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源·
我不知道是怎样进了这个屋子。它没有门,只有一方天窗,光线可以从那里 透过。然而天窗上打着封条,发黄的封条已经脱落了一端,因此它的纤细的身子 就要在风中旋转了。天窗的玻璃非常结实,上面留有斑斑点点雨打的痕迹,透过 这些污迹望出去的天空就象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屋子里堆放着一些年代古远的家俱,散发出一种地下室常有的陈腐气味。许 多年没有人挪动过它们,灰尘安静地躺在上面,越积越厚。事实上,这些家俱都 是用上等红木制作的。这种木头虽然笨重,却也非常结实。偶尔有一只老鼠从上 面跃过,便会发出一种闷响,“砰”的一声,拖着一点回音。这种声音在这屋子 里也算是独一无二的啦。还能有什么别的声音呢?黑蜘蛛安祥地寻找角落无休无 止地织她的网;臭虫埋伏在织物里养精蓄锐;至于我,则静静地躺在摇篮里,懒 得动弹一下。 我想我生来就是懒惰的。自从我睁开眼睛躺在这儿以来,还没有挪动过身上 任何一个器官,除了偶尔转动转动眼珠。但是这种轻微的运动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啦。我只不过是一个婴孩,还没有说话的能力,而且在这个破旧灰暗的屋子里也 没有说话的必要。但是,我却止不住从大脑深处发出的一丝冲动,不由得要四下 张望。 这间屋子本身是狭小的。如果一个人站在这里面,他便要顶天立地了。不过 对于我而言,一个小小的摇篮已经足以栖身。但既然有比这摇篮还要大的一间屋 子,我想我是有理由感到不安的。因为多出来的东西总是要招惹是非的。当然, 除了那些一动不动、充满霉味儿和潮气的家俱,其余的东西倒还显得有些有趣和 古怪。 顺着屋子肮脏的拐角望去,一只黑蜘蛛正迈着纤长的细腿缓缓而行。她的步 伐轻盈而平稳,八只长腿上的纤毛在风中微微起舞。她有一种镇定的风度,甚至 不带动一粒灰尘。她的身体活象一粒小小的药丸,黑得一团糟,你甚至无法分辨 出她的五官。不管怎么说,我希望这是一只漂亮的蜘蛛。她总是走走停停,畏畏 缩缩的,可是不知道她打算走到哪里去。 热烈的阳光从天窗那儿斜射进来,无数的灰尘在光束中跳舞。它们踩着单调 的拍子而不知疲倦。阳光最初是照在红木家俱上,使得陈旧和霉味儿都有了新意 。后来它便温暖地倾泻在我粉红色的皮肤上,象一股亲切的溪流。我的裸露的肌 肤便变得晶莹而滋润,发出一种金灿灿的粉红色光辉。这个时候我是快乐的,我 的棕黑色眼珠便要模糊起来。黄澄澄的阳光就象一只温暖的手臂将我搂在怀里, 我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感受阳光的温情。虽说是在这死气沉沉的小屋里,眼前却 是一片神奇的光明。我想,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滋味了! 因此,当最后一丝光线消失的时候,我禁不住要叹息起来。当然,这种叹息 是无声的。窗外的天空变得象一块单调的布,黯淡的天色把低矮的屋顶压得更低 了。窗框,家俱和屋梁开始在黄昏中显出模糊的轮廓来,宛若幽灵一般。 这个时候黑蜘蛛已经无声无息地爬到我躺着的摇篮边来了。她从肚子里抽出 丝来,开始编织八角形的网。我仍然不能看清她的面目。我很纳闷的是这种工作 对她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也许她能做的就是从肚子里拿出丝来,就像我能够做 的只是躺在这儿四处转动眼珠。 晚风起了一丝凉意。有一样什么东西踩在我柔嫩的皮肤上。我思索着,这是 一种什么东西,却懒得移开视线。我仍然注视着黑蜘蛛有条不紊地在我的摇篮上 织网。她的网在风中微微颤抖着,然而却显得非常平稳。黑蜘蛛在摇摆中镇定自 若。 “她的确是一架精巧的机器。”我这样想着。但是有一种细微的针刺的感觉 中断了我的思维。当我把目光移到产生这种感觉的手臂上时,我看到一只黑里透 红的虱子。它此刻饱餐了一顿,显得相当满意,并且发出一种血腥的信号。于是 有各种东西从四处涌来。它们用尖细的嘴刺探着我幼嫩的血管,在我的娇柔的皮 肤中寻求营养。我的身上如同一针一针地被麻醉了,甚至有些痒酥酥的。 “它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看着花斑蚊挺着大肚子站在我微微红肿的皮 肤上,看着扭着红屁股跳来跳去的虱子,我既不感到愤怒,也不感到伤心,只是 有点奇怪: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大概老鼠也闻到这种血腥的气味儿了。因为有很大的一只从黑乎乎的家俱背 后伸出头来,冲着我露出两颗大白牙。 他的眼珠很机灵地瞧着我,我也注视着它。然而这却毫无意义──至少对我 而言。它开始向我爬过来。我纹丝不动地瞧着它那爬行的四肢,肮脏的皮毛。它 的肌肉因为运动而上下起伏,象一些黑色的波浪。每当它靠近我一步,它的胆量 也就增加一分。终于它的胡须触到了我的皮肤。可是,它显然并不准备就此作罢 ,因为它的尖利的牙齿开始撕咬我的肌肤。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象触电一样传遍了 全身。这就是痛吗?我仍然懒得动弹,因而也就不得不耐心地体会,而一旦去体 会时,又没有忍受不了的念头了。它象澎湃的波涛,又象一种特殊的菜肴。血从 伤口处涌出来,老鼠贪婪地吸吮着。有好几滴血滴到它灰黑色的皮毛上,立即变 成了暗红,污浊的一滩。 我就这样盯着老鼠白灿灿的尖牙有好几分钟。现在那上面满是新鲜血液,成 了一昧的红色。我开始感到疲倦了。眼前一片血红。是呀,生活就是这样!生活 不过如此! 惨白的月亮从黑洞洞的天窗中显露出来,发出阴郁的寒光。它象一个死人的 瞳孔,显得非常弥散。这个时候我凝望着它,在这寂静的夜里,一切都停顿了。 吸饱了血的虫子,白牙变成了红牙的老鼠,都悄无声息了。我也不想再看,不想 再想了。我厌倦了,我要闭上眼睛了…… 于是,小屋象千百年的古墓一样静止了,只有无数的灰尘无声无息地飘落着 ,飘落着…… 〔寄自 jade@sinou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