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小的时候总是最喜欢过年了。那个时候物质贫乏,过年就意味着有新衣服穿 有零食吃。我记得有一年在北京工作的姑姑回上海过年,结婚好几年都没能生小 孩的她视我们如己出,带我们出去玩,又在市百一店给我买了一条纯白有很多花 边的合身连衫裙,拿回家包装纸都还没有打开,父母就已经决定要去退掉换棉袄 罩衫。后来我躲起来哭过几次,他们才折中替我换了一件大好几号的草绿色军装 ,说大一些能多穿几年,军装又耐穿,长了个穿不下了还能给妹妹穿。后来姆妈 又帮我在领子上绣了二块红丝绒,那件军装就更成了过年出客穿的好衣服了。 那年代过年才有配给供应糯米、白糖、芝麻、花生、核桃、瓜子之类的南北 杂货,所以常常在过年前帮姆妈大扫除的时候,就已经清理出写字桌的抽屉,和 妹妹两人一边一个,单等大年初一,祖父、祖母、叔叔、婶婶取代压岁钱而用糖 果盆子给我们装的各类吃食,我和妹妹两人总是如获至宝地把玩良久,再用各种 瓶子和罐头分门别类地装好,藏到抽屉里慢慢享用。我这人嘴馋自控力又差,所 以我的吃食总比妹妹的吃得快。妹妹总是精打细算地要等我吃了两次才去开一次 抽屉。大人们总是嘲笑我老鼠不过隔夜食,年年过年拉肚子,又一致不相信妹妹 小小年纪那么有定力,为此好几次父亲趁妹妹走开或睡觉时去偷吃妹妹的定粮, 妹妹也有本事每一次都能察觉三角包包法变了或是橄榄或糖粒少了,每一次她都 在向姆妈汇报的同时,斜眼白我几下。 后来祖父去世后,父母才得以带了我们另立门户,可是每年过年的年夜饭, 却一定是在祖母那里吃的。我现在对上海过年的记忆,多半是在祖母的老式石库 门房子里。大年夜下午祖母的厨房就是一片噪杂纷乱,叔叔婶婶围着祖母给她打 下手,常常是越帮越忙最后给祖母哄出来。我们小辈的顶多只有帮忙摆桌子、排 椅子、放碗盏的份,因为家里人多,总是大人小孩分两桌。我算是长房长孙女, 破例受邀坐大人桌,可是我却一惯人在曹营心在汉,敷衍不过几口就混到小孩桌 上去插科打浑了,还冠冕堂皇地号称去管教弟弟妹妹。我记得有一年妹妹和堂弟 弟拼老酒,妹妹酒量惊人,几杯绍兴加饭酒下来,就把堂弟弟吓得钻到饭桌底下 去死活不肯出来了。 酒足饭饱之后,就和妹妹一起耍赖要住在祖母家,祖母总是排我们睡三层阁 楼,新缝的被子总是刚刚晒过香喷喷暖融融地好入睡。大年初一老虎天窗的阳光 极早地射进来,总是兴奋地一跃而起,楼梯一路跑下去,祖母和婶婶总是已经双 手沾满了糯米粉,炉子上的水也煮得沸腾腾了,祖母的宁波猪油汤团是顶讲究的 ,一定是自家石磨磨出的水糯米,沥水滴干,芝麻是石碾子自己碾的,和上猪油 绵白糖,一手一手捏出来的。 年初一吃过汤团,父母就来接我们去好婆家拜年了,好婆是纤巧精细的苏州 人,年初一茶几上总是一排放了吃食,并且每样都取一份塞给你,瓜子是开口和 合,长生果是长命百岁,芝麻是节节高,糖是甜甜蜜蜜,桔子是一团福,每样都 有个讲头。一会吃午饭,满桌的精美的小菜里保准有黄豆芽,好婆说那是如意, 每人都要尝一口的。菜虽然多,饭却也必定是要盛一小碗的,好婆说那是新年里 捧牢饭碗,一小碗饭三口两口能就吃完,碗底下又照例有个荸荠,好婆又有说法 ,说那是元宝。 来了美国好几年,读书的时候,中国年总是已经开学了,忙起来就无暇顾及 了。可是每一年的大年夜,却总有办法从别的州弄来鞭炮,驾了车出去漫无目地 地开,找到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空地,就跳下车来放一百响,然后又不敢等 到炮仗全放完就落荒而逃,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了。前年回国看病重的老好婆,回 来十多天她就去世了,正是九五年的新年里,我跑到中国店找到很多各式各样的 纸钱和锡铂,在后园里一张一张地烧。知道好婆总是念叨说想我却见不到我,不 知道天国里有没有国界。 到了美国来,象象样样地过阴历年,就成了永远的梦了。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