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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媚·

  有时候,我很想写写关于我爸妈的故事。这故事源自一个我不熟悉的时代,
发展于一个我已记不清的地方,是一段我不懂得的感情。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对凡夫俗子的故事;他们恋爱、结婚、生子,之后也没
有就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相信他们有过把臂同游的好时光,可我见过的更多
的,是柴米油盐中的争执。他们不相爱吗?应该也不是。只是,转得太快的时代
轮盘与压得太重的生活担子把朝夕相对的两个人的感情逼至冰点;而等到他们终
于能够摒除一切杂念,再一次赤裸相对的时候,父亲的生命已到了尽头。太晚了
。

  也许。也许,生命的结束是因,不是果。

  跟老妈聊天,她说,“写什么?别写。你认得中国字吗?”

  想想也是。叙述一个传奇是容易的:传奇中人,除了起伏就是跌荡;轻而易
举地一个个故事编出来,天空而海阔。信不信在你,到底怎么写却在我。

  由得我胡说。

  凡人的故事就难得多了,要脚踏实地呢。既然宣之为故事,在当事人来说自
是荡气回肠,可对看的人来说,如此事件横看竖看都是似曾相识,就算没经历过
也听过了不下上百次,毫无新意。

  左思右想,自己的功力差得远了,一次又一次地搁笔。

  可对我这个粗俗肤浅浮夸又爱现的人来说,有话不说实在是太太太太太难受
的一件事。

  父亲过世的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碧蓝的天,没有风。

  热啊。我一身一额的汗,薄得透明的白色衣服紧紧地贴住身体。热啊。医院
墙外盛开的玫瑰被暑气一蒸,空气里弥漫着水果的香味。雪白的阳光中送来的是
奶奶撕心裂腑的哀嚎,一身黑衣的母亲扶着墙挨出病房,顺着门框,无声地滑落
。

  热呢。我犹自是一身一额的汗,白色的衣服紧紧地贴住身体。凉意自脚底冉
升。

  想象中,我爸妈初相识的日子也是个晴朗明媚的好天。

  他回母校探望他的初恋,她的大学同学。“你好,”他说,“很高兴认识你
。”女生宿舍里传出来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是的,要多老土就有多老土。毕竟,那是一声“同志”就能代表所有感情的
年代。

  也有可能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他来与他的情人话别──多情自古伤离
别呀──在传达室的门外,他仓皇地钻入她的伞下,狼狈地说:“拜托,借借。
”一抬头,隔着顺着镜片滑落的雨珠,他的心神为她所慑,就此不能自拔。

  就这样,他们的故事开场了。

  想想都悲哀。这么纯净的开头亦并没有为他们带来什么美丽的过程与结束,
其中唯一遗留下的,略有实质价值的,不过是我这个人。有时候,我很怀疑:我
,我的存在,到底算不算是浪费?

  生命的浪费。

  她去山西插队,他舟车劳顿,又步行了百里来路来看她。在黄昏的余晖中,
他在金黄色的一望无际的稻田里,握住她的手,说,“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她在田里劳作了一整天,汗水粘住头发,一搭搭地贴在脸旁,满身的泥泞。她知
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丑,可他说,“你真漂亮。”

  那就结婚吧。

  婚姻本身是没有年龄界限的,可纯为了爱情而结婚却必须是在很年青或是很
天真的时候。

  在我出生或是懂事之前,有一段时间我父亲沉迷于摄影。自己做的放大器,
在黑纸糊起的暗室里,他用亲手调制的化学药水冲洗出一张张印着母亲笑面的黑
白照片。那些照片上的母亲,一个个都笑得异常灿烂。如今,这些照片都已随着
人老而珠黄,可像片上的笑容却都是一幅幅我熟悉却又陌生的图像。

  曾经沧海的定格。

  印象中的我的老妈,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不留余地地笑过。印象中的我的
老妈,就算是在最开怀的时候,笑起来也像是书里写的京韵大鼓,余音绕梁三日
不绝。重在余音二字。

  我认识的老爸从头到脚都是个悲哀的人物。他的悲哀在于他不切实际的理想
,与不妥协的性格。不过这话也难说,他要是不这么悲哀的话,搞不好我今天就
是北京南池子街口卖大碗儿茶的那个茶水西施──凭我,要没老爸打底儿,还想
念大学哪?做梦啊,您呐。

  或者人生根本就是一场梦,过滤所有颜色,只余黑白灰三个色调的纠缠。

  我五岁以前的记忆没有颜色。

  老爸负手踱步的日子是一片深沉的暗灰,老妈蹙目凝神的时候是淡灰色的惨
雾愁云;而偶尔的一笑,就象是雪白色的阳光泻入我习惯了黑暗的幽室,吓得我
惶惶然不知所措。

  后来才明白,那段日子里,老爸在挨整。挨整,真是可怕的字眼。我下定决
心,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今生今世我都不要同政治扯上任何关连。

  感谢主,现在的我可以做如此选择。

  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我被丢去城里外婆家借住念书。一屋子的大人围着
我一支独秀走马灯似地转,我着着实实地过了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这段日子里,老爸放了洋,老妈回了城。终究还是分开了。不过,两情若是
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呢?

  老妈把我领了回去,自此,我的记忆里添了一丝幽幽的深绿色的荷叶香。这
时候是老妈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她是相信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守吧。我很疑惑,
怎么就没人想想月明之后又如何呢?

  老妈开心的时候会唱歌。在离朱自清的荷塘不远的月色里,老妈会一个人哼
哼“小船儿荡起双桨……”。老实说,老妈的歌喉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势如破
锣不说,还荒腔走板,象变了调儿的胡琴,不晓得拉去了哪个国度。

  终于,那个国度里的人来信了。老妈同我收拾行装,勇敢地跨越了浩瀚的海
洋,踏上了异乡的土地。

  风萧萧兮易水寒。

  不复还的不单只是壮士吧?老妈的歌声嘎然停止,骤然间被划上了休止符,
只剩下想像中的余音在没有月亮的柏克莱之夜空旷地膨胀。一个接一个的惊叹号
。

  临死前的一段日子,老爸只是拉着老妈的手,也没说什么。尽在不言中吗?
这还不是我所能理解的层次。但从老妈的眼神中,我明白了曾经历过的种种,对
他们来说都已成为冰释了的误会,所有的一切都已得到谅解。保佑我,这个层次
我永远也不希望明白。

  我,这个层次我永远也不希望明白。

  后来,再后来我老爸就死了。现实永远是这么简单明了,由不得你不懂,由
不得你不明白。老妈照旧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脸上挂着个微笑做人。她活得很
努力投入,脸上的笑容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我很佩服她。

  只是跟我喝了两杯烈酒后,她的双颊泛红,她喜欢引用张爱玲的句子:“人
生,人生是一个残缺的爱欲故事。”

  老爸的人生是翻过去了,可老妈那一部,看样子还长着呢。

  我老妈不能还算是朝露了吧?可这去日又是否依旧苦多?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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