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yawei@parka.winternet.com (亚桂) Date: 8 Mar 1996 00:21:31 GMT 阿燕 忽然想起写小说。其实，严格说来，这些并不是小说。除了人名 的篡改，记忆的模糊，方言翻成了国话，别的，都是真事。 一 七姑的大儿子百富，比我大两个月。小时我们常常在一起玩。他 长的个头挺大，扳起腕来没人赢过他，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很 听父母的话，从不惹事生非。比他小三岁的弟弟阿土，常常招惹 他，他也不还手。 姑丈是队里的能人。他不识几个字，却楞把队里几十亩柑橙园管 的服服贴贴，方圆上下几个公社，就数他的橙子树长的好。后来， 邓爷爷登基，队里的地都分到各家了，因为多数人不会管橙子树， 橙园就没有分。再后来，不知怎么的还是分了，有些人把橙子树 翻了，改种别的。姑丈在家里鼓捣分来的几颗树，也挺无聊。邻 区，也就是以前的邻公社，有一柑场，知道他的本事，就把姑丈 请了去当柑园顾问。 姑丈当顾问，吃住在邻区。晚上饭后无事，也常常跟三教九流的 人来往。一日，和一人贩子聊天，忽然半认真的说到，我家大儿 子二十出头了，还没娶到媳妇，老哥如果看着有合适的，给他带 个回来做媳妇如何？ 二 姑丈说完就把这事给忘了。三个月后的一天，他正在地里干活， 忽然听见有一过路人在叫他，“顾问大哥，”人贩子喊道，“您 要的媳妇儿，俺给你带来了。 姑丈这才想起这事儿还没有给百富说过呢。既然来了，就往家里 去吧。 这事太突然了。百富死活不肯相见。姑丈板起脸了，“你这个臭 小子。人家一个大姑娘家，大老远的送上门来，你还嫌？你知道 人家走了多远的路来到这里吗？难道要叫人家回去？” 百富说不过他。第二天，一对新人就完了婚。 三 我的家乡，在广东省的极西端，是个丘陵连绵的地方。几百年前， 先人们从中原迁到福建，又从福建迁到这一带。为了避免和当地 人磨擦，他们开进山中，在山谷间垦荒种地，过着与世无争的生 活，就这样繁衍了十几代。除了走日本年间见过一些从县城里逃 难出来的人以外，跟外界接触并不多。 共产党说来就来了。搞土改，地主富农没找着几个，却楞把大家 伙的地都合在一起了。接着下来，大炼钢铁，山上的亚热带树林 全给砍光了，只剩下一些芒萁草。山上无处栖身的狼狗狐狸等， 很快也给乡亲们带着狗给抓干净了。河里的鱼，也给附近挖矿山 流出来的水毒死灭绝了。后来没有饭吃，飞禽走兽也不容易见到。 幸好地里野菜不少，饿死人的事倒也不多。多数人住不起砖屋， 只是把地里的泥巴弄成方块，晒干了用来砌房子，倒也冬暖夏凉。 就这样一个地方，这十几二十年来，却常有从广西一带来的老中 青妇女，在人贩子的领导下，或成群结队，或拖儿带女，长途跋 涉，到本地求亲。或许是听说广东人阔，闻风而来，一过广东地 界，就以为到了目的地了，或者是累得不想再走了。或者世上还 真有比咱这地儿还要穷的地方。不管怎么说，尽管这里也不怎么 留得驻人，但既然有人要来，乡亲们也不愿意戳穿她们的西洋镜。 有些独身了几十年的本地汉子，还乘机发个晚来的艳福，也是皆 大欢喜。 四 我第一次见到阿燕，大概是在她过门后两三个月的光景。那次回 乡探亲，拜访七姑。阿燕有点象她的名字，十七八岁的样子，挺 秀气的，干起活来也挺利索。只是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开饭了 也羞答答的不肯上座，自个儿躲在橱房吃了。 第二次见到她，已是七年以后的事了。听说我回乡探亲，特以表 兄嫂的身份来看望。她自己一人骑自行车来的，看来对附近山路 环境已经挺熟悉了。她车后驮着一大袋橙子，一见面就热情地说， 阿贵哥，吃橙子啊，那是一口没有一点外地口音的客家话。 我在赞叹她的客家话。旁边七姑笑话了，说我离乡背井那么多年， 客家话恐怕也比不上阿燕了。七姑说，阿燕过门后好几个月才开 口说话，可是一开口就是一口很地道的本地客家话。 这还算不了什么，七姑说。三年前，阿燕跟着本地年青人一起到 深圳打工，一年回来，已经会说一口很好的广州白话。她的广州 话，比我们周围很多年青人都说得要准，弟弟插嘴说。 我笑问阿燕，要不要到美国去打一年工，到时准会说得一口标准 的英语。想到自己学了十多年讲出来的英文还没有阿燕的客家话 地道，我有点惭愧了。阿燕却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因为家里还有俩小孩，阿燕不能呆久，坐了两小时就回去了。她 有一儿一女。一胎生的，七姑赞许地说。 五 七姑有没有到阿燕婆家去探过亲啊？我问。 没有，太远了。百富和阿燕去过一次。姑丈和我都没去过，走不 动。 有多远啊？七姑也说不清楚。过了南宁，还有好远。好象要坐两 天两夜的火车，再坐两天两夜的汽车，然后还要走整整一天。走 的都是山路，七姑说。 她外家的人，有没有来过？有。她爸来过。她哥哥出桂林打工时 也来过一次。说的话我们都听不懂，靠阿燕翻译。 他们对这里的印象怎么样？不知道，没问过。他爸住了几天，一 个人到处转。山上，地里，村里，镇里都去了。去了供销社，一 下午都不肯出来。他对泡沫拖鞋，钢精饭勺特感兴趣。回去时杂 七杂八的东西带了一挑子。 百富两口子去的时候，也带了两挑子东西，橙子就带了七八十斤， 七姑说。 六 她婆家，是广西什么县来着？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咱不懂地理，只知道很西很西，很远很远。 她们家是不是汉族？ 据百富说，当地人的穿戴，很象少数民族。只是不知道是那一族。 弟弟插嘴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那一族。阿燕说过他们对自己 的称呼，但在字典里找不到那样的少数民族名称。 她有没有机会上过学啊？ 有，好象上过三年级来着。 七 光顾着说阿燕了。百富怎么了，他怎么没来？ 百富不在家。他在广州打工呢。打什么工？在港口，做咕哩仔。 做了好些年了。今年刚转正成为合同工。 他去年回来，便闹着要分家。我猜啊，是阿燕要分的。 那您跟姑丈两个人过？不是的。阿燕两口子过。我和姑丈还和他 五个弟弟一起过。有时我还帮她看看小孩，七姑说。 分完家，两口子鼓捣鼓捣，一个多月下来，居然盖起一栋新房子 来。百富在广州有些积蓄，阿燕去深圳打工也有些积蓄。现在她 俩口子住新的火砖屋，我和姑丈还是住着你早就见过的旧泥坯房 子。 百富又上广州去了。剩下阿燕和俩小的。田里家里，里里外外， 全是她一个人操心。但她一切都搞得有条有理的。 等小孩大点，她说还要上深圳打工去呢。 八 回一趟家，听到的形形色色的故事真不少。其中振聋发聩的，也 不鲜见。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阿燕的故事。 我在想，以她的聪敏能干，以她的勇敢精神，若生于彼时彼地， 她的命运又会有何不同呢？ 亚桂 ［保留版权］ -- -- Ya-Gui Wei 魏亚桂 E-mail: yawei@cs.indiana.edu yawei@winternet.com WWW: http://www.winternet.com/~yawei/ http://www.geeks.org/~yaw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