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
◆ 无法自卑 也许是对前世作恶太多的惩罚,也许是小时没被“拉直”(见注),反正我 的身高不足五尺,勉强可算1600mm(四舍五入或穿高跟鞋),应属特等残 废之列了。 在一个同性身高高我一头的社会中生存,总有许多不便,我不得不坐在扶手 上看电影;上火车时我根本无力去挤,只得爬窗,每每可怜巴巴地央求车内的人 开窗时,心中全是酸楚。有一次与朋友出去吃饭,我尽点甜食,朋友取笑我象个 女孩。唉,天可怜我,对于高高在上的菜谱,我所能看清的尽是下面的甜食部份 ,这能怨我吗? 这些比起交友时遇到的麻烦,自然算不了什么。据说女孩喜穿高跟鞋,一是 为了显得亭亭玉立,二是为了能毫不费力地吻到情人。然而在我身上,得反过来 。我几乎总是仰着头看女孩的脸,若有什么非份之想,得先如土行孙那样能一蹦 三尺多高才可。这唯一的好处就是使我只需欣赏她们苗条的身段,而不必看她们 残酷的脸。 如果说早些年我的身高给我带来了诸多精神上的困顿,那么随着年龄和阅历 的增长,我坚信自己已卸下了这份重负。我从不以某某伟人身高只有多少来自慰 ,总以为那不过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因为我不是拿破仑,也不是济慈或晏子。 我只是明白我们在许多东西上是平等的,我总问自己:“我活着为了什么?”尽 管我无法确切回答自己,但我以为人生的苦与乐,幸福与否都是要凭自己去理解 ,并没有一个标准。有一次遇到小学时的一个同学,他与我一样的“魁梧”,而 且他那时的成绩很差。他现在设了个自行车修理部,每年有几万收入,生活过得 也不错。 “他在做他能做的事,”我这样想,“在这件事上他至少不会比别人做得差 。或许我们与生俱来就有一个确定属于我们的世界,只要不去刻意追求不属于我 的世界,我又何必自卑呢?”是的,无论从性格还是从体格上来说,我都绝非男 子汉,所以我无需费心使自己“潇洒”,我也因此得以平静地看他们的表演。既 然我总是遭到同胞的蔑视和异性的冷眼,那我不去刻意冲那座围城就是了。得, 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注:在老家农村中有一种说法,说是要小孩长得高,得在年三十晚上将小孩横 在狗洞里扯一番。无人考证过其科学性,也从未听闻真有人这么做过。) ◆ 你、我、他 那一刻,其实是很平常的一刻,我坐着闷头吃饭,偶尔抬起头来,对面是一 对情侣,他们边吃边笑,幸福写在他们的脸上,而我的兜里揣着一封正想撕毁的 信。我突然想:“为什么是我?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是否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我想着,周围升起了一堵墙,将我和他人隔开,而且每个人的周围都有一堵墙 ,那墙越升越高,终于完全将我们隔开了。 几年前,我们村有个大学生。而他一度是我的崇拜偶像,因为他的学习很好 ,人品也佳。当我回乡站在他的墓前,我感到自己很无奈,我根本不了解他。我 所看到的只是他的躯体和精神的影子。我知道别人也和我一样,除了他自己,没 有人能明白他为什么自杀。每个人的内心都如一片大海,别人只能看到突出的零 星小岛。墙,又是那堵墙,那堵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墙,将我们隔离 开来。 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有一则幽默叫“经理有理”,我觉得还不如改作“我 总有理”,相对立的自是“你总没理”,而每个人既是“我”,又是“你”。那 天在阅览室看到一篇文章说怎样增进人和人之间的了解。“了解个屁。”我心里 说道,又恶狠狠地盯了一眼旁边的那个女的,她老是不停地咳嗽,搞得我无法安 心,她却毫没意识到她的咳嗽会引发我如此的怨恨。而我也忘记了自己刚才几个 臭屁赶走了一堆人。“嘿,放屁是自然现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总有理, 而她却不能咳嗽。 有一回在酒席上遇到一个人,他洋洋得意地说起某次他因撞车与人争吵,实 是他无理,但因为他认识交通警,所以赢了官司。我问他如果他和那人换个位子 ,他会怎么想。他惊诧地看着我,他不明白我何以会提这样的问题。我们在处理 问题的时候,几乎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我也是。过马路闯红灯差点被压死,“ 你瞎了眼了,开车小心点。”而坐车遇到闯红灯的人时,“他妈的乱闯红灯,压 死他。”可怜的他,还晃晃悠悠地走着,想不到居然有人想压死他。他的生命于 我完全无关,于他却是头等大事。我闯红灯的时候,也肯定有人想压死我。 “理解万岁”是我们力图促进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个标志。于我看来,这口 号就如当年的“提前进入共产主义”那样是高不可及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在对某人的行为不满时,你可能会这样责问。回答往往是:“我怎么了?”于 是两人互相用疑惑、猜忌的眼神看对方。我们总是无法明白别人在想什么。邻家 有一小孩,不近水果,如果你给他水果,他就会嚎啕大哭起来。我当初怎么也不 信居然有这样的人。每当看着他,我总有一种想爬进他的脑子看个究竟的欲望, 就如我想爬进每个人的脑子里去看看一样。但一堵墙,一堵坚不可摧的墙,挡住 了我。 “我确实没有骗你,我们四个人的手电确实在那里几乎同时熄了。”村里有 人跑到山上自杀死了。四个人出去寻,在某处四个手电都自动熄了(他们这么说 )。后来就在附近找到了尸体。“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我晃着脑袋,尽管 他用了几个“确实”来增加可信度。集中我所有的经验、知识,也无法令我相信 有这样的巧合。“几率为无穷小。” “像傻子一样,有自己的天堂……”“眼镜蛇”乐队在《像傻子一样》中唱 道。在常人的眼中,傻子是最快乐的,他们整天笑嘻嘻的,即便是遭受了侮辱也 是如此。我们或许会认为他们的世界是颠倒的。然而每个精神分裂者都认为他们 对世界的认识是正确的。他们所说的,所做的,都是合乎逻辑的。只是我们无法 穿过那堵墙,进入他们的世界罢了。傻子是拥有自己的世界,不过不是天堂。我 们也是。 ◆ 在烈日下 晴空,烈日,烈日下烤得发白的水泥柱,水泥柱上绑着一个人。 这个人低垂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和大半个脸。尽管是夏天,他仍穿 着一双沾满尘土的解放鞋,灰色的粗布裤子和褪色的军用便装,只有略微鼓起的 胸部表明这是一个女人。 她是作为小偷被绑在这里的。她的家在农村,离这儿很远,为了挣钱,她克 服了对陌生远方的恐惧来到这里,成了“打工嫂”,然而没有知识和技术的她只 能和许多同伴一样--捡垃圾。 汗水淌下来,迷住了眼睛,她索性闭上眼。她在悔恨,她想自己肯定是想钱 想疯了,以前在家时她可是一个很本份的女人。这些年村里不断有人外出干活, 寄回一扎一扎的钞票,建起了新房,买起了彩电。以前到邻居家串门,所聊的都 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现在却换成了各种关于有钱人的传言,说那些人的衣食住行 吃喝玩乐。说得他们都很心动,欲望就如一个肥皂泡,在各种传言中越吹越大: “有钱多好!”于是尽管他们并非很穷,生活比过去也强得多,他们还是成群结 队的离开了家,目的只有一个--钱。通过捡垃圾或做别的活,他们确实挣了不 少钱,但他们并不清除挣多少才算满足。来到这里后,他们亲眼看到了那些有钱 人,欲望又在目光中膨胀。所以不管每天的收获有多少,他们仍留在这里。他们 并不奢望成为所谓的大款,但至少应比同伴更富有,于是他们不停地走,不停地 捡,当收获不足以满足日益膨胀的欲望时,有的就干些顺手牵羊之类的事。比如, 某家将钢精锅放在屋外炖鸡,结果连锅带鸡都“飞”了;某人将皮鞋晒在外面, 不久鞋便会莫名其妙地跑了。于是有些村子禁止捡破烂的进去。她和她的同伴们, 偷过和没偷过的,到处遭到谩骂和污辱,在本地人的眼中,他们都是贼。有一次 她就被揪住,怀疑她偷了一双皮鞋,由于没有证据,只得放了她。今天她来到这 个叫青岩傅的村子,在村里的角落和垃圾堆里捡了半麻袋破烂后,她看到了一个 当狗槽的小铁锅,趁着没人,她拾起那个铁锅就走,行动之迅速,并不亚于“豆 腐西施”。然而她没跑出多远就被抓住了,作为惩罚,她被绑在这里。 可怜的女人,忍受着烈日的炙烤,她感觉到背上火烧一样的疼。开始的时候 她还扭动身子,以尽量不贴在炙热的水泥柱上,但她被绑得很紧,使得这一努力 几乎是徒劳的。汗水顺着脖子淌下来,浸湿了她的衣服。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 成小偷,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了一只锅,本地人就这样残酷地惩罚她,她不明白, 终是不明白……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