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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歌·

    自幼在西湖边长大,一个“成名过早,遗迹过密,名位过重,山水亭舍和历
史牵连过多的地方”(余秋雨《西湖梦》)。打从秦始皇在葛岭泊船,隋炀帝下
令把运河修到杭州后,西湖便一刻也没安静过;质本洁来还洁去已成了摩挲千年
的幻梦。布衣显贵,才子庸人,多情的负心的,文臣武将都能在湖边体察到某种
慰藉,感慨流连一番。兴之所至,或题诗作画,或修塔建房,把一片原本钟灵清
秀的湖山打扮得艳丽又招摇,贴载得不堪负荷,于是便黯淡了往昔秀丽的容颜,
西湖象是位心高气傲而又不得不在风尘里打滚的交际花,无精打彩地,爱理不理
地背靠着青山休酣,供人一如既往地观赏再观赏。

    湖上的晨雾象是千年历史的大融合,把西湖密密实实地罩住。穿透这千年的
雾霭,可以看到东晋的抱扑子在练丹修道,苏轼在建堤筑坝,白居易在湖里挥汗
如雨,挖泥清藻,苏小小在西陵松柏下吟唱《同心歌》,岳飞在风波亭里感叹英
雄末路,林和靖放鹤隐居,寄情山水。老蒋占了蒋庄,老毛则在柳庄眺望亘古湖
山,林立果在悄悄地修他的地下宫殿,搞“571工程纪要”……如此众多的历
史贮积,使杭城人反而对西湖产生一种疏远感。每天熙熙攘攘的游人使自己如成
过客。意识到这点后就不顺心;挤不上车便骂外地人,小菜太贵也骂外地人,骂
累了,又回头埋怨西湖名头太过响亮,让她的子民终日身处闹市。可一有亲朋好
友前来作客,又不厌其烦地夸这地方山清水秀:满湖的历史,遍山的古迹,数不
胜数的景点;无处不在的历史于旭日东升之际就随保淑塔的铃铎在晨风里荡漾,
午间又去曲院风荷乘凉,月下在断桥边徘徊,晚间又在孤山夜话。打开菜谱一看
,有楼外楼的东坡肉,龙井虾仁,西湖醋鱼,宋嫂鱼羹,油炸桧(麻花),知味
小笼包子,莼菜汤……

    如想去四眼井喝虎跑泉,就得过武松独臂擒方腊的万松林,再往下就到了鲁
智深圆寂的六和塔。回来又得路过南宋皇家的八卦田,金主亮欲“立马吴山第一
峰”的城隍山,镇过白娘子的雷峰塔残基。如游兴仍炽,还可去灵隐看看印度的
飞来峰和康熙老儿酒后误写的“云林禅寺”大匾。一路除了历史还是历史。再夸
下去可就要漏嘴了,因南宋在杭州建都一百多年,杭州话已悄悄脱离了吴方言系
,少了些吴侬软调,多了些铿锵有力的北腔,可又似是而非,使杭州人在外地备
遭白眼。

    记忆中的杭城永远是这种情调的;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幽深久远,渗透着千百
年的韵味儿,一不小心蹭掉巷子里粉墙上的一点白灰,便露出了清代某人的打油
诗,再仔细擦一下,就擦出了明代,宋代,唐代人的题壁。惶惶然后退几步,又
踩着了汉代的石墩。巷头巷尾,湖上湖下都散落着一页页历史。

    太多的古气就会让人压抑得慌,也难怪会有人“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
长,悠长又寂默的雨巷,等待着,一个梦一般地凄婉迷茫的,象丁香一样结着愁
怨的姑娘”(戴望舒《雨巷》)。这种地方肯定出几个文人,但大多面白腿细,
或孤芳自赏,或细腻缠绵,吟咏些“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类的
诗句。美则美矣,却少了一种粗犷豪迈之气。修竹丽湖,假山曲桥,柳浪闻莺造
就了杭州纤秀的个性。在湖边住久了,便会对北国厚重的黄土,塞北强劲的山风
,芦沟弯弯的清月,阴山茫茫的敕勒川,及炕里煨着的山药蛋生发出无限的向往
来。

    有了这种向往,便不断地去书刊杂志上找些北方的作品看。随着史铁生我去
过陕北的清平湾,和疤子二黑拴儿放过牛住过窑洞,也在黄土崖上对英娥直着嗓
子唱道:“梳头中间亲了个口,你要什么哥哥也有。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就爱
上哥哥的二十一。”

    随贾平凹我去过商州,帮人打过井下过地劈过太岁,干累了也蹲在村头槐树
下敞着怀吃那宽宽的辣子汤面,再帮二婶擀烙饼做馍。之后又下州河撑竹排运桐
子,去白石寨城卸货,然后绕道去麻子的铁匠铺瞟一眼他的俊丫头。

    随着莫言我去过那一望无际的高粱地,在那儿酿过酒打过鬼子抓过虱子抢过
咸菜疙瘩,老白干喝得脸红脖子粗,光了膀子和人扯着嗓门吆喝,“哥俩好呀,
六六巧呀……”。

    读了太多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关汉卿的铁琵琶,铜豌豆自然便会有无
比的感召。同样,北国厚重踏实,粗犷豪爽,敢爱敢恨,悲歌慷慨的故事让我心
慕不已。梦里神游千百度。相比之下,杭城纤弱秀美的质本就该是个做妹妹的;
天生丽质,弱不禁风,喝莲子汤要用碎花小调羹,吃湖蟹要用精致的小锤子,九
曲桥下怡然着一群已永远没了跳龙门野性的花鲤鱼,假山前的翠竹下散坐些不胜
倦慵的少女,肌肤赛雪,明眸皓齿,嘴里嘀咕些莺歌婉转,乳燕昵喃……咳,我
多么向往北国的壮实豪爽苍茫与豁达。

    时常在梦中,我梦见自己成了一虬髯大汉,敞着古铜色的怀,满脸黄尘,扬
鞭催马,越关山渡黄河,途经一店集,便大步踏入小吃店大马金刀地一坐,照例
有一熟手的伙计迎上来,接过马缰去,一边问道:“客官您来点什么?小店样样
都有。”我便会掏出一锭银子,“啪”地按在桌上,大声道:“先来斤烧刀子,
一大盘蹄筋,十个馒头。”遂将一大碗沾了胡须上黄尘的高粱酒一仰脖灌下肚去
,叫声:“好酒!”

举止虽粗鲁,可不会短了店家一分银子,路见不平必然要拔刀相助,古道热 肠乃我天性,烈日风沙阻挡不了我的去路。脚踏黄土头顶蓝天,我的心胸永似那 高远的云空。 可梦终究还是会醒的,醒来的我依旧是那白面细腿的书生,虽然嘴里还留有 烧刀子的呛味儿,可床前浓浓的月光已将历史切切实实铺了一地。千年的湖风正 以她体贴的素手慰抚着“忘恩负意”的,瘦弱不堪的我。月光下我们谁也不用说 话,我的一思一念她都洞察无遗。可她依然是那样不胜爱怜地默然迎接我意识的 回归,使我自愧和感伤。我不该是个杭城人么?可为什么又常在梦里神游北国? 剪不断,理还乱,这恼人的北方情结!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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