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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 歌·

              一、初来乍到

  老美有句俗话,“篱笆那一面的草坪总比自家的绿”。可俺横看竖看都觉得
是自家的绿。这大概和俺小时候常跟二叔去圩上卖瓜有关。二叔常说,“卖瓜的
就得信自家的瓜甜。这吆喝声里要是中气一显不足,买瓜的人立马就少了。”俺
琢磨着二叔的话里很有些做人的道道,这些年来一直牢记在心,逢人便自卖自夸
,倒也从白人手里夺下了个饭碗,置了这前后草坪的宅院,车库里还养着两辆新
车。嘿,咱这叫青出于二叔而胜于二叔。这不,俺在夕阳下瞧着那推成小平头似
的草坪就咧嘴乐、瞧着前后五,六棵长势喜人的南瓜西红柿俺也乐,瞧着装在一
小塑料筐里,在风里荡悠的白花花的猪油俺更乐……

  这猪油是俺的一块心病。虽说是放在那儿喂种叫什么啄木的鸟,可俺也搞不
清到底哪种是啄木鸟。倒是成天见几个黑亮黑亮的乌鸦来掏着吃。偷偷赶过几回
,可贼老鸦对俺置之不理,在俺白花花的油上掏出几个洞后抹抹嘴,大模大样地
走了又来。俺心里疼,脸上当然满不在乎,总不能在邻居面前掉了价儿。不过可
不能让二叔知道,要不定会揪俺耳朵呢。其实,二叔也不知俺心病。俺一想起当
年走麦城的惨劲儿,就不由得咬牙跺脚,“对,乌鸦要喂,就是甚么王八,丘八
俺也照喂。”俺当年对天起过誓来着。这事多少年了,都没跟俺婆娘透过呢。今
儿个心里乐,憋不住了。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俺来美国前在机场和前来送行的亲友一一告别。当时颇
想摆出一番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男儿气概来,不料看了他人眼角打转的泪水,居然
也掉了几颗泪。奇怪,小时候吃二叔重重的爆栗时也不曾哭过。后来还是二叔说
了:“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该高高兴兴送娃上路才是。”俺进候机厅时又朝窗
外看了最后一眼,只见二叔对俺挥了挥手,老母的白发在风中乱飘。俺不禁一阵
嘘唏,大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之感。

  飞机到了东京俺饥肠辘辘。机上那点食都快让俺笑掉了大牙;每样都象咸菜
疙瘩那么一小点儿,小孩办家家似的,仅够塞牙缝,哪填得了俺能装三大碗苞米
糊糊的肚子。满机楼地转悠想找家馄饨铺子,独找到一家牛肉面铺。进去一看,
好家伙!小钵大的一碗牛肉汤面就要四个半“刀拉”。俺兜里总共才三张十块的
票子。可那油面儿上漂着几粒绿绿葱花的汤面实在诱人。不是说民以食为天吗?
俺就是当了这小褂也非得吃上一碗东洋牛肉面不可。唏哩呼噜一阵下去,自觉面
色红润起来。不知是有些大唐遗风还是怎的,这面和俺庄圩上卖的不一个味儿,
偏清淡了些。

  飞机终于到了西雅图。一路上俺没敢合眼。这一张机票顶二十亩庄稼,睡过
去了多可惜。再说二叔还再三叮嘱,让给说说坐飞机是个啥滋味儿呢。俺的目的
地是新罕布什尔州,地名儿就觉得希罕。不过先得转机去洛杉矶过上一夜,担保
人在那儿有个朋友。看看离开机还有两个多小时,俺就背了挎包逛起机场来。

  走进一家杂志店,五光十色看得人眼花缭乱。咦,乖乖不得了!旮旯里一本
杂志的封面上赫然躺着个光屁股的娘们儿,眯一对半睁半闭的朦胧眼在瞅俺呢。
一阵脸红耳热,心里跳得跟货郎鼓似的,俺忙别了头。偷偷四下里一望,好像也
没有谁注意俺。俺又小心地斜了一眼,这回倒看清了,骚婆娘那奶油般的肚皮边
上有几行字,好像是吉姆贝壳儿和杰西卡汉恩什么的。俺突然想起来了,支书用
来卷烟的参考消息上有过这新闻;男的好像是美国一个什么教的头号牧师,在职
期间顺便把一个叫甚么汉恩的黄花闺女拉下了水,那闺女水淋淋爬上岸后就告了
老吉姆私吞捐款,结果闹得沸沸扬扬,老吉姆也好像要烂在牢里了。倒也难怪老
吉姆定力不够深厚,汉恩那骚眼不也瞅到俺心里去了吗。可怜见的,大前天支书
还特意来俺家说:“娃子,到了美国好好念书,回来叔给你入党接叔的班。”俺
怎就敢在这儿瞅光屁股杂志呢?二叔不是常说吗:“他娃,千万记住喽,瓜田里
莫要提鞋子,李树下不敢摘帽子……”还是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要谁见了回
去告支书,还做人不?

  到了洛杉矶,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来接俺,自称是凯斯特先生。老凯崭新
的车一溜烟儿就上了高速公路。头一回坐老美为俺开的专车,心里美滋滋的。想
象着如把这照片寄回家去,二叔定会猴急的孩子似的,揣着照片去老槐树下的石
碾子上蹲下,然后咳嗽一声,慢慢地掏出这照片来……正想着,车慢慢地驶进一
个鲜花绿草的院子,还没停稳,里头就出来个大惊小怪的老太太,介绍是凯斯特
太太。说是家里第一次来中国客人,特意有生以来第一次煮了白米饭。俺听了心
里一阵激动。自打那一碗东洋牛肉汤面下肚后,就没吃过像样的东西。这回终于
见到米饭了。赶紧换上干净的小褂裤叉,捧了两个紫沙茶壶去做见面礼。只见沙
发上一条卷毛大狗在打呼噜,老凯唤为小凯。俺心里一阵暗笑,那有人畜同姓的
道理。瞧那狗是肥之又肥,开膛剥皮后估摸着总有百十来斤肉,如用枸杞大料黄
酒浓浓地一锅炖烂了……想着想着,不禁‘咕嘟’咽了一口吐沫,忍不住偷偷朝
桌上一瞥,俺就纳闷儿;桌上一共仨盘儿:一盘装三块鸡胁,一盘装了一把生菜
,另一只里有一小撮白米饭。心想,老凯的婆娘大概要给俺来个鸡胁炒蔬菜做盖
浇饭,可这米饭是太少太少了。待上了桌,俺心里真正凉了一半:老凯俩各自取
了一块鸡胁,几片生菜和两小勺米饭。盘子转到了跟前,俺脸上表情复杂了好一
阵。记得临行前二叔叮嘱说:“娃子,听人说洋人牛奶当水牛肉当饭,到那儿莫
要贪吃闹肚子……”。这不,牛毛还没见到一根,却在吃那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
鸡胁,几片生菜叶子和几十个米粒。正感慨万分地想着,老凯指了指几个瓶子问
要不要“Dressing”,俺也不知那是啥玩艺儿,但想哪有不要的道理,就说要。
老凯报了几个名字,其中有一个好像叫什么“泡妞们”(Paul Newman),俺觉得
这名字怪新鲜好记的,便含含胡胡地说,“那就来个“泡妞们”吧。”拿在手里
不知干什么用,也就不急,偷偷瞧老凯怎么示范。只见老凯拿起一瓶,熟练地摇
晃两下,然后将里面的稠汁摔在生菜上,上下一拌,老牛般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俺心里有了底,也就依样画葫芦在生菜上泼了些,叉了把送进嘴里。才一进口就
知情况不妙,这玩艺儿又酸又臭又咸,象是长了蛆的隔年冬腌菜卤汁。这番俺可
上了大当。可又不能吐出来,只得一闭眼,囫囵吞下肚去。老凯还以为俺吃得津
津有味呢。如此三两下吞完,俺也入乡随俗,翘起大拇指说了句“Very Good!
”老凯的婆娘一手按住奶子,两眼一翻,感叹地说了句:“感谢上帝!”然后只
见老凯站起来一把搂住婆娘亲了个响嘴,一边夸道:“我太太烧一手好菜,连中
国人都说好吃。”

  坐了不一会儿,只觉睡意沉重地涌将上来,就对老凯说想上炕了。上得楼来
,一屁股坐床上,身子倒象是要沉到水里去似的,心里思念家里宽宽硬硬的大炕
,踏实又厚道,就拉了层毯子睡到地上了。

  沉沉一觉醒来,一看才夜里两点多。可再也睡不着了。肚子里象是有只老鳖
在换气,一串串叽哩咕噜响。饿得睡不着,就想那圩上的烧饼铺子:烤得黄黄的
帖炉饼子夹一根老油条,好吃!现在就是跟俺拿护照换俺也干。想着想着,嘴里
便直冒酸水。俺忍不住起来穿上小褂裤子,听听隔壁两老凯鼾声正浓,就揣了五
个美元蹑手蹑脚下了楼。好一会儿才把那三道锁的门给弄开了。出得门来仰头一
望,月朗星稀,清风拂面。俺跺了跺脚下的实地,不禁踌躇满志起来;俺这是在
美国的土地上了呢!先找家小吃店吃个饱,再立个五年计划什么的,争取在本世
纪末置上宅。

  俺沿着小道一家家地打量起来,希望能看到个什么“王记李记”字样儿的。
还没走过三家,只听身后一声急促的警笛声儿。一回头,却见一警车瞬间而至,
车上一溜蓝色的小灯闪得噼哩啪啦,随后车里跳出个警察,一下闪到车门后,给
俺下了个半跪,对俺举起了手枪喊了声:“Freeze!”。

  俺来美前在县城一中英语突击班时死背过这词儿,是‘冰冻’的意思,不知
那老警大热的夜为啥喊冷。一看这来者不善的架势,俺立刻就乖乖地举起了手。
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自打俺白天在机场瞅了一眼光屁股杂志
就一直忐忑不安,这下完了,都追到这儿来了。一想到这儿,俺心里就“扑通,
扑通”地跳将起来。可那警察老半天也不过来,只是对手里一什么东西吆喝着。
几分钟后,只见另一辆闪蓝灯的小车吱嘎一声停在了不远处。俺这才明白,敢情
先前那警察怕对付俺不是对手,叫了增援部队呢。后来的一警察如临大敌似地一
步步挪了过来,将俺上下里外搜了个遍,才收起了枪,问俺住哪儿。俺用手指了
指老凯的花园别墅。警察一脸怀疑,便领了俺去按老凯的门铃。俺心想,姥姥的
,这下可栽到家了!老凯终于睡眼朦胧地开了门,见了这阵式,显了一脸的惊诧
。警察叽哩咕噜说了一阵,老凯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然后问俺是否有“飞机
腿”(Jet Lag),问得俺一头雾水。“飞毛腿”倒是有听过,“飞机腿”还是头
一回。可俺也没想跑呀?老凯和警察说了一大通,最后突然个个开怀大笑,一老
警临走时还拍了拍俺膀子,说了声欢迎到美国来。世上岂有这等欢迎法儿的?俺
惊吓之余,心中不免又有几分得意;到底从小帮二叔搬瓜练得身板结实,要不那
警察怎又叫增援又给下半跪呢。

  第二天中午老凯俩把俺送到机场,老凯太太张开了双臂走上前来,象是要将
俺挤在她胖奶子中间亲嘴告别似的,俺一看大势不好,赶忙当机立断,冲上前去
,半空里捉住了老凯太太的双手,使劲晃了几晃,算是告别了。免了那被搂之危
,真是险之又险!事后俺对自己急中生智十分欣赏。

  小飞机颠簸了近六小时后,终于到了波士顿。时已晚上九点多,取了行李后
就见老约翰快步走上前来。俺立刻就上去和他搂在一起,在老约翰厚实的背上使
劲拍了几拍,这还是俺从《列宁在十月》里的瓦西里那儿看来的。自打老约翰参
观俺庄,尝了二叔的瓜赞不绝口后,已有两年没见他了。老头的精神还是那么矍
铄。老约翰的小车载着俺穿破浓浓的白雾驶向新罕布什尔州。一路上俺新鲜极了
:车子在稳稳行驶着,美国乡村音乐在车里回荡,青草和松脂的芬芳悄悄渗入肺
腑,大团大团的浓雾从车旁急速倒驰而去。新罕布什尔此刻倒象是一个千娇百媚
的新娘,披着洁白的面纱对俺搔首弄姿,虽是万般风情却又忸忸怩怩。俺就不慌
不忙地想,“这不来了吗,早晚得让俺一窥全貌不是?”

  老约翰终于说了声:“到了。瞧,那边就是新罕布什尔州立大学,你要读书
的地方。我家就在新罕布什尔大学校园的这一面。”俺瞧了瞧,不远处有许多晕
黄的灯火。日后便是要在那雄关漫道真如铁的地方攀爬了,心里开始哆嗦起来。

  老约翰的家很大,是一幢建在万年古松林里的别致宅院,傍着优美的弥尔庞
河。俺感慨万分,有朝一日能建一幢这样的宅,也就死而无憾了。进屋后又和老
约翰太太寒喧一番,然后被领到楼上一个漂亮房间里。老约翰说:“从今天起,
这就是你房间了。”

  老约翰下楼前也没招呼吃饭的意思,俺料想今儿个又得挨饿了。就紧了紧裤
带,喝了一大杯水上了床。一觉醒来又是半夜两点钟。肚子饿得直叫唤。心想,
这回可不敢再出洋相了。可到底忍不住,梦游般轻手轻脚下了楼,摸到厨房的冰
箱里,喝了一大杯冰牛奶,吃了块黄油,最后揣了个苹果,两个香蕉贼似地轻轻
上了楼。极想学红军拔老乡地瓜后留两块银洋的样儿,可到底不好意思。为消灭
罪证,苹果连心儿都吃了,香蕉皮则用纸包好了慎重放进箱子底层。自觉丢人,
可又一边自我安慰道:“穷则思变,饿则作贼,不信?您饿上三天试试。”

  等呀,等呀,老约翰夫妇睡到早上九点多才起来。俺肚子早已开锅了。可老
约翰先让俺喝咖啡。俺尝了一小口,有点象俺家的刷锅水,就推到一边,等着开
饭。到中午十二点,老太太喊吃饭了。俺兴冲冲走进餐厅一看,一下就凉到脚心
了:桌上每人两个爆米花儿压成的小饼,一小碗洋葱番茄汤,还有几个小小的瓶
瓶罐罐。俺气急败坏地暗叫:“完了,完了,老凯那儿至少还有鸡胁加米饭,今
儿个不仅没了鸡胁,连米饭也改成爆米花儿了,这不都要饿出人命来了么?俺打
自娘胎出来还没遭过这罪哩。”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见老约翰熟练地在米花饼上抹了层薄薄的黄油,俺脑筋
就转开了;有言道,“堤内损失堤外补”,俺何不在米花饼上多抹些黄油,也好
耐饥?打定了主意,便拿起一把小刀,恶狠狠地在上面涂了一大块黄油,还嫌不
够,又把米饼翻过来,背面也来了个一大块。眼角里隐约见老约翰夫妇俩在面面
相觑。只听得老约翰说:“黄油对健康不好,我们美国人都不多吃……”。俺咬
了一大口米饼,舔了舔嘴上的黄油,说“不怕。我在中国就喜欢吃这么厚的肥猪
油。”说着,用手比了比。

  只见老约翰夫妇俩又对视了一下,做了个怪脸,一付难以置信的样子。老太
太说了声:“我的上帝啊!”老约翰清了清嗓子,把嘴里的食儿都咽了下去后说
:“猪油我们这儿是不吃的,”说完,又优雅地用洁白的餐巾抿了抿嘴唇:“瞧
,”他指着一个在窗外风中荡漾的小筐,“里面那白白的东西就是猪油,我们是
用来喂啄木鸟的。可还是乌鸦来吃的多些……”

  是夜,俺穿过一片古老的松林,来到静静的弥尔庞河边。晚风轻轻拂过林梢
,河水泛映着皎洁的月光,两岸黑巍巍的古松高矮不一地伫立着,仿佛在倾听俺
腹中的雷鸣。俺感慨万分;在家好好的,香香的烙饼油油的馍,旺旺的辣子面宽
宽的汤,还有翠翠那一闪一亮的大眼睛,非要上这儿来遭这份洋罪。不禁诗潮起
伏,特伤感之,便于那清风明月里成《饥肠赋》一篇。因时过境迁,大半已忘却
,只忆得开篇几句如下,略明心迹:

  “陶陶孟夏兮,林木莽莽。
   伤怀感叹兮,抵此西土。
   侧闻松涛兮,肌肠辘辘。
   造托弥流兮,载此誓言:
   来年腾达兮,定挂猪油。
   乌鹊来食兮,置若罔睹。
   ……”

〔寄自 hh2083@mail.rsc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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