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静·
(一) 星期天的早晨八点来钟,天气晴朗而凉爽。穿了长裙,带好了钥匙,我下楼 去湖边走走。穿过草坪和停车场,就是湖滨大道。平日里很多车流的通衢,在周 日的早晨颇为清净。一条人行天桥横贯大道,走过天桥就是大湖边。风很凉爽宜 人;早起的人们在小路上散步或晨练。 在我即将走上天桥的时候,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走过来。从长相和穿着可以 看出是大陆人,我冲她一笑。她马上问:“是中国人吗?”“对啊。”我回答。 “哎呀太好啦。”她说。“看见个中国人我就觉着亲切。”一面走到我身边 。 “你要去湖边走走?我跟你一道走走好吧。” 不用她说,我就知道这又是一位“家长”,并且极可能是一个人而不是老夫 妻俩一道办来探亲的。他们在美国是最尴尬的人,不会英文,又很难从头学起, 有孙子外孙带带还好,没有的话,闷在家里跟聋子瞎子哑巴也差不多,真正难受 。 我想到自己的父母,应当也是这个年龄了,来美国,可能也有这样的心境。 “当然好啦。”我说。她非常高兴的样子,上桥的坡道上,竟非常自然地挽了我 的胳膊。我反倒有些不自然,和同性挽着手在美国是挺让人三思而后行的,不象 过去在国内,挽了母亲,挽了姊妹,挽了亲近的女伴儿,在街上走是温馨而再自 然不过的事。她不住地问我的情况,姓名,住址,家庭,专业,工作,籍贯,来 美时间。可以问的都问了。我不大习惯被人填表一样的要信息,便抽空问问她。 她倒很愿意讲。于是几分钟之内我便知道了她的姓名,她女儿年龄跟我一样大, 她女儿的专业,工作,来美的时间和经历,现在的住址,以及我能猜个差不多的 女儿结婚了但没有孩子,夫妻感情不好等等。中间她说过几次,“哎呀来这儿半 年多了,一个人在家,苦闷得总想哭。” “女儿呢?” “她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周末要睡个懒觉。” 和她走一会儿,她知道我刚到这城市不久,便反复叮嘱我安全的重要。“晚 上可不敢到湖边来!”她说。几个黑人走过去,她冲他们打招呼。“How you doin'”我感到好笑。我来美国这许多年,也没把这句问候语讲得这么地道。“就 跟他们学的!”她说。“我也没事儿,一天就在附近走走,他们见你就跟你讲, 我就会了。以前在所里搞研究,可学的是俄文,英语根本就听不懂。哎,我不会 讲英语应该怎么说呀?” “I don't speak English. ”我说。 “我女儿叫我说,No English.她说那样简单。” 我哑然失笑。 星期天一整天还有不少事要做。估摸着走了也有半小时了,我说:“阿姨, 咱们回去吧。”于是我们往回拐,再次从天桥上跨过湖滨大道。大道上车开始多 起来,但湖边小道上仍然清净。湖水是不可思议的清澈。 “我女儿工作不稳定,又在找工作呢,可真让我担心。” “美国可不象中国,一个工作干二十年。现在经济好,换工作就可以快点涨 薪水,你女儿的专业不难找工作,您可别替她担心。” 她面露喜色。“真的呵?” 她和女儿的住处和我的正好在相反的方向。我本想就此道别,但不忍。“阿 姨,去我那儿看看吧。”第一回认识人就请去我家,再怎么我也感到不大妥当, 但却做了。 “啊哟,那太好了。”她说。一面又挽了我的胳膊。 在我的住处看看,她先说我这儿贵,再就讲房子新。问过我家具的价钱等等 ,就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说:“闺女啊,阿姨可跟你说,你在厨房和洗手间一定要 穿拖鞋,在店里有便宜卖的,挺厚挺暖和的那种。你们年轻不知道保护关节,阿 姨可告诉你一定要穿!” “哎。”我应了,“浴室里我会铺上垫子,就不凉了。” “铺垫子也不行!一定要穿拖鞋!” 她看看我的拼木餐桌。问过价钱,她说:“多好啊,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拼木 桌子。等我走的时候,叫我女儿买一个托运回北京去。” “太贵了!”我叫道,“死沉呢!” “海运哪。” 得知我挺多事要做,她便起身告辞。彼此留了姓名电话。“一定要跟阿姨打 电话啊。” “哎。” “闺女啊,要是什么时候害怕了,跟阿姨打个电话。” “没事的,这儿有警卫。” 我送她下楼。出了楼门,我指给她方向。“我一天要在这附近走好几趟,肯 定能找回去!”她自信地说,“要买拖鞋啊,记住啦?” “哎。”我应了。“那就不送您了,阿姨再见。” “再见再见!”她高高兴兴地走了,袋子里提了几份我给她的中文报纸。我 不知道为什么她女儿不在家里连上中文电视,或者订阅一两份大陆报纸。 (二) 曾经有对朋友夫妇,为父母来急急忙忙买了房子。父母来了,在那个不错的 区住着,一周五天象关监狱一样寂寞。他们就又急急忙忙卖了房子,搬到中国城 住公寓。自己上班远点,但父母几乎象回到了中国一样如鱼得水。每天早上去空 旷的购物中心停车坪和很多别的家长放了录音跳大秧歌;儿子儿媳上班了他们老 两口就约了朋友来打牌,打麻将。快下班时就散了牌局各自回家为儿女做饭,每 天倒也快活忙碌。还不说家里的中文卫视,和每天按时去公寓办公室取阅的免费 中文报纸。我们有时象讲笑话一样说起这对可爱的朋友买房卖房的故事,但心底 里还是很佩服这作儿子儿媳的孝顺。 表舅舅住在纽约,自己也有孙子外孙了,每年过春节还是回福建乡下去陪他 母亲。我们曾经私下议论过,每年这样跑,要花多少钱哪。现在慢慢懂得一点了 。那年母亲回乡下去,老太太叫了我母亲的小名,叫她到老太太住的老式木楼上 去,送她一件短袖丝绸衬衫和一个金戒指。后来得知,是老人的儿子,也就是我 的表舅舅孝敬老人的。表舅舅和表舅母孝敬老人很多金银细软,这样老人可以送 给小辈们。 还记得我出国前一年的夏天在福建乡下小住。表舅舅讲他打工的餐馆夏天休 假,他可以在乡下住几个月。因为语言不大通,我也没有细问过。他打工的是家 很高级的法国餐厅,那年在纽约上城似乎路过。现在不大明白是餐馆夏季放假, 还是他夏季有假,总归他夏天就在乡下住。还记得他日里也没有太多事,闲坐在 门口的凳子上,有调皮的小男孩光了脚丫啪达啪达跑过去,他就把手里的蝇拍去 弹一下他的屁股。小孩子往往惊笑着跑掉,再笑着跑回来。 老太太日里也不见,不知她什么时候伺候满园的盆花。连吃饭也自己弄了, 在旧的木楼上吃,不到晚辈这边崭新的五层楼来。我母亲很多年没有见过老太太 了。据说我姥姥在世时,和她是很要好的妯娌。送我们上船离开时,母亲和老太 太都落了泪。 初中时班主任丁老师是个很公道但严厉的人,每周六下午男生被他点了名, 排队到讲台上论罪状吃板子,连我们的班长也吃过。他教数学,就用在黑板上画 圆用的木制大圆规,还告诉我们,过去正规的板子带孔,只需打一下就出个血泡 。女生从没人吃过板子,因为我们决不敢调皮。血泡没关系,体育课爬绳时大都 有过满手血泡,学农劳动时有了血泡还挺自豪。但被叫到讲台上,“论功行赏” ,这种屈辱我们还是不要去尝试的。 丁老师很讲礼仪。那时兴在上课前全体起立,齐声叫“老师好!”他总是满 脸严肃地回我们个军礼,目光威严地扫过全班。不象别的老师,点一下头,说一 声“同学们好!”学生就重新坐了。然后是老师开始讲课,学生开始讲话。丁老 师母亲去世时,他几个星期没有来上课。后来黑纱戴了很久。我记得他好几个月 里说话都非常缓慢,脸上不仅没有笑容,而且毫不掩饰那种悲伤,似乎随时会哭 出来的样子。我从没有见谁伤心那么久;即使我自己的祖父去世,我也没有感到 那种长久而深重的悲哀。 (三) 来美国的留学生,有些是非常一帆风顺的。学对了专业,二十出头的年龄, 就有了学位,新车,四五万的年薪,可以舒舒服服地泡酒吧,打高尔夫球。但多 数人,创业上总有这样那样的曲折,生活上或多或少有不如意——于是便为了事 业,推迟人生。谈朋友,结婚,要孩子,探亲,接父母小住:为了事业,总是可 以推迟的。偏留学生中父母知书达理的又居多,多半不会不理解,真心不真心的 ,信里总会鼓励孩子事业第一。 年轻而多才多艺的家杰君发表过一篇非常痛彻的悼念父亲的文章。他在美国 一呆八年,学业,工作,孩子都有了,去年回去,却终于没有赶上见父亲最后一 面。 中国人讲孝道。书里训导人做的,比如大公无私,或者女人从一而终,多是 因为一般人做不到才显其高尚,但适度的孝道,却是很合中国人的性情,可以讲 是人的一种需要。曾有一段时间我每夜要梦到父母,而且总是不祥的梦,醒来每 每是无尽伤感。我离家五年方回去探亲一次,自己思念父母如何难受不提,其实 对于父母是很残酷的。父母对于子女的情分其实比子女对父母的要深得多。但如 果当年我们尚年幼,不能随意旅行的时候,父母把我们送到远远的寄宿学校去, 五年六年地不来探望一次,我们恐怕个个长大了要憎恨社会,仇视人类了。我们 没有意识到,我们推迟人生的代价之一,就是伤害了父母。 “父母在,不远游”的时代虽然温馨但已不再。不过新时代也有它的方便之 处,千里万里其实也不再迢迢了。我们辛辛苦苦地挣钱,兴高采烈不厌其烦地去 挑当年的新车。一辆新车两万三万,加个CD加个皮革座椅几百几千;这幢房子 比那一幢贵一万,但浴室的装璜更雅致些;一张往返中国的机票一千美金:这个 账,父母是永远不会跟我们算的。 诗人王维“性孝友,母丧哀毁几不能生”。这种情感,世世代代在中国人中 传了下来,远方的游子,即便现在不觉得,总有一天会体味到那种无法弥补的伤 痛的。尽孝道,是为了父母,其实也是为了自己。 推迟生命,这是我们多少游子在不知不觉中做的事。但生命里有多少珍贵的 东西,又本是推迟不得的事,比如尽那份爱心。 家杰君两月前又回国一趟。这次总算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 一九九七年九月七日,西历祖父母节 (寄自yanfang.hu@worldnet.at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