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子·
上海刚刚打开大门那会,我遇到一些从台湾来的游客,问起关于上海的印象 ,一致的回答是:“十里洋场”。 那时上海尚无那么繁华,也只是二三十年代依稀留着的影子罢了。只是并没 有隔多久的功夫,上海的夜晚,已摇摇摆摆地融到了霓虹灯闪烁之中。歌舞升平 ,觥筹交错,多少故事便在其中了。 而在这“繁华”的背后,却也有这样的一群人,匆匆告别文件堆,告别白天 的繁忙,随手买一个汉堡或者一盒盒饭,就赶去他们的“夜生活”——这里虽然 没有一掷千金的奢华,也没有嬉笑欢闹,可是谁又能说他们中间就没正隐藏着这 个或那个领域里的比尔·盖茨? 这就是上海新崛起的“夜校一族”。 上海有夜校是很久以前的事。80年代初,许多在“文革”中被耽误的一代 ,他们从夜校里补回了他们的“青春”,如今在各个单位担任骨干的人中,有不 少是当年的夜校生;出国热乍起,许多地方又办起托福班,由蔡光天创办的“前 进”,从一台油印机起家,如今已是拥有多项事业的“大家”了。想来在国外的 上海人多多少少都是做过“前进”的学生的。可是夜校发展到今天的上海可以说 是登峰造极了。纵观今日“夜校族”的组成部分,已经不似当年那样简单,不为 一纸文凭,不为出洋镀金,只为“上学而上学”的大有人在。 我的朋友艳是从外地来沪的。她在家乡读的是美术,后来去了深圳,在深圳 一家报纸做编辑。艳来上海是为了跟男朋友团聚,男朋友在一家广告公司打工。 正好公司扩展缺少人,艳便被引荐给了老板。老板起初还不错,看在艳的男友是 自己的同学兼老乡,对艳很是耐心。可是生意场上没有绝对的“关系”可言,一 切以利益为重。艳的几个文案做得不漂亮,客户打了回票,老板脸上便不好看了 。艳被婉转地解雇了。艳在家里哭了三天,这是她一个人出来“闯天下”以来所 受的最大打击,她几乎想立刻买了车票回家乡去了。可是一个星期以后,艳出现 在了西区一所夜校的课堂上,她报了电脑、外语和会计的课程。她相信,上海对 于年轻的她来讲还有的是机会,她不想就这样输了回家。 和艳这样的“外来妹”不同,M是一家沪上有名的律师行的律师。她之所以 也进入“夜校族”,完全是因为她来自自身与周遭环境的紧迫感。M受过良好的 大学教育,毕业之前便被引入律师界,毕业以后更是如鱼得水,接连做了一些漂 亮的CASE,很令同行看好。M的收入在同龄的女孩子中颇受羡慕,房子、车 子对她来讲都已经在握。但是自从所里出现了新人,M的危机感便与日俱增。她 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缺陷,意识到在现代的社会竞争中,拥有各方面的知识和先进 的通讯手段将是战无不胜的。M开始出现在夜校的课堂上,她报了财大的工商管 理,又开始猛攻英语,她期望籍此她的事业可以有新的起点,夜校将成为她的输 血基地。 走进夜校的教室,迎面而来的大多是一些年轻的脸,甚至有许多的中学生为 了不“输在起跑线上”,也加入了“夜校族”,他们以英语和计算机为主,有的 手里已是一大堆各色的考级证书了。可是也有不和谐的音符,我们走进那些教室 ,总可以看见一两个已经刻上沧桑的脸。他们中相当多的是下了岗的工人。37 岁的L原来是工厂的机修工,厂里效益不好,拿了下岗工资只能在家呆着。本来 可以去学开车做出租,可是听说那活不好干,太太也极力让他干些别的。L于是 就进了夜校。他知道象他这样只知道干活卖力的人同“白领”是沾不上边的,所 以也不学那些热门的东西,只一门心思地学理发,他说自己做机修,手还是灵的 ,以后开个小发廊,温饱是没有问题的。 一个国家从一个时代走进另一个时代,其间的阵痛当然是不可避免的。当竞 争毫不留情地树在了你的面前,人本性中求生的欲望便会复苏。可以说,上海夜 校的红火,便是这个城市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犹如求生的武器,凡是有预见 性的人总是早一步将它抓住。 瑞金一路是淮海路的一条小支路。路的两边有非常有趣的对比:一边是简陋 的上海市数一数二的中学:向明;另一边则是是高耸入天的“新锦江”。我曾经 站在向明中学的门口望着对面高耸入云的“新锦江”,心里做很微妙的联想,不 知道有多少希望进入那个繁华的人们,此刻正在这所中学校园里作一生的储备。 不过,流行的背后,也总是有些“异数”,当我得知我的朋友N也去了夜校 时,霎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拥有高级职称,又在一家大报社游刃有余的她,本 不需要去赶这个时髦的。后来我才慢慢了解,原来她前年刚刚离了婚,去年又将 唯一的儿子送去了住读。三室一厅的房子只剩下她一个,一阵冷清顿时袭来。好 在她是个懂得调节自己的人,一念之下,丢开所有晚上的应酬,开开心心读书去 也。私下里N自嘲是要去认识新同学,其实心思沉稳的她,并不愿意象其他的女 人那样,将所有的未来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过去的生活已经永远过去了,她 需要重新开始,至于为什么选择夜校,因为“同书本打交道是最简单,也是最愉 快的”。 我没有作过研究,不知道象N这样的在“夜校族”里占有几成。不过,当夜 色已深,我们在每一家夜校的门口都可以看见这样的艳,这样的M,这样的L或 者这样的N,他们都拥有自己的故事,他们也许是一不小心走进了这个流行,所 以,他们是不会被这个飞快流动着的都市所抛弃的。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