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欢 ·赋 格· 一 新奥尔良的两个绰号很能说明问题。外埠绅士斥之为“罪恶之邑”(City of Sin),吃喝嫖赌之徒赞美它是“大快活”(Big Easy)。对于这两种评 价背后的路线斗争,我不大关心。罪恶也好,快活也好,见仁见智罢了。我的人 生观高不成低不就,是非标准也很模糊,所以在此插队落户,日子倒也平淡。 然而,新奥尔良绝对不是平淡的城市。它的每个犄角旮旯都充斥着矛盾的对 比。名为“新”,却是不折不扣的老式城市。面貌的老派,体现在建筑上,其实 也老不到哪里去──现存最古旧的殖民建筑不过初建于十八世纪上半叶;而性格 的老派,那种没落贵族的精致、颓废的生活作风,则是别处早已消失(或根本不 曾有过)、又不能像古建筑一样修复和仿造的了。美国历史短得可笑,而新奥尔 良在战争、瘟疫、飓风、火灾、洪水的大风大浪里已历经了六朝兴衰的沧桑。本 应当与西印度群岛的太子港、圣多明各、马丁尼克为伍,却不幸脱离拉丁-加勒 比文化圈,做了一名孤儿。当年,拿破仑一世把路易斯安那出卖给美国时,老区 (Vieux Carre)人民必定心怀亡国之恨。前朝遗民守在棋盘似的旧城里, 顽固地拒绝认同粗鄙的美国。南下的扬基们包围了这个骄傲的王国,在城外另筑 一片天地,耕耘出繁荣。美国人把老区称作“法国区”(French Quarter) ,渐渐地英语也通行到旧城里,把法语逼到最后的地盘──街牌上面:波旁、圣 路易、勃艮第、图卢兹……这些散发着法兰西旧社会味儿的名字,象征着逝去的 风流。 奇妙的是,旧城的拉丁风格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扩散到新区。在新区转悠, 时常能撞见跟法国有关的街名:城东,由爱丽舍田园大道往北可以直达湖边;城 西,拿破仑路的南端就是河堤。河湖之间,枫丹白露街蜿蜒穿梭上城、中城。从 下城渡得河去,往东走就是戴高乐将军路。再审视新区最堂皇的圣查尔斯大街: 两岸绵延不断的维多利亚式豪宅,大多嵌有别致的西班牙式雕花阑干,门前的长 明灯又仿制出几分夜巴黎的气氛。不可小看这些细微的装饰。房屋主人审美观的 小小变化,可能反映了生活态度的新动向──由严肃冷漠转为纤巧浮华。如今, 乘坐旧式有轨电车游览圣查尔斯街已是必不可少的旅游项目。这一冗长的建筑展 览,使外来者对新奥尔良的傲人历史资本产生深刻的印象。如果你认为上述“雕 花阑干的生活哲学”不无道理的话,那么,一旦注意到这种建筑式样在全城的普 及程度时,会对享乐习性的感召力有所认识。 二 新奥尔良(La Nouvelle Orleans)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矛盾。“路易 斯安那”由波旁王朝的“太阳王”路易十四而来;“新奥尔良”得名于路易十五 的摄政王奥尔良公爵。奇怪得很,男性的Orleans前面用了阴性的形容词。 史家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方才考证出这个语法谬误的根源:十八世纪初,法国贵 族中盛行女性化的萎靡作风,奥尔良老公爵就以爱好涂脂抹粉、反串女性出名。 新奥尔良遭到连累,得了这么一个男扮女装的名字。 也许是命中注定,从一开始新奥尔良就要与罪恶和快活沾边。1718年开 埠时,最早的女性居民由清一色的退伍妓女构成。会不会是这些被流放的马路天 使,在城市的童年就已为它日后的淫乐性格打下了基础? 如果没有对比,新奥尔良也就不成其为新奥尔良。第二批女性移民是修女。 在她们的辛勤努力下,寺院的生意和毗邻的妓院一样兴旺发达。她们又从法国招 募来第三批女人──地地道道的良家妇女,即所谓“棺材女”(Le filles a la cassette)。抵埠时,每人怀抱一口状似棺材的箱子。这棺材是法国政府赏给的 嫁妆,也是验明正身之后颁发的“淑女证明”。 1762年,一纸“枫丹白露条约”把新奥尔良秘密转交给西班牙。皇上换 了,百姓还蒙在鼓里。风声走漏后,全城哗乱,总督出逃古巴。西班牙派来铁血 新督,率领一支兵力多于男性市民总和的平暴部队。一时间,阅兵场(Plaza d'Armas)上人头滚滚! 人民马上屈服了。法国大革命的风浪传到新奥尔良,已成强弩之末。略微蠢 蠢欲动,最终什么也没发生。倒是暴发了两场火灾,把城市烧了个精光。十八世 纪末,新奥尔良回归法国。不出三年,连同整个路易斯安那殖民地(西至落基山 脉,北抵加拿大边境)进了美国版图。这一次,吓得躲到古巴去的是那些修女。 对她们来说,沦为西班牙殖民地只是亡国,而臣服于野蛮的新教徒则是亡天下。 大批扬基由陆路进军新奥尔良。与此同时,克里奥人(Creole)从海上 纷纷登陆。他们是圣多明各的贵族和奴隶,海地革命后仓惶逃窜,首选的目的地 就是文化一致的新奥尔良。克里奥人的血统颇为复杂,在法裔、西裔的基础上混 有印第安人和黑人的成份。尽管不是纯种白人,他们很快成为新奥尔良的新贵, 在法国区内安家落户。美国白人打不进法国区,只好在城外垦荒。 天下还算太平,修女也就回来了。寺院、妓院照常营业。克里奥人带来加勒 比文化的火种和热带的悠闲生活方式,发扬光大后成为新奥尔良最负盛名的三大 文化传统──烹饪、音乐、巫道(Voodoo)。改朝换代的风云变幻没有改掉 新奥尔良人的座右铭:今朝有酒今朝醉(Laissez les bon temps rouler!) 。 ~} 密西西比河上,后庭花照唱不误,但是新奥尔良人并非一概不问兴亡之事1 814年,英国图谋入侵新奥尔良。美军寡不敌众,杰克逊将军亲自进城招兵买 马。居然一呼百应,旋即拼凑起一群名副其实的乌合之众:美国人、德国新移民 、克里奥人、被解放的黑奴、印第安勇士、与英国有世仇的法裔加拿大移民,再 加上一支出奇骁勇的侠客部队──加勒比海盗胡安·拉斐特团匪。东郊外、泥淖 里,尸横遍野。新奥尔良守住了,从此进入鼎盛年代。 海盗胡安以实际行动洗刷了劣迹斑斑的名声,摇身一变为传奇英雄。关于他 的传说越传越玄,最终连其故乡、归宿都还是个谜。一说他是马赛人,也有人说 是太子港出身。谣传他曾经计划援救身陷囹圄的拿破仑一世,并在法国区为其置 下隐居别业;只不过拿破仑迫不及待地病死了,所以“拿破仑屋”至今没能迎来 它的主人。这也许是真的,因为拿破仑的私人医生果然移居新奥尔良,还把前主 子的死亡面模捐献给市政厅。最耸人听闻的故事是,胡安功成名就,淡出江湖, 隐身北方;可他耐不住寂寞,不仅投身当地的工人运动,而且重操劫富济贫的旧 业,甚至以掠得的金银资助在欧洲闹事的马克思。大概是胡扯。 这城里,野史比正史精彩。与胡安齐名的人物,要数巫道女王玛丽亚。这巫 婆实际上是母女俩,玛丽亚一世和二世。她们的身世不明,据信有白人、黑人和 印地安人的血统。吸取三种文化的神秘精髓,修炼成一代女巫。老玛丽亚曾经为 许多贵妇人修理发型,藉机掌握了各大家族的底细。后来受人委托,整治仇敌, 无不奏效。也替穷人消灾解难,名扬远近。因传播巫道,几入监狱。继承衣钵的 小玛丽亚更上一层楼,她的顾客包括学界、政界、宗教界的头面人物,仪式极富 于戏剧性,以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传说她精于研制春药,还在法国区的秘密 集会上引导一种淫荡无比的群交游戏…… 法国区谜一样的魅力,来自固有的邪恶气质。这种饱含生命力的恶之花就像 法国人笔下的西班牙吉普赛女郎“卡门”:虚伪的道德根本无能为力约束她。 南北一战,彻底击毁了南方贵族的乐园,新奥尔良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北 军开进法国区时,贵族悍妇曾经群起殴击掉队的士兵,往他们头上倒马桶:反革 命反得猖狂。可是又有什么用?乐园已失,只有上、下城交界处的李将军铜像还 保留几分虚假的骄傲。败军将领凛然地面北而立,仿佛壮志未酬的英雄。 三 上城之所以是“上”城,因为它相对于下城,在密西西比河的上游。上、下 城的一切街道都与河平行或者垂直。河道转了个大弯,因此平行于河的街都是弯 曲的,垂直于河的街呈放射状。因了这道圆弧,新奥尔良有个诗意盎然的别称: “新月城”(Crescent City)。 家住上城。家徒四壁,家当简陋,所以搬家很方便。平均一年搬两次,搬来 搬去总在上城打转。关于家的回忆就抽象为上城的一扇“看得见风景”的窗户。 前门台阶上落了几片花瓣和一份早报。花树背后是邻家的院墙和阳台。雕花栏杆 锈斑点点。煤气风灯彻夜未熄。 也有热闹的去处。校园附近的街道,夜晚总是盛满酒气和摇滚乐。不少学生 热衷于到大学区外泡更有名的酒吧,学校为此配备了专车,逡巡于全城各大酒吧 之间,专门负责免费接酒醉的学生回家。如此独特的服务,大概为学校赢得了头 号“party school”的名声。每到星期五,若天气好,校园里就挂出“TG IF”的横幅标语,吹吹打打地庆祝周末来临。人们趴在草地上晒太阳打盹儿, T恤背后印有“在新奥尔良做学生的十大好处”,列在首位的是,“只有这儿能 让你心安理得地虚度光阴”。 跨上破自行车,又开始了上城逍遥游。奥都本公园与校园一街之隔,其中的 花坛、喷泉和雕塑有点巴黎风味。公园的前身是路易斯安那蔗糖大王的庄园,想 不明白它和奥都本这个新奥尔良土产的花鸟画家有何纠葛。穿过遮天蔽日的橡树 荫,再越过一座小巧的拱桥,进入人迹罕至的所在。躺在草地上,望得见钻出橡 树冠的教堂钟楼,再往上是云天。 到得上城末端,距离河堤就不远了。河是“地上河”,堤坝像斜屋顶,登上 去才能见着河面。“老人河”浑黄、沉默,全然没有下游的法国区一带桨声灯影 的繁华气象。偶尔,有挖泥船经过,缓慢地划出一点波澜,打破河流的平静。立 在堤岸上看漫长的拖船一节一节从河的拐弯处无声地消失。看腻了,扶起躺倒在 地的车,一溜烟冲下河堤的陡坡。〈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