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格·
〔一〕加德满都·海拔1350米⊙墨西哥卷饼 德国腊肠 英式下午茶
⊙为了 素炒空心菜 这般返朴归真的风味
⊙馍馍 不捏花儿的肉包子
混迹于塔末尔区的国际盲流者中间,不妨冒充一下世界公民。采用中国人擅 长的手段,就是从口做起、从吃喝做起。墨西哥卷饼、德国腊肠、英式下午茶, 带着各自的异国情调,参差穿肠而过。这一带的餐馆,品种齐全到连什么阿富汗 菜、奥地利菜都有一席之地。当然,不愿意放眼世界的话,爱国胃也不至于遭到 怠慢:川菜有“峨嵋酒家”,粤菜有“深圳饭店”。我们一干人等比较中意“深 圳”,倒不是因为那里有门卫列队致敬的贵宾礼遇,而是为了“素炒空心菜”这 般返朴归真的风味。除我之外,大家都是香港佬。相同的胃口使我们团结一致。
乌合之众作鸟兽散之前,决议在西藏饭店小聚,也算为我和雪莉饯行。我俩 在加德满都萍水相逢,顺理成章地把独自进藏的计划改为结伴同行。她身材瘦小 ,背囊却比我的大了好几号,几乎够得着她的身高。众人提醒我不可忘记怜香惜 玉的责任,她却拿出江湖豪杰的姿态笑道:“说不定谁照顾谁呢!”她有远比我 辉煌的记录:走过大半个中国,而且曾经一举独闯欧亚非三大洲--巴尔干、小 亚细亚、中东。
号称西藏餐馆,菜单上并没有多少地道的西藏食品,关键主食竟然是“馍馍 ”:不捏花儿的肉包子。与加德满都所有打出“西藏”招牌的店铺一样,这家饭 店的生意不坏。拉萨已解除了戒严,但不准散客入藏的禁令依旧有效。许多望山 兴叹的游客只好来这儿啃馍馍,算是体验了西藏风情。加德满都的藏式餐馆大多 有引人遐想的店名:“牦牛”、“雪国”、“香格里拉”。
令我砰然心动的一家店名是“消逝的地平线”(Lost Horizon)。此名原是 三十年代一本畅销小说的题目,“香格里拉”(Shangri-La)这个虚拟的西藏地 名就是书中描写的世外桃源。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塔末尔区处处飘扬着“自由西 藏”的旗帜,西藏的地平线依然遥远而神秘。
〔二〕巴拉比斯·820米
⊙店小二抓一把米让我们过目
⊙咖喱饭 蔬菜 鸡蛋和香料各据一方
⊙可我们迟疑着下不了手
喘着粗气的古董公共汽车,从一座山磨蹭到另一座山。大半天下来,愣是走 不完去边境的百多公里路程。幸好,尼泊尔的旅途总有其独特的幽默和轻松。车 破则破矣,却浑身上下涂满彩色,象马戏丑角。车厢里四处弥漫的不是在中国无 可躲避的烟雾,而是悠扬的音乐:喜马拉雅南麓的富于装饰音但又缺乏逻辑的旋 律。曲调的起承转合与山川的高低迭宕之间似乎配合默契,满车摇头晃脑的乘客 也就陶醉其中。
天完全黑了,车吃力地爬上一面陡坡,如释重负地冲将下去。音乐突然中断 ,内外车灯俱灭,众人一声惊叫。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雪莉和我也惊叫一 声,却是因为在灯火骤熄的瞬间,望见了悬崖边萤火虫的流星雨。
打起手电,权充车灯,勉强照见下斜的路面。风雨大作,古董破车跌跌撞撞 地俯冲、盘旋,在散架之前平安降落在山底的村庄。今夜滞留此地。
“这是什么地方?”我拉住急着要下车的山民。
“巴拉比斯!”
我比画了“吃饭”和“睡觉”两个手势,山民遥指村里仅有的两处灯光。
木楼四面通风,没有招牌,满座的食客表明这是一家饭店。也没有菜单,店 小二抓一把米让我们过目,又举起一棵菜和两只生鸡蛋,说明饭菜的内容。不一 会儿,这内容就香气扑鼻地回来了:铝盘子上咖喱饭、蔬菜、鸡蛋和香料各据一 方,只等我们下手。可我们迟疑着下不了手:叉勺筷子全无,这是手抓饭!
食客们齐齐住手,瞅着咱俩憨笑。从内容到形式,这是正宗的尼泊尔美食。
〔三〕樟木·2500米
⊙大鱼大肉 酒瓶狼籍 烟雾缭绕
⊙麻婆豆腐 鱼香肉丝
⊙Excellent
四川老板娘的小饭店开到了国门边--距离海关岗哨仅有几步之遥。生意挺 红火,汉人、藏人、外国人都来这儿吃香喝辣。旁边一桌大鱼大肉、酒瓶狼籍、 烟雾缭绕,吃喝吹牛似乎都已兴意阑珊,终于由动口升级为动手,推推搡搡直至 大打出手。老板娘好歹把他们轰出门去,我们才安下心来吃回国后的第一顿饭: 朴素的麻婆豆腐、鱼香肉丝。
正埋头于麻辣之中,有人拍我肩膀说“哈喽”。是刚才和老外同桌的藏族小 伙子,自称拉萨个体户导游,要跟我们聊聊。他的女友很羞涩地坐下旁听。话题 就从我们如何闯关开始。小伙子的普通话相当不错,但执意用英语交谈。他对国 境线那边来的人都怀有兴趣,乐于了解一切摩登事物。不过,他真正熟悉的时髦 名堂仍是来自汉族世界的:卡拉OK、港台歌星之类;甚至能维妙维肖地唱几句 粤语流行曲,并且恭维雪莉长得像张敏。
说到尼泊尔的流亡藏民,我顺口提问:十四世达赖喇嘛在你们藏族人中间真 有那么高的声望?
一直含笑不语的女孩开口回答:“He is excellent.”
小伙子附和说:“Excellent.”
两人的目光显出柔和的崇敬,乌烟瘴气的饭馆里也象注入了宗教般的安宁。
〔四〕日喀则·3900米
⊙饿 字挤走了盘桓头脑的六字真言
⊙第一口没咬着 第二口过去了
⊙饿 字不翼而飞
起了个大早,啥也没吃就去拜谒扎什伦布寺。看过僧侣们“一箪食、一豆羹 ”的早饭场面,我这壁厢一个大写的“饿”字挤走了盘桓头脑的六字真言。
雪莉那句“谁照顾谁”的预言没有说错。被高山反应击倒的是我而不是她; 这会儿同样腹中空空,她却若无其事,撞见几个香港游客就他乡遇故知似的操起 广东腔侃个没完没了。
偏巧这粤语龙门阵让我听懂了--得益于连日来从雪莉那儿速成的结果。香 港佬绘声绘色地描述天葬的景象,佐以惊悚的表情。他们警告说,想看天葬就得 抓紧时机在日喀则看,否则到了拉萨就见不着了。
坐在小吃店里,点要了两碟肉包子:极象加德满都的“馍馍”,但更类似大 学食堂的产品,肉馅少到“第一口没咬着,第二口过去了”。虽说如此,我们并 无怨言。尽管早已知道天葬是怎么回事,可胃口终究受到了影响。“饿”字不翼 而飞。
那班港客与我们背道而驰:他们从拉萨来,西去樟木。邻座两个说国语的女 孩却准备南下江孜。穿布鞋的台湾女孩道:从亚东出境,到锡金和大吉岭。穿“ 解放鞋”的美国女孩补充:就是达赖逃跑的那条路线。
原来亚东口岸也已开放了。人来人往的后藏交通枢纽,真是一个信息中心。
〔五〕拉萨·3650米
⊙对坐的我俩几乎看不清彼此的面目
⊙商标纸上下颠倒 内外相反地贴着
⊙油炒素菜 牦牛肉丁炒米饭
白天的景象总是十分生动:强烈的日光,浓重的阴影;香客在尘土飞扬的路 上磕等身长头,苍蝇在空中冲撞,野狗在街头睡觉、觅食、性交。天黑以后,就 没有那么可观了。我们如躲避地雷一样小心翼翼地绕开污水滩和东倒西歪的狗, 在龌龊的旧城区,八廓街外围,发现了这爿藏家餐厅。
没想到拉萨也有这么富于浪漫情调的餐馆。浪漫就在于饭桌上空的那盏灯: 昏暗、朦胧,又能上下活动。灯高悬着的时候,对坐的我俩几乎看不清彼此的面 目;把灯拉低,可以照见桌面的木纹,以及酒瓶上的商标:“拉萨啤酒”。商标 纸上下颠倒、内外相反地贴着,神秘而滑稽。我们相视而笑,把顶灯推回高处。 拉萨的最后的晚餐因了神秘的灯光和酒而令人难忘,饭菜本身的平庸倒也无关紧 要了。油炒素菜,牦牛肉丁炒米饭,基本上是汉族的做法。
八廓街夜阑人静,既没有围绕大昭寺转圈的虔诚信徒,也不见呼号闹事的愤 怒青年。我们借了酒劲,放肆地在圣城的心脏地带逆时针而行。街灯的亮度恰好 足以照亮我们投宿的旅馆招牌。
“雪域。”我念着招牌上的旅馆名。
“Snowland。”她也念着招牌上的旅馆名。
〔六〕雁石坪·4900米
⊙炉火熊熊 蒸汽腾腾 人影憧憧
⊙唏哩呼噜 唏哩呼噜
⊙依然错
汤面一碗,床位一个。生存环境极端简单的地方,选择也就极端简单:别无 选择。炉火熊熊,蒸汽腾腾,人影憧憧。交钱,盛面,端碗。然后,汇入异口同 声的吞吸大合唱:“唏哩呼噜,唏哩呼噜”。
因为水降低了沸点,食物变得粗劣生涩。但这点热量仍是可贵的:在这夜半 的青藏路驿站,高处不胜寒的永久冻土层上,有什么比热量更可贵?
吃完了,摸黑去大堂睡觉。湿冷的铺盖吸附了无数前人过客的体味,遥远的 门口挂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象文明世界的最后一柱航标灯。我在狰狞的梦里行驶 ,长夜的半途猝然搁浅在鼾声的围剿中。不可知的黑洞吸收了睡意,让我孤零零 地悬空在羌塘高处,使劲睁眼却找不着曾经存在的那缕灯光。
北边是长江上源,南边是唐古拉山口,西边是格拉丹东雪山;东边是绵延的 羌塘无人区,那里有几条无头无尾的河流,有一个无边无缘的湖泊--它的名字 音译成汉文就是“依然错”。
依然错。
〔七〕格尔木·3200米--西安·400米
⊙打气补胎 或者 打胎补气
⊙散伙饭 吃的什么记不得了
⊙中国的大小车站盛行一种熟肉食品
二道沟、五道梁、不冻泉……青藏高原已落在身后,沉入不断倾斜的地平面 下。戈壁黄沙取代了雪山草原,玛尼堆和经幡风旗的苍凉景色也换作了清真寺的 塔尖新月。渐渐有了人烟:系花头巾的村姑和戴白帽的回回汉子,“唐蕃餐厅” 的幌子,“打气补胎”或者“打胎补气”的牌子。
青海湖、倒淌河、日月山……进入海拔两千五百米以下的人间。湟水谷地似 乎刚刚经历一场风暴,大片的麦苗倒伏在田野里,路边接二连三地出现颠覆的汽 车尸体。
湟水、黄河、渭水……地势继续降低到一千米以下。我和雪莉在餐车吃“散 伙饭”,吃的什么记不得了。假想明年在欧洲聚首,“重逢饭”设在哪里?
“卑尔根,怎么样?”她要去北欧、东欧和俄罗斯。
“不,伯尔尼。”我想去西欧、中欧和南欧。
“那么,马尔默?”她作了让步,迁移到波罗的海北岸。
“斯特拉尔松吧。”我在南岸,仅仅一海之隔。
南辕北辙的抬扛没有结果。下车前,雪莉告诉我,“萍”是她的中文名字。
这年夏天,中国的大小车站盛行一种熟肉食品:腥红色外衣的肉肠,两端用 细铁丝扎紧了,露天出售。从秦地到中原,从黄淮到江南,到处都在卖这种古怪 的吃食。除此之外,祖国似乎还是老样子:即使有变化,也在预料之中。
〔八〕香格里拉·海拔高度不详
⊙特别喜欢中国菜微妙而适中的味道
⊙弄到几个冷馒头胡乱充饥了事
⊙你知道什么是风花吗
“极远处,耸立着一重又一重的雪山,嵌以冰川,浮在云层上面。
西山连成一道圆弧,构成色彩浓烈眩目的地平线,象某位半疯的
印象派画家的笔触。
“香格里拉的陈设之文明,超出了他的想象。这座喇嘛寺备有暖气
……浴池……他特别喜欢中国菜微妙而适中的味道,因此在香格
里拉吃的第一顿饭显得很亲切。
“亭子里摆着一台羽管键琴和一台三角钢琴……喇嘛们收藏有欧洲
音乐所有重要作品的乐谱,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擅长演奏各种各样
的乐器。”
当我们的越野车侥幸地避开了泥石流的前锋,在滂沱大雨中辗转开进喜马拉 雅山谷深处时,“地平线消失”的幻觉蓦地袭来。詹姆士·希尔顿在《消逝的地 平线》里描写的香格里拉秘境似乎展现了:一座庞然突兀的水泥建筑物,极不协 调地矗立在山沟里。
前路已断,我们被困在这没有水、电的“豪华宾馆”里。错过了吃饭时间, 从已经打烊的餐厅弄到几个冷馒头胡乱充饥了事。房间里晾着湿衣裳,帘外雨潺 潺,百无聊赖。收音机是哑巴,自己的磁带也早已听腻了,于是互相交换。
“你知道什么是风花吗?”雪莉问我。
“风花?”我以为又是一个奥妙的粤语名词。
“Windflower.”
她的精神食粮是六、七十年代的过时民歌。我认得磁带上的一部份曲名,其 余的就茫然了,包括这首《Windflower》。捂上耳机,听见一阵吉他的揉弦,象 山风拂过。旷野里有个少年反复念着:
“Windflowers ……”
歌中的少年,迷恋上风花而不能自拔,既万般悔恨又无法放弃。
“很多年来,一直不明白风花是指什么。”雪莉道。
我说,“我也不明白。”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