的是价廉物美,瞧这设计,跟个庄园别墅似的。虽然前 后院小了点,倒省了打理不是?这房要换个地,没个五、六十万下不来。这不咱 还多个免费的飞机show不是?”   看见王杰象捡了金元宝般的得意,大夥也跟着开怀。有人乘机向王杰寻问起 买价来,王杰也不躲不藏应声而回:“四十万有找!”话一出口,语惊四座。能 力不济的无房族惊的是如此大手笔大概自己一辈子也赚不来,脸上虽然还堆着笑, 心里早已贪官蛀虫骂了好几回了。略知房市的供房族则惊的是貌似精明的王杰居 然糊里糊涂地当了冤大头,脸上也还堆笑,心里却在感叹大陆怎么培养出这么一 个“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家伙来。   王杰还真是着了房产经纪的道了,甭说如今房市不景,就算全盛时期,这个 新开发小区的房价也从未上过三十万,原因就在建房用地小和噪音上,加上机场 正在计划增建跑道,往后房产增值更是无望。白白多丢了十多万加币,只是便宜 了房产经纪和卖主罢了。                 五   说话之间,王杰来温哥华已半年有余,众星捧月的风光早已成了昨日黄花。 这也难怪,王杰在温哥华交往的人中还真找不出一个气味相投的同党,碰到的尽 是些打工经商之辈。打工者求存,整日里为了五斗米替老板卖命,实在腾不出空 来和王杰这样功成利就的闲人攀谈。经商者图利,王杰一来二去啥也不缺,诱他 投资又不见应承,如此一来谁还愿意陪着磨牙。   王杰每日里除了数数飞机外还真是清净得可以,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悠闲如神 仙。可是他的心情却一日比一日沉重,要是说出来还真没人信,令他忧心忡忡的 原因居然是自己的财政状况都快接近捉襟见肘的地步了。   原以为几十万美元足够自己下半辈子潇洒的了,哪知不到半年,已经用得个 七七八八。连王杰都有些迷糊:怎么中国和加拿大就有这么大的落差呢?可细一 琢磨,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在中国,王杰的工资虽然还不足千元人民币,但房是公家派的,饭是关系户 供的。平时里有个啥花费只要略作暗示,下属厂家便心领神会地抢着代付。奖金 补贴只要叫得上名,当然袋袋平安;实在叫不上名的,也顺口编个新词笑纳了事。 这才有工资基本不动一说。那钱如流水,只进不出。   在加拿大,整个一逆转。没了工资进账不说,从房到车、从家具到摆设,缺 了一个子都不成。别以为购置齐了就万事大吉,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睡还日日地等 着掏腰包呢。那钱又如流水,可只出不进。   王杰眼下尚能维持,往远处一掂量真有点不寒而栗。心里直后悔初来温哥华 太犯浑,要不是经不住旁人的奉承,头脑一热只顾面子不顾里子地摆显,也不会 有今天的狼狈。光房子一项,要是当初求个实惠买一套公寓什么的,少说也省下 十几二十万的。每每想到这些,王杰就忍不住想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然而王杰不愧是王杰,后悔醒来寻对策,立马拿出了开源节流的方案。那节 流当然是紧缩家用开支,那开源便是思量着谋份差事。加拿大不是从他王杰身上 捞走不少银子吗?怎么着也该利用正当手段扳点本回来才是。   主意拿定,立即行动。几天折腾下来,王杰发现诺大一个温哥华什么都好找, 唯有工作不好找。要说没工作等人做是瞎扯,从餐馆洗碗到货场搬运、从超市打 杂到夜间送报哪样不在满世界找人补缺。可养尊处优的他别说扛不下来,就算行 又怎能找这类丢份的差事?好歹也得找份拎拎公文包、坐坐办公室之类的工作才 是,这一来可就踏破铁鞋无觅处了。王杰试着找来些大公司的电话号码,打过去 毛遂自荐。无奈自己的英语不到位,常常是和接线员鸡同鸭讲,不等他结结巴巴 罗罗嗦嗦地把话讲完,对方已经在“Sorry”的礼貌声中将电话挂断了。   几个钉子碰下来,王杰有点傻眼了。可工作还是得找吧,为难之中猛然灵机 一动:来温哥华后新知旧雨没少结识,何不跟他们联络联络?他连忙将通讯录找 了出来按着排名顺序打起电话。究竟是中文比英文容易表达多了,寒暄之间就将 自己想找份工作的意思婉转地表达了出去。   王杰这一招还真给他歪打正着地蒙对了。加拿大不少公司在填补专业性职位 空缺时,最常用的一招就是让自己的员工推荐新人。这可不是任人唯亲,相反是 老板用人的一大高招。这既让老员工们感到公司对他们的信任,又能对新入行的 做到最大程度的知根摸底。这里讲究“Team work”,也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团队 合作。所以对新人的要求不光是个人能力要够,更重要的是能否和同事合作愉快。 只有这样工作才能有效率,公司才能有钱赚。其实中国人对这类小技巧早八辈子 就门清,那些老话诸如“举贤不避亲”啦;“团结就是力量”啦;“一颗老鼠屎 坏一锅粥”啦等等都是心得总结。可是不知乍的,到头来总是“墙里开花墙外 香”,让外人得了真传用在了实处。   闲话少说,王杰一圈电话下来,机会就来了。除了自顾不暇帮不上忙或是心 存芥蒂不愿帮忙的外,还真有人放在心上,曾和王杰有过同窗之谊的一位仁兄就 名列其中。   说到这位仁兄,他长王杰好几岁,原本和王杰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只怪他生 不逢时,高中毕业时正是“全国山河一片红”。伟大领袖挥挥手,他便被赶到北 大荒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几年下来地球没绣完,倒练得一双老寒腿。 病退回了北京,虽然比后来知青的大批回流早了些时辰,可惜求医问药错过了文 革结束后七七、七八年国家恢复的统一高考,这才有和王杰同窗就读这一段。好 在珍惜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大专三年如同玩命般地读书。毕业后,他居然被美 国的一所大学录取为硕士研究生。   斗转星移,如今的他小有成就,成了温哥华一家铝合金建材公司的技术主管。 这十多年来尽管洋墨水灌了不少,但骨子里在北大荒养就的豪爽助人之气却仍不 减当年。接到王杰的求助电话后,隔天就向自己的公司总裁推荐起来。总裁本来 就对这位仁兄另眼相待,加上公司扩展正急需质量检验方面的技术人员,便爽快 地答应让王杰前来应聘。   王杰得了消息,甭提有多高兴。可静下来一想,心里不由打起鼓来。且不说 自己那点专业斤两,光是英语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应聘讲明了既要履历又要面试, 这本来是正常不过的雇用程序。但对王杰来说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愧是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环境中磨炼出来的,王杰很快就理出了 头绪。他连忙拾掇拾掇,直接去了同窗的家。叙完了旧谊,道完了感激,便摆出 一付诚挚的模样,向同窗讨教如何准备应聘的履历以及面试时的应对。理由也是 明摆的:初来乍到不知高低、有备而去不负所荐。   同窗本来就是个爽快之人,见到王杰诚心求助,哪有不允之理?当下就打开 电脑忙活起来。这一动不打紧,同窗可被搞得一愣一愣的。首先是履历,王杰从 带来的包里拿出一摞证书,硕士、博士样样不缺,理事、董事位位齐全。让同窗 看傻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公司的空缺最多也就要个大学毕业的,原以为介绍王杰 正合适。却不料却杀出这一段,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正在为难,王杰却在一旁开了腔:“哥们,千万别为了这些个本本犯难。您 瞅着那件合适咱要去的差事,您就给咱编进去就得了。”   看到同窗被他那花色齐全的证书搞得有点傻眼,王杰几乎忍俊不住。其实他 心里明镜似的,除了电大那本如假包换以外,其余的尽是些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货 色。中国大陆近年来对人民公仆提升晋级讲究文凭,本意不赖,却难不倒一批官 场老手,他们至多是来个一手捞金一手镀金。没几时就闹得硕士博士满把抓。好 在是国产内销,谁也懒得去计较正货还是水货。可出了国标准当然不同,王杰这 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只是不能和同窗挑明罢了。   履历编罢,王杰又问起面试事项。同窗正要开口,王杰连忙打住:“别别别, 您光练嘴咱哪记得住?劳驾您动动笔,咱也有个稿记起来利落。”   同窗虽又是一愣,但也觉得主意不错。好在他在公司也时不时地面试新人, 问答顺序了然于胸。三下五除二就给王杰列出了英文问答表。哪知王杰拿到手这 么一读,同窗只觉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兜了一圈才弄明白王杰要写下来的用意, 敢情是个英文盲,荒腔走板不说,连问答意思都弄不明白。同窗只好从头来过, 一句一句地解释,一句一句地对口音。足足忙了几个晚上方才大致搞定。   到了面试那日,王杰依旧是一身有型有款的装扮,你还真别说,给了部门经 理一个极佳的第一印象。加上举荐的是自己平级的同僚,经理只是简简单单地问 了几个问题。王杰有备而来,虽然也有答非所问的时候,但多半还算道出个子丑 寅卯来。临了经理定了个日子让王杰报到上班,还特意领着王杰去了同窗的办公 室。   同窗看到王杰春风得意的样子,自然也替他高兴。同窗一路说笑送他出了公 司大门,临别还善意叮嘱王杰多花点时间在英语上,以后工作用得上。可是此时 的王杰哪里听得进这些,嘴里胡乱地应承着,心里却开始腻烦同窗那付处事认真 的劲头。   出乎意料的顺利让王杰又自以为是起来,直觉得老外们貌似精明,实际上傻 冒得很,要不然怎么会凭他嘴巴说说就全信了呢?由此可见,英语通不通根本不 是问题,关键是自己如何将久经磨炼的办公室处事之道施展出来,到那时老外们 必被哄得团团转,自己的前程还用得着说吗?                 六   几天以后,王杰报到上班。   哪知上班的第一天,踌躇满志的他就被搞了个晕头转向。   凭着他以前的经验,这一天应该是最好混的了:由人领着四下走走,加上一 个欢迎仪式,再吃个中饭什么的,时间也就打发了。  开始时还真象是这回事,刚进了公司就有个人领着他到各部门走了一圈,一 路上笑容可掬地讲个不停,王杰懵懵懂懂也听不明白,估摸着不外是在介绍公司 情况,所以一个劲地点头称:“Yes”。这倒也算是个不错的方法。   快转悠完时,领他的人说了这么一句:“Please let me know if you have any question。(请问你有没有问题要问)”原本不过是句礼貌话,答句“Thank you。”也就完了。   没想王杰依旧点着头:“Yes。”   那人停下脚步,带着笑望着王杰。王杰不明就里,也笑着看着那人。双方对 峙着,脸上的笑容开始变样,心里都在疑惑着对方为什么不开口。   还是领人的那位打破沉默:“Any questions?”   “Yes……”王杰条件反射地开了口,与此同时也总算听明白对方的意思, 连忙改口道:“……Oh, no。”   “Pardon me?”   “Yes……oh……no, no, no!”   王杰明白自己弄拧了对方的问话。看到那人一脸错愕不解的表情,有心解释 却不知如何用英语来组词达意,情急之间汗了一身。   可巧旁边过来一人,也许没注意到俩人的不自然,冲着他们招呼起来。来的 这位王杰面试时见过一面,是指定做他的“Team Leader”的同事。用中国话说 就是“组长”。此刻组长来领组员,无意中解了王杰的窘境。   跟着组长到了办公室。说是办公室,还不如说是检验室更为恰当。一间面积 不大的简易隔间紧邻在偌大成品库的旁边。除了屋中间几张带有电脑的办公桌外, 四周挤满了一屋子检测设备和仪器。王杰眼见这些,心里不禁有点失望。   不过别以为这份工作委曲了王杰,有多少比他强的想找还不得其门而入呢。 上帝也真是的,创造出风景独秀的温哥华,让他的子民们源源不断地慕名而来, 却没有留神察看饭碗和人头的数量是否合拍。结果是害得在原居地不缺学历经历 只缺钱的新移民们登了陆才知道这里的就业市场早已人满为患,万般无奈下只能 委曲求全。唯有公司老板成了真正的赢家,雇了高手干低层次的活,省了培训又 省钱何乐不为?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一美国公司在温哥华建了个加工基地,原 本只怕亏本。哪知开工后产品质量居然比公司在美国本土做得还好。公司高层又 喜又疑,立马派员前来查验。来人是个内行,进厂一转就发现凡要点技术的职位 全由行家里手把着,个个驾轻就熟,决非一个开工不到半年的新厂可以调教出来 的。再一细查,这些员工不仅学历经历俱全,还是当初招聘时从众多条件相近的 应聘者中精挑细选而来。这下轮到查验大员感叹了:怨不得母公司干不过子公司, 在美国连个中专生都留不住的年薪,却让温哥华专业人士趋之若鹜。   所以说王杰是没有弄清楚状况,他现在的职位也就是个漂白蓝领而已,有个 高中的学历加上技术培训便可胜任。别说没有午餐的宴请,就连简单的欢迎仪式 都不会有。   这不,组长将他领进门后立马安排起当天的工作来。体谅到王杰新来乍到, 组长也只是准备些简单的事情让他入手--抽检成品的尺寸是否合格。说实话这 工作只要一把卷尺就得了,可是王杰愣是听不明白组长要他带上“Tape measure” 是个什么玩艺。组长重复了几次得不到回音,只好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比划给他 看。   王杰一看乐了:“I……have one。”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只挂在钥匙串上的 迷你卷尺来。卷尺做得十分精制,体积只比两元的加国硬币略大略厚,超薄超细 的伸缩软尺是用特殊合金制成,拉出来不长不短刚刚一米合3.33英尺。卷尺镀金 外壳上还刻有中英文的某届国际检测理事年会纪念的字样,说是卷尺还不如说是 装饰品更加确切。王杰此刻拿出来一是他没搞懂要卷尺的含义,二是想在组长面 前耍耍宝。   哪知组长根本没有在意,只是连连摇头。知道王杰也听不明白,干脆和王杰 手语起来。他指了指窗外十几、二十英尺长的产品,又指了指王杰手上的卷尺, 双手比划了一个大距离又比划了了一个小距离,然后摊开双手看着王杰。   王杰这次弄明白了,敢情组长是在说他的小尺量不了大件。心里更乐了,他 索性拉满了自己的卷尺,在空中比划着一段一段地量过去。意思是尺虽小照样可 以量大件。   组长看来是懂了,手也不比了,像见了怪物似的愣愣盯着王杰,半晌才“嗷” 的一声夺门而出。   不一会儿,组长返回办公室,同来还有王杰的同窗。组长虽然面带愠色,但 平静许多。同窗则将一把卷尺交给王杰,并用国语详细地解释了今天的工作内容。 王杰总算明白今天有近百件的产品要抽检丈量,其总长不下上千英尺,用他那小 卷尺如何搞得定?   直到此刻王杰才清楚自己闹了笑话,心里臊得不行。正思量着如何开口解释, 同窗倒先压低嗓门发话了:“老兄,管你的经理听了组长的汇报就找到我,我已 经帮你解释过了。别的甭说,先跟着组长干起活来。有什么听不明白弄不懂的地 方,接内线电话找我,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目送着王杰垂着头随组长而去的背影,同窗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他有点 担心自己是不是好心办了件蠢事。如今生米已经上锅煮了,想换也已经来不及, 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扶在马上送一程。只希望王杰少出些状况,不然在同事和老板 面前的脸就丢大了。                 七   接下来一年中,王杰工作做得磕磕绊绊状况不断,公司居然也容得下没让他 拍屁股走人。同窗缓颊善后不无小补,但真正起到作用的还是他自己。王杰在中 国行政机关跌打滚爬了多年,虽然中国的制度不符合加拿大的国情,但总有可以 互相借鉴的地方。旁的不说,人与人在工作场所的相处就是一例,那些办公室里 的喜怒哀乐情仇离合都能出书拍戏全球流行,还不是因为有众多读者观众的共鸣 捧场,才让这类主题炒作不辍。   进了公司不久,王杰就察觉到这里的共事夥伴们远比原先在中国的同僚门要 容易对付得多。主要是他们缺乏中国人特有的小鸡肚肠子弯弯绕,为人处事简洁 明了还特爱呆乎乎地同情弱者。   慢着,王杰也够贼的,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自己不怎么地,还拉上全民族一 起和他背黑锅。可真要反驳他的歪论还挺犯难。虽然我们的祖先总是慷慨激昂地 喊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是上下几千年,忧国忧民的寥若 晨星还通常不得善终,奸臣昏君层出不穷反而活得滋润。每到这时咱们的祖先都 干什么去了,还不自称山野草民躲在一边梦幻着青天明君从天而降。你说咱们的 祖先们也够明哲保身的吧,想必是肚里的小九九打得门清。   再看看如今咱们的同胞们就更聪明了,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架式,知 道天地的利害,早就没了战天斗地豪情,剩下的只有与人斗其乐无穷而已。别以 为是和贪官污吏、邪恶势力斗,哥们多半有心无胆。只有身边圈内的才是重点, 遇到横的霸的惹不起躲得起,心中一句“不与小人一般计较”便心安理得;遇到 能的强的既不服又嫉妒,暗中使绊非让对方跌个鼻青脸肿才能睡得舒坦;遇到弱 的软的没怜悯尽歧视,还总是墙倒众人推中插上一脚显显威风和能耐。   所以要是耶稣再世,见得王杰犯了众怒,只需说“你们中间谁没有弯弯绕的 小鸡肚肠,就可以先用石头砸他”,没准就会让众人羞愧而退。错了!中国人没 几个人信耶稣,王杰必葬身于石头垒成的金字塔中。大夥拍拍手上尘土,漠无表 情地散去,心里还将王杰遭的殃算在耶稣头上:您老要不那么说,咱也不会砸上 一块以示清白了。   好在虚拟的事情终究不可能发生,王杰依旧根据他的结论下套。工作时无论 见了谁都点头哈腰笑脸相迎;英语不利落,既拜组长为师,又向同事请教;碰到 一些力所能及的打杂活计好像递个工具清理个场地什么的,全都抢在头里;工作 中出了差错诸如次品查验成正品之类的,便摆出一幅诚惶诚恐的模样“sorry” 不断。   别看招数古旧又笨拙,实施起来十分有效。公司同事们明知王杰不能胜任工 作,但见他柔弱无助且孺子可教的模样,都动了恻隐之心,常常有意无意地帮上 一把。王杰当然相安无事地混了下来。   眼见得计策奏效,王杰得意起来,以为在这世界上没有他玩不转的地方。这 么一来心又渐渐大了,总想做上件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情,也好有机会晋升。   可巧不巧,不久就有了机会。   王杰所在的公司发展迅速,产品受到客户称赞。为了让业务更上层楼,公司 决定申请加入国际标准化组织,简称ISO。要成为ISO成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 产品到达国际标准还不够,公司的管理和运作都要规范化。耗时耗力几经周折终 于迎来了由ISO委派的专员前来审计验收。公司老板心知肚明,这一步是成败的 关键所在。如果搞砸了,影响了公司声誉不说,更重要的是前面为申请所做的努 力全都泡了汤。为此特别关照各部门防微杜渐小心应付。   各级主管们当然全力以赴不敢有半点马虎,王杰所属的质检部门更是首当其 冲,忙得个不亦乐乎。你想质检是工业标准的基本所在,如果出了差错,公司其 他部门做得再好也是枉然。   起先王杰根本没有往心里去,自己虽说顶了个质检员的衔,可是不能独挡一 面,在组里不过是个打打杂的角色,干脆一如既往蒙混过去算了。   不想部门经理盯上了他,平时就有耳闻王杰工作不怎么的,要在往常经理也 许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但这次他可不敢掉以轻心,审计考核的专员权大着呢, 进了工作场地可是碰谁问谁,万一王杰给撞上了来个一问三不知不就糟了。经理 一琢磨,决定单独和王杰聊聊。   听到经理有请,王杰心里七上八下。直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惊动了经理。 硬着头皮进了经理办公室,见到经理和颜悦色,心才落了地。可是经理一开口, 王杰的心又提到了嗓子口。不是听不懂,这一年来王杰勤学恶补的,口语会话基 本上能应付得来。问题是经理问的尽是工作中的技术细节,王杰平时心思全放在 和人打交道上了,工作是一知半解得过且过。此时逼着鸭子上架,只好连猜带蒙 胡乱应付着,不多时汗都下来了。   行家一交手,便知有没有。几个问题下来,经理对王杰已经了解个七七八八。 心中不悦,脸上没有表现出来。话头一转,谈到即将开始的审计验收,希望王杰 能够好好准备,回去将工作程序的规章细节搞搞清楚,免得万一专员问到他时乱 了套。临了还提议如果王杰觉得准备不及,可以在专员来公司的那天休假一天。 经理的这番谈话目的是给王杰提个醒,别在这节骨眼上给公司添乱。可是经理万 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这防患未然的举措,才让王杰有了非分之想。   王杰从经理那里真正知道了公司对这次审计考核的重视。只是专员到底是何 方神圣没啥概念,凭着自己在中国的老经验,估计必定是位政府要员。如此一想 王杰心里豁然开朗:怪不得公司上下忙成一团,敢情是为了迎接视察。王杰心里 一亮,这下可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了。   王杰为什么会这样的想法,这起源于他在中国政府部门工作时留下的概念。 当时上下数不清几级的政府虽然也总是提倡为民服务,可官员们更喜欢“父母官” 的称号。百姓们纳的税在他们眼里也就成了“子女”孝敬“长辈”的养老钱,受 之无愧无需回馈。久而久之还会抱怨入息太少,想方设法地开源。普天之下莫非 王土,辖区之内尽是家业。这些政府官员们还真是多面手,不仅政治玩得熟透, 还工农兵学商样样精通。特别是对排在老幺的商业十分“关照”,无商不富嘛。 上至跨国大财团,下到乡镇小企业,只要够得着通通插一脚。商人们都是明白人, 政通人和方能生财,所以才有将领导视察当成重要的商务来抓。迎了送了,临了 还求了题词拍了合照,像供门神似的挂在公司办公室里才算完事。   可是领导视察,王杰又得意个什么劲?这里就只有他最清楚了。想当年他能 从名不经传的工厂技术员提升为市局的质检员,靠的就是市局领导一次下厂视察 的机遇。那年王杰才从电大毕业不久,正遇到市局第一把手领着众官员前来视察。 厂里临时抓差派王杰随同,以防领导们万一冒出个技术方面的问题,也好有个人 应付一下。一圈转下来,不知是领导们太内行还是太外行,总之是一个专业性的 提问都没有,王杰手里的资料夹没派上用场,倒是他那状似专业懂行的侃侃而谈 给头头们,特别是第一把手留下了好印象。不久王杰就调到市局,才有了后来仕 途风顺的一段。   乍一看象是天方夜谭,其实这可是中国的一大特色。在科举制度老朽无用, 民选又不符“国情”的情况下,“培养接班人”就成了“国家和人民事业”能否 后继有人的头等大事。所以中国的各级领导们都很重视充当“伯乐”一职,时不 时地“慧眼识英雄”,既填补了经不起考验的接班人空缺,又使得王杰这样的人 物有了盼头。   可惜的是加拿大的国情没跟中国的特色接轨。同样是政府和企业的关系,两 国就是天壤之别。加拿大的三级政府有权课企业的税,却不能插手干涉公司的运 作。作为政府官员们难免不想来个政商勾结,可百姓们却最见不得自己用税钱养 活的家伙们再去觅野食。所以立着法律管着,树着政敌盯着,雇着媒体忙着。硬 生生把大小政府官员们搞得象玻璃缸里的金鱼一般,一举一动看个清楚。所以官 员到企业视察的事鲜有发生。   这可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王杰才出国不久,居然将自己领袖邓大人的 那句名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忘得个一干二净,胡里胡涂地只顾着混 日子,没想到多关心关心加拿大到底是怎么回事。   闲话少说,王杰出了经理办公室的门,立马紧锣密鼓地暗中忙乎起来。想要 一鸣惊人,当然不能走露了消息。同事们虽然发现他近来不爱言语了,却没有发 觉太多的异常。大家手头的事正多着,没人有闲心去管他为什么突然沉默寡言起 来。   转眼到了专员审计考核的日子,这天王杰早早地到了公司,守在办公室里眼 巴巴等着,唯恐错过了机会。让王杰有点纳闷的是,组里的同事们除了将自己的 办公桌稍加整理以外,似乎没有其他动作。大夥忙着日常的工作,丝毫没有准备 迎接大人物的架式。   王杰这时醒醒神准能察觉其中的蹊跷,可他就是钻在牛角尖里不肯出来,一 个劲地按自己的想象牵强附会,他判断要来的这位是在玩突击视察一招。这种事 王杰在中国时没少见,有些官员大概是看“微服私访”的古装戏太多了,常常有 样学样地搞不打招呼的走访。在下属公司忙成一团中,感受自己权力的威力和属 下的忠诚与效率。不过这些官员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往往他们才出门,下属公司 就有了线报。接待时忙而不乱,规格上恰到好处。   这种“猫捉老鼠,老鼠戏猫”的游戏来套今天的状况好像满合拍的:公司早 就知道有要人前来,一直忙着准备,可又要装着不知情,于是让大家内紧外松。 只有一点王杰搞不明白,公司已经忙乎了几个星期了。“微服私访”讲究的是时 效,领导行动得快,公司准备得紧,多半一两天内完事了。如今这么拖拖拉拉的 王杰还是头一次遇到。   王杰已经没时间弄明白了,透过窗子望出去,远远的看见经理陪同着一位中 年男子向这边走来。王杰断定来人就是专员,连忙定定神拿起准备好的资料向门 口走去,等到经理他们到达门外的刹那他将门打开了,“不期而遇”让王杰有机 会直接和专员打起招呼。经理想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只好听之任之地让专员与 王杰对起话来。   那专员不是个等闲之辈,三言两语就搞清了王杰的身份。没等王杰唠叨完, 专员已经单刀直入地问起话来:“……do you have a CSA certificate?”意思 是问王杰有没有加拿大标准协会签发的质检员证书。   王杰一愣,CSA他是知道的,公司的产品就是贴上它的标签出厂的。可这与 他有什么关系?他脱口问到:“No, why?”   听他这么说,站在一旁的经理可傻了眼,心里懊悔怎么会用和会留这么个浑 球,怕他出事他还偏往枪口上撞。公司里谁不知道质检员必须通过CSA的培训和 考核,有了证书才有权发产品合格证。可王杰干了一年多的质检员却顶不上个人 用。公司怎么能白扔钱为他去申请培训?按理王杰告诉专员没有证书理当跟着解 释原因,他倒好反过来问为什么。这不明摆着给专员找活给公司添乱吗?   经理刚想开口打个圆场,不料专员已经抢在头里:“Do you follow the procedure when you do QC testing? (在你做质检时有没有按规则办事?)”   王杰听得懂,专员是在问他按不按照规定的程序做质量检验。这他可作了准 备的,于是连忙回到:“Yes, I do。”说着从手里的文件夹打开,取出一叠文 件摊到专员的面前:“I have all of them, the first edition, 2nd, 3rd, 4th,……and 7th, which is a latest edition。(我有全部版本的规则, 第一版、二版、三版、四版……和最新的第七版。)”   王杰在文件的整理保存上是把好手,这还是在中国养成的习惯。那年头的领 导们凡事靠文件。工作上遇到问题不动脑子,只看文件上怎么规定的。那时从中 央到地方文件海了去了,一件事情的处理多半有一堆的文件可以参考。其中重叠 矛盾不可避免,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决策时必须有文件罩着,万一出了差错, 上级怪罪下来,就可以引经据典。就算用了废止的文件,至多受点责备,却不会 追究责任,要不然乌纱帽丢了都不知道怎么丢的。王杰就是在这种环境中磨炼出 来的佼佼者,本身常获上司的好评,有时连局领导的秘书们都喜欢和他切磋技艺。 可惜这次他用错地方,这里公司的质检规章是根据实际情况的变化所做的渐进式 的修正,也就是说,虽然有前后有第七次修定,但每次新稿出来之时,就是旧稿 寿终之时。绝对没有同时使用的机会。王杰根本没去好好看看,怎能不错。当专 员继续问话时便有了如下的答应:   “Which one are you going to follow? (你遵循哪一版本的?)”   “All of them! (所有的版本!)”   “Are you sure? (你肯定吗?)”   “Of course! (当然!)”   专员的工作始于检验室,王杰是他见到的第一人,审计考核随着对话就此结 束,专员打道回府,公司一下炸了锅。   当天下午,王杰的同窗被召到公司总裁的办公室。总裁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 是:“Tell me something,Jason Wang is or was your friend。(告诉我, 王杰是不是你的朋友?)”   同窗心想,王杰还真算不上是朋友。要不他怎么会做什么事连我都蒙在鼓里? 可当下王杰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说什么也不能落井下石。想到这里开口回道: “Yes,he is。”   总裁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突然笑了起来:“I see, Jason was lucky to have your friendship, but he didn't know how to keep it. Unfortunately, I can't lose you because you are the best。(明白了,王 杰有你的友谊很有福气,但是他不知道怎么保持它。很不幸,我不能失去你,因 为你是干得最好的。”   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过文件夹,吩咐王杰同窗去多伦多出趟公差,隔 天启程,同时嘱咐他顺便休假几天好好逛逛尼加拉瓜大瀑布等名胜。王杰同窗心 里明白,总裁这是在帮他,用出公差的借口,让他在王杰开除时不要有面对面的 窘境。   果不其然,王杰第二天一到公司,就被两个公司保安押着整理私人物品,然 后回家吃自己去了。                 尾声   夏去秋来,这年温哥华的雨季来得特别迟。秋阳明媚,秋风轻柔,满山满城 除了松柏冬青依旧青黛之外,其余的都如同醉酒的狂欢一族,忙忙地穿金披红浓 妆艳抹起来。好一个百叶争妍、色彩斑斓的季节!   赏心悦目的景色引诱着有空闲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去感受秋天的气息。   王杰的同窗也跟着凑热闹,趁着周末邀了几家亲朋好友,去本那比湖畔搞野 炊。大夥围在一起,边准备烧烤边闲聊。各家的孩子们聚到一起,玩耍打闹。随 着炊烟飘起,烧烤的香味随风四散,气氛显得更加欢快起来。   王杰的同窗原是个热心人,此时成了专职的烧烤大厨,围着烤炉一刻不停。 看到朋友们吃着聊着,他便开心起来。   突然大家一起高声喧嚷,原来有一家朋友姗姗来迟。来人是王杰同窗的好友, 也就是王杰初来加拿大时接机的那位。看到大夥把焦点集在他的身上,便赶紧自 认受罚,溜到王杰同窗的身边帮忙打杂。   忙了一阵,接机的朋友和王杰同窗聊了起来:“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迟吗?”   “嗯?”   “我送王杰去了”   “哦?!”   王杰同窗心中一动。王杰离开公司两年有余,两人一直没有直接联络。虽然 当时同窗无力相助,可心里总是有点对不住的愧疚。前些时候听说王杰买卖股票 赚得不错,心里才轻松了许多。现在又有王杰的新消息自然关心: “他好吗?”   “他现在惨了。”   “出什么事?”   “他破产了。”   “怎么会这样?”王杰同窗一阵惊愕。   “做股票亏大了。说来话长,自从他离开你以后,不久就开始迷上了股票。 正好碰上北美股票疯涨的那段,小赚了一笔。还在温哥华西区盘下了一栋七十来 万的房子。本想卖了原先买的那栋好多放点头款,只是卖不出价才留来出租。原 本是其乐融融的事,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梦想着赚笔大的。今年北美电子电 讯行业泡沫效应,股票惨跌。原本没王杰什么事,只因为他看到加拿大北电网络 的股票从一百二十往下跌,被这家公司是加国龙头企业的现象所迷惑,总以为一 定会回升。当股票跌到五十多时进了场,不仅将自己的本钱全放了进去,还用自 己在股票投资公司所拥有的信用借了一大笔放了进去。谁知股票只跌不升,如今 已经跌到了十元以下还不见底。王杰彻底赔光了,妻儿下堂求去,房产全被收走, 自己只有破产一条路。”   “他不是有两栋房吗?”   “头一栋变卖抵债,四十万买进,二十万卖出,后一栋值七十万不假,可百 分之七十五是银行贷款,银行清了去。余下的钱付债和离婚抚养费都不够。如今 他真是一文不名了。”   “真没料到会是这样。”   “今天他找我送他一程,我去了。说来你还不信,他的那身装扮和手中的公 文箱以及带轮旅行箱,跟他入境时的打扮完全一样,只是旧了而已。”   “他看起来怎样?”   “精神有点萎靡不振,头发也白了许多。本来我想安慰他,可到后来他却宽 起我的心了。说旁人来加拿大不也得出五十万吗?他那钱就算买了个加国国籍还 不成。”   “我们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他一帮?”   “他不愿,由破产公司管着他的财务,政府给他基本救济,他说三十年河东, 四十年河西,没准哪天又一个咸鱼翻身,做番事业给大家看看。”   “真想去看看他,说说聊聊好让他有点信心。”   “我们暂时找不到他,没留电话,连我他都不让送到目的地。硬说快到了, 让我停在路边自己走了。说实在的,目送着他单身只影地离去,心里还真不是滋 味。”   两人不再言语,王杰以前的所作所为早己不放在心上。究竟与王杰同窗同事 朋友了一场,心里唯有的是默默祝愿王杰能迈过眼前这道坎。 (2003年一月完稿于北温哥华) ◆           六世达赖喇嘛和他的情歌                ·陈义怀·    提起仓央嘉措听说过的人少,说到达赖喇嘛知道的人就多了,而仓央嘉措就 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关于他的身世尤其是他的死至 今仍是迷雾一团,不过在他入住布达拉宫之前的经历史家的说法还是比较一致的。 公元1683年,清康熙三十六年,藏历十一甲子之水猪年,仓央嘉措出生在藏南门 隅纳拉山下的宇松地区。他的家庭信奉红教世代相续修持密宗,其祖辈曾出现过 一位很有名望的翻译大师。仓央嘉措很小的时候即被当时的藏王第巴·桑结嘉措 选为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但是出于政治上专权的考虑,第巴对此一直秘而 不宣,甚至连五世达赖喇嘛圆寂的消息也向清廷隐瞒。一直到1696年,康熙皇帝 御驾亲征平定准噶尔丹的叛乱时才知道五世达赖早已往西,此时距五世去世已有 14年之久。慑于清廷的威力,第巴不得不将情况如实上报。次年九月,仓央嘉措 在浪卡子随五世班禅洛桑益西出家,并于同年十月在布达拉宫坐床。从此,仓央 嘉措开始了他作为藏传佛教最大教派格鲁派(黄教)的教主和名义上的政治领袖 的生活。   仓央嘉措坐床后,西藏的政治气候表面上平静,实则危机四伏。由于权力之 争和拥立达赖喇嘛上的意见分歧,第巴与当时的驻西藏和硕特部蒙军首领拉藏汗 之间的矛盾日益恶化。其实这种矛盾早在五世达赖时就已种下祸根。五世达赖喇 嘛是继松赞干布之后藏族历史上又一位伟大的政治人物,他不但是黄教领袖而且 很有政治头脑和政治手腕。为了使黄教在当时西藏众多的教派争斗中获胜,他迎 请和硕特部蒙军首领固始汗入藏相助,一举推翻了噶玛王朝并建立了以黄教为主 体的噶丹颇章政权,确立了黄教在西藏三百多年的统治,达赖喇嘛也从那时起成 了西藏至高无上的政教领袖。这时候统治全国的朱明王朝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五世达赖料定明朝必亡,就和实力更大但还未入关的清王室拉上了关系。1642年, 五世达赖派特使到盛京(沈阳)朝见皇太极,受到清室的优待。1653年,在满清 取得了全国的统治地位之后,五世达赖亲自进京谒见顺治皇帝并受到顺治皇帝的 册封,达赖喇嘛的封号和其在西藏的政治地位就正式确定下来。经过如此一番运 筹帷幄,西藏黄教集团在清朝中央政府的统一管理之下政治上得到有力保护,军 事上又有和硕特部的强力支持,其地位就更加巩固。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一个严重 的后果,这就是和硕特入藏后赖着不走,首领固始汗除了掌握强大的兵权之外还 实际上操纵着噶丹颇章政权。到了后来,五世达赖除了安富尊荣于教主地位之外, 政治上大有成为傀儡之势。五世达赖当然不甘心受制于人,企图排挤蒙古部落势 力出西藏;和硕特也不甘心失去在西藏的既得利益,想尽力控制噶丹颇章政权。 这样就在西藏上层统治者和蒙古部落上层统治者之间种下了权力之争的种子。到 了1679年,五世达赖年事已高,为了预防自己死后大权旁落,就在这一年他任命 桑结嘉措为藏王(据王尧先生考证,桑结嘉措是五世达赖的私生子)。这就是史 书上称的第巴·桑结嘉措,第巴即藏王的意思。三年之后,五世达赖圆寂,“桑 结欲专国事,秘不发丧,伪言达赖入定,居高阁不见人,凡事传达赖之命以行” (《西藏通览》)。这时候,固始汗也已死,第巴掌握了大权,进一步排挤和硕 特部势力,他和固始汗子孙之间的矛盾更加尖锐,到最后终于兵戎相见。仓央嘉 措就是在这种上层权力斗争日益加剧的形势下出生并终其一生的。   仓央嘉措自然耳濡目染,这对他后来的情歌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也是在 门隅,仓央嘉措有了自己的初恋。因为体验了爱情的美好和芬芳,仓央嘉措无法 忍受布达拉宫里枯燥乏味的宗教生活。缥缈的来世,单调的诵经礼佛,没有权力 的虚位,这一切怎能约束一颗飞翔的少年的心?他试图在宗教和爱情之间找到平 衡,然而戒规森严的黄教根本没有爱情的容身之地。于是仓央嘉措选择了作一个 宗教叛逆者的角色,他只服从自己内心的召唤,他要作一个浪子,一个爱情的歌 者。对于这一点,仓央嘉措毫不隐瞒。他在一首情歌中写道:薄暮出去寻找爱人 /破晓下了雪了/住在布达拉时/是瑞吉仓央嘉措/住在拉萨城里时/是浪子宕 桑汪波。宕桑汪波是仓央嘉措在拉萨城里活动时用的化名,他经常出入于茶楼酒 肆幽会情人。开始时,仓央嘉措还小心翼翼:看门的胡子老狗/心比人还聪明/ 你不要告诉别人啊/我天黑出去/归来已黎明。但秘密还是被人发现了。有一天 早晨,待从看见一行脚印通到仓央嘉措的门口,最初还以为有刺客,推门进去却 只有仓央嘉措一个在睡在屋里。待从顺着脚印走回去,却到了一个卖酒的女人家 里。待从恍然大悟,于是这个秘密就在布达拉宫里传开了。当第巴·桑结来规劝 他时,仓央嘉措拿出刀子、绳子,表示如不能如愿他就自杀,第巴毫无办法,只 好听其自然。到了1701年,清朝皇帝、拉藏汗、以及蒙古部落首领等决定制裁仓 央嘉措,同时宣布不承认他是真达赖。面对这种严厉制裁,仓央嘉措丝毫没有屈 服,而是进一步彻底反抗。他跑到日喀则,找到为他剃发受戒的师傅五世班禅罗 桑益西,跪在札什伦布寺门前,呼天叫地,大声地明确宣布:你给我的袈裟我还 给你,你加在我身上的教戒(比丘戒共253条)我也还给你,黄教的教主我不当 了,让我过普通人的生活吧!班禅亦毫无办法,只得听之任之,这样仓央嘉措又 在日喀则浪荡了一段时间。回到拉萨后,仓央嘉措就更加公开地过他的放浪形骸 的生活。他的情歌中这样写道:人们都在说我/说得的确不错/少年的琐碎脚步 /是到女店主家去过/当其时来运转/竖起祈福经幡/就有名门秀女/请到她家 赴宴。然而,仓央嘉措的这种生活并没有过多久,并最终随着第巴·桑结和拉藏 汗的矛盾激化而宣告结束。1705年,第巴·桑结集结卫藏兵民准备武装驱逐拉藏 汗,因为谋事仓促反而被拉藏汗所俘并处死。第巴死后,拉藏汗上疏清廷历数仓 央嘉措的种种罪状,请予废黜。康熙皇帝看了后,降旨要求将仓央嘉措执献京师。 至此,仓央嘉措结束了他作为达赖喇嘛的生活,但关于他的下落却聚讼纷纭,至 今没有定论。   清朝官方的资料说,他在被押解至北京途中病死,藏人自撰的历史书上称其 被拉藏汗派人害死于青海湖边。民间传说又有几种,一说他在途中用神力挣脱枷 锁,不知所终;一说他被康熙皇帝囚于五台山,并死在那里;流传最广的一种说 法是:他自弃名位,决然遁去,周游印度、尼泊尔、康、藏、甘、青、蒙古等处, 宏法利生,事业无边,最后到达蒙古的阿拉夏寺,隐居不出,至到离开人世,年 寿六十有余。关于最后一种说法,有他的弟子阿旺伦珠达吉的《仓央嘉措秘传》 为证,言之凿凿,越来越为史家所采信。   作为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是不称职的,但作为一个诗人,他却是十分优秀的。 他的诗是发自内心的天籁,几百年来早已深入藏族人民心中。即便是今天,你到 藏区,只要提起个头,许多人都能唱几首仓央嘉措所写的情歌。特别是他的那首: 在那东方山上/升起皎洁的月亮/青年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更是家喻 户晓,妇孺皆知。藏族人民不但把他当作真正达赖喇嘛,而且十分同情他的遭遇, 就是对他的那些放荡行为也认为是人之常情,有一首藏族民歌唱道:不要说仓央 嘉措/找情人去了/如同自己需要一样/他人也同样需要。仓央嘉措的情歌不但 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更是对佛教禁欲主义的公然宣战。有人说,仓央嘉措接近女 色只是游戏三昧,并没有破戒体,实在是欺人自欺之谈。仓央嘉措是一个有血有 肉具足七情六欲的人,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佛。他和他的情歌的价值就在于对 人性的宣泄和呼唤,这在当时政教合一的农奴制的西藏无疑是一道划破长空的闪 电掠过头顶的惊雷,让那些匍伏在佛的脚下(实际上是宗教政权下)的众生意识 到自己作为人存在。虽然仓央嘉措的反抗是消极的,他的情歌中也有糟粕,但它 仍不失为一颗璀璨的明珠,而且随着岁月流逝,它必将更加灿烂夺目。 (寄自中国大陆) ◆            说破《英雄》是杀人                ·杨金帮·   这部影片的艺术比较高明,但其主题思想比较荒谬。人曰:内含一块“封建 糟粕”的糖衣炮弹。故,有多士相聚,各抒己见:   编导用艺术形像教导我等观众: 残剑、无名这些剑客,虽然身为赵国人,父老乡亲被秦军屠戳,身负国仇家 恨,但他们不应该站在赵国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而应站在“天下”的立场(准确 地说即秦国的立场,更深刻地说是秦王个人立场)来考虑问题——所以,他们非 但不能刺杀秦王,反倒应该保护秦王。   于是乎,影片演了一出“荆柯护秦王”的历史荒诞剧。   为什么秦王享有可以杀害别人而别人不应该杀害他的道义豁免权呢?(当代 社会里似乎只有神经病患者有这种豁免权)。编导的理由是:因为秦王想统一 “天下”而且有力量统一“天下”。   照此逻辑推下来,六国的抵抗就都成闹分裂了。包括“鲁仲连义不帝秦”、 “魏无忌窃符救赵”、“荆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廉颇负荆 请罪与蔺相如‘将相和’团结抗秦”、“屈原忧国忧民爱国投江”等等中华民族 千百年讴歌的义举,便都成了“反动行为”了。而充当秦国内应和乖乖投降的楚 国奸臣靳尚,齐国奸臣后胜一类人,倒成了“天下为公”的贤人了。   无独有偶,目前有一股否定岳飞的潮流,依据的也是这种逻辑。   有人扬言:岳飞及文天祥不是民族英雄,因为弱小的南宋之灭亡是必然的, 倒不如早日向最终统一中国的北方少数民族政权(都是中国人嘛)投降,以免生 灵涂炭。由此我们恍然大悟,原来秦桧不是汉奸,倒是考虑了“天下”的智者。 同理,明末的史可法郑成功等人亦不算民族英雄,他们该学吴三桂,为了“天下” 的“和平”,早日降清,以免多伤人命。自然,李自成与张献忠被清兵追杀以致 于败亡,乃是因为他们是顽固坚持“分裂”不知道“天下”大势的笨蛋。   还有,《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也完全应该接受成吉思汗的任命,担任伪 “宋王”,率军南下,灭掉自己的父母之邦南宋。反正元朝灭宋,统一天下是必 然的。   为了神化一个人,不惜抹黑一大片。   我们认为:不能因为以后“天下”终会一统,就否定了当时各国人民的爱国 英雄与卫国举动。犹如不能因为若干年代之后人类社会终会大同,就否定了现在 的爱我中华,反抗外国侵略的爱国行为一样。   因为秦王想统一中国,所以就不应抵抗他的杀戮。我们倒想问问编导先生, 你们说秦王想统一中国,难道那六国就想分裂中国不成。   七个国家诸侯,哪一个不想灭掉其他国家而统一华夏呢?   就算齐楚燕赵韩魏没有统一天下的军事实力,凭什么齐楚燕赵韩魏就没有统 一天下的道义权力?凭什么就必得站在秦一边去反对齐楚燕赵韩魏呢?凭什么齐 人楚人燕人赵人韩人魏人就该“卖国”,而独有秦人有权“爱国”呢?(别忘了, 齐楚燕赵韩魏之人也是当代中国人的祖先)。   从史实上看,完成统一的之所以是秦国而非他国,不是上帝降旨,天命成全, 不是秦王对治下百姓行仁政,特别得人心(连电影中也未敢表现这一点,从秦统 一天下后的所作所为而看,也没有仁政这回事)。不过是因为秦军强过其他国家 军力而己(这点影片渲染得很充分)。因此,影片给予秦王“天下代表”的“专 利权”,依据的不过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而已。   照这种逻辑,那么世界走向全球化过程中的今天,就是哪个国家最有强力, 我们就该支持哪个国家统一世界?   记得毛泽东曾尖锐指出:不是英雄创造历史,而是奴隶创造历史。   从电影中看,却是“英雄”创造了历史。瞧,秦王是英雄,刺客也是英雄, 秦能不能统一中国,取决于秦王与刺客的个人角力。尤其取决于剌客无名的一念 间。至于“奴隶”(下层),要不就是被杀戳的无助羔羊(赵国百姓),要不就 是驯服的杀人工具(秦国士兵),均无一点主动性。这不是在宣传“英雄创造历 史”的“英雄史观”也即“唯心史观”么?   从政治角度看,这种主题思想是站不住脚的。   笔者也悟出了“天下”一词的奥妙:一部中国古代史,帝王将相们连年混战, 屠城掠地,都是打着“为天下”的旗号来进行“家天下”的争斗的。   即,实际上为一已私欲,旗号上为天下苍生。打个比方,在许多“英雄”看 来,“天下”是个多娇的美女,他们为了抢占“美女”而互相厮杀。“英雄”们 振振有词地宣称,他们是真心爱美女。他们的确是“真心”,这点上我们并不怀 疑,可是,“美女”就一定需要强奸者的“爱”吗?   秦始皇由于缺乏经验,他还不象后世皇帝那样假仁假义。他屠城掠地之时, 并不讳言是为了一己私利要建立“子孙后代万世之业也”。   但不要紧,当代韩非子们为他补救来了:办法是搅浑水,抹掉“家”字,只 摆出了“天下”两字给大家看。   悟透了“天下”后面隐藏了个“家”字,就有点象鲁迅先生《狂人日记》中 的主人公,在印满“仁义道德”的史书上的字里行间,看到了“吃人”两字。   影片镜头:秦王居然把剑甩给刺客,背对刺客,让剌客自行决定杀不杀自己。 于是乎,一个“天下为公”“公而忘私”的形像矗立起来。   我们不得不提醒编导:秦王毕竟不是共产党,不能用宣传我党优秀人物的规 格来描写他。   镜头:秦王激动地大呼“我悟到了……用剑的最高境界是不杀,是和平”。   以此类推,吃饭的最高境界是不吃,是饥饿。   看书的最高境界是不看,是文盲。   劳动的最高境界是不动,是懒惰。   ………谢谢编导,给大家提供了一句搞笑经典。   且慢,这不太象搞笑,这倒象在搞阳谋。   秦王呼吁了“不杀”与“和平”后,便杀掉了剑客无名。尽管这之前剑客无 名被秦王这一套“不杀”高论所感动,饶了秦王一命。   说到底,秦王统一“天下”其实全靠杀戮,杀无名之前是如此,杀无名之后 依然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呵!统一后秦始皇大筑阿房宫,劳民伤财,焚书 坑儒,“褚衣遍道”“偶语者弃市”,阴风惨惨,杀戮不止。“天下”倒是“统 一”了,“和平”又安在。老百姓们忍无可忍,所以才有陈胜吴广起义,才有刘 邦入关告父老书曰:“天下苦秦久矣”。   让杀气最重杀人最多的秦王大谈“和平”与“不杀”,编导真敢搞黑色幽默。   忽发奇想,如果有时空穿梭机,赶快把这部影片送至秦代,让陈胜、吴广、 刘邦、项羽受点教育,明白“秦王”等于“天下”,等于“统一”的“真谛”。 不晓得陈吴刘项会不会幡然悔悟,学习剌客无名,抛下兵器,闭目受戳。   “封建帝王赞颂曲”奏鸣了若干年,如今以《英雄》为里程碑,走到一个新 阶段。   过去,以《还珠格格》、《戏说乾隆》等为标志的帝王影视,把皇帝写成温 厚可亲、慈祥爱民的样儿。虽是公然造假,但毕意还在刻意回避帝王残暴的那一 面,说明编导也明白暴戾总归不好。如今《英雄》则赤裸裸地摆出帝王暴行暴戾 一面大加歌颂。“封建帝王赞颂曲”演奏到这个乐章,算是“图穷匕首现”了。   两组镜头相映入眼:一组是军强马壮的秦军的凌厉箭雨漫逃邙来,摧毁一切。 另一组是手无寸铁、奔跑哀号着纷纷中箭惨亡的赵国百姓(影片不是同情后者而 是让后者衬托秦军的军威)。影片把全副武装的军队大规模杀戳平民百姓的过程 拍摄得如此威武雄壮,拍摄得如此诗情画意,拍摄得如此大义凛然,拍摄得如此 津津有味。真真是令人耳目一新了。   新在何处?回顾新中国影视史,从没有哪部影片胆敢把军队屠杀平民的事迹 当成歌颂对像的,从未有哪部影片胆敢把杀戮平民的军队当成正面歌颂形像的。 杀戮平民的事,一般都是影片中的反面军队干的。而《英雄》则在新中国影视史 上首创奇观,把军队杀戮平民之事“英雄”化了,“美”化了。   当年的秦军敢这么干,并不奇怪。可是当代的编导敢这么歌颂,真是奇了。 他们凭借什么?   或许是,他们认为经过多年的“封建帝王赞颂曲”的催眠,广大观众对封建 帝王的信仰已达到了影片中章子怡扮演的婢女程度:“虽然我不懂事,但我的主 人说的话总不会错的”。所以只要你戴上皇冠,你做任何事观众都会拥护。   但是他们错了。别忘了,当年发动辛亥革命抛头颅洒热血推翻帝制的先烈们 的传人尚在,当年发动五四运动请来德赛两先生抨击封建余孽的新青年的传人尚 在,当年发动新民主主义革命南征北战推翻三座大山(有一座就叫封建主义)的 战士们的传人尚在。   恰好荧屏上演《射雕英雄传》,元军攻下花剌子模城市之后,打算屠城。郭 靖冒着顶撞成吉思汗的危险,要求饶恕城中平民。请注意,这些平民甚至不是郭 靖的同国同族人,郭靖保护他们,仅仅出自一个朴素的观念:军队不应屠杀手无 寸铁的平民。这体现了主流侠文化中对侠客的定位:侠客往往站在统治者的对立 面上,往往锄强扶弱,代表民间,为民请命。   《神雕》中的郭靖,面对强大的,最后统一了中国的元军,坚决抵抗,苦守 襄阳,终以身殉。《英雄》中的残剑,面对强大的,最后统一了中国的秦军,不 但自已放弃抵抗,还阻碍别的剑客抵抗。   就这样,整个影片的基调:宣扬着对强者(秦王)的祟拜,谄媚,忠诚,表 现着对弱者(赵民)的蔑视、杀戳、践踏。   媚强欺弱!“侠客”影片乎?“鹰犬”影片乎?   有“帝王情结”的中国人不少,有“暴君情结”则为其中少数极端者。   “帝王情结”就是对“想要谁就是谁,想要什么就是什么”(阿Q语)生活 方式的潜意识倾慕。“暴君情结”就是对“想杀谁就杀谁,杀得人越多越痛快” 生活方式的潜意识倾慕。   镜头:秦军杀戮前,必齐呼“疯”,在大杀戮前,则必齐呼“大疯”。那专 横天下、杀戮天下的暴戾气概,真真令一些观众热血沸腾,心驰神往。恨不得早 生数千年,为阵中一员,挥戈跃马,大开杀戒,痛痛快快“疯”上一阵。   最近中央电视台一个专题节目里,心理学家解读一种流行时尚——“食人鱼 (鲳)成观赏宠物”。即把食人鲳与若干条小鱼丢进鱼缸,欣赏食人鲳追逐、撕 裂、吞噬那些小鱼的过程。心理学家解释道:有些人就是要欣赏它的残忍程度, 它越残忍越能满足人们的心理。   这种血淋淋的,残忍的表演,有人居然会油然而生“美感”“快感”。为什 么?从行为科学角度分析,表演要打动观赏者,需借助观赏者的“借代心理”。 观赏者感同身受地体验着剧中角色的喜怒哀乐,这才产生吸引力。问题在于:观 赏者为什么不定位于被吃小鱼的体验,而定位于食人鲳的体验呢?   原因一:人性本能趋利避害,替小鱼设身处地,就会自寻不愉快。所以多数 人为避免滋生无益之烦恼,选择了避而不观(俗话“不忍心”“惨不忍睹”)。   原因二:暴力倾向较强、攻击性较强的人,恰好与食人鲳行为产生共鸣,自 会定位于食人鲳。食人鲳的“大疯”行为,实现了这些观赏者潜意识里隐藏的但 现实生活里难以痛痛快快实现的暴力倾向,借代心理使这些观赏者满足了“美感” “快感”。   对这种赏鉴他人(物)痛苦的心理,鲁迅先生当年批判国民劣根性时沉痛地 说,他很怀疑有些中国人潜藏着一种嗜血性。时至今日,这句话仍然振聋发聩。 (摘自《杂文选刊》2003.2期《从“食人鱼”流行看大众心理》黄波文)   “暴君情结”就是“食人鲳情结”,其核心理念是:只有杀戮他人自己才有 活路;只有施虐他人自己才有快乐;只有掠夺他人自己才有富裕;只有压迫他人 自己才有地位。一言以蔽之:他们把人压迫人、人剥削人这种历史现象视为当然, 而且渴望推向极致。(当然,行为一脉相承,旗号可以变幻)。   有“暴君情结”( 即“食人鲳情结”)的人,对他人的斗争攻击性极强, 排他性极强,反社会心理极强。他们无权则易为暴民(如视他人命如草芥的张君 一类人物,如一言不合则拔刀捅人的小青年),有权则易成暴君(如某些地方搞 小土围子的土皇帝如“三盲院长”姚晓红)。   《英雄》类文艺作品所美化的“暴君情结”(即“食人鲳情结”)在观众心 灵中的潜移默化,已经让我们社会遭到报应了:眼前明显的恶果——“青少年犯 罪上升”、“黑恶势力嚣张”、“恶霸领导施虐”、“单位窝里斗激烈”。长期 潜在的危害——毒化国民性,滋养(鲁迅先生曾揭示的)劣根性,令中国在民主 法治历史进程上,多了许多(思想意识)障碍。   休看《英雄》喧嚣一时,中国总是要进步而且确实在进步的。过若干年后, 民主法治观念浸润人心,广大观众素质普遍提升后,这部为封建专制“招魂”, 为封建暴君“造神”之影片必被钉摆上历史耻辱柱。   会有这么一天的。 【丝露集】∽∽∽∽∽∽∽∽∽∽∽∽∽∽∽∽∽∽∽∽∽∽∽∽∽∽∽∽∽∽ ◆             土楼风情——铜针                ·何葆国·   “不来喝一口,你?”他问道。   他喝酒的时候,总是这样问她,而她总是在梳弄她的发髻,用微微一笑把那 个“不”字写在眼里。   她是客家人,会听而不会说闽南话,更重要的,她是个内向沉静的小妇人。 在他有限的文化常识里,客家妇人差不多都是这样,能干,能忍,不爱说话。确 实,每天晚上他打开泥封的小酒瓮──那是她自酿的客家红酒,喝上那么一牙杯 的时候,她总是默默坐在一旁,梳弄她的发髻。   在他这个福佬(客家人对闽南人的称呼)看来,那是一种很有古趣的发式。 左右两鬓向后掠去,额上垫一只发垫子,后脑勺部分隆高起来,下端在后颈处微 微上翘。一根大红毛线缠在那高耸部分和上翘部分的中间,红红的很鲜艳,还有 一支蝶形的金属发针别着,使整个发式翩翩欲飞。她那小巧的发针是黄铜的。每 天晚上,在丈夫独个喝酒的时候,她就把铜针摘下来,夹在一支手的指间抚弄着, 另一支手解开大红毛线,但是随即又把它缠上,只剩下铜针在手里灿灿地闪亮。 她好像对铜针有着特别的感情。   “你总爱玩那物件。”丈夫说。   “你总懒得跟我说话。你说客家话也行,我能听懂。”他又说。   最后,他举高牙杯,一挂红艳艳的小瀑布从牙杯口倾泻下来,全落进了嘴里。 这种客家红酒里有不少酒糟,进入肚里似乎还能继续发酵,总是使他的肚子欢畅 地咕噜响。但他的心头上却总有一层淡淡的悲伤,酒是涤洗不去的。于是他便叹 气,真实而又略带夸张地叹气。   这时候,她眼里便闪现出一种小鹿般不安的神色,手颤颤把发针别上,然后 轻手轻脚地收拾桌面。他不声不响地看她忙,他很想说几句话,只是想,并没有 说出来,就去睡觉了。   过会儿,她也来了。   她像一只小猫一样,安静地偎依在他阔大深厚的怀里。她的身子偎得他全身 愉快地发热。   “你为甚不跟我说说话?”他说。   “你不会闽南话,就说客家话,我能听懂,我说不来但是我会听。”他说。   “你看,你说不来闽南话,但是你也会听,我们一样样的。”他又说。   她不说话。她只是暗暗地挪动身子,让自己跟丈夫偎得更紧一点。她能听清 楚丈夫的心跳。在宁静的夜里,丈夫的心跳是唯一嘹亮而亲切的声音。   去年春茶季节,他到山背后的客家圆寨里收购茶菁。于是有了这桩姻缘。他 早十年就有了结婚的强烈念头,那种欲望不时使他睡觉像炒茶一样,翻来覆去。 他从小是孤儿,几个堂叔伯虽说同村,这等终身大事,却只有靠自己打拼。他以 制茶、贩茶为生,但是自己只承包到几亩茶地,每逢茶季,他还需要到各村寨收 购茶菁,然后制出七、八百斤茶叶,带到县城卖掉。   那一天,他怀揣五千块钱,到山背后的客家圆寨去。看起来,事情似乎有些 传奇色彩,实际上没有什么波折,仿佛一切都已由命运安排妥当,他只不过来完 成一下仪式罢了。   最后他没有收购一片茶菁,而把五千块钱如数交给了刚刚认下的老岳丈。他 空手而归,但心里满载希望。   晚饭时,他买了一瓶五星啤酒,很有兴致地喝。   大堂伯来了。一对眼珠从松弛多皱的眼睑里凸出来,艰涩地轮转着。   “听说你找了个客家婆?”他说,“你想妻想疯了是不是?”   他像所有下辈一样谦恭地微笑,他说:“阿伯,你也来喝一杯”。   “牛尿一样的,我才不爱喝。”大堂伯说着,已经坐下来,理所当然地让他 倒满一碗啤酒,然后又说,“你真是的。你不怕被骗了?”“哪会?那座圆楼我 去过很多次,都很熟。”他说。   大堂伯喝了一大口啤酒,点点头,既对啤酒也对堂侄的回答表示满意。他又 喝了一大口。“你见过那个妹子没有?”他说。   “见过。怎没见过?长相很水,也很能干活。”   “那就好。”   堂伯的智慧也就仅此而已。他没再追问,那人为何要急匆匆把女儿换成五千 块钱。实际上,他也不明了,也不想明了。终于要有一个老婆了,这种念头使他 更加没有智慧,只是专心致志地想象有女人的种种好处。   十几天之后,没有繁琐的闽南乡村婚仪,一串鞭炮尚未炸完,他的小屋就已 变成了新娘房。   晚上,一桌酒,来了村长和堂伯们。不知为什么,他竟也喝得昏昏乎乎的。   第二天,一个堂婶特意上门,把他拉到一边,关心而神秘地问:“有没有落 红?”   他盯她一眼,不说。   两个人的日子就这样过去,好像山上的一丘茶树,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舒 展枝叶开始新的一天,而当太阳落下山,便在苍茫的暮色中轻轻摇曳一天的疲倦, 然后沉沉睡入黑夜之中。   他对她只有一个不满意,就是她太不爱说话了。   “你为甚不跟我说说话?”他说。   “你都不想跟我说说话吗?”他又说。   “想的。”她终于说话了,说的是客家话。   他微笑了,说:“你看,你说客家话,我说闽南话,我们互相都能听懂,不 用聘请啥货翻译官呢。”   她低下头,羞涩似地微笑。她从发髻上摘下发针,那黄灿灿的铜针夺去她的 心神,使她又石头般沉默起来。“你总爱玩那物件。”他说。“你怎不说话了? 那有啥货好玩的?”他又说。   “我妈娘留给我的。”她说。她很庄重地抚摸着铜针,仿佛在抚摸亲生的儿 子。   “我妈娘很早死了。”她说,声音显得有些凄楚。   这时候,他反而不爱说话了。他心里确有一些不高兴,提到爸妈的事,他总 是会莫名地不高兴。   “我妈娘……”她说。   “别说了。”他说。   她惊讶地看了看他,那神色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似的。她低下头,盯着手上的 铜针,那一道黄灿灿的光芒使她想躲在哪儿哭一哭。   日子就这样过去着。   很多时候,他在茶园里干累了,在一棵茶树旁坐下来,看着山下自己的三间 土屋(有时还能看到她走出屋子,给小鸡们搬秕谷,或者从屋里挑出半桶的尿, 在屋前的菜地里浇菜),心里渐渐升起一种惆怅,好像茶树枝上生出的那种褐色 带红斑点的小虫子,一点一点地啃啮他的心。   她在门槛上坐下来,手立即不由自主地伸到头上,并且一下子摸到了发针。 发针使她的手掌心有一种粘重的感觉。她把它摘了下来。那黄灿灿的光亮,仿佛 就是一段闪烁不定的往事,她不想追忆什么,但是铜针一直在眼下闪烁,不可抗 拒地要勾起她的回忆。   丈夫回来了。手上抓着一卷蛇皮袋,正穿越田埂。她忙把铜针别上,走进屋 去。   等丈夫进了屋门,桌上已经摆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蛋面。她一直在锅里热着, 希望出门的丈夫一回来就能够立即享用它。   他把手中的蛇皮袋子往屋角一扔,屋子里好像腾起了芬芳的茶味。那是他装 茶叶的袋子。他一屁股坐下来,眼睛停在那碗蛋面上,袅袅上升的热气像是粗硬 的线线,硌着他的眼。他板起了脸。   她想说话,但是张开嘴,却还是没说出话来。   “我出门两天了,你也不问问我情况怎样?”他说。   “你就光光会给我吃的!”他又说,叹了一口气。   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乖乖站在一旁,甚至连气不敢出了。   “我这次在山城那店里住夜,你猜猜出了啥货事情?”他说,“那老板的骚 女儿半夜跑到我房里,说要跟我睡一觉……”   他停住,他是故意停住的。他想看看她的反应。可是她依然没说话,脸上像 一泓止水,连一点涟漪都不起。   他很失望,他说:“我抱住了那个骚婆……但是我马上放开,把她赶走了。”   他说的全是实话。那时他很冲动,女人那种热烈如火的骚劲,他还从未在妻 子身上领受过。但是他最终克制住了,事后他也不明白,自己居然有那么大的克 制力。   “就是这样。你不相信吗?”他说,定定地看她。   她的睑上依然是一泓止水。   “你怎不生气?”他生气了。   她摇摇头。   “假如我跟她睡了,你也不生气吗?”   她点点头。   他狠狠咬了咬嘴唇,眼睛刺一样盯着她的脸,又从她的脸转到她那头上。这 时候,那客家人特有的发式在他看来,那么不可思议,就好像她的人一样。铜发 针在她头上灼灼闪亮,因为黑发的衬托,似乎显得更加闪烁夺目。他真想把它拔 下来,丢掉或者拗断。   她一定有过什么难言的往事。他想。这样一想,一切都可疑起来了。他想, 该找个时间跟她老爸聊聊,跟她同土楼的人聊聊,说不定就能撬开她的嘴了。我 一定要撬开她的嘴,她的过去我不计较,他想,我只要她从现在开始跟我说话, 说话!   “你不给你老爸捎点物件吗?”山城回来后的第三天,他吃过午饭,一边用 火柴剔牙一边对她说。   她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有话要捎吗?”他说。   她想也没想,就摇头了。   他到村里小店子买下两瓶绵竹大曲,爬坡过岭,来到了山背后的老岳丈的家。 老岳丈住在一座巨大的圆土楼里。这种恢宏的土楼是客家人的普遍住宅。走过大 门厅,对面是祖堂,中间是圆圆的天井。一楼都是灶间,二楼是杂藏间,三楼开 始才是卧室,这些小房间环环相连,围成了一座大圆楼。只要唯一的大门一关, 里边便俨然是一个小小的王国。   老岳丈看着他把两瓶酒摆在桌面上,用夹杂客家话词汇的闽南话说:“我不 爱‘食’这酒,我们来‘食’点红酒,这酒我就剩着送人。”   “等吃晚饭时再‘食’。”他也蹦出了一个客家话词汇。   老岳丈站起身,要往壁橱里拿碗,听他这么一说,就坐下来,连声说:“也 好、也好。”   他看了看这位丈门爷(客家话,岳丈),发现他比前些日子更瘦得像老山猴。 他早就知道,他爱赌博,总是欠债,过着挖东墙补西墙的日子。这些天,恐怕又 赌了,又输了。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他急迫的要把小女儿嫁给他,只收五千聘金, 其余仪式不论,一定是为了还赌债的。他想起他当时说的话:“望你人朴实,女 儿嫁你这样的老公,这世人我就落心了。”话是这么说,但主要的怕还是因为我 能帮他还赌债。   窄窄的灶间,两人都沉默着,使灶间变得似乎更窄。   他在心里回想着,几次想开口,都说不出来,大量闽南话和少许客家话好像 在喉咙里熬成了一锅,粘粘的倒不出。他忽然想到,老婆总是不爱说话,有时候 可能也像我现在这样,想说,硬是说不出。他接着就想老婆了。   “来人客啦!”灶间的半截腰门外,有人用流利的闽南话大声说。   他抬头一看,是这里的村长阿本佬。   阿本佬开门走了进来,他满脸油光泛红,仿佛刚刚美餐一顿还来不及擦脸。 他知道他几乎每天都这样。他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已经搬到土楼外边的一座钢筋 水泥的洋楼里。 “你真有孝啊。”阿本佬操着流利的闽南话说。   他笑了笑。   老岳丈凄惶地站起身,请座不是,让座也不是,只有一脸挤出的谄媚的苦笑。   阿本佬转头看了看老岳丈,歪了一下嘴。他觉得这个嘴歪得神秘莫测意味深 长,但是他无法洞悉其中的奥秘。 “好久不见你了。”他打客套说。 “我到山城去了,还到漳州十几天。”阿本佬说,“你晚上住下来吧?” “嗯。”他说,“明早再回。” “好,好,好。”阿本佬说,“你们谈,我在别处溜一溜。”   阿本佬走了,顺着廊台走了一圈,他从窗棂看到他两手剪放在背后,悠悠晃 晃走出了圆楼。   “阿本佬这人……”他说。   老岳丈叹了口气,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怎了?”他说。   老岳丈又叹了口气。   一轮巨大的红月亮从那边黑黝黝的山头爬出来,满山茶树仿佛一群婴儿,在 母亲的照拂下,熠熠生辉而又无比安祥。   他好几次不由自主地站住,认真地看那红月亮。今晚的月亮为什么那么红? 那么红的月亮,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他想,大自然真是不可思议,也和人一样, 不想还好,一想就不明白了。   他回答阿本佬时说“明早再回”,但是跟老岳丈一起吃了晚饭,喝了两碗红 酒,喝了无数杯茶,两人一直比赛着不说话似的,他便打消了主意。这时候,他 想,老婆可能已经睡觉了,这个客家婆为甚不爱说话呢?他忽然笑笑对自己说: “你又想这问题了!”   红月亮升上中天,渐渐转为澄黄,像一杯浓茶的颜色。这便是他最熟悉的颜 色了。他借着月色往家奔,下了坡就该到家了。他站在坡上,望下看,他家的屋 顶朦朦发光。   他家在坡下,单家独户,三间土屋一字排开。这时候,卧房的灯还亮着,正 很温馨地召唤着他快步走去。   他走近卧房,忽然听到里边有个男人的话声,脑袋里顿时轰隆一下,又一下。 “你老公今晚是不回来了。”是阿本佬的声音,说的是客家话,但他都听得 懂。他想起老岳丈的叹气,难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把一只耳朵靠在土墙上, 一只手不知不觉中抠进了土墙。   “我不会亏待你,我从来不会亏待跟我相好的女人。”   “你别认为钱多,就可以由着性子来。”   “哼哼,你不干算了,我把以前的事传出去,哪天传到你老公耳里,哪天就 是你的死日。”   “他不会……”   “哼哼,那就试一试,哼哼……”   “你别过来……”   砰!他一脚踢开了门。   房里的空气顿时像是凝固了,只有一束愤怒的目光和一束恐慌的目光和一束 羞惭的目光相互交接着。   阿本佬的衣领被紧紧揪住,两腿这时候变得非常没有力量,整个人一直要往 地上瘫倒。 “我要杀死你。”他说,“几次了?” “就大前年……一次。”阿本佬用闽南话说。 “一次!?” “不敢骗你,那时他老爸赌输我八百元,她自己愿意的……” “真话!?” “你问她……”   他转头看她。她坐在床上,两眼蓄满泪水,顽强地迎住他的目光,那神情像 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过去的,一笔勾销!”他大声说,他虽然是对着阿本佬说,但他是说给她 听的。   她扑倒在被子上,轻轻地啜泣。   “过去的,一笔勾销。”他说,“但是今天你被我抓到了,今天就是你的死 日。”   “你别,别……”   “我干你佬,我要杀死你!”   “有事好商量……”   “我要杀死你!”   他揪着他的衣领,把他软泥泥的整个人从地上提起来。   “我要杀死你!”他说。   老婆止住啜泣,坐起了身。她头上一片散乱。他看到她那发针掉在床沿,正 黄灿灿地闪亮。   “你说,你要怎么死?”他说。   “你不用杀他。”她说,她从床上捡起发针,满怀深情地看了一眼,“我妈 娘给我的童贞,被他拿去了,索性这根铜针也给你。”   他不明白地看了老婆一眼。   “我一直寻思,把这根钢针刺进他的眼里,或者叫他吞进肚子里。”她说。   他明白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他从老婆手上拿过那根黄灿灿的铜针。   阿本佬两只眼像死鱼眼一样,僵硬不动。   “让你尝尝瞎一只眼的味道。”他说。   “别,别……”   “怕瞎眼难看是不是?干你佬!”他说,“那就吞下去!”   “我……”   阿本佬张开嘴巴说话,他趁机把钢针捅进他的嘴巴,一直推入喉咙。阿本佬 好像被鱼骨哽住,叫不出声,他一松手,整个人便瘫在地上。   “滚吧。”他踢狗一样踢了一脚。   阿本佬哆哆嗦嗦爬了出去。   他把门关上,整个人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勇气直视丈夫。   “你都知道了……”她用客家话说。   他不说话,眼光显得有些忧伤。   这时候,月亮仿佛正走过窗前似的,从窗棂很看出去,月亮是两个,但随即 又浑圆成一个,在这房间里留下深情的一瞥,缓缓而过。   “你狠狠揍我吧。”她说。   他摇摇头。   “你啥时节到山城,跟那店子的女人睡一觉吧。”她说。   他摇摇头。   “你怎不跟我说话?”她说。   他想起自己以前多少次这样对她说,现在轮到她向自己说了。他微微笑了, 向她走去,搂住她耸动中的肩膀。   “你不揍我?”   “不。”   “以后也不?”   “为这事,永远不。”   于是她幸福地奔放地痛哭起来。 (寄自福建漳州) ◆               甘南行记                 ·习习·   (一)   白茫茫的杨花突如其来,拉卜楞下起了一场大雪,没有一朵到两朵到一百朵 的过程,纷乱的杨花在拉卜楞上空悠闲地飘忽起来。空中悬着的鹰踩着这样一团 落不下去的雪,也一定是惊呆了。一层一层的寺庙远了,金黄的更与天相接,赭 红的更庄重地落在地面。   杨花也迷了我的眼睛,拉卜楞又给了我一个神奇。厚重的木门打开,闪出小 喇嘛阳光一样纯净的脸,他的袈裟扑簌着干净的门槛,他的牙齿细密莹白。木门 又吱溜关了,说是喇嘛们正在草地上过香浪。从门缝里看,小喇嘛脚步轻快地上 着石节,几小撮杨花在他的脚边轻轻打着旋。   该是杨木吧,没有油漆过的木纹细腻润滑,木门上贴的67年的宣传标语字迹 清晰可辨,而我,那一年出生的人,现在已满脸风尘。拉卜楞一定是在尘世的时 间之外,有它自己丈量时光的刻度。巨大的经轮在一抹阳光里半明半暗,谁能说 得清在下一刻里,它的哪一半会在太阳里亮着?杨花来来往往神奇又平淡。几朵 透明的花儿落在藏女的发辫上,她说还差一百个,她将磕够10万个长头,十万个 长头又怎样丈量生命的长度?大经堂外墙上那个神的耳朵现在听见了什么?我宁 愿猜想,它听见十万万朵杨花正在拉卜楞飘来飘去。   拉卜楞被杨花柔软,一种感觉也在我心中渗出,轻轻地把我浸湿。   而夜的月光更像水。那成群结队的杨花又似乎在某个神秘的时刻突然消逝了。 月光干干净净,还有人在月光地里磕着头。寺庙门口偶尔有几点灯,觉得那真是 多余。在月光下顺着时间的指针围着拉卜楞转一圈,藏人朋友说,你将有了难以 言说的加持,你将累计了无可计量的善德。在山脚下前行,朋友脚步窸窣,如落 叶的声音。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清澈而干净,他默念的六字真言在夜风里悠长。拉 卜楞一片澄净,寺院的铃铛节奏不一地响着,风把它们大小不一的声音送得或近 或远。我内心的静谧伴着一份喜悦正在声音的翅膀里悄悄翻飞。我想,所以宗教 是宁静的,这样它的声音才可穿越尘世,抵达遥远的地方,碰触人的心灵。站在 山坡上看着拉卜楞脚下的夏河县城,街灯忽明忽暗,藏人正过着他日常的世俗生 活。我想,他们随时一抬眼,目光越过他们的院墙就可看到依山而立的寺院,看 到一种光芒,那该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稳妥和幸福吧。  (二)   草坡上突然开满了成堆的花儿,五颜六色,壮观得很。只是奇怪开在一面的 山坡上,细看,才是纷纷扬扬洒上去的风马。想是才祭过山神的,风马一片一片 鲜艳地顶在草尖。看过去,山那头是祭祀过的鄂博,经幡在风里静静地飘着。遥 遥对过去,脚下的草地上躺着的是尕海,山神护着尕海,尕海是一片透亮的镜子, 云在里面游着,浓密的苇子像尕海的睫毛,在风里歪歪地倒过去倒过来。   “姜托措干!”、“姜托措干!”(尕海的藏语读音),藏族朋友喊道。尕 海也是神。牦牛是神,羊是神,尕海边上烂漫的花儿是神,从湖面上掠过的鸟是 神,风是神,突然飞过来的云也是神,藏人对任何一个生命和看上去不是生命的 生命 从内心深处充满了感激和热爱,我因此在他们的眼睛里不断看见纯净和明 亮。   尕海在错宁,错宁的意思是牦牛走来走去的地方。   远处,一座山头已经粘在灰色的云中,紧接着,错宁的雨也来了。雨线粗壮 密集,看得人喘不过起来。错宁的雨铺天盖地落下来时,你便看见了雄壮的牦牛 奔跑的速度,牦牛披着一身光滑温顺的长毛,刚才还在专心地不慌不忙地吃草, 顽皮的小牛犊在一边东张西望、跑来跑去。而大雨来时,那些小牛犊在母牛身后 也显示出奔驰起来的姿势,它们还没有长大的尾巴在速度里几乎要飞了起来。   想想错宁这个好名字,想着那些多得摩肩接踵的牦牛,它们一身油光光浓密 的长牛毛是不沾雨珠的,雨珠在牛毛上打滑,只是攒到牛毛尖上,再大滴大滴跌 到草上、花儿上,那又是大地和青草的好时光。雨珠在牛毛上溅落开就如同在牛 毛帐篷上溅开一般吧,瓢泼的雨里,那个黑牦牛的帐篷里,牛粪火就该旺旺的了。   雨还在下,我看见了最后一只牦牛飞奔下坡的身影,可那边天上,夕阳又在 云缝里亮了起来。不知刚才翻过山坡的那群牦牛会不会正在朝那里奔跑呢? (三)   到河曲马场,从车上下来,第一个扑倒在草地上的是聂合交巴。交巴甩掉鞋 子,伸展四肢,全身贴在草上后,笑容一下子绽开了。   交巴对草地的亲昵叫我感动。他在草地上爬来爬去,拨拉开一大坨一大坨牛 粪,翻翻这堆草,动动那朵花,草尖和花瓣摸着他的脸颊。   就想和交巴一样,也在草地上躺着、爬着。我的鼻息里灌进了各种植物的香 气。河曲马都去了远处了,躺在草上看天,天很低,触手可摸,不远处,云朵就 柔软地落在草地上,世界纤尘不染。爬在草地上,花儿满眼睛开放,花儿和这世 界一样高,满眼睛是花,就仿佛满世界都是花儿了。近近地看花,就觉得花儿也 是生灵,有羞涩的、有张扬的、有秀气的、有泼辣的,花儿和花儿们,花儿和青 草耳鬓厮磨,亲如一家。蒲公英鼓足劲绽放她的花脸蛋儿,花梗里是苦涩的白色 的汁液,藏族孩子说嚼着那苦汁就会嚼出泡泡糖来。它睫毛似的花瓣落了,就伸 展开毛绒绒的籽儿,草原上的风来去自由,那花籽儿想去那里就去那里了。马耳 朵的叶子全部在草地上警觉地立着,河曲马远了,就丢下这一草滩的马耳朵替它 们听南来北往的故事。花儿生在草地上真是幸福啊,那么多的兄弟姊妹,到处又 都是爱它的人们。说那种紫色的小碎花叫塞青梅朵,花瓣的数目是一个无可限量 的秘密,据说最幸运的人见过一百多个花瓣的,多么壮观的花儿,谁见到谁就会 得到天底下最幸福的爱情。如果摘一捧塞青梅朵放到奶桶里,牦牛的奶水就会源 源不断。遍地都是格桑啊,藏人说格桑是好时光的意思。花儿们盛开它们心里藏 不下的喜悦,草原上的好时光多得像星星。   就想若是草地上的一株草也好,心里盛满格桑,鬓上插一多塞青梅朵,穿一 双毛绒绒的蒲公英的花鞋子,云来了,就朝它摇头,雨来了就留两颗当水晶耳坠。 我这样想着就嘻嘻地笑了。   看着想着,云就真的来了,雨也来了。卓玛是早听见远处的风了,她刚刚把 草地上凉晒的奶疙瘩收进来,雨就跟着她的脚跟下来了。牦牛帐篷也刚刚扎好, 她的小妹妹才把更小的妹妹从草地上抱进来,她刚才也像长在草里的一朵小花呢。 在帐篷里看外面的雨,雨下得无拘无束无遮无拦。雨珠在花儿和青草小小的身上 唱着歌儿,花儿和草在雨水里跳着舞。看不见落下来的雨水,那么多的草和花儿 都张着嘴巴呢。风把雨丝儿斜斜地铺开,花儿们也一律斜过身子去,植物的清香 弥漫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它的浸润之中。   雨住了,草地新鲜透亮,闪烁着忙乱的水晶。那些走远的河曲马也该回来了。   (四)   是飘着的雾,不定睛看是看不清的,悄悄地飘着,一团一团,再浓一些就成 了飞着的细雨。人还感觉不来,可草已经湿了,草棵里藏着的每一块石头都显现 出了独特的色泽和花纹,仿佛讲着一个个重大和细小的故事。草原是润泽而柔和 的,经年的石头保持着它最早的形状。   摘起一朵满身雨水的小花,细碎的花骨朵像洁白的奶酪,想这草原真的神奇。 更神奇的是石头上自然形成的六字真言,雨雾里“喔嘛呢叭咪哞”的藏文字样清 晰可辩。喔嘛呢叭咪哞,你在藏区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它的混响,默念着的 声音响至内心,传扬至遥远的天际,从过去至未来,包容了永恒的时空,简单而 又盛大。自然界隐现出了这些声音的光辉,就如同这些说着“喔嘛呢叭咪哞”的 石头。拿一块石头放到摩尼堆上,这都是天上的石头,装满了藏人世代祷念的声 音。   雨下着六世贡唐大师的修行室。那里面朝天空和草原,脚踩旖旎的小山,空 中有莲花一样的白云飘过。大师的修行就该是如此的宁静吧,菩提树叶飘落,一 只小鸟的叫声就足以叫草地里每根草尖上的露珠喜悦地颤动。   酥油灯闪闪烁烁,外香寺静谧而空灵。像藏人一样,也向那个小小的磨盘顶 礼膜拜吧。在一个花儿们争相绽放的日子,一位辛劳的母亲磨着青稞,她3岁的 儿子踩在磨台上够着她的乳房吮吸奶汁,那一天,那神奇的一刻,它小小的一只 半的脚印就深深地印在了磨台上,他就是第三世巴仓活佛。我也用母亲的手,摸 一摸那对小小的脚印,我摸着的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神。藏地的神奇就是这样 干净而单纯。   雾里传来一个小男孩小鸟一样的声音,接着跑来了他,他的小藏袍已经湿了, 我们叫他,他用黑宝石一样的眼睛望了我们一眼,又跑了,他年轻的妈妈正在半 掩的木门里向他招手呢。   雨雾把外香寺湿透了,屋檐开始滴下水来,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落进一 排整齐的水窝里,水花溅开,满寺庙就响着丁丁冬冬的声音。   (五)   郎木寺依然安静而不紧不慢。这正是我喜欢它的原因之一。它小巧而圆满, 藏在高山之中,被山上错落的寺庙围绕,有木桥、清澈的江水、江上有小小的磨 房,但它却不知自己美得独特和自在。人们依然悠闲地生活着,一年过去了,这 里似乎不曾有些许的变化,透过江边小馆小小的木门,我又看见了院里卧着的那 个懒懒的黄狗,还有一园子青青的白菜。   还是走过那个木桥,进入甘肃的寺院。桥那边,四川人已经忙着做午饭了, 女人们在江边洗着白生生的水萝卜。   迎着风上山,再去看看天葬台。这一次我是知道有一条路的,可走着走着又 迷了。风好像是从山顶吹下来的,耳边能听清歪歪扭扭的风声。半山就有秃鹫起 起落落,鹰像空中滴上去的墨汁,一点一滴,久久化不开。想必正在进行天葬。   远处的山腰,雪白的经幡在无声地翻飞,灰云游移。看得清山坎上静立的秃 鹫,一动不动,目光冷静而辽远。果然正在天葬。天葬台上,几十头巨大的鹫忙 碌着。煨桑的青烟袅袅地在上空飘散,一个灵魂正在朝那里飞升。“喔嘛呢叭咪 哞”,念经的喇嘛像草里的石头,氆氇上长起了青草,他落在地面,用他空中的 的声音超度飞升的亡灵。   青草里的一条土路一直蜿蜒到山脚下的郎木寺小镇,那里炊烟袅绕,午饭的 馨香已经飘散开了吧。   那些吃够了草皮下的蕨麻的小猪娃们还在木桥上悠闲地散步,细小的白龙江 上跨着的磨房还锁着,沿途的青稞还油绿油绿的呢。那个藏女的腰压得弯弯的, 装满篮子的该是些什么呢?   郎木寺不知道,一个想念它的人来了又要走了。我还是一个过客,穿过不慌 不忙的郎木寺小镇,我依然孤单而落寞。站在路口,再回头看一眼,郎木寺还是 像一个闺房、一个少女的闺房,深藏在一片青草和鲜花之中。 【注】甘南为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 (写于兰州) ◆              电梯停电了                ·丁 言·      一片漆黑。   我伸出五指,什么也看不见。凑近脸前晃动了几下,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直 到几乎插进鼻孔里,才确定手的存在,鼻子的存在,以及我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 实体的存在。   这是在什么地方来着?   我努力回忆思考。应该是曼谷诗隆区索非泰尔酒店的电梯里。   怎么会到这儿来?   对了。曼谷邮报“周末好去处”栏目介绍这里正在举办荷兰摄影展览,在37 楼的展厅。眼下泰国正是炎炎夏季,气温高达39摄氏度。躲进高级酒店享受免费 空调,同时又能大饱眼福,精神物质双丰收。   出了什么事呢?我习惯地闭上眼睛。睁眼闭眼已没有区别。   奔驰车缓缓驶进停车场。警卫对我立正行礼。也许是对车行礼,因为S系列、 又是新款式,在曼谷不多见,到哪里都倍受呵护。左拐弯,上电梯,发现没有37 层。决定先到标明的最高层10楼再转换。电梯似乎很不情愿,哼哼唧唧地往上爬。 到了7层停下,进来一位身着白色制服的服务生,身子往下一挫对我表示问候, 手里端个空盘子。电梯们缓缓关闭,继续往上爬。   “先生您要去哪儿?”他看了一下电梯控制板,问道。   “37楼展览厅。”   “那么您应该到一楼大厅,然后转乘直达电梯。”他很热情,不等我点头, 熟练地先摁大厅键,随即又摁下他要去的楼层,8楼。小臂带动手腕牵动手指的 两次点击动作前后不超过一秒钟……   这就出了麻烦,很大的麻烦。对我可以说是一次生与死的经历。   刹那间,正在爬行的电梯发出一溜唱歌练声似的下滑音,又象是老年人打了 个其长无比的饱嗝后,嘎然停止。电梯内的照明灯眨了两下随即熄灭。顿时,明 亮的双眼失去任何视觉效果,好像被人突然从背后用手死死蒙住,没有一丝光线。   “啊……”我失声叫道。   怎么回事?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串问号:会不会是那服务生电钮摁得太快,造 成电路短路?会不会是这电梯年老不堪重负,走完了最后的路程?会不会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要镇静,莫慌张。黑暗中那服务生摸到紧急 呼叫按键,噼啪噼啪摁了几下。对讲机犹豫片刻,嚓啦嚓啦,传来一位女性声音。      谢天谢地,至少还能对外呼叫。   “技术人员正在检查线路,只需几分钟,”服务生告诉我。那口气,象联合 国医务室给所有头痛脑热的病人开泰勒农感冒药:“没有问题,过两天就好。”   但愿如此。我心里稍有平静,大脑随即转动开来。赶上电梯内遇险这可是头 一次。虽然电影电视上看过不少类似画面,那都是作为边吃边喝的旁观者。现在 正好可以切身体验黑暗的神秘效应,感受临危不乱的心境。这些都是极好的创作 素材。当年毛泽东在延安抗战时就号召作家们亲身体验生活创造好作品。   当然话说回来,也不可能要求每个人经历每一种事。更多的作品内容还是道 听途说再加上丰富的想象力得来,一样能糊人唬鬼。电影戏剧表演艺术里就非常 强调演员根据第二手资料进行间接体验。正因为如此,如果撞上亲身经历,是极 为难得可贵的,比如眼下发生的情况。   服务生把盘子放到地上,金属碰撞木版的清脆声把我带回现实。   电梯故障不外有几种可能:a)电路短路之类小毛病,换个保险丝什么的就 可以;b)年久失修,需要动大手术,要去原厂订购配件,又正赶上周末不开门。 c)两者都不是。找不到原因。   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封闭的电梯内,温度逐步升高。一线生存的希望似乎渐渐离我远去。黑暗开 始露出狰狞的面目,呲牙咧嘴地向我逼近。有些缺氧昏沉沉。   “怎么还没消息?”我耐不住了。   那服务生赶紧冲着对讲机又是一阵噼里啪拉呼叫。   “嗷,是停电了。正在启动备用发电机,”他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我屏住呼吸,侧耳捕捉任何轻微的响声。真的,头顶上隐约传来电机哼鸣电 缆抖动的声音,似乎层层向下传递。心里不禁踏实了一些。真要马上就出去,还 有点不情愿放弃这宝贵生活体验。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并试着沉入丹田,压在横膈膜下,再噘起嘴象吐烟圈一 般缓缓吹出。这是当年在话剧团采用的练声法,很有点练气功的效果。估计超量 吸入并且充分吸收氧气,有助于缓解大脑神经,调节情绪。   去年初从纽约转来曼谷工作。当地人不急不躁、一步四拍(四在泰国是好数 字)的热带生活节奏,对我的纽约式急噪性情有不少感化改良。开车摁喇叭少了, 虽然偶尔还是用它教训过分自由化的突突三轮车;办事排队有耐心了,随身必带 索尼掌中宝看言情小说;脏话粗话不太出口了,当地人与世无争的生活,招牌式 的友善笑意,不时让人感到如同含了瑞士Aicola润喉片般清爽。   我很钦佩自己眼下的表现。真正是临危不惧呢。这种生与死的临界经历,会 使人的心理承受力出现质的反应,对生命的意识变得模糊。有血有肉的心灵似乎 从此裹上一层盔甲,一切都很淡漠,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战场上死里逃生,致 命车祸或是病危多时,但最后又捡回性命的人,大多是这样。甚至连进了一趟局 子或监狱,也会产生“过来人”的感觉。   晚上要找个好餐馆尽情品味人生。泰国咖哩螃蟹,日本寿司,还是韩国烤肉? 中餐就算了,油水太大。说是不用味精了,又发明了鸡精。   咦,电机声什么时候消失了?   周围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装进棺材埋到地下也不过是这么无声无息吧。我 的患难战友,那同电梯的服务生,居然一直保持沉默,仿佛用隐形术逍遁了。我 有点发毛,心跳加快。   “好像又没动静了,”我声音有些颤抖,在氧气越来越稀薄的电梯里竟象蚊 子哼哼。   那服务生在黑暗中拍打对讲机,又发出一连串我听不懂但牵系我生死的话语, 音调明显提高。在我听来,不谛是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壮烈献身前的最后呼 叫。   “备用电机用不上,因为这是部服务电梯。他们说待会儿技术人员会来橇开 电梯门。”   什么?!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感到被漠视存在,被无情抛弃。像只掉到枯井下的流浪 狗在哀伤嚎叫,人们却告诉它:别着急,待会儿就来救你。   这是服务电梯?所以就低人一等?所以关在这黑笼子里的人就不值钱?   橇开电梯门?讲得轻松!找不到电梯准确位置怎么办?电梯正卡在两层楼之 间怎么办?电梯门没电咬合太死扒拉不开怎么办?   滴滴汗水在脖子上汇成细流,沿着脊椎往下淌。腋窝早已湿乎乎了。什么亲 身经历,直接体验,让别人去创作好作品吧。我只要平安地出去。   坏了。突然想起还没有作一份正式的遗嘱。那种事咱华人最忌讳。财产不多, 真要公平分配也不一定容易。人寿保险倒是有几十万美元,保单却忘了存放何处。 那是当年在纽约被熟人连哄带骗的结果。可以想象那家伙双腿翘在办公桌上,脸 上挂着“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表情,心里琢磨着下次推销保险又有了活生生 的例子。   心理承受能力似乎达到极限。黑暗抑制大脑每根神经,希望被绝望全然吞噬。 恐惧如同静脉注射液渗进身体,分散流向每一根血管。每个毛细血孔都张开惊恐 的眼睛。我一屁股坐到地上,两手习惯地抱住脑袋。头皮发麻,浑身发软。一丝 灵魂出窍。   黑暗中,两个女儿披头散发向我奔来。   大女儿手里拿着大提琴弓,“Dad, hang in there!”   小女儿怀里抱着凯蒂猫娃娃,“Somebody call the firemen!”   老婆一脸怒气跟在后面:泰国怎么尽出这种怪事?找律师起诉索赔!   温度持续升高,四肢开始发凉,僵硬的身体象肉类加工厂冷冻车间倒挂的全 猪。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思维。失去了一切。   嘭!嘭!嘭!   好像是敲墙声。救援人员来了!我猛然惊醒,发疯似的用拳头敲打电梯墙, 把浑身的愤怒、残存的希望都集中到手上。我在这儿!快救我出去!你们这帮……   双膝半弯,低头驼背,我象只斗败的公鸡有气无力地走出电梯。窗户投射进 的阳光刺得双眼发花,头脑发晕。真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之感。左右张望,没 有医护人员推着氧气瓶焦急地等待,没有经理主管端着咖啡橙汁儿同情慰问,连 橇开电梯门的人也没和我打招呼,那表情,倒像我该向他鞠躬致谢。一切就象没 有发生。一切更象天天发生而习以为常了。   活见鬼。   沿着紧急通道一步一颤,步步颤颤地走到大厅,栽进双人床大的松软沙发, 眼珠直勾勾地愣神。周围的客人悠闲地进进出出,前台小姐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 电力没有完全恢复,但举架有三层楼高的迎客大厅里洒满柔和自然的光线,竟比 平时增添了几分神秘和魅力。   我闭上双眼。黑暗再次降临,但它不再可怖狰狞。因为我知道,只要睁开双 眼,光明将顷刻泻入心田。就这样,吧嗒,轻轻抬起眼皮。   没有经历过全然黑暗的痛苦,就难以珍惜光明的宝贵。再有想象力的间接体 验也很难。   真希望永远这样充满光明。 (寄自泰国曼谷) 【网里乾坤】∽∽∽∽∽∽∽∽∽∽∽∽∽∽∽∽∽∽∽∽∽∽∽∽∽∽∽∽∽ ◆         告别汉语——二十一世纪新华人的出路?[1]                ·欧阳昱·   1995年年底,我与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墨尔本办了一本华文杂志,叫《原 乡》。我在当时的发刊词中这样说:“本来生活在‘原乡’的人,现在来到了 ‘异乡’,在另一片土地上建立了自己新的家园。这样一个移植的过程,对我们 关于国家、民族、乃至文学、文化的观念都提出了新的挑战。‘原乡’何在? ‘异乡’谁属?我们是中国大一统的附庸‘海外华人’?还是新时代民族大融合 浪潮下产生的‘新澳大利亚人’?我们是人在‘异乡’,心回‘原乡’?还是人 去‘原乡’,心归‘异乡’?或是二者兼而有之?种种问题,值得二十世纪末我 们这一带飘零天涯的‘原乡’人深思。”[2]   时隔五年,进入2000年之后,这个杂志就办成了双语,摆脱了一半的中文, 到了2001年,干脆整个儿告别汉语,一头扎进英语之中,就再也没有出来[3]。 这一过程,有社会的因素,也有自身的因素,但说到底,是一种生存意志的选择。 既然连家都安在了海外,语言的“搬家”只不过是个迟早的问题。移民岂止只是 移“民”,它更是一个移“身”、移“心”、移“情”、移“文”、移“语”的 创造性综合项目。 To be (Chinese) or not to be (Chinese)?   最近买了本《人在旅途——於梨华自传》,看了后记得她说的这句话,“悔 恨自己来了,又懊恼自己回不去”[4]。推想起来,我们来海外写作的人在不同时 间不同地点不约而同可能多少都有同感,但我们跟她们那个时代的作家相比,有 一点根本不同,那就是既然来了,就要“manage to live”[5],而且要好好活 下去。因此,生存成了重大问题。我所说的不仅仅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式的生存, 而是艺术和语言的生存。要解决这个问题, To be (Chinese) or not to be (Chinese)是个关键。对我本人来说,这两个问题的解决几乎同步:1994-1995 年,我一面用英文创作长诗《最后一个中国诗人的歌》,一面申请澳大利亚永久 居留[6]身份。到1998年,该书出版后不久,我也拿到了澳洲国籍。这个创作/ 申请的双重行为本身至少说明两点:1。告别汉语,进入英文;2。放弃中国国籍, 成为“外国人”。观察一下自1989年前后“走向世界”的大陆作家,几乎都在走 这条路,也似乎都解决了这个问题。   然而,从更深处讲,这个问题远未解决,也不是换了语言和语境就能一蹴而 就的,甚至可能根本就无法解决。大体上,生活在海外的华文作家无不终日生活 在“三座大山”的压迫之下:语言、出版和市场。海外华文市场太小,几乎没有 出版社。虽然报纸层出不穷(悉尼和墨尔本就各有十来家),但最后都办成了免 费报或广告报(两者基本是同义语)。除了原来已在国内功成名就者外,居多的 还是无数默默耕耘的自耕农(自费出书者)和菜农(尊称是“专栏作家”,其实 是每周华文报刊一块小豆腐干15澳元左右的作者)。要摆脱这三座大山,靠汉语 吃饭的作家唯一的出路就是寻找靠山。“靠山”也是三座:大陆一座、港台一座、 西人翻译一座。能够靠上其中一座,或者三座同时都靠上,那就应付裕如了。这 方面做得比较好的应该是英国的虹影和美国的严歌苓,作品不仅在大陆和港台出 版,而且译成英文后销路也颇佳。有的作家干脆连中文出版都不考虑,径直通过 英译(或别的语种的翻译)进入市场,如澳洲桑晔的《龙来的这一年》[7]、英 国马建德《红尘》、法国高行健的《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指瑞典文)。 而对于直接用外语写作的汉族作家(无论什么国籍),没有靠山,唯一能靠的就 是自己的语言功底。写《Waiting》的哈金,写《Wild Swan》的张戎,写《The Lily Theatre》的王露露[8],还有裘小龙以及我等都是如此。   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改变国籍还是语境,所有的人都离不开“一个中 心两个基本点”,即以中国文化为中心,以面对西方读者/市场和填补西方对中 国各方面了解之空白为两个基本点。从这一点上来说,not to be Chinese的结 局依然还是to be Chinese。对于以外语写作的汉族作家来说,尤其如此。上述 三种人笔下的作品,没有不以中国人中国事(无论国内还是海外)为题材的。其 主要原因在于,写作对象发生了转移(主要针对占95%以上的白人“群众”)、 写作目的发生了变化(为了谋生),但写作主体依然局限在“中国性”里。生活 在澳大利亚(包括西方)的原籍中国作家或原汉族作家必须面临的现实是:他们 要么弃“汉”投“白”,要么“汉坚”下去,几乎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即双语, 这我后面将要谈到)。   而这,似乎就是他们(包括我)的局限。无论你怎么变,你就是无法揭掉脸 上这张中国皮、“我心依然是中国心”[9]的本性!在裘小龙的作品Inspector Chen Cao系列《A Loyal Character Dancer》和《Death of a Red Heroine》, 闵安琪的《河谂鹃》、《野生姜》和《Becoming Madam Mao》(当然她的 《Katherine》好像是以一个老美为主角?我没看)等,以及前面提到的那些作 家的作品中,都似乎放不下这颗“中国心”。我说“放下”不是指“割掉”或者 “忘掉”。我是另一种意思。我觉得作为作家,如果为族性所限,其实是很悲哀 的,就像在西方的中国厨师一样,只会做、也只做中国菜,东西永远也逃不出供 人“猎奇”、“采风”和“凝视[10]”的范围。当然,除了你自己局限自己,他 吃什么你就做什么之外,这种局限也来自西方,因为他要局限你,只让你做“东 方菜”吃。结果造成的是恶性循环:西方人眼中的中国人形像始终逃不出付满洲、 陈查理和苏西·黄的老套子。最近(2002年11月)《悉尼晨锋报》发表一篇评论 高行健《一个人的圣经》的书评,旁边竟赫然配上一幅19世纪华人头戴斗笠淘金 的丑陋形像,令人震惊之余而愤怒[11]!这与悉尼某报采访黄贞才时,坚持要她 穿中国传统服装、墨尔本某大报采访于京军时一定要他讲在中国“苦难”经历的 做法如出一辙。据于讲,是次采访因此而发生冲突,几乎流产。   要摆脱我们身上与生俱来的“中国特征”,也许我们需要向我们所在国的作 家学习。远的有三四十年代美国的赛珍珠,根本就是一个身上没有一滴中国血的 美国人,但导致她最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就是她以中国农民为题材,没有一个 西方人的《大地》三部曲。近的有澳洲的阿列克斯·米勒(《祖先游戏》)和尼 古拉斯·周斯(《红线》)。就连汉族的艺术家如导演吴宇森和李安等,都能既 拍中国题材,也能拍完全不涉及任何中国人事的“主流”题材,如吴的 《Face/Off》和李的《Sense and Sensibility》。如果中国歌唱家如澳洲的杜 吉刚能完全进入角色,出色地演唱《图兰多》中的卡拉夫,中国的作曲家如澳洲 的于京君能够直接创作几乎不掺杂任何中国因素的交响乐曲,为什么有着西方国 家国籍的原汉族作家就不能凭想象直接进入“主流”社会,创造出崭新的角色呢? 我个人很期望看到汉族作家笔下完全进入西方人心理世界的作品(我自己也以此 为目标),不仅像闵安琪那样“中国故事美国书”,而且“美国故事美国书” [12],或者其他国家故事其他国家书。总之,应该也必须摆脱专写“装饰性、边 缘性”[13]作品的束缚。这不一定意味着伟大,但肯定是对那种“我心依然是中 国心”之局限的突破。 “发展中作家” 在澳洲申请写作基金,作家被分成三等人:emerging writers(崛起中作 家),developing writers (发展中作家)和established writers(地位确立 作家)。也就是说,正如发展中国家一样,有一类作家的“阶级成分”是“发展 中作家”。以大陆作家论,有些是不出国就已经名满天下的,如北岛、杨炼、高 行健等,他们的作品,不用宣传,自有人为他们推荐和翻译,当属“地位确立作 家”。澳洲的桑晔在一次采访中对我说,他之所以能够“起点高”,是因为踩在 洋人肩上,得“洋”之助的缘故[14]。另两类成分的作家,基本上都是到海外才 起步,或者像我这样,出国之前小有发表(一首创作诗,几个短篇和一本译著)。 但一转入英文写作,就立刻“低人一等”,从头做起,成了“崛起中作家”。从 1991年来澳,打拼了十一年,好歹“混”成了一个“发展中作家”(现在也许是 “地位确立的作家”了吧,但是得去查查规定)。某种意义上,我很羡慕那些未 出国地位即已“确立”的人。另一方面,像我们这样写作的人,压力虽然很大, 但无任何包袱,还是能够甩开膀子大干快上的。十一年我出了20本书,这就是明 证。我想,像哈金(出国前似乎没有作品)、亚丁(出国前翻译了两部法语小 说)、程抱一(41岁起正式以法语创作)、瑞典的李笠、日本的田原,以及我很 可能还不知道的许许多多后起之秀可能也都有着类似经历。也许因为我个人的特 殊感受,我不大去注意那些已经功成名就,被西方人抱着不放的“著名”作家, 这次我编辑翻译的《砸你的脸》,就略去了上述很多“名”人。毕竟令我感兴趣 的还是那些被暗无天日地压在深山下的“黄金”[15]。我个人觉得,搞外籍汉族 作家作品评论的人,应该摆脱言必提某某名人、只谈成功作品[16]的心理习惯, 而把注意力转向新时代新天地新人物的新作品上。发展中国家需要扶持和援助, 发展中作家亦复如此。 没有书店的苦恼和有作协的烦恼 刚到澳洲时,一些大陆来的文化人还喜欢办杂志、开书店、搞书展什么的, 时间一长,杂志首先不办了(包括色情杂志),书展也不搞了,最后连书店也不 开了,墨尔本曾经先后有四家华人书店,开张后不几年就销声匿迹。现在能够看 到中文书籍的地方也仅有三家,其中两家还是澳洲人开的,一家是老华人开的。 很多书,包括前面提到的一些华人作家如马建、严歌苓、虹影、于梨华、聂华苓 等的作品根本就看不到,以致我一回大陆或到港台,都要买几箱子书通过海运寄 过来,或者到悉尼去买书,因为那儿至少还有好几家中文书店,但方式陈旧,拒 绝刷卡就是一例。   书店的问题跟买书直接相关。根据我这么多年海外的个人观察,得出一个结 论,“华人不买书”。这也许是愤激之语,但现实就是如此。当基本上大部分报 纸都是免费,随地可见、可捡,当一本杂志要卖七八块澳元(如《原乡》),而 吃个麦当劳也不过四五块钱,当所有的时间都用于打工挣钱、创造财富、原始积 累,书籍自然就摆在了末位。记得曾经在报上看到一个写作的华人夸口说,他花 四十多澳元买了一本书,仿佛应该作为英雄事迹载入史册,其实只要到澳洲人的 书店看看,花三四十元买书是常有的事,是生活中的一个部分。我就曾经在墨尔 本美国人开的Borders连锁书店看到一个澳洲男子挎着篮子,篮子里的书已经装 得满满的了,还在那儿一本本往里放挑选好的书。   1994年张贤亮来墨尔本,我问他书的销售问题,他不屑一顾。但在海外,作 者为了生存和推广作品,不得不努力推销自己的作品:在朗诵会、讨论会、作家 节、网上、电邮上,在凡是能够引起人们兴趣的任何地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出了作品,第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别人知道和阅读。没有书店卖你,你就只好自己 卖自己。来澳十年或十多年,华人的消费观念不能说没有改变,愿意花钱买豪宅、 靓车的大有人在。一掷千金的豪赌者也比比皆是。但提到区区一本小书,就无人 愿意掏钱,张口就要你免费赠送。当然,也有极少数买书的人,奇怪的是女性绝 对居多,而且大方。二三十块钱的书,说买就买,毫不迟疑。或许在“商战”取 代了真正战火纷飞的当今,男人都忙着打“商战”,无暇看书,倒是女性既有闲, 又有钱,成了真正的读者。联想到每次去墨尔本一年一度的作家节,出入其中的 观众,以及排起长龙等待签名的读者,几乎都是“奔5”、“奔6”、甚至“奔7” 的女性,真是让人感慨系之!   再谈作协。海外华人作协,到处都有。似乎谁想拉一杆旗,都是分分钟的事, 至于有没有实绩,例如出会刊、推荐奖励新人新作等,倒在其次。以至于产生一 种奇特现象,很多真正是作家、出过很多书的人,竟然不是作协会员(如澳洲的 桑晔、丁小琦)。当然,这在某种程度上与澳洲人的各种作家协会契合,即谁想 参加谁都可以参加,只要有兴趣就行,有没有“政绩”则无所谓。不同之处在于, 参加澳洲人的作协(主要是州作协)虽然不一定发表过作品,但需要交会费,同 时也可享受会费带来的每月信息,增长见识和知识,获得更多发表和获奖机会。 同样的情况在华人作协里却不大有。还不说时而有之的“争权夺利”事件。的确 令入会者和主办者都很烦恼。 海外民间 什么是民间?国内这两年谈得很多,“民间”一派的诗人把“知识分子诗人” 搞臭了之后,就把“民间”也“扶正”,成了“官方”,一时间“民间”文字满 天飞,大有遮蔽其他风格样式的势头。已经无所谓民不民间了。反正大家轮流坐 庄,五六年来一次。其实,我个人认为,真正的“民间”在海外、在海外坚持写 作的“崛起中作家”和“发展中作家”、以及一部分作品被大陆封杀的“地位确 立作家”之中。这些“海外民间”作家不像“地位确立作家”(被大陆禁止的除 外),东西两边讨好,大陆港台有人读,西方有人翻译,他们的东西则基本上两 面不讨好,不仅在主流社会,就是在“原主流社会”也是没有地位的。在大陆因 为没名气而无人关注,或者被归类在“海外作家”之类,如果先锋一点,就根本 不为保守的台湾和香港杂志所接受[17]。翻译这边就更不用说,中文没有“确立” 的地位,势利眼的西方翻译绝对不会光顾你。至于说用英文(或其他文字)创作, 你遇到的是强手如林的阵势和偏见的眼光。你想取胜,就得“卖痛苦”(文革一 类)、“卖破烂”(小脚一类)、“卖隐私”[18]、卖弄“民族风情”(不为西 人所知的民俗一类[19])来投其所好,供其消遣。如果批评西方制度,包括批评 已被西方立为“正统”的东西,如Frank Chin对Maxine Hong Kingston对《女战 士》的批评[20],你的东西就很难为主流接受。我们总以为中国有“审查”制度, 其实西方同样有,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已。你叫“审查”,他叫“editing”。他 不喜欢的东西,他觉得刺眼的东西,他认为没有市场的东西,他就会从文本中给 “编辑”掉!陈冲就曾抱怨在好莱坞拍片,他们的那种所谓“观众测试”,以及 请“各阶层的制片来看”,搞得她“都不知道原来完整的想法是什么”[21]。哪 里还有什么个性可言!   主流社会不仅通过“编辑”来处理你,甚至还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根本不 给你发表,让你永远“民间”下去。我原来曾经写过一篇文章[22],谈澳大利亚 英文诗坛和文坛中的“缺亚”现象。我发现,在上个世纪最后二十年所出的七部 大部头诗歌选集中,几乎清一色的“缺亚”,除了八十年代两部由女性编辑的诗 集之外(仅一个越南人和一个印尼人)。这当然不是澳大利亚没有亚洲诗人(根 据最近统计,澳大利亚华人人数为55.6354万人,华语成为澳洲第二大语言) [23],而是称霸澳洲文坛的白人眼中没有亚洲人。   其次,主流社会如果不喜欢你,对付你的方式就是保持沉默,使你陷于“民 间”不可“他”拔。记得王小波曾有“沉默的大多数”[24]之说,可我觉得,沉 默的不是大多数,大多数从来也没有沉默。沉默的是西方媒体。这个媒体如果看 不顺眼的,它会永远保持沉默。举高行健《一个人的圣经》为例。陈顺研的英译 本今年九月在澳洲上市以来,卖出12000册的好成绩,在美国有十五家大报评论, 但在澳洲居然只有两家报纸评论,而主要的《澳洲书评》杂志至今不置一词。而 且,即便加以评论,他们请的也都是所谓“中国问题专家”,好像中国人笔下的 文学不是文学,而是一个特别的政治专业问题[25]。这跟美国一家杂志 《Indiana Review》把我的英文诗歌和我翻译的一个大陆诗人的诗歌归在 “Writers of Color Issue”(有色作家专号)(2002年春季)一样,有着“异 曲同工之不妙”。   反观华人社区,他们对主流社会对华人精英的接受基本麻木不仁,比如一些 在澳洲文坛比较当红的华人作家,无论出什么作品,一般在华人报纸上都看不到 报导和书评,甚至闹出把艺术家性别搞错的事,如去年墨尔本有家华人报纸把悉 尼艺术家郭建说成是澳洲女画家!去年我采访悉尼的华人画家关伟,他就说他在 华人圈子中几乎没有知名度,而在澳大利亚主流社会,他前不久成为一家艺术收 藏家杂志的封面人物,被评为澳洲50个“最具收藏价值的画家之一”。久而久之, 在这种情况下的“海外民间”写作者等于是生活在几重夹缝之间,苦不堪言[26]。 不可能两边讨好   长期以来,我们看到这样一种现象,西方人中一片声叫好的,到了中国人堆 里,虽然不至于一片声喝倒彩,至少不会同样起劲。《藏龙卧虎》就是一个显例。 我没有碰到一个澳大利亚人谈起这部片子时不眉飞色舞,交口称赞说:I love it!也没有碰到一个中国人提起这部片子不摇头的,除了台湾人之外。《上海宝 贝》也是这样。大陆一禁,居然在全球(主要是西方)“行销”起来。至于说到 当前大陆走红的一些作家,如池莉,据说每本书可卖十几万到几十万册,但我在 “雅虎”英文网站做她英文名字的关键词搜索,居然连一条消息都看不到。我不 想在此探讨其深刻的文化原因,只想指出,从写作策略考虑,作为写作人,希求 两边都讨好只可能是一种奢望。也就是说,必须作出决定:汉族作家为广大的白 人“群众”写作,就不能过多考虑是否能够为更广大的黄人“群众”接受。反之 亦然。 双语的困境   林语堂是中英双语俱佳的作家,但我今天读他,却不怎么读得下去。我希望 看到更多别的东西,更多“双性”的东西,不仅仅只是双语,而且还有双心、双 语境、双文化的冲突和融合等等,就像我在最近出版的第三本英文诗集《双心、 双舌和雨色的眼睛》[27]中所表现的那样。强调“忠贞不二”,不是强词夺理, 就是别有用心。没有什么不能“不二”的。中国是家,西方也是家,两者都不可 能互相取代。中文是“世界上最富有诗意的语言”[28],英文也是,毫不次之。 而我的困境就是,如何在两者之间找到自己的位置。“双”一下容易,永远“双” 下去就比较困难,但永远“双”下去肯定是双语作家在劫难逃之命运。你一旦掌 握了另一种语言,就不可能再摆脱“双”性了。   常常看到一提某某海外华人作家,就是旅英、旅美、旅欧、旅澳,这种说法 很成问题,因为它主观地认定这些作家还是中国作家,只不过是羁旅、寄居在外, 一辈子没有归宿。实则不然。说轻一点,他/她们就是居英、居美、居欧、居澳 作家,说重一点,根本就是英国、美国、欧洲、澳洲作家,唯一的不同是他们能 用中文写作而已,就像某个原籍中国的运动员为西方某国赢得金牌时,他/她肯 定是站在他/她自己新国家的国旗下热泪盈眶的。这种双性不容忽视。   作为写作的人,既然不可能同时两边讨好,就得制定个人的语言和文化策略, 这就是双语作家面临的困境。我发现在写作投稿过程当中,越来越多地倾向于用 英文写小说,而用中文写诗。时间当然是一个重要因素,中文稿费低至于无固然 也是一个因素,但当人已经被本文化(或原来的文化)所拒斥,人也可以不求其 接受而采取被其最拒斥的文学形式即诗歌来创作。相对于诗歌,小说是一种相当 “媚俗”的东西,其中包藏很大的“功名心”。像Timothy Mo那样自费出版他最 近的两部长篇小说,是需要很大勇气的[29]。本人以对待诗歌的态度对待小说, 开始时遇到了强大阻力。第一部长篇被28家出版社退稿。而中文小说也在找不到 出路的时候自费出版。回想起来,一切都那么艰难,又那么有意思。其重要原因, 就是乐在“双”中,其乐无穷。 “彻底的少数民族”[30]   中国十三亿,海外“一盘散沙”,这大概就是当今海内外中国人/华人之写 照吧。但是,作为一个把个性、独立性、思想和艺术自由看得高于一切的写作人 来说,他/她在哪儿不都是一个“彻底的少数民族”呢?!我愿以此作为本文的 结语。 ---------------------------------------------------------------------- [1] 注:此文为作者2002年11月底在加州伯克莱分院“开花结果在海外”会议上 的专题发言。 [2] 欧阳昱,“编者小语”,《原乡》第1期,1995年12月,第199页。 [3] 用赵毅衡的话讲,是“‘语言逃亡’,作者群拥出地平线”, 赵毅衡: 《年年岁岁树不同——2001年的海外文学》 ,见 http://www.cReader.com2002-01-02《中华读书网》。 [4] 于梨华,《人在旅途-于梨华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2页。 [5] Ouyang Yu, The Eastern Slope Chronicle. Sydney: Brandl &Schlesinger, 2002, p. 143. [6] 连打两次,都是“拘留”二字跑出来,也许不是没有道理的。 [7] 此书至今无中文版。 [8] 当然她是用荷兰语写作的。 [9] 香港歌手张明敏《我的中国心》一句。 [10] 凝视实际上也是一种凝固、僵化。 [11] 在笔者与该书译者电邮通信中,我们达成的共识是该插图十分 “disgusting”。另见该文及插图,Antonia Finnane, “A lover for yourthoughts”, Sydney Morning Herald, November 2-3, 2002, p. 10. [12] 《会讲故事的母亲-海外华人女作家的女性意识》(00-12-11博库中国), http://book.fm365.com/news/m0012/m1211/m121106.htm p.1. [13] 虹影语,《会讲故事的母亲-海外华人女作家的女性意识》(00-12-11博库 中国),http://book.fm365.com/news/m0012/m1211/m121106.htm p.2. [14] Ouyang Yu, “An interview with Sang Ye”, in Wenche Ommundsen (ed),Bastard Moon: Essays on Chinese-Australian Writing. (A special editionof Otherland, No. 7, 2001), p. 222. [15] 见Ouyang Yu, “Poems as Illegal Immigrants: an Introduction”, p.2, in In Your Face: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Translation(edited, introduced and translated by Ouyang Yu), a special edition ofOtherland (No. 8, 2002). [16] 如黄灿然谈哈金《等待》一文,居然看不出一点点批评的东西来。这不是 西方言好,中国也跟着叫好的典型吗?!见黄文,《哈金的解放》, D:\MyDocument\Other People's Writing\黄粲然(书院访客).htm [17] 本人的《B系列》在台湾创造了一周内被退稿的退稿速度之最纪录。而在香 港投稿时,被一编辑以“不敢发表”为由而拒绝。 [18] 如加拿大女作家刘福莲(Evelyn Lau)的《Run Away: diary of a streetkid》。Minerva Australia: 1996。 [19] 如澳大利亚女作家黄贞才(Lilian Ng)的《Silver Sister》,写梳头女 的。Mandarin Australia: 1994。 [20] 见John Goshert,“Frank Chin Is Not A Part of This Class!: Thinking at the Limits of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Point 9),载于网 上,网址见http://social.chass.ncsu.edu/jouvert/v4i3/gosher.htm [21] 《陈冲:华人女性在好莱坞当导演的酸甜苦辣》(2001/11/09 10:37《文 汇报》),载于网上,网址见 http://news.sinohome.com/2001-11/09/178348.htm p. 3。 [22] 见Ouyang Yu, “Absence Asia: What’s Wrong with AustralianPoetry?” Overland, No. 163, winter, July,2001, pp. 85-88. [23] 见《人民日报海外版》(20020620),载于网上,网址见 http://www.snweb.com.cn/gb/people_daily_os/2002/06/20/e0620007.htm [24]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 [25] 我与陈顺研之电邮通讯(2002年11月16日晚)。陈在信中反诘:“难道他 们会找社会学家去评论蒂姆·温顿的作品吗?” [26] 桑晔在我对他的一次访谈录中就曾说,“中国的作家生活要比(这儿) 好”。见Bastard Moon: Essays on Chinese-Australian Writing. July 2001,p. 222. [27] Ouyang Yu, Two Hearts, Two Tongues and Rain-colored Eyes. Sydney:Wild Peony, 2002. [28] 杨克采访我时之语,见Ouyang Yu, “Multicultural poetry asunwritten in China or the night you want to sleep away with”,Standards, Wol., 7, No., 2, Spring-Summer 2001, published at:http://www.colorado.edu/journals/standards/V7N2/FIRST/ouyang.html [29] 见Timothy Mo,Brownout on Breadfruit Boulevard (1995) andRenegade or Halo2 (1999). [30] 虹影原话,见《会讲故事的母亲-海外华人女作家的女性意识》(00-12-11 博库中国),http://book.fm365.com/news/m0012/m1211/m121106.htm p.2. ◆适应主义思维的威力 丹尼尔·丹尼特著 方舟子译   【译者按:这是《达尔文的危险观念》(Darwin's Dangerous Idea)一书 的第九章第一节。作者丹尼尔·C·丹尼特(Daniel C. Dennett)是美国塔夫 茨(Tufts)大学认知研究中心主任、艺术与科学杰出教授。该书是近年来出版 达尔文主义哲学著作中较为重要的一部,中文翻译获得授权,将由上海科学技术 出版社出版。】   “像大自然的意向那样裸体”是早期天体运动一个有说服力的口号。但是大 自然的原本意向是所有灵长类的皮肤都不应该裸露。   ——伊蕾恩·摩尔根(Elaine Morgan)1990   判定一首诗就像判断一块布丁或一台机器。人们要求它起作用。只有因为一 个制造物起了作用,我们才能推断制造者的意向。   ——W.维姆萨特(W.Wimsatt)和M.贝德斯利(M.Beardsley)1954   如果你知道了一些有关一个制造物的设计,你就能预测其运行情况而无需费 心知道它的各个部分所蕴含的物理原理。甚至连小孩都能很容易地学会使用像录 像放映机这样复杂的物体,却一点都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工作的;他们只是知道在 按下一系列按键时将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他们已知道被设计好了将会发生的事情。 他们是根据我所谓的设计立场在操作。录像放映机修理工对有关录像放映机设计 方面的知识的了解要多得多,而且粗略地知道其内部各个部分是如何相互作用而 产生正常的功能和不正常的功能,但是也很可能对这些过程中所蕴含的物理原理 非常无知。只有录像放映机的设计师才必须理解物理原理;他们是那些必须降落 到我所谓的物理立场的人,要搞明白什么样的设计修改可能会提高图像质量,减 轻录像带的磨损,或降低产品的耗电量。但是当他们从事逆向工程时——例如, 针对其他制造厂生产的录像放映机——他们不仅要让自己站在物理立场,而且也 必须站在我所谓的意向立场——他们试图弄明白设计者在想什么。他们在处理所 研究的制造物时,把它当成一个推理出来的设计发展过程、一系列在各种选择中 所作的选择的一个产物,其中达成的决定是那些其设计者认为是最好的。人们在 思考各组成部分那些被假定的功能时,就是在假设它们存在的原因,而这常常允 许人们做大幅度的跳跃推论,巧妙地克服对蕴含的物理原理,或物体的低层次设 计因素的无知。   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有时候会遇到其意义——其功能或目的——特别模糊的 制造物。让我们简单地看看几个这种制造物解释学的例子,以了解人们在这种情 况下是如何推理的,会是很有启发作用的。[1] [1]对这些问题所做的更广泛的分析,见丹尼特1990。   安提凯希拉(Antikythera)【译注一】机器于1900年在一艘失事船只中被 发现,其制造时间被定为古希腊,它是一个复杂得惊人的青铜齿轮组合装置。它 是干什么用的?是不是一个时钟?是不是用于移动一个像18世纪佛康森 (Vaucanson)奇妙机器那样的自动机塑像的机械?【译注二】它是——几乎可 以肯定——一台太阳系仪或天象仪,而证据就是它会是一个良好的太阳系仪。也 就是说,通过计算它的齿轮的转动周期,会导致这样的解释,即它会是当时已知 行星运动的一个精确的(托勒密式的)演示。 【译注一】安提凯希拉是位于克里特岛和希腊大陆之间的一个岛屿。 【译注二】佛康森(Jacques de Vaucanson),18世纪法国工程师,设计出世界 上最古老的机械机器人和能游泳和吃食的机械鸭子。   伟大的建筑史学家维奥利特-勒-杜克(Viollet-le-Duc)描述过一种叫做 导板(cerce)的物体,它是用来建造大教堂的拱顶的。   他假想它是一种可移动的搭设装置,用于临时支撑未完工的圆顶层,但是后 来另有一位解释者约翰·费特辰争辩说这不可能是其功能。一个原因是,导板在 伸展状态下不够坚固,如图9.2所示,使用它将会在拱顶的圆顶层中产生不规则 形状,但是人们并没有发现有这样的形状。费特辰做了充分而详尽的论证,得出 结论说,导板不过是一个可调整的模板,为了支持这个结论,他想出了一个更为 精致而通用的解决方案以对付临时支撑圆顶层的问题。   这些论证有一个重要特征,其关键在于考虑到优化性;譬如如果能证明某个 东西是很差劲的樱桃剔核器,那么就该认为那是个樱桃剔核器的假说是不成立的。 有时候,一个制造物会丧失了其原始功能而派上新的用途。人们买旧式实心熨斗 并不是为了用于熨衣服,而是拿它当书立或用来挡门;一个好看的果酱瓶能够成 为铅笔筒,而捕虾篓被回收当做室外花盆。其实,实心熨斗做为书立要比用来熨 衣服好得多——与今天的熨斗相比较而言。而一台Dec-10大型计算机在今天会是 一个不错的重型锚,用来停泊大船。没有任何制造物能够免于这种挪用,不管它 的原始用途是否能从其现在的形式辨认出来,它的新用途与其原始用途的相互联 系可能纯属历史偶然——那位拥有过时的大型机的家伙急着要用锚,然后随机应 变地硬把它派上用场。   如果不假定设计的优化性,将会完全无法辨认出有关这种历史过程的线索。 考虑一下所谓专用文字处理机——一种便宜、便携式、备受赞扬的打字机,它用 到了磁盘储存器和电子屏幕,但是不能当做多用途的计算机使用。如果你打开这 样一台机器,就会发现它是被一个适合各种用途的的CPU或中央处理单位,例如 一个8088芯片控制着的——它是一台威力十足的计算机,要比阿兰·图灵所见过 的最大的计算机远远更有威力、速度更快和更通用——却被固定用于卑微的用途, 执行着它能够被设定执行的任务中一个微小的部分。为什么会在那里发现所有这 些多余的功能呢?火星上的逆向工程师们也许会被难住,但是它当然有一个简单 的历史性解释:计算机的发展进程逐渐地把制造芯片的费用降低到了这种地步, 在一台机器中安装整个计算机芯片要比建造一个特殊用途的控制电路便宜得多。 要注意,这个解释是历史性的,但是不可避免地也是从意向立场推导出来的。当 耗费-效益分析显示用这种办法设计专用文字处理机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最便宜 的方法时,这样设计它就是明智的。   令人惊讶的是,在逆向工程中,意向立场能够变得多么有威力,不仅是对人 类制造物,对有机体也是如此。在第6章,我们看到了实用理性——特别是耗费 -效益分析——被用于把被迫走法与我们也许能称做应景走法的做法区分开来, 而且我们看到了人们能够预测大自然母亲会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被迫走法。我 们能把这种“凝固的合理性”施加于无心智的自然选择过程,这个事实令人眼花 缭乱,但是不可否认这个策略是富有成果的。在第7和8章,我们看到工程学观点 如何启发了分子层次及之上的每一层次的研究,这个观点是如何总是涉及区分好 坏,以及大自然已发现这种区分的种种原因。因此意向立场是重建生物历史的所 有企图中的关键手段。始祖鸟被有些人称做有翅膀的恐龙,这种类似鸟的生物是 否真的曾经飞离地面?再也没有什么比在空中飞行更短暂的,更不要说留下化石 痕迹了,但是如果你对它的爪做一下工程分析,结果会是它们是对栖息在树枝上, 而不是奔跑的优良适应。对爪的弯曲度的分析,再加上对始祖鸟的翅膀构造所做 的空气动力学分析,很明显地表明这种生物是很好地被设计用于飞行(Feduccia 1993)。因此几乎可以肯定它会飞——或者有会飞的祖先(我们不可忘记存在多 余功能这个可能性,就像文字处理机中的计算机)。始祖鸟会飞这个假说还没有 被充分证实到让每一位专家满意的程度,但是它提出了许多更深入地处理化石纪 录的问题,而当那些问题被研究之后,支持这个假说或不支持这个假说的证据将 会堆积起来。这个假说是可检验的。   逆向工程的手段不仅是要探出历史秘密;它在用于预测从未设想过的现在 秘密时,甚至更为引人入胜。为什么会有颜色?颜色编码一般被看做是最近才有 的工程创新,但是并非如此。大自然母亲早早就发现了它(详细介绍请看丹尼特 1991a有关为什么会有颜色的部分)。由于卡尔·冯弗里斯赫(Karl von Frisch) 所开创的研究,我们知道这一点,而且如理查德·道金斯指出的,冯弗里斯赫是 通过采用逆向工程中的一种大胆的做法而开始了第一步的。 “冯弗里斯赫(1967)反对冯赫斯(von Hess)备受推崇的正统理论,用对 照实验确切地证明了鱼类和蜜蜂存在彩色视觉。促使他做那些实验的原因,是因 为他拒绝相信譬如花的颜色的存在是没有原因的,或者只是为了让人们赏心悦目。” (道金斯1982)   一个相似的推理导致了内啡肽的发现,那是一种类似吗啡的物质,我们在处 于高度紧张状态或疼痛时会在体内生产它——例如形成了“赛跑者的酣畅感”。 这个推理正与冯弗里斯赫的推理相反。科学家们发现在大脑中存在着高度特异性 的受体会与吗啡起作用,有很有效的镇痛效果。逆向工程认定无论哪里有高度特 异的锁,就一定有一把高度特异的钥匙与之匹配。为什么会存在这些受体?(大 自然母亲不可能已预见到人们对吗啡的开发!)必定是在某种条件下体内会产生 某种分子,它们就是那些锁被设计接受的原始钥匙。要寻找一种分子,它与这种 受体相匹配,并且在一剂吗啡可能会对身体有益的条件下被生产出来。尤里卡! 内源吗啡——内啡肽——被发现了。   人们甚至做过更离谱的福尔摩斯式的演绎飞跃。例如,有一个很普遍的谜团: “为什么有些基因会根据它们是从母亲还是父亲传递下来的而改变其表达模式?” (Haigand Graham 1991)。这个现象——即基因组阅读机器在实际上更为关注 一个文体是来自父亲还是母亲——被称为基因组印记(一个一般性的介绍见Haig 1992),在一些特殊的场合已证实其存在。这些特殊的场合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海格(Haig)和威斯托比(Westoby)(1989)发展出一个模型想要解决这个普 遍谜团,它预测基因组印记将会只在这种有机体中发现,“其雌性在其一生中与 多于一个的雄性结合生下后代,以及存在这样的一个父母照看体系,其中下一代 大多从父母之一(通常是母亲)得到其受精后的营养物,因此它们将与传自其他 雄性的后代相互竞争。”他们推理说,在这种条件下,母方基因与父方基因应该 存在冲突——父方基因将倾向于支持尽可能地利用母亲的身体,而母方基因将会 把这“视为”几乎等于自杀——其结果应该是相应的基因在一场拔河比赛中各站 一边,这将会导致基因组印记(Haig and Graham 1991)。   看看这个模型在起作用。有一种蛋白质叫“类胰岛素生长因子2” (IGF-II),顾名思义,它是一种生长增强因子。不奇怪,许多物种的遗传配方 在胚胎发育过程中会定做产生大量的IGF-II。但是,像所有功能性机器,IGF-II 需要有适当的支持环境才能发挥作用,在这个例子中,它需要一种被叫做“1型 受体”的辅助分子。到现在,我们的故事只是像内啡肽的故事:我们有一把钥匙 (IGF-II)和一种锁(1型受体)与之匹配并发挥显然很重要的作用。但是,譬 如在小鼠中,有另一种锁(2型受体)也匹配。这些第二种锁是干什么用的?看 来毫无用处;它们是那些在其他物种(例如,蟾蜍)的细胞“垃圾清理”系统中 发挥作用的分子的后裔,但是在小鼠中,它们与IGF-II结合时,却不发挥这样的 作用。那么为什么它们会在那里?当然了,是因为它们被制造小鼠的遗传配方 “所定做”的,但是在这里有个窍门透露了秘密:不管在哪里,只要母方和父方 对染色体的贡献中都包含着制造它们的配方指令,这些指令总是倾向于表达自母 方染色体。为什么?为了对抗配方中要求有太多的生长增强因子的指令。2型受 体在那里就是为了吸收——为了“捕捉和分解”——父方染色体如果得逞就会灌 进胎儿中的所有那些过剩的生长增强因子。由于小鼠是一个雌性倾向于与多个雄 性交配的物种,雄性实际上在相互竞争利用每一个雌性的资源,在这种竞争中雌 性必须保护自己(以及它们自己的遗传贡献)。   海格和威斯托比模型预测小鼠将会进化出一些基因保护雌性免受这种利用, 而这种印记现象已被证实。而且,他们的模型预测,在那些不存在这种遗传冲突 的物种中,2型受体不该有这方面的作用。它们在鸡中不该有这方面的作用,因 为鸡的后代不能影响它们的蛋得到多少蛋黄,因此那种拔河比赛永远不会开始。 的确如此,鸡中的2型受体不与IGF-II结合。伯特兰德·罗素有一次很狡猾地描 述过一种不正当的论证形式,它有着窃取诚实劳动的所有好处,而人们能够同情 那些辛苦工作的分子生物学家在见到像海格这样的人扑过来如此这般说话时带有 妒意的反应,“去那块岩石底下看看——我打赌你会发现这种形状的珍宝!”   但是那正是海格能够做到的:他预测了大自然母亲在数亿年的哺乳动物设计 游戏中的下法会是什么。在所有可能下的下法中,他看出了这么下有个良好理由, 因此这就是将会被发现的。通过将这样一个推论飞跃与我们在“生命游戏”中能 做的一个类似的飞跃相比较,我们能够对它的幅度能有所理解。回忆一下,在 “生命”世界的可能居民中,有一个是由无数象素组成的通用图灵机。由于一台 通用图灵机能够计算任何可计算的函数,它能下国际象棋——简简单单地通过模 仿你喜欢的任何下国际象棋的计算机程序来下。接着,假定这样一个实体占据了 “生命”行星,自己和自己下国际象棋,类似于山缪尔计算机自己和自己下跳棋。 对那些一点也不明白能够存在如此有威力的图案的人来说,在看了这个完成这一 奇观的由点组成的图案之后,将几乎肯定不会有启发作用。但是从某个假想过这 个黑点的巨型矩阵是一台下国际象棋的计算机的人的角度来看,有极其有效的方 法用于预测那个图案的未来。   想想这使你能够有多省事。首先,你将会面对着一个有无数的象素忽闪忽灭 的屏幕。既然你知道“生命物理”的单一规则,如果你愿意的话,你能够费力计 算出屏幕上每一点的行为,但是它将会花费极为漫长的时间。做为减少耗费的第 一步,你能够从思考各个象素改为思考滑翔者、吞食者和静物,等等。无论何时 你看到一个滑翔者走近一个吞食者,你会只是预测“在四代后吃光”,而无需费 心去做象素层次的计算。第二步,你能够开始把滑翔者设想为一台巨型图灵机的 “带子”上的符号,然后,采用这个更高的设计立场研究这一图案,将它当成一 台图灵机来预测它的未来。在这个层次,你将会“手工模拟”一个下国际象棋的 计算机程序的“机器语言”,这仍然是一个做预测的繁琐方式,但是其效率要比 根据物理做预测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在第三个还要更有效率的步骤,你能够忽略 国际象棋程序本身的细节,只假定不管它们是什么,它们都是好的!也就是说, 你能够假定在由滑翔者和吞食者组成的图灵机上运行的国际象棋程序不仅能下符 合规则的象棋,而且下的是符合规则的好棋——它已被很好地设计(或许是自己 设计自己,就像山缪尔的跳棋程序一样)来发现好招。这使得你能从思考棋盘局 势、可能的下法和评估它们的依据——转而对原因进行推理。   如果采用意向立场研究这一图案,你能够把它当成一名采取意向性行动—— 下棋并试图将军——的象棋棋手预测它的未来。首先你将必须弄明白这个解释方 案,使你能够说把哪种象素图案算成哪种符号——哪种滑翔者格式表示“QxBch” (后吃象;将军)和其他表示象棋走法的符号。但是接着你能够用这个解释系统 去预测譬如从该星系中出现的下一个图案将会是这样那样的一波滑翔者——比如 说,代表“RXQ”(车吃后)的符号。这样做有风险,因为在图灵机上运行的象 棋程序可能远远不够十足的合理,而且在一个不同的层次上,碎片可能游荡进局 面之中,在图灵机能够把棋下完之前,“破坏”了图案。但是如果像正常会发生 的那样一切都进行得很好,而且如果你掌握了正确的解释,你就能说出像以下这 样的话让你的朋友感到震惊,例如“我预测在这个‘生命’星系中的L位置上的 下一波滑翔者将有如下模式:一个单体,随后是一组三个,随后是另一个单体……” 你怎么会有能力预测接下来将会出现的特定“分子”模式呢?[2] [2]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是在设想用莫尔斯码表示“RxQ”,而在莫尔斯码中 “R”是点-线-点——一组三个的滑翔者被算成一条线。   换句话说,在“生命”世界的这样一个图案中,充满了真正的但是(有可能 是)嘈杂的模式等着被挑选,只要你有足够的运气或聪明做出正确的展望。它们 并非看得见的模式,但是你可以说,它们是智力的模式。在计算机屏幕面前绞尽 脑汁无济于事,反之,提出富有想象力的解释(或者奎因将会称之为“分析式假 说”)却可能发现金矿。在这样一个“生命”世界中的观察者所面临的机会,类 似于一名密码破译专家开始破译一批新密码时面临的机会,或者火星人透过望远 镜窥探超级杯比赛时面临的机会。如果火星人碰巧把意向立场——在其他情况下 也称为民间心理学[3]——做为寻找模式的正确层次,那么从人颗粒和队分子的 熙熙攘攘、推推搡搡之中,将会很容易浮现出形状。 [3]我在1978年(Dennett 1981, 1987b)首先使用“民间心理学”这个术语用以 称呼人类采取意向立场那种自然的、或许甚至部分是先天的能力。参见巴隆-科 恩(Baron-Cohen)1995对这方面的最新研究所做出的美妙的贡献。哲学家和心 理学家对这一能力的存在要比对我的分析有更多的共识。参见譬如有关这个课题 的最近文集——Greenwood 1991和Christensenand Turner 1993。我自己的介绍 见Dennett 1987b, 1990b和1991b。   当人们针对二维的下象棋计算机星系采取意向立场时,压缩的程度是极大的: 等于在你脑中想明白怀特(White)下一步最可能走哪一种(最佳)走法与计算 数十万代内数万亿个象素的状态之间的差异。但是在“生命”世界中,其节省的 程度真的并不比我们自己的世界要大。从意向或民间心理学的立场很容易预测如 果你朝某人扔一块转头,他就会躲闪;如果你必须追踪从砖头到眼球的光子、从 视觉神经到运动神经的神经介质等等,也是而且将总是可以追踪的。   对如此大量地节省计算的手段,人们也许会准备为错误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但是在事实上,意向立场如果被正确地使用的话,提供了一种描述体系,它允许 极其可靠地不仅预测智能人类的行为,而且预测设计有机体的过程的“智能行 为”。这一切将会使威廉·佩利【译注三】的内心感到温暖。我们能够用这样一 个简单的挑战性争辩把取证的责任交给怀疑者:如果在生物圈中不存在设计的话, 那么意向立场怎么会起作用呢?我们甚至能够粗略地测量生物圈中的设计,通过 比较从最低的物理立场做预测(假定没有设计——嘿,几乎没有设计,这取决于 我们如何对待宇宙的进化)的耗费和从更高的立场——设计立场和意向立场—— 做预测的耗费。增添的预测手段的多少,不确定性的减少程度,从巨大的搜寻空 间变为少数几个最优或接近最优的途径的缩小程度,这些都是可在世界上观察到 的测量设计的量度。 【译注三】威廉·佩利(William Paley),英国18-19世纪的自然神学家,主 张生物体的复杂结构是智能设计出来的,以此证明上帝的存在。   生物学家用适应主义这个名称表示这种推理方式。它被它的一位最著名的批 评者定义为“在进化生物学中重建或预测进化事件的增长趋势,其做法是假定所 有的性状都是在进化中确立的,而该进化又是经由对最适应状态,也即对环境提 出的‘问题’的一个最佳‘解决办法’的状态进行直接的自然选择而达成的。” (列万廷1983)。这些批评者声称,虽然适应主义在生物学中起到了一些重要的 作用,但是它真的并不是那么主要或普适——而且我们的确应该试图用别的思维 方式来平衡它。不过,我已显示了,在从产生第一个能自我复制的大分子开始的 每一个尺度的每一个生物学事件的分析中,它都占据了关键地位。例如,如果我 们放弃适应主义推理,我们将会不得不也放弃教科书中用于论证进化的发生的最 好证明(我引用了马可·里德利对此的说法):广泛存在着同源性结构,即那些 在功能上并非有必要的可疑的设计相似性。   适应主义推理并非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选择;它是进化生物学的核心和灵魂。 虽然它可以被补充,它的错误也能被修正,但是,想把它从生物学的核心位置拿 掉,那不仅是在设想达尔文主义的没落,而且是在设想现代生物化学和所有生命 科学与医学的崩溃。因此,不用大惊小怪,许多读者正是把这样的解释施加于那 篇针对适应主义的最著名和最有影响的批评文章,即斯蒂芬·杰·古尔德和理查 德·列万廷那篇经常被引用、经常被重印、但是被严重误读的经典文章“圣马可 拱肩和潘格洛斯范式:对适应主义研究方法的批评”(The Spandres of San Marco and the Panglossian Paradigm: A Critique of the Adaptationist Programme) (1979)。 【网萃】∽∽∽∽∽∽∽∽∽∽∽∽∽∽∽∽∽∽∽∽∽∽∽∽∽∽∽∽∽∽∽ ◆             长征大串连               ·元 江·   网上读帖子很久了,好像没读到过讲文革串连的,很奇怪的事。是那一代的 人都不上网么?我的串连经历是很肤浅的,不过写出来也算填补空白吧。                北上篇   六六年的夏天,放暑假前,是学生们盛大的节日。期末不大考,不上课,随 意进出学校--革命啦,同学们,红卫兵小将们。   学生们免费乘坐公共汽车,唱一两首语录歌到处传播革命。这一年我们为了 不考试而欢欣鼓舞,要到十二年后才意识到读书的重要,争先恐后地又涌向考场。   新鲜事天天传来。广播,传单,标语传播着千变万化的政治动向,脑子怎么 想也跟不上趟。商店换招牌,马路改名字,家里旧书都烧掉。这是文革的前奏, 叫作“破四旧,立四新”。   接下来的变化就越发奇幻了。北京红卫兵来冲击上海市委,上海红卫兵奋起 地保卫,市委外面上海红卫兵人墙一道又一道,人墙外面北京红卫兵绝食。面包, 汽水,一车车地拉过去,都是免费发放。   革命,到底要革谁的命?没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对革命的迷惘很快消失了,听毛主席的,无论哪派红卫兵都这样想。记不清 是哪一个人物发了话,上海最先的红卫兵成了保皇派,上海的工人赤卫队也成了 保皇派,代之而起的就是后来王洪文赖以升迁的造反派。   革命的旋风越来越猛烈,新组织的红卫兵成员在革命初期受到极大的歧视, 现在他们的愤怒向老师和学校倾泻。黑帮的队伍随着革命的进程不断扩大,黑五 类,黑六类,黑七类……   突然间,学校里的革命出现了一个真空,学生们开始了大串联,到北京去朝 圣,去见毛主席。   当我也有机会去串联时,串联差不多到了尾声,只有步行串联还准许。   附近几个大孩子都从北京回来了。带回来毛主席的像章,有一分硬币那么大 小。有金色的,也有红底金色的,周围的孩子羡慕不已。大孩子们总要把我们吊 足了胃口,才分给我们一人一个。马甫年纪稍长,十五岁了,去过北京,还见了 毛主席。不过,马甫说,那天早上二三点起来,拿两个馒头去天安门集中,等到 十一点左右,才远远地看见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出来。离得太远,看不太清。   马甫问我们几个想不想去串联,“我还想去一次,可以带你们出去,不过, 到了外边,你们得听我的话。”马甫又说,“我们别去读大字报了,我们去玩玩。” 马甫第一次串联时到了北京,除了见到毛主席外,所有的时间都化在读大字报上。   六六年底,正是隆冬时节,马甫领着大鼻子,阿毛,小林,元江出去串联。 一行人早上五点动身,走到长途汽车站,打三角钱的车票到南翔。南翔火车站周 围无隔离,火车月台可随便上下出入。这时大家明白了马甫的打算,虽说是步行 串联,火车还是要坐的。想到没票也要坐火车,我们几个心里打鼓。大鼻子十三 岁都不到,对马甫说,“我们还是走路吧,坐火车被人抓住怎么办?”“不要紧, 上车后我们站在车厢接头处,碰到查票的就说我们走不动了。”马甫说:“大不 了到下一站赶我们下去,我们再走路好了。”马甫又补充,“记住,如果有人要 我们报成分,都说是工人。”   火车晃晃悠悠来了,并不正点,月台上有票没票的一拥而上。火车又开了, 沿途停些小站。乘务员在车厢里来来回回,送水,还不时领大家读一段毛主席语 录,没有查票。马甫告诉我们,现在火车上比他上次串联时好多了,那次他们七 个人挤在厕所里几天几夜才到了北京。   中午火车到了苏州。   下车后,马甫领着我们四人顺着月台往车头方向走。到了月台尽头,跳下去 继续走,百把公尺后,旁边有一出口,走过出口就到了站外。这种出口,每个火 车站都有,是让机务人员进出车站用的,不查票。   到苏州,去店里吃饭,每人都要了面,挡寒暖肚。苏州饭店里奇怪,面里加 辣油,需另付钱。一个个小酒盅排在桌上,盅内有些须辣油,也不标价。我们每 人取了两盅倒进面里,服务员过来说一盅要一分钱。我们大声学着从“满意不满 意”里学来的苏州话,“想勿落,想勿落,且面咖仔点佐料,还要付炒票。”一 众顾客纷纷窃笑。   红卫兵招待所设在一中学校内,大教室内搭着双层铺。凭学生证登记,认好 床位,领了饭票,出门去游虎丘山。苏州应该是一个很文化的城市,但在文革中, 种种人文景观均销声匿迹,街面上很冷落。冬日下午的阳光,没有什么热量,一 点亮黄色,照在街上,照在墙上。墙上贴着些标语,句型到处都差不多,打倒后 面跟着打过红叉的名字。穿行过一些小巷时,连标语都看不到,就我们几个在巷 中走,老式路面上铺的是石板条,两边白墙灰瓦,黑漆的门堂子过一段一个,静 悄悄的,远离革命的喧嚣,好像这里没有发生文革。   虎丘山不大,游人稀少,除我们几个几乎没别人。走马观花,看了剑池,我 们往回走。进城时天色近黑,寒风阵阵,街边每隔不远就有一烘山竽炉子(烤红 薯),看样子这就是苏州的大排档了。烘山竽特别香,甜香味随着寒风袭来鼻端, 几条小小的街道到处弥漫着这种香味。五分钱可秤一斤烘山竽,这种用来烘的山 竽通常为栗子山竽,糖份较少,比较干。瓣开烘熟的山竽,中心处象栗子,很香。   晚上在招待所睡觉时开了眼界。同一统铺上有一夥北方来串联的红卫兵,十 来个,不知哪个省份,一律黑棉衣黑棉裤,带着红袖章,睡觉时竟都一起脱得精 光,且又自然得很,并不避人,颇为壮观。我们相互看看,很是好奇,心里窃笑, 很不以为然的。要好多年后,转过了好多地方,接触了不同文化,才学会不以一 地一时的规范去判别他人的行为。   第二天,游狮子林,拙政院。狮子林内精雕细作,怪石嶙峋,拙政院朴素一 些,都象虎丘一样地冷落,便宜了我们这些游客。当晚离开苏州,前去无锡。还 是从机务员走的小门进站,上车,熟门熟路,那种无票乘车的慌恐感已经没有了。 少年弟子江湖老,跑码头的人心智成熟得快。临上车时,每人买了两盒苏州豆腐 干,壹角五分一盒。苏州豆腐干算是苏州的特产,味道是不错,就是甜了一点。   串联到无锡,玩得不痛快。无锡的景点在太湖边,是要坐公共车去的,但公 共车停开。我们走了很长时间到了一个叫梅园的地方,看了些亭台楼阁,算是长 征串联的一部分。对于步行而言,苏州是个很好的旅游城市,城内景点密集,容 易走到。在无锡吃了晚饭,尝了无锡肉骨头,肉骨头其实骨头很少,尽是肉,不 知为何取这样的名字。   三天的游玩,壮了我们的胆子,都觉得这些离上海很近的城市不足以满足我 们经一番风雨的欲望。我们决定尽快北上,到北京去,据说毛主席又要接见串联 的红卫兵了。那时的青少年,对见毛主席这事看得很重。文革前一两年,中国有 很多亚非拉国家元首来访,上海通常都是到访的一站。我们门口的那条路是虹桥 机场到锦江饭店的必经之路,总见得到中央领导人陪同外宾。周恩来,陈毅,刘 少奇都见过。就是没见过毛主席,毛主席不到机场迎送外宾。马普虽已去过,架 不住我们恳求,还是同意带我们去北京。   那天晚上的火车很慢,总是要到支线上去让车。文革中火车误点是顽疾,这 要到75年邓小平复出,任万里做铁道部长,才基本驱除这个顽疾。待在车上没事, 我们吃无锡买的开洋豆腐干。无锡豆腐干与苏州豆腐干不同。无锡豆腐干大约两 寸见方大小,做豆腐干时放了开洋,开洋是一种小虾,因此无锡豆腐干很鲜,味 道好过苏州豆腐干,虽然名气不大。火车慢慢地磨过了常州,镇江,到南京时已 是中午。南京是个大站,要想象苏州、无锡那样从月台上走到机务员用的门太远, 壮壮胆,跟着人流朝检票口走。没人查票,还是自己吓了自己。   出得站就听到了坏消息。中央文革下了指示,全国串联停止,包括坐车和步 行。最毒的是接待站停止接待串联的学生。所有到接待站的学生,凭学生证所在 地发当天有效的回程车票并盖章。这章一盖,就不能继续串联了。火车站上滞留 着许多学生。   我们几个才出来三四天,不愿就此回去,大冷的天,我们也不敢去接待站, 在街上走啊走。南京的马路比上海阔气得多,有分列的汽车和自行车道,中间还 有隔离带,可是南京的冬天比上海也冷得多,身上穿的冬装难抵南京的寒冷。一 圈走下来,天色近晚,又冷又饿,只好回头向车站走去。路上买了一种奇怪的糕 点充饥。说奇怪是奇在做法上。卖糕的倒些面浆在一个热水壶盖大小的容器内, 这种容器有好几个,然后用蒸汽吹一会儿就熟了。成形的糕从容器内蹦出,又松 又软,水壶盖大小,一口一个。75年再到南京时,想再尝尝这糕,却是找不着了, 代替的是盐水鸭子、香肚等南京有名的腌腊。   路上又遇到一大群学生,都是想离开南京,但不想学生证被盖章的,盖了章 就再也不能在别处停留了。呵呵,这个章啊就象后来到美国来的一次性签证一样 重要,不到确实要动身,是不想它早早地盖上的。天色越来越晚,我们在车站转 来转去,了无头绪。突然,车站喇叭叫了,有一辆送红卫兵南下的专列马上要开, 让还在车站的学生马上从几号口登车。如果我们在接待站拿票,那票是跟普通客 车的,有固定车次。这种专列是加开的,全部都装串连的学生。学生们一窝蜂涌 进了车站,票也没查。三个小时后,我们在镇江下了车。   中央文革下达的停止串连的指示,南京执行得很快,因为南京是大站并且火 车在南京要摆渡,有足够的时间清查。但小城镇就不一样了,镇江还是一样接待 串连学生。那天到的学生太多,接待工作有点混乱。我们几个被分在一家澡堂过 夜。我们到澡堂时,澡堂里还有顾客,但人已不多,我们可以每人占据一个座位。 男澡堂里一般都有躺椅,供顾客泡澡后躺着休息一下,喝茶,抽烟,修脚,推拿 等等。这个澡堂里的躺椅上的垫子煞是奇怪,里面放的好像是沙子,靠着感觉硬 的很(莫不是镇江男子都炼金钟罩?呵呵)。澡堂子关门时,给我们每人发了两 条浴巾当被子。镇江虽在南京以南,冬天还是冷,两条浴巾过夜是肯定不行的, 不过,澡堂子烧暖气,所以也还能凑合。没曾想,锅炉师傅不让锅炉烧过夜。到 得夜深时,余热散尽,冷气一阵阵袭来,我们把几个躺椅的垫子都收过来,全压 在身上,那垫子是沉,硬,冷,压着觉得累,可不暖和。熬到差不多两点,实在 挺不住,大家摸黑再走回接待站。接待站那值班姑娘看我们冻得不轻,让我们在 她那里先烤火,又去跟别处联系。到早上五点,这姑娘帮我们找到一处接待站, 有一群学生刚离开。那天晚上我们可冻坏了,到了接待站,五个人占一二十人住 的大房间,把所有的被子都取过来,三垫三盖,蒙头大睡。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我们又都饿得睡不着,派大鼻子去买早餐。镇江的大饼 油条令人印象深刻。在上海是大饼三分,油条四分,而镇江是三分钱一副大饼油 条,且饼子大,油条粗长。都说上海的地区级别高,工资高,而物价便宜,因而 占了外省的便宜。跟江苏比,上海的物价肯定不便宜,单这大饼油条就贵出一倍 还多。   在镇江这一停,就休整了五天。去了金山,焦山,甘罗寺等处玩。印像深的 是金山寺,寺内有法海洞,有水漫金山的故事,特别是金山寺塔,登临眺望长江, 顿悟“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所描写的气象。   镇江地处江南,食物习惯已近北方,以面食为主。然又受南方美食影响,面 食做得精细且花样翻新,我们天天吃面食,也没有不习惯的感觉。只是停止串连 的风声一日紧似一日,眼看到北京去的愿望是实现不了了,只好折头返沪。   在回去的路上,想想有些不甘心,离家近十天,才跑了这么点地方,就要回 家,回去也觉得没面子。在路上,我们商量了一下,如有可能,北上的计划改南 下,到广州去。   从镇江到上海也快,下了车就随着大流往外走,出外时日不多,已是混得男 儿胆大吃四方,无票乘车也就不当回事。谁知在上海站却碰到了麻烦。当时上海 刚好刮了一月风暴,造反派全面夺权,新官上任,到处都要恢复秩序。同济大学 的东方红接管了火车站,严查无票乘车的乘客。我们一夥约十几个人马上被带到 另一通道,让我们进前面房子里去。我们原还以为让我们走边门出站,哪知走进 房子一看根本就没有门,是个大会议室,中间拼起来的大桌子,旁边排着长靠背 椅,看上去势头不妙。马甫走第一个,看出不对,嘴里低声说跟住我,毫不迟疑 地朝房里走进去,我们也紧跟在他后面,心里打鼓似地跳。两个大学生在最后面 随着我们。马甫进了房间不停,直朝房间深处走去,似乎要到里边就坐,一行人 依然跟着,谁知马甫到了房间那头并不停下,绕个圈又朝外走,一行人走得腿顺, 也都跟着遛哒,包括那两大学生。眼一眨的工夫,马甫又回到了门口,就势朝外 走,那两大学生反倒落在房间深处,赶紧喊,“唉唉,别走,你们坐下来。”呵 呵,谁还鸟他们,出得门来,一人高的铁丝网手攀脚蹬,一翻而过。外面马路上 车水马龙,一派热闹景象,到家了。                南下篇              上周离家今日回              江湖一转满身灰              当街标语似相识              辨名少见故人来   上海街头满是新贴的标语,只是要打倒的名字都换了,坚决拥护的对象也换 了,唯一不换的是对毛主席和中央文革小组的拥护,(OK,中央文革小组的成 员是随时可以换的)。通过串联,通过八次接见红卫兵,毛主席已经在全国建立 起来一个新的秩序,足以代替原有的各级机构来传达和执行他的意志。   马甫他们一夥站在火车北站外商量,大家都知道,如果今天乘了公共汽车回 家,那么这串联就算到此为止了。马甫倒是想回家了,他已是第二次出门,可是 我们几个刚刚尝到免费旅游的甜头,真是不想回家。讨论结果,还是执行我们的 南下计划。那天我们从北站沿沪杭线走到辛庄,约在三十公里之数。走到一大半 时,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可是已经后退无门了。自从出门作长征串联,这次 才真正尝到了滋味。一路冲风冒雪,近半夜才到辛庄,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雪 还在下,四周田野白茫茫的一片,倒是城里难得一见的开阔景象。(前不久听人 说现在辛庄的新造住房要卖到6000元以上每平方米,心下慨叹,还是多建设,少 革命的好啊。)   第二天我们冒雪出发,走了一早上,雪停了,但是风越刮越大。北风硬冷, 劈面而来,身上的棉衣好像纸一样单薄,脚下鞋袜尽湿,我们真走不动了。四周 无村无店,只见铁路边上一孤邻邻的扳道房,前去躲一躲。拌道房里一个中年工 人,带着鸭舌帽,镶几个金牙,米色毛衣外面罩一深色缎面丝棉马甲,桌上有两 包熟菜,一个酒盅,旁边一缸子茶,屋里一个暖炉,炉上炖着一壶水,一个房间 烤得温暖如春。桌上一个电话,接到电话就出去扳一下道岔。以后多少年里,一 说理想,我就想做这样一个工人阶级,“无重活之劳形,无运动之忧心,斯是小 室,惟吾温馨”(当然,最好还能上网)。我们五个一进屋,这位工人师傅让我 们脱下鞋袜烤干。我们在桌子,凳子上到处坐。当时我们已是准备打退堂鼓回家 了,只等有去上海的车就要上去。师傅说,这里不是客站,列车不停,不过,外 面那一列油罐车是到嘉兴去的,你们可以到了嘉兴站打回头。“那这列车什么时 候走呢?”我们问。“别急,会有电话来的。”师傅说。我们待在屋里约一个多 小时,喘过了气,就着热水吃了干粮,也就是炝饼大饼之类的,谢了这位师傅, 登上了油罐车。   油罐车的尽头有个小小平台,两节油罐车之间两个平台相对,平台之间一挂 钩相连,看得见下面铁轨。列车一开动,我们立刻知道不妙了。雪停以后,温度 降低,列车顶风行驶,格外冻人。只是悔之不及,再无下车机会。我们把棉帽护 耳放下,棉衣扣子扣紧,带着的洗脸毛巾当围脖扎紧。挤紧了坐在平台上,手臂 绕过铁栏杆,双手拢进袖中,耗上了。一路上见到另一些长征串联的队伍,打着 旗,艰难地沿着铁路边的小道布行。他们朝我们挥舞着手打招呼,我们却连打招 呼都不敢,耳,脸,手,脚全都是麻木的。   到嘉兴站时我们都是爬下来的,慢慢地挪到月台上,同伴中年纪最小的大鼻 子,脸色惨白,话都说不上来。我们让他在月台上跑,他自己根本跑不了。我们 四个架着他,在月台上带遛带跑好几圈,才听他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冷的。” 我们出站找饭店,想喝碗汤,见到一家清真饭馆,里面卖羊杂碎汤,二毛五分钱 一碗。这真是救命的汤啊。那汤喝下去啊,暖气从内腑慢慢扩散到四肢,都是感 觉得出来的。一大碗下肚,我们都暖过来了,只是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就在店里 的柜台上打量起来。见一物,白色的,有头有身子,象是个去了毛的鸽子,只是 混身光溜溜,无翅无脚。我们好奇,问服务员那是什么。服务员是个姑娘,先是 不答,三问之后朝我们白眼。我们好奇怪,说她服务态度不好,不为人民服务。 旁边一大汉听见,走过来一看,朝我们大吼一声“羊卵泡”,吓得我们赶忙跑出 店门,一路嘻嘻哈哈而去。(嘿嘿,水浒里骂人鸟人,原来是酱子地。)   到了嘉兴,认识了什么是江南鱼米之乡。虽然是冬天,吃的东西好多。有一 种圆圆的红萝卜,两分钱一斤,小贩给去皮,里边雪白且多汁,到处都有得卖。 又有老菱,煮熟了五分钱一斤。   嘉兴的肉粽,长年供应,不必等端午节,香鲜软油俱全,难怪驰名天下。还 有嘉兴附近的一些食品如金泽元糕之类,都是各有风味,好吃不贵的土特产。   嘉兴的南湖,有一艘老式游船,是中共第一次党代会的开会处。当时知道这 只船的人并不多,大家只知道上海建国西路的第一次党代会会址,因此游客稀少。 游船保养得很用心,上船参观要脱鞋。上得船去,凭栏四顾,湖水泊泊,就是隆 冬时节,亦觉江南温软。湖心有烟雨楼,那时并不出名,要到金庸安排了全真七 子在烟雨楼斗黄药师,才会招揽游人吧。   在嘉兴休息了几天,寒流已过,我们继续南下。在嘉兴站爬上了煤车,朝杭 州进发。离杭州站不远,有笕桥站,下车后走路进杭州。杭州当然是好地方,食 品丰富,风景优美,不过到过杭州的人太多了,大家也都知道,我就不多写吃喝 游玩了。   我们在杭州住的是南班巷招待所,招待所后有一菜场,菜场早市有鸡鸭血汤, 有豆腐花摊子。这些都是上海菜场原来有的,到文革时都早已消声匿迹了,不想 还能在杭州见到。尤其是晚间天黑后,街上有小贩挑着担子叫卖臭豆腐,暗暗的 路灯下,寒风凛洌,竹签子一串,涂上红红的辣货,以后再也没有尝到过。   南下的计划也夭折了,在杭州的几天老是听说广州流行乙型脑炎。我们正犹 豫不决,一天夜间,同室里有哭声把大家都吵醒了。有一个学生,已经不舒服了 一整天,躲在被子里也不叫人,半夜时,他自觉脖子发硬,不易转动,心里怕得 哭出声来,别人才知道。马上有防疫站的人来接待站消毒,而我们全在半夜三更 到街上去流浪。第二天,我们规规矩矩领了返程票,回家了。 ※※※※※※※※※※※※※※※※※※※※※※※※※※※※※※※※※※※ 本期编辑:虎子 本期校对:太蔟 审 稿: 笨狸、太蔟、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方舟子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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