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8/02(第一六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   青春的祭奠  刘亮:青春的祭奠          §                   §    ·刘亮· 【网讯】              §                   § 谁将叮叮咚咚的琴声, 【牛肆】              § 拨在我沉寂的心弦上?                   § 谁行走在黑夜的尽头, 张彦林:过年·回家         § 和我有着同样的忧伤? 侯志川:归隐            § 朱萧木:谁在守护旧金山       § 有着同样的忧伤,                   § 还将憔悴在低吟浅唱。 【丝露集】             §                   § 最灿烂的年华已经绽放, 二马羊羽:春逝           § 美丽的身影仍在彷徨。    ——关于羌寨、生命或者说爱情 § 何处行来梦中的人儿, 叶耳:从客里山来的孩子       § 给我关注的目光?    聂尔:我的恋爱           § 钟雨:食人鸟            § 给我关注的目光,                   § 我也曾细细思量。                   § 窗前的江水, 【网里乾坤】            § 为谁流尽了潇湘?                   § 日复一日,经过了谁的凝望? 谷谷:从草根到不朽         §  刘工昌:一个中国教师的自白     § 经过了谁的凝望, 郭永海:强盗、诗人、彭氏      § 结着怎样的愁肠?                   § 唯有那萧萧的秋声, 【网萃】              § 祭奠着我青春的芬芳!                   §  路上:我们回家乡          §                   §                    【网讯】∽∽∽∽∽∽∽∽∽∽∽∽∽∽∽∽∽∽∽∽∽∽∽∽∽∽∽∽∽∽∽ ◆ 以下摘自《中国青年报》2008年1月21日报道《两则网络追杀令引发网络环 境之辩》,记者王培培、王超。 2007年12月27日,北京中学生李小玲(化名)接受了中央电视台的采访。当 晚,《新闻联播》播放了一条题为“净化网络视听环境迫在眉睫”的新闻。“上 次我查资料,突然蹦出一个窗口,很黄很暴力,我赶快给关了。”这则报道中, 李小玲对央视记者说。 报道称,截至目前,我国提供视听节目服务的网站已达6万多家,在传播健 康思想文化的同时,一些低俗不健康的内容也在蔓延。主要问题有:淫秽色情节 目泛滥…… 同一天,31岁的北京某公司售后部职员姜岩在博客里以“不说再见”为题, 写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篇博客——向我的朋友们,向这个华丽又肮脏的世界,在夜 深人静的时候,安静地,孤独地等待。 两个月前,得知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姜岩给了自己两个月的时间来挽救这 段婚姻,把自己两个月里所有的事情、心情、遭遇,都写在“北飞的候鸟”MSN 博客中。12月29日,她从24楼纵身跃下,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两个事件,本来没有太多的联系,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极为相似。 08网络追杀令 2008年1月1日,零点29分34秒,新年刚过不到半小时,一条宣称“悬赏10万 MP寻找李小玲”的帖子——《召唤人肉搜索-李小玲-很黄很暴力》出现在“猫 扑”网上,发帖网友称用GOOGLE查,找了一个一个网页,可是信息量有限,请网 友帮忙查找。 一时间,这则帖子成了“猫扑”的热门帖子,到5日凌晨,跟帖达1200条。 一位匿名网友在1月1日晚9点29分第一时间在第一页跟贴中公布了李小玲的出生 年月、所在学校、平时成绩以及所获奖励,甚至精确到了出生医院。而昵称为 “广告位出租”的网友,发布了李小玲获得一次书法比赛一等奖的截图。接着, 李小玲的家庭电话、住址等暴露在网上。 1月9日,天涯一网友浏览到姜岩的Blog后,在天涯八卦发帖,标题为“看到 一个MM自杀前的博客因为小三……她从24楼跳下去了……好惨”,全文转载了姜 岩自杀前的博文。另一个自称“姜岩的朋友的朋友”的网友“撒旦的橡皮鸭”随 即也发帖,标题为“哀莫大于心死,从24楼跳下自杀 MM最后的BLOG日记,是我 朋友的朋友”,暴露更多的信息,包括男方的职业,第三者的身份,两人的合影, 所供职的公司等。 网络“人肉搜索引擎”再次展示了强大的力量。很快,男方、第三者甚至双 方父母的姓名、工作单位、学历编号、联系电话、照片、博客等等资料,都被网 友一一公布在网上。有网友开始按照这些电话一一拨打过去求证,双方所供职的 某广告公司的对外电话也被一些网友不停拨打。 1月11日,这家广告公司发出一纸公告,宣布公司在对二人作出“暂停工作” 的决定后,二人已相继辞职。 1月14日,愤怒的网友将“攻击”目标对准了后来被称为“东三妈”的第三 者之母,不少网友称“多次在电话中和她对吵”。 1月15日,有网友发布了网络征集令,呼吁在上海的网友一起行动,直接到 “东三妈”工作的单位门口去“堵人”。激动的网友在男方家大门口用油漆写上 了“逼死贤妻,血债血偿”等字样。 天使还是魔鬼 1月12日,北京有网友自发到姜岩坠楼的现场悼念,献上鲜花。网友制作了 名为“轻触天堂”的纪念视频,传播在优酷、土豆、youtube等网站上。 在姜岩的不再更新的博客里,最后一篇文章仍有人在点击,留言达3000多条。 网友“微凉”说,“每天都要来看看,仿佛已经成为习惯,昨天看了大家去送你 的视频,大捧大捧的菊花,看着真让人伤心……” “愿妹妹在天堂安息,愿你不再哀恸,送莫扎特《安魂曲》,以志哀悼。” 有网友留言。 如果说,姜岩事件更多显现着人们的同情与义愤。那么,李小玲事件又显现 着什么呢? “网友们有什么资格侮辱一个对你们从来没有侮辱过甚至不认识你们的人, 别让自己当初的行为造成一生的遗憾!”一位网友在贴吧大声疾呼。网友对李小 玲的紧追不放,就是因为她在《新闻联播》中的话“肯定是有人教的”、“不像 这个年龄的孩子说的”。 网友“500海里”发帖《让李小玲淡出网民的视野吧》,称恶搞不应该扭曲 人性。 “网民就是网上公民,公民现实生活中怎样,在网络上就会怎么样。”被网 友誉为“打虎英雄”的小鱼啵啵啵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网民中有人偏激,也 有人理性。 在去年的“华南虎”事件中,小鱼啵啵啵的帖子“人肉引擎搜索结果,请看 四川攀枝花的朋友给我发的疑似老虎原图”被称为“终极证据”。网友的理性分 析被认为在事件发展中起了重要作用。 2008年1月17日,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在京发布《第21次中国互 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数据显示,截至2007年12月31日,我国网民总人数 达到2.1亿人,目前中国网民仅以500万人之差次于美国,居世界第二。CNNIC预 计,2008年初中国将成为全球网民规模最大的国家。 “网民的力量是巨大的。”小鱼啵啵啵说。“华南虎”事件、“最牛钉子户” 事件、厦门PX事件,网民充分体现了自己的理性。 现实中一个个分散的个体通过网络聚合在一起,以道德为评判标准,对不符 合道德要求的人大加鞭笞。 猫扑“大杂烩”的一位版主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同情弱势是网友的一 个优点,但是过了度就变成魔鬼。“天使和魔鬼也就是一线的距离。” “我们建议网友面对这些事件的时候多一些理智的思考,少一些感性的冲 动。”该版主说。 网民需要引导和接纳 “针对李小玲事件来说,这是一种恶劣的行为,网友可以不喜欢某一节目, 但不能围攻一个次要角色的未成年人,这是有违伦理、侵犯人权的行为。”南京 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网络传播研究中心主任杜骏飞说。 “网民一些行为,比如披露李小玲个人的详细资料、污言秽语辱骂他人等行 为,已经涉及对他人的隐私权利和人格尊严的损害,是一种违法行为。”中国青 年政治学院副教授周泽说。 《第2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中公布的数据显示,2.1亿网民 中,接近2/3(65.7%)的网民或者在网上发过帖,或者给互联网上传过内容, 即1.38亿网民都对互联网内容作出过或多或少的贡献。 报告还显示,18~24岁的网民对互联网内容贡献最大。并且,学历越高,给 互联网提供过内容的人比例越高。 “两亿多网民,成分复杂,80%为青少年。这部分群体存在道德水准、文化 水平不高的问题,会利用网络来发泄,寻求快感。”杜骏飞说,要一分为二地看 待网络民意,不能把极少数人的意见当做网民意见,多注意理性声音。 小鱼啵啵啵从一个资深网民的角度解释说,网民群体像个有感情的人,需要 引导和接纳,渴望被承认。如果政府不理睬网民,对的不承认,错的不纠正,网 民就会产生逆反心理,会逐渐走向偏激。 “网络民意是一种很自然、正常的民意反映。在维持网络媒体自由表达的前 提下,需要政府加以净化、管理。”兰州大学新闻于传播学院副教授李惠明说。 ◆ 以下摘自《南方都市报》2008年1月30日报道《“十进制网络”遭质疑 数字 域名被当作笑话》,记者谭人玮。   1月23日,中国十进制网络安全监督管理局、信息产业部在京宣布“我国十 进制网络安全地址投入使用”,引入数字域名,用“123456”这样的域名,去替 代“www.abc.com”这样的域名。据称这样“有利于克服语言壁垒”。   贬低英文域名、引入数字域名的想法让许多网友被“雷”倒,纷纷感叹主创 者的“有才”。而“十进制网络”本身也引起争论,有网友认为它并无技术先进 性可言。   本报记者调查发现,十进制网络相关宣传确有不少漏洞。有域名专家指出, 它也不会成为中国下一代互联网。中国下一代互联网用的协议是IPv6,并不是 “十进制网络”的IPv9.同时,在新闻报道中被列在信息产业部前面的“中国十 进制网络安全管理局”并非国家机构,来历不明。   “202.103.114.9”――这是湖南省人民政府网站的IP地址。IP地址全都抽 象而难以记忆,所以,湖南省政府网站和其他所有网站一样,也有一个容易记忆 的域名――“www.hunan.gov.cn”,通过DNS解析就可以登录网站了。而现在, 出现了一种数字域名,首先需要下载一个地址插件,然后在地址栏输入4312345 ――湖南省政府网站的数字域名。   数字域名是“十进制网络”的核心内容之一,按照十进制专家的说法,“大 量潜在网民因难以理解和记忆由字母组成的英文域名而望网兴叹”,而这种数字 域名“有利于克服语言壁垒,填平数字鸿沟――数字域名是互联网上的世界语”。   很多网友都笑了。   新一代互联网投入使用?   1月23日,许多媒体都报道,中国十进制网络安全监督管理局与信息产业部 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基于“十进制技术”构建的“中国新一代互联网”IPv9投 入使用,并在湖南建成示范专网。北京有媒体甚至用“我国宣布”这样的字眼来 形容其权威性。   “中国十进制网络安全监督管理局”常务副局长程恒知在新闻发布会上宣称: “中国十进制网络的问世,表明我国现已掌握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互联网核心技 术和关键设备,拥有网络资源的所有权和分配权,拥有路由、秘钥控制权及信息 监控权,从而从根本上确立中国在新一代互联网领域的世界领先地位。这项科技 突破对于我国建立互联网基础设施,制定互联网游戏规则,拥有互联网信息资源, 掌握互联网管控权力,彻底改变我国互联网受制于人的被动局面等提供了难得的 机遇。”   据报道,“使用十进制网络地址,我国网民就可以像拨电话号码一样使用数 字域名和法定名称上网,既有利于克服语言壁垒,又有利于公民信息安全,还可 大幅降低上网费用,为国家节约网络出口带宽所发生的巨额外汇开支。”   具体来说,“十进制网络”用户在下载一个类似3721的插件后,就可以在地 址栏输入数字域名去访问网站了―――如果你能知道并记得那些网站的数字域名 的话。比如湖南省政府网站的数字域名是4312345,信息产业部的数字域名是 12339.   据报道,十进制网络另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安全性。可以做到在互联网上实现 逻辑隔离,既充分实现互联互通,又有效保障用户的信息安全,为我国发展电子 政务、电子军务和电子商务提供强有力的技术支撑。   网友争论数字域名   对于“十进制网络”的其他含义网友还不太了解,不过对于其核心内容数字 域名则很快争论起来。部分网友认为这并不是进步,而是倒退,互联网从无意义 的IP地址到有意义的英文域名,如果再到无意义的数字域名,“这算是什么技术 突破?”   网友“苗涛和邹丽娜”在博客上评论道:“为什么有了IP地址,还要有域名? 去随便查一下网络的发展历史,一大主要原因是202.113.222.33的IP地址,远不 如一个www.abc.com方便记忆。十进制域名不是又让人放着汽车不用,去拉人力 三轮车?”   网友阮一峰评论道:“这就是说,有人重新设计了一套联网规则,重新发明 了一遍互联网。我想这条新闻一定是恶搞,正常人有谁会去重新发明轮子啊?” “这套新地址的唯一好处,就是网址解析可以不经过美国,完全在国内完成。付 出的代价就是,中国的网络同全世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人为被封闭了起来。”   同时,也有网友认为,中国拥有了下一代互联网的控制权是好事。网友 “dust2”说,“如果我是中国互联网系统的安全总策划人的话,这种方案是要 考虑的,美国封闭根域上某个国家的解析的技术可能性是存在的,就是说完全依 赖美国的根域解析是有危险的。”   既无必要,也无可能   据本报记者调查,所谓“中国十进制网络安全管理局”并不在中央机构编制 委员会所列的国家机关和事业单位编制名单中。在信息产业部官方网站所列的机 构设置一栏中同样找不到这个局。官方网站上也没有任何关于十进制网络投入使 用的消息。   域名专家、《中国域名经济》丛书主编沈阳从2004年开始关注IPv9,并在自 己的博客上发表了中国IPv9调查系列文章。他认为,所谓的十进制网络就是一个 中国式的闹剧,用“十进制网络”取代现行互联网,既无必要,也无可能。说白 了,所谓十进制网络或者IPv9网络协议就是一个局域网协议,跟世界上几千个局 域网协议,比如ATM自动取款机的联网协议并没什么差别。   ■焦点问题   互联网是美国控制的?   如果看不明白IPv9或者“十进制网络”,上网一搜,都能搜到沈阳从2004年 开始发表的系列博客文章。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沈阳与“十进制网络”的发明 人谢建平一直较劲到今天。   针对“十进制网络”一直宣传美国控制了互联网,所以中国要搞自己的一套 的说法,沈阳一一提出自己的看法。   美国垄断域名管理?   沈阳认为业内专家张建川的话很专业又很浅显地说明这个问题:进入信息社 会的人们希望找到互联网的“中央管理机构”,认为一旦找到了这个机构,所有 的互联网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找来找去,找到了ICANN(互联网名称与数 字地址分配机构)。ICANN好容易搞明白人们想要什么,就发了个声明。这个声 明有趣得很,它除了说自己是干什么的之外,主要都在说自己“不负责什么”― ―不负责内容控制、不负责数据保护等等。总之,它是一个角色很有限很有限的 机构。倘若要提国际上“对互联网的管理”,除了ICANN之外,还有管技术标准 的IETF,管知识产权的WIPO,管标准的ISO,还有互联网协会ISOC、W3C、国际电 联等等。因此,不要说“打破美国互联网域名与地址分配机构对互联网管理的垄 断地位”,ICANN对互联网的管理从来没有取得过垄断地位。   中国每年向美支付千亿元?   IP地址分配问题也是“十进制网络”方面攻击现行互联网的一个主要论据。 十进制网络发明人谢建平的一个说法流传很广,他说,2000年斯坦福大学分配到 的IP地址达1700万个,同期分配给中国的只有900万个,而到目前中国总共也只 有2500万个。中国每年向美国支付的使用现有国际互联网的费用,包括域名注册 费、解析费和信道资源费及其设备、软件的费用等,高达逾千亿元。   沈阳称,这是谢建平在用老黄历蒙人。他的证据是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 (CNNIC)2008年1月17日在京发布的《第2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 数据。截至去年12月31日,中国的IP地址数达到1.35亿个,与同期日本的1.41亿 个很接近,名列世界第五。   沈阳与亚洲太平洋地区互联网络信息中心(APNIC,负责亚太地区域名申请) 的相关专家交流中得知,IP地址分配上并不存在歧视,中国原来的IP地址少的一 个原因是大部分用户不知道怎么申请。目前IPv4的地址数量还剩余三分一没用, 随着IPv6的发展,IPv4的地址可能永远也用不完。   另外,中国每年因为互联网通讯付给美国的费用远远没有上千亿元这么恐怖。 沈阳算了笔账:通用顶级域名(gTLD)注册费,一个是5.5美元,中国大概有300 万个,一年是1650万美元;中国去美国的单向流量信道费2004年是10亿元人民币。 所谓的“解析费”是不存在的,是蒙人的说法。在中国互联网发展的早期,中文 资源少,国内用户访问外国网站较多。随着中文信息的丰富,反而是国外用户访 问国内网站多于国内用户访问国外网站,所以相关的费用还在逐年下降。   IPv9协议才安全?   支持“十进制网络”的人说:“美国在域名管理上的特权,让中国的网络无 密可保,随时有被破坏和瘫痪的危险。因此必须建设自己的新一代互联网,在国 内建服务器来完成解析世界上所有域名的工作。IPv9协议能兼容IPv4和IPv6,又 可实现逻辑隔离,达到安全可控。”   而沈阳则质疑,“IPv9网上用户可以‘偷看’全球互联网上的内容,而全球 互联网上的用户看不了‘十进制网络’这个‘局域网’上的信息”。他说:“还 要走上世纪中苏铁路在边境线上不同轨道尺寸的路吗?咱们综合国力在向前推进, 技术、资本、人才都参与到全球化经济竞争中,还有必要去闭门造一个‘自己的 互联网’吗?”   ■未来发展   谁是下一代互联网?   现行互联网是IPv4,包括我国在内的各国正在研究和部署的是IPv6,“十进 制网络”搞的是IPv9.6和9,谁是下一代互联网?   中国官方宣传的是IPv6   沈阳说,IPv4地址确实存在着发展的局限问题,而IPv6地址资源丰富,安全 性能大幅提高。目前,欧美发达国家都在积极地推进IPv4到IPv6的过渡工作。   据了解,中国官方一直宣传的下一代互联网用的协议版本是IPv6,而不是 IPv9,不是“十进制网络”。在过往的关于IPv6的报道里,IPv6这个名字甚少出 现,通常都是以下一代互联网来代称。在IPv6方面,国家有CNGI项目。   2003年,发改委等8部委联合启动建设“中国下一代互联网示范工程CNGI”。 2004年,由清华大学等25所高校承担建设的我国第一个下一代互联网 CNGI-CERNET2建成。这是目前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纯IPv6网络。   权威文献还是愚人节玩笑?   对IPv9的介绍提到:“美国互联网标准组织发布的RFC编号1606的文档中, 肯定了IPv9的42层路由架构。……这个文档本身说明了v9比v6优越。”而文档中 的构想已经被谢建平实现。   而沈阳认为,IPv9并未得到国际上的认可,发布于1994年4月1日的RFC1606, 只是一个恶作剧。他说:“恶搞RFC,是因特网国际标准机构的一批纯属搞笑的 创作,通常都在愚人节发表。这个传统自1989年开始,每年的愚人节都会有至少 一个搞笑的RFC推出。”沈阳还说:“IPv9早就在专家内部会议中被否决了。”   一位参与了“十进制网络”核心技术开发的专家向本报记者透露,所谓的信 息产业部“十进制网络标准工作组”成员实际上就谢建平一个人,自任组长,其 他的专家都是挂名的。因为这个项目不要国家一分钱,所以信息产业抱着鼓励创 新的目的,没有反对。当年在北大开的一个IPv9研讨会,来了一个自称是澳门政 府官员的人(IPv9项目声称澳门成功建成了节点),后经他了解,澳门政府没有 这个人,最后发现该人竟然是铁道部一个退休干部。 ◆ 以下摘自新华网1月25日报道《科技部网站有问必答获赞赏 无聊问题照答不 误》,记者:张东锋。   问:我家的狗狗病了,几天都不吃东西,请问科技部的叔叔阿姨们怎么才能 治好我家的狗狗。   答:关芸长同学,建议你到兽医医院为他看病。   这曾经是科技部网站“公众问答”栏目中的一组问答,像这样的无聊或者搞 笑的问题一度都得到了科技部工作人员的认真回复。但在网友们发现了这些有趣 的问答,并热烈讨论和赞赏,甚至专门去该网站留言表示支持后,24日,科技部 网站却忽然删除了那些问题。   网友们刚刚发现了这个有幽默感、尊重网友发言的政府网站,刚刚开心了两 天,就看到这个网站在被关注后也变得和其他网站一样了。   有问必答获得赞赏   与国内大多数政府网站类似,“公众问答”栏目是科技部网站开设的一个供 浏览者咨询问题的栏目。不过,有网友吃惊地发现,最近一段时间来,这个栏目 里出现了很多与科技部工作职能无关的问题,从狗生病如何医治到永动机专利如 何申报,从孕前调理到中国足球有没有希望,可谓是千奇百怪。更令人感到惊讶 的是,对这些看似无聊的问题,工作人员居然耐心地做出了答复。甚至一位以起 名“张殊凡”的网友咨询如何解决“很黄很暴力”网页的问题,工作人员依旧颇 为认真地告诉他应该给计算机装上杀毒软件。   一个中央部委的官方网站能够这样尊重网友提问的权利并认真答复每一个问 题,这引起了网友的极大兴趣,甚至有人还将这些问题摘录拼贴转载到多个论坛, 并激发了一些网友也到这个栏目里留言,有的是开玩笑,有的是鼓励和赞赏。   在一些网友看来,这是一个“很好很强大”的政府网站,虽然对于那些“无 聊问题”大多数答复只是“此问题不属科技部工作职能”,但网友们还是很开心, “不管留言是不是无聊,科技部这种有问必答的精神是每个政府部门都应该学习 的,我觉得你们很亲切很可爱。”网友朱添易留言道。   也有网友留言表示,工作人员没必要对那些无关的问题进行回复,这样做实 际上浪费了真正需要解决问题的咨询者的时间。   部委网站第5名   科技部网站成了网上的热点,也引起了传统媒体的关注,昨日,科技部网站 以答记者问的形式对“公众问答”栏目作出了一些说明。   科技部新闻办公室称,他们已经注意到了近几天出现了大量与科技部的科技 管理工作无关的问题,并表示,“专门负责回答栏目问题的工作人员的工作任务 是十分繁重的,个别人鼓动网友在这个栏目上多提与科技管理无关的内容,并将 有关内容拼贴转发,不仅给我们的正常工作造成了困难,同时,也干扰了广大公 众与科技部之间的正常交流”。同时也表示,实行政务公开,与公众进行充分交 流,回答广大网民有关管理方面的问题,是政府网站设置公众问答栏目的目的, 因此“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干扰,我们将继续认真办好这个栏目”。   科技部的“公众问答”栏目可谓是有问必答,这不仅得到了网友们的肯定, 也获得了商务部开展的“2007年中国政府网绩效评估”的认可。在日前商务部发 布的评估结果中,科技部网站名列国家部委网站第5名。   这边网友支持 那边网站删帖   “虽然很多人都问了一些无聊的问题。但是,我觉得贵部门此举能拉近政府 部门与公众之间的距离。我认为得大于失的。希望可以持续,大家一定会理解 的。”――这是截至昨晚(24日23时30分)公众问答栏目最新的一条留言。科技 部的答复是:“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理解与支持”。   网站栏目里的最新留言大都是网友赶来支持的。一位网友留言:“虽然很多 无聊的问题,你们也耐心地解答,只有一句―――辛苦了!”科技部答复:谢谢 你对我们工作的理解。问题虽然无聊,但也要做正面引导,这是公民的责任。   但让人意外的是,就在科技部网站“公众问答”受到公众称赞,许多网友专 门去留言表示支持的时候,网站却在昨天将此前网友恶搞提的问题删了个干干净 净,而且再也看不到新的类似问题出现了。   现在,在科技部“公众问答”栏目能够看到的最新留言大都是网友称赞他们 不管多无聊问题都认真回答的,而他们被称赞的原因―――那些无聊问题则一个 都不见了。 【牛肆】∽∽∽∽∽∽∽∽∽∽∽∽∽∽∽∽∽∽∽∽∽∽∽∽∽∽∽∽∽∽∽ ◆ 过年·回家 ·张彦林· 此文写罢泪涔涔 黎元悲苦君可闻 不是游子归心箭 神州何处可安身 …… 一   一进腊月,便嗅到了新年的气息,异乡的人们开始谋划回家过年的事儿,火 车站人流拥挤起来,车票也紧张难买了。   腊月二十一,我送同事小李上了回家的火车,从站台逆着汹涌的人流挤出来 的时候,气喘吁吁,几近虚脱。正是中午时分,我强打精神到离火车站较远的一 家小吃店充饥。因为地段偏僻,小吃店客人不多,加上外面的浓雾冷风,更显得 冰冷。我在靠里一张桌子边坐下,服务员正在邻桌招待客人。邻桌的客人好像一 家三口,夫妻二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看样子是外地打工的。他们穿得很薄,身体 哆哆嗦嗦,神情灰暗,无精打采。女人身材瘦小,怀里的儿子沉沉地睡着。两人 脚下放着两大包编织袋缝制的巨大行李包,油腻肮脏。一根木棒权当扁担,靠在 男人左侧墙根。   女人问服务员:“面条多少钱一碗?”   “大碗三元,小碗两元。”   “要一小碗鸡蛋面。”女人说。 这时候女人怀里的孩子忽然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喊叫:“妈妈, 我饿,妈妈,我饿……”   “就要一碗?”服务员皱皱眉头,高声问。   “就要一碗。”女人抬头重复了一句,低下头哄孩子:   “娃娃不哭,待会儿吃面条……”但是怀里的孩子依旧不依不饶地哭喊着。   服务员转过身来,见我穿着整洁,换了另一种姿态:“请问您需要什么?”   我看了一下邻桌的一家三口,沉吟了一下:“一大碗鸡蛋面条。”   不一会儿我和邻桌的面条上来了。邻桌的夫妻开始喂孩子,孩子止住了哭声, 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小碗面条吃了半碗多。女人将剩下的面条推 给男人:   “你吃吧,我不饿。”   “你怎么会不饿!从昨夜到现在,你还没吃东西呢!”男人说。   “你也不一样吗……要是这样没白天没黑夜的排队还是买不上票,过年就回 不去了……” 男人粗大干枯的手使劲搓了几下,从女人怀里接过孩子:   “快点吃,天冷,凉得快!”   女人叹了口气,捧起那半小碗面条,小心翼翼地捂着,用面碗残存的余温温 暖着自己冰冷通红的手,迟迟舍不得吃下去。   这时我已将一大碗面条吃了下去,高声招呼服务员:   “我待会儿有朋友来,再来三大碗鸡蛋面。”   小店客人稀少,面条很快上来了。我拿起手机:“喂,你们在哪里?怎么还 不来?什么?不来了?那我点的面条怎么办?”   我重重地关了手机,转身向邻桌的夫妇说道:   “听口音你们是四川人?”   “我们是贵州的。”女人说。   “在这里打工,过年回去?”   “嗯。你是本地的吧。真好,守着家……”女人说。   “大哥贵姓?”   “姓王。”男人小心翼翼地说。   “巧了,我也姓王,我老家也是贵州的,我们还是老乡兼一家人呢!孩子 多大啦?”   “三岁啦!听你口音可不像贵州人。”   “我老家是贵州的,自小在这里长大。你看我今天要了这么多面条,朋友来 不了了,大哥大嫂就帮帮忙,趁热吃了吧,谢谢啦!”   没等他们推辞,我起身离座走了出去。 二   天气越来越冷,西北风常常刀子似地掠过,带走行人体内仅存的一点热量。 每天早晨,树枝凝结的冰霜,柏油路面冻结的薄冰,一派冰天雪地的景象。   腊月二十四正好周末,我到小区附近的水产市场买年货,一个水货摊位前, 一个瘦小女人背着孩子,手脚麻利地给顾客挑鱼、剖腹、抠腮、刮鳞。背上的孩 子小脸冻得青紫,小手拿着从垃圾堆里捡的废弃玩具,在母亲的背上拍打玩耍。 露天的水产市场积水乱流,冰凌横结,比大街上更冷。一阵风吹来,背上的孩子 打了一个寒颤,带着哭腔说:   “妈妈,我冷……”   “宝宝不怕冷,待会儿妈妈给你暖暖手。”女人说着,抬起头——正是那个 数日前在小吃店被我认做老乡的女人。她也看见了我,冲我笑笑:   “老乡兄弟,你家就在附近?过来买年货?”   “是呀,老乡。你在这里干?不是要回家吗?”   “就买了一张票,孩儿他爸回去了。”   “就一张票那就不要回去了呗,在一起也有个照应,或者你和小孩儿回去。 看你一个人既干活儿又带孩子多受罪呀。”   “他得回去,他弟弟在矿上做工,前一阵儿被砸死了,家里只有年近七十岁 的公公,孤零零地,他得回去!再说一个站票,车上人挤,几十个小时,我和孩 子吃不消。”她嘴里说着,手里的活儿却没有停下。她的手浸泡在冰冷的水里, 冻得通红。一离开水面,冷风掠过她水浸的皮肤,她疼得身子激灵一个寒颤,双 手痉挛了几下,在潮湿的外衣上擦了几下,拼命抱在一起伸进上衣襟里,嘴里 “咝咝”地抽着冷气,弯腰蹲下用腹部抵住双手稍稍暖和了一下,开始刮鳞抠腮 剖肚。我看了看她身边的胶皮手套,说:   “怎么不带手套,多冷呀。”   她抬头往后看了看,见身后的老板正在专心致志的算帐,低声急促地说:   “带手套做活儿慢,老板要骂的……”说完苦笑了一下。   “你就在这里打工?还要背小孩儿,多累呀!”   “我在建筑工地上给工人做饭……工地天冷停工,工人都回去了,工地宿舍 不让住了。这儿水产市场年前活儿多,我在这里打杂,有吃有住,娃还少受些罪。 娃儿不能下地,你看这儿不是水就是冰,娃要在地上鞋子一会儿就湿了,怕把娃 的脚冻坏了。再说娃穿的也薄,在我身上暖和一些……”   “那你过了年怎么办?”   “还没想哩……或许过了年车票好买,我就回去了……不来了,干一年活儿, 累死累活挣不到多少钱,年关车票又涨价,辛苦钱都扔在路上了……”   “大嫂,你这样不要命地干,手要冻残废的!”   “那有什么办法……没有地方住,旅馆我们住不起……冰天雪地的,我一个 大人还好说,孩子没法安置……比冻坏孩子强……” 说完,她的苦笑的眼睛里忽然滴出大颗大颗的泪珠。稍后她又说:   “其实也没关系呢,就这一会儿不戴手套,一会儿顾客少了,就可以戴手套 了。” 我买了几条鱼,和老板结了账,将剩下的一百元和一大把零钱塞到女人手里:   “大嫂,天冷,给孩子加一件衣服吧!”不等女人说话,我转身离开。      腊月二十七,身为区委书记的姐夫和姐姐来过来看望爸妈。中午吃饭,三岁 的侄女小丫绷着嘴不吃不喝。妹妹半哄半逗地对小丫说:   “有小丫最爱吃的油焖大虾、红烧牛排、五香鸡腿,小丫怎么不吃,还把嘴 噘得能栓住驴了。” 姐姐接过话茬:   “你别理她,耍臭脾气!你姐夫辖区的一个地产公司邀请你姐夫单位的几个 头头,还有市工商税务公安等几大局的局长书记到云贵旅游过节。我们决定今年 到云贵玩几天,机票都订好了,明早动身。所以今天我们过来了,看看爸妈,拜 个早年。可小丫愣是不愿意去,说新买的皮靴还没踩过雪,这几天光等着下雪和 邻居的小朋友踩雪疯玩,不去旅游。你说我们都去,就她一个人在家,我们能放 心吗。今天一早到现在,一直别着劲儿呢……”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喊冷喊饿的和小丫同龄的贵州小娃娃,想起了那对贵州夫 妇为了一张火车票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苦楚心酸和无奈,想起了在这万家团圆的新 春佳节,仅仅一张火车票,却将他们阻隔在万水千山,忍受妻儿离散的悲苦…… 想着想着,数日来的悲伤和压抑涌上心头,再也看不下小丫撒娇耍赖的样子,起 身离桌,走了出去。 三   春节很快过去,淡淡的,没有一丝存活在童年记忆里的那种“年”的味道。   初五。家里没有客人,自己也不用访亲串友,难得清闲。妈妈说家里的菜用 完了,明天你姐姐姐夫从云贵旅游回来,要过来,让我到菜市场买些东西。   走到菜市场,我脑海里忽然蹦出了那个贵州大嫂的影子,不知道她是否和孩 子回去了。我走过那个水产摊儿,远远看见她搂着孩子在摊边儿上坐着。新年刚 过,市场里面零星的顾客,冷冷清清。她远远看见我,大声招呼。我过去,买了 几条鱼,问道:“大嫂还没有打算回去呀?”   “孩儿他爹说一到家就给店里打电话。按我计算他应该早到家了。这都十几 天了,我们娘儿俩天天在这里等他的信儿,也等不到。没有他的电话,我一是不 放心,二是不敢走,怕他找不到我们娘儿俩担心……心惊胆战的,就怕他出什么 事儿……”   “没有往村里去个电话?”   “深山沟儿的,几十里都没有一个电话……”   我安慰了她几句,又塞给小孩儿50块钱,转身回家。   第二天,姐夫姐姐来了,只停留了一小会儿。满桌子的菜一口儿没动,说是 要急着给市里的什么领导拜晚年,明天晚上,一定过来过一个团圆年,交代完急 匆匆走了。妈妈很不高兴,嘟嘟囔囔什么“当了官忘了娘,何况我还是个丈母娘! 现在的官儿,上司都比爹娘亲”!   初七正式开工上班。一到单位,热线新闻部领导给了我一个传真,是贵州某 地一家地级报的一篇报道。说当地某村一家三口来我市打工。男人年前回家贵州 下车后,为了省下年关暴涨数倍的汽车票钱,徒步往距离一百多公里大山深处的 家里走。走了两天一夜,离家还有二十多公里的时候,在盘山公路上实在支撑不 住了。当时已经是大年二十九,路上已经没有了客车,连过路的车都很少。他想 拦一辆车顺顺脚,可那些车一个也不给他停下。他又累又饿,实在支撑不住了, 晕倒在路边一天一夜。大年三十下午,随从当地领导到山区举行新年送温暖活动 的记者,路过此地发现了他,急忙把他送到医院急救,但是男子已经生命垂危。 临终前,男子嘱托记者,一定要把他身上的钱,交给他的父亲;他的妻子孩子在 海云市打工,还眼巴巴等着他回家后的消息,一定帮忙找到他们,让他们不要再 等了……   看着报纸上那名男子病床上的照片,正是年前在火车站附近小饭店遇见的那 个贵州大哥。我呆呆地回不过神来……   下午下班我回家很晚,到了家里,姐姐姐夫还有小丫已经过来了,还有舅舅 姑姑家的几个表哥表妹。一家人有的在客厅闲谈,有的在厨房忙碌。我懒洋洋没 有心情,躲到书房,不愿意出来。不一会儿,酒菜上齐了,三番五次,才把我从 书房叫出来坐到酒桌前。   几杯酒下来,场面开始热闹了。姐夫一改往日的矜持,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 在云贵高原的新年之旅:“年前二十八,贵州机场下飞机,当地部门派专车迎接 我们,到大山深处的森堡山庄,看大森林,坐索道登山览胜,吃野味烤肉……” 然后,滔滔不绝的说了当地政府部门的热情接待,云贵高原的壮丽景色……   我一句也听不下去。下午去菜市场,贵州大嫂怀抱小孩儿肝肠寸断的表情, 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忽然,姐夫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二十九日下午,在蝎子岭的盘山公 路上,一个看起来十分强壮的男子摆手要搭我们的便车。你说,这人生地不熟的, 谁敢停下。开车的当地司机年轻不懂事,说什么看他好像走不动了,我们停下捎 带他一截儿吧,边说边要减速。我说:小伙子好像还年轻嘛。这路上的生人,你 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再说,这车上这么干净,还有女眷,我看还是不要停了吧… …”   姐夫的话刚落,我再也忍不住,将放在包里的那份传真件递到他的手中: “你可能不知道,被你拒绝搭载的那个男子,已经死了!你看是不是这个人。”   姐夫接过报纸,愣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姐姐歪过头,看了看报纸上的那个 男子,揽过话茬:“小剑,对于这样的事情,我们心里也很难受。不过你不能埋 怨姐夫,我们当时也不知道这个情况。就是知道了,你说我们一路走来,路上那 么多的事情,我们能管地过来吗?”   “当时要是能搭载一下,他就有可能活命。”我强压着心里的愤懑,说道。   原本热闹喜庆的场面有些尴尬。姐夫毕竟阅历老练,脸上的愠怒一闪而过, 瞬间变得温厚和蔼:“小剑,都工作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和刚毕业时候一模一样, 血气方刚的,像一个不懂事的毛头小伙子。你这个脾气要改呀,要不然怎么在社 会上生存呀!”   “小剑,这不能怪咱姐夫。你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一个生人搭车, 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出门在外,最重要的是安全。……”姑表弟给姐夫开脱。   “小剑,你的想法很有正义感,很值得我们学习,大家说是不是?不过,你 看,照片上的这个男人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车里怎么能让他坐呢, 那可是我们地委领导的座驾呀!”舅表哥插荤打科,企图活跃气氛。   “好了好了,大过节的,争个什么劲儿呀,开饭喽。”爸爸端着一盆饺子走 了过来。   ……   客厅的电视,正在重播着“回家过年”为主题的春节联欢晚会——那个贵州 男人,尽管竭尽全力,却永远也不能回家过年了。迢迢千里,对我姐夫这样的人 来说,仅仅是一趟飞机,一顿饭的时间,而对那个贵州男子来说,却耗尽了他青 壮身体的最后一丝力量,成了他生命中永难逾越的鸿沟。   窗外零星的礼花和鞭炮声,还在沿袭着新年意犹未尽的喜悦……   ◆              归   隐                ·侯志川·   另一种很难存在于现代文明社会的行为是“归隐”。   距今三千年前,伯夷、叔齐两兄弟反对周武王出兵讨伐残暴的商纣王。待武 王灭商后,两兄弟便“义不食周粟,隐于售阳山,采薇而食之”(《史记》), 最后饿死在山上。   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有文字记载的最早也最有名的“隐士”。   五百年后,出现了另一个大隐──晋国的介子推。介子推忠心耿耿地随着晋 文公重耳在外面东奔西跑了十九年,回国后因不满于同事的行为而“自隐”,不 辞而别。重耳“使人召之”,介子推避而不见,与母亲一起逃往绵山。虽说还是 要吃“晋粟”,但重耳即使用火烧山他也不愿出来,终被烧死。现在有些地方仍 在实行的“寒食节”据说就是晋文公规定下来的。为了纪念被火烧死的介子推, 寒食节(清明节前一日)这天不准举火,只吃寒食(冷食)。   伯夷、叔齐的死留下了一段永垂不朽的典故,还传下了一首题为《采薇》的 哀怨委婉的诗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介子推则以自己短暂的生命赢 得了一个长远的纪念节日。从这些后果看来,本想被人遗忘的隐士们何曾真的被 人忘记过?这些后果本来不是“隐”的先驱者们的初衷,而且深究起来,他们真 正的“初衷” 如果用我们现在的标准来衡量,也并没有什么光彩之处。商纣王 的荒淫残暴史有明载。为这样一个混帐透顶的暴君去“殉节”,无论任何时候都 谈不上半点高尚。介子推的归隐说到底也是因为“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与 “晋国人民”又有多少关系?   但隐士们一开始就与“山”结下了不解之缘。中国古代多“隐”,而且往往 一“隐”就成功,与中国多山不无关系。绵绵的崇山峻岭人烟稀少,交通困难, 各级政权鞭长莫及,形成了事实上的权力真空,为隐士们逃脱人世间的种种羁绊 提供了天然乐园。“无山不成隐”这条定律对于那些遐迩闻名的“大隐”尤其没 有例外。介子推如果不是躲在高山上的密林之中,而是藏身于平原村庄,重耳哪 里会把他“请”不出来?所以,“上山”一词固然不是只有隐士才能使用,但 “出山”却非指隐士不可。   隐士不屑于和权力中心保持联系,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似乎对普通人民也是 敬而远之。请看两首唐诗:   贾岛 《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丘为 《寻西山隐者不遇》   绝顶一茅茨,直上三十里。扣关无僮仆,窥室惟案几。……   费尽千辛万苦尚且难见这些半仙半人的“隐者”一面,更难想象他们会主动 与一般老百姓联系和接触。隐士们有意与世俗社会保持距离,他们不怕“脱离群 众”,正是为了保持自己意识的“纯洁”。他们的“不同政见”即使不能实现, 至少可保不被“污染”。   这是“古典派”隐士。或曰“深山老林派”。   介子推以后,战国秦汉以降,“隐士界”逐渐出现了另一个派别。他们不再 有“宁饿死也不……”、“宁烧死也不……”那样的悲壮激烈,更不一定都避往 遥远的深山老林。他们宣称“大隐隐于市”。当代的“粟”照吃不误,与凡人无 异的言行使他们与寻常百姓难分彼此。他们不仅“结庐在人境”、“得欢当作乐, 斗酒聚比邻”(陶渊明),而且还把“隐”当做了“出”的一种手段(诸葛亮、 谢安、孟浩然),甚至屡隐屡出,屡出屡隐(李白)。于是逐渐有了一个专用名 词“养望”,即故意不出山,让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求,使得“名望”越来 越高,以便最后能卖一个高价钱。他们揭去了笼罩在“隐者”头上的那层神秘、 飘渺的面纱。不论是隐的目的还是隐的形式都与“古典派”迥然不同。   他们是“现代派”隐士。或曰“世俗派”。   隐士虽说都是自然形成的,无须哪个政府特别委任,但也不是任何人想当就 当得上。土生土长的农夫和普通的“引车卖浆者流”就没有当隐士的“资格”, 即使他们从小也住在荒山野岭的“绝顶一茅茨”,也要“直上三十里”,都是枉 然。隐士必须曾经是或后来是大官和名人。诸葛亮如果不是后来被请出山来成就 了一番“三国鼎立”的大事业,那他早年在襄阳城外隆中山下“躬耕垄亩”也就 和当时千百万普通农民的行为一样,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绝不能以“隐”称之。 王夫之终生未当大官,明亡后他避居湘西山野被称为“大隐”,乃因他是著名的 哲学家,写下了《噩梦》、《黄书》等名著,提出了有名的“天下惟器”的主张。   特立独行的“隐”被后人看得很高尚,大都因为他们对当时的主流社会“不 合作”。隐士实际上是古代的“持不同政见者”。他们象现代的甘地一样,采取 的是和平的“非暴力”手段。从理论上说来,社会越进步、越昌明,住在“绝顶” 的隐士就应该越少。因而大诗人王维早就断定:“圣代无隐者”(《送綦母潜落 第还乡》)。除了这一政治上的重要原因,现代社会的其他方面也使“归隐”在 技术上越来越难以操作:发达的交通网络、无孔不入的宣传和便捷的通讯手段使 得“隐者”很难与社会隔绝。远较古代社会严密有效的各级政权机构又不会听任 不受管束的居民存在。便利舒适的现实生活和五花八门的各种诱惑更使得欲“隐” 者要有比古人大千百倍的勇气和毅力。   或曰:天下从此没有“隐”?   一般说来是这样。但例外也还是有的。二十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在中国南 海之滨的一座两层的楼房里,就有一个人“隐”了整整二十年。这便是中外闻名 的文史大师陈寅恪。   这是一个奇迹。   由于双目失明,他不可能象李白那样天南海北地四处游荡,而只能象陶渊明 那样定居一处。他颇为寂寞地住在一个闹嚷嚷的“人境”:广州中山大学东南区 一号二楼。从外表看来他和旁人没有什么差别:要上课,要和学校内外各方面人 士接触,要领工资、粮票,要吃米面油盐。但他却保持了真正的“而无车马喧”: 独立从事学术研究和写作,不参加那个时代知识分子都免不了的政治学习和政治 运动。从中央到地方的著名人物陈毅、陶铸、康生、胡乔木、郭沫若等等络绎不 绝地前来二楼上拜访,有的遂愿有的居然还吃了闭门羹,不能不叫人想到这是对 “隐者”的某种寻求,叫人记起西汉淮南王小山写在《招隐士》里的殷切呼唤: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1953年陈寅恪公然回拒了中国科学院院长 郭沫若要他去北京就任科学院中古史研究所所长的邀请,这一行为更是只能说成 “拒绝出山”。隐居后的陶渊明也曾拒绝到刘宋王朝的首都去当“著作郎”。介 子推、陶渊明们“拒绝出山”用的法子多是消极退让,陈寅恪却是胆大包天的进 攻。他竟然向中国科学院提出了两个条件,以作为“出山”的前提:   一、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   二、请毛泽东或刘少奇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档箭牌。   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大陆,没有谁会公开提出这样的“条件”。博学的陈寅 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非不谙时事。正是基于对现实的洞察,知道他的“条件” 绝不可能被接受,他才来了个“以攻为守”。   “不愿出山”历来有真有假。陈寅恪是真正的“不愿”。   有鉴于此,中国的《隐士史》也许可以一直写到公元1969年10月7日──陈 寅恪在万分凄凉的境况下不幸去世的那一天。 ◆           谁在守护旧金山              ·朱萧木·   这个学期有门写生课,星期六早晨老师带着去旧金山各处画建筑,虽然对我 来说周末早起很伤身体,但是因为有免费的车坐,于是我每次都去。因为这个好 机会,在旅游费用预算为零的情况下,我也去了很多地方,发现旧金山的确是个 美丽的地方。   当我坐在车里,飞驰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大道上时,才感觉是来到了美国,不 像在家里在学校时,你说是在香港我也信。而来到美国我最先想到的是什么呢? 自由?民主?美元?佛兰克盖里(建筑大师)?都不是,我最先想到的是美国的 科幻电影,美国的超级英雄们:超人、狼人、蜘蛛人、这人那人。   这就好像我到丽江和大理的时候,想到的不是云南偏东南亚的佛教建筑风格, 而是段誉曾在这里苦思过怎么追到王语嫣,后来还真的被他追到了,在这个美丽 的地方繁衍了一大串皇帝,直到一个叫一灯的家伙,断了香火。这又像我到蒙古 草原上的时候,想到的不是牧场的退化蒙古包的结构,而是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 和亚历山大的罗马军团谁强谁弱,如果没有那场海难,东征日本的蒙古骑兵是不 是会改写历史。还有一次我有两个小时路过嘉兴,在夜里,虽然几乎什么也没做, 但快要兴奋致疯,因为这里就是丘处机与江南七怪斗法烟雨楼的所在。没有他们 的赌局,就没有不成器的杨康,也就没有特成器的杨过,便没有郭芙创峨嵋,张 君宝创武当,于是没有张无忌,于是明教就被灭在光明顶,于是便没有明朝,没 有明清这两个最腐朽的朝代,就没有那一段纯纯的屈辱史,就没有我党我军英明 英勇地结束这段历史,也就没有我能远渡重洋在这扯淡。   我的意思是,当你来到一个城市,如果这里有著名的故事或者人物,则能令 你更快更好甚至更疯狂地喜欢这里、融入这里。这对于旅游业,以及市民对这里 的认同感,都有巨大的帮助。用个听上去专业的词汇,这就叫“文脉”,算是城 市规划、建筑等专业需要考虑的领域。   有些地方很有文脉,甚至可以说这些地方本身就是文脉,比如长板坡,比如 赤壁,简直不用宣传,女的去了就想赵云,男的就想大乔小乔,(插一句,这次 《赤壁》是志玲姐姐演的小乔啊,值得关注一下,还有金成武的孔明,太酷了)。 而有些地方就缺乏文脉,这些地方占大多数,没有什么耳熟能详的故事,很多新 兴的现代化大城市都有这个通病。解决的方法一个是通过规划和建筑,创造与众 不同的地标,给人难以忘怀的感觉;另一方面是直接在人民心中制作文脉——通 过文学或者漫画的手段,去创造有地缘联系的故事和人物。我认为这些故事和人 物一定要通俗,即使写成《尘埃落定》那个级别,也已经不是能普及广大人民的 了,去了西藏也没多少人想到那个浑浑噩噩的小土司和美如天仙的公主。而以我 之见,武侠小说和超现实漫画倒是最快建立文脉的方法,而且直接作用于儿童和 青少年,等这一代长起来,文脉就自然形成了。属于速成。   旧金山的文脉何在?哪个超级英雄正在守护旧金山?蝙蝠侠?美国上尉?答 案居然是没有,先后有两个美国朋友听到我的问题后,经过一番思考,自己也震 惊了,原来所有的超级英雄都住在东岸,守护着纽约芝加哥,西边是真空的。同 时也佩服那些想毁灭美国的邪恶势力之勇气,事先调查好超人他们都在东岸,而 且明明知道作为反派,就没有成功的先例,还偏偏就奔那边去,这真是明知山有 虎偏向虎山行,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这就是大无畏精神!当然,东岸高楼多,你 要让蜘蛛侠跑来我们这边,没什么高楼可以吐丝玩蹦极,用走的去对付坏人,那 看起来也够逊的。但是三个和尚没水吃,大家都在东岸不会人才过剩么?比如出 现情况了,蜘蛛人说我最近风头太大,都出了两个续集了,不如让过气的兄弟们 露个脸吧,然后超人说,我也有一部新片,虽然票房一般,但是好意我心领了, 还有别人嘛。蝙蝠侠说,我可是正常人,又不会飞又不会吐丝,现在油价又贵, 你当老子开车有人给报销么?结果大家就这么争着的时候,纽约就叫人毁灭了……   昨天我们写生的时候,有个人终于想起来,在X战警(又译作变种特工,原 称X-MAN)的电影最后一集里,好人坏人大战的时候就在旧金山,还把著名的金 门大桥都给毁了,所以守护旧金山的是X战警啊!说到这里,车子正好驶到金门 大桥桥下,巨大的红色钢架从云中伸到我的面前,想到这里是金刚狼、凤凰女、 X博士、电磁人战斗过的地方,不禁心神一荡,仿佛融入了那场虚构的超能力大 战。   建筑将是我的职业,写字画画是我的兴趣,我希望至少通过一样,在未来的 日子里,增加一个城市对人们的吸引力,那时,我就是保护那里的超级英雄。 【丝露集】∽∽∽∽∽∽∽∽∽∽∽∽∽∽∽∽∽∽∽∽∽∽∽∽∽∽∽∽∽∽ ◆               春  逝          ——关于羌寨、生命或者说爱情              ·二马羊羽(羌族)·   五月农闲,我和我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一起坐在村头的土墙下,我的儿 子,在满是尘土的泥地上玩耍。此时满山的树木已经到了苍翠的极限,胡豆、豌 豆胀满了颗粒,村西最古老的那棵槐树的槐花已经开过,花朵缓慢凋零。爷爷对 春没有任何怀念,怀中的烧酒是他的春天,父亲从不对春天表示纪念,在每个春 天,因为耕作的劳苦,陪伴他的是拿在手上一支接一支的香烟。只有我,能够察 觉春天到来以至离去的每一个变化,春的来去就藏在我的心里。   春是和我的童年记忆一起成长,在我看来,春就像是我的伙伴和兄弟,能够 看到和感受我从一个从啼哭的婴儿,到调皮的顽童,再到健壮的青年,以至于如 今而立之后的彷徨与无奈。   春来了,羌寨的青山开始葱绿,溪流开始清澈,花草开始萌芽,喜鹊、山雀 开始撒欢般地从村子上空穿行。他们又是在一年一度地荣归故里,这里有他们熟 悉的树林、田野、甚至于浓密枝桠中伸出的黑洞洞的枪口。在窗外的几声鸟啼、 甚至淅沥的细雨声中醒来,春就站在面前,丛林之中飘来的空气,清新如薄荷般 钻进鼻孔。父亲总是粗声粗气吆喝我们起床、读书、捡牛粪,破坏沉积了一夜难 得的好心情。早饭后,满山遍野的小路上都是上学的男孩女孩子,急促的跑步声, 篱笆里的鸡、土墙下的狗,都会被这阵势吓得叫声四起。   “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飞舞;长江两岸,柳枝开始发芽;海南岛上,鲜花已 经盛开。”年少的我,居然懵懂地知道了在这山寨春意盎然的时候,春并不能铺 遍每个地方,还有被冬纠缠的领地,想到春能够艰难地跑到这偏远地方来,心里 对春多了许多难言的感激。但是,已经八十三岁的爷爷对春素无好感,他怀念的 是斑驳的土墙、午后难得的一场美梦,以及几十年来很少离口的烧酒,春是燃烧 希望的季节,但是,对爷爷而言,春带来的不是憧憬,而是绝望。   雨是春天的常客,就像我现在是麻将铺里受欢迎的人,老板热情地招呼我, 还有好茶、好烟招待我,而心里看中的是我口袋里薄薄的钞票。不知道春天对雨 又给了什么好处。墨色的铅云从四周的山峰上压下来,有时还有一阵风打前站, 有时是猝不及防的到来。除了和我一般寨子里的孩童外,靠天吃饭的农民们是最 高兴的。只要有雨,我们就得坐在屋檐下早已摆好的八仙桌前,演算那些烂熟于 胸的算式,抄写那些不用脑袋用屁股都可以记忆的生字,思考作业并不难,最难 的是思考父亲阴晴不定的脸色中包含着我们这几日生活是喜还是忧。孪生的哥哥 想象的尽是天空之外有什么,而我留念的是天井之外有什么。的确是,理想总会 照进现实。梦想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宽,梦想天空之外的哥哥在大城市里风光无 限,而梦想天井之外的我在小城镇里艰难谋生。   对于动物而言,它们不喜爱雨,爱的是阳光,阳光带给它们温暖、爱情、还 有疯狂。每当春草萌发的时候,忍受了几个月光秃秃的荒坡和枯草的牛羊们,喘 着沉重的粗气,发疯似地啃吃那些刚刚泛青的野草、树叶甚至于竹笋。牛羊的眼 神里塞满的全是欲望,与我春节后看见的表妹、表弟的眼神何曾相似。他们死死 盯住的是舅的口袋,里面装着舅和舅母一年来以土豆、黄豆、玉米、肥猪等换来 的新崭崭的钞票。一声添犊情深的长吁短叹之后,以后的情节如同电脑病毒般在 他们之中蔓延复制。表妹表弟身着鲜艳的服装,染着流行前卫的发式,穿行在喧 嚣的城市,进出于网吧酒肆。表妹表弟对春认识更为敏感,或者更为理性,在他 们的眼里,一年只有春天和冬天两个季节。现在是他们生活得最滋润的春天,只 有当他们身心疲惫,口袋空空如也的时候,严冬才会呼啸而至。   也难怪他们,这与全球的“温室效应”有关,舅也改变了我的父亲那般年纪 的人对待自己儿女的严肃、严厉甚至严酷。我说这番话的时候,父亲正在地里割 油菜杆,他今年刚过花甲,退休工资刚好壹千伍佰块人民币,在这羌寨里,也算 是大富大贵之人,他也许从来没有想过像别的退休干部一样,早上起来跑跑步, 然后再在树荫下泡上一杯茶休养生息。他表面上告诉我说,劳动才健康,劳动才 长寿。其实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父亲在努力地攒钱,他在盘算计划着生病住院 的钱,儿女买房的钱、孙儿孙女将来上大学的钱。   我和哥哥在穿着劳动布衣服、边耳子草鞋的时候,对钱的渴望并不亚于表妹 和表弟。有众多物件也在吸引我们,比如梦想一根皮带,就可以不穿松紧裤,以 预防与同伴嬉戏时突然被拔掉裤头的尴尬;再比如一只电子表,能在早自习后为 “冲饭”提供精确的时间保证;还有喜欢上了一本课外书籍,连做梦都想拥有。 指望父亲绝对不可能。我们的眼里也充满了欲望,那时没有周六,只有周七。为 了心仪的愿望,我和哥哥早上四点起床,走三个小时山路,穿越荆棘丛生的森林, 到达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那里长满了团竹、油竹、箭竹,为了钱,我们只有 从熊猫、刺猬的口中抢食,忙到夜色苍茫,再行进五个小时疲惫地回到家中,一 路上,除了顺着暗淡月光指引的路途前进,我们闻见了春的气息,森林里是苔藓、 野花的芬芳。田地里,是土豆苗、玉米苗、油菜苗的扑鼻的清香。我和哥哥不约 而同地说起父亲那句话,人要靠自己去创造历史。   母亲之伟大,就在于任何时候都能洞察儿女心中的所思所想。回家后,母亲 忙着将竹笋倒进滚水的锅里煮到七分熟,第二日替我们背到街上卖成在我少年意 识中一笔硕大的巨款,我们得到了想要的皮带,彻底防止了裤头下滑的危险,一 只电子表为如今壮实的身体起到了巨大的支撑作用。   这些,现在想来,都应该算是春天的功劳,有春天功劳的事情被表弟表妹嗤 笑得一文不值,表弟想不通皮带、电子表能算梦想,玉米苗里能闻见春天。他在 听完我故事后的笑容里分明包裹说不完的笑料,我知道,我说怀念的春天在他眼 里是幼稚的、可笑的,就像彼此认为对方的少年同样无知可笑。但我感觉我怀念 的春天受到了伤害。   爱情不仅仅在春天只让人类分泌荷而蒙,对动物而言,春天是一年中爱情开 始又是结束的季节,由此看来,老天对人是颇有偏袒的。在一年四季,这些红男 绿女们可以在任何时候谈情说爱、花前月下。但是,对动物而言,这是一段只争 朝夕,机会和机遇稍纵即逝的短暂光阴。在那些长满青蒿的土坎上、碎石满地的 林间小路上、阳光斑驳的房屋下,可以看见成群结队四处奔走的狗和耸立着毛发 声嘶力竭勾引心上人的猫们。   少年时,爱情不给我现实的基础,大多数十四岁以上的女孩统统辍学回家。 身体瘦弱的在家洗衣、做饭、喂猪。长得五大三粗的就跟随父母整天在坡坝里种 地、薅草。教室里剩下的两个女生,一个的父亲是本校的老师,一个的父亲是村 主任。只有他们不信邪,要把千金小姐培养成飞得出山沟的金凤凰。   女生流失的后遗症在半年以后逐步显现,首先是三三两两拖欠作业的男生出 现,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的男生突然间从教室消失,跟在那些女生的屁股后面进行 土地革命去了。看着教室越来越多的空位,在同学心目中以严厉,或者说残暴著 称的老师站在操场上大骂,你们这些没出息,莫长进的东西,长大过后只有挖土 疙瘩,钻煤窑。   老师毕竟是老师,见多识广,有预言家的远见。那些没有长进,被春天狗或 者猫的气息所勾引的男女生们,现在都成了有两个孩子的父母。年轻的父亲们怀 揣致富的希望,每当春天刚到,就三五结队的前往山西、河南的小煤窑。年轻的 母亲们则拉着大的,拖着小的,在家里期盼等待。许多时候,父亲们在寒冬过后, 拿着或薄或厚的钞票,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还有个别被老师咒骂过的人再也没有 回来,魂魄变成了一捧骨灰和更厚的一叠钞票回到故乡。在妻儿们呼天抢地的哭 泣声中完成了爱情的谢幕。年轻的女人终究熬不过成熟身体的煎熬,半年不到, 就又找到新的爱情的归宿。   十五年前的春天,好在我的父母没有在同一个寨子里为我和孪生的哥哥每人 物色一个早就辍学,或者在家里,或者在地里的“娃娃亲”的女生。要不然,他 们今天走的路我必须要经历。那时我和我孪生的哥哥无数次抱怨父亲的刻薄,看 到别人每到端午、中秋的时候,整个背兜装满了粽子、月饼,还有烟和酒,跟随 同样年纪的女同学去拜节。偶尔要好的朋友告诉我和哥哥,送节还得到了十块钱 的打发。我就想到和哥哥一起上山打竹笋的艰辛,心里不由涌起无尽的难受,既 责怪自己只顾读书的迂腐,也怨恨父亲吝啬的刻薄。只有老师抚摸着我们的头说,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那时认为这是最浅薄的安慰,是老师惧怕 学生全部流失而采取的一种怀柔政策。好在爱情那时不眷顾我、哥哥以及另外五 个同样遭遇的同学,我们才得以从山村走出来,看见更加广阔一点的世界。现在 我最不愿见到的动物就是狗和猫,我在想,在我们都青春年少的春天,如果不是 因为这些低等动物发情的勾引,我那偏僻的羌寨,应该多走出许多才俊啊。   我的爱情最终还是在春天降临,那时我已经25岁了,在一个最偏远的村小呆 了五年。师范的女同学很多在刚出校门后就被一个又一个工作条件优越的男人们 预定一空。只有同班一个最文静的女生,被我几乎矫情的文字所吸引,暂缓了谈 情说爱。她的七大姑八大姨、四大舅五大叔踏破门槛要给她介绍对象,以求能在 谢红媒的时候多吃两个猪头。好在她坚忍不拔,虽没有江姐那般坚贞不屈,至少 顶住了多重压力。当她的亲戚们知道她把丘比特投向我时,一个个差点笑背过 气。但是她毫不气馁,一个人不气馁具有好的意志品质,而一个人冒险把爱情押 在大家都不看好的目标上时,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投资意识。所以,我的妻子 现在最满意的是她看中的是潜力股,最终会增值的。妻子让我明白了爱情更深的 内涵。所以现在我开始学习炒股,那才是真正考验智商和情商的力气活。   我的表妹和表弟对我的爱情高唱赞歌的同时,他们表现出更多的博爱情怀, 表弟刚刚十九岁,才谈了三个女朋友,和表妹相比,差距十分明显。表妹只有十 七岁,就谈了六个男朋友,让我想起了三国的开场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 让我想起了年少的春天,那些在田野里、房屋前后奔走的狗和猫们,在人和动物 之间,究竟谁进化得更快,更彻底呢。   最后一片枯萎的槐花飘落在尘土里。爷爷斜靠在墙角,酒精把他的脸刺激得 通红,父亲还在地里劳作,儿子就在槐树下跑来跑去,我看见夕阳正要落山。春 天要消逝了,我却无动于衷。 ◆             从客里山来的孩子                ·叶耳·   母亲在电话里说,她到了深圳。电话是小姨妈打过来的,母亲是十月九日深 夜到了石岩,那是深圳关外的一个街道。   母亲来了深圳。这是我的意思。一直想让母亲来一趟深圳,她一直空不开 身。这一次,她终于来了!我很高兴!   母亲把家里的母鸡捉来了三只,带来了四十一个鸡蛋。一瓶酸辣椒酱。一大 袋落花生。姐姐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做了几双小布鞋托母亲带了来,还为她做了一 双毛绒布鞋。母亲也买了鞋子和袜子。带来的还有零碎家常干腊食品:腊豆角、 腊菌朵、猪油、辣椒粉、腊猪肠、腊红薯片等。   母亲是瘦小的。母亲的头发又添了许多的白发。母亲一到我这里就用客里山 的方言很气壮地讲述她的到来。一些问题让母亲变得年轻了一些,也让我觉得温 和。   我带母亲去理了一个发,染了头发。花了六十八元钱。理完发后的母亲一下 子年轻了十几岁。看上去不再像一个六十八岁的人了,而是像一个才近五十岁的 人啦。给母亲理发花了半个上午的时间:洗头,修剪、吹发、染发;按理发程序 本来洗完头还要给母亲按摩的,但母亲拒绝了。母亲露出缺了席的牙笑着说:冇 要按哩!在她的辞典里,理发就是理发,是单纯的,哪有这么多的名堂。母亲怎 么也想不到,理一次发,花掉了我几十块钱。母亲说,怎么这么贵啊?差不多可 以买半担粮食呷了。末了母亲又说,哏,早知道这么贵,就别给我理了。我问母 亲,在家里理一个发现在是多少钱?母亲说,三块钱。   逛超市时,我带母亲乘电梯。母亲一生都没见过这种自动就能把自己带到楼 上的玩艺。母亲的脚不敢上前,那像水流一样的电梯总是流动的。我试验了几次 给母亲看,母亲才鼓起勇气一脚就踏了上去,手却紧紧地抓住扶梯不松劲,但身 子却是向前进的,我叫母亲把手松一点,人才能自如地上楼。母亲把手一松弛, 人就跟着上去了。母亲又把她那缺了牙的嘴张开来笑。呵呵呵。   三哥听说母亲来了,特意请了假从另外一个街道来看母亲。三哥给母亲买了 一身衣服和鞋子,拿了五百元钱。三哥在光明街道的一个木器厂上班,从早到晚, 还要长期加夜班。干的是苦力活,也是很不容易的。三哥的头发也越来越稀疏了, 这与他长期没有很好的睡眠有关,与工作的压力有关。   大哥和二哥也分别来看了母亲。我的三个哥哥都在深圳打工。他们都在最底 层里深居简出,为自己的命运加班。这清苦的生活像一枚细细的银针,渗入了这 无尘的想象里,渗透了他们的病痛哲学的根。   大哥和二哥的工资加起来才一千二百多块。还要起早贪黑地忙碌。大哥和二 哥都没有发工资,大哥跟同事借了两百元钱给母亲。大哥觉得有点愧疚,嘴里不 停地重复着这句话:要等我发了工资就好了。二哥来看母亲是请了两天假的,这 两天假里只有一天的时间是属于母亲的,因为二哥还要把另外一天的时间给予远 在几十里路远的二嫂,二嫂在东莞市的一个小镇上打工。二哥提了一个大袋子到 了我这里,袋子里装着一些奇装异服。还有一个小塑胶袋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西 红柿。(这些西红柿都快有点烂了,可能是临时在路边小摊上买的处理价的柿 子。)二哥说,这些衣服是一个老画家送给他的,是老画家的老婆平时穿的。 “都是上乘的布料,都很新哩!”二哥随手从袋子里掏出一件看上去很新的衣服 给母亲看,“你看。”母亲布满好看的皱纹检验着二哥递过来的衣服。那份神采 让我想到了上帝给予生活的隐语。二哥没有吃晚饭就告别了母亲,他还要赶着去 东莞二嫂那边。临走时,给了母亲五十元钱,这五十元钱都是十元一张的。二哥 说还没有发工资,身上一个家业才两百块钱,还要去看二嫂,听说她生病了。但 二哥走到楼梯口又折了回来敲我的门,说是怕身上没零钱坐车,抽出一张百元的 票子喊母亲过去拿,叫母亲把那五十元零钱退给他。这样一来,二哥身上只剩下 一百块钱了,等他七折八扣到了东莞二嫂那里,身上基本上就没有多少钱了。二 哥的这一个细节让我看在眼里,心头一紧。这个内心藏善的男人,他用一种无比 笨拙的方法在修补着一个孩子对于母亲的关怀。我的心只是在那一刹那间,回到 了青黄不接的故乡,那青灰的瓦房下,那高过墙壁的狗尾草,那代表无限可能的 恩泽的山和水,还有阳光下浇淋的万物。我的眼里有一种翡翠的绿漫上来,加深 了我所有的想象的颜色。   我在沃尔玛大超市给母亲买了衣服和其它的东西。   我得让母亲在这里感到温暖!哪怕我越是多么艰难。   母亲说,她呆几天就回家。我说,先住下来看看再说。我带你到处去看看, 看看深圳与家里的不同。我知道这一次母亲出来后,以后出来的机会就少了。因 为母亲已越来越老了。   在这个精彩的城市,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讲述母亲的欢喜。还有她神气的表情。 在像森林一样的公园里游玩时,我给母亲拍了很多的照片。有一张经典的照片是 我故意让母亲这么做的:我让母亲戴上了我的能看到眼睛的墨镜。站在足球场旁 摆了一个POSE,我“咔嚓”一声,就拍下了一个很酷的老太婆。她的表情和姿态 让我笑疼了肚子。这时,有一架飞机正清晰地穿越我们的头顶,(这里的飞机有 时飞得很低,看上去很庞大。)母亲抬头看到这个金属的庞然大物出现在头顶, 激动地说:哪。飞机飞机。母亲的声音渗透了乡下人的泥土气息,让过路的人都 投来了难以避免的微笑。我从母亲的兴奋里看到了她身心健康的另外一种力量, 这是一种藏在劳动里的幸福。会飞。   我说过,只要母亲来深圳,我就一定要让母亲在深圳好好看看。   我带母亲先去了大梅沙大海边,看到了海,母亲联想了很多。母亲说,这海 怎么看上去越远越高,像座山一样。母亲看到这到处是柔软的细沙,忍不住捧了 一捧在手心。像个科学家一样研究了好一阵,后又撒了回去。我带着母亲沿着海 边走了一圈。母亲说,这海真是宽阔哩。这海里的水会流到哪里去?海那边是哪 里?我告诉母亲说,海里的水会流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还会流到外国。海那 边是香港。   遥遥的,那无边无际的不可企及的大海啊,无数的方向都是不可确定的道路。 母亲又怎么知道,在辽阔的海平线上,那些像每一座山的远方就是我们每一个虚 构的城堡。在宇宙的浩瀚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朵浪花,在人生的大海里遨游。 在深蓝色的宁静里飞翔。朝着我们怀抱梦想的光,自由而孤独地飞翔。   母亲就是这大海里一条宽阔的路。   我还带母亲见识了深圳最高的大厦:地王大厦。位于深南中路。高四百二十 米,共六十九层。是全国第一个钢结构高层建筑。看到这么高的楼,母亲嘴里一 直“啧啧啧啧”个不停,啧啧,别个楼好高哩!   回来时已是华灯初放的晚上了。深圳的夜晚是美人的。我们沿着深南大道一 路返回。到世界之窗。母亲又发现了许多的秘密。看到那朝天喷出的七彩的水花, 母亲问这个是用来干什么?我说,用来好看的。母亲又裂开她那缺了牙的嘴笑了 起来,嘴里重复道:啧啧,用来好看的。   深南大道沿途的灯红酒绿和温馨的霓虹灯夜景,让母亲赞不绝口。母亲说, 当真是深圳哩,照一夜电不晓得要照多少钱哩。啧啧,不得了。   母亲重复发出的“啧啧”声,让我从身体上感受到了这种声音的磁性和温馨。 我能联想到幸福正在以一种珍贵的速度抵达母亲的内部。抵达她隐匿太久的秘密。   在家里,我就听说母亲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了。我一直叫母亲去医院看看, 母亲说,没事的,我不是每天都照吃两碗饭嘛。我知道,母亲对她的身体总是自 信的,因为这种自信,使她一直和家里的植物一样,健康地生活着。   来到这里后,母亲在我的引导下才答应去医院看医生。去医院的路上,母亲 还是坚持她的看法:没病看什么,浪费钱啊。我带母亲去了深圳市第八人民医院 看了内科,做了检查。母亲的话没人听得懂,她讲的是地道的客里山方言。我只 好给母亲做了翻译。母亲说一句我重复一句,医生问一句我也跟着问一句。我用 的是双语,在这个城市,母亲只能通过我的语言才能够准确地认识她自己,包括 她的身体。   检查结果出来后,我才知道母亲原来一身是病啊。母亲身体里有无数个她忽 略的答案。病历日志栏写着:颈椎病、脑血管弹性减退、胃病、风湿病、贫血等。 有这么多病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她操劳过度,缺少休憩。   这些散发药味的文字,像我小时候见到那柄银亮的剃刀,一不小心就剃伤了 我的泪水。这锋芒的剃刀此刻在我的眼前晃动着记忆深刻的银亮色。它会不小心 划伤母亲吗?许多警惕和逃避的问题汹涌而来,站在我并不强大的幸福出口。我 迟到的母亲她是否意识到了疼痛?我看到了一些细小的声音在我的体内孕育成一 粒忧伤的种子。   医生给母亲开了三天疗程的打针(点滴)药和其它口服的中成药等。母亲这 一次花了我不少的钱。我的心情也很沉重,出门在外,我一直靠自己微薄的力量 独自一人打拼生活。我没有上过多少学,没有文凭,没有专业的技术,我惟一能 养活自己的就是靠这一支小小的笔。我廉价的文字在打发我珍贵的青春,思考我 整个青春的梦。我能心里不烦恼吗?我心里窝着的火以一个正当的理由表现了出 来,我说,叫你在家里不要干活,不要太操劳,你不听。现在好了,你花了这么 多钱,你心甘了。你喂那些猪干吗?你种那么多落花生干吗?你做这些值几个钱? 你看,你这一下就花足了你辛苦干出来的那些钱了。咳——母亲知道我也是挺不 容易的,一直没有吱声。   其实我烦恼的不是母亲,而是我自己在生活里的弱小。   我去窗口划价交费时,母亲从身上把那些卷成一团的百元人民币想给我交。 我知道这些钱都是我那些亲兄长和亲戚给她的。我挡回了她递过来的手,她把钱 捏得很紧。我说,不用了,你拿着自己用吧。我知道母亲刚才的心情。这个瘦小 的女人,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疼痛。我强忍住眼里的泪水。   晚上给父亲打电话,他身体近来也不好了。也在家里打点滴,叫母亲早点回 家。母亲说,她去医院做了检查,打完三天点滴针就回家去。父亲已经八十二岁 了,离不得母亲。母亲打老远来一趟深圳是需要下决心的。我怎么样也得让母亲 感到快乐!   那天早上临时有事我要出去一趟,我让母亲一个人呆在家里。本来不用多长 时间的,但因为路上塞车,我一个上午都不能赶回。而母亲连早餐还没有吃的。 她从来没有使用过煤气和电锅煮饭菜,更不会去外面买菜,她一句普通话也不会 讲,谁知道她要买什么呢?就算她买到了菜,她还认得回家的路吗?这里房子可 不像家里的房子,都是一个模式的。巷子又多又一个样,转几圈就晕头转向了, 不迷了路才怪呢。我赶紧在车上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要晚点回家,你饿了吧。 母亲很阔气地说,我不饿哩,莫要紧的,等你回来。   到了楼下,我忘了带钥匙,按门铃。门铃响了很久都不见母亲开门。只好按 别人家的门铃把大门开了,才得以进得自家门口。我在门口用力敲门,母亲在家 里听到了,帮我开门,但就是开不了。我一步一步地教她操作,她才好不容易学 会了开门。我说,这些都不会啊。母亲说,这城里的门怪得很,太麻烦了。我只 好一脸苦笑。连过马路也让母亲摸不清怎么一回事,怎么车突然就停了呢?我就 跟她解释红绿灯和人车之间的关系。但说了半天她还是弄不清红和绿之间的关系。 不过,这对于母亲来说,弄清确非易事。弄清了也没多少作用。因为在那个遥远 的客里山,连一条像样的公路也没有。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个在客里山无比强大的母亲,来到了城市她却成了一 个孤独的“孩子”。她对于城市一无所知。对于这里的一切是陌生的,也是不适 的。因为生活在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是敌对她的,她会让城市给出她太多的警惕, 她的举动会让这个城市备受关注,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敌人”。   只有那个让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客里山,才是她自由呼吸的天空。那 里有她熟悉的语言,亲密无间的土地、蔬菜,同甘共苦的战友父亲。那里才是她 的城堡。那里没有她的敌人,只有她的战友。父亲是她唯一考验时间最长的好战 友。那里的植物和土地,以及那些活动在天空之下的动物、昆虫,汗水都是母亲 的战友。   母亲舍不下父亲,在这里停留了十几天还是回家了。母亲回家的那天是早晨, 从来不叫嚷的母鸡,那个早晨在母亲临走时,拍着翅膀咯咯咯地喊了起来。声音 从窗口传得很远,好像在叫:哥哥喽,回家咯。哥哥喽,回家咯。   我这才发现,这些被母亲从家乡带出来的母鸡也是熟悉她的,原来它们也是 母亲最好的战友。 ◆               我的恋爱                 ·聂尔·   1983年7、8月间,我从师专毕业刚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母亲突然被查出得了 癌症。当时的情况可以用托尔斯泰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开头的那句话来 描述:我们的家里一切都混乱了。我父亲流泪不止,并时时发怒;我母亲躺到病 床上,卸掉了她在这个家庭里首要的责任,只睁开空洞的双眼望着我们;我的姐 姐哥哥们的家里每家抽出一人随父亲赴太原为母亲治疗,谁也不知道治疗的时间 会有多长,以及治疗的结果会是怎样;我一个人留守在父母的家中,时时接收着 来自太原的关于母亲病情令人不安的消息,再向各方面加以传递。   当母亲的治疗渐入轨道,最初的恐慌不得不转为相对的平静之后,太原方面 传来的消息竟然主要地集中到了关于我的问题上。我母亲表示,她必须在生前看 到我结婚生子,否则她将死不暝目。家庭里几十年的秩序本来是由我母亲传达和 贯彻我父亲的圣旨,现在反过来,我父亲成了我母亲愿望的忠实践行者。与我母 亲几十年来对他的指示的执行情况有所不同,我父亲将要丝毫不打折扣地执行我 母亲的指令,也就是说,他真的要我在最短时间内结婚。他一点也没有打算要劝 说我母亲稍稍改变一下她躺在病床上所产生的昏乱的想法,相反,他认为只有完 全彻底地落实那些想法,才能有助于我母亲病情的缓解。这当然只是出于对癌症 这种病的极大的误解。但对这一问题我本人也是要等到很多年之后才能有所认识。 我们当时的认识水平是,我们相信,如果一个病人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他的病 情就会好转甚至消失不见。这里面的道理是这样的:既然疾病是人的希望的反面, 当希望大踏步进逼的时候,疾病自然就不得不退却。这样,我的婚姻问题就成了 对我母亲的治疗方案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无疑打乱了我在师专读书期间所形 成的,对于自己未来婚姻的一个初步的规划和设想。我的规划可以分成两个句子 来表述:一,我要在28岁以后才结婚;二,我要在遇到相爱的人时才结婚。现在 我才22岁,离开遥不可及的28岁还有漫长的6年(在那6年之久的时间之路上会遍 布着多少人生的机遇呵!),我还没遇到一个爱我我也爱她的姑娘。我理所当然 地认为我的家庭所制订的关于我的问题的决定是不可行的,是荒唐可笑的。   但是,我父亲在一次从太原回来与我单独进行的谈话中(我怀疑他那次回来 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那次谈话),决然地向我表明了他的原则。他说,一个人的婚 姻不单单关系到,而且不主要是关系到他个人的幸福。婚姻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它应该服从于家庭全局利益的需要。我母亲的健康目前就是我们家的最大利益。 我惟一的选择就是无条件地服从这一需要。我父亲的这一说法听起来严丝合缝, 无法反驳。但也只是听起来如此,实际上,即便不越过我父亲自制的逻辑边界, 我也仍然可以提出反对的意见,至少我可以提出谁都无法回答的疑问:如果我服 从,果真会阻止癌症的进攻吗?如果我不服从,我就一定成了癌症的同谋者吗? 但是,这个问题也同样可以由我父亲反过来质问我:万一我母亲的健康恶化,甚 至生命逝去,我能提出什么样的证据来证明自己无罪?证明自己不是癌症的同谋? 另外,我还可以作退一步想,我父亲对我的要求,无异于给我指明了一条事先就 可以脱罪的道路。想到这一点,我只有保持沉默。而沉默就是同意。   这样,一个介绍对象的过程就正式开始了。我母亲的部下,我父亲的部下, 我们家的亲戚们,全都纷纷介入到这一过程中。我在其中的难堪一点也没有引起 人们的关注,我的愿望和想法被有意地加以忽略,仿佛这是一件与我无关的工作 似的。有时是我被领到别人家里,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坐到一张八仙桌的两边,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与她进行简短的交谈;有时是一个姑娘被带到我家,在所有人 满怀希望的目光注视中(虽然大家都故意地离场了,但他们把目光留下来),她 低下头表示出她应有的羞涩;更多的待选对象是在言谈中被反复地提及,以要求 我对一个未曾谋面的姑娘表明自己的态度。所谓介绍对象主要是介绍对方的家庭 条件,至于她们本人则一律被说成是“一个很好的闺女”。我的既定策略是,无 论如何我每次都说“不”。我想拿这个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让他们灰心。但我母 亲的一个高个子,大圆脸盘,看起来有几分厚颜无耻的男性部属竟然宣称说,他 将把这项工作永无休止地进行下去,直到我不再说不。这引起了我的担忧。   围绕这件事情,甚至形成了一个竞争和博弈的局面。我父亲和我母亲的下属 们,我母亲与我父亲两方面众多的亲戚,构成竞争的各方。谁能够介绍成功,谁 就是在关键时刻对我们家做出重大贡献的人,他就有理由希望在日后获得回报。 或者,哪怕没有任何回报,只要能把一个未婚青年变成一只翅膀低垂的沮丧的笼 中鸟,这就已经是一个绝妙的回报。当然,上面这一点只是我的猜测。其中,我 的姨姨们与我的姑姑们的竞争关系最为明显。我则像一个傻子一样站在人群中, 我被他们期待着脱口说出一句他们一直在教我说的话。但因为我是傻子,我一直 说不出那句众人期待的话。我说出的所有别的话,因为不符合需要而统统被否决 了。一旦我说出符合需要的那句话,它就将被变为永久的铁一般的事实。这有点 类似于我国的司法调查,一旦嫌疑人承认他是一个罪犯,他就真的成了罪犯,在 他的供认之外并不需要有任何别的理由。但我当时并不像现在这样清楚,我不知 道一个永久的牢笼已经张开口在等待着我的进入。我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偶然的 恶作剧,很快就会落幕的。我以为随着我母亲健康状况的稳定,一个对于人性的 正常的理解将会恢复起来,我头顶上的天空仍将是一片湛蓝。   事实当然不像我所希望的。我的压力在与日俱增。我快要成了一个不顾母亲 死活的没心没肺的儿子。有一次我父亲又从太原回来,看我在家里招集了一群乌 合之众围着电视机,兴高采烈地在看《霍元甲》,他脸上布满的乌云立刻增厚, 仿佛马上要滴出水来。我知趣地关掉电视机,赶走那帮乌合之众,心中充满无限 的内疚。我在内疚中寻思,既然母亲的疾病已经取消了所有的欢乐,我就不应该 指望有任何意外的爱情降临,因为爱情也是一种欢乐,是一种更大的欢乐。我设 想,如果父亲刚才看到的是,我正在与一个女子喜笑颜开地谈情说爱,虽然那是 符合家庭利益需要的,也是符合他的要求的,他还是照样会愤怒,因为我已经没 有独自快乐的权利。我终于醒悟到,寻求一个可以与之结婚的对象,只是尽一个 儿子报效父母和家庭的义务,与那个儿子本身的快乐和利益并无关系。于是我决 定,我将迅速地找到一个姑娘,跟她结婚,生下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将围绕在虚 弱的母亲膝前,日日给她带来安慰。我这样想的时候,觉得自己挺悲壮的。这真 是和平年代难得一遇的一个自我牺牲的机会。   事有凑巧。随后几天,我在回老家玩耍时,在小姨家遇到了她提起过多次的 那个姑娘。她是去别的村子路经位于村口的我小姨家,进去绕一下。听到小姨喊 她的名字,我明白了她是谁。但我最初看到的只是在院子里的阳光下一闪即逝的 红衬衫,我也听到了她的说话声,但没有听清她跟小姨说了什么。小姨把她送出 大门外,然后进到屋子里跟我说,那个姑娘去外村有点事,回来时会再来,到时 我要好好地看一看她。我等了她大半个下午。我的眼前不时闪现出那件模糊不清 的红衬衫。我想象着包裹在其中的那个具体的女子,她一会就会进到屋子里来。 我好像觉得自己有几分焦急地在等待着有她出现的下一个时刻。在我觉得她已经 不会来了的时候,她才出现了。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居然不是我所想象出的一种羞 怯。她只是站在屋子里跟我的小姨说一些家常话。我不跟她说话时,她不看我。 她的站姿和她说话时的样子,似乎显得率性而又从容。她在回答我问话时脸上就 露出笑容,那似是一种宽容的嘲笑,就像村子里的妇人们惯常对待外乡人的态度 是一样的,因为她们觉得外面的世界是不可信的,是奇怪的。我突然产生一个浪 漫的想法:我就是外部世界派来的征服她们的一个人,如同远方来的水手征服异 国海岸上的妇人们是一样的。我真的就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一样,有点为那 神秘的笑容所迷醉。她的脸是白皙的,看不到乡村阳光曝晒的痕迹。她与我同岁, 也是22岁。她也正是一副22岁姑娘的模样。天色已经晚了,我还得回城里,于是 我便向她和小姨告辞了。小姨追我到大门外,问我对她印象如何。我说下次再说 吧。但我已经在心里琢磨着我何时再来。   事实是,从几天以后开始,县城与我老家之间的那条35里长的公路成为了我 短暂的爱情通道。我将不时地往返其间。我的爱情季节将持续一个秋天再加一个 冬天。我每次下车以后,需要穿过一个繁华的集镇,再走过一个街道整齐但却并 不容易走的村落,才能来到西阁外我的小姨家。姑娘的家就在那个集镇上,但我 只是在路过时瞅几眼,并不走进去。我来到小姨家,让小姨去把她叫来。我们一 般只在小姨家会面。这是因为在谈婚论嫁之前,双方家庭都只承认这是一种非正 式的往来。只有到开始了正式的来往,才可以踏入对方的家门。我每次瞅见她家 那个低矮,破旧,黑暗的门楣时,我都觉得只有那里才是我的爱情圣地,我的小 姨家只不过是一个中途的阵地,迟早是要放弃的。   我在小姨家宽敞明亮的堂屋里独自一人等待着。一般要等到一两个小时,或 者更久。经常是小姨一个人先回来告诉我,说她要过一会才能来,于是我继续等 待。到她的身影终于闪进小姨家的大门,我的狂喜便在那一瞬间达于顶点。她跨 过门槛,走进屋子以后,一个高潮平台上的欢乐进行曲便开始演奏了。   这时候,小姨就借故带着她的孩子出去了,而小姨夫不知为何总不在家。这 样,空荡荡的明亮的大堂屋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相对而坐。乡村里惯常的寂静, 寂静中突然响起的鸡鸣狗吠,院子外面偶尔传来农家主妇们互相打招呼的说话 声,都为难以突破的交谈增加了本不应有的凝重氛围。我费尽心机地试图打破这 一氛围。但她却总是显出一副坦然而无谓的神情。她好像既能洞悉我的想法,又 完全不把那些想法当回事。隔着八仙桌,我故意大胆地盯住她的眼睛,跟她说话, 企图引起她热烈的反应。但这一目的似乎从来就没有达到过。那时候,我都跟她 说了些什么呢?我好像说的都是我在三年师专学习生活中积攒起来的话题,它们 都是与书本有关的话题,有时候我也夹杂进一些我对乡村习俗的自以为是的嘲 弄。我说后一点只为的是在与她的谈话中占有某种优势。但她的所有应答,似乎 都已经预先写好在她狡黠而好看的两只眼睛里面。她总是漫不经心地瞥我一眼, 转而又望向别处。有一次,她居然发现有人在窗外向里窥望。她笑一笑,说,那 是谁呀!窗外响起轻的跑步声和压低的笑。这时她再看我一眼,似乎是告诉我, 可以继续说下去了。我为刚刚发生的事情表示大为惊讶。她却只是淡然一笑。   当天快黑的时候,小姨就回来了。她故意把大门弄得哗啦啦响,然后才慢腾 腾地走进来。她跟小姨说几句家常话,就要告辞回家了。一般总是这样的。这时 候我总是吃惊地发现,她在与小姨交谈时,她眼中狡黠的光消失了,她就像突然 之间打开了她心灵的又一扇窗户,这使得她光洁的青春的面容回到一种日常的诚 恳的表情。她们所说的那些话,如同小溪水一样,流畅,明快,几无障碍。我很 难想象,那些日常的会话,它们已经被重复了千百年,为何在妇女们那里能够始 终涵有一种恒定的激情。我奇怪地看着她们说完最后一些话。小姨把她送出大门 外。我站在屋内,透过窗外的暮色,看她美好的身影消失在宽敞的大门的一侧。   深秋时节,我们订婚了。这意味着我可以去她家里了,她也可以来我城里的 家了。我母亲还在太原治疗,家里还只有我一个人,但不知为何,她来我家时总 是伴有乱哄哄的一堆人,我想这是因为我的亲戚,朋友和邻居们的好奇心。这 样,我就只有在人群中观望她。她果然不是一个羞怯的姑娘。她有着一种出人意 外的简炼的大方感。她似乎已经要负起一个家庭里的女人的职责。这让我既感动 又佩服。她似乎从来就没有过恋爱中的那种幸福而又痛苦的惶惑,正如那些时候 燃烧在我心中的那种情感,她直接就到达了预定的目的地。这让我一度曾经怀疑 她是否懂得什么是爱。   有一天,我把我最好的朋友带到她家里去。我们在青年时代应该都曾有过那 样的感受,就是如果我们的朋友恋爱了,我们对他是不放心的,因为我们大家都 是缺乏经验的,而女人的神秘是任谁都无法捉摸的。同时,我们的幸福也是需要 别人来分享的。于是,我的朋友随我乘坐摇摇晃晃的破旧公共汽车,来到了她们 家。已经临近冬天,屋子里生起了炕火。炕火就在临街的窗下。屋子里比较暗。 我们三人围坐在火炉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外面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们。后来她就在 我们所围拢的那个火上为我们做饭。我看着她做饭。我的朋友也看着。她不够熟 练。但她表示,以后会熟练的。这一表示令我的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我的朋友看 看我,又看看她,无耻地笑出声来。但她并不在意。当我们坐上回城的公共汽车, 我的朋友对我说,真是奇怪,那样一个镇子,竟然特意为你留下这样一位姑娘。 他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姑娘不应该是在那里养成的。但她却就是那里的。不过她 很快就会来到城里,来到我的生活中。她会离开那里,进入到一个新天地,而且 她会很好地适应一切,正如她已经表现出的那样。那时候的我,把爱情想象成一 个绵延无穷尽的过程,而婚姻只不过是其开端而已。   但我却至今还没有吻过她。在小姨家,有几次我试图那样做。她并不躲闪。 她只是闭住双唇,令我无奈。不过有时她僵直的身体向后仰去。当我放开她,她 庄重地坐好,重又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有一次,也是在小姨家,是一 个晚上,村子里放着电影,全村人都在村中央看露天电影。我等着她来。她竟然 带了一个姑娘来了。那个姑娘很能说话,大有喧宾夺主之势。她却只是始终微笑 着。不知她是笑那姑娘,还是笑我。我问了外面放的什么电影,然后开始嘲笑农 村居然还在放这样老掉牙的乏味电影。她和她带来的那个姑娘都没有反驳我。她 们只是有时狡黠地对望一眼,然后就同时笑起来。面对她们,我的确成了一个来 自异国的水手。我和我想要勾引的女人们,我们以对对方的无知来互相加以理解。 这种相互间的吸引,只是一种空茫而微妙的爱。它建立在某种时间和空间的差异 之上。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置身到了无比宽阔的爱域。我们近在咫尺,却仿佛 隔着一个世界向对方走来。这令我非常激动,并充满了憧憬之情。   我的爱情存在于一块有待唤醒的处女地上。而我所爱的姑娘就坐在我的对面, 她以村后面阳光下空阔山谷的宽容包涵住我对于未来的无伤大局的种种想入非非 的小念头。不知我当时是否想到《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的妻子吉提。事实上 她就是吉提。我却是一个比列文要坏得多的人。我宁愿自己是一个渥伦斯基。但 我仍然为她是吉提而感到高兴。   我的情感随着寒冷冬季的来临,反而燃烧得越来越旺了。我母亲的治疗告一 段落,全家人都回来了。母亲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但我父亲仍处于惊恐之中。 我的事情被异常紧迫地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这当然也是我所乐意的。但是,我开 始产生一丝担忧。结婚是一项非常具体的事务。在这样的事务中,无论怎样的爱 情都是被排除在考虑之外的。两个家庭通过媒人在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紧急磋商, 为的是要在春节前后就把事情迅速地加以解决。很多事情就是在这种时候被毁掉 的。我虽然年青,却已经见过一些。我觉得这样的事情应该不会降临到我头上, 但事实证明我的这种侥幸心理是多么的不切实际。就在我又一次去乡下看她时, 她却正好进城了。也许她是找我去了。我们走岔了路。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我 住到小姨家,等她回来,好明天再见面。但就在这天晚上,我父亲乘坐一辆吉普 车,带着一伙人,突然降临。他对我说,婚事已经告吹,我必须立刻跟他回家。 我至今记得,在小姨家门前那可怕的黑暗中,父亲像一个战地指挥员一样,身旁 围绕着憧憧黑影,他站在中间,挥舞着手臂,连续两三遍,发布他的同一条命令。 他是那样的坚决而无情。当我嘟囔着说出一两句话,想要挽救我那才刚刚开始的 爱情时,父亲说,那就只有一条路,断绝家庭关系。   第二天上午,我没有起床。我用被子蒙住自己。我觉得太阳掉落,天地一片 黑暗。我听见我母亲挪动她虚弱的脚步,走进我的小房间,走近我的床前。她想 要掀开我的被子,我不让她这样做,我紧紧地裹住,我把自己裹在黑暗中,不许 放进来一丝光亮。我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有在听。但我仍能 听得到她在做过烤电治疗,声带被破坏之后,她所能发出的那种喑哑,微弱,断 断续续的声音。我母亲像我父亲一样都是革命老干部。也许母亲比父亲多保留下 一些人的柔情,但在表现她的柔情时,她僵硬的表达方式会把那柔情破坏殆尽。 实际上他们是完全一致的。他们绝不会向人的情感让步。他们面对自己的情感, 也是这样的态度。这是因为,情感是没有任何社会价值的,因而它是一种应该被 普遍地加以克服的东西。人们不应该有情感,只应该有特定情况下的需求。人怎 么会对情感有需求呢。这就是他们的信条。   但是,当一个身体虚弱的母亲站在她儿子的床前,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此 情此景已然构成一个可以唤发出情感的空间。因此,一阵沉默过后,儿子在被窝 里失声痛哭了。他缩着身子,剧烈地抖动着,起初他还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后来 他就大放悲声了。他本是一个从来不哭的人,但这不等于他没有痛苦。此刻他就 在把二十二年来积攒的痛苦,像放掉一池湖水一般,打开了下水道的闸门。这是 出乎母亲意料的。她说了几句鄙夷的话,就离开了。   二十多年后。又是一个萧瑟秋冬之际。母亲在前一年离世。现在父亲也不在 了。葬礼在乡村举行。就是那个曾经的一闪即逝的温柔乡。这时候却是死亡。是 二十多年时间的尘土将春梦掩藏。   送葬的队伍停在村落与集镇之间的那条河边。河流早已干涸。裸露的河床上 没有任何回忆和秘密可言。送葬的队伍停下来,是为了让八音会尽情地演奏,以 表示死之剩余,并非荒凉。   这时候,她走了过来。她从时间的另一头来到我的眼前。我惊异地把她认出。 寥落星空上的两颗星不期而遇在暗淡的黎明时分。时间没有宽恕我们中的任何一 个。她手里牵着一个儿子,怀中抱着另一个。她的两鬓已斑白。我的身上穿着凌 乱肮脏的白布孝衣,头上裹着一块烂麻片。谁也不会把我们认出。只有我们还能 相互认出。她流出了眼泪。她曾经美丽,狡黠,深不可测的双眼,流出细小的泪。 不等我看仔细,她一转身就走掉了。   八音会奏响着天地间的音乐。送葬队伍沿着干枯的河床继续移动。   坟墓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只需拐一个弯就到了。 ◆               食人鸟                  ·钟雨·   旺叔给云谷寺送佛香回来,顺便给旺婶买了顶斗笠,说,以后出门就指靠它 了。防着点总好,那该死的黑头鸟早上没来啄你吧?   没来。我把门关得紧紧的呢。旺婶边说边接过斗笠戴在头上,宽大的帽檐将 她的脸遮去了一半,露出的一半被斗笠映成墨绿色。旺叔瞅瞅她说,实在不行, 我们就报案去吧,也许公家有办法对付,真是遭不起这份罪了。   唉,报什么案,我们悄悄搬走算了,勐牛又不是养不起咱俩。旺婶把柜头的 一副套袖取下来,套在手腕上。这是三十年前养蜂时的装束。旺叔觉得这打扮很 是怪怪的,就说,看着像个养蜂婆。   养蜂婆,养蜂婆,能回到那时倒好了。旺婶嘟囔着,提了菜蓝到菜地摘黄瓜 掰玉米棒。捻香厂十多个工人的午饭,都是旺婶自己做,为的是省下一个人工。 旺叔打算挣够了钱,老俩口再到深圳跟勐牛一起住的。勐牛读完博士就去了深圳, 在政府部门工作。现在有房有车,什么都不缺。旺叔电话里说那里都是年轻人的 天下,要我们去做甚。勐牛说,深圳缺的就是老人。一个没有老人的社会,也是 不和谐的。要是奶奶还在有多好。勐牛的父母才五十六七岁,还算不上真正的老 人,所以他想起了奶奶。他是在奶奶的佛香中熏大的,遇事都把奶奶放在头里。   旺婶在这块地里转了几圈,见各种菜蔬长势都不大好。黄瓜瘦得只剩下了皮, 蒂儿还是死死地结在藤上,旺婶瞅了一个去拽,没拽下来,却摇下几只小虫子落 在新斗笠上嘭嘭响。玉米的衣子也枯了,棒子上的谷粒像八十岁老人的牙,东缺 西残的,一点也不齐整,想来都是那黑头鸟给糟践的。   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地头榆树下的一个水凼,早干得裂了缝,昨晚下的那点 雨,只够湿地,没积下半滴水。太阳一照,地缝里的小萤虫嗡嗡地飞,撞着她的 脚,她弯腰用手拍着,边拍边不时地直起腰,朝大榆树瞟上一眼。   那像猫又不像猫的怪鸟没见着,它的窝空空的,又不知道躲哪去了。旺婶从 婆婆生病到去世的大半年来,已被那黑头怪鸟啄了三回了。第一次,她在园子里 给扁豆锄草,就见一只猫头鹰一样的鸟停在她脚边,它的长钩嘴,在她脚背上啄 了两下。她用锄头柄挥了挥,想赶走它,那鸟并没走,继续在她脚边蹦跳着。不 走就不走吧,也许是饿了,找点吃的,随它去吧。过了两个月,她去地里给萝卜 浇水,又是那只鸟,停在她的水桶上,她用扁担驱赶,鸟儿没走,还朝它膝盖撞 了一下,她拣起个泥块,朝鸟砸去,黑头鸟扑楞一下翅膀飞大榆树上,它的窝在 那儿。第三次是婆婆病重了,想吃豌头苗,她提了篮来摘,没想到手臂被那黑头 鸟重重地啄了一下,还滴了血。旺婶这次有些恐惧了,她本想把黑头鸟的事跟婆 婆说说,听听老人有什么说法。可那时婆婆已经神智不清了,成天说着要见勐牛。 旺叔连忙电话催回勐牛,没等孙子回来就咽了气。   黑头鸟的事,除了旺叔,她没跟人说起过。她怕大榆庄的人说遭鸟欺是报应。   如果真是报应也就罢了。旺婶把自己的一生细细想过百遍,也没想出什么亏 心事来。做姑娘时,是个养蜂能手,酿的是花草蜜。后来嫁了旺叔,生了儿子勐 牛。勐牛刚断奶,就把孩子给了婆婆看带,夫妻二人拉了蜂箱到江南一带去养蜂 了,为的是家乡大片的花草田都开发了,做了水泥预制厂,砖窑厂。辗转十多年, 又弃了蜂箱,改了行,到江浙学了捻香技术回来。原来建厂的不只是大榆庄这一 块,全国到处都在搞开发,田地越来越少。旺婶早年酿蜜的那块花草田现在成了 她家的捻香厂,规模虽然不大,但也有十多台制香机。大片的榆树林,为制香提 供了廉价的原料,制的佛香源源不断地流向香火旺盛的云谷寺。只要有大把钱进 帐,那碎树机成天的轰隆隆,倒也不觉得比当年蜜蜂的嗡嗡叫难听多少了。   婆婆一手带大了勐牛,去年生病故去了。婆婆患病期间,旺婶给老人端茶倒 尿,大榆庄上上下下都说旺婶孝顺,贤德。加上勐牛又有出息,村里把她树为新 农村五好家庭户。那块红艳艳的匾额就挂在捻香厂大门楼上,太阳照上去,一束 耀眼的光芒向旺婶这边射过来,旺婶的心中豁亮许多。   就冲那束红光也足以把心中的阴云驱散,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那鸟也许只 是饿了,找点吃的吧。旺婶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小心,搞得像个贼似的!这斗笠真 不该戴的。   旺婶走遍园子,东扯西拽,还是摘满了一蓝子瓜果蔬菜。她心里暗暗赞叹婆 婆勤劳,给他们留下这个园子,虽然不大,只要花点功夫侍弄,还是可以吃上新 鲜蔬菜的。自家种的,到底比镇上买的吃着放心。   园子是婆婆一个人开辟的,那时勐牛离家到县城读书住校了,老人说没了孙 子带,不寻点活计,老胳膊老腿总嫌酸。她把榆树下仅有的这点地,种了菜,还 把被水泥渣砖瓦片填实的小池塘清理了下,又挖深了些,这样就有水浇菜,池塘 里还撒了些小鱼苗。   旺婶看着空空的鸟窝,干坼的池塘,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婆婆的诸多好处 来。   说真的,她们婆媳虽然相处了二十多年,但她对老人的性情并不知道多少。 她只知道婆婆原是个知书达理贤惠又善良的富家女子。只可惜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一个人将儿子拉扯大,娶了亲,又忙着替她带孩子。快享清福时却又老了。旺婶 后悔自己那些年在外跑,没在老人跟前尽孝,后来回乡了,又张罗这香厂。老人 就像一只簸箕一样安静地挂在墙壁,不占地,也不碍眼,翻晒谷物时就取下来。 如果没有婆婆,他们也没精力办厂,更没有儿子的出息。可是婆婆却被自己忽略 了很多年。晚年的婆婆除了吃斋念佛,就再也不过问儿子儿媳的事,而她自己也 没主动跟婆婆问寒问暖。   旺婶思来想去,觉着这个世上,对不起的人就是婆婆。说不定这黑头鸟是只 灵鸟,是婆婆的显身。旺婶觉得自己阻止旺叔去报案是对的。如果报了案,没准 村部就找公安部门来射杀它。这不更是大逆不道吗?   正这么胡思乱想之际,那只黑头鸟又一次出现了。它绕池塘飞了两圈,似乎 是怕掉进水里淹死,其实池塘里已没有水了。池塘是菜园的必经之地,它的去向 还是菜园。这鸟飞得并不高,翅膀一高一低,像喝醉了酒似的,几乎是掉在一个 豆角架上的。   虽然旺婶把它与善良的婆婆联系在一起,但还是被黑头鸟的突然出现,惊出 一身冷汗,她连忙戴上斗笠,双手着揖,嘴里念叨起来:“菩萨啊,仙鸟啊,我 有什么过错,你就指出来吧,你一定要高抬贵手,给我改过的机会。”   黑头鸟没有理会旺婶的念叨,它倏地一飞,一道弧线从旺婶跟前划过。旺婶 没来得及用手去挡,她的脸上就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钻心的痛。   袭击旺婶之后,黑头鸟振翅一飞,又飞回到大榆树上了。   旺婶捂着脸回家,涂了创药,从此闭门不出,在家养伤。   旺叔说老这么受这蓄生的欺负不是个事,赶紧报告政府吧。旺婶还是阻止说, 又不是什么光彩事,闹得鸡飞狗跳的,不嫌丢人啊?   又过去了三周。村里不断传来有人被黑头鸟攻击的事。旺婶内心的恐惧稍稍 减轻了一些,但减轻的只是她一个人的恐惧,更多人的恐惧像病菌一样在整个村 庄传播开来。大榆庄成了危险的村子,成了不祥的象征。很多与本村谈恋爱的姑 娘小伙纷纷告吹了。   伴随这件事,更多关于大榆庄的所谓隐秘的历史,也被这只黑头鸟树虫一样 地啄出来。   先说旺叔吧。说他在认识旺婶之前,认识一个叫黑妹的姑娘,把人搞大了肚 子弃了,黑妹带着身孕嫁到邻县,后来受男人鄙弃和公婆欺凌,婚姻极其不幸。   再说旺婶的婆婆,说她嫌黑妹生得黑,不喜欢,鼓捣儿子找养蜂能手旺婶 (那时不叫旺婶)。没想到旺婶常年与蜂为伍,身体某穴位受到蜂蜇,落下不孕 的毛病。某日黑妹抱了儿子要来闹事,婆婆挡阻了她,接下自家骨肉儿天宝地地 疼爱着。黑妹见孩子有了着落,就趁人不备,转身跳水自尽了。榆树下的那个水 塘就是黑妹投水的地方,那黑头鸟许是黑妹显灵。婆婆呢,趁机对人称,那孩子 就是旺婶生养的。反正这养蜂姑娘成天戴着斗蓬,浑身裹得严严实实,有没身孕 谁也看不清。   村里被黑头鸟袭击的另几位村民据说也与当年黑妹之死,或多或少,有着牵 扯不清的关系。人们充分发挥着想像力,在几个受伤的人之间寻找着某种联系。   流言与各家各户的炊烟汇合在一起,终日萦绕在大榆庄的上空。   就算自认为与此事没任何瓜葛的人,这些天也在小心审视自己的行为。那些 因为分田地时使了手脚,而占了邻家田亩的,大旱时节,偷偷挖开人家田埂把水 引入自家稻田的,别人的鸡在自家窝里下蛋没及时还回的,张家与李家结亲王家 说了坏话的,如此这般鸡毛蒜皮的陈年旧事都被村民们在脑海里翻了个遍。人们 互相攻讦,然后又互相检讨以求原谅。一时间,大榆庄笼罩在一种阴森可怖的氛 围中。仿佛那只黑头鸟,有一双圣明的眼,洞悉了人们私底里的一切恶念和恶行。 只有先自省一番才能免去惩罚。大榆庄古朴的民风经受着一次前所未有的冲击。   还有些村民自觉地把前些年制定的村规民约拿出来,认真研读,那劲头不亚 于当年学习政治语录。   为求得神鸟的宽恕和神灵的原宥,更多的村民们寻找到另一种途径,那就是 到云谷寺烧香求佛。   关于黑妹的传言就是从云谷寺散布开来的。   旺叔听到如此颠倒是非的恶毒传言,很不是滋味,虽然愤慨,但也不好发作。 毕竟生意还是要做的。而且因为上香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他的捻香厂正 因此大赚了一把。有人拐弯抹角地问到黑妹一事,旺叔只是低头不语,也从不作 过多辨解,他想随你们怎么传吧,我赚足了钱就到深圳去了,量你黑头鸟不会飞 得比飞机还高,不会跑得比火车还快吧。   旺婶伤势渐好,又能帮助旺叔打理香厂的事了,流言在他家暂时止住。   云谷寺禅香袅绕,大榆庄鸡犬声相闻,乡村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宁静。人们以 为是菩萨显灵。   但这只是以为。黑头鸟并没有停止袭击,它似乎调整了攻略,这回它攻击范 围越来越大,更多的人,甚至村庄以外的人经过菜园时,也被它抓挠。由于恐慌, 终于有人将恶鸟袭人事件报告到了镇上。因为涉及民生问题,镇长非常重视。   第二天,镇长、民警小王还有从市里专门请来的生态学专家,组成调查组, 专程来到大榆庄调查这起恶鸟袭人事件。   根据村民们提供的线索,调查组初步认定这只鸟叫领鸺鹨,属鹰科,性凶猛, 以小鱼和昆虫为食,是国家二级保护鸟类,不能够射杀。但因为还没看到真实的 鸟,还不能最后确定。调查组的人员将摄像机安装在鸟窝旁,希望掌握更多信 息,以判定这只食人的鸟究竟有没有被保护的资格。   既然了解了它的习性,调查组对袭人事件就有了科学性的论断:   大榆树上栖息着一个黑头鸺家族,早年以水田里的田鼠,河里的小鱼,菜地 的昆虫为食,世代以来与村民相安无事。近十多年来水田减少,生物链破坏,它 的食物来源仅局限于婆婆的这一块菜地和一片池塘。婆婆病重并去世之后,池塘 干涸了,园子也荒于打理,小鱼和昆虫都没了。黑头鸺为了生存,依然沿着熟悉 的路径来菜园找食。遇上来园中摘菜的旺婶就撞了上去。它的袭击其实并没有什 么固定的目标,如果碰上别人也同样有被袭击的可能。所谓因果报应纯属无稽之 谈。   猜测是可能的。   但这仍然只是猜测。   旺叔旺婶虽然排除了因果报应之忧,可对于接二连三遭到袭击还是心有余悸。 老俩口渐渐在回收捻香厂的资金,不再扩大生产规模。他们合计好了,即便老了, 也不要成为儿子负担,用这笔钱到深圳养老吧。   他们准备迁到城里定居。勐牛得知父母要来深圳,自然高兴。   旺婶说,现在时兴城里挣钱到乡下居住,如果不是这吃人的怪鸟,我也不会 临老了还要背井离乡。勐牛没听请,还以为母亲说舍不得鸟呢,于是说,你不知 道,城里也有乡村,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到处鸟语花香,放眼一看,可不就是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大榆庄么?   那就这么定了,我们也赶个时髦当回移民吧。旺叔在电话里跟儿子就这么说 定了。   奶奶去世一周年之际,勐牛回到大榆庄村,既是拜祭奶奶,顺便接走父母。   这时,恶鸟袭人事件的调查,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勐牛看到大榆树下,民 警和专家日夜坚守,两把望远镜,三架相机终日对准那个鸟窝。   这情景让勐牛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来。   于是恶鸟袭人事件,在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勐牛那里得到更合情理的解释, 这令大榆庄的村民和调查组成员都感到非常意外:   八四年的一个下午,十一岁的勐牛,拿着网兜到榆树林的河沟里捞鱼,为的 是奶奶病了,勐牛想为奶奶改善伙食。那时大榆庄的榆树不只村头这几棵,而是 连成片。树林的尽头,是一条清澈的小河。那是春水上涨的季节,勐牛在水中洒 了点鱼食,然后一网一网地捞,收获果然不小,不一会功夫,小墨鱼,虾,泥鳅, 鲫板子鱼就挤挤挨挨把岸上的木桶装满了。勐牛收起网兜准备回家。刚要走,就 见一只黑鸟从榆林俯身下来,将桶撞翻,他的鱼蹦得到处都是。一条最大的鲫鱼 蹦哒了几下,就被黑鸟叨走了。勐牛眼睁睁地见它飞到树洞里,可拿它没办法。 勐牛气极了,他坐在岸边哭。他懊悔没带弹弓,如果带了,凭它的身手,一定能 把黑头怪鸟射下来,然后剥了皮生吃。   太阳下山时,勐牛只好提着小木桶悻悻地回家,将鱼交给奶奶。可他还是气 不过,趁天未黑之前,拿着弹弓又回到林子里。勐牛也不看那鸟还在不在,就拿 起弹弓朝那窝一阵猛射。唰唰唰,事先准备好的石头子雨点一样射向那棵大榆 树。   没见到有什么鸟被击中,只听“啪哒”一声响。原来是鸟窝倾覆了。勐牛到 跟前一看,一窝鸟蛋被砸得稀烂。真解恨!勐牛见一只大的壳里还有一团肉在动, 他朝它跺了一脚,唧唧唧,那团肉发出一声怪响,再也没吱声了。勐牛这才罢手, 心说,便宜了那黑头老怪。   晚上,勐牛把下午发生的事跟奶奶说。奶奶当场就吓得脸色煞白,忙起来烧 香祷告。   奶奶说,先祖啊,我的孙子不肖,闯了大祸。你看在他是大榆庄子孙的份上, 饶恕他吧。   勐牛不解,问奶奶那鸟是什么来头。   奶奶说,你不知道,那黑头鸟不是什么怪鸟,它是大榆庄的圣鸟。你奶奶十 几岁嫁到这里时,就见村子里的人当它神一样供着,逢年过节要烧香敬它的。后 来破除封建迷信,不准烧香了,但它在村人心中还是不可侵犯的。尤其是上了年 纪的人,更知道它的圣明。   它到底是什么变的呢,它比你还老吗?   奶奶说,它是只不死鸟。听你的太公说,古时候,榆树林东头的那条河一次 发大水,眼看村庄就要淹没了,全村上百老小就要被洪水冲走,这时一只鸟对着 村口鸣叫。顺着鸟的叫声,人们在河边寻到它,原来是只黑头鸟停在一条大船 上。船其实不是船,只是岸上一棵倒伏的大榆树。村子里的人都爬了上去,水涨 树高,大树在洪水中浮了数日。洪难退去,村子里的人回到村庄,重建家园。从 那以后,黑头鸟和大榆树成了村庄的圣物。其实鸟与树本是一体之物。那鸟是会 唱歌的树,树是不会飞的鸟。孙子啊,你为了尽你那点孝心,可毁了鸟的子孙后 代了,真是作孽哟。   可是它抢了我的鱼。勐牛毫不理会奶奶的圣鸟之说。   奶奶说,不管怎么样,你怎么能跟一只育儿哺女的鸟争食呢?奶奶许是想起 了自己年轻时的艰难,竟放声恸哭起来。   奶奶越哭越伤心,勐牛也越来越觉得害怕,问奶奶有什么办法能弥补自己的 过失。奶奶说,幸好圣鸟没在巢中,逃过了一劫。鸟蛋以后还会有的。我开个池 塘,挖块菜地,一辈子供养它吧。你还是个孩子,圣鸟会原谅你的。这一切过错, 我求菩萨,让它由奶奶来承担。   二十多年来,奶奶除了挖地,就是烧香念佛。以自己的方式为孙子救赎。   勐牛渐渐长大,也渐渐淡忘了那一段记忆。   父母前些年办捻香厂,奶奶问拿什么做原料,听说是用榆树做粉,奶奶只是 漠然摇了摇头,说了声“作孽”就再也没说什么了。按她吃苦耐劳的本性,加上 身体又很健朗,该为儿子儿媳操持点什么的。奶奶的不闻不问,让勐牛父母很是 不快。   奶奶继续种地浇园,这成了她晚年生活的全部乐趣。圣鸟之事随着村庄里老 人一拨一拨地老迈故去,而渐渐偏离了它原来的版本。有的说它是只为爱而伤的 爱情鸟,又说是遭歹人陷害的含冤鸟。   但勐牛说,他更愿意相信那是一只本能的鸟,为了养儿育女,四处奔波,与 人无异。   ……   旺叔上车的那一日,装在树上的摄像机终于拍下了“黑头鸺”的影像。   原来那竟是一只盲鸟,既不是猫头鹰,也不是领鸺鹨,只是形体稍微大点的 黑麻雀。   既然不是珍禽,小王请示镇长还要不要射杀它。镇长骂了句粗话:还他妈的 射个鸟!去告诫村民自我防范吧,一只瞎鸟还能啄死人不成? 【网里乾坤】∽∽∽∽∽∽∽∽∽∽∽∽∽∽∽∽∽∽∽∽∽∽∽∽∽∽∽∽∽ ◆            从草根到不朽              ·谷谷·   文人到了山东淄博,绝不会绕过蒲家庄。这似乎成了一个验证文人招牌的符 号与标识,绕过了便不是真文人。因为那里躺着“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记得二 十年前的春天,我第一次去拜访那个被当地人称为“柳泉”的地方,蒲公的故居 尚与村舍无异,三间低矮的草房,透着寒怆与凄凉,幽寂中散发时光的况味。拙 笨的木床已经断腿,床上折叠着粗布的被褥,只是没了主人的体温。条几上有一 只锈迹斑斑的烤手炉,被烟熏黑的芭蕉扇子,都会引发我对蒲公当年写作生活的 种种怀想;出得屋去,人便置身于一方堪称“天井”的小院,枯树扭曲,墙角里 还有一只缺了耳朵的尿壶,仰头看时,只有一条暗蓝的天色,到了夜晚,星子眨 着诡异的眼。印象最深的,当是墓地,出了院门向东,行走不远便见一个黄色土 堆,被枯草深深掩盖———写鬼画妖的高手就在那里长眠。虽然有了围墙护栏, 坟墓也曾在文革中遭遇过红卫兵的破坏挖掘,但仍不失历史原貌,依稀嗅得到久 远的气息。坟前的一株老松,住着嗷嗷待哺的乌鸦,已经不知陪伴墓主多少代了。   数年过去,位于鲁中蒲家庄的蒲松龄故居,逐年修缮,改造扩建,成了个庄 园式的结构,与笔者二十年前印象里的简陋,已经大相径庭,快要认不出了。不 久前因为友人来访,陪同再去,我对蒲公故居“与时俱进”的变化不胜惊讶,说 真的,我不喜欢它现在的样子,它与当下的商业浪潮太吻合了,这样“宽敞气 派”的故居,对于一生屡次被世俗拒绝的主人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我怀念的,仍 然是那三间破草房,以及蒲家庄周围的荒凉景象:古老的松树、深夜的月光、大 片的坟茔和穿行在荒草丛中的野狐小兽,不经意间出现在羊肠小道上的老妪,都 会还原一部伟大经典的写作背景。如果缺少这个背景,就没有蒲公写作的冲动, 试想,在当今高楼林立的都市,会有一部《聊斋》产生吗?   他是一位梵高或者卡夫卡式的人物,在漫长的76年的悲苦人生中,花去了一 多半的时间执拗地参加高考,青灯长夜,钻研苦读令人生厌的八股臭文,企图得 到社会的承认。这一点,在前些年我一直无法理解,心想一纸文凭和一代文豪, 孰轻孰重?为什么偏要像一只飞蛾,一次次地奔赴一场屈辱的火海?后来,我小 心地走近,并且终于理解了他——按照当时的价值观,出路只有两条,一是做 官,二是经商,否则就只有在家乡种田,延续祖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蒲松龄不甘于此。经商显然非其所长,而做官的前提是金榜题名,这也就成了他 屡败屡战的历史渊源。但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一直到离世的前三年,才托人花钱 买了一纸毫无意义的“文凭”,用来聊以自慰罢了。纵观他的一生,他是个世俗 意义上的失败者,他现实的困境是双重的,物质与精神都达到了贫穷的极致。正 因为这个“屡试不及”,上天成就了一位天才作家,但同时又让他终生困于乡野, 成为一个被顽童随意扔石头取乐的潦倒对象,一个面黄肌瘦险些被一阵狂风吹倒 的乡下老头。   事实上,蒲松龄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一个离蒲家庄百里以外的西铺村 毕家大院度过的,毕家乃官宦之家,主人毕际有曾在扬州做官,退职后还乡成为 响当当的乡绅,与当地官府的关系十分畅通。由于一息书香尚存,便让他在那里 当了家庭塾师,相当于现在的民办教师,并且一干就是近四十年,应该说,这才 是蒲松龄的糊口职业,是他命里要承受的生存状貌——终日与几个富家后代厮 守,备课和陪读。他的身份是尴尬的,对于自己与执教的弟子之间,关系相处深 浅,都要花一番心思,拿捏分寸,否则一不小心,便会丢了饭碗。可以这样说, 蒲松龄的饭碗,是个朝不保夕的泥饭碗。但他一做就是大半生,直到71岁那年才 返回蒲家庄。他在毕家工作的日子里,究竟遭遇了多少委屈,心里纠结过多少疙 瘩,我们已经无法测量。   我去过一次西铺,参观过蒲公的“办公室”,二层阁楼里仍有大量藏书,这 给他的业余写作提供了不错的环境。这才应该是《聊斋志异》的真正诞生之地吧。 到了年节,蒲公会借主人家的毛驴一用,穿过纵横交织的黄尘乡路,骑驴回家与 妻儿老小团聚几天,如此说来,蒲家庄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成年后休闲度假的 地方,是他疲惫心灵的庇护所,也是他惟一感受温暖与亲情的栖息地。当然,也 不排除他会将写作中的书稿带回家去写上几行。我想,无论毕家大院里的人对他 多么仁慈,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他的社会地位问题,这从他每月仅得八两银钱的 事实上就可推论。这点钱,只能让他勉强维持家庭的正常开支。如果遇到乡间丧 婚嫁娶之事,患病抓药之需,那么他的经济状况尚且不如当今的“月光”一族。 蒲松龄最穷的时期,家徒四壁,连煮一锅稀粥的粮食都没有了,有一年村人捎口 信来,说他的小儿子突然发病,蒲松龄匆匆回家,当时恰逢麦收时节,村人都在 田野收割,而一介文人的自尊,让他羞于开口找村邻借用或讨要,只好“死要面 子活受罪”,到坡地上挖些野菜树皮煮食充饥。这样的困境,始终困扰着他的生 活,直到离世也没有结束。此情此景,难道富贾一方的毕家大院,对于他手下雇 佣的员工,是不了解内情的吗?由此可见彼时的世态炎凉,这从另一个角度验证 了他的灵魂深处是何等孤独无助。   他是孤独的,周围找不到一个可以对话交流的人,惟一的乐趣是夜间守一盏 烛火,书写或整理那些流传于乡间的鬼怪故事,并从中体味一种写作与宣泄的快 乐,看似写妖魔鬼怪,其实是心中的郁闷得到了释放,现实里遇到太多的不公, 文字里借题发挥,将某某设置成小说中的坏蛋,将其打入十八层地狱,他的内心 一定是快意十足的。另外,在他的心目中,他是相信鬼魂存在的,甚至几度在幻 觉中与狐仙相遇过。这也是由于当时人们的认知,偏远的地理环境所决定的。   如果到今天,还有谁说他的写作得到了众多的支持,是可笑和不宜采信的。 这从他写完了《聊斋》之后,长时间内无力无钱出版的事实上就可说明问题。乡 人对于他的写作,是抱以漠视和嘲笑态度的。在世俗眼里,一个半老男人,花了 一辈子的力气中不了榜,就足以成为笑谈的了,却不顾养家的事实与责任,有了 空闲也不好好种地,窝在屋子里写些捕风捉影的虚幻故事,忽悠人玩么,这真是 病得不轻了。   康熙二十六年(公元1687年),已经48岁的蒲松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有 意义的大事,那一年春天,身居高位的京城官员、当朝文坛的领袖级人物王渔洋 (本名王世缜,时任刑部尚书,亦为诗坛盟主)回故乡新城(今淄博桓台县)料 理父亲的丧事,依照风俗惯例,需还乡丁忧两年,擅长社交的毕际有便邀请他来 毕家做客,就这样,蒲松龄与王渔洋不期而遇,相谈甚欢,并成为文友,此后更 是书信往来,成为后人的美谈。关于他们之间的友谊,汇集了多种版本,直到今 天,民间还流传着这样一则好玩的故事,说王渔洋丁忧期间,蒲公骑驴去王家府 弟拜访,王躲在家中佯装没有听见,敲门半天才出来一位小童,说王大人不曾在 家。蒲公心想:我已经掌握确切消息,你王渔洋明明在家,我才从百里之外特来 求见,你怎么能说不在家呢?于是转身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照着王府大门外的 影壁墙上,狂笔疾驰,一挥而就,一个斗大的“午”字跃上了影壁墙面!回头骑 上毛驴,扬长而去。王渔洋闻后,思索片刻道:“此事不妙!速速派人赶紧追上, 请回府内!一个‘午’字就是‘牛’字不出头,若是出了头,你就是‘牛’了! 这是松龄老弟在戏咱不出面见他呢!”王渔洋说着,立即吩咐家人备酒设宴,自 己则是更衣整冠,出门恭迎。   读了这样的一则浪漫色彩浓郁的“佳话”,我心里不是滋味。编撰这则故事 的人也不想想,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像蒲公这样的底层草民,怎么敢在当朝 一品大员面前来得半点狷狂?这从他给王渔洋的第一封书信中就可看出,他对王 的仰视之情溢于言表:“耳灌芳名,倾风结想,不意得借公事,一快读十年书, 甚慰平生,而既见遽违,瞻望增剧。前接手翰,如承音旨,又以车风未便,裁答 犹疏,载辱瑶函,悚仄弥至!溽暑围人,良不可堪,菜花之在目也,想源上仙居, 门近清流,序依碧荷,南窗一卷,下侯姮娥为剪绿衣,亦快事也。若老熊见月欲 喘,当此溽暑,倍益龙钟,云汉之忧,近亦复相同耳。儿许阿堵物,何须尚有念 虑?然欲却而不受,又恐无以见,昧君子一介不苟之高节也。梅屋以索无期,姑 缓之,中元之后日无不相寄者。蒙遥致香茗,何以克堪?对使拜嘉,临池愧悚!” 由此可见,他不是李白,不是嵇康,他是一个渴望被时代承认的普通百姓,他是 蒲松龄而非普希金。   尤为让人痛心的是,当年秋天,他又一次兴冲冲地参加了乡试,结果因为 “闱中越幅被黜”,此中屈辱滋味,只有他内心知道。备战数载,却只顾“快意 书写”,竟然违反了规定格式,被人赶出了考场。这让他后悔莫及,冷汗叠出, 大声叫苦。上天再一次与他开了个玩笑,结果不言而喻,天才的作家又一次遭到 社会的拒绝。   关于那位康熙眼中的红人王渔洋,我只知道他应该是一位好官员,修养也不 坏,但他肯定也是一位习惯于歌功颂德的御用文人罢了。某年夏天,我曾与朋友 来到“王渔洋故居”驻足,但见得荒凉破败的园子,蛛网罗布,连一个游客都没 有,风摇动着屋檐瓦楞上的疯狂野蒿,这与蒲公故居的热闹景象,形成了两重天 地。出得院门,我们不胜感慨嘘唏:如果二位文友地下有知,当作何感想呢?进 一步推理,如若蒲公顺利及第并且做官,世上还会不会有《聊斋》这部伟大的经 典?   当年,蒲公曾经以感激和期待之心央求王渔洋为《聊斋》作一篇序言或题跋, 王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思忖再三,迟迟不敢答应。但他毕竟心存诗人的性情,加 上与蒲公的乡党关系,于是乎“变通”了一下,以诗代跋吧,云: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   如今,人们能够记起他来,却恰恰因为这首题在《聊斋志异》卷后的诗。我 想,这大概就是那些一味追求“现世回报”的人们,身后难掩的尴尬与悲哀吧。   ———而作为草根的蒲松龄和一部《聊斋》,像一缕不死的幽魂,正穿越浩 大的时空和冷落他的时代,成为一曲不朽的绝唱,在人间流传。 ◆         一个中国教师的自白              ·刘工昌·   我常常想,在我老了走不动的时候,如果有那么一天,在我的面前突然围坐 起一堆天真的孩子,我该跟他们说什么呢?   我是个男人,男人是什么?在中国,当两个男人走近时,最本能的动作就是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上一支,再问男人式的东西就显得自然而妥帖了。当几个男 人要聚到一起时,最合适的动作是一声不吭地坐在麻将桌上。可惜我这两样都不 会,所以当我的名字有幸被有些纯粹的男人提到时,得到的都是从鼻子里吭出来 的一声,哼。不幸的是我这人孬的还不止这些。和不熟的人讲上两句就不自在, 有时却又好冲动。当官是不行了,做生意更不行,连自个儿被人卖了都弄不清。   还好,上帝在闭上我所有带点希望的门后,发善心给留了扇窗户:做太阳底 下最光辉的事,教书,还是教语文的,正宗的灵魂工程师。   我是在一片茫然之中来到这儿的,这是一个被称作中学的地方,除了南面靠 公路外,其余三面基本上是稻田。我所住的地方是一栋灰色的教工宿舍楼的底层 的一小间,分着两个人住,但经常呆在屋里的常常只有我。印象中刚来那阵儿这 里总是有雨,下的两天雨屋里和屋外就基本上没什么两样了。没雨的时候也偶尔 出去溜达溜达。那时在学校住的还有外地来的一家三口,姓曲,人却很正直,典 型的东北人,办事很成熟,却从来不让人家吃半点亏。和曲老师聊着的时候,他 媳妇和女儿总是很认真地看着电视。大多是台湾的言情剧,凄凄切切的,母女俩 很入神,尤其是小姑娘。看着她眼睛一眨不扎的,似乎总着湿润的感觉,觉着比 电视里的其实更动人。想着也就在几年前,当我独自一个人对着电视机时也常常 会有这样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大概是随自己接触的 一多,慢慢的强硬起来。天很晚后再离开曲老师家回自己住处,隔着蚊帐把身子 靠在雨水浸泡着的墙上,常常会有着令人心疼的感觉,9月的墙壁已是怪清冷的 了。   那时我们学校还有高中。所谓高中后来听人们讲起大致是这样的,我们的学 生先由省中市中挑走,接下来差点的去了片完中,再差点的去了职业中学,接下 来就是留给我们的。我是从高二开始教起,两个班。因为实在没什么本事,平常 和人在一起时,有人说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所以我对我可能唯一能从事的工 作——教书这一行当是下了不小工夫的,我总觉得在这一行当上我还能来几下, 用现在的孩子们的话说是还有点自信。说实话,我是带着这样的感觉走进教室的。 现在想来我开始的第一堂课正似一个匆忙寻人的乡下老汉闯进了一个热闹的生日 晚会。大家面面相觑,现场倒是顿时安静了下来。接下来,我急匆匆地讲,我的 台下则坐着一些陌生的人,这是学校封给我的学生们,他们似乎在听。若无其事 地,眼神在空洞之余闪过一丝很容易察觉的清闲。很快的,我讲完了,我看着他 们,他们也看着我。这次令人印象深刻的邂逅给了我大学四年积攒起来关于教育 的勃勃雄心无疑是当头一棒,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所有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以前在读书时总觉得教书真的是没什么,特别是每到上课时轮到我讲的时候, 我总是象一个渴望倾诉的孩子对着那些东西滔滔不绝。每到此时我那善解人意的 老师总是在一旁静默着有时露出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微笑,在好不容易听我说完 后还不忘来一句鼓励的话。现在想来也许正是那客套的赞许使我对即将到来的教 书积累了毫无道理的自信,到了真正该自己教的时候才发觉,大学老师所夸的我 有自己的东西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东西。你所学的包括你曾经引以为荣的都是狗 屁。从某种程度上说,你学得越少,或是你把你所学的丢弃得越彻底,你取得成 功的可能性就越大。你看,中学里教书过程就是这些,首先你得不停地抄教案大 量地订习题,接下来把那些叫知识的东西无情地剔去它的血肉就剩几根骨头,然 后以重点的名义把它高度浓缩成一粒粒速效的药丸,再贴上各式各样让学生印象 深刻便于记忆的标签,到后来你要想着法子——蜒着或是板着脸、用深情的或是 强硬的手段诱着或是迫着让学生咽下,让学生不是心服口服至少也得敢怒不敢言 的接受,这样重复重复再重复,让他们烙进脑海,考试时再把这些东西拿出来, 弄得好了学生叫能力,老师叫水平,家长叫成绩,学校叫素质。有人开玩笑说如 果让一个中文系的教授和一个初中刚毕业的木匠同时教一个班的语文,教授多半 搞不过木匠。你想啊,大凡教授授课大多点到为止,木匠做工则讲究精益求精, 如果木匠能把他所教的语文当作他手上的木工活来对待,不行就重来,再不行就 罚,抄,一遍再接着一遍,我敢打赌他的学生肯定比教授教出的学生考分高。   在中学,一个被称做老师的人常常首先要扮演这样一个尴尬的角色,在你成 为教师之后就得把你以前所学的哪怕是特别珍视的一切都忘掉,更别想着什么培 养学生的素质了。因为假如你真按所学的素质教育样式施以宽松的教学自由的思 考,那么很可能你素质没弄成饭碗却丢了。很简单,假如五个老师中仅你一个这 样而其他的四个不,那你这一课的宽松到下一课就已不复存在,导致的结果只能 是学生利用你的宽松完成其他并不宽松的课程,你教的这一科的成绩可想而知。 还有一点要说的是,现在学生并不象有些人想象的是一块璞玉等着你去雕琢,在 他们成长的同时,人类各种顽劣本性也在不断随年龄的增长而滋长,欺软怕硬是 人的本性,也就是说,在很多情况下,你所施与的宽厚仁爱不仅不被领情,反而 被视为一种好欺负或者说不负责任的表现。所以就纯粹的教学而言,它充其量只 能算一门极简单的技术,更准确地说也许当一门手艺更合适,当然也有不少人把 它说成是一门艺术。我想这主要不是针对教学过程本身,而是具体针对从事教学 的人而言的。那些在这方面弄得好的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家。   我们这里曾经流传过这样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教英语的老师,教的成绩非 常好。有一次她讲语法变换中陈述句变为疑问句,变完后后面不要忘了把句号换 成问号,这本是一个根本无须强调的问题,但有的学生粗心,老是忘记。这一次 又有一个男生改完后忘了换成问号,她当场罚这男生抄这“?”抄了1000遍,后 来这男生也做了老师,据说有人曾开玩笑问过他这事,他说他以后再也不会忘记 陈述句变疑问句变完后得换个问号了。英语老师也是由于教的成绩好而名声大燥, 最终脱离了我们这农村到城里中学去了,成了很多人羡慕的对象。后来听说到了 城里也成了一面响当当的旗帜,还有人听过她作的公开课,据说和以前比变了不 少,气定神闲,显得又从容又优雅,谈起素质教育来也是头头是道,正应了那句 老话,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黑脸红脸,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不就是艺术家的 表演吗?这么多年的教育为我们培养了多少表演艺术家啊。现在想来,这也许是 声势浩大的教育真正所能带给我们社会的唯一的东西。它不仅需要天赋,更需要 时间的磨练。   大多数的老师把它弄通通常只需要个把月,而我呢几年过去了,用这边的老 师骂那些很笨的学生的话,还一点路路都没有。也有些熟悉的人也暗暗地为我着 急,他们也曾直接或是委婉地跟我说过,可后来大多叹着气走开了。这个人也许 真没什么可说的。你跟他讲起时,他好象并不是个一点都不懂的人,可他做起来 比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做得好不了多少,有时候对一些事关前途的事弄得象局外 人,而为一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东西却常常激动不已有时甚至还捎上某种可笑的 满足。比如有一年过教师节,他教的一个班曾送过他十几张贺卡,他们班主任也 没得几张。他就象一个孩子,一直执迷于一种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如 果说一个人于其他人表现出完全的不诚实时,他至少在权力或是钱财方面能获取 某种回报的,而这个人所做的仅仅是一天天地欺骗自己。   你明知道自己是要结婚的,可是却没找到意中人怎么办?电影《四个婚礼和 一个葬礼》中休格兰特这样问他的朋友。那就先给自己找一处房子,然后再象猪 一样躺下,这就是家。好象是作家陈村说过类似的话。故事中的男人还在不自觉 地沉浸在童话中的时候,生活中的他已不可避免地变老。很快地,我就从学校那 间飘着潮味的宿舍搬进了现在住的房子。这是一栋普通的江南农家小楼。阳光打 在翘起的楼房檐角上,门前风刮得很干净的水泥地板上,总是三三两两摇荡着些 灰黑色的小狗。到了春天,遍地都是灿烂的菜花。花多得让人麻木。刚来住后接 连几天,我都在门外呆得很晚,看着天空不断地变化,这时我才知道我来这儿这 么久了,却从来没仔细看过脚下的这块土地。当然大多数时日,还是把自己关在 楼上,没完没了地看电视。只是到了天热不过的时候,才庸懒地把自己放进窄小 的浴缸,躺下,几乎是睡着,看着阳光透过竹编的窗帘儿缝隙射到后墙上的长镜 片上,发着迷离的光。常常容易想起从前的一些日子,总是在躁动与奔波中度过, 似乎从未有过真正的休息,从未有过上天赋予最卑微人的那种温馨,那时总想一 生中能有这么一分钟能躺在别人怀里酣然入睡也是满足了。现在,有了足够的时 日,还是难得睡着。只是呆的久了,也是不舒服。站起来时看着自己松弛的身子, 真的象猪一样,胖了。   毕业以后人终究变得快,不要说遥远的师生就是近在咫尺的同窗也懒得来上 点招呼。记得还是在上大学时教现代文学的老师曾讲过好象是她有过这样一个学 生,在毕业前曾很虔诚地找过她(因为她丈夫在市里说得起话),她也尽力地帮 助过他,在他得偿所愿后却很少有了联系。她说她理解他,对一个准备在社会上 闯荡的人来说,带着感情的包袱是不能往上走的。她说得也许不错。但对另外一 些曾得到过帮助分手后却杳无音讯的人来说,他们却未必是那样一种情况。他们 时刻把点滴恩惠都埋在心底,总是想着一个体面的机会来认真地偿还。但造化的 作弄使得这一切显得那么的遥不可及。岁月抽干了他们身上仅有的一点生气。就 算有那么个很稀罕的日子,他们穿着很不习惯的衣服,遮遮掩掩地来到人来人往 的大街上时,他们也总是当心来往的人群中有人认他们出来,最好是大家低着头 过去,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因为在这样的时候他们还想保持那点可怜的自尊。遥 想当初出来时把自己当个国王,现在才发觉其实更象个小偷。我就在这日复一日 的琐碎中苟且偷生着。直到有一年好象是快到春节了,电视里看到下岗职工从笑 吟吟的领导手中接过慰问时,双手颤抖,老泪纵横,令人唏嘘不已。我终于真切 感受到一个人,尤其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当他感觉到被生活所抛弃时,任何 来自外面的帮助都会让他感激涕零,哪怕明知道他是虚情假意。到这时候再想想 作为老师的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显得是弥足的珍贵。   回到学校中的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在这个地方我知道自己的分量。我还 是习惯性地把自己埋在并没有什么屏障的办公桌上。一般尽量少跟人招呼,主要 是为人家少增加点负担,大家吃口饭都不容易,几乎每一个从教室里出来的老师 都是怒气冲冲,好不容易剩下的一点笑容怎么也得留给碰到领导或最亲密的人时, 如放在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人身上就太浪费了。所以在开会的时候,我总是趁着人 不多时非常熟练地溜到最后一排那个靠墙的角落,两面墙交会处,舒适且塌实, 据说地震时人最好就应该往这样的地方躲。在办公室蹲的时间长了也下去转转, 下楼时总会下意识地把眼瞥向楼下办公室半掩的门,这办公室有些年轻的女教师, 才调来不久,非常宝贵地留着点女孩的气息,年轻的女教师总是对着窄小的镜子 把长长的头发往后面甩过去,甩过去。腰肢向上扭动的曲线和臀部向下扭动的曲 线交汇组成迷人的视点,大概这是女人之所以为女人之所在。不过很快就过去了。   当时光进入公元2000年,随着旧的千年的过去我的高中老师的使命也到了头。 为了贯彻市里教育资源优化配置我们农村中学的高中全合并到了几个片完中和城 里的省中市中。学校的老师有点本事的纷纷升进了城里,曲老师一家还有原先两 个和我关系不错的外地老师也离开了这里。我这辈子原本认识不了几个人,对这 些我走上社会第一时间结识的人,也许这些在人家看来是一桩很寻常的事儿,根 本谈不上什么,可是我却要打心眼里感激他们,尽管看起来还是和以往一样平静, 我没有在他们的离去中表露出哪怕一丝的这方面的意思。甚至他们的离去我都是 在想象中看见的。我能想见,在江南潮湿的气息中,他们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艰 难地挤上远去的汽车。一切正如他们当初的来。也正是在他们都走后我似乎突然 领悟到了国学大师王国维自杀的缘由。当一个人,尤其是性情懦弱的人,在他感 到被社会抛弃后,他常常把他生活中唯一能交通的朋友那儿无形中当成了某种希 望的延伸,甚或是生存的寄托。一旦支撑他生命的这根唯一的柱子坍塌,也许就 是他生命走向完结的开始。当然我是一个连普通人的生存智商都还达不上的人, 大师的这一步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绝无可能,但某些心绪也许是相通的。   在走之前他们给我交了心,到初中再不能和高中一样了。高中的语文基本上 没什么要背的,而初中的120分30分完全靠背,20多分说是阅读也是书上的语段, 就是作文也是最好在考前让他们背几篇优秀的范文完事。初中的成绩考得勤,每 年的期中期末算起平均分是以小数点后两位数的精确,每一个小数点的背后关乎 着一个老师的宿命。初中的时间你可要抢,上课就不用说了,中午和下午正式上 课上完后的时间是所有老师见缝插针的焦点。初中的学生可要盯得紧,好的不要 你怎么管,你和人家的差别主要就在那些那些皮的学生上。你得注意,他们可能 在你第一次上课就在暗暗观察你,他们可能故意把腿伸开或椅子挪一下试探你的 反应,如果你不坚决制止可能下一次就会得寸进尺,以后等你醒悟你想再严起来 就难办了。你给他点笑脸他会爬到你头上做窝,他到教室里吵你把他叫到办公室 骂他的时候他一声不吭甚至眼泪婆娑,可一让他回到教室又涛声依旧。十次的苦 口婆心的劝导赶不上一记实在耳光让他刻骨铭心。这是一场战争,有的人一天就 能搞定,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打赢。愚笨如我已没了最后的退路,只有横下一条心, 做了最恐怖的准备。   现在想来,初中也无非是这样。当灰色的太阳冒出来的时候,望上去确也象 个缺了口的西红柿。地上少不了成群结队的初中学生速成班。他们手上拎着装满 作业的塑料袋,背上丰满的书包高高耸起象一座富士山。也有的背得厌了将书包 解下拎在手里,还要将脖子扭几下,实在是标致极了。   我早已没了当初那种欣赏的感觉。这一切就如同我住的房子周围的油菜花, 春天开了没几天就凋谢,到第二年春天总会又有一批新的长出来,我只是把它们 当成先前一模一样的,没了丝毫停下来哪怕是驻足片刻的心思。当我把心思花在 了家长和领导认为一个老师该花的心思上,我也得到了社会评定一个老师所应该 得到的东西,连续带了三年的毕业班,还破天荒地被评上了优秀。   就这样,我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教师。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我总觉得我对 抗的是学校。在我走上社会后,我常常觉得我所对抗的是整个社会。今天,在我 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师,认真地履行着社会赋予一个真正老师的责任享受着社会赋 予我作为一个真正老师的荣誉后,也许在我讲台下面就有和我当初一样的学生, 他会觉得他正对抗的就是象我这样的老师所组成的学校。   一晃十年已然过去,每逢这样一个整数年份,人们总会想出各种以纪念的名 义弄出来的聚会,在这样的时刻,少不了频频提到一个叫母校的名词。就和从前 诗人们弄出的故乡一样,总是令人伤感。所不同的是故乡提及的大多是失意的文 人,而今天把母校挂在嘴边的更多则为有头脸的人士。象我们这样的人提的又有 什么意思呢。   突然间,我想起了评论家赫伯特·里德的对毕加索的巨画《格尔尼卡》的评 论:——我们所热爱的一切都已经死去,唯一符合逻辑的不朽是某种与不朽背道 而驰的东西。也许我们所从事的一切都是如此。 ◆           强盗、诗人、彭氏              ·郭永海·   在去这个地方之前,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地方有这么多的诗人。   第一次进去时,是从东坑路口走进去的,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还找不到,问路 旁店铺或是老人,却不知道彭氏大宗祠的所在。如果我问的是彭屋,就不会有这 么久的探询了。   或许这一次的步行是一种惩罚,让我不满足于第一次的短暂,进而,有了第 二次的彭屋之旅。因为有了第二次,我想了很多——   彭氏诗人,这是一个群体。   自然,东坑更出名的是“卖身节”,由于政府的力挺,很出名。农历二月初 二龙抬头的时候,我可能会去看看?   关于彭氏大宗祠的资料,非常的少,除了建筑,还有几件宝贝:彭世潮画像、 龙凤柱、双石枕。这样几件好东西放置在祠堂里,起码,后世子孙争分家产,这 几件物品是不会流落在外的,应该是有利于保存的。   与强盗交好的御史官      走莞樟路,走完寮步,在东坑路口拐左进去,一直到镇政府,下车,步行再 走二十几分钟,绕过镇公安局岗楼,就可以到达彭屋的新村了。走在水泥的新村 路上,两边的三层楼房一路排开,值得注意的是门上的对联,不仅新鲜如昔,而 且笔势书法大部分相同,字体饱满,豹尾收笔,粗短有力,我甚至觉得这里有一 位书法的好手,于是好多人家求他写字,而且也保存得非常的好。   与许多的村落一样,宗祠的前面也是一个大水塘,左手边的低洼处有人在捕 鱼,如果回头出了这一片安静的老房子,一棵硕大的榕树前面就是一大片的农田, 零零散散有人在忙碌着,外面修筑道路的泥土高高的将这片耕地紧紧包围着,大 有明天据为“己”有的架势。   的确,如果你是2007年入秋的时间去彭屋游玩,道路揭破了脸,灰尘围着你 弥漫,不时大货车经过,不知道仔细、不做提前准备的游人,怎么会想到这混乱 场面的右边深处,还有这么一块古老的安静所在呢?   但至少,现在,彭屋的古建筑依然存在。   这样一个保存完整的宗祠,它会给后人、游人带给什么感受呢?   在没去之前,我查阅相关资料,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却是强盗与献礼。   大概记载就是这个意思——   彭世潮为官时抓获一个强盗,名夏元虚,彭大人不知怎么的就感化了这个江 洋大盗,反正他们成了好朋友,彭大人修建宗祠时这个义盗献了几件宝物以做资 用,于是有了龙凤柱,于是有了双石枕。   仅仅从这个事件的前后可以看出:   彭世潮为官时社会已经有了动乱,这个夏元虚心地不坏,一感化,就服化了, 而且感激不尽,捐赠宝物。我们甚至可以判断,这个强盗比较有消极的正义感。 如果不是,他为什么抢了人家的宝物不“物归原主”呢?说明这个大胆而诚实的 农民有着“劫富济贫”的优良传统。   可是我们的易中天先生说了,强盗就是强盗,偷抢人家东西,不劳而获,怎 么能说成是“义盗”呢?这种破坏社会经济游戏规则的做法当然不值得提倡,我 自然认同易教授的说法。   换个角度,从彭世潮作为官员的角度来看,这个又是什么样的一桩事情呢?   这位进士入得翰林,因学时渊博,被推荐为“经筵”讲师,给嘉靖皇帝讲解 四书五经,应该说这位彭翰林在学问研究方面没有任何问题,是个儒学专家。后 来,总部职能官员放任项目当中央直属机构驻地方代表,在大西北抓起内部监察 的工作来了:陕西道监察御史,和今天的地方检察长差不多,但不是一把手。   首先给了判断:由中央研究院出而任地方检察院,读书人的毛病露出来了, 正直,较真,乐善好管,好为人师,这位彭世潮适应不了官场生活。给皇帝当讲 师,在今天看来,那都是中央党校最好的教授,已经很接近最高权力了,可以入 军机处、当大学士了,但后来放任陕西省检察长,降了,说明他没有学会、或不 认同、或不愿同流合污于高级政治生活。这样的人适合当御史,但当不了正职。 明万历年间海瑞就是一个极端。   读了那么多书,中央、地方都呆过,彭世潮是个聪明人,他想,既然官场如 此境况,我就应付这个层面的生活,做好本职工作,尽量不得罪人。可是他开脱 了民众般的夏元虚,却避不开已经走向下坡路的帝国,纲纪不遵,贪污腐败无度, 等等现象,都是他必须面对的。从后来被参而去职来看,他的工作走向了失败, 他的正义得到了承认,至少在他感化的那些人中得到了体现。一得一失,焉知祸 福?   而且这一读书人的心态在家族建设上也体现出来了。彭世潮认为,既然我个 人不能为政治国家服务,那我就做好彭世家族的建设吧让后人继续努力吧!这跟 现在地产商无楼可卖或问题比较严重时宣告“封盘停售、苦练内功”是一个道理, 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了!但对于国家大事、经邦治国还是有着严重的 幻想的。但这位翰林是个清官,至少跟别的官员比起来,他是个没钱的公务员。 这个祠堂修得就有些慢了。他找了个举人,合资兴建,但举人彭礼没有、或拿不 出多少钱。工程还是慢。   在十八年的宗祠修建过程中,我们的这位彭大人会想些什么呢?当他囊中羞 涩时,当他筹款无期时,当工程进度奇慢时,他会不会感到困惑?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强健家族的心愿一直是坚定的。而且也可以认为,彭世 潮心态还是非常好的,完工后的怡然自得与期盼子孙的光宗耀祖处理得非常好。 这在他的诗作里明显流露出来:   《题万竹》   琅轩簇簇自扶疏,密密繁阴荫户除。   风雨夜吹龙奋候,笙簧时弄鸟声初。   节坚晚雪千秋秀,心拥寒云半点虚。   一枕清风书一卷,定应不是俗人居。   这首诗,中间变韵,有些曲折。上阕讲自然小景观,到处是竹子,站满了院 落廊边,节气代表的竹子在彭世潮笔下总是响叫个不停,希望能哗众取宠,引起 人们的注意,已经有待招的意头了;下半阕表明自己的高尚人格,并以自己所居 怡然自得,表达了一个辞官在家、安然生活的士绅身心状态。   就本诗来看,彭官宦还是对功名的追逐有所保留,起码他的眼睛还是向外看 的,是关心家族建设和国家兴衰的,这在封建科举社会还是求上进的。站在今人 的角度,我们当然不能要求他达到“反封建、反科举”的思想高度。从他的为官 正直、十八年建祠不辍的恒心,我们还是非常赞赏彭世潮的人生观、价值观,甚 至有点佩服。   与强盗交好,拼力修建祠堂,这位失败的好官、悠然自得的乡绅,他依然保 留对官场政治的无限向往,而且他的行动、诗作都在努力实践着“学而优则仕” 的教育通途。   可能是受先祖好作诗舒意的影响,后来的彭氏读书人都好这口子,但立意已 经远远达不到彭世潮的思想高度,大部分变成描自然、绘景观、表达个人情绪的 文学体裁作品了。   诗歌的背后   第二次去东坑,我耐着性子抄录了挂着宗祠墙上的诗歌作品中的一部分。   不如从左至右来看一下:   彭一鸿(1607-1637,师柳一芳目为翰苑之器)   《羊城早秋》   风近秋天爽气澄,烟霞寂静碧山汀。   珠江影落鸿新至,花圃风迎草欲零。   寒杵三更催夜月,红闺(?)千里梦窗棂。   边城独坐伤心事,漫对书帏解佩萤。   这位彭翰器游了一回广州、珠江,心中却是无限悲凉。找了个房子住了下来, 面对宏大的自然景象,胡思乱想了许久,感到个人的渺小,只好静静地看会书, 就宽衣睡觉了。   彭必先(1637-1719,康熙正贡)   《赠侃中社兄水亭》   林塘新涨绿,帘卷小亭开。   山拥中流出,潮吞两岸回。   风清时入座,明月且持杯。   何处鸣榔起,渔舟碧水隈。   我查了清代贡生类别,却无正贡说法。大概是想区别于例贡的捐纳说。彭正 贡和几个人结了文学社团,有一天众人集会的地方修建完毕,他就写了一首诗表 示祝贺。诗的意思非常含蓄,亭子修建完了,地理位置不错,依山傍水、面朝大 海的环境是不能相信的。几个人入座饮酒道贺,但说了什么,表达了什么样的心 情感怀,无从得知。可以认定,这只是一首助兴的应景诗。但全文不着痕迹,写 得很微妙。我们可以想象,这位正贡生彭世潮的几分筋骨,会享受环境。   彭钰,监生   《秋日送友人归浙江》   长堤叶落动盟鸥,聚首如君又历秋。   从菊几开乡信远,故园今系别离忧。   十年青镜悲华发,一片樯帆送客舟。   策马梅关回首望,白云飞尽水长流。   我自以为这首诗是写得很好的,收发自如,情绪自然,动静合理,既有白云 大江的气势,也有落叶、菊花的细微,意境悠远。   朋友相处了几年,到了秋天,赶着天未冷赶着回浙江,彭钰留不住,只好在 江边的老地方送别朋友,并说,“以后分开了,不管分隔多远,记得要互相写信 联系啊!”朋友在宝安坐大船走了,他骑着马往回走,在梅岭关朝“深圳方向” 看了看,下午的时分,太阳把云彩都蒸跑了,入海口的河道一片宽阔,而朋友的 船只早就看不见了。   诗中所表达的感慨令人叹息。看来这位监生是真的捐来的,而且“可能”是 在国子监广东分校继续“深造”的。一句玩笑。   彭应时   《小桥人影》   小桥桥下水泠泠,人倚桥头看柳青。   到底只凭清影在,任教流水出苍溟。   小诗一首,看不到个人的一个“我”。可以改为《小桥流水》也无妨。一个 “凭”字用得比较妙。   彭应求   不觉春暖暖又逢,江山如画月如弓。   柳丝风舞溪将绿,花影云拖径欲红。   酒战闲愁消旧腊,诗携佳兴过新年。   却嫌光景催老去,满眼儿童属老翁。   看来这位彭应求学了他兄弟几分诗意,开头也叠起字来。二月下旬,春回大 地,天暖柳抽丝,早花开得茂盛,江山都变了颜色。高兴吧,应求诗酒斗一篇, 一点豪情瞬间转没了,因为看见小孩子都长大变得老气了!小家伙都老了,我就 更老了,还是继续喝点酒度日吧。只能这样了。   题目我忘记抄了,如果我来取名,就选《辞旧岁》   彭廷宽   《咏蝶》   托化枝头上,春弄到处家。   南化醋入梦,金谷暖探花。   扑粉低穿径,寻香远逐车。   朝老风月蔼,幽兴正无涯。   诗中“处”、“醋”总觉得别扭,如果改为“人”、“醉”,念起来就顺口 一些。上面四句如果用广东话念起来就很清晰,但下面文白都可以,一个“车” 字,还是别扭。这只蝴蝶有没有飞累我们不知道,但庄生梦蝶的彭廷宽还是在无 边际的逍遥着呢。   彭瑗   《酒后》   酒去已知天地阔,醒来已觉利名宽。   往来逐鹿秦郊易,此日驱车蜀道难。   长铗久歌鱼未食,琴流水指空弹。   楼头百尺频嵩目,明月清风静里香。   打字时,这个复杂的字着实令人头痛,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这位彭瑗喝酒 时很爽快,什么都想开了,醒来后头不痛,更看得开了,大概是假醉或假醒。   他老人家喝完酒大发感慨:以前多好,稍微一努力,就能成就刘邦项目霸业, 现在多难啊,跑到四川还是躲不及。拿着我心爱的长剑舞了半天,才感觉肚子饿 了,想弹琴优雅一下,但一时不知道如何下指,我站在高楼,不住四处望,空空 如也,只好寄思明月,安安静静的闻着微风送来的夜香吧。他这般情绪,闻得是 桂花香吧?仲秋之夜,喝了酒睡不着,就是这般举止了。   彭梦龙   《送陈明远归江南》   百粤风波倦久留,十年香梦促远舟。   江鱼入馔关心远,山鸟归帆送客愁。   任诞庄生空玩世,多情宋玉早悲秋。   东南别路三千里,此后相逢半白头。   这位梦龙兄很谦虚,可能有点自卑,觉得岭南人文风光比不上长三角,自己 代朋友说了,这个百粤地我玩腻了,我想回去了,我要回我的江浙去了。他又说 了,我们就别再玩空想主义了,你看你,一个大帅哥,也经不住如刀岁月,老啦! 你我离得这么远,以后恐怕很难见面了,即使见了,彼此看到的人都该知天命了。 五十知天命,依古代人的岁数,他是决计不会出去寻亲访友了,可能像上面的那 位老酒虫,坐在家里感叹了。   一个家族,怎么会有这么多诗人呢?   与诗歌的灿烂相比,彭氏的仕途却是黯淡得很。自进士出身、陕西道监察御 史彭世潮和举人出身、通山县都谕彭礼后,无人为官,彭家人无官可做,科举的 仕途几乎封闭。离开东坑这个小环境,离开东莞、甚至广东,再开这个家族,很 不幸的是陷入清末的衰落阶段了。   彭世潮为官时已经是嘉靖年间,嘉靖一代起,清朝就无可避免地走向下坡路 了。世界迅速进入近代史,西方列强重新瓜分世界资源,到处掠夺、殖民,中华 帝国千疮百孔,挡不住世界前进的潮流,闭关锁国的政策吃到严重的苦头,内困 外弱的局势大有亡国的趋势。十九世纪中下叶,中国是个严重动乱的时期,陈旧 势力依然强大,新事物停留在“格物”阶段,“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蓬勃开 展起来,但在意识形态领域,连萌芽阶段都不能算。仕途又如何?当官参与政治 又如何?中华大地面临的是在混乱中挣扎的时期,求新而未见新,混沌了。   国家社会的局势体现在小群体的家族中,却是出奇的冷静。单从诗作来看, 彭氏族人是非常冷静的,充当了局外人的角色,儒家经典嘴里念,道家无为心中 存。可以说,这是彭氏对大局势无能为力的消极思考。于是,作为读书人,此路 不通转而求其次,他们的兴趣爱好改了,书照读,但却玩起文人骚客的游戏来了。   从文学题材来看,写散文不好控制散和不散,讲清道理说明问题,不免留下 个人明显的痕迹,显露个人思想;小说就更困难,谋篇布局最是难堪,再有故事 选择、剧情发展,都在考验一个人文字功夫之外的宏观思维。都不好弄。就写诗 吧,简单,可五可七,可四可八。学古文的人对韵律都熟手,平仄、押韵都不是 问题,写成一首诗就不难了。   其实,综观中国文学史、甚至文学史,只要是学过历史的都可以发现,在文 学史的体裁演变发展上,几乎都是从长短句、严格句、音律词、戏剧、小说这个 一个主流发展阶段。文学作品中,一个个体的“我”也表现得越来越强烈,作者 对人的终极关怀越来越深切人性愈发得到释放。这是文明史必然的进步。   而在历史的特定阶段,我们却不能抹杀各种文学体裁的繁荣。《红楼梦》是 古典小说集大成者,但其中的诗词却也非常精妙,今天还有人经常吟诵,贾宝玉 祭奠晴雯的《芙蓉女儿诔》就感动我好几次。这些大家对各种文学体裁都已经做 到“信手拈来、运用自如”的熟烂程度了。   再来看看彭氏诗人,我们当然不能认为他们在文学创作上走倒退的路了。历 史是最无情的,元人写诗歌,明朝依旧写剧本,拖着大辫子写骈体文,无数的作 家没有达到一定的高度,一丁点文学成就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无人赏识,就像彭 氏这些诗人。其实,像彭家的诗歌,就在当时,甚至就在当地,都可以找出很多 来。   区别就在于重视程度,或者说彭氏读书人的群体性格造就了他们诗歌领域的 灿烂。   我们可以想象出这样一幅画卷:   一座大院子,外面的世界纷纷攘攘,混乱不堪,有产业救国的,有维新强邦 的,更多的是洋人横行,坚船利炮洋枪,国人面无表情,麻木得任人鞭笞宰割。 而在这个大院子里,门口不时有青少年看到新东西乱景象就往回跑,告诉里面的 长者:二爷三叔四哥,外面……,咕噜一大堆。站的人急急如敕令,坐的人依然 坐着,纹丝不动,继续喝茶吃酒,“不要管它,你能管得过来吗?”末了又问, “今天写了一首什么诗啊?拿来让我看看。”当然,在座位上的还有外省人,同 样消极无为的江浙朋友。   我甚至怀疑,这样一个饮酒作诗的氛围是故意培养出来的,至少是前人的爱 好影响了后来的人,毕竟大局势的窘迫是有很多种另解的办法和方式,而不是仅 仅诗歌一种消遣方法。   聪明的彭族人选择了一种聪明的生活方式。   但是在我内心还有疑问,就是地理位置带来的麻烦。   宝安位于珠三角的最前沿,是中国最早受到西方物质和文明冲击的地区,彭 族人真的没有受到冲击吗?联想到经济关联的利害,他们是怎么保持偏安一隅的 平静的呢?   因此可以猜测,在精神思想上,彭族人顽固得可以,其中的个体不管是主动 还是被动,他们的确挡住了外来思想的冲击。在经济关系中,生产方式没有改变, 生产关系没有大的变化,依然是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依旧是土地租佣制的雇佣 与被雇佣关系,经济线扯得很紧,其中线束也没有发生大的断裂。   彭氏依然是地方上的一大家族,一个比较富裕的士绅家族。但这肯定不会成 为其他家族学习的榜样——   “不要学彭家那些人!收了租子赚了钱,却拿来交结酒肉朋友,喝酒、写诗, 发牢骚,有什么出息!”   我们这些游人来到其中,看到这些诗作,至少为他们的作为感到欣慰。   天下兴旺,匹夫有责,何其广大,我们不能要求他们担负这一责任的。而且, 那些关心天下的匹夫坐了天下,指点江山,还是一个匹夫!存在即合理,起码, 今天的我们应该认同东坑彭氏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方式。   走出彭氏大宗祠,离开东坑时,我的心头浮现的一个与强盗交好的御史大夫, 和一群在乱世怡然自得的诗人。   他们,既是时代的悲剧,又不是时代的悲剧。   不是附录的附录      一      某日下午,去深圳接清华大学某教授,车中听其讲电话,提到北滘碧江。经 查,佛山市顺德区北滘镇碧江自南宋建村至清末,这里至少出了20多名进士、 140多名举人。   二      写本文时,由姓氏想到彭德怀元帅,想到传说中的彭抟老祖。经查,有专门 的“彭氏文化网”,里面有详细介绍。其中有一事:彭抟老祖带着两个儿子来到 福建,在与江西交界的深山里面教育当地人农耕知识,因彭祖的两个儿子一名 “彭武”、一名“彭夷”,故当地人为记念老祖,便取了两位二祖的其中一字, 遂得“武夷山”之名。我于2002年赴武夷山参加一文学大奖赛颁奖活动,其半山 叠水,且湍急至无法漂流,虽有憾,但目为奇迹。   “武夷山”,顾名思义,是中原统治者征服闽地、立刀扬威的象征,跟今天 的“西安”、“南宁”一样,都带着侵略者洋洋得意的痕迹。   后再查询,得彭祖不得志之说。彭祖晚年携子流转闽地,在南平地界教育农 民,并繁衍生息,当地确有许多的彭姓人氏。“南平”之意思,猜测同于上意。   三      彭氏大宗祠里面的龙风柱、双石枕确有其物。我用小刀接触,不留半点痕迹, 其坚如金玉,确实属实。   四      彭氏大宗祠最里间挂有牌匾,上书“光前裕后”。   屋子右边门板有一篇文字,家训来着。我自抄录如下:      《宋太始祖震峰彭公家训》      告尔子孙,戒尔子孙:   原尔所生,出我一本。虽有外亲,不如族人。荣辱相关,利害相及。宗谊为 主,财器为亲。危急相济,善恶相正。为父者当慈,为子者当孝。为兄者宜爱其 弟,为弟者宜敬其兄。   士农工商,宜勤其事;冠婚丧祭,必循乎礼。乐士敬贤,隆师教子。守分奉 公,及人推己。闺门有法,亲朋有义。企行必诚而无伪,御下必恩而有礼。务勤 俭而与家庭,务谦后而出乡里。   毋事贪淫,毋司赌博。毋事讼以害俗,毋酗酒以丧德。毋以富欺贫,毋以贵 骄贱。毋恃强凌弱,毋欺善畏恶。毋以下犯上,毋以大压小。毋助小忿而失大义, 毋听好言以伤和气。毋为亏心之事,而损阴骘;毋为不法之行,以辱先人。毋以 小善而不为,毋以小不善而为之。毋谓无知,冥冥见晓;毋谓无声,寂寂闻声。   依我训者,是其孝也,我其佑之;违我训者,是不肖也,我其覆之,不惟覆 之,令起绝也。子子孙孙,咸听斯训。   如此家训,实在严厉,执行者的面目也有可恶嫌疑。 【网萃】∽∽∽∽∽∽∽∽∽∽∽∽∽∽∽∽∽∽∽∽∽∽∽∽∽∽∽∽∽∽∽ ◆             我们回家乡                ·路上·   男人   火车向后方奔跑着,咔嗒咔嗒的响声,像狗啃着一块骨头。一千多里远的后 方有我的家乡,那里有我盖着茅草的土屋。它是我的家,是小南瓜的家,也是那 个贱女人金莲的家。再过一天时间,小南瓜就可以看见那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家了, 虽然它已摇摇欲垮,我也要让他睁开圆溜溜的小眼睛,好好地看一眼。   天好冷,我尽量把棉大衣收得紧一点,我感到小南瓜的身体就像一块冰。我 想,如果有人发现我抱着的是一个小孩的尸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发出一 声惊叫吗?如果是这样,全车的人都会围过来看稀奇,接着,警务人员会命令我 把孩子抱到车门处的过道上,然后火车就停下来,我被赶下车去,下车的地方是 一片荒山野岭,我回过头来,就看见车窗上很多嘴巴在向我吐口水……唉,我对 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把握,我想听天由命吧,只能听天由命了。   上火车的时候,我紧张得厉害,出了一身冷汗,幸好那个女乘务员并没有注 意我怀里的孩子,她甚至帮我拉了一下包裹。现在坐在我对面的是个中年妇女。 我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她是谁。我想我今天不需要 认识任何人,我应该把所有的注意力用来保护我的秘密。   我想我应该唱唱歌,但是我唱不出来。我想还是装一个哑巴吧。   女人   车厢里的旅客不多,我想是因为天气太冷,加之又是深夜。   再过一天时间,我就可以回到家乡了,就可以见到孩子们了,他们一定高兴 得又叫又跳,那时候我肯定会激动得流泪。   我对孩子他爷爷和奶奶说,要不是孩子读书要交学费,我才不会出去打工呢。 其实我是听说余德水在外面勾搭了一个女人,我想要是不去管管他,将来他还要 带个崽子回家。我也想看看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货色,我就不相信德水勾搭的那 个女人会比我强多少。   他爷爷中风了,躺在床上吃,躺在床上拉。娘要照顾床上的病人,还要照顾 几个孙子,实在是忙不过来。她在电话里说,你们要是再不回家,我过几天也要 累死了。于是我哭着对老板说,我的父亲去世了,请把我和德水的工钱结了吧。 老板却说没有到发工钱时候,只能结我一个人的。因此我只能一个人回家,德水 要等到年底发了工钱再回。   崭新的三千块钱,我把它缝在内裤的口袋里,我的肚皮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男人   没有人知道我会夜里带着小南瓜离开工地。我连老黑都没有告诉他。明天一 早,老黑他们肯定会站在我的铁皮屋前猜测:王树木把小南瓜运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不会想到,我王树木竟然要坐火车将一个孩子的尸体千里迢迢运回家乡。   我总是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南瓜做一个流落他乡的孤魂野鬼。昨天下午, 我对平躺在床上的小南瓜说,儿子,老爸带你回家乡去好不好?带你去看看我们 真正的家,去见爷爷,然后我就给你在爷爷的旁边造一座漂漂亮亮的小房子,你 说好不好?小南瓜的嘴巴就张开了,虽然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我知道他是说 “好”。于是我就下定了决心。我想万一被火车上的人发现,并被赶下火车,我 就走着把小南瓜送到家里。   “水果花生瓜籽矿泉水,方便面火腿肠八煲粥……”那个上车时帮我拉了一 下包裹的女乘务员推着一只铁皮箱一路叫卖着,她热情地问我要不要给孩子买点 零食。我连忙摇了摇头。   老黑昨天说我呆板,说小南瓜从水里捞起来时,还有一点气,为什么不给他 做人工呼吸。我承认我当时吓傻了,但我没有忘记提着小南瓜的脚,把他肚子里 的水倒出来,至于做人工呼吸,我真的不懂,以前也没有听说过。不过凭我的感 觉,小南瓜在我发现他的身体时,他已经死了。他小小的身体漂在浑浊的水面上, 那只小木碗浮他的旁边,我一看见他就跳到泥塘里抱起他……   女人   我想,那些卖淫的女人,是不是让男人把钱放在她们的肚皮上,然后再做那 种事情呢?自从我来到德水的工地,他就不高兴。刚开始,他出去找那个女人还 注意一下我的存在,后来呢,他就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为此我和他大闹了 一场。哎,结果吃亏的还是我,我的肋骨都差点被他打断了。哎,远在他乡,男 人要是坏起来了,就彻底无法无天了。要是在家乡,他父母就可以管管他,而且 还要看看我娘家人的脸色。那就把命找他拼了吧,仔细一想,到头来还是自己不 值,而且可怜了无辜的孩子。后来听说,那个女人跟一个卖药材的男人跑了,我 心中才算踏实了许多。   要说德水呀,真是没得良心,好吃懒做不说,喜欢招花惹草不说,他竟然一 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和父母。我说你爸中风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你儿子 冬天里连毛衣都没得穿,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他竟然继续喝他的酒,说老人早 死早享福,孩子没有毛衣穿是做娘的责任。你看他这说的是人话吗?   今年的天气冷得特别早,不知道娘有没有给我那几个孩子穿上毛衣毛裤,尤 其是小儿子旺旺的体质差,一定要给他穿暖和,不然他的手脚都会冻肿。   对面的这个男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军棉大衣,神情很悲伤。他怀里抱着一个 小孩子,孩子戴着蓝帽子,面朝爸爸的胸口睡着。   我看了他几眼,我发现他好像怕我似的。我想我有什么可怕的呢?要是怕我 还不如怕一只蚂蚁呢。唉,不知道怎的,我总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怜,我就是有 这么个特点,每次看到生活落泊的人,就觉得是自己的亲人一样,其实我又没能 力帮助任何人。   男人   小南瓜是多乖的孩子呀,他每天从工地到家里,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像一 个大人那样让我放心。他一个人呆在屋里,就自己从木箱里拿出糖来吃,有时候 就打开那台黑白电视机看动画片。这一次他却走得那么远。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 事,我没有任何仇人,相信不会有人要害我。老黑的老婆阿凤抹着眼泪说,可能 是落水鬼拉他去的。我想有这种可能,因为听说在附近的窑塘里,已经淹死了几 个小孩,有一回还淹死了一个大人。那些水鬼是要找人做替身的,如果不替身, 他们就只能泡在水里永远不得投胎转世。   砖瓦窑的周围到处是被挖土机挖出来的大坑,下一场大雨,就成了水塘。   老黑对老板说,小南瓜死在你的窑塘里,你应该负一定的责任。   带着墨镜的老板说,放你妈的屁。   老黑就不敢说了。我觉得老板没有什么责任,因为到这里打工,是我们自己 找上门的,又不是老板请我们来的。   老板说,老王(其实我比老板年轻),你尽快把孩子埋了吧,要不就火化。 如果去火化的话,我可以给火葬厂的老板打个电话,让他给你优惠一点。   我像木头一样坐了三天三夜,我始终看着小南瓜的脸,我想在埋他或火化他 之前,好好地看看他,我要把他脸上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伤疤每一根毫毛都记在 心里。   老板见我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的话,摇了摇头走了。随即又转回来说, 老黑,你去把老王今年的工钱结出来。老黑连忙说,我们的工钱能不能一起结? 老板说,你家又没有死人。老黑就不敢问了。那一刻我觉得老板是个好人,但老 黑和另外几个民工对着老板的背影骂个不停。   天快要亮了,我觉得自己已经与小南瓜的尸体融为一体,冰冷麻木。对面的 女人睡了一觉后,去了一次厕所,回来后她从包裹里摸出一个苹果吃起来,一时 看看窗外,一时看看我和我怀里的孩子。我紧张起来,尽量把身体转向车窗一侧, 并且闭上眼装睡。但糟糕的是,我想上厕所,膀胱里肿胀得厉害。   女人   车厢里一些人在泡方便面吃,香味很浓,惹得我流出了口水。我想起来了, 从昨天傍晚到现在,我才吃了两碗面条,难怪肚子饿得厉害嘞。   天已经亮了,火车慢下来,一些旅客站起身准备下车,但我不知道现在到了 哪一站。   坐火车真好,又平稳又舒服,要是能一直坐到家门口就好了。可惜到了县城 后,还得坐那些得了肺结核似的大巴车,一路上,车子就像簸箕扬米一样,只差 点不把人的五脏六腑抖出来。不过听说正在修路,因为有一个外地老板看中了我 家后山的那些石头,要建一个大型理石厂,而建厂房的地方有一块是我家的地 盘。   他爷爷中风之前打电话对我说,你们快点回来,听说这个老板很有钱,你们 回来要征地钱。我们要统一口径,一亩最低要一万块。   我想要是能要到这个价钱,我那块荒地就可以换到两万多块钱了。   我身上的这三千块钱应该怎样分配呢?先给一点生活费两位老人,他们一定 很久没有吃过肉了。然后去找一个老郎中给他爷爷看病,也许要送他去乡卫生院。 然后要给三个孩子每人买一件棉袄。然后用剩下的钱卖点米和油盐酱醋,因为回 家后,我就得把孩子领过来。我想,要是那笔征地的钱能要到手,那过年的钱就 不用担心了,要不然我还得指望德水,但他靠不靠得住还是个未知数。   我发现对面的男人一直把身体转向车窗那边,他怀里的孩子仍然睡着。难道 他们不饿吗?我总觉得他们哪儿不对劲,从上火车到现在,我没有发现这个孩子 活动一下。我想这孩子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天呀,这么一想,觉得真有这种可能。   男人   车厢里的人都醒过来,过道里人来人往。火车停在一个小站,下去了几个人, 又上来了几个人。我的心又被提了起来,我担心那些在过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会发 现我,也担心乘务员突然来检票,更担心上火车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会坐到我身 边的空位上,也有人会坐到对面女人身边的空位上。   我已经想很多遍了,如果有人发现我抱着的是一个小孩的尸体,他会有什么 样的反应呢?发出一声惊叫吗?如果是这样,全车的人都会围过来看稀奇,接着, 警务人员会命令我把孩子抱到车门处的过道上,然后火车就停下来,我被赶下车 去,下车的地方是一片荒山野岭,我回过头来,就看见车窗上很多嘴巴在向我吐 口水……唉,我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把握,我想听天由命吧,只能听天由 命了。   儿子呀,你要保佑我,你要帮帮我!我觉得小南瓜动了一下,我想他是不是 在告诉我,让我放心呢?   过道那边的座位上,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在打牌,我想你们尽情地打吧,一 直打到下火车吧。   我用求情的眼神看了一眼对面的女人,我的意思是求她不要老是看着我。我 用眼神说,你是不是发现了我的秘密?如果你发现我的秘密你不告诉任何人好吗?   女人   我不知道那里来的勇气,我问他:“你的孩子病了吗?”   他竟然像被电触了一下,吓得一抖。然后用警惕而害怕的目光看着我,点了 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就热心地说:“要不要我帮你抱抱孩子?”   他嘴巴张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然后连连摇头。   天呀,原来他是个哑吧?!   他用请求的眼神看着我。我就说:“来,让我帮你抱抱孩子。”这样说着, 我就大胆地把手伸了过去。但他的身体向后一让,随即胸口的棉衣敞开了一点, 我就在那一刹那间看到了那孩子的脸。我差一点就发出了一声惊叫。   那是一张苍白的,让人心寒的,让人恐惧的孩子的脸!   男人   我再三用眼神请求她不要伸手过来,但她还是伸过来了,我差一点就叫出声 来,我甚至差一点就哭出声来。我把小南瓜裹紧,我想完了,彻底完了。   女人   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凭我的感觉,这孩子已经死了,而我的眼睛已经充满了 泪水。   我用惊慌的眼神问他:“孩子到底怎么啦?”   他用眼神回答:“他已经死了。”   “你怎么能把他的尸体带上火车?”   “我要带他回家。”   “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出这个秘密的。”   “谢谢!”   “你此刻一定非常害怕被人发现吧?”   “是的,车上的人会越来越多,我们身边的空位上马上就会有人来坐了,工 作人员也有可能来查火车票呢……”   我突然下了决心要帮帮这个男人。我想,别人会误解我们的关系,别人会以 为我和这男人是一对夫妻呢。但我想,就让别人误会吧,现在没有什么比保护这 孩子更重要了!   于是,我从自己的包里取出自己的一件红棉袄盖在那孩子的头部,然后将男 人的包裹放在茶几上,自己坐到他外侧的空位上。   男人   她竟然愿意坐到我的身边来一起保护我的小南瓜。她一坐过来我就想哭,我 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但怕别人发现,赶紧抬手去擦。她立即塞给我一条毛 巾,她的手背还碰到了我的脸。这是一只多么温柔的手呀,仿佛把我从地狱里拉 了回来,就像我跳到窑塘里抱起了小南瓜……   我的泪水越忍越控制不住。于是她用盖在小南瓜头上的那件红棉袄,将我的 头脸一起盖住了。   于是,我就在这件温暖的红棉袄下,尽情地流我悲伤和感激的泪水……   女人   我小声问他:“你到哪一站下车?”   他从口袋里摸出火车票给我,那上面写着“EN”,竟然与我的一样。   我悄悄地说:“我们是同乡。”   他点了点头。眼睛里充满了对我的信任和感激。   他用眼神说:“谢谢你!”   我摇摇头用眼神回答:“不用谢,我会尽力帮你的。”   我从包里摸出一个苹果给他。他摇头。我很想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死的,但这 里不方便问。   我悄悄说:“要是你想上厕所,就把孩子给我抱吧,你放心。”   他摇摇头,用眼神说:“你会害怕的。”   我说:“你放心。没事的。”   然后我就十分小心地把那个孩子冰冷的尸体抱过来了。我发现自己真的不感 到害怕,仿佛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孩子。   他站起身去上厕所,那背影真的非常可怜。   男人   我走进火车的厕所,把门插上,开始拉尿。膀胱里的肿痛逐渐消失,这时我 竟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我甚至觉得小南瓜已经不是我的孩子了,他是那 个陌生女人的孩子。我甚至希望在厕所里一直呆到终点站。   印象中,我已经三天没有上厕所了,也三天没有吃了。现在,我的肚子突然 感到很饿。   我一边拉尿,一边看着窗外。火车此刻正穿过一片田野,田野空荡荡的,只 有一只水牛孤独地站在田埂上,望着轰隆经过的火车。在田野的远方,有一片村 庄,那些房子就像我们随便扔在地上的砖头……   突然有人敲厕所的门,我吓了一跳,思想又回到眼前的现实。   女人   这是死亡的寒冷吗?尸体的冷怎么比冰块还要冷?我一个回家看望父母和孩 子的女人,突然鬼使神差地帮助一个陌生的男人,抱住一个没有生命的孩子,这 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没有恐惧的感觉?难道就因为我同情这对父子?   他现在去了厕所,我估计他几天没吃没喝了,也没有上过厕所了。   孩子突然动了一下,仔细辨别,原来还是我的身体有些颤抖。我用心对孩子 说:“孩子,虽然我不是你的妈妈,但我现在是帮助你,我不能吓我。如果你现 在愿意把我当着你妈妈也可以,我的孩子比你大多了,我可以做你妈妈的。”   对面的座位上来了一对青年男女。我紧张起来。他们看样子正在谈恋爱。男 的一头长发,左边耳朵里塞着点东西,一跟线伸进胸前的西服口袋里,好像在听 着什么;女孩很漂亮,头发一半染得金黄,一半为黑色,身上的风衣一看就是名 贵衣服。他们口音和我们工地的那个武汉人的口音差不多,估计他们是武汉人, 这就是说,他们将与我们一起坐六七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在我们的前一站下车。   我想他们万一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后果会怎么样呢?你们一定回大声惊叫, 然后车厢里的人都围过来看稀奇,接着警务人员命令我们把孩子抱到车门处的过 道上,然后火车就停下来,我们被赶下车去,下车的地方是一片荒山野岭。我们 会听到车上许多人这样骂道:这对夫妻真缺德……唉,我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有 一点把握,我想听天由命吧,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终于回来了,这一次厕所上得真长。他看着我伸出手来,用眼神说:“让 我抱吧?”   我说:“没事。”我还对他笑了笑,就像一个妻子对自己的丈夫那样笑了 笑。   我用眼神告诉他:“就我抱吧,没事的。”   男人   天下竟然有这么好的女人!她竟然愿意帮我抱小南瓜,她竟然像抱着自己的 孩子一样抱着小南瓜!要是一比较,金莲她简直不是人。   都说金莲背着我偷了好几个男人,我就狠狠地打了她一回,小南瓜却抱着我 腿,显然是不让我打他娘呢。我的心就一软。金莲在铁皮屋子里老老实实地睡了 几天。晚上我想和她谈谈,也想和她“那个”一次,因为我好久都没有“那个” 了。她却不理我。第二天她说,我去街上给孩子买一顶帽子。我看小南瓜冻得流 着鼻涕,说你去吧。又过了一天,她说我要去给小南瓜买一双鞋,我说你去吧。 结果她一去不回了,后来听一个熟人说,她那天挽着一个男人在街上走。我猜想, 她一定是跟那个卖药材的男人跑了。小南瓜一连哭了好几天,喊着要娘,我只好 说过几天你娘就回来的,这样哄了一段时间,他就不哼了。去年过年,老黑他们 都回家乡了,窑厂里孤孤单单就剩下我和小南瓜。其实我也很想回家乡过年,但 是我家乡已经没有什么亲人,那间盖着茅草的屋子恐怕已经垮掉;再说金莲跑了, 连老婆都没有了,我就更没脸面回家了。过年的那几天,我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 要是金莲突然回来,我就原谅她。但是她没有回来,让我每夜带着小南瓜,在黑 暗的窑厂里整夜听着鬼哭狼嚎似的北风。小南瓜总是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看着我, 不敢入睡。过完春节,老黑他们来了,砖瓦窑又热闹起来。老黑还给我送来一点 腊肉,我就切成肉片炒给小南瓜吃,他咬得流了一下巴的腊肉油。他说爹,真好 吃,你也吃。我就让他用铁勺子挑一块到我的嘴里。吃饱饭后,我要到窑里做工, 就带着他到工地里。我让他在我看得见的地方玩。到了夏天,我就让他捏泥巴玩。 有一次,老黑和另外几个人对小南瓜说,看你能不能捏个娃娃。小南瓜就认真地 捏了一个上午,捏成功了,而且还在泥娃的下身做了一个小鸡鸡。我们都开心地 笑起来。老黑说,王树木,你儿子比你聪明多了。我也跟着笑,觉得儿子真的很 聪明。有一天,小南瓜突然对我说,今天我不想到工地去,我要在家里玩。我说 你只能乖乖呆在家里,如果等我回家来,你还在家里,我就买糖给你吃。他说好。 我回来时,他果然乖乖呆在家里。后来有一回,他还在家里用泥巴捏了一个人, 他告诉我说是捏了一个妈妈……   “水果花生瓜籽矿泉水,方便面火腿肠八煲粥……”那个上车时帮我拉了一 下包裹的女乘务员推着一只铁皮箱一路叫卖着。我立即要了两个面包,两根火腿 肠,两个皮蛋,两瓶矿泉水。   我剥开一根火腿肠,递给她。她说你先吃吧。我用眼神说:“你吃,你不吃 我就不吃。”她就接过去吃起来。我好饿,我一口气就吃掉了一个面包,一根火 腿肠,一个皮蛋,还喝光了一瓶矿泉水。对面的女青年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有些 吃惊。我想这有什么好吃惊的呢?我都几天几夜没有吃东西了。不过我提醒自己, 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太打眼。   吃完后,我就让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像特务的眼睛和耳朵那样,密切地关注着 车厢里的一切,而她抱着小南瓜,身体尽量转向车窗,眼睛看着窗外。   女人   我对于这个男人还一点都不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帮助他?   他刚才喂我喝了一瓶矿泉水,这在别人的眼里,我们完全是一对夫妻了。我 怎么不觉得害羞?我这样做有没有对不起德水呢?我想要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我 绝对不会与一个陌生男人说话。现在,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而是 属于怀里的这个孩子的,属于这个陌生男人的。   对面的一对青年男女很亲热,竟然当着我们的面亲嘴。我想你们就把全部的 精力用来亲热吧,这样你就不会发现我们的秘密,只要你们不发现我们的秘密, 其他人就更加不会发现我们的秘密。   我把盖在孩子头上的红棉袄拉起来,把自己的头一起盖住。我想看看这个孩 子的脸。   这是一个小男孩,你的脸像一张纸那么白,有些塌鼻,但眉毛很漂亮,就像 画上去的那样。要是长大了,你一定比他爸爸漂亮。然而你这么小就离开了人世。 你是怎么死的呢?   我发现这孩子的眼睛就要睁开似的,我有些害怕,就把头露出棉衣。我发现 男人在看我,他摇了摇头,用绝望的眼神说:“早就死了。”   就在这时,车厢里的前面突然有人大吼一声“你在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全车厢的旅客几乎都站起来,朝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只 有我们没有站起来。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婊子养的,你把手伸到我的包里干什么?”一个声音 说:“老子什么时候掏了你的包?你找岔吧?”“说什么?!你竟然说我找岔?” 接着就是打斗的声音,警务员制止打斗的声音。趁着所有旅客都站起来观看打架 的机会,他把孩子要了过去。我这时突然想起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留心身上的 三千块钱了,我用手摸了一下,它还硬硬的在我内裤的口袋里。   男人   小南瓜重新回到我的怀里,他的身体好像没有开始那么冷了。这时候女人咳 嗽起来,我想是不是小南瓜把她冻感冒了呢?   我用眼神问:“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用眼神说:“没事。”   我用眼神说:“真的太感谢你了!”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用眼神说:“不用,真的不用谢。”   一场打斗被制止后,车厢里的气氛变得喧闹起来,旅客们的兴趣似乎都集中 在如何防范小偷的问题上。而我发现,这种喧闹的气氛,对于我和小南瓜来说更 为安全。   女人   火车终于在天黑之后到达了武汉站,这就是说,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就可 以下车了。车上大部分旅客站了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包裹陆续下车,对面的这 对青年也站起身来,那个男青年还向我们善意地点了一点头。过了一会儿,对面 的座位来了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一到座位就倒下睡觉,估计在我们下车之前不 会醒来。   我觉得车厢里不再像昨天晚上那么冷了。当火车再次开动后,我认真看了一 眼车窗外,城市里的夜晚总是一片灯火辉煌。   突然,他用嘴巴轻声地对我说:“我们快到家了!”   我大吃一惊,说:“原来你能说话?!”这时我注意到他脸上渐渐露出了轻 松的表情。接着,他大胆地揭开小南瓜的帽子,端详着小南瓜。而我借着窗外都 市的灯火,像一位母亲那样心疼地看着小南瓜那圆圆的小脸蛋。我发现那上面奇 迹地出现了一层红润,完全是一副安睡的神态。 ※※※※※※※※※※※※※※※※※※※※※※※※※※※※※※※※※※※ 本期编辑:简杨 本期校对:虎子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简杨、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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