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尘·
曾经是极喜群聚的人,和人在一起就兴奋,大笑,仿佛有什么人在那里打一 个哈欠,都会引发我狂笑的热情;还要说话,几乎就没有停下来的愿望。那时根 本不会相信“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那一类的话,今天散了明天就又聚,明天不 行就改天,我们有的是时间,大把的时间,就是没有体会什么兴意阑珊、黯然神 伤的功夫。后来就开始给人送行。我的朋友、我所爱恋和在乎的人们,忽然纷纷跟我说 ,他们决定了要去很远的地方,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看看不同的风光和 景色,与一些陌生的人交往,或许这生命里,还有什么新的机缘也不定?我开始 难过,他们说,你也去?我完全没有主意。我哭。然后就开始接受那种散了又散 的寂寥。
再后来我为某种重聚的愿望所诱惑,也开始狠了心向朝我流泪的人们宣布一 个个离散的结果。我让我的父母、我的朋友们望着我离家的背影难过,当我回头 ,看到他们在风中似乎是极度失控的样子,心里竟有一种恶毒的感动,哦,我终 于成了那个主宰因缘的人?
从此的路程,就是不停的聚散。慢慢地开始习惯,习惯,过后一切就更变为 自然。终于会在跟人道别的时候,还能自然地笑笑,然后转身,在兴意阑珊的雨 里、夜里,独自一人慢慢地流一些泪,再想,人生,不过就是如此了。比如我的 母亲,她那么放心不下我,加州的五号公路发生连环车祸了,她算起那是我要去 L.A.的日子,就坐立不安,很远,多么远啊,从中国打来电话,问我的平安 ,可她在她的命里该走的时候,她竟没有和我道声别,急急地就走了,我们在这 尘世里的母女缘份,说散,就那样散尽了。后来在加州我们这一带山洪暴发的日 子里,父亲就对我说,妈妈不在了,不然,不晓得她又会怎样呢?可是我慈爱的 父亲,他那么疼爱我,他明明知道我对他的需要,还不是在和我握过手之后,再 不语,然后就留下我在暗夜里悲绝无助地含泪目送他永远地离去?还有什么会是 不散的呢?我开始问。
相识或曾经不相识的朋友们来,我很高兴,为着因缘际会。虽然我明明晓得 ,他们来了,终是要走。我们欢笑,互相寻开心,享受,天天大开筵席的样子, 但是当我们把我们的聚会推到高潮的时候,我们开始不可逆转地道别,他们或许 会想,我为什么那么镇定,几乎就是无所谓的样子,我就是这样了,站在门口, 望着你们一一在寒夜里离开去,在心里为你们明日的旅程祝福。
曾经在香港的街头,和一位故人从容地道别后,就跳上了汽车,本来不再打 算回头,但还是好奇,做了。满目是渐渐远去的充满动感的香港的街景,闹市, 人流,还有那个故人,他分明在那喧嚣的街头悲伤地哭!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我 说的那句话:人生就是这样,我们从来不可能知道,哪一次的分别,便会成了永 恒?
我知道我自己,都会有灵与肉一拍两散的那一天。所以散,终是绝对;而聚 ,是缘,是福份。
岁月流逝过去,我挽留不住你们,一如我无法挽留我自己。但是,只要我自 己没有散去,我记得住所有我生命中带给过我暖意和欢笑的聚会,和在那些聚会 上听到过并且叫过的名字,我会忆起它们,在或晴或雨的天色里,就象是忆起那 些河床上不曾随波浪而去的、水花在石纹上刻出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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