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冈·
乡里很少有剧场,也很少有人去过剧场。大多是三里五村伙起来请个戏班子 ,在场院上搭个台子,唱个三天五日的。我们家乡叫“野台子戏”,就是南方叫 “社戏”的(至少是浙江一带,见鲁迅的《朝花夕拾》)。一年里大概有两次。 我们那儿雨季来得迟,总要等到阴历六月中。所以耪地的活计并不紧。阴历 四月底插完秧,就该耪头遍地了。到阴历五月底,三遍地就耪完了。俗话说,“ 六月六,看谷莠”。进了六月门,庄稼齐腰深,地就进不去了。天气也一天天热 起来,这就该挂锄了。此时正是仲夏,晚上热得屋里待不住,都到街上乘凉,“ 卧看牵牛织女星”。粮食又没上场,正好扎台子唱戏。 正月里也是好日子。粮食早进仓了。年也忙完了。种地还要等清明。所谓耍 正月,闹二月,漓漓拉拉到三月。正是看戏找乐子的时候。 戏班子一来,村里就热闹了。不等太阳落山,满村都嚷嚷开了:“今黑儿哪 哪唱戏,大码头来的班子!”家家媳妇早早就做好了饭,穿戴得利利挣挣。等男 人们回来吃了饭,便相约着去看戏了。 我们那儿不象城里,没有男女相跟着去看戏的。男人都自己头里走了。女人 家刷完碗,喂过猪,圈了鸡鸭,拴好猫狗,这才背着抱着、手里牵着,叫上左邻 右舍、七姑八姨,一路说说笑笑而去。上学的半大丫头、小子走得最早。三口两 口扒完了饭,喊一声,“妈,俺先去占个地儿!”回身拎个小板凳儿就没影儿了 。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则是在村口会齐了结伙走。一群姑娘头里走,一帮小伙子跟 在后面。前后总隔着十来步。姑娘家叽叽喳喳,成心不让后面的人听见。男孩家 大声粗气,存心说给前头的人听。说到要劲儿的地方,就有一女孩儿回头骂一句 。大家一通笑。姑娘家也会时不时提高一点儿嗓音,有意叫后面的人听着一言半 句。后面哪个小伙子问一声,姑娘们就会一起停下喊,“想听紧走几步!”那男 孩儿便吓得缩回去了。就这么走走停停,等他们到了,十有八九戏早开场了。 开场是要敲锣鼓的。人没出来,幕也没拉开,只听见一阵阵紧锣密鼓,吵得 人心焦。还没到的,一听这锣鼓声,脚下便一紧。就连那些打情骂俏的年轻人, 心里也叫鼓点儿敲得一蹦一蹦的,加快了脚步。 开场锣鼓一完,大幕就拉开了。胡琴儿一拉过门,后台那位就扯嗓子唱起来 。俗话说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大概就打这来的。这位要是个坤角,一般 唱一句半句就出来了。若是位老生,就麻烦了,不定几句呢!再来个《二进宫》 ,三个人站那儿唱个没完没了。这一拖,台下就乱了。起来找人的,出去方便的 ,孩子哭要吃奶的……。所以“野台子戏”少有唱功戏。多是热热闹闹的武打。 且常常是折子戏,少有演全本儿的。 真正看戏的多是老头儿,时不常还跟着哼哼呀呀两句。老太太不看戏,看人 儿:“你瞅那姑娘多俊!看人家那行头,那水袖甩的!”男人瞧热闹。喝彩、叫 好、起哄、骂娘,全是他们。女人不看戏,聊天。张家长,李家短。又要招呼孩 子。谁也没她们忙。姑娘、小伙子们多站在最后面。看不一会儿戏,就成双结对 地溜出去说悄悄话儿了。没走的就聚成几堆,在耳朵儿边传来传去对各自猜想的 证实:“俺早说了吧,张家的二丫看中的是李家的三小子。刚刚刘家的来弟儿瞅 见他俩前后脚出去了。”上面戏唱完了,下面的热闹也完了。忽啦啦人都各自奔 家去。刚才溜出去的,乘着乱劲儿也夹进人堆儿。那边凑过来几个知近的朋友, 旁敲侧击几句,哈哈一笑,把周围人笑懵了一片。老人们便摇摇头,“不知又要 喝谁家喜酒了。” 文革中,没戏唱了。几个样板戏也不让随便演,只有县里的样板戏学习班才 会一本儿《沙家浜》。有一回说是县里的《沙家浜》剧组要来我们这儿演一晚, 一下子十里八村象过年一样。可下午公社的广博喇叭通知说:因故停演。后来才 知道:两个阿庆嫂,一个在家坐月子,另一个出了点子事儿,坐下午的大客儿( 长途汽车)回县城了。 我们终于没有看样板戏的眼福。 〔寄自 爱河·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