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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斗云·

              ◇ 武 斗 ◇              

  在家里,母亲每次一谈到文革武斗,就不会不讲到我的身世了。而每次一讲
到我的身世,就一定会讲到我是如何用书桌抽屉养大的。

  我生下来的时候,正是四川武斗的高潮时期。母亲在万源县城生下我,身边
没有人照料,连最基本的摇篮和尿布都没有准备齐全。带孩子恐怕比她想象中要
难得多了,无奈只好向在老家御临县的外婆求助。万源离御临县大概两百多公里
,如果是平常时候,大概一天的汽车就到了。这时候遇到武斗最高潮,两派开战
又正是在两县之间的地方,自然就无法通过了。几天后,战线往万源的方向发展
,医院里面的人都逃走不见了,母亲从来没有任何战争的概念,这时候真的是吓
慌了手脚,不知如何为好了。

  同在医院的另一位刚生孩子的母亲就建议往北方逃,正是与御临县相反的方
向。两个人都没有摇篮,小孩又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抱在手中,四周望去,又无人
能帮忙。母亲看到了病房里面的书桌,于是两个人把桌子的四条腿拆了,书桌的
两个抽屉正好可以当婴儿床。就这样,两位母亲抬着桌面,沿着公路往北面开始
逃难了,有过往的车辆就顺路搭一下,晚上就歇息在沿路的小镇上。所有小镇上
的学校这时都已完全没人了,两人大部份的晚上就是睡在各个小镇的教室里。母
亲说,我们两个婴儿平常就在抽屉里睡觉,一旦哭起来,就从抽屉里抱出来喂奶
,然后再摇摇哄睡着。

  哪知道,那怎么也躲不去的两派武斗也往北推进,十来天后,战线仍然紧跟
在她们的后面。这时候再往北走就要出四川了,两人于是只好又改向西去。这段
时间就更辛苦了,仅有的一些钱也花了大半,母亲回忆说有些时候就是在讨饭吃
了。由于有两个婴儿,别人大都会让她们一起吃饭,一个月后,竟已经到了成都
了。

  从成都到重庆的南向西线成渝铁路还是通的,两位母亲都上了火车,然而却
是不同的目的地。近两个月的同患难,分离的时候两个人都哭得很伤心。母亲常
常说,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个同命的人在一起,当时能不能、想不想活下去都是一
个问题。到了重庆后,再坐了五六个小时的汽车,终于回到外婆所在的御临县。
两个月来无法哭诉的委屈和艰辛万苦,一下子在娘的怀里哭了个痛快,而我也从
书桌抽屉正式搬到摇篮里了,完成了我生下来后的第一次冒险。

  上面这段故事不知重复到多少遍时,母亲有一次笑得很奇怪。我追问之下,
才告诉我说,在两位母亲分别的时候,另外那个婴儿是女孩,就帮我订下了作媳
妇,后来没能再联系上,也不知道她们的命运如何了。如果也顺利成人了的话,
如今也该为人母亲了;不知当她的母亲讲述这段经历时,她是否也和我一样祝福
那要多少世才能修成同抽屉缘份的另外那个婴儿万事如意。
    
    
              ◇ 生 父 ◇              

  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生父大约十二岁,生父的姑妈、也就是我的姑婆从国外回
来,希望能见到我一面。生父跟我的外婆商量后,外婆与母亲说了很久,最后外
婆带我到重庆与生父和姑婆见面。

  生父一见面,就抱着我痛哭,口中一直喃喃道:“有子万事足,有子万事足
。”旁边的外婆和姑婆也都各自哭了起来。我坐车来的时候,外婆已经交代我要
听话,不要闹事。我看着一个陌生人抱着我,周围的人又哭个不停,尽管感到恐
慌不已,也不敢大叫起来。见面后大家一起到公园游览,同时可以多照一些像。
生父抱着我,我的一只手紧紧抓住外婆的手,惊怕的心悬在这陌生人群中唯一的
熟悉。这个下午的照片比我生下来后照的所有的还多,然而我却没有以往照像的
雀喜。当天最印象深刻的是晚上和外婆住进生父住的旅馆,我第一次见到了电视
机。

  第二天离别时,生父催促着要我叫爸爸。手还抓着外婆的衣角,我不停地把
身子往后退,眼睛搜寻着外婆的眼色,却找不到。从我口里最后终于冒出了一个
爸字,算是结束了那一刻的漫长,“阿斗,阿斗”生父的声音在我记忆里一直都
带着奇怪的哭音。回到家里后,全家都把这事当成从未发生一般。在和邻居小古
讲了好几次天天放电影的电视机以后,我家成为街坊里第一家买电视的,而让我
在打仗时从团长升到了师长。

  大学二年级寒假时,外婆的手摔伤了,我有两个多星期都带饭菜和汤到外婆
那里去。下午的时候,外婆就开始给我讲我小时候的事,我在外婆那里直待到七
岁,故事总是讲不完的。我也顺便问起一些母亲和生父的事。

  母亲和生父是在四清下农村时认识的,外婆坚决反对他们二人结婚。原因是
外婆认为生父这个人太轻浮,“看看人的脚后跟,便知人品三五分。”外婆说道
,“他走起路来脚后跟不着地似的,鞋子都磨在前脚掌,不是脚踏实地的人”。
我回应道:“后来呢?”

  “不过这也难怪他,他家已是三代单传,小时候就娇生惯养惯了的,又有点
钱,不晓得世事艰难,人心难测。那时候文革才开始不久,就站错了边。哪晓得
他们那一派又掌了好几天的权,他就特别积极。你妈就劝他不要出风头了,两个
人吵了好几次,吵得好凶,你妈就搬到我这儿来住了一个多月。很快那派就不行
了,他算是反革命罪,判了十五年。七九年的时候平反了,也娶了老婆,不过没
有小孩。那次他姑妈来,他不敢去求你妈,就跑来求我,我跟你妈讲了好久,才
把你妈说松了口,带了你去。你还记得多少?”

  “我只记得照相和电视机。”我应道。看到绿豆汤的碗已经空了,我就把碗
拿到厨房去洗了。“还有呢?”我从厨房里又问道。

  有一次外婆从一个旧柜子里翻出一本很久的相集,拿出一张微微有点黄的照
片给我说道:“这是他以前的模样”。我看了一下,说道:“好漂亮啊”。

  “你妈那时候刚师范毕业,单位和街坊好多人来介绍。我就跟你妈说,要老
老实实的人才好,哪晓得四清回来后就不听我话了。怀了你的时候,你妈脾气好
坏,跟哪个人都吵,大家都不敢惹她。后来要划清界限,她就跑到万源那个山沟
的大巴山去了。要把她从那个山沟里调出来,花了五六年,一直都不行。后来你
爸那个电厂和旁边那个酒厂一起要办二中,才把你妈调了回来。”

  直到我出国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才递给我一封信,是生父以前寄来的,信中
讲他对不起我们母子,任何时候母亲可以原谅他了,就把这封信交给我,让我和
他联络。
    

              ◇ 舅 舅 ◇              

  舅舅的名字很雅,叫沁风,他是母亲的表弟,听外婆讲,这一表也还颇远的
。不过由于住的地方不远,两家的关系自然就密切起来了。他大概是我们家族里
唯一一个经常做事出格的人,母亲在我们面前都称呼他是“那个疯子”,舅舅的
母亲我称姑婆的,也是昵称他叫“小疯子”。

  舅舅比母亲小大概十岁左右,文革开始时他十三、四岁,文革结束时他二十
四五岁,少年和青年都是在文革中度过了。舅舅小时候据说读书就不好,十年文
革后的结果按母亲的说法是“此人不学无术”。舅舅自己没有小孩,特别喜欢和
我及妹妹一起玩,经常都讲一些奇奇怪怪的话,逗得我们笑个不停。每次他一来
,我们就知道好玩的节目有了。

  一次我在数学竞赛中得了奖,他一来,我自然就迫不及待地拿出奖状来炫耀
了。他拿起奖状仔细看完以后,严肃地跟我讨论起数学问题了:“一公斤等于两
斤,一公里等于两里,一公升等于两升,你说对不对?”我狐疑起来,慢慢点头
应道:“对啊。”“那为什么公的会比较重,比较长,比较大呢?”。这样的问
题,我那时不要说回答,连想也从来没想过,当即就愣在那里了。舅舅看我回答
不上来,又追问到:“一公斤为两斤,一公里为两里,一公升是两升,这些公的
都是两倍,为啥一公尺不是两尺,而是三尺?”这些问题回答不上倒也罢了,害
得我也觉得他是疯疯癫癫的,几天都不大敢和他说话。

  四川的夏夜非常闷热,晚上吃完饭后,大家都扛着凉椅到街边歇凉。一条街
地排过去,男人都是下面一条短裤,上面一件贴身背心,还把背心的下边卷上来
,好让肚皮上的汗水能蒸发得快些。我指着舅舅腰间那条三寸长的深疤说到:“
是不是开刀留下来的?”舅舅用手慢慢摸着那条伤疤,面色兴奋起来,嗓门也高
了起来:“这个是文革时在重庆武斗中拼钢条留下来的。我那时候是在江北卫东
红卫兵团里的,结果和市区里那个朝阳红卫兵团干上了。两边都没有枪,又不许
拿刀,两派的人结果都跑到工地上去捡钢条,一遇到一起,在工地上就打起来了
。两派的人越来越多,搞到最后两边共有六个人被捅死了,还在江北那个公园建
了个烈士墓。我呢,给捅了窟窿在这里,活了下来算是命大。”他说的钢条我也
知道,就是建筑工地上常用的钢筋,两指头那么粗细,四五米长,提起来拿在手
中荡荡晃晃的。他又说道:“钢条太长了,使起来一点都不顺手。以前茶馆听说
书,张飞丈八蛇矛,算起来就是六米长,也不晓得如何使得转。”三国是隔壁秦
老伯的最爱,这下马上就被他把话题抢过去了。

  大学回去了三个暑假,在家里都没再遇到过舅舅了,姑婆那里也去串门,他
都不在。一问起来,才知道舅舅现在跑到苏联做生意,有时候还跑东欧。母亲又
说到,有一次他跑到我们家里来讲他在苏联做生意,讲着讲着讲起他和多少个白
俄女人睡过觉,结果被母亲赶了出去。“难泥扶不上墙”是母亲对他的最后评定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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