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4/11 (第一三十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南 风                   § 苏洗穑:南风            §     ·苏洗穑·                   § 【网讯】              § 南风吹拂                   § 拂来拂去我门前之塘堰 【牛肆】              § 白鹭之丝羽悠扬在水田里                   § 浩古之天籁仰浮在南风里 丁向东:沉默的大鸨         § 叩响溪中磐石 老 芨:散落的记忆碎片       § 吐纳一些隐语 刘志勃:隔靴搔痒说淮菜       § 亦 歌:鬼母            § 南风吹拂                   § 拂来拂去我隐者之胸襟 【丝露集】             § 有心的青山出入在桨声里                   § 无心的白云相逐在南风里 晓 鸣:移居——给新移民      § 垂钓黄花川上 蒋建伟:夜话            § 呼唤斜风细雨 阿 舍:小席走了          § 何葆国:掐死你的温柔        § 南风吹拂                   § 拂来拂去我手中之浣纱 【网里乾坤】            § 上弦月的微笑粲然在花心里                   § 浮生的印象分别在波影里 秦大路:百年风雨话武训       § 不如收起针线 萧春雷:通往中国的五条道路     § 上山闻取桂花                   § 【网萃】              § 南风吹拂                   § 拂来拂去我禅者之行履 习 习:旧相簿子          § 迢迢之山河消融在一念里     另一座高原的细处      § 三世之根尘跌落在一钵里                   § 我心寂寂无言                   § 秋月渐渐如花                   § 【网讯】∽∽∽∽∽∽∽∽∽∽∽∽∽∽∽∽∽∽∽∽∽∽∽∽∽∽∽∽∽∽∽ ◆ 以下摘自《远见杂志》2004年第10期张彦文撰写的报道《个人新闻台 匿名 的八卦世界》。 “本来想种西瓜,结果变成了苹果,”谈到台湾个人新闻台的发展,PChome 行销经理曾薰仪这样比喻。 2000年创刊的明日报,可说是个人新闻台的滥殇。当时创办人詹宏志是以一 个“全民记者”的概念,认为每个人身边的东西都可以发展成为新闻,而不只局 限于媒体和记者报导的内容。不过后来的发展却偏离了原先的目标,变成个人心 情日记为主的平台。 政大新闻系副教授吴筱玫指出,现在美国已经出现具明显影响力的网志 (Blog),与我们的个人新闻台类似,不过是以政治和新闻评论的内容为主,与 台湾的私领域风格大异其趣。 以蕃薯藤全力经营的女性频道“HerCafe”来说,其中最红的单元是“女人 私日记”。有个匿称叫“单单”的女生所写的“单单爱的日记”,不到一年的时 间,点阅人数已经超过五万人次。虽然名称叫日记,不过仍是以个人新闻台的模 式呈现,当然,讲的绝大多数都是私事。“个人心情和情爱日记的点阅率,始终 都在前两名,”蕃薯藤资讯整合服务处总监方德琳说。 台湾有多少个人新闻台,目前并没有精确的统计数字,保守估计应该超过二 十万。以目前最大的个人新闻台中心PChome来说,已经有超过十七万个新闻台, 五百五十万篇以上的文章,每天上网浏览的人次接近六万。 个人新闻台在台湾的网路世界,已经成为一个心理宣泄,甚至是经营另一个 人际关系的管道。 在“女人私日记”中,一名台湾女孩在网路上认识现在的美国老公,远嫁到 水牛城后,因为难耐人生地不熟的孤单,于是在网路上抒发自己的情绪,后来居 然透过这种方式认识了两、三个当地的华人,后来彼此还会有固定的聚会。 另外PChome个人新闻台的“伯轩妈妈”,自从十七岁的儿子车祸身亡后,个 人新闻台也成为她思念儿子、并与其他车祸受难者家属心情共享的重要管道。 东吴大学社会系助理教授刘维公分析,人们生活在疏离感强烈的现代社会, 距离最远、甚至交流对象不确定的网路世界,反而给人的感觉最熟悉,最容易亲 近,也因此许多人愿意在网路上曝露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种现象在女性网友之间尤其明显,“这点跟男生很不一样,女生是不会藏 心事的,”蕃薯藤女性频道产品经理陈安琪认为,女性的特质加上网路的匿名性, 造就了“女人私日记”大鸣大放的盛况,自从蕃薯藤去年第四季推出这个单元以 来,至今已经累计超过十八万篇各类文章,每月不重复到访人次更多达五十一万。 网路世界 八卦天堂 刘维公进一步指出,社会及媒体环境的八卦化,也是助长个人新闻台的力量。 “人们初次见面的话题,通常都是由聊八卦这种私领域的事件开始,”个人新闻 台的心情故事会成篇累牍地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人们的偷窥欲似乎也助长了这种风气。因为在这些个人新闻台里,可以一窥 他人的隐私,一位对新闻台内容相当熟悉的人士表示,许多人都是冲著看八卦的 心态上个人新闻台,尤其有些新闻台是一些公众人物发表的,即使不知道对方究 竟是谁,但“很多人天天到新闻台报到,就是为了窥探名人的隐私。” 不过也由于发表的内容集中在私领域,这样的新闻台很难说是一种大众媒体。 政大吴筱玫就认为,网路的行为是流动且不稳定的,版块经常在游移,所以很难 以传统的媒体模式去解读,也不容易产生所谓的意见领袖。 因此所谓“全民记者”的概念,在台湾的媒体环境不易达成。即使在公领域 较为发达的美国,似乎在实务上也不太可能实现。所以在可预见的未来,网路上 恐怕还会是一片风花雪月。 商业模式有待探寻 “我认为个人新闻台一定有一些商业模式还没有被开发出来,”新浪网资深 网站经理黄绪舜加重语气说。依据PChome之前对个人电子报的统计,人气最热的 是“Buy家女享乐主义”电子报,订户中超过八成的读者表示,当报主提到某种 产品时,希望能同时提供相关的连结。虽然个人电子报与个人新闻台的模式不完 全相同,但也让人闻到了某种商业气息。 这也是各入口网站业者共同的看法,不过目前似乎还没有人找到这个模式。 即使各家业者都规划出专门的人力来管理和设计个人新闻台的平台,但到目前仅 止于发展网站特色,吸引流量及营造话题。 但是许多新闻台台长脑筋动得也快,他们不卖商品,卖的是自己的形象。 像很多年轻的作家,苦于没有施展抱负的舞台,就从个人新闻台写起;而这 个地方由于聚集了不少文笔出众的“能人异士”,久而久之也成为一些出版社挖 宝的地方,像在网路上创作爱情小说的“痞子蔡”,就是透过这种方式,摇身一 变成为畅销书作家。 另外一个例子则是一个喜欢写诗和文学评论的台长──银色快手,他开台的 目的起初只是想把自己的作品秀给多一点人看;不过后来发现,自己居然成了网 路上著名的人物,出版社找上门帮他出诗集;邀请他参加新书发表会;甚至还有 人拿著文章请他指教,好像一夜之间就成了公众人物。 PChome行销经理曾薰仪表示,连有些电视制作人没事都会到新闻台晃晃,就 曾经有新闻台台长被卫视中文台找去当编剧,走出另一条不一样的人生道路,像 这样把新闻台当成晋身阶的台长也不在少数。 此外也有新闻台台长藉助网路的力量,完成长期的心愿。匿称“摆瓶儿”的 新闻台长郑百评,为了帮母亲的家乡──嘉义县民雄乡菁埔村设立一个图书室, 起初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情,在新闻台公布募书的消息,没想到一下子就募到超过 两千本书,“各种书都有,三分之一是新书,还有人自掏腰包买书来捐,”提到 募书的成绩,郑百评总是极为兴奋,这个成绩不但可以帮助菁埔村,甚至可以捐 一部分书给屏东盐埔和潮州的社区图书馆。 个人新闻台在台湾发展约只有四年时间,现在要推测未来如何发展似乎言之 过早。就如同吴筱玫所说的,它代表了我们的传播习惯是由被动的阅读走向主动 的创作(reading public to writing public),且唯一可证实的,就是它让每 个人都可以透过网路这个无远弗届的管道,一吐胸中的块垒。“或许这会是另一 种形式的社会治疗,”刘维公下了这样的结论。 ◆ 以下摘自《新周刊》崇达撰写的报道。   中国的黄色网络有着令人尴尬的“中国特色”,欧美网络色情犯罪主要是为 数不少的娈童癖将其当成交易场所,群体直指道德缺陷的人群。而中国的网络黄 色的犯案群体集中于在校或刚毕业的大学生中,他们这样做的动因似乎很难简单 地用道德缺失来解释。   “网上扫黄”不是一个什么新词,但从这个炎热的夏天开始这个词又开始热 了起来。这至少与两件事情有关,今年6月,针对互联网上日渐泛滥的暴力、色 情信息,公安部、信息产业部等部门,在各种相关法规并不健全完善的情况下, 联合采取了一场大规模的行业整肃——很多人因此联想到了21年前的那场意义深 远的“严打”。但由于这次整肃是在一个特殊环境里进行的,因此,网络这一行 业的内部环境治理问题也相应提到了一个非常迫切的日程上。与此相关的另一个 消息是,9月,一个由具有浓郁电信背景的宽带娱乐网站21CN率先发起的,旨在 净化“网络小环境”的清洁运动也随之开展起来。令人头疼的一些包括色情信息 在内的难以界定性质的不良信息、给正常浏览网站带来极大干扰的大量网络广告 等,均被列入围剿和扫荡的黑名单。   这看来都是些不错的好消息。但随着“网上扫黄”的深入,人们注意到了一 个很难让人感到振奋的现象,那就是,在目前所破获的数十起重大的网络涉黄案 中,涉案犯罪的大多是高校在读或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据悉,自该项行动开展 以来,浙江各级检察机关批捕、起诉及法院审理的案件已有21起,其中80%以上 的嫌犯均系大学毕业生或高校在读生。中国网络扫黄的这一初期结果,的确出乎 所有人意料,到底是什么构成了中国网络色情的驱动力?   四名被告最大的25岁,最小的只有21岁   大学生制造中国网络色情?   8名被告刚被带进法庭,旁听席上便发生一阵小小的骚动:“怎么都是些孩 子啊?”   10月3日,武汉最大的色情网站“武汉交友俱乐部”网络涉黄案,在武汉市 洪山区人民法院进行了公开审理。案犯除了3名是上世纪70年代出生外,其余5名 均为80年代出生的孩子,据法庭后来公布的消息,涉案犯罪嫌疑人平均年龄24岁, 最大的32岁,最小的是一位18岁的在校大学生。令人诧异的是,案犯们平时都是 通过网上QQ交流,彼此姓名都不清楚,对于其中的多数人来说,这次庭审也是他 们的第一次见面。   当地媒体报道称,许多案犯曾是大学的高材生,案犯之一黄啸宇,案发前还 曾是南京某著名高校计算机协会主席。这是一个看上去很阳光的男孩,眉宇间还 不时露出灿烂的笑容;庭上辩论时,常常滔滔不绝地给法官们解释专业问题。现 在他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他即将到来的21岁生日。这起全国首例利用境外服务器传 播淫秽电子信息案的8名成员,分别被判处拘役4个月和1年零8个月等刑期。   在此之前,9月29日,厦门宣判了全国开展打击淫秽色情网站专项行动以来 破获的第一起“黄网”案,这是厦门市第一起追究刑事责任的网上传播淫秽信息 案,案犯是刚走出大学校门的邓一尘。而9月28日,杭州市中级法院宣判了一起 传播淫秽物品牟利案,正在高校就读的大三学生谢某成为浙江自开展专项行动以 来被判刑的第一人。   牛仔裤、条纹衬衣外加羊毛背心、板寸头,站在法庭上的黄啸宇依旧一副典 型的校园时尚小男生打扮。案发前,黄曾用“虎精呵呵”的网名张贴大量含色情 内容的帖子,其中包括图片196幅,视频链接32个,文章27篇,查看人数共计 4700人次。而这一切,只因为“好玩”,因为“想拥有更高的级别,浏览更多的 内容”,并且又可以挣到一点钱。办案检察官是个中年人,他不无惋惜地告诉记 者,黄啸宇对自己非法链接淫秽色情网站的行为供认不讳,但是,他从没有想到 违法,甚至庭审中,他还请求法官给予机会,以为审完了就可以回家。   检方给辩护人当庭出示证据   由于精通计算机网络知识,两年前,黄啸宇通过网络结识了一名加拿大人, 从此做起了中介,帮助其出卖网络虚拟空间。黄啸宇通过QQ与网友徐飞全结识后, 将加拿大人手里的虚拟空间以每月50元的价格转手卖给徐100兆空间,并帮助其 进行网络维护。今年4月,徐飞全的网站重建时,黄啸宇发现上面有淫秽信息, 当时“愣了一下”,但没有太在意。不久发现实际上这个网站就是色情网站,这 才开始着急了,立即与加拿大人联系,得到答复“在美国这是合法的”,考虑到 国内不少网站为提高访问量都有类似行为,自己就没有坚持要求将这一网站关闭。 8月16日,黄在招商银行取出了最后50元的“中介费”,至此,他一共从中获得 200元人民币。为此,他付出的是4个月拘役的代价。   刚被厦门法院判刑的邓一尘,今年7月初刚刚毕业于某大学计算机及应用专 业。5月,他从学校回家复习公务员考试期间,以每年1500元的价格向某空间商 租用了1.5G虚拟空间,并以140元购买了www.girlfriend.com.cn的域名。为了 “学到更多制作网站的方法”,6月28日,邓一尘从该虚拟空间分离出100M,制 作了“女朋友娱乐城”网站;此后,为了吸引网民访问他的网站,他分别以 “admin”、“boy”的名字在网站上发布一些色情图片、小说、电影。这个网站 “经营”不到15天便“寿终正寝”。2004年7月13日,公安机关根据线索在漳州 平和将邓一尘抓获归案。经鉴定,“女朋友娱乐城”网站共提供了淫秽图片38张、 小说51篇、视频文件66个;截至7月13日,这些淫秽电子信息实际被点击数达 25180人次,注册会员则达731个。   和黄啸宇单纯地觉得“发布黄色信息只是网络为提高访问量所采用的常规手 段,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一幼稚想法一样,邓一尘的想法也“很简单”:“我的 网站不以赢利为目的。只是觉得好玩,寻求刺激,网站人气高有一种成就感。我 想全世界网络爱好者建网站都是这么想的。”不过,不可否认的是,网站的建立 使他获得一定的经济收入,而这对刚踏出校门的大学生无疑有着一定的吸引力。   在邓一尘这个案子破获不久,厦门一名19岁女大学生洪某自刻“黄碟”网上 叫卖也被抓获。洪某是某大学外语系02级学生,因家中贫困,从去年起她就“很 争气”地没有再向家里伸手要钱,她要“自己想办法谋生”。为此她经常旷课。 起初,她刻录一些卡通光盘出售,后来很多人提议她卖一些“刺激点的”,于是, 她开始刻录黄色光盘。2003年1月,当她还是大一学生的时候,就在杭州某信息 技术有限公司开办的“QQ驿站”上注册了一个网上商店,专门销售淫秽光碟、发 布销售信息;同时,她还在网上征集“会员”,以“会员制”招徕“顾客”,造 成了相当恶劣的影响。市公安局网安处经过一个多月的侦查,掌握了洪某的犯罪 证据,在马巷派出所配合下突袭了她的住处,查获已刻好的淫秽光碟2470张、空 白光碟270张及大量作案工具。案发后,洪某被学校勒令退学。   在中国拥有相关技术又热切需要钱花的是大学生,而缺乏责任意识和法律观 念的也是大学生,作为知识的拥有者他们拥有犯罪的能力,而中国大学的学费和 国民收入在一定程度上的不成比例往往很容易使得大学生手头拮据、负担沉重, 特别是贫困生和刚走出校园的学生,这就让他们有了利用自己所学专业技术犯罪 的动机。   虚拟世界的突然获罪   “性总是最好的卖点。”美国在争论是否要禁止网络色情时,拉里·佛林特 的哈斯特勒公司的公关部主管这样说。   还原到中国来看,全国网络色情的犯罪者大部分都是追求关注点,不同的是, 有的把他换成钱,而黄啸宇、邓一尘们虽然不是直奔金钱而来,但在获得一种心 理的满足的同时,获得额外收入无疑是最直接的推动力。黄是在毫无防备意识的 情况下被背后那个来自加拿大的色情经济链推着走,而邓在面对网络时也根本没 有“底线”概念,“我以为只是好玩而已”,好玩又可以顺带挣点钱,突破他的 心理底线看似非常简单——很多其他网站都做了,而且网络是虚拟的,虚拟的网 络需要负责任这是他所预想不到的。   专家指出,人最重要的活动平台是社会,社会是由一系列的责任构成严密的 结构,而网络的出现使得人能够以另一个虚拟的身份活动,“谁也不知道你是一 条狗”,恐怕就是网络这一特点的真实写照。网络心理学认为,网络上的人际沟 通与现实的人际沟通相比有很大的差异,在网上,人们往往忽视地位、性别、外 表、国籍、口音等所谓社会线索。由于社会线索的缺失,网络人际交往被称为 “只爱陌生人”的交往,网络社会也成了陌生人社会,从心理学角度说,陌生社 会往往使人容易放纵,而网络的速效便利,使得一些欲望原本只在想的范畴却轻 而易举地冲动到网上,就像许多人日常生活中循规蹈矩,而在网络中随便“我亲 了你一下” 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香港大学一项调查发现,在169名使用ICQ的青 少年受访者中,80%的人表示曾与ICQ异性朋友约会,当中10.8%的人曾与对方发 生性行为。不能不说是个佐证。   正是因为网络所具有的高度虚拟化、模糊化特征对人的道德要求的弱化,也 正因为网络自由容易引诱人的欲求,使不谙世事的黄啸宇们太过容易突破道德底 线,这可能是网络最危险的地方了。不过,另外一个原因在于,中国网络的发展 在初期过于强调的是其技术价值,而其道德及法律考究来得“太过突然”。事实 上,扫黄以来媒体报道出来的大学生色情网络获罪案例中,许多大学生表示对整 顿的严厉性并不知情。   “这次有点突然,或许先该教育,普及信息再动手抓人。”某位检查官解释 了他觉得惋惜的原因。   在采访中,记者听到一种解释:大学生们是被推着走的,他们背后的推手就 是一条无形的网络经济链条。的确,对于刚刚兴起的网络而言,色情无疑是其最 大的卖点,而这一卖点背后就是巨大的商业利益。几乎所有黄色网站都是收费的, 无论是交友俱乐部、观赏色情电影,还是在线“性交流”,都通过手机或特制的 收费卡买“点”结算。各网站“点”的金额各有不同,运作模式也不尽相同。据 业内人士推算,一个同时在线人数5000人的色情网站,每月收入至少有数十万元。   这些没有合法注册登记的色情网站,多数只申请一个域名,然后把网站或网 页挂在别人的服务器上,有的隐身链接在门户网站上,通过贩卖广告和从事相关 商业活动,这些个人网站高的月收入可达几十万元。而另一面,为了延伸产业链, 相当一部分门户网站纷纷发展自己的网络或短信联盟,依靠这些中小网站,最大 范围地推广自己的信息服务。这些门户网站按月与个人网站分成收益,比例从 20%到60%不等。门户网站这样的行为必然助长色情网站的气焰,也难怪有人愤怒 地说“中国几大门户网站,就是几大黄窝!”显然偏激的言辞,也从某个方面道 出了一些无奈的事实。   据公安部最近公布的几个案例来看,中国的色情网络的参与者大都为利益所 驱动,说到底,网络只是平台,动因却是利益——商业利益,大学生则充当了利 益或者间接的受害者,尤其令人心寒的是,个别电信运营机构和金融单位为了自 己发展业务,不仅对淫秽色情内容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有的反而为其提供结算 上的方便,客观上充当了色情网站的帮凶与靠山,俨然是色情网站的“技术支 持”。   不过,罪魁或许不仅仅是商业利益,有怎么样的卖点,就有怎么样的制造者 和经营者,博客中国在打起反黄第一面旗时候出现的一名攻击者的留言耐人寻味: 别以为你们能同全社会的黑社会作对。而相比之下,21CN则在其发动的网络速清 运动中,强调了网站自身的“自律”与“规范”,尽管有人怀疑这种做法的有效 性,但作为网络行业积极姿态的体现,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身为总裁,张颖对 21CN作为一个宽带娱乐媒体和网络广告经营之间的关系有着自己的理解。他对记 者说:“做娱乐网站并非一定要走色情线路,恰恰相反,清新健康的宽带娱乐给 网民们带来的是更纯粹的快感,也使网络媒体更具有长久生命力。” 网站内容 进行“视界净化”的同时,也对业务经营方面进行了“自清运动”,如重新审核 了其宽带影视的内容、规范了业务项目、进一步杜绝外界通过其邮箱进行色情信 息的传播以及利用垃圾邮件网络营销等。   危险的是色情,是网络,还是其他?   中国的网络扫黄运动序曲开始于2003年12月8日,那一天中国互联网协会成 立了新闻信息服务工作委员会,展开在2004年6月10日,该委员会正式建立了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中心”,该委员会成立以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举 报中心仅开通3天,访问量就达到400万次/天。通过举报所反映出来的问题十分 严重,引起了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随即,有14个部门参与的全国打击淫秽色情 网站专项行动迅速展开。经核查,共整理出色情网站线索4031 条,“违法和不 良信息举报中心”受理举报线索49000多条。北京、河北、广东、四川等18个省 市共破获淫秽色情网站刑事案件188起,抓获涉案犯罪嫌疑人329名,关闭淫秽色 情网站近700个。   这场被相关媒体称之为“人民战争式的阶段性围剿”还在火速升级。先是最 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联合出台《关于办理利用互联网、移动通讯终端、 声讯台制作、复制、出版、贩卖、传播淫秽电子信息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 问题的解释》,对以牟利为目的,利用互联网、手机、IVR语音信息平台进行制 黄、贩黄的行为做出了明确的司法定义和相关处罚规定。该司法解释甚至直接规 定,转发200条带有色情内容的信息最高可判3年刑期。   接下来的一些具体执行操作手法甚至已经发展到了可能引起争议的地步。9 月初,在火车站入站口的行李安全检查旁,吉林通化警方增加了搜查个人携带的 笔记本电脑这一项,凡是发现硬盘内有所谓色情图片的至少罚款2000元人民币。   这项被一些网民称之为“入门搜包查电脑”之举措,其法理依据据说来自中 国公安部1997年12月30日颁布的“33号令”,即“计算机网络国际互联网安全管 理保护办法”的第5条第6款。按照中国公安部制定的这一行政法规,查阅与制作、 传播、复制色情网页是违法行为。   从目前制定的相关网络政策措施上看,我国把网络色情的目标定准黄色,并 且着意强化了其道德属性。而正是这种“道德定位”指向,引起了不少民众甚至 法律人士的质疑,有专家指出,我国现有的针对网络色情的相关管制条例,在很 大程度上,打着的是道德旗帜进行清扫,立法在道德上,立案也在道德上。而事 实却是,当法律试图去规范道德,往往显得力不从心。   在美国,人们常说的“你不能为道德立法”,恰恰是那些色情业经营者一个 口头上的护身符。与中国的情况没什么不同的是,对美国政府而言,网络色情泛 滥最大的受害者是青少年,所以必须加以管制。但是又不得因为保护青少年免于 接触色情,而限制了成年人的言论和阅读自由,这才是让美国高等法院头疼的一 件事情。因此才会有国会几次限制网络色情法案被否决的情况发生。此外,色情 在美国法律中的定义至今也是暧昧不清。可能只有前高院大法官波特·斯图尔特 的名言“吾见之吾知之”(I know it when I see it)最传神。关于色情对成 年人和社会到底造成多少危害,也是未可知的事情——至少在取证上有很大的技 术难度。   中国政法大学行政法研究所副所长何兵博士对记者表示,警方不应干预网民 在家浏览黄色网站这一没有公共危害的行为。但对此持有不同看法的人士则认为, 即使这一行为没有直接产生公共危害,但其所造成的不良间接影响也不容忽视。   中国网络色情问题,色情仅仅是个卖点,是个噱头,而网络也只是个平台, 如果找不准真正问题的核心,眼下这场声势浩大的网上扫黄运动,总不免让人担 心会不会像夜市看到的情景:城管车队浩浩荡荡而来,街头商贩仓皇逃窜,于是 夜市冷冷清清;城管车队呼啸而去,街头商贩各回其位,于是夜市恢复热闹,生 意依然红火。 【牛肆】∽∽∽∽∽∽∽∽∽∽∽∽∽∽∽∽∽∽∽∽∽∽∽∽∽∽∽∽∽∽∽ ◆              沉默的大鸨 ·丁向东·   在以旧社会为背景的小说和戏剧中,有一类角色特别令人鄙视,那就是老鸨。 老鸨者,妓院的老板娘是也。这些人原本自己就是妓女,中年以后,人老珠黄, 心犹不甘,其中有心地歹毒者,就另立门户,买来良家女子强逼为娼,开起了妓 院。佛口蛇心,阴鸷奸诈是她们的共同特点,历来为人们所不齿。但是为什么把 她们叫老鸨呢?长期以来却一直搞不大清楚。 记得小时候,因为好奇,曾经请教过许多长辈,也都不得要领。后来查《康 熙字典》,才知道鸨是一种鸟,并且引证李时珍的说法,说这种鸟:“纯雌无雄, 与其他鸟合。”这跟妓女倒有点沾得上边。和李时珍同时代的朱权则说得更玄: “鸨似雁而大,喜淫而无厌,诸鸟求之即就。”怪不得才有“妓女曰鸨儿,妓女 的养母为鸨母”的说法。而且这种说法一直延续下来,在颇有影响的《古今图书 集成》这本书里,仍然有“鸨鸟为众鸟所淫”这样的记载。 不过对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我的一个远房叔公做的解释。听人说,他读过 很多书,尤其是那些所谓不登大雅之堂的闲书。而且又到过许多地方,所以上至 天文、下至地理,天南海北,无所不知。据他讲,世界上有两种最尊贵的鸟,一 种是天鹅,另一种是天鵏,这就是后来的大鸨。原来这两种鸟都是侍奉在菩萨跟 前的神鸟,其中天鵏尤其受到菩萨的溺爱。由于溺爱而变得任性,每每在菩萨讲 经的时候大声喧哗,搅得秩序很乱。特别让菩萨不能容忍的是,有一次在大庭广 众之下,一只母鵏竟引诱一只天鹅与之交配起来,众神仙大加抗议,弄得菩萨下 不了台。于是震怒之下,罚令将天鵏打入凡界,成为万鸟之妻,为众鸟所淫,永 远不准重返天庭。并且从此变为哑吧,无法向外界诉说。经过这次变故,天鵏就 成了地鵏。虽然有翅能飞,但却不能飞高,因此再也回不到天上去了。 那么后来为什么又把地鵏叫成大鸨了呢?叔公的解释也很有趣。他说天鵏原 来在天上的时候,喜欢热闹,总是一群一群地集合在一起活动。因为菩萨说“七” 是个吉祥的数字,所以它们每群都要凑成70只。到了凡间以后,仍然保持着这 个习惯。由于一开始人间没有见过这种鸟,更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所以就把 它们叫做七十鸟。后来一个有学问的人嫌这个名字太俗气,就把它改名叫大鸨了。 叔公的说法,虽然听起来像个神话故事,但其实质却反映了古人对大鸨的认 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妓院的老板娘称呼为老鸨的,但它的缘由就是出于人们 对大鸨的这种认识,大概是没有疑问的吧。 地球很大又很古老,我们人类的历史也已经有几千年了。在这漫长的过程中, 先人们给我们留下了无数口头的神话传说和文字记载,这是我们无比珍贵的遗产。 然而,其中也不乏善意的误会和穿凿,恶意的诬陷和诽谤,以及因为无知而造成 的主观臆断和阴差阳错啊!所有这些,由于是出自先人之口,或者是先人们写在 书本上的,有些则是要顾全“权威”的名声,因之代代相传,以讹传讹。 大鸨正是这些冤案中的一个。 大鸨,鸟纲,鸨科,古名地鵏,似雁但比雁大,头小,背平,淡灰色,背部 有黄褐和黑色虎纹。产于我国的是鸨鸟中的一种,即大鸨。它们仅生活于内蒙呼 伦贝尔草原一带,既不是天上的神鸟,也不是有雌无雄,所谓的与其他鸟合,更 是无稽之谈。不过冤案之所以能够维持这么长的时间,也不能说完全都是空穴来 风。   雌雄大鸨体形上的差异,恐怕是人们对它产生误解的最大原因。雄鸨高达一 米,重辄20公斤,在鸟类当中,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大块头了。而雌鸟却又矮又 小,大的也不足4公斤,和普通母鸡不相上下,这就足以让人怀疑它们是不是同 一种鸟了。这种怀疑不要说在古代,就连现在草原上和大鸨打过交道的牧民,有 许多人仍然不相信它们是同一种鸟。 雌雄大鸨在外貌上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雄鸟喉部两侧的长须硬而挺拨, 呈“一”字形平展,长达10厘米,特征特别明显,所以一般人又把雄鸨叫长须鸨, 而雌鸨因为没有长须,人称石鸨,这就更加深了人们对大鸨的错误认识。 再加上雌雄大鸨的婚姻特别短暂,几乎是交配一结束就各奔东西,育雏完全 是雌鸨的事,怪不得人家要对雏鸨的“生父”提出质疑了。 由于大鸨生活的地域人烟稀少,人们与大鸨的接触不多,一般人也不可能像 专业工作者那样进行有计划的跟踪观察,产生一些错误的认识也并不奇怪。但是 以讹传讹,愈传愈离奇,在大鸨身上,人类的想象力真可谓发挥到极致。所以大 鸨的“冤案”不仅得不到澄清,而且终究成了定案,实在是人类的过错,大鸨完 全是受害者。 老赵曾经在呼伦贝尔草原对大鸨进行过考察。他说,大鸨最有趣的莫过于它 们的婚姻。虽然这种婚姻非常短暂,但求爱的过程却极其郑重其事。雄鸨背部华 丽的虎纹也很好看,但雌鸨似乎偏爱白色,所以雄鸨在求爱的时候,都要将羽尾 尽量翘起,呈扇形一直翻到背上,露出下面的白色羽绒;脖子也要尽量向后仰, 以展示胸部和颈下的白羽,然后绕着雌鸨转著圈子跳舞。如果雌鸨有意,就用喙 去啄雄鸨的白羽,雄鸨于是受宠若惊,更加积极地狂舞起来。雌鸨若决意与这只 雄鸨共成好事,就会转身假装逃跑,进一步激发起雄鸨的欲望,于是雄鸨就会立 即展开翅膀急急追赶,最后在极度兴奋中完成交配。   大鸨肉味鲜美,自古就有“天鹅地鵏”的说法,因此大鸨一直处于被捕杀的 惊恐之中。过去在草原上猎鸨,猎人们都是骑在马上围捕,大鸨虽有翅,但由于 体重过大,既飞不高,也飞不远,因此奔跑的速度往往决定着它们的生死存亡。 为了适应这种险恶的环境,大鸨只有不断地提高跑动的速度,经过测试,它们在 受到追赶的情况下,每小时最高可跑到70公里,虽快马亦追之莫及。而在平时, 它们则多藏身草丛,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久而久之,发声器官退化,就变成哑巴 了,怪不得千年蒙冤,无法向世人诉说哩。 大鸨这种鸟现在已经极为少见了,我国大约只存300只左右,已被国家列入一 类保护动物。 ◆            散落的记忆碎片   ·老芨·   一、烟瘾猛于虎   60年代,我还是县城建筑队的一个小木匠,天天风里来雨里去,不分严寒酷 暑地干着繁重的体力活,我们全家的养命钱就是我每天七毛二分钱的工资,可是, 我还得从这可怜的养命钱中扣掉九分钱来买包便宜的联盟牌烟。每天早上起床披 上衣服,头一件事并不是刷牙洗脸,而是就先摸摸口袋里还剩有几支烟。如果还 有个四五支,心里立马就有一种安慰,精气神也就足了许多。   那个时候,我们在烟中寄托了太多的东西,烟也的确为我们起到了排解忧愁、 安慰神经、解除疲劳的作用,甚至还是让我们坚持活下去的助力器。   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天,那些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从建筑工地稀里糊涂地 押解到集中营式的学习班,那时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我个人的安危和妻儿的困苦, 而是我口袋中那不多的几支烟。白天,他们让那些参加批斗的人休息,以便养足 精神晚上好对付我。更深夜半,他们将我带到会议室,那里早已坐满了等候我的 人。他们坐成了一个马蹄型,形成包围之势。靠墙放着一条柴板凳,显而易见, 那是一个被告席——是我坐的地方。   主持会议的人姓金,人称金蛮子,很优越地端坐在靠背椅上,面前的骨牌凳 子上放着一个笔记本,一个人们俗称“牛卵子瓶”的罐头瓶茶杯,还有一只打火 机四平八稳地躺在二毛五一包的新华牌香烟上,会议便在烟雾缭绕中群情激昂地 进行着。因为开会要记发政治工分,所以发言都很踊跃。平时和我一起风吹雨打 流血流汗的工友们,竟一改平日和善憨厚的面孔,变得铁板似的冷峻,遗憾的是 他们挖空心思的发言,竟一句也没飘进我的耳鼓。那时,我口袋里的烟盒已空,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我对面的金蛮子的那包诱人的新华牌香烟上。   会议不管不顾地进行着,那包烟对我的诱惑也变得越来越大。至于他们说的 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也没有去瞻仰主持人那张猪心肺似的胖脸,更不管这 种“顽固到底,死路一条”的表现将会给我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我心想,你们 坐在这里吞云吐雾地批斗我,而我却在这里“抗瘾”,太不公平了!于是我终于 在一片义愤填膺的批斗声中,理直气壮地站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了那个 凶神恶煞的主持人面前,拿起烟盒取出一支,并在烟盒上很潇洒地匝了匝,还用 他的打火机将叼在我口中的新华牌香烟点燃,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又神仙般地 回到了我的位置上。   主持人一脸老虎般的凶相,这时他挺着革命的身板,两只手按在膝盖上,大 张着嘴巴,圆瞪着双眼,木然地瞪着我。他以为我疯了,心里还恶狠狠地想:这 家伙实在是疯了!   烟瘾的发作,使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看到我这种出乎意料的行为, 在场的工友们都很震惊,他们脸上的肌肉也随着我突如其来的行为变得活泛起来, 我身上也沐浴着他们眼睛里流淌出的一股股和善的目光。   因为经济拮据,无米之炊常常难为我的妻,妻便经常以各种形式试图劝说我 戒烟。在经过了文的和武的多次较量之后,妻的自信被彻底粉碎,我也坦诚地告 诉过她:我这一辈子,生命不息,吸烟不止,你也别费心思劝我戒烟了。   二、苍凉的日记   我曾经是一个喜欢写日记的人。大凡喜欢写日记的人,多半是没有合适的倾 诉对象,又有许多所思所想憋不住,索性自己与自己对话,自己与自己的灵魂会 晤的人。   应该说,在文字领域,写日记是最具私人化的行为。   那时,我还很年轻,年轻得不谙世事。我只是一个刚进厂门的小学徒,见了 同事哑口无言,见了领导战战兢兢,有话向谁说去?没有。嘴常常无声无息地闭 着。于是,便写日记,把自己不愿公布于众的所思所想倾泻在纸上。那是质地很 差的作业本纸,上学时没有用完的,于是把每张没用完的作业本纸订在一起,便 成了我厚厚的日记本。   那时,我和另一位姓杨的青工住在一个单间里。上班以前,下班以后,只要 是我一人独处的时候,我便有滋有味地写起来。日记本里,有我的感悟,有我的 心迹,也不乏一些很伟大很罗曼蒂克的理想和抱负。   日记成了我心灵的寓所,我把它看得很重,每每写罢之后,总是很慎重地把 它锁进我床头那只没有上漆的木箱里。   一天,阴雨过后天放晴了,上班时我请了一会儿假,打算把被子拿出来晒晒。 当我进屋时,才惊奇地发现房门被人撬了,推开门进屋,便发现那个姓伍的瘦猴 似的厂长躺在我的床上,正悠哉优哉地在翻看着我的日记。厂长见我进去,连忙 坐了起来,蜡黄的脸上浮起了红晕(他竟然知道脸红!)。这时,我的肺几乎要 气炸了,愤怒的目光又落到了那个被撬开的木箱上,铰链和锁无依无靠地滴溜在 箱盖上。   厂长尴尬瞬间之后,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是厂长,便尽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 样子说:“这是你的箱子呀?我还以为是小杨的嘞,昨天我看他提了一兜梨子, 所以才撬开找啊找……”说毕,他很厂长地踱着方步,自我感觉良好地走了。   我想,幸亏我日记里没有他需要的东西,否则,他这个瘦猴立马会变成一副 老虎的模样。他会将我的住处由这里换到公安局里。   这只是一场虚惊,还没有接受教训,于是本性不改,日记还是照写不误。写 呀写,写了许多大小不同的本子,没想到在那个特殊年代,我喜欢写日记的习惯 早已被人告发。1976年9月31日深夜,我家的门突然被人叫开,闯进来了两三个 穿黄衣服的人,屁股勾子后面还别着一对明晃晃的环状的家伙。我的妻子和儿子 被叫了起来,和我一样穿着单薄的内衣,战战兢兢地站立在外屋的角落里,他们 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这些人在屋里翻腾,生怕大祸从天而降,把这个家里唯一 的劳力抓走。结果没有抓我,遗憾的是,我那大小不一的几十本日记却被他们捆 绑起来带走了,而且至今也没有回到我的身边。   十年浩劫,对国家对民族是一场灾难,对黎民对百姓同样灾难深重,怎么会 放过不足挂齿的日记本呢?在那个非常年月,日记连同我们的前途和命运都一起 灰飞烟灭了。虽然,我始终没有被日记迫害成功,然而,由小人和文革所制造的 文字狱,已足以使我意识到政治的险恶与可怕了。   可怕归可怕,恶习难改,日记还是要写的。   文革后,我穷途末路地到新疆生活了半年。走前,我将多厚多厚一摞日记, 用塑料纸包了又包,交给一位曾经和我一起学徒的朋友保管。在那半年贫病交加 的日子里,我常常思恋着我的家人和那些同样难以割舍的日记。   那些日记,全部写在一张张廉价的烟盒纸上,它记录了我的人生轨迹和心路 历程,与我有着血肉般的亲情和联系。半年后,我从新疆回到故乡,第一件事就 是迫不及待地取回我的日记。可是,当我问到我的日记时,我的这位朋友却坦诚 地对我说:“我怕老婆,更怕运动,我悄悄地把它们烧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双眼顷刻间噙满了伤心的泪水。   托尔斯泰说:“每个人的精神生活,都是这个人与上帝之间的秘密,别人不 该对它有任何要求。”   日记被托尔斯泰看作是自己与上帝的对话和最纯粹的私人写作,是个人生活 的隐蔽领域。在这个领域里,记录了我们的精神历程和我们最真实的感受和心迹。 也只有在这个领域里,我们才可以真正看到一个人闪耀着个性光华的独特的精神 面貌。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对日记仍有一种强烈的思恋之情。这种情感常常 萦绕在我的心头,使我感到这些日记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说 那个厂长搞的是阴谋,那文革中搜查的一幕就是“阳谋”了,可是我的那个胆小 而又特怕老婆的朋友又是什么“谋”呢?他违背了朋友的重托,烧毁的不仅仅是 我普通意义上的日记,而是我的心,我心灵的密室,我可爱的精神家园啊!然而, 他却是无意的,无辜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些阴谋和“阳谋”,如果不是因为我的 这位朋友既怕老婆更怕运动的话,我将与这些日记熔为一炉,那岂不是我今生今 世灵与肉最完美的结合吗?   三、白色的春联   稍有些年岁的人可能都知道文革时有许多新鲜名词,其中“学习班”也是叫 得很响的。我就住过学习班,而且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习班,而是集中营式的。 三个半月学习班的代价,是我两岁半的女儿和出生还不到一个月的儿子,都因为 没有饭吃导致的营养不良而命丧黄泉。原来我觉得“营养不良”,是一个属于贵 族使用的词,在我大脑中的感觉是轻飘飘的;然而,从那以后我才真正了解到 “营养不良”在饥馑年代的厉害和特殊含意。   从学习班回来后,已经接近年关了,没有人敢要我,连许多平时和我关系甚 好的工友和朋友也不敢和我来往,甚至于一不小心碰面了,也不敢和我点个头或 说上一句话,我更无法回到建筑队干活。坐在家徒四壁的屋里,看着妻儿饥饿而 又愁苦的面容,我闷闷地想,我得想个什么法子去挣钱,让全家活下去!   俗话说,活人不能让尿胀死。我只能从自身想办法。我从四岁就学习书法, 后来因生活所迫虽然没有继续操练,但在小县城也还能将就过去。如果讲字写得 好坏,我肯定比街上那些摆对子摊的要强多了。于是我借了几块钱,买了十几张 红纸,开始干了起来。写好后我让我五岁的儿子去卖。他妈帮他端了个小板凳, 把对子放在小竹篮里,让他坐在街门上“守株待兔”。我们在家里苦等,希望自 己的儿子给我们带来好消息,以解全家的燃眉之急。可是到了傍晚,我的儿子又 冻又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来了。他连一副对子也没卖出去。   人啦,太势利了,比动物还心狠!   从那时我就发誓,再穷我也不卖对子了。永远不卖!   新年渐渐向我们靠近。鞭炮声在我全家饥寒的叹息中响起来了。   我家住的是个有七八户人家的大杂院,我家住在最后边。这时住在街门上的 那家人跑进来对我说,你出去看看,有人在大门上贴了一副白对联,大过年的, 不能因为你们一家,让全院的人都跟着不吉利,受搭连罪啊!   我闷闷地来到街门上一看,果然贴上了一副白对联。上联是:金猴奋起千钧 棒;下联是:玉宇澄清万里埃。横批是:有反必肃。当时很流行把毛泽东的诗词 当对文,许多机关和家庭门上的对子都是用他的诗词内容写的,不管对仗不对仗, 选择的内容贴切不贴切,哪怕字数不一样多,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这样不 仅省去了作对文的麻烦,更重要的是用他的诗词当对文,不会犯政治错误。有的 单位还把他的诗词对文用水泥塑在门柱上,涂上红磁漆,这样可以一劳永逸,每 年刷一次就会整旧如新。现在回到家乡,依稀还可以看到这种残存于世的遗迹。   我楞楞地站在街门前端详着这副稀有的白对联。这时有人告诉我说是赵某某 贴的。赵君是个漆匠,不仅是我的校友,而且还是我一个单位的同事,文革前不 管人前人后,他都把吹捧我的话常挂在嘴边。我家住在后街,他家住在西关。听 罢,我默默地向西关走去,在路上恰恰碰上了他。他突然见到我神色有些慌乱。 我铁青着脸对他说:赵某某,你对我专政可以,你可以把对子贴在我家大门上呀, 但你不能把对子贴在街门上,你要知道院落里还住着好几家贫下中农呢?你必须 赶紧把它撕掉!   听了我的话,看到我的脸色,赵君一声没吭,乖乖地到我家街门把白对联撕 掉了。   若干年后的好几个年关来临之际,我家都有好多人等在家里。我虽然早已不 卖对子了,可是这些慕名而来求我写对子的人却络驿不绝。年前那几天我得彻夜 不停地写,一直写到大年三十的中午团年。在这些人中,赵君首当其冲,并且随 时都有恭维话挂在嘴边。   那时孩子太小,我的妻子没有人帮忙,她又要蒸馍馍,又要熬汤,忙得不亦 乐乎,而等在我家的人饿了就吃包子,噎了便喝鸡汤,等他们把对子拿来到手时, 我妻子蒸的包了子也差不多了,汤也喝得所剩无几了。但我们全家人心里都很痛 快。   又过了若干年,我已经从家乡来到了十堰。有一天,赵君几经周折地打听到 我的单位,又上门了。这一次不是请我写对子,而是请我帮他的儿子找接收单位。 我是一个办事员,没有能力为他的儿子找单位,但我和妻子一边热情地招待他, 一边为他想办法出点子。   想起那副白色的春联,我真的恨自己没有本事,能力太小,如果我能帮助赵 君的儿子找到合适的接收单位那该多好啊! ◆            隔靴搔痒说淮菜    ·刘志勃·   古楚多灵气,美食天下闻。   最喜蒲儿菜,滋味厚且醇。   文楼历千载,至今迹犹存。   软兜长鱼宴,平桥豆腐羹。   余者各为妙,其技近乎神。   愿与长相守,咀嚼了此生。   趁公余偷闲,最近偶作打油,其意本不在诗,只是略表我对本地菜肴的喜好 而已。楚州向来被称作淮菜的发源地,但说来惭愧,鄙人自小就混迹于楚地的绅 士淑女之间,钓于斯游于斯已有三十多个年头,至今还谨奉孟圣人“君子远庖厨” 的圣训,属于“动口不动手”的君子一类人,淮菜呢,倒也糊里糊涂吃过一些, 但实在谈不上有何心得。我辈既非美食家,亦非烹饪爱好者,关于淮菜老实交代 讲不出什么行话,——然而,天下之口本有同嗜,凭着本地土著的身份,加上天 生的味觉和常识,淮菜的好吃不好吃还是能够略略辨别的,所以也就不妨隔靴搔 痒地随便谈谈了。   我觉得淮菜最大的特色,同时也是一切美食应追求的境界,只是六个字:味 道好、意蕴深。这几个字说来简单,但实行起来颇不容易,正所谓“三岁孩童说 得,八十老翁行不得”。做菜的目的除了充饥,本就是让人吃它的味,无论甜酸 苦辣,清淡浓腻,虽不至大快朵颐,至少要让人口舌生香,感觉在填饱肚子之余, 还有一种审美上的收获。美食之为文化之一种,其精义乃在于此,如果在味道上 有所欠缺,则即使做工、选料上如何考究,终是有悖美食的本旨。淮菜的味道之 美,大家不妨自去慢慢品尝,不劳我这外行人在此多嘴,我要饶舌的乃是关于其 有意蕴的一面。或许有人要说,做菜又不是做诗,讲什么故弄玄虚的意蕴呢?然 而不然,美食既入于文化之林,就必有其趣味和情调,有其特有的艺术寓于其中。 酒肆饭庄之中,宾朋雅集,把臂言欢,啜饮不求解渴的美酒,品尝不求充饥的佳 肴,一局饭下来往往消磨掉三、四个钟点的时光,乃是一种文化的消费。张潮 《幽梦影》云,“善读书者,无一而非书,诗酒是书,花月是书,山水是书”, 淮菜真称得上是一本内涵颇丰的大书。据个人朦胧的经验,我觉得几大菜系中, 苏菜、浙菜犹如艳词小曲,又好似风情万种的妩媚少妇,活色鲜艳,甜爽可口, 但有时未免可口得过头,近于甜腻了;川菜如豪放派诗词,其辛辣味天下独步, 然弊在火气太盛,内蕴不足,颇似莽撞梗直的川中汉子,虽然有其粗犷痛快的可 爱处,但稍显一览无余,没有余味;粤菜呢,如神怪传奇,据说粤人的胆子大, 什么蛇、鼠之类都取之入菜,大概除人肉之处一切可吃的肉都敢尝试,这或许与 其历史上曾属“百越文身”之地有关吧,虽然颇有冒险家的勇气,也很有原始的 风味,但像我这样胆小谨慎的人就有点不敢亲近,所以正宗的粤菜至今还未曾染 指过。说来说去,还是本土的淮菜最合吾意,不咸,不甜,不辣,清鲜而不淡薄, 浓厚而不油腻,内中自有一种悠长的滋味,非以上几派可及。其平淡冲和,不火 不燥,如长篇的世情小说,不以离奇曲折取胜,而以阅尽人情见长,其五味浑融 之处,又俨然雍容平易之君子名士。据有人考证,淮菜初始于本地的河下古镇, 河下古来即多文人,仅明清两朝就出了一百七十余位举人和进士,写《西游记》 的一代文宗吴承恩正出生于此,中国的儒者向以慎独内敛、温良平易为做人之最 高取向,淮菜的风格与其恰相暗合,并非一种偶然,实由其时、其地的文化气氛 薰染酝酿而成也。曾有人称淮菜为“文人菜”,或许那样说并不是出于我上面的 意思,但我觉得这的确是一种比较恰当的称呼。   另从地理上讲,楚州地处苏北,京杭运河穿腹而过,自古即属漕运要冲,商 贸发达。然非水乡,亦非山地,既不产山珍海瑳,也无奇异的鸟禽兽畜,兼之民 风淳朴,这种背景和影响在淮菜的制作上很能有所反映,就连我这外行人看来, 也能觉察到此种特色。它大多以平常随处可见的鸡鸭鱼肉、萝卜白菜为主,取材 平易,不尚诡怪,什么熊掌猩唇、龙肝凤髓之类都与淮菜无涉,但并不因此就显 得粗鄙,而贯以精致的烹调手法,经过一番调和烹制,遂成一方独绝。虽然我们 现今所见的淮菜早非其繁盛时的面貌了,但还是能体味到这一菜系的纯正和清雅。 ──以上所云,大有自夸自赞的味道,乖谬之处,识者哂之。但作为土生土长的 楚州人,对本土风物情有独钟,亦属人情之常,外乡人听了或恐不喜,唯愿能酌 情见谅耳。   说到此,就不能不令人徒生思古之幽情。真是百年一瞬,人世沧桑,现今的 楚州真衰落得可以,偶尔到河下老街走一走,只见破旧的古民居零零落落地立在 斜阳里,虽有一种残败的美,已很难想见当日的繁华。嗟夫,文化之为物,乃一 地一乡人民最高努力的结晶,本属一时的光华,而非永恒的存在,所以对它的衰 落也就可以理解,所幸还有“软兜长鱼”、“天妃宫蒲菜”、“文楼汤包”这些 经典淮菜留存于世,以供我辈饕餮之徒玩味叹赏也。 ◆              鬼 母 ·亦歌· 今天是万圣节,其实叫恶鬼节更合适些。许多人家都会在这一天将镂空的大 南瓜摆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据说在远古的英国,有个人作 恶多端到了极点。后来死了,天堂当然是不让进的,却不料连地狱也不敢收他; 因为他已成了鬼,白天太阳下不敢显身,故只好每夜提着个南瓜型的灯笼行走于 地球,消磨那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如此走啊走,一年下来,待到了万圣节那 天的晚上,不用说,早已积了一肚子的怨气,想找户人家去出气是很自然的。对 世间善良的人们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好生款待他,在门前点上一个他很熟悉的 灯笼,等他来敲门了,就赶紧开了门好糖好果的打发他再去别家寻晦气。慢慢地 时间一长,有些个游手好闲的村汉见有机可趁,便在那天晚上打扮得恶鬼般,提 一个枕头套子也去化缘。可怜世人分不清谁是真鬼谁是假鬼,只好对前来敲门的 一视同仁。因此,在很早的时候,万圣节也是劳苦大众吃大户的节日。那天晚上, 不管你是佃户还是佣人,只要穿戴得狰狞,去敲那些周扒皮杨扒皮的朱红大门, 他们是不敢不布施于你的,要是给少了,还可以作些恶作剧,让那些扒皮们第二 天看了心惊肉跳。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优良的传统慢慢就走了味了。现在 的万圣节已是孩子们的大节,其吸引力远胜过感恩和圣诞。 早几个星期,商店里就摆满了各式行头面具,一个比一个吓人。到了万圣节 的晚上,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穿戴起来,有的提了塑料的夜叉,有的套着唇裂齿 缺骷髅眼的头罩,提了枕头套子去敲门,等主人把门一打开,就大叫一声:“是 给糖还是要恶作剧?”主人照例要战战兢兢地求饶道:“我给糖我给糖!”于是 拿些糖果塞到孩子们提的袋子里。这些小恶鬼们便得意地笑声道再见,然后再去 其他人家如法炮制。 本镇万圣夜定在今晚,从五点到七点,通知上说只要愿意分糖果的,把门口 的路灯亮着,小孩们就会来敲门要糖。我们这条街上小孩成群,所以年年都不得 不在这个时候破财消灾。下班回家的路上,我顺便去买了十几磅的巧克力糖,早 早吃了晚饭,就在门口等恶鬼上门。而一边,扮成老巫婆的女儿小夜叉的儿子则 去别家化缘。一般先来的总是些左邻右舍,听声音就听得出来,于是在给些糖果 之后,照例要和陪同的父母聊几句,一边还要恭维一下小孩子的行头够吓人的。 等到六点过后,讨糖专业户们就到了。说他们是讨糖专业户是因为这些人大多是 别的镇开了车来的。一般都是些家境不太富裕的人家,由父母开着锈迹斑斑的老 汽车,载了五六个孩子来讨。到了亮灯的人家前,汽车一停,即刻从车里窜出去 讨糖,糖一到手就立刻回车去下一家,如此一个晚上下来,据说每个孩子能讨到 三个枕头套子的糖果。要是一家有五六个孩子一起出动的话,回去大概就能开三 个月的糖果铺子了。这倒多少还保留了一些吃大户的遗风。 话说我抱了糖果盒在门口打发恶鬼。大鬼小鬼来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断, 这十几磅巧克力眼看着就见底了。正着急的时候,车库门咣当一声响,原来是儿 女凯旋了。还没进门,女儿就兴奋地大叫道:“爸爸,看我讨了多少糖回来!” 我接过她的枕头套子掂了掂,不禁眉开眼笑起来,于是就不怀好意地对女儿说道: “女儿啊,今天来的鬼特多,爸爸的糖快分完了,能不能把你的糖借给爸爸应一 应急啊?”女儿一听就急了,说爸爸你上次借去的五十块压岁钱都没还我呢,这 糖借去肯定就没了,我不借!我一看不行,就耐心地做女儿的思想工作并指出: “要是爸爸没有糖,恶鬼们不高兴,肯定要作恶作剧!这样吧,由你来分糖好不 好?” 女儿一听能自己分糖,倒是件十分有趣的事儿,就同意了。我这才松了一口 气。多亏了女儿讨来的这些糖,才过了难关。到了七点后,小鬼们慢慢销声匿迹, 我也就关了大门,准备打烊了。正要关路灯,只听得有人敲门。开了门一看,原 来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和一位漂亮姑娘。我就先给了小男孩一块巧克力。见 那姑娘站在后面没出声,就主动递过一块道:“虽然你没有说‘是给糖还是要恶 作剧’,我还是要给糖。”没想那姑娘脸一红,连忙摇手道:“不,我不是来讨 糖的,我陪他来,我是他妈。”我一听,当即愣住了。咦,真是看走眼了,随即 摸了摸鼻梁;幸好没带眼镜,否则非跌个粉碎不可。目送母子俩远去,我不禁想 起蒲松龄他老人家来:可惜蒲老早生了些年,要不然,若是让他看见一个小恶鬼 带着这么个风姿绰约的母亲出来讨糖,笔下不知该生出多少花来。后来关上大门 一想:今儿个过万圣,欠下女儿数斤糖果,外加以前欠下的五十块压岁钱,新账 老账一起算,实在是晦气。不过,临了见着了一个极标致的鬼母,也是有眼福, 我和万圣们算是扯平了! 【丝露集】∽∽∽∽∽∽∽∽∽∽∽∽∽∽∽∽∽∽∽∽∽∽∽∽∽∽∽∽∽∽ ◆               移居 ——给新移民 ·晓鸣· 一 从丘陵和河谷纵横交错的川南开始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驿站 移居,一再移居,成了回忆中最明显的事件 移居,不是流浪,不是那种惊恐不安的浪漫 不是旅行,浮光掠影 移居在人生从容赴死的路上,制造一个又一个转折 象河流从湖泊流向另一个湖泊 象根沿着藤蔓,一个瓜又一个瓜地满足膨胀的意愿 我把每个住过的地方都看成家乡 象蚂蚁一样勤奋,与世无争 在陌生的语言和食物中随遇而安 可是故国啊,我不能沉浸在你残存的光荣里 对你的追忆象一根魔棍 会把眼前的一切化为废墟 当陌生的东西让我沮丧,让我软弱 我总把我的拓荒者祖先,作为虚拟的精神载体 二 此刻,我想象正站在我出生的山岗上 道路从四面围上来,而河流正在散开 不远处一些村镇倦伏着 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按照家族的要求繁衍 国家,政权以及其它粗暴的名词 象灾害天气那样一代一代摧残我们 但它进入不了我们个人的生活 几千里外的远祖象微弱的恒星 永远照亮我们的内心, 照亮家庭,邻居,村庄和耕种的田野 谁能赋形于我们是一棵树,而不是一只鸟 对于为觅食而奔忙一生的鸟 祖国是一个抽象而奢侈的概念 鸟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 只是为了寻找食物,温暖和安全 是的,我的远祖背水毁寨, 翻山越岭来到这里, 只是为了寻找食物,温暖和安全 三 乡愁是一种美丽的感冒,只属于苍白的贵族 我的耕植者的血统,不允许我错过季节 我由衷赞叹那些与我一样勤奋的人们 按照本能生活,孤独地创造快乐 此刻我站在北美,远离故乡的地方 盛夏正午的阳光 炽烈得象强健灵魂的幻影 我想象我的远子远孙 会沿用我的姓和列祖列宗遥相呼应 那些照耀过祖宗的日月星辰 今天仍然辉煌地照耀着我们 将来仍然会辉煌地照耀他们 2004年7月24日于加拿大 ◆               夜话    ·蒋建伟·   给你说一段夜话吧,我娘是个媒婆,早在我四岁刚刚懂事的时候就开始当了。 先说说第一次吧,让我想想我娘说成的媒是谁和谁,男的我还真想不起来了呢, 女的哩,好象是,是,噢对了对了,是吕巧巧。   那时候,大清早,我跟我娘她老人家一块到河西的小吕庄走亲戚,河就是咱 这条汾河。正当我们走在河西大堤不到一里路的地方,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大闺 女提着篮子,迎面而过,兴许是她走得又急又慌,我根本没有在意,说实话我一 边提着五斤重的礼篮子一边还要撵得上我娘的速度,只顾勾着头走闷路,哪有那 一份闲心呐?不料,这一回我倒领了个先,把我的娘远远撇在了大后头,我回过 头喊,娘,你咋恁肉(慢)呀,快一点,不然到地方早就过了晌午了!我娘光顾 着口头答应,身子笔挺,而上半身半倾,一双小脚好象是“焊”在了原地,一动 也不动。我搁下礼篮子,噌噌噌几步跑回去,伸手去拉她,但哪里拉得动,我娘 的一双老鼠眼也和她自己的小脚一样,一动不动,顺着老人家的目光看去,哈哈, 原来她一直是在看擦肩而过的大闺女呀,并且单是那目光中的几分醉意就令我心 生忌妒,我当时纳闷极了,你说你又不是一个牛×烘烘的小伙子,你看人家大闺 女咋就那么色迷迷的呢?虽然这么想,但我嘴里没敢说出来。半晌,我娘才自言 自语道,长得真不赖,这是哪个村哪一家的闺女呢?我看着咋恁面熟哩?是不是 咱们今天要去的小吕庄……小油锤,快点走,快!   小吕庄很快就到了。进了我的姨姥姥的堂屋当门,我们的屁股还没有坐稳, 我娘就向我的姨姥姥打听刚才那个穿红褂子的大闺女是不是这个村的,她是谁家 的闺女,多大了,婆家定好了没有,人品咋样儿,庄稼活会得全不全,……一连 串的问号。姨姥姥奇怪了,反问,你不会是跟水油锤找媳妇吧?他可才四岁呀? 我娘连连摆手,说,弄错了,弄错了,我是太喜欢那个叫吕巧巧的大闺女了,这 么说吧,我想当面问问她愿不愿意嫁到我们水寨?姨姥姥问,对方是谁?我娘说, 大队书记家的大孩子,叫水富来。姨姥姥十分遗憾地说,咋恁不巧哩,那闺女今 上午刚去了你们河东走亲戚!我娘说,不要紧的,我等。到了晚上,吕巧巧回家 了,正好和我娘打了个照面,当时我娘刚好吊起了巧巧爹的胃口,不用介绍,我 娘开门见山道,哎呀这闺女啊,几年不见,你咋长这么高?是不是吃化肥了?我 给你说个婆家吧,不远,我们一个村子里的,他爹就是水寨的大队书记,这孩子 今年和你一般大,十八,春上刚从许昌地区拉煤回来,家里头盖有瓦房五六间, 耕牛喂了四五百头,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三大件,时髦家具高、大、全,条件好 得简直没法说,人更实性,这不,人家马上准备当兵走了,将来恐怕还有吃商品 粮的可能哩!一句话,“才子配佳人,葫芦配倭瓜”,嫁给水富来这样的男人一 辈子光享福,不受气。如果你乐意,你们俩哪一天见面都中,换换手绢儿说说话 儿,闺女,黑哩白哩你拿一个主意?结果,我娘三言两语就把吕巧巧哄住了。第 二天临走时,巧巧爹把我们一直送到小吕庄外,硬往我的礼篮子里塞了五块钱, 说自家闺女的事让我娘多操心,我娘假惺惺地客气了一番,最终还是收下了。实 际上这在当时,五块钱无疑相当于现在的五百块钱,再加上我们家家户户都穷得 乱臊气,不论是谁,都是茫茫大海中的一根救命稻草啊,我娘心里想得刁着呢!   在我们水寨,谁都清楚水富来的长相人品,既丑,又差,两头没一头,家里 头穷得丁当响。他的那个爹呢,也根本不是什么大队书记,而是外号叫“书记”, 整个大队他谁都管不了,倒是管着大队部的上百头牲口,我娘所说的五六间瓦房 是假,那些瓦房子里面呀,一头一头都拴满了社员们的牛马驴骡。我娘就是我娘, 只见她一进村直奔牲口房,把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喜讯赶紧告诉给水书记,也好从 中狠狠地捞上一把,发发小财。水书记听得一惊一乍的,问我娘,真有那么漂亮? 比七仙女还漂亮?我娘说,当然;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总不能让我白跑吧?水书 记连掏了自己身上的三个兜儿(指口袋),才凑齐了三块五毛钱,咬咬牙说,只 要能让我们家的富来相上一面,下回,我再多加五毛钱!我娘说,多少是个意思, 乡里乡亲的,一提钱就见外了不是?我的老哥啊,富来的根底谁又不是不知道, 唉,黑的变成白的,扁的变成圆的,你不知道你兄弟媳妇我做了多少难呀!水书 记点头如葱倒,陪笑道,那是那是,以后孩子的事更少不了你了,谁让你是小富 来的亲婶子哩?我娘慌忙起身,拽拽大襟说,我跟吕巧巧的娘从小一起玩尿泥儿, 好得穿一条裤子,你放心,我下午再上小吕庄一趟,孩子的婚事包在我身上,该 做晌午饭了,我走了。水书记想送,被我娘一把拦住,送啥哩,又不是外边的? 走出十几步远,我娘回过头来扬扬手中的白手绢,喊,他大哥,你别送了!又走 出几步,正当我娘准备重复“他大哥,你别送了”的客气话时,刚才还倚在门口 的水书记如今早没影了,我娘勾下头,叹了一口气,两眼呆呆的,自言自语道, 送啥送呢?送啥送呢?送啥送呢?……紧接着,只听“扑腾腾”几声,我的娘差 点没被地上的一块破砖头拌倒,一抬头,我们家到了!   到了下午,我娘果然去了小吕庄,天快黑透的时候,我娘从村西头喜欢得屁 几几的回来了,见了水书记,她一拍大腿说,定了,明天上午叫我领着你们家的 小富来,到小吕庄相亲!而水书记脸上是一会儿喜,一会儿忧,末了,他吞吞吐 吐掏出了四块钱,递给我娘说,一点小心意!我娘假装客气道,你这是干啥?干 啥哩?你不要跟我来资本主义的那一套嘛!水书记的脸“腾”一下红了,说上不 上说下又不下,顿时尴尬极了,无奈之中,便想把手收回去。我娘一把把钱拽到 自己手心里,似笑非笑,说老哥我哪一回薄了你的面子?下次,可不能老是这样 啊!水书记没有搭话,一味“嘿嘿嘿”笑着。我娘最后也跟着他笑,心照不宣的 笑,其实我娘她老人家是满嘴大瞎话,她心里呀,刚刚尝到一点点甜头,正巴不 得水书记的下一次呢。   结果呢,不用我细说,你现在猜出来个八九不离十:亲也相了,礼也下了, 婚也订了,钱肯定也赚了,所有这些,我娘都是在女方不进男方家的门槛的前提 下飞速完成的。等吕巧巧发觉这一切,都是我娘用花言巧语精心编织起来的骗局 时,生米早已经做成一锅熟饭,你说说,你吕巧巧就是再会哭,再会闹,再会摔 碗砸盆,也不会把自己重新再变成一个大闺女了!   我娘勤快,但从来不进庄稼地,不干庄稼活,走村串户成了她的工作。我们 家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摞下的一摊子庄稼活,只有等着我爹一点一点的干。我 爹反倒挺认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热爱劳动,除了牲口耧耙,就是一地庄 稼,没有一刻的空闲,尤其是赶上农村的麦收过后,家家户户都要夏播耩地,我 爹整天“躬着腰,瞪着眼,胳臂窝里夹鸡蛋。一净(指种子干净)二直(指垄、 条要直)眼观三(指下种的多少),三紧(指在地头扎耧时猛摇三下)三慢(指 耧到最后时慢摇三下)猛一掂(其目的是避免撒种子)!”,不用问,那可真是 百里挑一的好把势。我爹对待娘更是百依百顺,饭做好了给她端上,水烧开了给 她满上,衣裳脏了给她换上,水烟袋灭了给她点上,我娘常常当着我的面骂他像 个太监,只差那声音没有变成不男不女了,就这,我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连放 个屁都得向我娘打申请报告。外人看来,我爹肯定早累趴了,怕老婆怕惯了,可 实际上我爹越活越快活,一点也累不着。原因是村里那些年轻光棍汉正在千方百 计讨好我娘,巴不得立马就给自己介绍一个媒茬儿呢,所以总是先极力讨好我爹, 再拐弯抹角地讨好我娘,帮我爹干一些家里地里活儿,割麦、打麦、晒场、挖粪 舀子、摘绿豆之类的,啥都抢着干,最多的时候能一下子来上那么七八个,年轻 人嘛,有的是力气,劈里啪啦,三下五除二,干活从来不留尾巴。这样以来,爹 就变成了人人羡慕的“甩手掌柜”。   我也像极了我娘,从来都是动口不动手,时不时跟着我娘到这家那家混饭, 我虽说请客谢媒时吃不上第一筷的大红鲤鱼,但我娘吃上了,她末了还能从主家 捎带一些吃的用的好东西,包括男方家所封的谢媒礼钱,只多不少,最起码是十 块钱哪。当时,我们家是吃不光,喝不完,尿不净,甚至连屙出来的东西都略带 油气,这种待遇,数了大队干部就数我们,小日子过得真牛×!那些主家都爱拍 我的马屁,把我拍得整天小少爷一个。为个啥?巴结我呗,或者叫间接地巴结我 娘。我娘工作最忙的是春秋两季,比方说刚刚过罢年,农村春季的庙会,或者说 收秋之后,人便有了闲空,这是说媒的黄金季节,一走进村巷,男女老少“呼啦” 一下就会把我娘围住,老的揪上我的褂子领儿就夸,你看你看,老邝的针脚多细 密,手真巧啊!少的直夸我道,就是,把个小油锤打扮的比罗成还罗成呀!我娘 的小眼一眯缝,嘴角一扬,说,你们撅撅屁股我就知道到底想屙啥屎,肚子里有 啥话,全倒出来吧。老的一时没了话,少的急得连连搓手,半天才轻轻说,大, 大娘,俺翻过今年都二十一了……我娘忽然截下了话头,五个手指头一掐一算, 一拍大胯笑道,小鳖孙你真有福,我手里刚好有两个媒茬儿。老的慌忙问,都是 哪庄的闺女?我娘一脸神秘地说,一个是魏河村的,一个住在东边的曹庄,黑眼 圈,白鼻洼,腰粗,屁股大,浑身净是劲儿,长长的眉毛弯又弯,一弯弯到咱河 南——这么跟你说吧,好,真好哇,一看就是个生儿的福相,给你当媳妇正合适。 我娘一路上不知道把这话重复多少遍了。我在一旁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边笑边喊,魏河的是“魏(喂)饱牵”(指驴——作者注)家的闺女,曹庄的是 “曹(槽)前站”(指马——作者注)的千金,谁敢娶呀?俺娘逗你们玩呢!人 群轰然而散。尽管这样,我娘的人缘还是出奇的好,我认为全世界的人都在讨好 我娘,我娘简直太伟大了。   有时候,我娘的工作量,几乎可以用“日理万机”来形容,所以偶尔也会逗 他们玩。但不玩的时候相对多得多。我记得堂哥水红旗十五岁那年,我娘和他走 碰头,我娘说红旗你这个丸子长开(指长相好看——作者注)了,水红旗脸一红, 我娘又说红旗你个丸子长顺(指个头很高——作者注)了,水红旗头一勾,我娘 看他的眼神里除了欣赏,还是欣赏。其实,水红旗并没有我娘夸的那么好,他初 中都没毕业,便早早回了农村,他爹断言早晚都是要打牛腿修理地球,他娘断言 我看红旗也不是上大学的命,不认不行。只听我娘这时候又说,水红旗我给你说 个老婆吧,水红旗问哪庄的?长得啥样儿?我娘“噗”一下笑了,一五一十地描 绘说,女方叫朱月英,小学文化,河西五里梨树庄的,他爹是个主勺师傅,人送 外号“朱大胖子”,身体胖得活脱脱一头猪,我这话一点不夸张,朱大胖子经常 在十里八村红白事上给人家做饭。姑娘她身上没疤,脸上没麻,酒窝不多,一笑 两仨儿,不盛“茅台”,也盛“张弓”,家里地里是全活,漂亮贤惠第一名,尤 其人那个老实的啊,整天三脚也跺不出一个响屁。你要再挑挑她的毛病呀,倒是 有一个,大你三岁,可俗话说得好,“女大两,黄金长;女大三,抱金砖”,恁 俩如果明年正月里结了婚,金秋十月不耽误抱娃儿,等它个一二十年,娃儿长大 当了官,恁小两口的福运才算刚开头。俺的水红旗啊,这么好的闺女,你还犹豫 个啥?过几天就是咱们水桥集的农历三月十二庙会,你们到时候见见面吧?红旗 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表面扭捏,心比蜜甜,最终还是不经劝。十二那天,水红旗 换了衣裳,借了手表,推着新自行车,我则像他的小尾巴似的,一颠一颠地跟在 他的车屁股后头。临行前,我娘还是不放心水红旗,怕他说走了嘴,再三交代说, 进了院,见了面,别慌张,嘴要甜,见了男的喊“大爷”,见了女的喊“大娘”, 见了大一点的叫“哥”,见了小一点的叫“妹”,不大不小的那一个人呀,俺不 说你也知道是谁了。你千万记住,要把握好谈恋爱的时间,时间长了人家烦,时 间短了不叫恋,不长不短要看表,这样吧,水油锤你用手表仔细算着,从九点半 到十点!   谁都没想到,三个半月之后,我娘还真喝上了水红旗朱月英的喜酒,叨上了 水红旗朱月英的大红鲤鱼。   然而15年以后,我发现我娘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最直接的压力来自经她说媒 结了婚的人,年轻的,年壮的,一有矛盾就上我家哭哭闹闹,有的竟然指着我娘 骂她说的啥媒,简直把她们推进了水寨这个大火坑!稍稍过得不如意时,有人便 开始骂我娘是个老妖精,山猫嘴,大瞎话篓子,暗地里连(编的意思——作者注) 她老人家有“四个伟大”:吃哩香,穿哩光,说哩巧,走哩浪。这叫做人怕出名 猪怕壮,树大招风,惹人眼红啊。当时,有那么几个女人常常到我们家闹,比如 村西头的新媳妇赵春霞和文冬梅,表面上看着怪老实,实际上心狠手辣老谋深算, 一到婆家就出手不凡,分家分地,逼老逼少,弄得整天鸡犬不宁的,而她们还说 这都是媒人捣的鬼;再比如村后园的张灵芝吧,嫁过来之前身子就已经被人家破 了,婚后在婆家自然挨打受气,一年四季抬不起头,结果她不恨自己当初走错了 步,反而怨我娘多事,使她糊里糊涂地变成了屠刀下的一只可怜的羊羔……其中 最厉害的只有一个,她还制造了一个颇具喜剧色彩的爱情故事,让全水寨村的人 们深深记住了我们家。也正是这个故事,一下子就把我娘打倒了,一连数日卧床 不起,大门也不想出了。   这个女人就是吕巧巧。当年,吕巧巧嫁过来没有多久,男人水富来便报名参 了军,而且就在第二年的春上,他一眨眼便转了干,变成了一个吃商品粮的军人。 这个时候的水富来可不是当初的那个水富来了,他有点从骨子里瞧不起吕巧巧, 一年顶多回家探两次亲,俗话说得好,“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女人再怎么不 想像虎狼,可心底最终还是渴望有一个男人的滋润呀。吕巧巧无疑在长期守活寡。 于是只要水富来一回来,家里就生不够的闲气,吕巧巧一闹起来没完没了,先是 大骂自己的男人不是个男人,是只笑面虎,放着家里有一个活生生的老婆不知道 ×,一年四季装阳痿,谁不知道你他妈的想花心!后是旁敲侧击自己的公婆二老, 以前你们家把牛×吹破了天,现在却穷臊穷臊的,姑奶奶我想吃烧饼夹牛肉,姑 奶奶我想喝西华县的胡辣汤,姑奶奶我想穿范集街上的的确良褂子,姑奶奶我想 骑上海的“永久”牌自行车,这些都是你们一样一样亲口许下的话,你们现在咋 不兑现呀?你们的宝贝儿子放着一口好好的井不知道挖,放着一块肥肥的地不知 道种,十五年了我真的受够了,你叫我咋怀上呀你?每当说到最后,吕巧巧总是 一屁股蹲在地上,双手抱着一颗脑袋号啕大哭。   等街坊四邻跑过来劝架时,一打听,后来也都无话可劝了,呸,水富来这家 伙坏着哩!   既然远水解不了近渴,吕巧巧想,那我就找一找近水如何?于是后来,吕巧 巧找来找去,一下子就找到了我的“一条杠”水建国。唉,你说这娘们儿找谁不 好,怎么偏偏找他?那一年,他可刚刚三十岁啊。也许,她吕巧巧看中的正是这 个年龄,三十岁,有点像狼的季节,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想入非非的季节呵。刚 开始,我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会勾搭到一块,怎么怎么在荒草野地上风流快活,直 到有那么一天,我三儿子水铜岭对我说,爹,我今天晌午在东沟沿的野池塘里看 见了我四姨夫。我问,大夏天热呀,难道你能管住人家洗澡?水铜岭说,爹我不 是那个意思,我当时是看见了他和一个女的在一起洗呢!我说,那有什么好奇怪 的,准是你四姨夫和你四姨。水铜岭说,不是哩,是吕巧巧,他们俩还是这样抱 的呢……说着说着,小家伙还兴奋地表演起了他们现场的一个动作,老五一看, 红着脸说“别学了,真下流”,小家伙问我,下流是什么意思,我摆摆手说,一 点意思也没有,你快跟恁爹说说,你当时都看见了啥?   小家伙说,一开始,我是和大哥他们一起在红薯地里干活的,你问我们都干 了啥?告诉你吧,翻红薯秧儿呢。翻着翻着,天就热开了,而且是越来越热,我 们脸上的汗“刷拉拉”的直往下淌,大哥说,咱爹躺在床上怪得发(指舒坦), 一点罪也不受,看咱们一个一个累的,早知道这样,我情愿跟他老人家换一换! 水铁岭反问,咋换?你也得上咱爹的那种病?——疼死你!说完学着你的熊样子, 好象一头大浪猪(指公猪)似的“哼哼”几声,我们哈哈大笑起来。再往后来, 只剩下两垄红薯秧儿没有翻了,大哥他们撒腿就跑,我没办法,害怕你骂我干活 不下劲儿,便一个人坚持了下来。当时呀,天真他妈的热,地里一丝风也没有, 热得就像头上扣了一个大锅盖子,而我宛如是一个小巧玲珑的肉包子,我的衣裳 都被汗溻透了,有一刻,我恍恍惚惚的感觉自己好象被大锅蒸熟了……终于,我 望见了靠近沟沿的地头,我在心底一阵欢呼,我真伟大,我终于可以到野池塘里 洗澡了,嗷嗷!   小家伙说,我快步向东沟沿跑去,我从一片疯长的芦苇丛中看见了一群鹅, 它们高高的昂起了自己的脖子,一路“嘎嘎嘎嘎”的叫着,我捡起一粒土坷拉儿, 拼命朝它们砸去,它们却颇为机灵地身子一闪,躲开了我的突然袭击,继续往前 面游去。我竟然砸不中它们!我是不是太笨了?我生气了,接着砸,还是不中。 鹅又“嘎嘎嘎嘎”地高声歌唱开来,好象是在故意激将我。我勃然大怒,继续撵 着它们砸,它们却越跑越远。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看来今天,我是撵不上这一 群鹅了。我走到池塘的水边,捧了一口水,随便在脸上洗了洗,其实我那时的汗 早已经消了。然后,我就发现了野池塘里的一男一女,紧紧抱在一块,像鹅一样 高昂着他们伟大的脖子,一个朝外,一个朝里,嘻嘻嘻……   小家伙还想说,我们的老五一把拧住了他的耳朵,狠狠地反问道,小鳖孙, 你,你咋知道那么多?我和我娘哈哈哈笑个不停。老五松了手,红着脸说,小孩 子的话,不能信,再说了,有啥好笑的呢?小家伙揉揉刚才疼极了的地方,说, 我说的都是真的,谁哄你谁是个狗!老五脸一扭道,滚,再不走,我还拧你的驴 耳朵。忽然,我娘不笑了,只见她神秘地对小家伙说,铜岭乖,奶奶告诉你,今 天看见的这个事你可跟谁也不能讲,记住了吗?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答应道,记住 了。当屋里只剩下三个大人的时候,我娘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这个吕巧巧啊,唉! 老五却说,操闲心生闲气,还不如不操哩,管他谁跟谁呢?我娘说,我不是为的 这个,而是,这事万一要是让在部队里的水富来知道了,可就……老五立刻打断 了我娘的话,说,要闹,也是跟水建国个鳖孙子闹,碍不着咱们家什么事,又不 是你儿子跟吕巧巧,你紧张个啥?我娘白了她一眼,再不说啥了。不想后来,这 一条特大新闻还是从水铁岭的小嘴里漏了出去,等到第二天吃清早饭的时候,没 有一个人不知道水建国和吕巧巧那个了的,而且,一些多嘴多舌的免不了要添油 加醋,连补充带说明,这样,特大新闻就更加出新了。   最后一个知道的,自然是水富来的爹水书记,他暴跳如雷,一蹦三尺高。丢 人啊,真丢人,丢一家五六口子人哪!水书记火辣辣地感觉到,这比当着一村子 乡亲们的面,千刀万剐还难受哇!怎么办,我现在该怎么办?亲手杀了这个小婊 子?那样犯法,自己反倒白白陪上一条老命。毒打她一顿?可她又不是我们家的 亲生的,再说,要教训也该是她男人水富来,咋轮也轮不着他呀?想到最后,水 书记实在没有了主意,气得一个人“呜呜呜”哭开了。老婆嘲笑自己男人道,人 家风流快活,你应该也跟着快活才是,你干吗要哭呀?水书记一听,不但没有停, 那哭声反倒更大了。二十分钟以后,男人抹干了眼窝子的泪,粗声粗气着说,我, 我要给俺儿子富来写信,我要写信,我要写信,现在就写!孩他娘,给我拿纸, 给我拿笔,快点呀,我要给咱们的宝贝儿子写信!咱们看谁厉害?哼,看谁最厉 害?   三天之后,水富来果然从部队里回来了。他一路上风风火火,脸一直铁青着, 见了谁也不说话,只顾往前走,一时间,“水富来要回家教训自己老婆”的消息 跑得比兔子还要快,当然那兔子是村子里的小孩,至于谁家的,那我就不知道了, 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那就是吕巧巧早已经有所防备。当水富来刚一拐进那条 自己无比熟悉的胡同,就下意识地感觉事不对头,胡同里围满了人们,一个个面 无表情,再往自己家门口一看,不禁“格棱棱”打了个寒战,原来,吕巧巧右手 握了一把大菜刀,左手掂了一根铁锨把儿,怒目而站。——走着走着,水富来的 步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慢了下来。   水富来,你这个假太监,有种你过来呀,姑奶奶我早就盼望着这一天了!   你干了好事,你还有脸说?   干了好事咋了?总比你不会干好事强吧?三十四五了,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 吗?   我咋不是?   就不是。要是,我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怀上呀?   小婊子,原来你们……   我们咋了?我就是要让自己怀上,就是要给你戴上一顶绿帽子,就是要光明 正大地做一回女人!   人要脸,树要皮,你真不要脸皮!   那你告诉我,脸皮到底值多少钱?我跟你说吧,我吕巧巧白跟你睡了一十五 年,你还没有水建国疼我哩!   好哇,你这下子不打自招了,你说说,水建国是老农民一个,整天就知道投 机倒把做生意,哪一点比得上我?   他疼我,爱我,你有过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已经把自己的花心给了他 老婆,这事我们都知道,实话告诉你吧,水建国现在连杀你的胆子都有,我们俩 好,是因为我理解他,他理解我,这就叫爱,你懂吗?   好好好,算你赢了行不行?听我一句话,放下你手中的家伙好不好?   ……只要你不打我。   我不打你。   一定?   一定。   这个吕巧巧呀,她咋恁傻呢?她咋恁相信一个笑里藏刀的男人的话呢?后来 呀,当吕巧巧刚一放下东西,水富来就来了个饿虎扑食,好象武松打虎一样骑在 了女人身上,打得那个惨啊。就在吕巧巧挨打后的第三天清早,水富来要归队了, 两个人就像当年相亲时一样,手牵着手出了村,忸忸怩怩的,听我娘回来说,送 别时吕巧巧的脸上一片潮红,好象刚刚被男人×了,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裹了甜 甜的一层蜜儿,羡慕死人了!这一走,就是整整一年多,这中间吕巧巧还为水富 来生下了一个小闺女,大约七八斤重,吕巧巧是等呀盼呀,图的是未曾谋面的父 女俩能够见上一面,水富来根本不理老婆的那一套,因为此前,他收到过水书记 背着儿媳妇给自己写来的一封信,说那个孩子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爹,倒是像极了 水建国,你说气人不气人?据说,水富来拿着信纸直哆嗦,下决心不要这女人。 再回水寨的时候,已经是春暖花开了,吕巧巧慌得跑前跑后的,水富来却看也不 看,待吃过晌午饭,他才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纸,说,吕巧巧你在上面签个字,咱 们离婚吧?吕巧巧一下子懵了,咋了?你又听见啥风吹草动了?男人说,你生的 这个女孩不是我种的!吕巧巧说,你是怀疑她不正宗?按日期推算,不是你的还 能是谁的?男人一拍桌子,什么话也不说,站起来就走,吕巧巧冲着男人喊,水 富来你个鳖孙,孬种,你到现在还往我身上倒屎盆子,你不干净,还不想叫你干 净是不是?——这个婚,我,不,离!   事实上,水富来本来就是大无赖一个,大色狼一个,前前后后算算,经他手 玩过的女人不下一个加强连。他是从头坏到脚的家伙,早在转干的第二年,他就 发现自己再不是以前的那个水富来了,以前他们家穷得要死,而现在呢,自己忽 然变成了商品粮,变成了国家的人,再不受穷了,再不人前矮三分了,所以,他 要换一种活法。凭借着自己的商品粮优势,以及无比流利的口才,他在部队里有 了好几个相好的,当然那都是别人的老婆,他有点乐不思蜀了,后来偶尔回来一 两次,他对长得五大三粗的吕巧巧一点都不感冒了,索性,就把水建国的老婆轻 易地勾引上了手,把水建党的老婆也勾引上了床,甚至,我怀疑我的老五也背着 和那小子背地里早就把好事做了,总之,水富来对女人的需求和爱好大着哩!但 是,狐狸再怎么狡猾,也有栽倒在猎人手中的时候,我娘说有一天深夜,水建国 水建党兄弟终于把水富来堵在了老四的床上,大棍小棍齐上阵,乒乓扑通,一顿 毒打,被人捉奸在床,水富来只能是听天由命,任人宰割,干吃了一回哑巴亏。   水富来的一条腿被打瘸了,所以,他就向部队请假养伤,也就有了理由整天 呆在了水寨。这一次,他也不和吕巧巧讲离婚的事了,而是和水建国他们较上了 真,他也不再和水建国他们计较前面的是是非非了,扬言要和水建国换老婆,非 老四不换。后来,他又改口说,如果不换老四,换成老三或者老五也行,我×他 祖奶奶!我要是没病没灾的,没有长时间躺在床上,我非活剥了这小子不可!更 气人的是,水富来最后谁也不找了,竟然专门来我们家找我娘,三天两头要我娘 给他换老婆,他说当初是我娘牵的红线,保的大媒,现在仍旧是我娘的事,高的 矮的胖的瘦的,只要是一个母的就行。我娘被他逼得简直是走投无路。我的老五 哈哈一笑说,母的?我给介绍一个,我们家屋山西头的老母猪行不行?水富来当 时气得就放了三声响屁,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本以为这下子,天下可以太平了,谁知不到几天的工夫,吕巧巧却又哭哭啼 啼地找上了我们家的门。吕巧巧说,俺的婶子啊,这个日子没法子过了,水富来 他个鳖孙不是人哪!我娘忙问,咋了咋了?吕巧巧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说,换 老婆不成,他现在是照死里整我呀,你们看看我的身上呀,都是他个老鳖孙掐的、 抠的呀,对了,他还打他自己的亲生闺女,说什么不是他的种,他,他不是人哪! 呜呜呜,这日子没法过了呀!我娘安慰吕巧巧道,快说说他是怎么欺负咱们巧巧 的?先喝口凉水,顺顺气,一条一条地说……,弄不好,我跟这小子没完!   吕巧巧说,自从发生那事之后,水富来动不动就拿她的错,错呢都是些小错, 无中生有的那一种,动不动就把自己喝醉,然后凭借着酒气说胡话,耍酒疯,要 我跟他办那事,在我身上乱抠乱掐,不过动作很假,刚开始我还真以为他喝醉了, 一路躲闪着他,什么也不计较,可是最后,我听见他把左手猛然停在我的右乳房 上,自言自语地问,吕巧巧今天你的奶子怎么没有以前“尖”了呢?我记得你以 前的好象一个大鸭梨?我的婶子呀你看看,我现在的到底是大鸭梨,还是小磨盘? 我娘说,就是哩呀,他说的恐怕是别的女人吧?吕巧巧继续说,我想也是。水富 来他个龟孙子,他一点都没有喝醉,他是装醉,他到底想瞒谁呀?我是那么好被 人骗的吗?我毫不犹豫地揭穿了他,但是我的婶子呀,你猜他后来怎么着?他竟 然真抠真掐了,我拼命往外跑,可门早被这小子锁了,我就跟他对打,你想想, 我一个女人能打得过他吗?我娘咬牙切齿地说,水富来你个王八蛋!媳妇你快学 学,他是咋打你的?吕巧巧哭了,说,我都已经被水富来打了两回了,头一回是 掐我的上半身,二一回是掐我的下半身,照死里掐,具体细节我就不说了;完了, 我受了害也没办法向别人证明他曾经打过我,没办法到处摆理,别人看也看不见, 这是第三回,主要是脸和脖子,谁同情我?我娘气坏了,摇着头感叹道,噫,你 咋不早找我?吕巧巧还说,常言道“再一再二,不再三”,我来找你,是因为我 孤儿寡母的今后还想活命,我是走投无路了呀,我的好好好婶子呀……我娘实在 听不下去了,一拉吕巧巧的胳臂说,走,咱们这就找小富来个王八蛋去!   说实话,我娘当时闹了个大长脸,水富来根本不认她这个狗屁婶子!水富来 是什么东西呀,他连他自己老爹都敢打,自己老娘也敢骂,更何况是自己的老婆 呢?我娘和吕巧巧去他们家的时候,水富来正仰着脸,吸着烟,研究天上的星星 哩,我娘对他说,大侄子,我来了!娘话里的意思是,我来看你了。水富来什么 也没有回答,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了。我娘肚子里的火气“不” 一下没了,过了半天,方才重新积攒了一些气,用先硬后软的口气说,富来你咋 把你老婆打恁狠?唉,富来我不是说你哩,两口子吵吵嘴打打架不是不允许,牙 和舌头时间长了也有打架的一天,打是亲骂是爱嘛,小疙小瘩小沟小洼的,拍拍 屁股就过去了,第二天醒来还不是照样“摸摸鼻洼,不算一啥”,“狗皮袜子没 反正”?谁像傻儿吧唧的真打?而且,是打恁狠?你想想,一日夫妻百日恩哪! 咱们都知道这个理是不是?无论我娘怎么劝,水富来仰照样脸,吸照样烟,天照 样看,星星照样研究,完全一副不理不睬吊儿郎当的样子。说着说着,慢慢地, 我娘也就不说了。   冷场。   然后,水富来说话了。水富来说,婶子该我说了吧?我娘慌忙点点头。半天, 水富来朝天上的星星们吐了一口烟,才说,婶子你走吧。我娘迷瞪了,问,让我 走吗?她的问话是希望听听水富来的下文。水富来却一脸正色道,对,我的意思 让你走。而后脸色慢慢变阴。我娘慌忙站起身,还没有走出多远呢,猛听见水富 来有从后边恶狠狠补了一句,快点!我娘吓得两腿一哆嗦,贴着墙皮儿挪动了小 碎步,等走出了大门,我娘甩开膀子,一路那个小跑啊……因为啥?因为我娘害 怕挨打呀。你问是水富来个王八蛋打吗?我告诉你,不是他还能是谁?挨打,谁 不害怕,换了你,照样也跑。你不跑?吹牛×吧你,说不定,你当场就吓成了一 瘫稀屎儿了呢!别打岔,听我继续讲嘛。   从此,我娘发下毒誓:“就是把吕巧巧打死,她也再不会踩进水富来的门槛 一步!”接下来的情景,我不说你也想象得到,水富来继续耍酒疯,吕巧巧呢继 续挨打,听说越挨越厉害,甚至被水富来打得出不了门,我娘也不为所动。吕巧 巧在这一点上,是有自知之明的,她早已经知道找我娘也没有用,水富来谁的面 子都不给的,找也是白找。听人们说,吕巧巧一次被水富来打急了,说,我是大 破鞋咋了?有本事,你也把别人的老婆搞破呀?别动不动只在自己家里称英雄。 你算什么英雄?狗熊!……这哪是简简单单的吵架,分明是动员自己的丈夫出去 乱搞破鞋!唉,正是她娘的这一句话,使我忽然有一天倒了十八辈子的霉,我气 哩现在都想骂那个浪媳妇,你别拦我,反正她也不知道是谁骂的,你拦也没有用: “吕巧巧,我×你!”   你问我为啥骂她?水富来把我的老婆老五×了。   一开始,我蒙在鼓里。后来闲话一多,我明白了,再把道听途说来的一拼凑, 再一联想到我已经有几年没有挨过老五的身子了,她的那一块多情的土地一直这 么旱着,老五能不想吗?一个饥饿中的女人能不被水富来×吗?于是,我就开始 怀疑起她的一举一动来,一怀疑,我发现问题真的比天还大。“老五的脸开始潮 红了!”潮红,你知道吗?就是,刚刚和男人×过一样。终于,我把我的老五叫 到的床前,老五真的来了,满脸带着疑问,我一把抓住了她的长头发,使劲往怀 里拽,甚至还拽掉下来几绺儿。我拼命强压住满腔的怒火问,说,快说,被水富 来×痛快吗?你个婊子你说呀?……问得再狠,她就是不说,其实,她不说,我 也能想象得到,没想到我这样一想象,突然强烈地自卑起来:“我不成了我们家 的太监了吗?”我猛地松开手,抱着自己的头哭起来。戴绿帽子的滋味太难受了。 一回想起当年的“灯泡事件”,我就更加难受了。我对我的老五说,我水油锤不 想当太监,不想戴绿帽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可是不想不行啊。你要是 实在想得难受,那,那么,你还去找你的水富来吧!我成全你们!   我的话还挺有效果。这么说吧,一直到水富来后来得了神经病,跑丢以后, 我的老五只被那家伙×过一回。水富来是我们村里的大祸害!大流氓!大土匪! 坏事干绝。不除不行。怎么除?并且在不犯法的前提下除?这就是我们家的老五 的高明之处。   听我们家的老五说,那一天是刚吃完晌午饭的时候,许多人在夏天的这种时 候都容易犯困。老五翻过水富来家的墙头,把正在吃饭的水富来一个人堵在了灶 屋,老五向水富来提出了到他们第一回×的地方去,水富来便明知故问说去干啥, 老五就回答说是要和他一块复习课文,水富来说我现在只想睡觉,老五说我估计 我身上明天该来了,这话原来是老五常对我实施的美人计,没想到这等艳福竟然 轮到了水富来。这小子一听果然上钩了,激动得抱起老五就往外跑,连大门都忘 了关。跑到野池塘一看,哎呀我的娘,怎么有这么多的美女呀?有坐的,有站的, 有卧的,有仰的,有嬉笑在水中的,更有拿手指头在自己的隐秘部位一遍遍刷牙 的,统统都是——一丝不挂。水富来再定眼一看,更奇怪了,她们的岁数要么二 十几,要么三十几,包括四十几,正是身强力壮如饥似渴的年龄,她们竟然都和 自己上过一两床。几乎就在一瞬,水富来的身体迅速起了反应,他发现自己现在 是多么地想念她们啊。为了表示感谢,他对老五说,我是用菜地里的一根黄瓜勾 引上你的,如今你还想吃我的黄瓜吗?老五大声说,想。而后他们就进入了对方 美丽的身体,宛然是在打一场第二次世界大战,炮火轰鸣,硝烟弥漫,一方喊冲 啊冲啊,一方也喊杀呀杀呀,谁也不肯认输,谁也不可能投降,多么抒情多么壮 观……但是听她们都说,当时老五很快就败下阵来,水富来很骄傲地一挥手,说, 下一个!   下一个是老四,下一个是文冬梅,下一个是赵春霞,下一个是张灵芝,再下 一个……嘿嘿嘿嘿,水富来感觉到自己的脚心部位忽然痒痒,况且抚摩的东西肯 定不是手,手哪有这么细这么小这么柔这么滑,哪有这么妙不可言,想哪是哪想 啥是啥呢?水富来笑道,嘿嘿嘿,嘻嘻嘻,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快 别挠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谁挠的?我看看……哎呀我的娘,蛤蟆!癞肚 蛤蟆!吓死我了,还不快扔?快扔!……恐惧消失了,水富来又恢复成了一个英 雄,女人河里的英雄,然而,就在他攒足了全身的力量,和怀里一个大约二十一 二岁的小媳妇战到高潮时刻时,结果可怕的一幕发生了——他迅速疲软身体发凉 两眼翻白傻嘴大张——他的呼吸停止了三到四秒——他看见了小媳妇的脸上头上 脖子上乳房上爬满了蛤蟆。而他却没有也不可能再看见的是,在那些蛤蟆的小小 身体背后,是一只只女人们的发嗲的发浪的发疯的手。   水富来怕是忘了,曾经,在野池塘边××前,他亲口对我们家的老五说,不 要靠水边那么近,他害怕癞肚蛤蟆……   水富来疯了,咱们这里的土话叫神经了,也就是变成了整个一神经蛋。神经 蛋你知道啥样吧,傻哩很呢,什么地步?连人屙出来的屎都敢吃,连人尿都敢喝, 你想想傻不傻?到后来,全村的老少爷们谁见了他谁膈应,到谁跟前谁烦,包括 水富来的亲爹水书记亲娘水刘氏、老婆吕巧巧和他的亲生闺女在内。后来的后来, 一家人拿一条铁链儿把他像狗一样拴住,关进了院子一间小黑屋,早、晚两次送 饭,好象喂狗一个样儿,他们都以为这样做就再没有什么事情了。但他们忽略了 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孤单”对于一个人的精神伤害有多么巨大,“自由” 对世界上任何一种动物的诱惑有多大,一句话,神经蛋水富来渴望自由,他时刻 在寻找机会准备逃跑……终于,他成功了,这是水书记吕巧巧他们两天之后才发 现的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反正一个神经蛋么。水富来就这样下落不明生死 未卜了……   即使这样,吕巧巧依然把一双无比仇恨的目光射向了我们家的老五,是老五 彻底让她变成了一个寡妇,真正尝到了睡空房、守活寡的滋味,我丈夫再不是东 西,可他毕竟还是一个丈夫,关键时刻还可以用一用,总比什么都没有强,现在 倒好,一切都没有了,怎么办?无数个黑夜了,吕巧巧拿绣花针一下下朝一个小 木头人戳戳戳,咒我们全家人一个一个都不得好死,先死我娘,后死我,接着死 我的老五、大儿子……从大到小,统统死干死净。往后来的一夜,吕巧巧忽然什 么人都不恨了,开始自己给自己看手相算命,算凶、吉两条河流的脉向,预测自 己的婚姻命运,发现凶的一条原来是半道杀出来的,如果不是有另外一道小纹路 在作怪,前途本可以顺畅的,吉的前途也许会发扬光大,规避凶险的……那一道 小纹路是不是水油锤的娘?看来就是她,这个老妖婆,对,八成是邝媒婆!不知 道从哪一天起,可想而知,这损人一万倍一亿倍的话只需要一个坏女人的嘴就够 了。我娘是天下第一罪魁祸首!我娘压根就不应该当那个破媒婆!整个水寨村的 女人受气,男人受穷——我娘有责任!女人们的恶言恶语宛如一把把刀子,一次 次朝我娘的胸口剜去:   她咋不死嗳!   咋不叫她死嗳!   活着倒不如死了干净哩!   一了百了,多好。   是啊。   哼!   哼。   女人们如此,男人们的话更是甭提多难听了,有直接骂我娘的,有骂我们全 家的,也有骂我的,一个个都是那么满嘴喷粪,简直是猪狗不如。每次每次,我 娘都气得嘴唇发紫,浑身打哆嗦,说好心没好报,他们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 心呐,再也不给水寨这些鳖孙说媒了。直到那天,出现了我被“一条杠”打倒的 事,我娘才知道村里竟然会有那么多人恨着我们,把我们恨得咬牙切齿,喜欢看 我们家的笑话,喜欢看我被别人打倒在地而哈哈大笑,喜欢看我们家生活得凄惨 凄凉,喜欢看不见我娘得意洋洋趾高气扬的影子,更喜欢看我疼得在地上驴打 滚……哎,日他祖奶奶的,我说不下去了。   就这,有人还往我和我娘的伤口上撒盐,编了个顺口溜,骂我娘。更气人的 是,我老婆把顺口溜一字不漏地教给我的五个儿子唱,并且,是当着我和我娘的 面唱:   不恨公,不恨婆,   只恨水寨邝媒婆。   花了男家黑心钱,   花言巧语来骗我。   嫁个男人穷哩很,   草房矮得像鸡窝。   三天挨打两天气,   活活把俺扔火锅。   后来我一琢磨,赵春霞张灵芝和文冬梅都和老五的娘家沾点小亲戚,哎呀, 这小娘们儿真是太阴毒了,杀人不见血啊。笑里藏刀啊。气死人不偿命啊。啊啊 啊…… ◆ 小席走了                       ·阿舍·      小席像枚小炮弹那样结实,矮墩墩的身体让人觉着放心,干活时她把袖子挽 起来,粗壮发红的小胳膊满是力气,还有她的屁股,那是全身直径最大的一个部 位,厚实肥硕,走路时两瓣对称物左右摆动,缓慢又认真,我总觉小席带动那两 块肥肉需要很大力气。小席是我家保姆,这样描绘她的体态我绝没有诋毁和嘲弄 她的意思,相反,我是想表现她是一个身体好、干活踏实的保姆,除此之外,她 来自甘肃农村,不曾婚嫁,所以她那磨盘一样厚实的臀部意味着会赢得未来婆家 的赞许,那是多子的象征,令人想到富饶的土地,艰辛却又红火的光阴。还有小 席的脸蛋儿,这是她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情,她用粗低的嗓音跟我说话时,动不动 就贬斥自己一番,我长得丑,男人看不上。不屑的声调里夹杂着她的老家方言。 其实小席的眉眼并不丑,就是五官过于分散,这样就使她的脸蛋儿丧失了一个未 婚女子的精巧与灵动,我倒是喜欢她平坦的脸上那些淡褐色的雀斑,分布在鼻梁 与眼下,淡淡的,碎碎的,有女子的轻柔在上面隐隐掠过。有时她请假去看同乡, 会在卫生间鼓捣很长时间,出来时,又稀又黄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画了妆,两 瓣薄唇涂得艳红,见我看她,有些羞涩,眼神也妩媚起来。   小席20岁,是个有经验的保姆,谈话里知道她干这行大约已有三年。她的母 亲也在我居住的Y城当保姆,还有不少同乡姐妹,是她母亲每次回农村带出来的。 小席还在A城干过一段时间,她说那家人真能吃肉,一个月一只羊,大块地饨在 大锅里,她就是那时胖起来的。但小席说这事时,脸上很不高兴,她说男主人肉 吃得多,脾气也特别大,有一次嫌她揪的面片太大,不由分说倒进垃圾桶,并嚷 嚷着让她重新再做。她对我说这事的时候,也在揪着面,手里小小心心,但嘴上 愤恨起来,她说我看他牛X的样子就不想干了,一天到晚X脸吊着,你牛X你找别 人伺候吧。小席粗话挺多,高兴的时候说,不高兴的时候也说,那些我听着别扭 的字眼从她嘴里没感觉就滑了出来,我想这是农村姑娘的泼辣,乡邻和家里这种 话可能就跟说吃饭睡觉一样普通和普遍。   小席的有经验表现在她对事物的判断力。小席对生活里的男女大多刻薄,一 副对男女之事鄙视又痛恨的样子,言谈间未曾见过她对婚姻与爱情的幻想之色, 说起来不是男人在外面搞女人,就是相貌给她带来的绝望和自轻。然而她却容忍 电视里女演员的惺惺作态,并跟着她们一起喜欢上电视里的男人,空了就坐在沙 发上,一边织毛衣一边看那些没完没了的爱情闹剧,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遇见 熟悉的流行歌曲便小声哼哼起来。每逢此时,小席才有了些女孩子的天真和轻盈, 那些属于女孩子的憧憬碰撞着她没有光泽的脸颊。但一说起身边的事,小席就成 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充满批判精神。她说有次我去中介公司找活干,办事人员还 没到,屋里坐了六七个找活干的女子,有一个穿得特时髦,白色高筒靴,紧身裤, 脸上化着浓妆,手叉兜里,背个包站在门口,像是要躲开我们,眼睛看看外面, 又瞧瞧我们,头昂到天上。姐你说她傻不傻X,来找保姆的活干,却打扮得像个 骚货,谁敢把她往家里领。看把她X能的,瞧不起我们几个,第一个被赶走的肯 定是她。后来办事人员果真只把我们几个登记上,对她没一点好脸,直直让她走 了。   小席说这话时,一脸的义愤填膺,憨厚里透着股酸辣与粗野的劲儿。我谨慎 地听着,猜测小席会怎么看待我们一家人,尤其会怎么看待我,这个家庭的女主 人,一个操控家务的女人,也许会被她认为是操控她的女人,而对于一个操控自 己的人,人性的隐秘处是否会有蠢蠢欲动的反抗?   等级观念像一朵黑色的花盛开在小席的心里,她说没人看得起伺候人的人, 选择这个职业是因为她没有选择,丑和干活踏实是她最大的本钱,而保姆这个职 业不需要其他。小席语调生硬态度傲慢,这傲慢是不允许别人争辩的生硬,她完 全沉浸在自己的价值判断里,坚决,不容置疑,对任何反驳充满敌意。所以再对 小席讲些人都是平等的话会使她在心底鄙夷我的虚伪,她会认为这种虚假的仁慈 潜伏着更大的轻蔑。小席的这些话像风中盲目的沙砾,不分轻重地落下来,被打 痛的人就是她自己。小席可能不曾想到,在我和她看似家常的谈话下,我隐蔽的 心在对她发问,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子经历过什么,她的脸上看不到二十岁女孩的 青春、扭捏和幻想,她无所顾忌的语言仅仅来自于她作保姆的经历?她成熟得像 个妇人!   小席依旧说着,她说我们老家的一个女人月子里被男人踢死,那男人在外面 有相好,女人生下孩子都不回去看一眼,后来回家,女人骂,男人就上去打,踢 坏下身死掉的,女人死就死了,那男人啥事也没有。我说打死人没人管啊,那女 的家里也不闹?小席肥厚的臀倚靠在橱柜上,嘴一撇,眼轻轻一眨,说闹啥啊, 女的是花钱从外面买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我们那里,养下女娃都是卖钱的, 卖了钱就是人家的人,爹妈再不管了。说这话的时候,小席泰然自若,口无遮拦, 神色间没有未婚女子的禁忌,是比我更要精通世故的样子。有时还对我的一些提 问嗤之以鼻,这样的时候,她一边用舌头嘬牙缝里的软体食物,一边游刃有余地 回答我的问话。小席牙挺白,亮晶晶地不似有些农村姑娘的一口黄牙,但就是这 个歪着嘴嘬牙的毛病让我不舒服,当我嘱咐她一件事,或是说她工作里的疏漏时, 她就这样歪着嘴嘬牙,我想告诉她这是粗俗不礼貌的行为,除了让她那张平坦的 脸变得扭曲之外,那种表情透露出对人的轻视、不服气、不以为然和不尊重,那 样子仿佛在说,我伺候你你还不满意,有本事你找别人去。但考虑到她刚来不久, 我想等到隔膜完全消除后再慢慢教她。然而我最终没有说出此话,虽然那种不舒 服时常在耳畔尖叫,但后来,我就任由这种不舒服像个笨重的海豚在我身边走来 走去,它体积巨大的影子拖着我渐渐深入这个农村女孩的内心世界。   小席进我家十分钟后就大大方方地问,我叫你什么,看你这么年轻,我就叫 你姐吧,你多大了?说话时,我在书房找东西,小席靠在门框上,圆滚滚的胳膊 抱在胸前,面对这么直露又逼人的问话,我笨嘴笨舌一笑了之。小席就接着问, 姐你有不穿的旧皮鞋吗,我只有一双单鞋,出门冻脚。小席来我家正值四九,进 门提了一个纸袋子,里面放着些换洗的内衣裤,行李简单轻便。这些做熟保姆行 当的女孩都知道这种办法,简装轻行,带得少主人家才给得多,什么都没有最好, 这样主人家会什么都给。小席不嫌弃任何旧东西,有一次帮我收拾大衣柜,里面 有一包不穿的内衣裤,我拿去想剪毁扔掉,小席却死活夺住,我告诉她这些东西 不能乱穿,她说姐那有啥,洗干净不就是新的。我说我的东西你穿不上,她说我 穿不上拿回去给姐妹穿。小席从我手里抢夺这些旧物的时候,脸颊涨红,嘴大咧 着,是痛心疾首的表情,夺过去后她就赶快压在自己枕下,仿佛怕我再抢回去。 过后我坐在沙发上揉被小席掰痛的手指,虽面无表情但暗自愠怒,我固执地认为 小席该嫌弃并拒绝这些太过私已性的旧物。我无法述清自己,这件事过于强烈突 然,刺激着我未曾开启的、深埋在身体幽暗处的一些敏感。那些平日给予她的频 繁捐赠是真实的爱心,还是廉价的怜悯?而接受捐赠的小席却不该是什么都接受 的,应该有一个界限存在!界限!分寸!原则!我的世界有许多清晰的恪守,而 小席凶猛的抢夺一把推开了我的恪守,小席在告诉我,在她的世界,我的界限、 分寸和原则也许全是狗屎,全是装模作样。   我渐渐进入小席的世界,像一个偷窥者。但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越来越好奇, 直觉已经在告诉我,这个外形敦厚的小保姆并不简单,她有经验,干活踏实,谨 慎,小心翼翼,仇恨男人,鄙视婚姻与爱情。除此之外,隐约间,我还觉出了她 对我的敌意和不信赖,不是对我,应该是对我的世界,是乡村的她与城市的我之 间的敌意。在一家三口与她之间,她坚决地把自己划在外人之例,划在最受怀疑 的人之例,划在所有事故的承担者之例。一句手表在哪儿的话,一句相机出毛病 的话,甚至孩子的一句玩具找不到的话,小席都会立即声明我没拿我没动。惊恐, 敏感,戒备,如同走在倾斜的山路边缘,有随时翻入深谷的危险。小席似乎时刻 在准备着接受一场暴风雨,但她对暴风雨显然是仇恨的,反抗的,因此在任何可 能迹象面前,小席又如一个收缩起身体的刺猬,做好了应对和抵抗的准备,而她 的抵抗无疑又是弱小的,仅仅是辩解几句,她知道自己没有发怒的权利,没有抱 怨的资格,甚至没有大声说话的理由。所以,当我表现对她的信任时,她是那么 不以为然,用陌生的眼光静静地盯着我,不发一词,嘴角浅浅撇动,这时候,小 席像个胜利者,以强大的陌生感将我成功拒绝在她的不信任前。   我无法承接小席的敌意,也无法调和这种对抗,这种对抗来自于小席根深蒂 固的等级观念,她说我的命又贱又苦,她说老天不公平。所以,面对这个不公平, 小席要进行索要,而我如果还有一丝同情心,就不会对她的索要进行指责,或者 阻止她的索要,扼制她卑微的弱小的对抗。这时候,我再看小席,她已成为一个 鲜明的个体,她异于经常出现在我身边的农村女孩,浑身散发的气息淹没了我的 日常经验,她有坚固的判断力,不会因为城市的繁华而眼花缭乱,她知道自己在 城市中的地位,她没成为一个城里人的半点渴望,她所想的,就是从城市里尽可 能多地拿走,以填补乡村的贫穷所带来的空白,可以牺牲全部脸面,但绝不牺牲 身体,这也许就是小席的界限。而在此之前,我未曾确切地感到了这种对抗,我 以为以怜悯与善意可以消解掉我与她之间的不公和隔膜,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我说小席别吃那些剩菜,放了几顿当心吃坏肚子。她说没事姐,小时候我爸 买了蛋糕舍不得给我吃,放坏了才拿出来,我照吃不误,啥事没有;小席说姐来 帮我搓搓背。我说小席你身上怎么这么多黑斑,屁股上这块还这么大。小席说姐 你不知道我家有多穷,三四岁了我还没棉裤穿,冬天只能光着屁股呆在炕上,我 爸我妈到外面干活,把我锁在家里,炕总是烧得太烫,我的屁股就成这样了;我 说小席你最近怎么越吃越少。小席说姐城里饭太腻,明天我给你熬些萝卜糊糊吧, 七岁时我爬在灶台上炒菜把油倒多了,我爸差点没把我打死,现在又想家里没油 水的饭了;小席说姐春节我想请假回家,几年没见我爸了。我说行啊早去早回, 我给你爸带条烟带瓶酒;小席说姐你们对我好,还和我说话聊天,原来的人家理 都不理我,菜做得不好开口就骂,不让我干了连夜都不让过,天黑也把我往外撵。 我说那你就多干些日子,我们也挺放心你的。   小席干了二十三天,请假回家过春节,前后走了二十天,走时带走所有行李, 大包小包四五个,来时又只剩下一个手提袋。我不知道小席这样辛苦地搬了多少 次行李,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被她放在了哪里,她母亲在Y城当保姆,也像她一样 时常换人家。她还有一个姑姑在Y城铁路医院,还有一个姨在A城,小席说都是对 她不错的人家,啥都给她。每年单位和一些团体也组织我们给贫困山区捐款捐物, 所以给小席些不穿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我从未在意,用不了的东西被她拿去,自己 用也好,给人也好,或者拿到山区卖钱,总之是多少帮了她和她的家。但除了饭 前饭后的聊天,每当我交待事情时,小席仍然歪着嘴嘬她白晶晶的牙,而且嘴撇 得更歪,嘬牙时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着我。这种感觉真折磨人,没完没了的敌意, 不仅无法消除,反而越发无所顾忌,我就要失去耐心。但我没有发作的理由,只 不过是一些表情,表情不是白纸黑字,一转身就可以由魔鬼变成天使。   春节过后的小席懒散起来,有时她坐着看电视,我擦着书架上的灰尘;有时 上午十点她仍睡着不起;有时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可能不舒服。我去问了,说 头晕,胃痛,我便取药给她。过一会儿,她懒懒地起来,唉声叹气的,皱着眉头。 我去她房里看,药没有动。我又去问,小席说一会吃,但第二天人仍是无精打采。 这样有二十天的时间,一天下午下班,进门不久,小席说她母亲下午打来电话, 她可能过几天要请假回家,春播开始,家里只剩父亲一人,她要回去帮忙。我听 后不大高兴,这样作保姆是不是太过散漫,便没回小席的话。吃过饭,砌了茶, 正要去书房,小席长吐口气,涨红了脸,突然说话,姐我不好意思对你讲,我不 是姑娘,我结婚了,孩子已经三岁,这次回去是跟我男人离婚。   23岁。是小席这一次告诉我的年龄。   小席两年前的一个深夜从家里逃出来,那天晚上男人把她打昏过去,脚踏着 她的脸,她的鼻血染红了男人的布底鞋。男人打她是因为她不给男人洗衣服。小 席说他在外面找了女人,比她漂亮,还把女人带回家里。有天男人出门,走前喊 小席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洗掉,第二天男人回来,见脏衣服还在炕上扔着,便骂起 人来,小席还了嘴说这衣服她就不洗,男人就动起手来。打她的时候,婆婆在院 子里进进出出。小席昏过去后,男人浇了盆凉水在她头上,醒来就问洗不洗,小 席说不洗,男人又打,再昏过去之前,用脚踩着小席的脸仍问洗不洗,小席等不 及回答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醒来已是深夜,小席没说是几月份,她说明天照样 还是挨打,不跑可能会被打死,就悄悄出了门。出了门就是荒坡,上坡下沟,小 席一夜走了大概有五十里路,半路遇见人家,要了碗水,老太太看她满眼是泪满 身是伤,给她十块钱,天亮小席坐车到了七十里外的姨家,姨不敢留她,给了她 路费,让她去Y城找妈。   小席流泪了,不多的泪,在她眼角,清清凉凉地挂着。但似乎泪流出后便与 她无所关系,平静又冷漠。她说姐,你看我身上那些黑斑,还有下巴这块总是红 通通的皮肤,都是打后留下的痕迹。那天我妈打来电话,其实是他带话来让我回 去,一家人白天黑夜睡在我爸炕上,要我爸交人,不交人不走。春节回去我见了 他,也见了孩子,他问我要钱,要我在外面干活挣的钱,我没给他。我提了离婚 的事,他说把两万块彩礼钱给他他就离,当年我爸把我卖了两万块钱。我恨我爸, 他卖了我不说,还打我妈,我妈的腿都被我爸打断过,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妈才 跑到外面来打工。她说姐我想把这月做满再走,拿个满月工资,也就六七天这月 就满了。我回去抓紧办,办完我就回来。   当晚,我给了小席一个月的工资,第二天下午,小席拎着大小四个包走了。 但小席没有再回来,除了到家后在她姨家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再无音讯。后来小 席的一个同乡打电话到我家找她,我问小席的情况,她说两月前在村里碰见小席, 小席怀了娃,小席说不要这娃,等做掉之后就上来。   如同迷障,真假难辩。而我无心辩这真假,小席于我,欺骗或者对抗,不过 是一个农村女孩艰难又狡黠的生存,在我发现她嘬牙里的不以为然时,便预料到 会有这样的匆促和离去,五十天的相处,和睦又平淡,我虽好奇疑虑,但未曾主 动追问过小席,只在小席时而涌起的倾诉欲前做一个无声的听者,有时候,那些 暴力,那些人之间没有来由的仇恨生出倏倏寒意,像一只长满绒毛的黑蜘蛛爬在 我的肩头。但这都不重要了,因为小席仍选择回去,回去到她的世界,在那里接 受一切。   我停在小席的世界之外。冬日晚间温暖的灯光下,我曾试图劝她离开那个世 界,那时我不知小席生命里还有一个男人,一个孩子,一个家。我说小席你别回 去了,到现在还不通电,黑乎乎的窑洞你住不惯了,在城里学门手艺,做个小买 卖也不错的。小席边听边嘬牙,听完说姐城里人谁能看上我,城里那么多下岗的, 挣钱有多难我都知道。小席说完我便没趣地走开。隔离,对峙,拒绝,依旧是如 此。我们都在各自的世界,彼此疏离,因为不公与不尊,因为没有安全,因为无 爱,小席最终只能像狼一样用自己的鼻息取暖。我猜想,那贫穷灰暗的村庄,能 给小席一个自如的呼吸。而在城市,小席会不会像一个脚带镣铐的囚徒,这副镣 铐就是她对自己身份与地位的判定,那些来自于城市对农村的高高在上,那些高 高在上的隔绝,而村庄满足了她最为低微的需求,自如地呼吸,因为离开了那些 陌生和鄙视,让马尾藻一样的肺在村庄的天空下展开,成为一个生存者,而不是 一个囚徒。   小席走了,咣当——,那天下午的关门声,隔开了两个世界,我们退回各自 的所属。小席很坚决的样子,她可能从不回望,而我即使漠然,也还常常透过我 的窗子注视她,我看见小席粗笨厚实的身体,从村庄到城市,再从城市到村庄, 从新的伤害回到旧的伤害。她蜷缩在自己的村庄,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挨打、生 育、劳作,接受村庄的一切。小席是知道自己去处的人,无论那个去处怎样伤害 过她,或将怎样伤害她。但她如此排斥我的世界似有不妥,如若存在两个世界, 那么两个世界的图像也有着惊人的相似,在伤害中行走,在伤害中舔伤,也在伤 害中栽植柔嫩的希望。   2004-7-30 ◆              掐死你的温柔                ·何葆国·   徐坤一见到警察就抱头蹲了下来,像个受委曲的孩子,含着一口咳不出的浓 痰哽咽地说:“我他妈的这是怎么啦,你们告诉我,怎么会这样?”来自天南海北 的老同学们,一个个表情沉重,谁也没有说话。   大家都知道,要不是徐坤,就不会有这次毕业十五年后的同学聚会。昨天的 晚宴上,大家轮流向他敬酒,对他几个月来辛苦筹备同学会表示感谢,他乐哈哈 地合不拢嘴,与对方干了杯还要握一下手,要是女同学,还要说上一句“握着女 同学的手,后悔当初没下手”。谁会想得到呢,几个小时后居然发生了命案,男 同学董海东掐死了女同学苏彩云。   徐坤搞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会有兴致搞同学会,那完全是心血来潮。几年来 他已变成一个很懒散的人了,但是,搞个同学会的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他全 身的细胞就亢奋得跳荡不已。那时他正在午睡,身下像是有一块石头似的,硌得 他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他索性从床上一骨碌翻了起来,抓起手机就打电话。他 最先打给老班长傅成功,开门见山说了搞个同学会的想法,傅成功连声说好,这 个老班长很有感慨地说,十五年了,老同学是有必要见见啊,人生能有几个十五 年啊?徐坤毕业后跟傅成功一直保持着联系,也到他所在的城市出过差见过面, 但是更多的同学是失去了联系,一般只知道在某省某地,至于具体单位、详细地 址和电话号码,也就不甚了了。徐坤原来想拉上老班长,两个人一起来筹办这个 同学会,但是老班长用一种做决议的口气说,你牵头来搞吧,你有这个能力,你 也有这个条件。这句话让他听了很受用,笑呵呵地说,行,我来牵头,就算我为 老同学办一件实事吧。   徐坤毕业那时是1989年的6月,学校乱糟糟的,同学间连个会餐也没有,就 作鸟兽散。好在他提前几个月准备了一个本子,还在本子扉页上郑重其事地写了 “青春祭”三个字,请大部份同学留下了地址和赠言,个别同学还赠送了相片, 就直接贴在了本子上。那天下午,徐坤从书橱下面找出了这本“青春祭”,封皮 都有些发黄了,像是一件历史文物,他很感慨地打了开来,心里一下子涌起了许 多往事。那天下午徐坤就带着“青春祭”来到办公室——顺便说一下,徐坤前两 年从办公室主任升为这个十分要害的马铺市某局的副局长,在六个副局长中排名 第二,他坐在宽厚舒适的大班椅里,把“青春祭”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其中唯 一一张女同学赠送的相片,他足足看了五分钟,花圃里十几盆怒放的菊花,一个 女生笑盈盈地蹲在菊花的后面,透过相纸笑盈盈地看着他。这个女生就是苏彩云, 当时在班级里虽然没排上“四大美女”,也算是比较出众的,歌唱得很好,特别 是她饱满的胸脯,曾经令徐坤暗地里垂涎欲滴。那时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听说是 个军校里的教官,徐坤到底不敢贸然出击,刚毕业那阵子,时常看着她的相片发 呆。   苏彩云是同学会第一个来报到的。要不是她先叫了徐坤,徐坤压根就不会想 到是她。那时他正指挥着从局里叫来的两个小伙子在渡假村大门口悬挂欢迎老同 学的红布条,嘴里说着歪了歪了,左边再提一点,身后突然有个尖尖的声音叫道: 徐坤!徐坤扭头一看,一下有些看呆了。   “怎么啦?不认识我了?”苏彩云走到他面前,挥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拳。   这一拳很轻,也很亲切,一下拉近了分别十五年的同学情,但是徐坤却变得 有些结巴,说:“我以为中午才会有人到,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到了。”   苏彩云说:“我昨天上午就动身了,先到A市,想叫马丽娟一起来,谁知道她 老妈昨天夜里突然中风住院,她来不了,我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徐坤哦了一声,好象一下子醒悟过来了,连忙伸出手来,抢夺似地握住苏彩 云的一只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攥住不放,说:“老同学啊,欢迎欢迎。”苏彩 云咧着嘴叫道:“你弄痛我了。你真是官场呆久了,只会握手这一套。”徐坤就 松了手,带着一脸坏笑说:“那你要我怎么样?来个激情拥抱?热吻三分钟?” 苏彩云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显得非常开心,徐坤注意到她衣服里的肉体在微微颤 动,十五年不见,她的身材发福了,不过还算不上肥胖,应该叫作丰腴吧。徐坤 拿过了苏彩云的行李包,领着她往渡假村的主楼走去。有关毕业后的各种情况, 此前电话里相互都谈过了,这一路上便猜着谁会是第二个来报到的,谁变化最大, 还有谁不会来等等。直到这时,徐坤心里还有些意外,苏彩云居然是第一个来的。 因为前几天给她打电话时,她还说无法确定能不能来,她只能努力争取。苏彩云 的电话号码是徐坤辗转得来的,先是通过一个男同学得到一个女同学电话,又从 这个女同学那里得到苏彩云一个表弟的单位电话,打了好几次,最后才问到了苏 彩云的电话号码。当徐坤第一次拨通她的手机时,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   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堂,徐坤对苏彩云说,你是第一个到的,你想住哪个房间 由你挑。他还把头歪向了苏彩云一边,用一种暧昧的声音说,你想跟哪个男同学 住,也由你选。苏彩云随即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说我打你啊。徐坤笑嘻嘻的, 说你打吧打吧,打是亲骂是爱啊。苏彩云说,徐坤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啊,好象跟 女同学说句话都会脸红,现在你可真是学坏了。徐坤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这年头不学坏不行啊。苏彩云在大堂副理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徐坤就站在桌前 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得她越发不自在起来。苏彩云说,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啊?徐坤说,看你越来越好看了。苏彩云撇了一下嘴,哼了一声,就扭过头去。 徐坤故意叹了一声,说要是别的同学都不来,只有我们两个人来开这个同学会就 好了。   话音刚落,大堂的自动门开了一缝,有个声音就比人先跑过来了:小坤子, 也不到大门口迎接你胖哥!徐坤一看,原来是丁小平,十五年前丁小平已是全班 首胖,现在看起来就更胖了,他一走进来,大堂里的吊灯似乎都在摇晃。徐坤连 忙叫一声胖哥,就扑了过去,一把搂住他,却怎么也合抱不过来,嘴里啧啧地叫 道,你吃了多少民脂民膏啊,吃得像一头大肥猪!丁小平笑歪了嘴,眼光就越过 了徐坤,落在苏彩云身上,夸张地叫道,这不是我们的大歌星苏小姐吗?丁小平 张开他的大嘴,竟有细细的歌声从里面飘出来: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 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苏彩云用手掩 着嘴笑了,徐坤想起来了,这就是当年苏彩云最喜欢唱的歌,《恰似你的温柔》, 每次晚会上她都要唱这首歌,她也确实唱得动情,珠圆玉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沧 桑、一丝惆怅,还有一份期望和祈求。徐坤说,晚上苏同学一定要给我们再唱一 遍这首歌。丁小平说,我唱得也不错吧?   到了午饭时,已经来了十八个同学,正好开了两桌吃饭。大多数同学毕业后 就没见过面,阔别重逢,说不出的激动和亲热,大呼小叫喊着当年绰号的,热烈 拥抱的,还有抹眼泪的,场面就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聚。徐坤在饭桌上说,中 午随便吃吃吧,晚上人到齐了,才是正式的晚宴。说是随便,饭桌上的菜已经十 分丰盛,还有啤酒、红酒和白酒。老班长傅成功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对徐坤说,操, 你辛苦了,我先敬你一杯。一个叫谢洁丽的女同学当即抗议老班长使用不文明字 眼,傅成功笑眯眯地说,这可是我们当年表示亲昵的一个词,谁说不文明啦?操。 丁小平等几个男同学哇啦哇啦地叫着,像是在球场上起哄一样。徐坤端起酒杯, 脖子一抬,一杯酒就喝干净了,他招手叫来服务员,让她给在场的每个人开一瓶 啤酒,有两个女同学摆着手说不会喝酒,他就说你不喝也行,看看哪个男同学愿 意帮你喝。苏彩云说,要是十几年前恐怕有一堆男同学抢着要帮我们喝,现在不 行了,我们女同学都老了,估计没什么吸引力了。大家都笑了,徐坤说十五年前 我们想也不敢,现在总算有机会帮女同学喝酒,就是喝醉也豁出去了。苏彩云做 了个鬼脸,就把她面前的那瓶啤酒提了起来,砰地摁在徐坤面前的桌子上,说我 给你一个机会。徐坤很豪爽地抓起酒瓶,把瓶子口含在了嘴里,咕咚咕咚地往肚 子里灌着酒。大家鼓掌叫好,几个男同学还拍起桌子打着节拍。徐坤抬起的脖子 放了下来,手在嘴上一抹,一瓶啤酒已经喝光了。苏彩云连声地说,谢谢徐同学 啊,好酒量。傅成功拍了拍徐坤的肩膀,像领导一样地表扬说,能喝八两喝一斤, 这样的干部党放心。   这顿午饭吃了整整一个下午,能喝的男同学拼开了酒,女同学一边吃菜一边 叙旧,而这期间,陆续有同学前来报到,每来一个同学,全场的人都要大叫几声, 然后拉入席位,变魔术似地随即变出一杯酒端到他(她)的手边,甚至掰开他 (她)的手指让他(她)端好了酒杯,然后所有的人都鼓励着他(她),来来来, 这十五年来第一杯酒,喝了喝了!能喝的肯定是一饮而尽了,不能喝的也逞强喝 了下去,于是满房间里欢声笑语。到了下午五点半,已经来了三十个同学,一般 说来,男同学都变得成熟了,原来的毛头小伙子,现在一个个风度翩翩,即使腆 着肚子也显得富有男人气质,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枝花,这些男人正好进入含苞待 放的花期,而女同学的变化就比较惨了,很多人的身材都胖得走了形,原来并称 “四大美女”的两个女同学,一个叫吴倩莲的胖得多出了一倍的体积,一个叫林 芳芳的,瘦是瘦了,眼角却布满了皱纹,目光显得有些疲惫和呆滞,在徐坤看来, 现在最靓的女同学非苏彩云莫属了——不过同学毕竟是同学,胖瘦也罢,美丑也 罢,贵贱也罢,一下子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全都放开了自己。徐坤和傅成功前后 脚进了卫生间,他们估计同学会也就这个数了,这个数已经很了不起了,政治局 常委会都有缺席的,何况同学会呢。原来全班共三十九个同学,毕业后病死一个、 坐牢一个、出国一个,还有三个跟所有同学都失去了联系,这次无法通知到,而 通知到的三十三个同学仅有三个因特殊原因不能来,这让徐坤觉得几个月来不断 地打电话联络同学的那番辛苦到底没有白费,大家都来了,他特别想见的苏彩云 还第一个来呢。    傅成功从小便槽退了下来,站在门边等着徐坤。徐坤这泡尿拉得特别长,也 难怪,啤酒喝多了,他最后抖了几下手上的东西,哼着歌走了过来。傅成功伸手 为他拉上裤链,说这费用还是大家分摊吧,每人出五百,不够你包了。徐坤手一 挥,说我全出了,你别噜嗦。他就哼着歌走出了卫生间。   徐坤哼的歌是《恰似你的温柔》,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哼起这首歌了,这首 歌对他来说是一个遥远的记忆,他是在1985年班级的迎新春晚会上第一次听到这 首歌的,他记得那天晚上苏彩云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一手拿着话筒,一 手抚着胸口,唱得很投入。他看到了苏彩云眼光闪闪,却只是看着地面,那时他 想她为什么不看我一眼呢?徐坤哼着“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走到了大厅,看到饭桌上杯盘狼藉,地上酒瓶子横七竖八,同学们三五成群,喝 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还有人在大屏幕电视机上点歌,准备一展歌喉了。徐坤 拿起一支话筒,拍了几个,清了清嗓子说,各位同学,我们让服务员打扫整理一 下,马上就要开始我们的同学会正式晚宴了。大厅里霎时静了下来,静得有些异 乎寻常,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了徐坤,徐坤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有些不自然, 说你们都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领导讲话,我们这是同学会,我、我、我 就随便先讲几句吧。徐坤换了另外一支手拿话筒,像哲学家一样斟酌着字眼,说 同学应该是所有人际关系中最少功利、最真诚的一种,同学只会减少,不会增加, 所以同学情谊是值得珍惜的。哗地响起一片掌声,还有人故意踢倒地上的空瓶子, 发出尖锐的破碎声。徐坤说,我们晚上就在这里好好地喝酒,好好地唱歌,闹上 一个通宵,当然个别同学想要先休息的,可以到服务台拿钥匙,不过可不能背着 大家私下幽会啊。有个叫柯云贵的男同学尖着嗓子说,本来嘛,搞个同学会,拆 散一对算一对。苏彩云接着说,我们班原来好象有几对在谈,可惜一对也没成。 徐坤说,那就看这次同学会,能不能促成几对。大笑,尖叫,吹口哨,拍桌子, 大家全都兴高采烈的,脸上写满了震奋的激情。时光倒流,这帮年近四十的人全 回到了二十郎当岁的时节。   三张大桌子拼在了一起,三十个老同学团团坐成了一个圈。老班长傅成功建 议大家按学号顺序报个数,可是现场吱吱喳喳的,像是闹哄哄的集市,许多人没 听到,虽然有人响应,报了个“85001”,却没人接下去了。徐坤一想,说2号是 邱天祥,去年刚被判了八年刑,恐怕要下次同学会才能来了。傅成功说,操,这 杯酒就算敬给他了,说着往地上泼了一杯酒。徐坤说,原来“四大美女”之一的 罗琳毕业三年就不幸病逝,也该给她敬一杯酒。几个男女同学就附和起来,不爱 喝酒的人趁机把杯中的酒泼洒在地上。报数进行不下了,徐坤就重新提议,每个 同学讲几句话,介绍一下自己目前的各种情况,工作啦、家庭啦、孩子啦,他说, 哪位有情人有小蜜,也要从实招来,坦白从宽啊。大家纷纷叫好,许多人就异口 同声要徐坤先招。徐坤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关,就喝了一杯酒,说那我先招了, 我——男,汉族,毕业后在基层干了三年,调回机关,先是跑腿,写材料,后来 混了个副主任,再后来是主任,现在是副局长,婚姻状况是曾有老婆一个,现离 异,有一男孩十岁,归女方扶养。   桌上响起一片喝彩。苏彩云霍地站起身,大声地说,我接着招吧,我——她 顿了一下,一手按在胸口上,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大家都知道她肯定是要模仿徐 坤的语气和句式,果然是——我,汉族,毕业后在N市机关工作至今,无心仕途, 只想安稳过日子,副主任科员,婚姻状况是曾有老公一个,现离异,有一女孩十 岁,归男方扶养。   照例又是一片喝彩。徐坤却是有些诧异,自从联系上苏彩云之后,他们至少 有过十次的通话,她还说她老公不是大学谈的那个军官,而是后来找的一个中学 教师,她老公对她还不错,现在却说离婚了,难道是来开同学会之前几个小时离 的?徐坤用一种求证的眼光看着苏彩云,她正好也扭过头来,两束眼光就在空中 相遇了,相互对视、探询了几秒钟,方才转移开来。傅成功端着酒杯说,操,我 还不知道你们两个都离婚了呢,干脆你们两个凑成一对算了。丁小平在桌子拍了 一声,声音像铜锣一样地叫道,好啊,晚上就把他们送入洞房!徐坤笑嘻嘻的, 像个新郎官似的心花怒放。苏彩云一直摆着手说,这可不行,没有恋爱怎能结婚? 我想好好谈一次恋爱再结婚呢。一个叫杨天辉的男同学说,谈恋爱美容呢,刘晓 庆说的,你们女同学要想美容,就得多跟我们男同学谈恋爱。这时,大家似乎都 同时想起了当年班级里的几对恋人,可是看了看,却没有一对来全,不是男方缺 席,就是女方不在现场。傅成功就冲着一个叫邓英俊的男同学说道,哎,邓英俊, 你的老情人呢?大家都想了起来,当年邓英俊与马丽娟谈了三年,直到毕业前才 分手。苏彩云说,本来马丽娟要跟我一起来的,可她母亲突然中风住院了,她想 来,来不了。傅成功眼光随即转到一个女同学身上,说冯玉玲,你的呢?冯玉玲 偏起头说,我不知道,我跟他又没什么来往。徐坤想了想,这才想起冯玉玲当年 的男朋友是刘必山,刘必山开头是说要来的,后来又说单位面临人事变动,他有 可能升一下,不能也不敢在这关键时刻离开。徐坤看到他提议的话题又被岔开了, 连忙对傅成功说,老班长,该轮到你招供了。傅成功咽了口水说,操,我招。说 实在的,我毕业后一直混得很不如意,很不成功,我爸妈白给我起这个名字了, 唉,换了几个单位,都跟领导关系不好,我也觉得纳闷,我也没得罪领导啊,怎 么领导总是看我不顺眼?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很惭愧,我现在还是个科员,有 一个老婆,是个医生,副主任医师了,不过在家里她还是听我的,我说了算,对 了,我还有个儿子八岁,挺怕我的。大家鼓掌,几个女同学却是顺着儿子这个话 题,交头接耳起来,诉说着儿子的种种不是,贪玩、捣蛋、不吃青菜、睡相不好 等等,眉眼间却是充满了一种母亲的自豪。几个嗜酒的男同学乍乍呼呼地碰着杯, 一杯接一杯地一饮而尽,其中一个叫吴景德的对傅成功说,你们介绍你们的,我 们喝我们的。丁小平和柯云贵端起酒杯敲着桌子,起哄地说,喝喝喝,谁怕谁啊? 不醉不罢休。   几番混战之后,不少人已经不胜酒力,有人进了卫生间半天不出来,有人跑 到了电视机前点歌,有人舌头打结开始说酒话了。一个尖尖的嗓子唱起了《军港 之夜》,跑调几乎跑到了外星上,不过也没几个人在意,大部份人还忙着拼酒呢。 徐坤跟苏彩云连干了两杯啤酒,他说无三不成礼,三三得九,他们至少得干九杯。 连喝了两杯的苏彩云脸上像是染上了一片红霞,一手抓住徐坤倒酒的手腕,说我 不行了,我喝不过你。徐坤说,那我替你喝三杯吧。苏彩云说,我真不行了,我 喝不下了。她用手在徐坤的胳膊上拧了一下,跑开了。徐坤说,你别跑啊。苏彩 云说,我唱歌。   音乐响起时,没几个人注意,苏彩云的歌声响起时,全场一下静了下来,大 家又听到了这首熟悉的歌曲,它好象是穿越时空邃道,从十几年前飘回到现在: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的来,   让它好好的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一阵暴雨般的掌声里夹杂着尖叫,好象暴雨里挟带冰雹。丁小平还挥着手, 很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喊着:苏彩云——苏彩云!苏彩云笑容满面地鞠了个躬, 说谢谢,谢谢。徐坤端了两杯酒走上来,准备跟苏彩云再喝一杯。这时,从外面 走进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小个子男人,沉着脸,目光像刀子一 样尖利。他走到了苏彩云唱歌的台阶一样高的平台上,苏彩云正要收起话筒,他 就一把接了过来,两个人打了一下照面,但是苏彩云却没什么反应,她提着裙裾 走下了台子。那人拿起话筒,低沉的声音一下子把全场都震住了:“我也是你们 的同学,就没人请我来开同学会吗?”   所有的人都在发愣,眼光盯着台子上的人,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记忆。突然, 一个声音叫了起来:董海东!大家的记忆瞬间全被激活了,董海东啊董海东,这 个小个子男人原来就是董海东啊。董海东原来是班级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人,他独 来独往,几乎不和同学说话,大家记得他经常背着一个巨大的军用挎包,一大早 就往学校的后山走去。那只不知装满何物的大包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的屁股的情 景,成为同学们对他最深的印象,但是毕业之后,他就不知去向了,有人说他没 有被分配,有人说他到西部支教,有人说他下海,渐渐就没人说他了,他从大家 的生活里消失了。每个人都着自己的生活,谁也不可能去关注一个与自己的生活 几乎没有关系的人。遗忘是很正常的。倒是徐坤在筹办同学会时,想起过董海东 这个名字,可是问起所有联系上的同学,没有谁知道他的下落,甚至他具体的落 脚点也没人说得清楚。然后谁也想不到,他却出人意料地冒了出来,像是消失多 年的恐龙突然间复活了。同学们诧异之后还是诧异,不过各种叫喊声里也带上了 一份惊喜。   徐坤大叫一声“董海东”,就把原来准备给苏彩云的那杯酒递到董海东的手 边,说我根本就联系不到你啊,干你佬的,你这些年躲在哪里啊?   董海东神情淡定,并没有受到现场气氛的感染,脸上还是波澜不惊的,他看 了看手上的酒杯,没有喝,甚至没有喝的意思,只是接着说,你们知道我是怎么 知道同学会的吗?完全是偶然,我今天上午来到马铺市办点事,刚才准备离开了, 我开着车从渡假村门口经过,看到了欢迎B大89届同学的布条,我很意外,就把 车开了进来,没想到,果然是你们。   大家像是在听一个故事,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这也是故事里才会有的 事了,大家听得有些发呆了,有人的脖子像鸭子一样伸长着,有人手上的酒杯倾 斜着倒出了酒也没发觉。董海东说完了几秒钟,大家方才反应过来,如梦方醒地 一阵鼓掌叫喊。   傅成功走上来,呼着酒气说,操,这说明你跟大家还是有同学缘的!我们找 不到你,你自己找上门来了!来,我敬你一杯!   董海东说,谢谢,我不喝酒。   傅成功说,操,今天怎能不喝酒?大学四年我们没一起喝过酒,毕业十五年 了,这是第一杯酒,就是毒药你也得喝了。   董海东说,要是毒药我就喝了,酒我不行,我酒精过敏,全身会很难受的。   徐坤举起手中的酒杯,说算了,我替你喝了。他心里有些不痛快,他觉得即 使不能喝酒的人,喝一杯啤酒也无大碍,董海东实在有些不够意思,不过他本来 就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跟他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徐坤说,董海东,你从天 而降似的,我们都非常高兴。   董海东说,谢谢,我给大家唱一首歌吧。   大家一片欢呼。在四年的大学里,大家几乎都没听董海东说过话,更别说唱 歌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唱歌是说话的一种高级形式。大家的好奇心和注意力一 下子被调动了起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在董海东身上。   董海东按着手上的遥控器,选定了一首歌,当音乐缓缓响起,徐坤不由哦了 一声,原来他选的歌就是苏彩云刚刚唱过的,《恰似你的温柔》,怎么他也喜欢 这首歌?董海东唱起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丝沙哑,像一股山间的幽 泉,轻轻地流淌。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的来,   让它好好的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最后一句董海东唱得太高了,声音颤颤地升不上去,但是他一使劲,还是唱 上去了。徐坤意想不到,董海东歌唱得这么好,可奇怪的是,却没有多少掌声, 因为有的男同学在干杯喝酒,有的女同学在说悄悄话,大家的注意力又分散了。   董海东似乎对掌声并不敏感,他说,谢谢。他接着说,我请求各位同学给我 一个机会,就是——这次同学会的所有费用让我来买单。   徐坤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地说,这不行,我买单早就说好了。   这时候,苏彩云走上来了,她手上端着两杯酒,径直走到了董海东面前,说 你唱得真好,比我还好,我敬你一杯,老同学。   董海东愣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酒杯,他定定地看了苏彩云一眼,突然仰起头, 一口把杯里的酒全喝了下去,然后抹了一下嘴,笑了一笑。   苏彩云说,谢谢。   徐坤又有些不痛快了,董海东不跟傅成功喝酒,苏彩云的酒他却是一口干了, 而且,他还想跟自己争着买单,他到底发了多大的财?有必要到同学会上来炫耀 吗?这时他看到董海东一手捂住了嘴巴,像是要呕吐一样,表情看起来很难受。 徐坤想要跟他说句话,但是他转过身走了,向大厅外面走去。   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董海东的离去。许多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脸红耳赤,说 话的嗓门又粗又响,舌头变得很不灵便,一个词往往要反复地说才说得出来。几 个男同学勾肩搭背的搂在了一起,有一个叫作贾旺才的男同学发出了哽咽一般的 声音,肩膀不停地耸动着,一个叫作史佳佳的女同学温柔地拍着他的肩膀,跟他 说着安慰的话。座位全都打乱了,碗筷、酒杯也随意地拿,干杯、说酒话、放肆 地大笑、手舞足蹈地唱歌,这些十几年的老同学像孩子一样肆无惧惮地闹着,只 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能从现实生活中突围出来,转换角色,变得轻松愉快的发 狂的少年。他们都知道,这差不多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机会越来越少,一旦 回到现实生活中,它就会像梦一样破碎了。   徐坤从地上提了一瓶啤酒,丁小平和冯玉玲几个同学围了过来,他就倒酒跟 他们一一地干杯,当然,女同学就让她一点,只要她喝半杯就行了。徐坤知道自 己的酒量,他是属于那种越战越勇的类型,他甚至希望自己今晚上喝醉了,也许 只有喝醉了才会有故事,正如人们通常所说的,人生难得几回醉呢。喝,喝,喝, 喝……徐坤的眼光闪烁着酒精的光芒,他在人群中搜寻着苏彩云的身影,可是现 场一片混杂,像是一幅光怪陆离的油画,酒气、香水、声音、呼吸、挥舞的手臂、 发红的鼻子、挺起的胸脯、扭动的腰肢……喝,喝,喝,喝,徐坤喘了一口气, 喝下了杯里的最后一滴酒。冯玉玲扑上前,轻轻搂了他一下,说好样的。徐坤满 脸笑得像一朵怒放的花,但是他心里却是在想,苏彩云呢,苏彩云在哪?我要跟 她拥抱一下。   谁也没看到苏彩云一个人溜了出去,她像是一道影子,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走到了渡假村的甬道上,那是一条树荫浓密的通往各座 别墅的石径小道,她一个人走到那小道上干什么呢?她知道董海东就在这小道上 徘徊吗?   这些问题没有谁能够回答。大家所知道的是,苏彩云在这幽静的小道上遇到 了董海东。同学会的欢声笑语被阻隔得远远的,这里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苏彩云和董海东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谁也不知道,有人猜测大 学里董海东可能追求过苏彩云,被她伤害过,如果这一猜测成立的话,那也是多 少年的陈旧往事了,大家还是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董海东居然把苏彩云掐 死了。   全中国每年不知有同学在开同学会,可是一个男同学在同学会上掐死一个女 同学的故事,全中国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发生在了南方小 城马铺的这么一个正常的热闹的同学会上。   徐坤哭了,哭得很伤心。很多女同学也哭了,也很伤心。只是每个人伤心的 原因可能不尽相同。   那天晚上,也许应该说是次日凌晨三点多了,董海东被警察带上警车,他若 无其事地回头对同学们说,你们继续吧,我买单了。他又说,我是很看重同学情 的,我无法忍受她跟我说的话,她说你变得好阔气啊,你来同学会买单到底想证 明什么?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么愚蠢的话,我实在受不了。   大家看到董海东眼角边闪晃着一颗泪水。那时候,同学们全都呆呆的,说不 出话来。   2004年9月3日写于南靖 【网里乾坤】∽∽∽∽∽∽∽∽∽∽∽∽∽∽∽∽∽∽∽∽∽∽∽∽∽∽∽∽∽ ◆            百年风雨话武训    ·秦大路·   清朝光绪年间的一天,山东堂邑县的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口来了一位衣衫褴褛、 形貌丑陋的年轻乞丐。这个乞丐时而唱着乞讨的段子,时而装扮成猪狗的模样, 时而又学驴叫。由于表演技艺不怎么娴熟,引得众人一阵阵哄笑。而他丝毫不以 为意,用沙哑的嗓子唱道:“我乞讨,我积钱,修个义学为贫寒。”旁观众人中 有识得此丐的,纷纷摇头,“乞丐还想兴修义学,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这不是武侠小说里的情节,这个乞丐也不是洪七公这样的世外高人。他的名 字叫武训,他是当时中国社会最底层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乞丐。然而这个平凡的乞 丐,却以一番最不平凡的作为,名垂青史而为后人称扬。在中国历史上,以乞丐 身份载入正史的,大概只有武训先生了。武训的事迹对中国近代的文化界和教育 界影响甚巨。而在他死后五十多年后,因他而起的那一场狂卷中国知识界的暴风 骤雨,更会令人感叹历史风云的诡谲无常。                 1   武训是清末堂邑县武庄(今属冠县)人,生于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武 训原本没有正式名字,他和鲁迅笔下的阿Q一样,都是那种“穷得连名字都没有” 的贫民。因在家族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七,故名武七。武训这个名字实际上是个赐 名,在他老年时,朝廷为嘉奖他的兴学义举而给他取名为“训”,以示朝廷对他 创办义学来训导贫苦学生的支持和鼓励。   武七自小家境贫苦,7岁丧父,随母亲乞讨为生。每次随母亲路过学堂的时 候,幼小的武七都要驻足良久,他总是为里面的朗朗读书声深深吸引。然而在当 时,就武七的家庭条件,上学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已。   14岁后,武七多次到大户人家当佣工,经常受到欺侮。辛辛苦苦干完三年, 到了领工钱的时候,大户人家伪造了一本假帐,欺武七不识字,谎称所有工钱早 已支度完毕。武七据理争辩,却被诬为“讹赖”,并遭到家丁的毒打。气得他口 吐白沫,大病一场,在破庙里一连三天不食不语。思量之余,武七方悟以往受尽 欺辱,皆因吃了不识字的亏。他又想,周围象他这样的穷人还有很多,如果不念 书,穷人永远没有出路。于是他萌发了兴办义学的念头。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一旦建立了自己的目标,武七便以贯穿其一生的 苦行和执着来实现这个目标。自古以来,学堂除了官办,就是民间殷实人家集资 兴办。以赤贫之身而兴义学之举,旷古未闻,其难度可想而知。一个乞丐,不图 名,不为利,抱有这样的大志,固然值得佩服,然而,这个志向对他来说是不是 过于“远大”?可以实现么?   咸丰九年(1859),21岁的武七开始着手实施他的“伟大”计划,到各地去 行乞集资。他头发脏乱,面目污黑,烂衣遮体,但却很快乐,一边走一边唱着自 己编的歌谣,四处乞讨,“边乞边佣”。几年下来,这个苦并快乐着的乞丐,足 迹所至,遍及山东、河北、河南、江苏等地。   每次讨得较好的衣物和饭食,他就设法卖掉换钱。而自己则像一个苦行僧一 样,只吃最粗劣的食物,边吃还边唱:“吃杂物,能当饭,省钱修个义学院。”。 他有时还像个江湖杂耍艺人一样表演锥刺身、刀破头、扛大鼎等节目,甚至吃毛 虫蛇蝎、吞石头瓦砾,以取赏钱。他还将自己的辫子剪掉,只在额角上留一小辫, 装扮成戏里的小丑模样,以获得别人的施舍。   武七白天乞讨,晚上纺线绩麻,边做活边唱:“拾线头,缠线蛋,一心修个 义学院;缠线蛋,接线头,修个义学不犯愁。”在农忙时还经常给富人打短工, 并随时编出各种歌谣唱给众人听。另外,他还为人做媒红,当信使,以获谢礼和 佣钱。   经过多年的辛劳,武七终于积少成多,存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由于他居无 定所,钱款无处存放,就打算找一富户人家来存放。他打听到本县有一位举人杨 树坊,为人正直,名声很好。武七觉得这个人值得信赖,于是跑到杨府求见。由 于他是乞丐,主人拒而不见,他便在大门口一跪就是两天,最后终于感动了杨举 人。武七把乞讨积钱、兴义学之事原原本本叙述一遍,杨举人大为感叹。杨举人 不但答应帮他存钱,并且表示要助他办学。   随着款项的增多,武七开始典买田地,备作学田。同时他以三分息给他人放 贷,以获得更多的资金。在他49岁时,武七已置田230亩,积资3800余吊。这在 当时已经是相当的财力了,可是他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乞丐身份而选择享受,他 继续过着赤贫的生活。这时他觉得时机已经来临,决定创建义学,于是他向杨举 人提出建义学之事,杨举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武七应先娶妻生子,武七唱 道:“不娶妻,不生子,修个义学才无私。”   光绪十四年(1888),武七花钱4000余吊,在堂邑县柳林镇东门外建起第一 所义学,取名“崇贤义塾”。武七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来实现他的理想,在这 三十年里,他受尽苦难,但始终坚定地一步步迈向他的目标。学校建成后他亲自 到当地有学问的进士、举人家跪请他们任教,并到贫寒人家跪求他们送子上学。 当年招生约50余名,依循惯例分为蒙班和经班,学费全免,经费从武七置办的学 田中支出。每逢开学第一天时,武七都要先拜老师,次拜学生,这种仪式持续多 年。每次置宴招待老师,他都请当地名绅相陪,而自己则站立门外,专候磕头进 菜,待宴罢吃些残渣剩羹便匆匆而去。   平时,他常来义塾探视,对勤于教课的老师,他叩跪感谢;对一时懒惰的老 师,他跪求警觉。有一次老师睡午觉睡过了头,学生在学堂内打闹,武七径直来 到老师的房前,跪下高声唱道:“先生睡觉,学生胡闹,我来跪求,一了百了。” 老师十分惭愧,以后再也不敢疏懒。对贪玩、不认真学习的学生,他下跪泣劝: “读书不用功,回家无脸见父兄。”就这样,义塾老师对他十分敬惮,而学生也 不敢有丝毫懈怠,大家都严守学规,努力上进,学有所成者甚众。   光绪十六年(1890),武七与寺院合作,在馆陶县杨二庄兴办了第二所义学。 光绪二十二年(1896),武七又靠行乞积蓄,并求得临清官绅资助,用资3000吊 在临清县御史巷办起第三所义学。武七一心一意兴办义学,为免妻室之累,他一 生不娶妻、不置家。其兄长亲友多次求取资助都被他拒绝,他唱道:“不顾亲, 不顾故,义学我修好几处。”   山东巡抚张曜闻知武七义行,特下示召见,并下令免征义学田钱粮和徭役, 另捐银200两,并赐名武七为武训。同时奏请光绪帝颁以“乐善好施”的匾额。 武训的绝世奇行轰动朝野。清廷授以“义学正”名号,赏穿黄马褂。从此武训声 名大振。   光绪二十二年(1896)4月23日,武训病逝于御史巷义塾。根据《清史稿》 的记载,“(武训)病革,闻诸生诵读声,犹张目而笑”。就这样,武训在众学 童朗朗读书声中含笑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五十九岁。   出殡当日,堂邑、馆陶、临清三县官绅全体执绋送殡,遵照武训遗嘱归葬于 堂邑县柳林镇崇贤义塾的东侧。各县乡民自动参加葬礼达万人以上,沿途来观者 人山人海,一时师生哭声震天,乡民纷纷落泪。                 2   陶行知先生的短诗《武训颂》对武训的一生做了概括,诗中这样说:“朝朝 暮暮,快快乐乐。一生到老,四处奔波。为了苦孩,甘为骆驼。与人有益,牛马 也做。公无靠背,朋友无多。未受教育,状元盖过。当众跪求,顽石转舵。不置 家产,不娶老婆。为著一件大事来,兴学,兴学,兴学。”   虽有人质疑武训受赏黄马褂一事的真伪,但武训为朝廷隆重嘉奖、为时人称 颂却是不争的事实。清王朝当时已是大厦将倾、摇摇欲坠,仍令国史馆为武训的 事迹立传,这使得武训和他的事迹倍受当世瞩目。根据《清史稿》宣统本纪的记 载,“己未,予积赀兴学山东堂邑义丐武训事实宣付史馆。”武训的事迹后来被 编入《清史稿》列传二百八十六孝义一节中。   所有武训生前事迹,除了国史馆已奉令为之立传外,梁启超先生还专门为他 撰写了十分精彩的《兴学节略》,以资表扬。梁文中说武训的义塾“行之数十年, 弟子卒业而去者,不可胜数”,而他始终“日以两钱粗馒终其身”。文中最后总 结道,“铢积寸累,惟以兴学为事。殆所谓奇节瑰行,得天独厚者欤!”梁启超 乃当时维新变法的领袖人物,又是知识界泰斗,在他的倡导下,武训受到越来越 多的人的瞩目。张默生《异行传》里也专有义丐武训一节,宣传他的事迹。   1903年山东巡抚衙门为武训修茸了陵墓、建造了武训祠,并立碑为纪。到了 民国时期,为纪念清末闻名中外的“平民教育家”、“义学正”武训,时任山东 教育厅长何思源先生拨款重建了武训祠。何思源还在武训祠堂立了尊武训汉白玉 雕像,这座雕像比真人略大。据解放后当地曾见过武训的老人们都说这座雕像酷 似武训本人,可惜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毁坏。1932年,当时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榘为 纪念在临清倡办义学的武训,建造了“武公纪念堂”,并在纪念堂两侧建造了两 个“武公纪念厅”。   辛亥革命以后,人们对武训先生的行动及精神推崇备至,武训获得了更为广 泛的赞誉,他被誉为普及教育之先导,私人兴学之表率,中国教育事业的楷模。 蔡元培、黄炎培、邓初民、李公朴等民主人士,蒋介石、汪精卫、戴季陶、何思 源等政界要人,冯玉祥、张学良、杨虎城、段绳武、张自忠等军界人物,陶行知、 郁达夫、臧克家等文教界人士,或撰文赞颂,或题辞纪念,或为以武训为名的义 学捐款。   1934年,临清县武训小学发起了武训九十七周年诞辰纪念活动。参加这次纪 念活动的人几乎囊括了当时全国军政要员和文教界知名人士。蒋介石、张学良、 杨虎城、冯玉祥、于右任、郁达夫、陈衡哲、何思源等社会名流纷纷用题词、诗 歌、散文、传记等多种方式,对武训的办学精神给予了颂扬。1945年12月,陶行 知等人又在重庆兴起了纪念武训诞辰一百零七周年活动。郭沫若、邓初民、柳亚 子等大批教育家、文学艺术家和社会各界爱国人士参加了纪念会。两次纪念活动 前后呼应。对于推广武训精神,发展民众教育,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陶行知在 四十年代物价飞涨、教育经费紧张的时期,曾在全国提出“跟武训学”的口号, 要求大家做“集体的武训”,艰苦办学。   当时武训的兴学事迹被正式列入学校教科书中。全国共有七省三十多处学校 以武训名字命名。特别是“大量办义学,急务此为最”的冯玉祥,在1932年至 1935年间,在山东创办了十五所武训小学。后来陶行知创办育才学校,张伯苓创 办南开学校都与武训精神的影响有很大的关系。全国甚至出现了武训出版社、武 训街这样的名称。江苏南通的一所师范学校还将武训像与孔子像并列。山东民众 甚至称其为“武圣人”,足见武训在当时地位之高、影响之广。   中国共产党主办的《新华日报》曾发表过称赞武训的文章,1945年12月1日, 郭沫若在《新华日报》纪念武训特刊上为武训题辞:“武训是中国的裴士托洛齐, 中国人民应该到处为他树铜像”。同月6日,《新华月报》发表黄炎培、邓初民、 李公朴、潘梓年等人纪念武训的文章。为纪念武训,抗战时期的中国共产党冀鲁 豫边区政府曾明令将武训的故乡堂邑县更名为“武训县”,柳林镇更名为“武训 镇”,并在武训诞辰纪念日举行了各种纪念活动。同年,中共冀南行署在柳林镇 还创办了武训师范。   总之,在二十世纪前半叶,即1951年《武训传》遭受大批判以前,中国不同 社会阶段的历届政权,对武训和武训精神的态度都是一致的。无论是在清王朝时 期,还是民国时期,甚至在汪伪政权控制的敌占区里,武训都是正面的、被赞扬 的、受崇敬的形象。   武训办义学不仅在国内有很高声誉,在国外也有一定的影响。他被收入《世 界教育辞典》中,因为他没有文化,故称他为“无声教育家”、“平民教育家”。   当时学习武训精神蔚然成风。人们之所以如此重视武训,这是因为武训精神 在当时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和时代背景。旧中国是个有着四万万人口的大国,而 且是一个穷国,文盲比例非常高。教育能否普及兴盛是一件关乎国运的大事。武 训办学的实质是让学堂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这是一次把精英教育转向平民教育 的伟大尝试。从这个方面来说,武训是世人皆醉中的独醒者之一,百年蒙昧中的 先觉者之一。尽管他是个文盲加乞丐,他的独醒和先觉在有知识的人看来,也许 过于质朴和简单。   本质上,武训走的是教育救国的道路。其兴学活动多少反映了下层农民朴素 的改良主义意愿。尽管任何改良主义在近代中国最终免不了被颠覆被否定的命运, 但从深刻而惨痛的历史教训来看,改良主义无疑是最优选择,只可惜中国屡屡与 之失之交臂。武训对社会底层表现出强烈的同情心和博爱精神,体现了中国自古 以来“仁者爱人”的传统。   当时没有人会把武训精神狭隘的理解为只有行乞来办学才是武训精神的真谛。 事实上,人们把当时一切对教育有所助益的义举和做为都称赞为具有武训精神的 行为,并把那些竭尽全力推动民族教育的人称为武训式的人物。                  3   有一本书,名为《武训先生画传》,后来直接促成了电影《武训传》的诞生。 《武训先生画传》最早的版本由段承泽于1938年绘制而成。后由陶行知先生作跋, 在1943至1945年间,曾印刊至第六版,并译成英文对外出版发行。1944年,陶行 知先生在重庆北温泉送给著名导演孙瑜一本《武训先生画传》,希望他有机会能 把武训一生历尽艰辛创办义学的事迹拍成电影。孙瑜看了以后深受感动,初步确 定了拍摄《武训传》的计划,并决定电影中的武训将由当时的电影明星赵丹来扮 演。   然而,时值兵荒马乱的国共相争时期,孙谕始终无法把电影《武训传》的拍 摄尽快付诸实施。孙瑜没有在四十年代完成此片,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如果当时拍成了这部电影,它的内容也许会十分“纯净”而感人,这部电影也许 会成为传世佳作。更为重要的是,五十年代初的《武训传》大批判也不会由它而 起,早已作古的武训也不会卷入政治的漩涡而沦为政治的祭品。不同的时机选择 和把握,有时确实会产生冰火两重天的不同历史结局。   1948年7月当时的中国电影制片厂(“中制”)正式投拍此片。中国电影制 片厂当时经营困难,经费上难以为继,1948年11月初,在影片拍摄了大约三分之 一的时候,影片便彻底停拍。1949年2月,昆仑影业公司以低价购得此片的拍摄 权和底片、拷贝。孙瑜则加入昆仑公司继续完成此片的拍摄。在1951年2月影片 正式拍成前,这个剧本根据当时的形势需要经过了数次大的修改。   根据1986年孙瑜先生的撰文《影片〈武训传〉前前后后》,其中谈到主要修 改的内容:“剧本的主题思想和情节虽然作了重大修改——改‘正剧’为‘悲剧’ ——武训为穷孩子们终身艰苦兴学虽‘劳而无功’,但是他的那种舍己为人的、 艰苦奋斗到底的精神,仍然应在电影的主题思想里予以肯定和衷心歌颂。”   当时上海电影管理处的一位领导看了剧本以后说:“武训当时的悲剧和问题, 实际早已解决。但武训艰苦兴学,热忱劝学的精神,对于迎接明天的文化热潮, 还可能有些鼓励作用。因此建议,在头尾加一小学校纪念的场面,找一新的小学 教师出来说话,以结合现实,又用今天的观点对武训加以批判。”   于是,电影开始的镜头从清末的武家庄变成了解放后(1949年)的一所小学 校,当时这个小学校正举办武训诞辰111周年纪念会,由黄宗英扮演的“人民女 教师”用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语调,对底下一群新中国的小学生们开始讲解武 训老人的故事。尊照领导的指示,影片必须“用今天的观点对武训加以批判”, 女教师在影片的结尾做了一番总结陈词:“武训老先生为了穷孩子们争取受教育 的机会,和封建势力不屈服地、坚韧地斗争了一辈子。可是他这种个人的反抗是 不够的。他亲手办了三个‘义学’,后来都给地主们抢去了。所以,单纯念书, 也是解放不了穷人的……中国的劳苦大众经过了几千年的苦难和流血的斗争,才 在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组织之下,在无产阶级的政党的正确领导下,打倒了帝国 主义和国民党政权,得到了解放!”   影片的基调定了以后,影片里的各种艺术形象也做了改动。武训在清末的社 会里原本是一个苦大而仇不深的贫苦乞丐,在《武训传》电影里,武训完全变成 了“苦大仇深”的形象。影片加重了他受地主阶级的残酷剥削和压迫的戏份,另 外还特意增加了武训被地主阶级的帮凶“狗腿子们”毒打的情节。后来在中南海 给领导放映的时候,周恩来特地要求将狗腿子毒打武训的镜头剪短,尽量符合武 训当年实际生活的原貌。   影片中还增加了一个重要的银幕形象周大,这个周大和《洪湖赤卫队》里那 个头脑简单、只会蛮干的游击队长刘闯有些相象。周大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在 影片中,周大和武七的出身一样,都是苦大仇深的贫苦农民。但周大揭竿而起, 走上了一条农民起义道路。片中有这么一段对话,周大对武七说:“喂,武七, 跟咱们一块走吧!……”周大告诉武训,“这种世道,不是人活得下去的!咱们 就只有杀!杀尽那些狗官恶霸!”   “杀?……”武训所听过的父老传说和故事,农民起义给他留下的印象都是 败亡的结局,武训说“从李闯王和他手下的农民逼得崇祯皇帝上吊煤山,到八十 年前占领过咱们堂邑、寿张、阳谷等县的王伦,他们都是杀人魔王啊,最终都是 一败涂地。洪秀全五年前在南京当了皇帝后就忘记了穷人。听说这两年败的败、 擒的擒,两湖和江西全入了曾国藩湘军手里,眼看大势已去……杀,又能有多大 的用处?” 周大被武训说得“头不由得低了下去”。   这段对话和情节很自然的成为后来《武训传》受批判时非常重要的罪状之一, 这里且按下不表。电影里还有一段重要对话。参加农民起义后的周大对武训说, “好,武七!你来文的,我来武的,咱们一文一武,让那些狗官恶霸知道,咱们 老百姓不是好欺负的!”同样一部《红楼梦》,道学家会看到淫,革命者看到的 则是排满。可见不同的内容面对不同的解读者的时候,会被诠释成完全不同的涵 义。同样,武训和周大的这个对话在后来被认为是发轫于社会底层的改良主义和 农民革命的一次交锋,影片“错误的鼓励了兴办义学的改良主义的进步意义竟然 远远高于受压迫民众揭竿而起的农民起义”。   1950年12月,《武训传》公映。根据孙瑜先生的回忆,“观众反应极为强烈, 可算是好评如潮,‘口碑载道’”。当时,影片还在中南海专门放映给中央首长 看,看完后, 大厅里反应良好,映完获得不少的掌声。朱德与孙瑜握手,称赞 电影“很有教育意义”。影片公映后观众和知识界对《武训传》的评价基本是正 面的——国内各类报刊纷纷发表影评和介绍性文字。孙瑜专门在报纸上介绍编导 此片的艰辛过程,赵丹讲述了扮演武训时自己受到的教育,作家端木蕻良撰文赞 扬了武训的奉献精神,全国各类武训学校和育才学校的校长们表示要把“武训精 神”进一步发扬光大。                 4   历史飓风起于青萍之末。虽然电影《武训传》只是一部普通的电影文艺作品, 虽然报纸上发表的各界对《武训传》的各种好评也不过数十篇,虽然自前一年底 首映起《武训传》已经度过了平静的早春,但是由春入夏之后,一场暴风骤雨必 然要按照既定的节拍迅猛袭来。   毛泽东于1951年5月20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在历史上份量很重的 社论,题为《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社论是中国独有的一种文体, 完全不同于现今专栏作家的随笔,很多时候社论都是以檄文的面目出现的。   社论说:“像武训那样的人,处在清朝末年中国人民反对外国侵略者和反对 国内的反动封建统治者的伟大斗争的时代,根本不去触动封建经济基础及其上层 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热地宣传封建文化,并为了取得自己所没有的宣传封建 文化的地位,就对反动的封建统治者竭尽奴颜婢膝的能事,这种丑恶的行为,难 道是我们所应当歌颂的吗?……承认或者容忍这种歌颂,就是承认或者容忍污蔑 农民革命斗争,污蔑中国历史,污蔑中国民族的反动宣传,就是把反动宣传认为 正当的宣传。”   文章还说,“电影《武训传》的出现,特别是对于武训和电影《武训传》的 歌颂竟至如此之多,说明了我国文化界的思想混乱达到了何等的程度!”文章最 后指出,“为了上述种种缘故,应当展开关于电影《武训传》及其他有关武训的 著作和论文的讨论,求得彻底地澄清在这个问题上的混乱思想。”   这篇社论不谛是一个旱地惊雷。这是解放后中国第一次发生的以政治手段处 理文艺问题的大事件,对新中国文艺和教育的未来走向,这篇社论起到了异乎寻 常的重要作用并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同一天的《人民日报》还发表了短评《共产党员应该参加关于〈武训传〉的 批判》。《人民教育》刊物适时发表了社论《展开〈武训传〉的讨论,打倒武训 精神》与《人民日报》的社论相呼应。   全国自上而下,从中央到地方,文化、教育、历史研究等部门迅速地行动起 来,召开各种批判会。各界名人被组织起来,徐特立、何其芳、夏衍、艾青、胡 绳、黄炎培等革命名流和民主派人士踊跃参加,纷纷发表表态性文章。《武训传》 的导演孙瑜、主演赵丹专门登报做了检讨。《武训画传》的作者李士钊,以及马 叙伦和端木蕻良等为武训说过好话的人们纷纷进行自我批判。《大众电影》等刊 物纷纷刊出编辑部的检讨文章。这种批判是规模爆发式的,据统计,从5月10日 的《人民日报》社论开始到1951年8月底,全国各类主要报刊上个人署名的批判 类文章就多达800余篇。   重头戏继续上映。几乎私营电影公司出品的所有的影片都受到批判和禁止, 私营影业迅速消亡。中央教育部发布了“各地以武训命名的学校应即更改校名” 的通知。一时全国众多的以武训为名的学校纷纷改为前进、胜利等在当时非常时 髦的名称。其他以武训为名的各种机构也纷纷“旧貌换新颜”。悲哉!叹哉!从 此武训这个名字便只能出现在黑名单上了,“但愁前路无知己,今后谁人能识 君?”   很明显,这是一场有组织的有计划的政治行动,而且执行的效果完全符合了 决策者的意图。《武训传》只是一部电影而已,并且它在拍摄过程中做出了很多 牺牲原著和武训本人真实经历的修改,尽管如此,它还是逃脱不了被政治“版砖” 迎头痛击的命运。   这场政治“大片”的演出实际上才刚刚开始,高潮继续向前推进着。人民日 报社和中央文化部组织了一个武训历史调查组。调查组由周扬负责,主要成员由 袁水拍、钟惦棐和江青等十三人组成。这个调查组,以掘地三尺的功力和不达目 的誓不罢休的韧劲,深入堂邑、临清、馆陶等县、镇、区、村这些当年武训生活 过的地方,访问了大量当地各阶层的民众,进行了两个多月的调查,完成了历史 上臭名昭著的《武训历史调查记》。   “文化大革命”中,有报纸的文章吹捧江青说:“领导调查武训历史”是江 青这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旗手,第一次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 而上阵,与资产阶级、封建主义搏斗”。   江青到了基层,见到了一些前清的老秀才。县委早已事先打了招呼,于是便 有了这样的一问一答。   问:“武训是不是霸占了很多地?”   答:“是。”   问:“武训是经常欺骗乡亲吧?”   答:“是。”   问:“武训一贯放高利贷吧?”   答:“是。”   被调查的人中有一位在清朝当过山东巡抚张曜手下当过兵的老人,叫李汉邦, 1951年时已80多岁了。当他听说北京来人调查武训,张口便说:“武圣人是个好 人啊!他一辈子吃苦耐劳,攒钱为穷人家的孩子办义学。”他还说:“我亲眼见 过武训,也知道他一些事。我见武训时,是山东巡抚张曜张大人来临清的时候 ……”当地干部赶紧对他耳语:“武训挨批判了,说话要注意!”后来调查组再 问时,老人便说:“你们在说啥?我耳朵聋,听不到啊!”   老百姓想不通,他们只是简单地认为,拍电影的人不知得罪谁了,牵连了武 训,害了他了。   《武训历史调查记》的结论是:“武训是一个以‘兴学’为手段,被当时反 动政府赋予特权而为整个地主阶级和反动政府服务的大流氓、大债主和大地主。” 说他是大流氓是因为他当年要钱时曾做过一些“庸俗”的动作,还“认一个女人 做干妈,并吃过这个女人的奶”。《武训历史调查记》将批判武训这一政治运动 推向全国性的高潮,历时一年之久。   周扬把对《武训传》的批判提到了理论的高度:“政治上反人民,思想上反 历史,文学上反现实主义。”周扬认为,“因为新中国是革命是武装斗争的成果, 如果强调改良主义的合理性和正当性,当然,就等于质疑了革命的合理性和正当 性。”至此,周扬完全道出了这场批判运动的本质。周扬于1954年在中国作家协 会主席团扩大联席会议上有一个著名的讲话《我们必须战斗》,他说:“对电影 《武训传》的批判,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第一次大规模对资产阶级思想 批判的运动。”“它宣传了资产阶级的社会改良主义和个人苦行主义,实际就是 宣传的对封建统治者卑躬屈节的投降主义,而对人民斗争的正确的历史道路则作 了不能容忍的歪曲和诬蔑。”   在《武训传》大批判中所运用的手法,被大量复制到后来的各种运动中。我 们可以从57年反右、十年文化大革命中看到《武训传》大批判的影子。唯一不同 的是,《武训传》大批判中,我们看到的只是口诛笔伐,但在后来运动中,口诛 笔伐再加上人身迫害成为主要的手段。中国知识分子在建国后的命运,实际上从 《武训传》大批判开始,就早已经注定了。   十几年以后的文化大革命中,武训的坟墓被掘开,尸骨被焚烧,武训祠、武 训的汉白玉塑像、“义学正”匾额均被毁。                  5   三十年这个数字对武训来说似乎是个重要的数字。当年武训用了三十年时间 来乞讨,才建立起第一所义学。而《武训传》自公映之日起,三十年后的一天, 才有人提出应该为武训平反。1980年8月,第一个勇敢的人挺身站了出来。江苏 无锡公安分局张经济先生投书《齐鲁学刊》,倡议为武训平反,他指出:“一, 武训始终是一个靠行乞过日子的穷人,虽然后来有了田产,但都是为了办义学, 他本人却不敢有所私。二,统治阶级确实嘉奖过他,但他没有接受那件黄马褂, 没有以此欺压乡里,穷孩子读书仍然可以不缴学费。三,他本人没有反对过农民 起义。四,他办义学确有一定成绩。至于义学最后失败,是社会造成的,绝不能 由武训来挨棍子。”   张经济的倡议很快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和鼓励。但这种来自民间的声音过于 微弱,不会产生任何波澜。直到1985年9月,胡乔木在中国陶行知研究会成立会 上的讲话中肯定陶行知的历史功绩时顺带提到《武训传》大批判不是“基本正 确”。我们可以看出,尽管国家意识形态所提供的权力话语是何等的空洞和苍白, 但毕竟定了一种新的调子。历史开了一个玩笑,当年的批判,由武训而波及陶行 知先生,到了1985年,则反过来,平反由陶行知而推及武训。   历来的平反总是以一种模式重复着。这种平反中,没有道歉,没有忏悔,没 有补偿,没有人能站出来承担责任,平反的方式也只是一纸决议或一个短小的登 报声明而已。再大的罪过,天大的冤屈,似乎都可以被报纸上一个不起眼的小豆 腐块平反文章在瞬间彻底消于无形。而武训,连这样的待遇也没有。也许,由于 他已经是历史人物,只能靠历史来评判。尽管他一生很贫穷,他也会觉得这种 “平反”过于廉价。对他来说,生前的苦难他已经尝尽,死后的苦难又算得了什 么呢?   民国时期某中学的一次历史考卷中有这么一道题目:说出你最崇拜的历史人 物。在三百多份答案中,有不少学生答武训是他(她)最崇拜的人。如果现在我 们用同样的考题去问现在的中学生,恐怕在三千考生里找不出一位认为武训是最 值得崇拜的人。年轻一代不知武训为何方神圣,而对阅历丰富的人来说,提到武 训,大家大概只能想起曾经有那么一场政治运动与此人有关。过去整个民族曾经 以政治酷刑对待了武训,而现在整个民族则以失忆的方式对待武训。进入二十一 世纪以来,武训似乎彻底缺席了。   与武训几乎是同时代的一个欧洲人,叫菲斯泰洛奇,他出生在当时还很贫穷 落后的瑞士。他的祖父曾经是一位传教士。优良的教会传统,让他从小就懂得他 如何用真诚、善良的心去无私地爱人们。他一生都在教会孤儿院工作,他与武训 一样,都属于下层人,他同样“有一颗伟大的、慈爱的心”。他自述道:“我一 直充当一位受冷落的,意志薄弱的初级教师,推着一辆只载着一些基本常识的书 籍,空荡荡的独轮车,却意外地投身一项事业,包括创办一所孤儿院,一所教师 学院和一所寄宿学校。做这些事情第一年就需要一大笔钱,可是即使是这笔钱的 十分之一,我也难以弄到。”   这位像乞丐一样的菲斯泰洛奇,在他毕生的努力下,平民教育最终在瑞士得 到普及。教育上的成功使得这个贫穷落后的山地小国,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成为 欧洲一流的教育超级大国。瑞士的成功引起各国教育专家和高层政要人士到瑞士 学习先进的教育经验。后来西方称菲斯泰洛奇为“教圣”,把他为献身教育的崇 高精神,赞誉为“圣心”、“圣德”。法国著名教育史学者康彼耶赞誉说:“他 是人类教育发展中最早呼吁和力行‘爱的教育’之典范”。   同样是为理想而艰苦跋涉了一生的灵魂,东西方两个圣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 命运。被郭沫若称为“中国的菲斯泰洛奇”的武训,现如今却因为种种原因而有 淡出历史舞台的趋势。“捧起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或许这才是武训先 生真正期望的。但是,难道这也是我们今人所期望的么?   陶行知先生四十年代的经典文章《把武训先生解放出来》,即使到了二十一 世纪的今天,读来仍然振聋发聩,大路借来做为此文的结尾。   “无论是主动的把武训先生画入我们的小圈子,或是被动的让大家把武训先 生向我们的小圈子里推,都是因为我们有了小圈子所以连累了武训先生也被封锁。 我要声明:武训先生不属于我们的小圈子。他不属于一党一派。他是属于各党各 派,无党无派。他是属于整个中华民族。他是属于四万万五千万人中之每一个人。 让我们把武训先生从我们的小圈子里解放出来吧。让武训先生从我们的圈子里飞 出去,飞到四万万五千万人每一个人的头脑里去,使每一个人都自动的去兴学, 都自动的去好学,都自动的去帮助人好学,以造成一个好学的中华民族。”                〖后记〗    做为一个历史爱好者,应该始终保持理性的目光。但我却经常不自觉的被感 动。拙作《象流星一样试图照亮夜空——田横五百壮士的随感》曾经提到,中国 不缺少慷慨激昂的英雄,但却少见武训那样平凡坚韧象圣徒一样的英雄。贴到网 上后,有一个叫fgsm的网友跟贴说他当年上过的小学就是武训建立的。当时着实 被感动了一把。后来就想更多地了解武训先生,去网上寻找资料,结果很失望。 在网上找不到比较完整地介绍武训百年历程的文章。所以动了念头写下这个贴子, 写的过程中,屡屡被主人公的命运所感动。现草成此文,供方家批评。   文章主要参考了《清史稿》、梁启超的《兴学节略》、陶行知的《把武训解 放出来》、严秀的《风雨苍黄〈武训传〉》、笑蜀的《天马的终结——知识分子 思想改造运动说微》、施克灿的《快快乐乐 行乞兴学》等文,至于网上google 到的其他参考资料,这里就不一一列出。 ◆          通往中国的五条道路 ·萧春雷·   有句谚语,大意为:来和去是同一条路。我怀疑这话是否适用中国与世界之 间的道路。在我准备谈论的五条道路里,都可以更准确地称呼为世界通往中国的 道路,并非中国通往世界的道路。   上天对华夏民族相当宽厚,赐他们一片负山面海的广袤土地,再让他们与世 隔绝,缓慢而专心地发展其文明。古埃及、巴比伦和印度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一 个个民族来来往往,你方唱罢我登场,剧情差不多,无非征服与反叛,灭国与流 亡的故事。虽然中国人也被异族两次征服,然而其文明并没有中断,种族的生存 更不存在危机。目力所及,周围只有一群文化上的追随者。鹤立鸡群久了,养成 骄傲入骨的性格。   通往中国的道路,似乎总是单向的。一种类型是朝贡的道路。周边诸国,例 如朝鲜、日本、安南、缅甸等等,通过这些道路前往中国,学习先进的文明。反 过来,中国很少屈尊俯就,从这些国家学习什么。中国与这些国家的交往,实际 上是文化输出,自己从中得益不多。另一种类型是贸易的道路。阿拉伯人,以及 比较晚近的欧洲人,开辟各种道路涌向中国请市,希望获得中国丰富的物产。然 而,中国是一个重农轻商的国家,自给自足,无求于人,历代朝廷均将通商看成 施舍,一种对待远夷的羁縻政策。在两种情况下,道路的两端都是不对称的。路 是用来寻找、发现和交流的。既然万物皆备于中华,中国就不需要通往远方的路。   在这里,我不去谈论那些朝贡之路,仅仅关注西方与中国的通商之路。我们 会看到,欧洲人为了打通通往中国的道路,付出了多么艰苦的努力,而中国,对 待这些道路是多么冷漠。要理解中华民族与世界的关系,我们不要忽略这个事实: 无数条道路通往中国,中国却没有一条通向世界的道路。   在汉武帝的时代,中国还没有那么傲慢。张骞凿空,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结 果是疏通了中国与世界交往的第一条道路——丝绸之路。丝绸之路肯定早就存在。 著于公元前八世纪的犹太人经典《以赛亚书》就称中国人为丝人。古希腊与罗马 的著作家已经称呼中国为“赛里斯”,意思是产丝之地。可惜我们对早期的中西 交往了解不多。   公元前138年,张骞出使西域,目的是与大月氏和乌孙等西域诸国结盟,断 匈奴右臂,反击虎视眈眈的北方强邻。按《史记》所述,张骞“身所至者,大宛、 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大宛和康居,都在今乌兹别克境 内,大夏和大月氏在今阿富汗一带。张骞的活动范围,大约就在中亚一带。不过, 张骞还带回来了西亚的一些情报:大月氏以西,是安息(即波斯,今伊朗地区); 再过去,是条支(即大食、阿拉伯,今伊拉克地区);最后,是大秦(又称海西 国,即罗马帝国),那就是欧洲了。   两百年后班超经营西域,对传说中的罗马帝国发生兴趣,那是汉民族所知的 最遥远的世界。应该说,班超的兴趣相当另类,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没有第二个 人继承他的事业。公元97年,他派出部将甘英前往大秦,来到条支海边,当地船 人告诉他:大海辽阔,顺风要三个月到达对岸,逆风的话,则要一年两年,渡海 者常携三年之粮。甘英畏难而返。甘英所遇到的海,历代史家看法不一,有的说 红海,有的说波斯湾,还有认为是黑海或地中海的。我们看看地图就明白,不管 哪个海,都不像船人描述的那么可怕,更不需要航行三个月,甘英已经来到西亚, 就在罗马帝国的门口了。有些学者认为阿拉伯人故意欺骗甘英,因为阿拉伯人控 制着中国和欧洲的贸易,不愿中欧直接交往。清末,康有为还在痛斥甘英愚怯, “至今中西亘数千年不通文明,不得交易,则甘英之大罪也”。   汉唐两代,汉民族夺得西域的控制权,打开了与西方通商的门户。大量的丝 织品,穿越河西走廊,出玉门关,缘着天山,越过葱岭,再穿过大夏、安息、条 支等国至欧洲,西方人称这条商运孔道为丝绸之路。丝绸之路一端是中国,一端 是欧洲,中间则是无数雁过拔毛的阿拉伯人的国家。可以想象,丝绸之路非常脆 弱,只要中间任何一国发生社会动荡,就会导致商旅不畅。每当汉民族势力衰微, 例如魏晋南北朝、两宋以及明朝,中国西北的出口被少数民族控制,丝绸之路就 被阻断。元朝是个例外,蒙古人的铁蹄一举荡平中亚和西亚的无数小国,中国和 欧洲,突然间通行无阻。1271年,三个旅行者从威尼斯动身,沿这条道路走来, 其中一位名叫马可·波罗。他们花了三年半的时间到达中国。   通过丝绸之路,中国给世界的多,世界给中国的少,因为中国的文明发展水 平领先于其他地区。不仅丝绸,还有瓷器、纸币和四大发明等等,都是通过这条 道路传布四方的,日后,它们将深刻改变世界的基本面貌。我们还要注意到,来 中国的外国人很多,出去的中国人极少。气度恢弘的大唐,基本不讲夷夏之辨的, 史载大食(阿拉伯)东来使节三十六至,东罗马的使节亦七至长安,大唐却没有 派出使节回访。没有一位中国人西去如同外国人东来这么远。佛教主要是从这条 道路进入中国的,朱士行、法显和玄奘等人前往印度取经,已经了不得了。唐代 和元代,基督教两度来华传教,旋起旋灭,了无痕迹,我们没听说哪位虔诚的信 徒远赴欧洲朝圣,也许根本就没有。   丝绸之路的两端是不对称的。世界依赖这条道路,甚于中国对它的依赖。即 使甘英到了罗马,也改变不了什么。班超只有一个。   早期的世界与中国之间,还存在一条海道,始于三国孙权时代。公元399年, 后秦法显和尚出长安西行,往西域转道印度。十余年后,再由锡兰浮海东还,准 备在广州登陆,途中遇风,最后在山东上岸,时为416年。他的旅行路线,可以 证明,至迟在南北朝时期,存在着一条由印度到达广州的航线。按《新唐书》记 载,唐代的广州港,海舶不仅抵达印度,更远航至波斯湾,溯幼发拉底河进入大 食国。转陆路,来到地中海。   两宋,汉民族的势力被迫收缩、南移,失去了传统的丝绸之路,东南海运进 入鼎盛时期,形成了所谓的海上丝绸之路。元代南海贸易之盛,不让于宋。这一 时期中国最重要的两大贸易港是广州和泉州。1292年,马可·波罗护送蒙古公主 远嫁波斯,走的就是这条海道。他们从泉州扬帆放洋,随行600人,一路航经南 海、苏门答腊、印度洋,两年后抵达波斯,剩下18人。然后,马可·波罗告别公 主,经陆路到达君士坦丁堡,返回威尼斯。马可·波罗的回家之路,就是中国与 欧洲之间的海上通道。同样,这条道路控制在阿拉伯人的手里。   唐以前,海上来往的多为番舶,操南海海上商权的是波斯商船和大食商船。 这意味着,最初是阿拉伯人开辟了这条航道。到了十三、十四世纪,印度洋的航 权已经落入中国人之手。从1405至1433年,郑和七下西洋,中国人的海上优势达 到顶峰,踪迹远至红海和非洲东岸。接着,中国人突然从海上撤离,他们在东亚 和南亚海域留下的权力真空,由日本倭寇和穆斯林阿拉伯人填补。   郑和为什么七下西洋,至今还是个谜,学术界争论不休,一般认为是显示大 明帝国的国威。他的船队首次远航即达28000人,乘船62艘,最大的船长44丈; 以后数次,人员和船只不等。这么庞大的船队,不但前所未有,也是此后五百年 里世界上最大的舰队,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西方都没有一支舰队可以与之匹敌。 比较一下,哥伦布在这个世纪末横越大西洋时,只有3艘小船,水手90人。郑和 的船还有当时最先进的设计,包括平衡舵和防水舷墙舱,这些技术要350年后才 传到西方。   当郑和的船队来到非洲东海岸,其中一艘已经越过非洲最南端的厄加勒斯角, 进入大西洋南部,葡萄牙人才开始沿着非洲的西海岸摸索前进,寻找通往中国的 航道。他们走得很慢,1433年,也就是郑和结束最后一次航行的那年,一个葡萄 牙船长还在向亨利王子报告说,他们家门口的博哈多尔角的确无法通过。1487年, 葡萄牙人绕过非洲最南端,进入印度洋。中国人已经离去半个世纪了。   人们常问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郑和没有发现西方,而是西方发现了中国? 我觉得,答案很简单,因为郑和没有发现世界的动机和欲望。像陆上丝绸之路一 样,海上丝绸之路也是对世界更重要,对中国更不重要。正当中国人海上势力鼎 盛时,大明帝国突然从海上完全撤退,不久干脆搞起了海禁。中国似乎以这种极 端的方式证明:不需要海道,不需要世界,中国依然是中国。   马可·波罗回到威尼斯后,参加战争,成了热那亚人的俘虏。在监狱中,他 结识了另一名俘虏鲁思梯谦。鲁思梯谦是位写作传奇小说的著名作家,他将马可 ·波罗的东方见闻用法文记录下来,添油加醋,变成一本十分受人欢迎的游记。 不久,该书被译成众多文字出版,风靡全欧。书中显然夸大了中国的富裕和繁华。 自古以来,没有一本著作如此新人耳目,激起西方人对远东和中国文明的无穷渴 望。   接着,1453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土耳其人攻陷了君士坦丁堡。欧洲与中国传 统的海道和陆路,均被土耳其人封锁,丝绸、胡椒和各种香料无法输入欧洲。出 于商业目的,欧洲各国商人不得不另觅新道,避开阿拉伯人,直接与中国和香料 群岛贸易。为了寻找中国,欧洲人发现了整个世界,最后,他们猎取了整个世界。   伊比利亚半岛的两个国家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地理大发现中扮演了主角。那 个时代,地圆说在欧洲已经成了常识,葡萄牙人致力于开辟东去的航线,即绕过 非洲穿越印度洋到达远东;西班牙人则试图开辟西去的航线,横渡大西洋,从地 球另一头接近中国。从理论上说,反正地球是圆的,无论往东还是往西,只要走 到底,就会发现中国。在这场竞赛中,葡萄牙人居于领先地位。   十五世纪上半叶,葡萄牙人就开始了非洲西海岸的探险。1498年,也就是迪 亚斯发现好望角后11年,达·伽马率领的四条帆船来到印度,打通了欧亚新航线。 我们已经说过,中国人撤出后,阿拉伯人控制了印度洋。很有讽刺意味的是,达 ·伽马能够顺利地到达印度,正是阿拉伯人帮了忙。在非洲东海岸的马林迪,达 ·伽马结识了阿拉伯领港员伊本·马吉德,后者指导他渡过了印度洋。达·伽马 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他巧遇了阿拉伯世界最伟大的航海大师。对于这次 航行,马吉德日后将悔恨莫及,他的同胞不停地诅咒他。请神容易送神难。1510 年,葡萄牙人击败了垄断欧亚海上贸易约九个世纪的阿拉伯舰队,占领印度西岸 的果阿,掌握了印度洋的海权。次年,又攻占通往东印度群岛的咽喉要道马六甲, 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香料出产地。   葡萄牙人来到珠江口,是1514年的事,那也是有史以来抵达中国的第一艘欧 洲船只。葡萄牙的探险家,既是商人,又兼海盗,往往在中国海岸胡作非为,明 朝廷于是派兵讨伐,双方爆发了数次小规模战争,葡萄牙人吃了亏。1557年,他 们贿赂地方官,在澳门建房舍,住了下来,以后改为向香山县每年交租金。自从 葡萄牙人有了这样一个不牢靠的据点,倒是老实了不少,生怕中国政府再次将他 们驱逐。澳门在中西交流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虽然它为葡萄牙所承租,却是西 洋各国来中国贸易的根据地。在近三个世纪里,澳门堪称西方进入中国的唯一门 户,直到鸦片战争后香港崛起,五口通商。   由于明朝廷闭关锁国,葡萄牙人在中国所获不多,但是他们在南洋群岛的香 料贸易上,发了一笔横财。这条横越印度洋的欧亚东方航线,整个十六世纪,为 葡萄牙人独占,可谓葡萄牙时代,西班牙则在本世纪后期横渡太平洋而来。十七 世纪,两个新崛起的海洋大国荷兰和英国,沿着东方航线接踵而至,从葡萄牙和 西班牙手中夺得印度洋和南海的控制权。荷兰人在中国请市不遂,于是占据澎湖、 台湾,后又被郑成功赶走,乃着重南洋群岛。英国人来中国几趟,没得什么利益, 不大起劲,转而大力经营印度。晚些时候,法国人也来到中国。至于十八世纪, 来华的欧洲国家就更多了。中华帝国,先是明朝,然后是清朝,对做生意毫无兴 趣,对逐利而来的外国人更不佩服,在大多数的时间里,只开放广州一个口岸通 商,贸易规模受到限制。   我们现在回头去看,这条航道早期带给中国的,最重要的是一批又一批耶稣 会传教士。通常,两种文明之间的接触,总是士兵、冒险家与商人充当先锋,以 物质产品交流为主,不能代表各自的文明深度。然而,十六世纪是西方充满传教 激情的特殊年代,葡萄牙和西班牙探险家的身后,总是紧紧跟着传播上帝福音的 虔诚教士。中国属于葡萄牙的保教区,欧洲各国的耶稣会士搭乘葡萄牙的船只, 由葡萄牙政府资助来到澳门,并进入中国传教。耶稣会在华采取学术传教的迂回 路线,派出大量文化素质极高的传教士,通过翻译西书,制作仪器,实地测量等 方法,介绍欧洲文化及其最先进的科学成就,这一过程持续了两百年。明末清初 的西学东渐运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文化的输入和物质的输入一样,明清朝廷及其士大夫,袖手旁观,没多大兴 趣。在他们眼里,中国古圣贤已经穷尽了真理,西学不过竹头木屑,拾遗补缺。 明清之际的西学东渐,惟有耶稣会士与他们的信徒孤军奋战。这种单方面主动的 交流注定成绩有限。此时,中西方文明大体在一个水平上,各有优劣,中国的确 能够在这种交流中受益。然而中国拒绝了西方的好意,驱逐了所有传教士,中断 文化交流。   耶稣会士来到中国,经历的航行艰苦而危险。一些研究表明,十七世纪航往 远东的乘客,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不能到达目的地,死于沉船和疾病。法国学 者费赖之统计说:“葡萄牙人从1581-1712年共向中国派遣了376名耶稣会士,其 中127名均死于海上。”十七世纪来华的比利时耶稣会士柏应理提到的数字更为 惊人:“自从中国向我们的修会开放以来,已有600人登船前往那里,但仅有100 多人到达了目的地,其他所有人都在途中因病或翻船结束了一生”。   就是这条无限险恶的航线,对中国的影响最为深远。不仅因为长达几百年的 物质贸易,耶稣会士的西学东渐,还因为十九世纪英国人的鸦片和炮舰先后泛海 而来,一种古老文明的自尊被彻底击碎。中华民族至今仍在咀嚼那个时代蒙受的 耻辱。   当葡萄牙人向东探索通往远东的航线时,西班牙人试图越过大西洋,向西发 现一条通往中国的捷径。后面这条航线,在地圆说的信奉者中间,早就是一个理 论的存在了。第一个努力把理论变为现实的人是哥伦布。哥伦布是热那亚人,不 过,那个时代,人们的国家观念还很淡漠,探险家们愿意为任何一个资助他们事 业的国家效力。他先是带着自己的计划找到葡萄牙国王若奥二世,国王将它交给 一个专家委员会审查。   即使在今天看来,专家委员会否定哥伦布的计划也是有道理的。哥伦布为了 使他的报告容易被人接受,大大夸张了欧亚大陆的辽阔,缩短了想象中的航线。 他估计从加纳利群岛到达日本只有2400海里,实际上,加纳利群岛到达日本的航 空距离就达到10600海里。按照他的出航计划和准备,可想而知,他根本不可能 抵达目的。不久,葡萄牙人发现了好望角,东方航线的最大障碍已经扫除,对他 的计划更无兴趣。西班牙在探索远东航线的竞争中落后,决定把赌注押在他的身 上。有人指出,支持这项事业的代价,不会超过皇家招待来访贵宾一周的费用。 伊莎贝拉女王悲壮地说:如果必要,她将把皇冠上的珠宝作为担保来支持这次航 行。   哥伦布随身携带着西班牙国王给中国皇帝的国书与礼品,从加纳利群岛出发, 横越大西洋。1492年10月12日,在航行了33天之后,他们看见了陆地。哥伦布相 信,他脚下的古巴就是印度群岛。事实上,直到他死,他还以为自己发现的是亚 洲的半岛或岛屿。谁也不曾意料到,在欧洲与中国之间,不但隔着大西洋,还隔 着一个美洲大陆,以及一个辽阔的太平洋。哥伦布的航海其实是一个失败,他并 没找到他许诺的黄金遍地的中国,只找到了一片荒野。他也没有想到,长远来看, 新大陆的发现比中国的发现更重要。伟大的发现取决于正确的知识,不过,那些 最伟大的发现往往需要错误去成就。   哥伦布在大西洋对岸发现新土地之后。1494年6月7日,在教皇的协调下,葡 萄牙与西班牙签订了著名的托德西利亚斯条约,即在佛得角群岛以西约1200海里 处划一条南北走向的分界线,所有新发现的土地,该线以东属于葡萄牙,以西属 于西班牙。这条分界线深刻影响了世界的地理格局。欧洲前往中国,穿越印度洋 的东方航线属于葡萄牙,穿越太平洋的西方航线属于西班牙。1519年9月,西班 牙派出麦哲伦的船队环航地球,终于找到了中国。麦哲伦在菲律宾群岛被土著杀 死。他的船队继续西行,1522年9月8日回到欧洲。他们在海上航行了3年差12天, 出发时的250名船员仅剩下18名。   西班牙人经营美洲付出的代价相当惨重。1540年至1552年的十二年间,西班 牙开向美洲的远征队船只共490艘,安全返回的只有270艘,其余都沉到了大西洋 底。不过,在墨西哥和秘鲁发现的白银弥补了所有损失。1571年,横渡太平洋而 来的西班牙人征服了菲律宾群岛,以马尼拉为据点,与中国通商。1576年,明朝 廷同意向他们开放厦门口岸;1598年,请市广州被拒。   由于没有合适的货物与中国人交易,西班牙人从美洲运来一船船白银支付货 款,大受欢迎,福建商船前往菲律宾贸易者甚多。中国出口的主要产品是生丝和 丝绸,由马尼拉运往墨西哥,在墨西哥加工织造后,转运至秘鲁出售。不过,中 国人和西班牙人相处得并不好。西班牙人不脱强盗本性,极其残暴,屡次在吕宋 大肆屠杀华人。中国拒绝开放通商口岸,也让他们失望。这期间,西班牙人秘密 拟订过一个武力侵华的计划,准备组织一支25000人的部队全面征服中国。不久, 由于其无敌舰队覆没,国力大衰,该计划搁浅。   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的存在,打破了葡萄牙人对华贸易的垄断,后者非常恼火, 往往暗中破坏和阻挠。再加上路途遥远,风波险恶,总的来说,这条航线比较冷 落。在文化交流方面,由于教皇将中国地区的保教权授予葡萄牙,结果,只有从 里斯本出发的耶稣会士才被允许经澳门进入中国。随同西班牙人从马德里经墨西 哥、马尼拉而来的多明我会、方济各会等修会的教士,因为葡萄牙人的排斥,多 次努力进入中国,均告失败。我们现在说到明清之际西学的传播者,总是提到耶 稣会士,就是这原因。   人类对于世界的观念,随着交通工具的改善而变化。古希腊和罗马的舰队, 活动的范围是内海,以及海岸线附近的海域。茫茫无边的大洋是可怕的,人们无 法把握方向。海洋分开了人类,使他们彼此隔绝,不通音问。指南针广泛使用之 后,世界变了,海洋变成四通八达的道路,把全人类联结在一起。   最早从事海上探险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在地理大发现中占尽便宜,财源滚滚, 其他欧洲国家大为嫉妒。由于教皇已经将大西洋南下和西进的航道划分给了前者, 起步较迟的英国只好另辟蹊径,北上寻找出路。他们设想由大西洋东北或西北进 入北冰洋,发现进入太平洋的航道,最终通往中国。   1553年,休·威洛比爵士率领三艘帆船组成了一支远征队离开英国,准备取 道东北航道驶抵中国。他随身带着爱德华六世的一封用拉丁语、希腊语和其他几 种语言写成的公开信,交给“居住在靠近强大的中国帝国的世界东北地区的国王、 君主及其他统治者”。他的使命没有完成。三艘船被大风刮散了,其中两艘船在 威洛比的率领下抵达巴伦支海,冻牢在那里过冬,全体船员无一幸存。第二年夏 天,俄国渔民发现了船、尸体和威洛比的日记簿。剩下的一艘船在理查德·钱塞 勒的率领下来到白海,船员们坐上当地人的雪橇,拐道莫斯科回家。北冰洋厚厚 的冰层封死了东北航道,没有人能够突破。   英国人于是将兴趣转移到西北航道上。在1576年至1578年间,马丁·弗罗比 歇组织了三次航海,他深信,发现西北航线是世界上唯一尚未完成的事情。此后, 还有长长一连串探险家,约翰·戴维斯、亨利·哈得孙、罗伯特·拜洛特和威廉 ·巴芬等人继承他的事业,谁也没有成功地航行到太平洋。直到1776年,英国海 军部还派出著名航海家詹姆斯·库克从太平洋通过白令海峡进入北冰洋,搜寻西 北航道。他报告的结果是,西北通道并不存在,至少不存在可以航行的通道。   通往中国的西北航道,仅仅是一条想象中的道路。该计划失败后,英国与荷 兰这些后起的海洋国家,被迫侵入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势力范围,利用他们的航线 进行贸易,双方产生了争夺海洋的正面冲突。1588年,英国海军击败西班牙人的 无敌舰队,夺得制海权。伊比利亚半岛国家的势力一蹶不振,再无翻身之日。   十九世纪中叶,西方的炮舰打开了中国的国门,也打碎了西方几个世纪的中 国之梦。目睹了这个文明古国的贫穷、落后与腐败之后,他们改变态度,开始蔑 视她。不会再有冒险家满怀激情,热烈寻找中国了。   这个世纪的晚期,中国人终于惊醒,意识到世界比自己的国家更大。在留美 归国的容闳的呼吁与组织下,1872年,清政府开始分批派遣幼童留美,尽管这些 学生尚未完成学业就被召回,毕竟开中国派遣留学生之先河。中国人需要通往世 界的道路了,真是一个重大的转折。今天,去西方各国留学的中国人远远超过来 华求学的外国人,这表明,道路的两端依然不对称,只不过颠倒了过来。   那些曾经通往中国的道路,变成了中国走向世界的道路。 【网萃】∽∽∽∽∽∽∽∽∽∽∽∽∽∽∽∽∽∽∽∽∽∽∽∽∽∽∽∽∽∽∽ ◆             旧相簿子    ·习习·               蕃瓜头   有一种瓜叫蕃瓜,谁没见过?若说有人脖子上长上个蕃瓜头,见过的怕就不 多了。   下沟里水娃的爹就长着个蕃瓜头,头型像死了蕃瓜。脸长得很,为了遮一下, 偏又戴了个瓜皮帽,蕃瓜头上戴上个瓜皮帽是啥样子?脸更长,头更像个蕃瓜了。 人们暗暗叫他蕃瓜头。大人们给起的外号,不敢公开叫,悄悄说着叫娃娃们听下 了。娃娃们给水娃说,你爹是个蕃瓜头,水娃说,你爹才是个蕃瓜头呢,水娃嘴 里这么说着,心里想,爹的头不是蕃瓜头谁的头是蕃瓜头呢?水娃这么想,嘴上 绝对不敢说,上次他哥木娃吃炒蕃瓜时不小心说了一声蕃瓜,头上挨了他爹狠狠 的一个指头凿子呢。   一天,队里分蕃瓜,水娃背着书包踢着一个粪蛋蛋正往家里跑得欢。队长对 着铁喇叭喊:“水娃子,水娃子,给你爹说,分蕃瓜了。”队长说完,喇叭里嘎 嘎嘎地笑了几声,笑完了又咔咔咔地咳了几声。水娃把那个粪蛋蛋踢到了院门上, 用两个脚尖子把粪蛋蛋夹进门槛、再踢到炕洞里。水娃妈正在太阳地里纳鞋底子 哩,水娃说,“妈,队里分……分……”分什么呢,水娃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分的啥?”水娃妈问。水娃用两个手比划着说,“分的是那个长长的棒棒……” “什么棒棒?”“就那个能吃的棒棒,瓜棒棒。”水娃使劲比划着。她妈还是听 不明白。“黄瓜?”她妈问。“不不,快到了,快到了。”水娃妈拿鞋底子朝水 娃头上狠狠地拍了几下。“傻瓜!”水娃赶紧说:“妈,不是傻瓜,是蕃瓜,蕃 瓜头嘛。”水娃的爹正在炕沿子上啪哒啪哒抽旱烟呢,顺手朝水娃狠狠地扔过来 一个笤帚疙瘩,骂道:“你妈的,你不会说就是炒着吃的瓜棒棒吗?”               李蛋蛋   老土茬子先前可没有种过西瓜。来了个外地人,说土茬子的土质、气温都特 别合适种西瓜。那一年就有几家人跟着他种西瓜了。过了些日子,瓜秧子上真的 结上瓜蛋子了,谁看了不稀罕呢?李蛋蛋也顾不上他的新媳妇了,时时往地里跑,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小小的瓜蛋子,越看越爱,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恨不得 把自己变成瓜秧子身上吊满瓜蛋子。   瓜蛋子多小多嫩呀,李蛋蛋坐在土坎子上,想,这么硬这么硌的土,这些瓜 蛋子没明没黑地躺在上面多难受啊。李蛋蛋左思右想,跑回家,把新媳妇的新簸 篮里的新棉花偷了一大捆,再跑到地里,小心地在每一个瓜蛋子下面垫了一团。 天黑了,棉花垫完了。李蛋蛋睡在炕上,想着和那些瓜蛋子一样,舒坦得要命。   有一天突然变天了,起了暴雨,暴雨又变成了稀稀落落的条雨,一连下了几 天。李蛋蛋想,这一下可让我的那些瓜蛋子喝了个饱。雨住了,李蛋蛋到地里一 看,我的天爷!瓜蛋子怎么都软耷耷的,拿起一个一看,瓜蒂断了,半个瓜也让 棉花里浸着的雨水泡烂了。再拿一个,烂得更厉害。李蛋蛋伤心死了,坐在土坎 子上半天缓不过劲来。她媳妇一看,又气又可笑,说:“看一下,看一下,把你 的瓜蛋子舒坦成啥样子了?”   后来土茬子里就传开了一句话:李蛋蛋家的西瓜叫舒坦死了。                尕女子   尕女子头发稀黄,背上吊着两根毛茬茬的细辫子。不知道她爷爷得的是啥病, 一年四季都下不了炕。她爷在炕上不是躺着就是靠在被窝上抽烟锅子喝罐罐茶。 他对尕女子凶得了不得,尕女子做事稍微慢一点,他就从炕上扔过来一只老棉鞋, 老棉鞋狠狠地砸到尕女子身上,尕女子再乖乖拣起来送到她爷爷的炕沿上。   尕女子的妈牵来一只白母羊,说是专门给尕女子的爷喝羊奶的。小母羊成天 在圈里咩咩咩地要吃的,忙得尕女子跑来跑去。太阳亮起来的时候,尕女子支起 窗户让她爷在炕上晒太阳,尕女子爷的白胡子像羊胡子,他啪嗒啪嗒抽着旱烟锅 子,窗户里冒出一缕一缕清闲的白烟,尕女子在墙根的太阳底下给她爷掐棉裤上 的虱子。尕女子上不成学,白天要到菜市场拣菜叶给羊吃,有草的日子她还得牵 上羊到河滩上去放羊。有时放学,我们看见尕女子家的羊在沿街的树窝子里啃草 芽子,尕女子坐在砖头上给她不用穿鞋的爷纳鞋底子。   那些天尕女子的爷爷不成了,气管里堵上了痰呼噜噜出不来气,母羊的两个 奶子胀得粉红粉红。尕女子的爷爷死了,他的羊也给他过了丧事。   可是不过几天尕女子就不见了。   大人们说尕女子的妈把尕女子送给了远远的一家乡里人。   大人们指着河那边的山说:就在山的那——一边,那一边……               齐齐和他妹妹   铁轨像两条大辫子,伸进黑洞洞的隧道穿过大山的肚子就不知去了哪里。隧 道是谁也不敢进的,就怕来不及走出去就进来了火车,那时进退都不行了。齐齐 说隧道里面有偏洞可以藏在里面躲火车,可谁也没进去印证过。再说了,姨娘说, 娃娃家轻得就像一片纸,火车过来一下子就会把娃娃吸进去。   铁轨是从远处拐过来的,两条大辫子几乎扭在一起弯了过来。站在高高的铁 道上,往两边望去,全是挤挤挨矮的屋顶,有的屋顶上长了密密的蒿草,冬天蒿 草枯了,家家屋顶上是一层黑煤灰。   姨娘的屋子就陷在那一疙瘩房子中间,无论多会儿,齐齐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屋顶上有表哥搭起的鸽笼子。表哥的白鸽子黑鸽子灰鸽子一律都飞不远,吹着口 哨在那片老屋子和铁道上空飞来飞去。   过些时候,那个长长的铁虫子就黑着脸吼叫着爬过来了,真的就是一张方方 的大黑脸,有眼睛、鼻子,喘着粗气,有时是运煤的,到处都乌黑乌黑。有时是 运货的,平板的车皮上崭新的拖拉机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像在玩推火车的游戏。 有时是拉人的,墨绿色的车厢,每一块小玻璃窗上都有陌生的脸往外张望。到了 晚上,橘黄的窗口人影绰绰,火车就像载着一个个小家驶向远方。   姨娘说可不能在铁轨上玩,小孩子身体轻,像一片纸一样,火车一吸就到它 的肚子下面去了。   齐齐就爱在铁轨上做刀子,大钉子放到铁轨上,就等着火车来碾,火车过了, 爬下来找啊扎找,就能找到一把带头的小刀。娃娃们上学就爱走铁轨,走钢丝一 样,两个胳膊扎着,比赛谁在铁轨上走的时间长。天一热,枕木下头石头里的蛐 蛐儿吵得人心烦,爬在石头上捉蛐蛐儿,姨娘就攥着笤帚疙瘩跑来了。“说不让 在铁轨上玩,就是不听,娃娃家的身子轻……”   齐齐那时老领着妹妹在铁轨上玩,他妹妹问:哥哥,天为什么黑了,又亮了? 齐齐说,你看火车头一冒出黑烟天就黑了,冒出白烟天就亮了。齐齐说的时候火 车头正喘着粗气冒着黑烟要出发,黑烟一直翻卷到半空,像奇形怪状的大动物。 齐齐的妹妹说,哥哥我怕黑,天黑姨娘看不见我们要急了。   表哥的鸽子吹着口哨绕着那片老屋在飞,它渴了就飞到姨娘的屋顶上喝小盅 子里的清水,饿了就吃小篮子里的谷子。姨娘还爱把包谷面的窝窝头切成薄片放 在小簸篮里晒成脆脆的馍馍片。她给娃娃们一人抓一把蓖麻子,叮嘱着可不能到 铁轨上玩。   齐齐吃麻子吃得好,骄傲地在嘴角堆一堆干净的麻子皮儿,这本事谁也学不 来。齐齐后面跟着他妹妹,像个多嘴多舌的小尾巴,谁也甩不掉。齐齐说今天你 要是给姨娘说我们在铁路上玩,再也不带你上火车。那天娃娃们商量好要去侦察 一截老车皮,齐齐穿着他姐姐穿小的汗衫,露着害羞的小肚脐,他妹妹穿着他穿 小的汗衫,像一件包着膝盖的连衣裙。从停着的火车下面钻过去,爬上那截旧车 皮。旧车皮里有座位,有木板和小床,玩过家家,齐齐的妹妹当孩子,别的娃娃 当姐姐和哥哥,齐齐当爸爸。拉了窗帘儿要睡觉,拉开窗帘儿要吃饭。齐齐说, 吃什么饭呢?齐齐叫妹妹去到姨娘家要馍馍片。姨娘最喜欢齐齐的妹妹。   天真的快黑了,那边的铁轨上火车来来去去已经跑了好几趟。大家说回吧, 齐齐的妹妹可能在家睡着了。   铁道下面有一堆人,姨娘哭得快要昏过去。齐齐的妹妹死了,一块小席子苫 着她的小身体,就像苫了一个薄薄的纸片儿。                他尕爹   那一天,天气热得很。中午饭吃完,二虎看见树荫底下他爹在马扎子上睡着 了,就偷偷给他尕爹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悄悄蹓出了门。   这个时节,正是大沟里马掌河河水最多的时候,游起水来最是舒坦,可是年 年都要淹掉几个人。二虎的爹知道二虎经常偷偷游水,只要看见二虎的脸皮子精 光精光的,就知道他泡过水了,二话不说,一脚把他踢到堂屋外头的台子上叫他 跪搓板子去。二虎后头找到了一种对付他爹的办法,游完水,用土面子在脸上搓 一遍,再快快地跑回家,让脸上淌下来一绺一绺的汗印子,他爹准保就看不来他 游过水了。   那天,二虎和他尕爹一口气跑到了马掌河边。水亮汪汪地淌着,二虎心里舒 坦死了,三下五除二,就脱了个精光。再一看他尕爹,还慢腾腾地肉着呢。其实 二虎比他尕爹还大几十天哩,二虎平时总不情愿叫这个磨磨几几的人什么尕爹, 可他爹老在人多的场合啐他几团子唾沫,说:“叫尕爹,你尕爹人尕骨头大呢。” 二虎实在挨不过了,就小小地叫一声尕爹,心里反正就是个不舒坦。   天儿真得热啊,二虎脱光了衣服就钻水。他尕爹说,你先游,我晒一下裤衩 子。他尕爹把裤衩里子翻过来,贴到烫烫的石头上叫太阳晒,想着让大太阳晒死 几个虱子和虮子。二虎觉得那天有些怪啊,一钻进水里就不得劲,水瘆瘆的,二 虎的腿不听话了。眼看着水就把他乱推哩,二虎急忙喊:“尕爹尕爹,把我拉一 把!”他尕爹第一次听见二虎这么大声气这么情愿地喊他爹,心里喜颠颠地,慢 悠悠地说:“尕爹今个感冒了。”二虎急了,在水窝子里拼命喊:“尕爹!尕爹! 尕爹……”他尕爹一边往身上打着水一边往水里走,说:“啊吆、啊吆,慢些喊 慢些喊,尕爹这就来了。”   二虎那天受了惊,从水里出来也没有往脸上抹土面子就回家了。他爹一脚把 他踢到台子上,二虎乖乖地在搓板子上跪着,他爹问:“你和你尕爹一起出去的, 他游水了吗?”二虎说:“没有,尕爹说,他今个感冒了。”               羊粪蛋蛋   兰花三十多岁上没了男人,也没有来得及生下一个娃。村上的人看见她一个 人孤单着可怜,凡事给她让着几分。男人们得闲了偷偷给她帮几把农活,女人们 见了也就装下的看不见。谁知道这个兰花越来越让人们惯坏了,啥事情都想占个 上风得些便宜。   兰花和桂桂家一墙之隔,墙中间砌着一棵杏树。杏树眼看着长大了。粉红的 杏花儿一开两个院子都好看。再结上些青杏蛋子,两个院子里的人看着都流口水。 桂桂家的娃娃多,树上刚结上毛杏子,娃娃们就偷偷地用棍子敲几个解馋。娃娃 们够着够着敲兰花院子那一边的,心想着她家就她一个,能吃几个杏子?杏子黄 橙橙地熟了,兰花站在墙头可不饶人了,她扯开嗓子就喊上了:“这个杏树也知 道欺负我寡妇啊,结的杏子这边稀来那边稠,人可怜了天都欺啊!”兰花说着, 在墙头上盘盘腿儿一坐哭上了。   桂桂在房子里听得清,鸡毛掸子一拿,从大到小一个娃一个娃地敲了一顿。 娃娃们也哭开了,外头的人看得高兴。桂桂的男人回来,啥话也没说,搭起梯子 摘起了杏子。兰花眼睛不眨地瞅着他摘多少呢。桂桂的男人摘了自家院里半棵杏 树上的一半,剩下了多半个树的杏子。兰花一蹦子跳到地上说,这还差不多!   下一年,杏花又开了,粉嘟嘟的两个院子都好看。这一年树上结的杏蛋儿越 多了,可是桂桂家的娃娃们谁也不敢用棍棍子敲了。那几天,桂桂全家到她娘家 帮农活。兰花坐在门槛上手肘着下巴子给杏树打上主意了,兰花把长杏树的那截 墙砸开,把院墙往后移了些,把多半个杏树包到了自家的院子里。桂桂一家回来, 一进院门,看见院墙往里鼓了个疙瘩,墙里头只露了杏树的一点点身子,可把他 们气坏了。桂桂的男人站在院子里就喊开了:“啊呀呀!我看是,羊粪蛋蛋借上 了风的劲儿了……”                 李有福   李家圈就属李有福身体好。反正不管别人怎么看,李万贵就这么想。李有福 和李万贵家屋子的后墙隔着一条细细的土路,后墙上开的小窗户面对面。半夜里, 李有福的动静特别大,光他尿尿的声音就叫李万贵羡慕得很,“当啷啷啷啷——” 声音像是一串小石头子儿往尿盆子里砸。李万贵给他老婆说,男人有没有力气听 一下他尿尿的声音就知道了。   那还是十几年前吧,有一天,李万贵回家时天儿很黑了,刚走到李有福的窗 子跟前就听见“咚”的一声,李有福的一声屁,把李万贵家睡着的娃娃吓醒了, 哇哇哭了两声又睡着了。李万贵想,李有福的屁哪里像人的屁呢?这分明就是个 老虎放的屁啊。李万贵回到家,越想越可笑,他老婆问他,深更半夜笑啥呢,他 说笑屁哩,李有福的屁能把他的脚后跟砸疼呢。   一天,李万贵不声不响地坐了半天后,唉声叹气地说:“时间不饶人啊,我 们怎么能不老呢?李有福都老了啊。”他老婆说:“那李有福才40出头,你怎么 就说他老了呢?”李万贵说:“唉,你不知道,我今个天和李有福蹲茅厕,李有 福尿的尿软兮兮的没有力气了,一个闷屁放了一半也收回去了……” ◆            另一座高原的细处    ·习习·                 金银花   云贵高原暮色四合时,山野里遍地的金银花开了。是一种纤巧害羞的花儿, 花朵纷繁,初开时黄色,接着显出白色。也只合在夜间开放,幽暗里才能闪出金 和银的光泽。且有那淡淡的苦香丝丝袅袅地飘出来,仿佛有了时光的气质,在寂 悄里,开着能留存下来的东西。   在贵州黔东南州州府的凯里,一个难得的阳光明亮的下午,在街头徜徉。道 旁的樟树叶子肥厚,很是吃足水分的样子,不像家乡的槐叶、榆钱、旱柳叶儿, 能忍耐酷热干渴,样子薄而柔韧。樟树里也夹杂着些枇杷树,厚密的叶缝里藏着 许多要熟的枇杷。路边木头栅栏的花坛里也开满不知名的花儿。有人挑一竹篮细 碎的花来了,一束束扎着,说叫金银花,天黑了花蕾便会完全张开,能香很多时 日。   一天晚上,在一家小店,闻见清淡的苦香,寻着过去,看见幽暗角落里玻璃 瓶里就插着那样一束花。一团银白,一屋子弥散不开的好闻的香气。   后来,在老屯乡的苗寨,清澈的江水旁,看见了挤在野草里轻轻摇曳的金银 花,长在不肥厚的土里,身形纤弱、纷繁素朴,真的很像留在记忆里细碎亲切的 往事。                 页岩   山区许多民居,人字型的屋顶铺满薄的石片,石片鱼鳞似整齐地排列下来。 说是贵州的一大怪,石头当作瓦来盖。贵州天无三日晴,雨来了,雨水便顺着石 片儿一绺一绺一层一层整齐地流下来。   那是些基本未经加工的石片儿,只需一片片从石质的山体上剥离下来就可。 说是叫页岩,就像纸张一般,一页一页整齐地叠着,叠成一个个石头的山。也叫 沉积岩,这“沉积”一词里就有了时间的况味。叫我想起那种模样古怪的穿山甲 身上的鳞片,在漫长的时间里,它将自己一身柔软的毛发演化成一块块坚硬的盔 壳,再凶猛的蚁虫也都难以破壳而入了。页岩就像地球某一块身体上老化了的那 部分皮肤,顽强地护着它柔软的内核。一层又一层,坚硬、又纸一般柔软,轻轻 一揭就显出另一层来。到山前,取下一小块,是青色的,细看了,里面还有更细 小的层次,仿佛能看见时间滑过的缜密的痕印。夹在书里,作一页书签,便可常 常想起另一座高原的样子。                 刺绣   刺绣是女人们用针尖诉说出来的心事。在北方,刺绣多用来修饰枕巾,被头, 鞋垫,手绢等。绣法稚拙古朴,图案讲究象征,鸳鸯喜鹊牡丹梅花之类,各讲各 的道理。南方刺绣多用来修饰女人的服饰,有的绣片本身便是衣服布料。在云贵, 更多的刺绣是在手工织的黑色粗布上,布质厚实,点缀其上的是大片艳丽的丝线 凝结成的缤纷的花儿、蝴蝶鸟雀、飞龙舞凤……像黑色夜幕里明丽璀璨的星星。 一个盛装的苗女从面前走过,你会看到她的衣领、袖腰、裹肩、腰带、围腰、裙 子、围兜、裹腿布巾、鞋子,无一不点缀纷繁富丽的刺绣。   这是一件令人怀想的事情,女人们花费很大的功夫把自己如此精雕细刻,仅 仅为了美丽?那些由植物而来的棉线,女人用它织成的温暖的布匹,再一针一线 在上面开满等待采摘的花儿、关关雎鸠的鸟雀、藏满心事的五彩卷云……那些闪 烁着莹光的丝线,也是用各色花瓣浸染了的,丝线留住了花儿们最美的颜色。这 是一个细密漫长的过程。在她的一根银针轻轻落在布上的时候,吊脚搂外的竹子 是否正变得青绿?阳春三月,一只多情的蝴蝶是否恰好飞过?来来去去的风,脚 步是轻是重呢?   在台江,沿街地摊上铺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绣片,买一小片,好似揣回了吊脚 楼上一个小小的片断。                 苗族银饰   这种俭朴澄净的饰物,很般配苗女们纷繁艳丽的刺绣服饰。隆重的银冠上, 细碎的流苏轻扫眉间,镂空的冠顶,花朵摇曳,翩翩欲飞的鸟的羽翅银光闪闪。 银项圈上垂着很大的缀满银质流苏的长命富贵锁。精美的银片薄如蝉翼,纷繁庞 杂但并不沉重。最可爱的是那些银质流苏碰击出的细碎的沙沙啷啷的声响,苗女 远远走来,远远你就可听见沙沙啷啷银片儿的敲击声。她头戴银冠,脖颈就非常 端直,裙子外面又围了一圈华美的刺绣饰片,她的脚步就不能太大。她这样从你 身边端庄优雅地走过,在弯弯的山路上,沙沙啷啷的声音会响很久、很久,你还 能辨出银质小铃当的声音,那是她们腕上和脚脖子上小铃铛的欢叫。   每一个苗族盛大的节日里,苗女们都是美丽的女皇。                 美人靠   过南花桥,到南花村。一旁是清澈的河。青石板的小路通向山顶。青石板三 人来宽,一旁就是吊脚搂。上一节石级,就可摸到另一家吊脚搂青黑的瓦檐。吊 脚露高高低低依山而建,远远看去,一个苗寨就是参差的一家家青黑的屋檐。屋 檐下偶尔露出一截突出的晒台,雕花的栏杆,那晒台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美人 靠。   一天的劳作之后,苗女在美人靠上歇息。月光水一样照着,苗女的情歌传得 很远。或是安静的晌午,阳光正打过来一半。苗女在美人靠上安静地坐着,什么 也都不干,只是望着远处,尽情怀想她一肚子的心事。   总觉得这是一个阴柔旖旎的民族。很少看见男人。到处是五彩的女人,张罗 客人,唱歌跳舞。也有几个男人,聚集在树下,抽着烟,一边满足地看着不远处 的女人们。   南化村一角,一个吊脚露里,一个苗女正在美人靠上刺绣。阳光温和地照着, 她很安静地刺绣。不远处有一眼清澈的神泉,汩汩流着泉水。地里的秧苗站在清 水里,蜜蜂嗡嗡地扇着翅子。她旁边有一株500年的老杉树,小蚂蚁整齐地列队 忙碌,在皱褶的树皮里出出进进。再靠近些看,她正在绣一只蝴蝶,是蝴蝶嫣嫣, 苗族图腾里一位美丽的神仙。                 一张合影   人们在广场上过节,可以隐隐听到芦笙吹出的舞蹈的节奏。山上的寨子里, 很多家吊脚楼都上了链锁。家家门上贴着对联,红对联贴在年久的木头上甚是好 看。跟一个小女孩上了搂。屋子里很黑,她的奶奶母亲凑在门前的光亮里给她收 拾银冠,说是她姐姐的,她非要戴,要去广场跳舞。小女孩打扮齐整了,她奶奶 说,给我们照张相吧,女孩站在中间怎么都不笑,奶奶拣来细长腿的绒布猴子, 她一抱上就笑开了。相片一拍完,她就沙沙啷啷叮叮当当地往山下跑了。   只可惜那卷胶片曝光了。但我还记得她们脸上的笑、还有小姑娘额上银穗子 细密的阴影。相片外她奶奶身边的竹子已经有碗口粗了,结满鲜红小果子的石榴 树真正长在地里(我的家乡,石榴树都栽在盆里,结出枣儿大的石榴果)。吊脚 搂身后就是他们亲人的墓冢。临走时她们一直朝我挥手。我第一次听到风吹过竹 子的声音,脆薄的竹叶儿窸窸窣窣,像风吹过纸片儿的声响。竹子下面是小姑娘 扔下的脏身子的长腿绒猴子,我想,那才是猴子的最好去处呢。                 角角鱼   头一次吃角角鱼。穿着军绿色的外衣,士兵似的,头上还有天线一样细锐的 胡须。角角鱼肉汁细嫩鲜美。贵州人叫它gege鱼。大约是头上两个细角的原因。 北方也把“角”叫“ge”的。记起一句凉州的民歌“我送我的哥哥黄羊坡,黄羊 坡上黄羊多,一只黄羊两只角(ge),一对儿黄羊角(ge)对角(ge)。”                 姊妹饭   春暖花开的三月,是苗族女人寻觅爱人的季节。挑好晶亮新鲜的糯米,再去 山间采摘新鲜欲滴的姊巅、蜜蒙、乌黑的南烛木叶。剥下花瓣、树叶,红的、黄 的、紫的、黑的。然后用花瓣泡出的鲜艳的水浸泡糯米。将米上甑蒸熟。艳丽的 姊妹饭就好了。红米饭,紫米饭,黑米饭,黄米饭,莹莹得亮,盛在一个大簸箩 里,像是花瓣各异的一朵大花儿。姊妹节期间,女孩都用散发着花香和糯米香的 姊妹饭招来自己喜欢的男人,在饭底藏一根松针,这么好看的饭,男人吃的时候 自然不会狼吞虎咽的,吃着、品着、闻着、想着。见了松针,喜悦就来了,再见 那是个可心的女孩,就送来丝线,一段姻缘就结成了。                 石头城   屯堡,一个石头的城堡。石地板、石头墙、石头瓦、石头房、石头碾子、石 头酒缸——用来防御和攻击的整体组合,哪里都是硬的。在高处,屯堡人说,看, 四周的一座座小山是一片片莲花花瓣。——一个石头城就这样软软地落在莲花 里。   柔软的还有“娘娘”(屯堡人把妇女称为“娘娘”)。600年了,娘娘们依 然穿着天蓝色明朝式样的长袍,游弋在白色的石头城里,仿佛一朵朵安静的花。   地戏大约最与石头相得益彰,一锣一鼓,干净透彻,明朗的唱腔憨直拙朴, 最宜与石头发生嗡嗡的共鸣。而唱戏的男子在低处,他们的头上的面具就不得不 仰望着,唱、念、做、打,他们的面具始终不渝地望着高处、远处。在一个坚硬 高大的城堡里,这样的姿势叫人内心柔软。 ※※※※※※※※※※※※※※※※※※※※※※※※※※※※※※※※※※※ 本期编辑:亦歌 本期校对:一华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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