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静·
自从搬家到休斯顿郊外后,便常能听到火车的汽笛声。 自然是长长的货车;载你漫游四方的客车,是个不再属于德州的浪漫。然而 于我并无妨碍;静夜中遥遥的一声长鸣,足以唤起无尽的遐思。 火车一定是我关于生活的最早的记忆之一。父母都是铁路员工,乘车有这样 那样的优待;多年前也并没有那么发达的长途客车,于是要出门,近则三十公里 ,远则一两千公里,都乘火车。一声汽笛,人情景物随之变迁,从地形,草木, 建筑,站台上的食物,到乘客的模样,服装,语言,各个不同:火车载我浏览中 国大地的万花筒,年复一年。前方与未来,就永远有种那么神秘的魅力。车内, 时间缓缓流逝,众人在一处坐着,无喜无忧,来是陌生人,到站下车,陌生依旧 。车行之时,人们默默接受着生活不紧不慢的步调,难得的平和与从容。 夏天里,在京广线上一个不大的站,列车停了不寻常的久。在站台上张望, 见蒸汽机车在由水鹤上水。燥热的空气里有股木材防腐油的味道。人们懒懒地打 个哈欠,伸个懒腰,等着在故园或者异地把被旅行中断的日常琐事重续。一节车 头,喷着白汽,隆隆驶过。火车司机照例是一身的煤烟,倚在窗边,上身探出车 外,眯了眼,漠然望着前方。热气从敞开的车窗飘进客车,在白瓷缸里落下极细 的一层煤灰。 “唉唉,如果当初我们懂得多一些,你舅舅可能就不会去世了。”母亲望着 外面渐渐散去的白汽,沉思着说。 舅舅早夭。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患了心脏病,却子承父业,做了铁路工人。 干的是司炉,每天里汗流夹背地往蒸汽机的炉膛里添煤。现在我也很难相信,看 似威力无比的蒸汽机车,拖了十多节客车,载着一千多乘客,或者拉了五六十节 满载矿石木材牲畜石油煤炭的货车,却由司炉手中一杆铁锹,一铲一铲地给它添 加能量。 六十年代的人,不知道替自己盘算,不知道向单位组织讲条件。舅舅去医院 看过病,仍旧去当又热又累的司炉。 “那夜我真有种不祥的预感。”母亲说,“天好热啊,你舅舅眼睛红红的, 只吃了一块西瓜就不要了,也不怎么讲话。伸手抱你,你那时候一岁,死活不要 他,他一抱,你就哭,哭得让人心悸。人家都讲小孩儿有预感呢。你舅舅走后, 半夜里有人来敲门,我就知道不好了,一定是你舅舅出事了。唉,那么年青的人 ,一倒下去,就再没起来了,谁想得到呢。” 母亲讲这事时,我没有想到过母亲那时会如何伤心。小孩子眼睛里,母亲是 天生成熟而能应付一切世事的,不会害怕或伤心。而舅舅,则只是黑白相片上的 一个秀气的年青人,长得很像母亲。 “姥爷最喜欢他,因为他最懂事。”母亲说。 在那个不祥的夏夜之前几年,母亲刚经历了姥姥的去世。 “三年自然灾害,姥姥管家。太省了,身体也省垮了。自然灾害刚过去就不 行了。临去世,交给我们攒下来的旧粮票,还有床底下的两袋面。我们后来讲, 要不省下这些,她可能也不至于……都熬到三年自然灾害结束了。不过老人嘛, 总是知道防备着还有灾荒。”母亲轻轻地叹口气,感慨之外,似乎也并无太多的 忧伤。毕竟是多年前的事了。 姥姥是家庭妇女,一辈子跟了姥爷到处奔波。从福建乡下出来后就再未搬回 去。在四川生了我母亲,在河南生了我舅舅和姨母。在信阳赶上过发大水和国民 党的飞机轰炸,在西安赶上饥荒,最后葬在铁路边高坡上的铁路公墓。日日不知 听到多少声汽笛。她与姥爷的合葬墓,北看悠悠渭水,南见绵绵骊山,东望是两 千年依然巍峨的始皇陵。应算是块风水宝地吧,在清明时分,墓地里开满了当地 农民不顾禁忌播下的油菜花,一片鲜黄。九零年回福建老家,在长乐乡下,母亲 指了隔河相望的一座古塔道:“看,那是马尾,姥姥的家乡就在那边。” 自十七岁起,便由火车一个日夜,将故园变作缤纷的大学。于是独立的人生 开始。从此真成了无根的浮萍,在故乡度过宁静而有些失落的寒暑假时,向往书 ,年青的伙伴们,以及紧张的生活;而在校园里心静的时候却被一种干风高草的 故园情绪所笼罩。一面自问归宿将在何方。 年轻浮躁的心啊。 一个冬天,回故乡的火车上。中途上来一个穿了一身单衣,外罩一袭风衣的 年轻人,很重的香港人口音。他自然没有座,挤在座位中间席地而坐,度过黎明 前几小时的疲倦。曙色苍茫时他便站起,贪婪地遥望无尽的豫中平原。他主动讲 起,他生在美国,回祖国访问是他多年的一大心愿。他的目的地是四川广元,他 的祖籍。但一路乘车很受了些挫折。没有在中国旅行的经验,他衣着单薄,冷得 不时走动。我们一同旅行的学生,全是厚厚的棉衣或滑雪衫,拘谨而颇无动于衷 地听着看着这位“美籍华人”。 多少年以后,在异地开创事业的鸿图一年一年付诸实施,而那种年轻人原以 为不会重的乡愁却也一年重似一年地升腾起来,裹住越发迷惘的心。做了真正的 游子,也才明白思乡思母之情会痛切到夜夜梦醒,泪湿枕边。两万里时空之隔。 还记得那青年望着广袤而贫穷的乡村原野,沉重地问:“这样的地方,普及 教育是不是做到了?” 那时感到这真是不必要的问题,答案是简单的肯定;也不知他为什么问。现 在知道这答案未必那么肯定,对他的心境也更明白一些了。 才回过一趟国,朋友们问起有没有乘飞机。我说贵,我也没有必要赶那么一 天半天。不止一个朋友说:“火车那么挤,那么脏,怎么还能习惯吗?”我想白 上一两句:“脏,挤,又怎么啦,又不是金枝玉叶,那么多年生长的地方,在天 堂里过了一两日上等人的文明生活,就拿起豌豆公主的尖酸派头了。”但又忍了 ,一笑了事。火车上的热与挤,是旧日回忆的一部份,过去未觉得不可忍受,今 天也仍不能忘怀夏天车站上无处不在的防腐油的气味,那种时间停滞一般的迷梦 样的氛围。 前日与母亲通电话,无意中得知国内火车时刻大调整:“好多车提速了,象 西安到上海,你回来时候还要一天一夜,现在一夜就到了。”不知不觉中,中国 变化着。在我们海外游子或泪眼迷蒙的思念,或心潮澎湃的讴歌,或居心叵测的 咒骂之中,中国如一个倔强的孩子,在以自己认定的方式,不无艰难地成长着。 偌大一个中国,电话通讯、计算机网络、火车新线与高速公路网齐头并进,这在 世界上也是不多见的吧。今日的进京列车已全部是整列空调的红车体,票价上调 后乘客分流,夏日乘车的热与挤至少在这些车次上,以及其他许多车次上,都成 了旧事了。 然而汽笛声中,对火车的印象却仍是二十多年前的冬夜里,我七八岁的时候 ,父亲牵了我的手走在编组站里。一排排通亮的大灯,把暗夜照得惨白;路基上 站着紫色的暗暗的信号灯;一步跨一根的无尽的枕木。一种神秘,来自远方,来 自未来。 站在门外的阳台上,我仰望德州郊区无月的夜空。繁星满天。我淡淡一笑。 人的一生,原来这么容易就被注定了。 (五月十一日,一九九七) (寄自yanfang.hu@worldnet.at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