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传统与反正统

·马悲鸣·

  苏晓康在最近发表的杂感《晚凉天净月华开》里有这样一段话:“早已如雷
贯耳的林毓生教授,出来才知道是一个学术上绝不饶人的人,他对《河殇》就不
客气了:‘撰稿人以夸张的语言说中国是退步的、呆滞的、老化的、腐败的,而
西方从希腊开始就是进步的,用简单的二分法表现结构来分析问题,而且是直线
的、一元论的、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对中国传统持整体性的否定态度是这些撰
稿人的基本心态,这是自‘五四’以来以鲁迅为代表的反传统的民族主义、反传
统的爱国主义。’虽然如此严厉,可他还是请我去他任教的威斯康辛大学给学生
讲中国的政治和文化。 ”

  为了不给读者以断章取义之嫌,上面这段话抄得很全,因之也很长。其实笔 者只是想置疑那位“学术上绝不饶人”的林毓生教授的一句话:鲁迅究竟是不是 反传统的民族主义者和反传统的爱国主义者?

  其实林毓生说得不对。鲁迅不是“反传统”,而是“反正统”;当然传统和 正统有很大一部份交集;且其既不是民族主义者,也不是爱国主义者。鲁迅只是 死逢其时没有活到七七事变罢了。他弟弟周作人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激情比他 强烈得多。周作人曾激愤地指出:日本文化源自中国,现在却如此残害中国。西 方文化源自希腊。希腊也衰落了。西方人并没有因此而如日本侵华那样去残害希 腊,而仍对其抱有叹为观止的景仰。可是后来周作人还是被打成汉奸。

  如果鲁迅活过七七事变,他应该待在哪里呢?延安太苦,去不得,况且王实 味去了就挨杀。郭沫若大革命时特别激进参加了共产党。等“四·一二”清党通 缉时,他又脱党跑去日本做学问。抗战时政治部四处网罗海内文人艺术家宣传抗 日,茅盾、郭沫若、老舍、徐悲鸿等都参加了进去。他们先在武汉,后来又撤到 重庆。鲁迅如果活着,端是不会和“才子加流氓”在正统的政治部三处里混在一 起。上海孤岛成名的张爱玲也没好果子吃,差不多当了一辈子“汉奸夫人”。香 港也沦陷了,郁达夫只好跑到苏门达腊,隐姓埋名,并最后在那里失踪。郁达夫 毕竟是性情中人,算不得达夫。鲁迅可绝非性情中人,他已没有地方可去,死于 芦沟桥事变之前实在是他的造化。

  反传统者其实是追求以自己为未来传统的发端。比如历代“彼可取而代之” 的造反派。“反正统”者则不然,他自己不可以当正统。鲁迅骂倒一切,盖被其 所骂者皆各界“正统”,而他自己却从来也不自树“正统”。典型的例子是他与 共产党正统的“四条汉子”作对,照骂不误。很多人都能凭直觉感到,如果鲁迅 能活到解放后,必也逃脱不了直言犯禁而挨整的下场。这当然不错。但没人说出 其中的道理。这道理就在于鲁迅反正统而不是反传统。

  鲁迅闲得无事时写《中国小说史略》,抄碑文。他曾用文言文翻译《域外小 说集》,只卖出了二十一本。胡适之以此为例说明白话文运动的势所难免。鲁迅 后来发表的杂感里随处引用有时是很偏僻的古书,这些都说明鲁迅对传统很在行 ,也很在意。鲁迅后来认同了白话文运动,却绝非其先驱。他甚至不如钱玄同激 进。

  鲁迅的“反正统”也不是在下的新发现。他弟弟曾在回忆录中指出,鲁迅从 小就对一切“正统”深恶痛绝。他父亲的病就是被正统的中医所误。他学矿、学 医都是被时人目为“非正统”的学问。他留学日本,也不和正统的革命党人混在 一处。当时军界有“绿林大学”毕业之说。鲁迅在学界也是类似的“野路子”出 身:知识是传统的,学问路数却不正统。

  鲁迅就是那种具有独立人格,独立判断能力,独立想象力,独立谋生能力的 人。他有大学教授的职衔。鲁迅曾在一篇小品中说两个人在荒漠里对峙,别人都 跑来站脚助威可是他们还站在那里对峙,等别人都走净了,他们仍然在对峙。这 就是鲁迅理想中的独立立场,不在乎站脚助威者的多寡。有人说鲁迅是中国的尼 采,其实不然。尼采歧视妇女,歧视非日耳曼民族,而鲁迅则不歧视。他不但不 歧视妇女和非汉民族,反而专门针贬汉族正统文化和汉人的“男尊女卑”。

  小说《神雕侠侣》里有个独孤求败,其实并未真写其人,只说前辈有个高手 剑客只恨平生未遇敌手,只求一败。其实鲁迅在文坛上的地位就有如此人。他对 很多人和事的攻击有时显得多余,其实那往往是因为文坛上没有对手而使他感到 太寂寞了。林语堂对鲁迅的评价最为中肯: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 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 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国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死时 ,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亦非青龙大刀,乃炼钢宝剑,名宇宙锋。是剑也, 斩石如棉,其锋不挫,刺人杀狗,骨骼尽解。於是鲁迅把玩不释,以为嬉乐,东 砍西刨,情不自已,与绍兴学童得一把洋刀戏刻书案情形,正复相同,故鲁迅有 时或类鲁智深。故鲁迅所杀,猛士劲敌有之,僧丐无赖,鸡狗牛蛇亦有之。鲁迅 终不以天下英雄死尽,宝剑无用武之地而悲。路见疯犬、癞犬、及守家犬,挥剑 一砍,提狗头归,而饮绍兴,名为下酒。此又鲁迅之一副活形也。”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