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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冈·

  离国十载,乡愁愈添。故土河山,只在梦影,唯可“神游”而已。写下的这
几篇文字,算不得游记,只不过是对当时情景、感觉的追忆。不及神州秀色之万
一。若能借此聊慰网上游子思乡之情,也算不违初衷了。


             ∽ 忆 千 山 游 ∽


  我算是正宗的东北人了。虽然家谱上写着祖先是山东莱州人,屈指算来“移
民”到关外也有八代了。舅家祖上是满洲正黄旗人,根在东北更是无疑的。看到
网上最近贴出匈奴写的《东北游》,不免勾起一缕思乡之情。

  千山为关外第一名山,就先谈谈千山。

  匈奴兄说千山原名千华山,共有九百九十九座山峰,因此得名。恐怕不十分
确切。据我所知,千山山脉为辽东半岛之脊,远古时因火山喷发而形成。登高望
去,如朵朵莲花盛开,故名“千朵莲花山”,简称千山。古时“华”、“花”同
义,所以又称千华山。

  千山虽近在鞍山,可我只同两个朋友,L君与W君,结伴去过一次。说来也
好笑,我们去千山既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烧香拜佛,而是寻访尼姑。

  起因是一篇小说。

  我们有一位要好的朋友,娶了一个作家太太。她的小说,我们几个朋友总是
第一批读者。那年五一她夫妻去千山玩,回来就写了一个伴随晨钟暮鼓,虚度青
春年华的小尼姑。作家就有这本事。一枝生花妙笔,把个小尼姑写得如《笑傲江
湖》里的仪琳小师太。说是当时那小尼姑从殿后一出来,一下子便把满院子的游
客震得鸦雀无声。接着就是一片赞叹声:“好漂亮的小尼姑!”可那尼姑只是脸
上微微一红,对满院的人瞧也不瞧,转身向佛爷那么盈盈一拜,真个是仪态万方
,宛若天仙下凡,全无一点人间烟火气。L君听了后发誓一定要去亲眼看看这位
小尼姑。

  L君是正宗满族人,生得英俊魁梧。他的女朋友(如今早已是夫人了)是位
蒙古格格。其祖父是蒙古王爷,其父放着王位不继承,跟乌兰夫当共产党去了。
当初L君追她的时候,老福晋(她的祖母)不赞成,说蒙古格格不嫁外族人。可
L君去拜见过一次后,这位王爷福晋乐得合不拢嘴,当场拍板招此驸马!据说一
是因为满蒙通婚不违祖制,二是由于L君比草原上的蒙古族小伙子还英武几分。

  W君同我一样,舅家是满族人。所以我们几个忒铁。L君要去千山访尼姑,
自然找我们同行。W君算是鞍山人,其父早年在做过鞍山父母官,熟人多。前述
那对朋友夫妇游千山就是请他当向导。所以这次更没得推。我那时正想出去散散
心。一拍即合。趁国庆假日,我们就上路了。

  夜宿钢城。次日清晨,我们便起身拜山寻尼。

  进了山门,先到无量观。

  如匈奴兄所说,千山是佛道共存的名胜之一。但佛教显然占了统治地位。五
大禅林之中,只有无量观“半座”道观。说它是“半道”之观,并不委屈。无量
观的主要殿阁中,不仅有供奉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老君殿、玉皇阁等,还有观
音阁、罗汉洞这些不伦不类的佛堂。但比起成都文殊院的大雄宝殿里佛像两侧供
着关公和土地爷,则是小巫见大巫了。在罗汉洞口有四个石刻大字:“释道同源
”,道尽了佛教的兴盛与道家的衰落。

  道教属“国粹”,源于春秋,历史两千余年。但一旦佛教传入中土,道教便
开始势微。究其原因,当然一是由于道教的组织严密,易为用作煽动造反的工具
而遭历代统治者镇压。但主要原因恐怕是由于道家思想本身的缺陷。道家修今世
,如吕洞宾之流皆肉身成仙。但有谁亲眼见到凡人修成正果,变成神仙?佛教修
来世,转世轮回一事本就虚无缥缈,所以来世的因果报应虽无法证实,却也无法
证伪。正因为如此,善男信女们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于是人们更易接受来
世报应的佛教,而渐渐放弃了今世成仙的道教。佛教兴盛的另一原因是其包容性
。佛家主张普渡众生。甚至杀人魔王,也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其它两大世
界性宗教,基督教(包括天主教)与伊斯兰教,则连异教徒都容不得。所以同是
“进口货”,只有佛教一家得以最终取代中华“国粹”道教的地位。

  过了无量观,便有山路直通“天外天”。“天外天”算是千山一大名胜。借
铁索攀援登上“三重天”之后,沿崎岖山路蜿蜒而上,可经五、七、九重诸天,
到最险要的“一线天”。在两片巨石的缝隙之间“挤”过“一线天”,前路豁然
开阔,便是“天外天”了。但“天外天”并非“一览群山小”的顶峰。山涧对面
奇峰突起,才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真正意境所在。

  行前W君曾告诉我们,“天外天”对面山峰上刻了五个大字,让我们猜猜是
什么。来到“天外天”,只见对山向阳一面峭壁耸立,如天上垂下来的一轴画卷
。其上果然顶天立地刻着红光闪闪五个大字。不看便罢,一看方知何为“煞风景
”。过去有一朝鲜电影,讲一个普通工人在北朝鲜旅游名胜妙香峰上刻了“忠诚
”二字,感动得一位女工程师冲破世俗观念的重重阻拦,一定要嫁给他。当时觉
得好笑。游过千山“天外天”,方知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游过“天外天”,我们便去祖越寺。

  据W君讲,上次他们就是在祖越寺见到那位小尼姑。可是我们去到一看,是
个和尚庙,哪里有什么尼姑庵。L君连说上当。W君辩解道,祖越寺乃千山第一
大寺。那天准是观音菩萨的生日什么的,千山大小庙宇的和尚尼姑都聚集到祖越
寺做法事。只要我们踏遍千山,总能找得到那小尼姑。看看天色将晚,我们决定
在祖越寺先住一夜,第二天再上路寻访。

  祖越寺依山而建,气势雄伟。寺东有弥勒佛堂,堂前对联写道:“大肚能容
,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寥寥几字,画出弥勒佛祖之
诙谐可爱。堂前有一圆石,其上可容十余人。入夜后我们便到石上席地而坐,听
秋赏月。时当晚秋,山中雾气很重,月亮模模糊糊的,看着没劲。倒是山林之中
,松涛起伏,秋声阵阵。时如万马奔腾,又似金鼓齐鸣;时而寂静无声,只见月
光如水。不由得使人想起前人的《秋声赋》。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我们便踏着朝露出发了。

  沿山溪一路南去,又经过几座寺庙,都已残破。不仅没见到尼姑,连和尚也
没有。此时五大禅林中,只剩下南边最远的中会寺还没有访到。L君早泄了气。
连W君也觉得希望很渺茫,只是嘴上还念念叨叨地说,“我们上次真看到了!奇
怪,藏哪儿去了?”但又一想,反正来了一趟,回头又不甘心。我们决定不管怎
样,去中会寺看看。

  中会寺建在千山第一高峰仙人台(又称仙人峰)的山脚下。从地图上看,从
北边过去,若绕山而行,要多走十几里路。我们年轻力壮,自然攀山而过,顺便
还可以登高眺远。来到山下,方知为什么俗话说,“宁兜十里圈,不翻一架山”
。仙人台的北坡十分陡峭。只见悬崖峭壁拔地而起,直入云霄。悬崖一侧有一条
小路,于石缝之中依山势蜿蜒而上。沿此路上山,必须手脚并用,可以说是真正
的“爬山”。L君人高马大,踩脱石子滑下去好几次。有一次在一陡坡滑下丈余
,差一点滚崖。多亏他抓住了一棵小树才化险为夷。待到登上山顶,我们只剩下
喘气的份儿。歇息了半个钟点,才有心欣赏一下周围的景色。

  仙人峰矗立于千山群峰之中。绝顶之处,有一天然石洞,人称“仙人洞”。
传说是当年吕洞宾与铁拐李对弈之所。洞前有一平台,即为“仙人台”。宽约丈
余,长数丈,于峭壁之顶悬空探出,极其险峻。凭台放眼看去,近处是四十里钢
城高楼纷起,烟囱如林;远处云雾茫茫中若有千朵莲花盛开,连绵直接渤海辽东
湾。险峰之上,果然风光无限。我们“有事在身”,无暇留连。照了几张相,便
匆匆下山了。

  仙人峰南坡山势很缓。盘桓而下,便是中会寺。

  来到山下,才知道我们这一趟是白费劲了。中会寺是千山五大禅林中破坏得
最厉害的一座。大殿已经倒塌,只剩下断壁残垣,破砖碎瓦。仅存的东偏殿也已
年久失修,残破不堪。不要说和尚尼姑,连个鬼影子也不见。偶尔远处村落传来
几声狗叫,更显得寺庙的凄凉冷清。


  日影已斜。我们还要当晚赶到鞍山乘火车。查查地图,沿山脚下中会寺前的
公路到山门大约要两个多小时。可刚刚转过一个弯,便有一排横栏将公路拦住。
旁边电线杆上赫然贴着鞍山市政府的告示:关于重修千山中会寺的封路通知。我
们一下傻眼了。若此路不通,我们只好重翻仙人台,从原路回去。这样一来,别
说当晚赶到鞍山,能不能到祖越寺住宿都成了问题。正在发愁,突然远远看见中
会寺偏殿出来一个人倒水。我们象见了救星一样,大叫大嚷地跑过去。原来这座
偏殿已被附近村子做了仓库。这人是打更的。听说我们无路可走,便告诉我们顺
来路走到庙后,便有一条岔路通中会寺后山小庙。过了那座小庙,便有山路绕过
封锁的路段。我们谢了他转身要走,打更人又加了一句:“小庙里住着尼姑,你
们到那再跟她们打听。”

  真是“踏遍千山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功夫!”打更人一句话说得L君两眼发
亮。我们两个也登时来了精神。沿路寻去,果然有座小庙。玲珑精致,象是当年
僧人静修之所。周围苍松翠柏,遮天蔽日。若无人指点,很难找到。我们刚才从
仙人台下来,在其旁边经过,竟没有看见!进院一看,共两进庭院,并无佛殿宝
像。一边厢房里燕语莺啼,娇笑连珠,如同大观园里起诗社一样热闹。我们上前
叩门,屋里笑声嘎然而止。门开处只见一位老尼,身着青衣,双掌合什,问道:
“施主,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房里如同一般东北农家一样,沿后墙盘了一通大炕,想来是尼姑们的宿舍了
。上面摆了一张炕桌。炕上地下坐着站着七八位妙龄女尼,一个个也都是青帽青
衣。看样子正在包饺子。那老尼手上也沾着一层干面,没有来得及擦去。我们说
明了来意。那位老尼走出屋来,为我们指点路径。正说着,通后进的院门开了,
两个俗家打扮的小姑娘抱着柴火走了进来。看到我们几个生人,那个扎小辫女孩
的将柴火放下,朝我们璨然一笑。另一个留短发的却脸上微微一红,蹲下埋头垛
柴火。W君眼睛一亮,拉了L君一下,悄悄说,“就是她!”L君的目光便一下
子投过去。扎小辫的笑着在留短发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短发女孩悄悄抬眼瞟了L
君一下,脸上忽地绯红。那老尼转头看看她们,对我们说,“她们来的时间不长
,正在学习,还没有剃度。不懂规矩。施主们见笑了。”

  我们问明白了路,便要告辞。可L君还在耵着那短发女孩看。我们催了一句
,他才转身上路。走了好一阵,不见他开口。我问他,“怎么,叫见习小尼姑迷
住了?”半天,L君才蹦出一句话:“也没说的那么漂亮呀!”


            ∽ 峨 嵋 揽 胜 ∽


  峨嵋天下秀,为川中第一名山。传说是普贤菩萨的道场,与文殊五台、观音
普陀、地藏九华齐名,合称佛教四大名山。

  第一次去四川,正值残冬。阴雨绵绵,云遮雾罩,不见峨嵋真面目。到峨嵋
县城(现为峨嵋山市),天气突变,不一会儿便大雨倾盆。待车到报国寺,开往
桂花场的头班车刚走。只好进寺避雨。

  报国寺刚刚修过,大雄宝殿金碧辉煌,显得很有气派。转到殿后,却不是藏
经阁。只见雨中香烟缭绕,显出四个镏金大字:“宝像庄严”。赫然正殿之上,
供奉的竟是普贤菩萨。比前殿的三世佛祖,更具威势。且与众不同的是,那普贤
像似乎不是泥雕彩塑,却如花冈岩石刻。又不似一般佛像脸阔腰圆,一派福像。
倒有敦煌壁画之风格。轻盈灵动,若飞若扬。塑像比真人略大,给人栩栩如生之
感。就是那坐下白象,亦不像别处所见那么粗壮。斜卧在佛坛之上,一副天真可
爱的模样。额上嵌着一块棱形小镜,在烛影摇红下闪闪放光。仔细看去,普贤的
双眼似镶着两块黑宝石。看得久了,竟觉得那眼波流转,动人心魄。走遍大半个
中国,去过多少名山宝刹,见过多少佛像金身,似乎只有这尊普贤像,在庄严里
透着祥和,在神圣中透着活力。使你感到一种动人的平静,一种夺人的圣洁,和
一种感人的威严……

  出得殿来,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只剩下一片雾蒙蒙。看看时间尚早,就安步
当车,穿过西南交大校园,沿着公路溯峨嵋河而上。途中只见高树低藤,山泉飞
瀑。远村炊烟渺渺,路边河水湍急。

  残冬雨后,寒气袭人。一路独行,不遇车马行人。路左隔河隐约可见峨嵋山
拔地而起,淡入云雾之中。不由得想起白香山“峨嵋山下少人行”一句,更添悲
凉肃杀之感。走了约多半个时辰,方到桂花场。由此登山,第一站便是万年寺。


  万年寺号称峨嵋第一寺。乃供奉普贤金身之所在。寺中普贤殿为圆顶建筑,
远看像座天文台,在中国寺庙中极为罕见。殿中一头巨大的白象上骑着普贤菩萨
,比报国寺的雕像显得高大威武,却多了些威风,少些了活力。据说这位菩萨很
灵。只要心里默默地许下一个愿,然后闭上眼睛朝白象走过去,若能摸到象尾巴
,许的愿就会准。上前试了试,竟给我摸到了。后来果然如愿。大概真是很灵验
的。

  在万年寺用过午餐,雨又下了起来。再往上走,路就变得陡起来。到了息心
所,雨变成雪,两边树木都披上了银装。在路边茶房坐下,要了一杯酒暖暖身子
。邻桌两个游客说,她们刚从洗象池下来,上边雪下得很大,到金顶的路都封住
了。同行的人们就动摇了,要回万年寺。我便一人独行。待过了初殿,才知道雪
下得的确太大,连钻天坡都很难爬。洗象池的人都下来了,怕粮、米、用水运不
上去。往华严顶、遇仙寺到九十九道拐的路也被封锁了。正李太白所谓“将登太
行雪满山”。只有回头。

  待再到息心所,才莫然想起,这“息心所”不正是让人“息”了登山之“心
”的“所在”吗?若刚刚就在这里“息心”,岂不是少走不少冤枉路?


  游兴未尽。便不歇万年寺,转走白龙洞,去清音阁。

  清音阁在万年寺与洪春坪之间,白龙江与黑龙江交汇之处。阁分双水,凌虚
飞桥;瀑泄清音,空谷回声。堪称山中第一胜境。

  细雨之中,游人无几。凭栏而歇,要得一盏清茶,观景聆音,正是一个绝好
的去处。但见那“白龙”翻滚,穿涧而下,“黑龙”蜿蜒,潜流而行。又听得汇
龙潭中水声鸣响,如击编钟。比起杭州的九溪十八涧,少了一点清丽,但多了些
许粗犷。山谷之中,隐约又似有丁东音响,如拂琴之声。由远及近,再自近而远
,渐不可闻。

  问过一边烧茶的老者,才知道“双龙”汇合之后,弯曲北去,于两河口注入
峨嵋河。一路多急流飞瀑,河谷传音,若隐若闻。时当冬尽,万籁俱寂,听来便
更清晰得多。

  谢过老者,会了茶钱,便离阁东行。

  不数里,便是经黑龙江栈道往洪椿坪的山路。洪椿坪为佛教寺院,却以坪为
名,实在是少有。洪椿晓雨一景,与双桥清音、象池夜月、九老仙府等,同为峨
嵋十景之一。据说抗战时期,老蒋、林森都曾驻跸于洪椿坪。故宫国宝,亦曾藏
于该处。原想到那里过夜。可惜大雪封山,道路不通。看看天色向晚,只好转向
神水阁、慧灯寺,到纯阳殿歇脚。


  纯阳殿闻其名似是道观。

  赫然存在于佛教名山之中的一座道家名殿,当然不可错过,一定要去瞧瞧。
可到了之后方知,纯阳殿不仅不是什么供奉纯阳真人吕洞宾的道观,甚至也不是
一座普通的佛教寺院。这座以“纯阳”为名的庙殿,竟是一座“纯阴”的尼姑庵
。

  传说纯阳真人吕洞宾确实曾在此处修身传道。后来佛教兴盛,道家势微,亦
是气数。但何时“鹊巢鸠占”,又为何袭用纯阳殿之名,则非我辈所能知了。

  到得纯阳殿时日已西沉。院中有一饭堂,对外营业。进去一看,只有一青衣
老尼照应一切。由于游客极少,斋饭要现做。只好先要了碗热茶,边喝边等。那
老尼看上去已过花甲之年,不但耳聋眼花,而且手脚不便。到橱里拿作料,险些
摔倒。刚走了数十里山路,肚中饥肠辘辘。看她实在太慢,等不得,只好过去帮
她。尼庵之中,不见腥荤,只煮得一碗红油面条。川中饭桌之上,红油当家。在
成都唯一可吃到的“北方风味”便是红油水饺。红油者,辣椒油也。加上面条刚
熟,热气腾腾。一碗下去,辣得大汗淋漓。确有驱寒去潮之效。川中冬季潮湿阴
冷,大概便是川人多喜辣好酒的原因。庵堂之中,自无酒卖。但有这碗红油面条
,也足以当得冬夜山中寒气。

  问过老尼,得知庵中备有客栈。过去一看,十室九空。号得一间,推门进去
,一股潮霉气味扑面。从经管客栈的小尼处要来一柱香点上,方觉得略为气畅。
歇息下来,见室中香烟缭绕,油灯如豆,屋旷人静,卧榻似冰。又听窗外梧桐细
雨,点点滴滴。正是“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便推门出去,看看山寺夜景
。

  佛殿之上,青灯摇摇、木鱼梆梆,隐隐似有诵经之声。定是尼姑们在做晚课
。信步而东,转过一道回廊,又见一进庭院。院中悄然无人,只东首厢房,尚有
灯火。房门未掩,走近一看,中间地上,拢着一盆炭火,周围七八男女蹲成一圈
。边上两张八仙桌对在一起,一位中年人正在挥毫作画。只见床上地下,到处摊
满画稿,大者七尺见方,小的也有一托来长。无非飞禽走兽、山水寺庙。但亦有
佛教人物,或释伽牟尼、或达摩祖师。仔细看去,竟觉得颇有些面熟,象在哪里
见过。再瞧桌上中年人正在画的东海观音,莫然记起,来纯阳殿时,路过慧灯寺
,寺后正在大修新殿,佛坛上摆着观音、普贤、文殊、地藏、大至势等五座雕像
,似刚刚完工,尚未着彩。其风格神采,颇似这些画稿。向火盆周围众人一问,
果然均出自此中年画家手笔。

  那位中年画家停下笔来,抬头看我一眼,问道:“这位也懂些绘画雕塑?”
我赶忙说:“冒昧了。在下并非此道中人。只是见几处雕塑均与先生大作神似。
方有此一问。”他听了一笑,拉我在炭火边席地而坐,攀谈起来。

  原来这几位是四川美院、嘉州画院的。趁旅游淡季,来峨嵋山中写生绘画。
借住庵中。久闻川美雕塑称誉海内,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特别是这几位,
为着艺术上的追求,一枝毛笔、几张宣纸,一盆炭火、几件冬衣,在这深山古寺
之中,数九隆冬之际,一住便是二、三月。不禁使人生出几分敬慕之心。

  谈笑之中,暮鼓响过。道别回房,已香尽灯残。

  次日醒来,雨过天晴。走出寺外,又遇那位画家。我们便一道散步。山中雾
气虽重,东方霞光已现。迎着朝阳而去,遇见一位尼姑在前面打扫寺前道路上的
落叶。见我们走近,那尼姑便持帚立于道旁让我们先过。其时旭日方升,她背东
而立,如蹈莲台之观音,身被万道金光。我不由得驻目而视。但见她眼波一动,
竟似报国寺的那尊普贤像。待那尼姑的背影渐远,我禁不住问那画家,“是她吗
?”他一楞。“报国寺普贤定是您的杰作吧?”我又加了一句。他恍然。点点头
,欲言又止。

  或许会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吧。但也可能只是淡淡的朦胧,如这山中雾气一般。


  离开纯阳殿,沿山路向南,不远便是华严寺。再折向东,便到雷音寺。

  初闻雷音寺,疑是仿西天胜境大雷音寺而建。或是当年唐僧取经所过之小雷
音寺也未可知。到庙上问过,才知此雷音非彼雷音也:寺庙临水,河名瑜珈,凭
山得势,龙腾而下,水声如雷,故而得名。并非“另立中央”。待进寺观之,也
有楼台殿阁,亦闻钟磬悠扬。只是远不及万年寺之壮观,报国寺之堂皇。甚至不
如纯阳、华严诸寺。空有雷音其名。

  雷音寺旁,河水湍急。激流之上,有铁索凌空,一桥飞架。此等铁索桥川中
常见。如嘉州凌云、乌尤两山之间,就有索桥相连。大渡河上,更有海内闻名的
泸定桥。

  过得桥去,地势渐平。远近可见村郭,路旁偶有茶棚。天将正午,晨雾早散
。已是“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之时。于是在道边一处茶馆略息,
打听好去伏虎寺的路,再向前行。

  伏虎寺为峨嵋三大寺之一,与报国寺、万年寺齐名。寺庙建筑依山面水,居
高临下,十分雄伟。拾级而上,便是山门。周围苍松古楠,拔地参天,掩映红墙
绿瓦,经台梵塔。比报国、万年两寺更显得气象庄严。据愚人兄讲,伏虎寺明清
之际曾有金殿二十重。可以想象得出当年庙宇之巍峨富丽,香火之盛于一时。

  拜过大雄宝殿,参过如来佛祖,穿罗汉堂,到藏经阁。见后进院内,阁依山
起,楼分两层,围院而成,为僧人起居之所。院中来往和尚,有配佛学院校徽者
,亦为进山后所仅见。西北角落,是众僧就餐之处,门上大书“职工食堂”四字
,令人喷饭。看来此寺居峨嵋山脚,红尘路近。不比山中诸寺之清幽。

  别过伏虎寺,便踏上归途。回首望去,峨山渐远。唯金顶之上,仍是云遮雾
罩。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游?


             ∽ 饮 在 杭 州 ∽


  千年以来,文人学士早将苏杭美景写尽。后人很难再出新意。羽箭兄的“茶
绿”是个好题目。在下这里借羽箭兄之“题”发挥,聊聊“饮”在杭州。

  那年去杭州,早晨刚起床,姑妈端来一碗“酒酿”。大概就是我们北方人说
的“米酒”。半碗稻米上漂着一层淡淡的琥珀色的水酒,醇香扑鼻。细品一下,
绝无北国烧酒的辛辣,也无川贵窖、曲的烈性。喝起来甜润可口。正如江南水乡
女儿的清秀婉逸。一碗下去,竟薰薰然微有些醉意。

  早饭后,表弟便带我去游湖。

  “曾经沧海难为水”。海边长大的人,当然不在意西湖的一汪碧潭。但从湖
光山色的小巧精致,不由得想到:杭州姑娘的灵秀和海上渔人的豪放,原来都是
来自他们生长之处的那一片水。

  走马观花地看了西湖,表弟建议上玉皇山品茶。


  玉皇山在西湖南侧,山顶有茶楼一座。四下窗子打开,八面来风,吹去一身
热气。朝北的窗口正对苏堤。凭窗看去,西湖景色尽收眼底。时未过午,湖上烟
波飘渺,如笼于碧纱罩中。方知国人之山水乃是最适合画江南美景的。我们捡靠
窗的茶座歇下,各要了一杯龙井绿茶,看着窗外的精致,慢慢品来。表弟生长杭
州,于品茶一道,颇有心得。言道是:绿茶性凉,定要乘热品之,解暑消躁。而
红茶性热,非到瑞雪飘飘,湖山裹素,或是梅雨绵绵,江天失色,是少有人喝的
。若平日饮用,一定要凉下来再喝才好。我只不过是“解渴的蠢物”,也管不了
那么许多。只是喝着用山泉水泡的龙井茶,别有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香。

  一道茶过,我们叫了两碗桂花冰糖藕粉,又要了一盘点心。西湖藕粉,驰名
天下。开水冲好后,呈半透明的淡淡藕色,不像别处出产的藕粉颜色那么重。拌
以白糖,再洒上几瓣桂花(最好是金桂。银桂的色香都略逊一畴)。喝起来香甜
可口,胜过皇上老儿宫中的美味佳肴。传说当年乾隆游江南,吃了玉皇山的桂花
冰糖藕粉粥,竟有归隐之意。于是叫人在玉皇山南面开了一片“八卦田”,做将
来躬耕之处。传说自然当不得真。但“八卦田”今日尚在。从玉皇山顶遥遥看去
,中间一块水田呈圆形,周围八块呈八卦形,各种不同的庄稼。可能成熟季节有
早有晚,所以颜色也各不相同。瞧着有些象北京中山公园社稷坛的五色土。

  下了玉皇山,我们便去虎跑、龙井。


  人称“虎跑水,龙井茶”,可见虎跑的泉水是天下闻名的。尝了一尝,确是
清冽甘甜。听人说虎跑泉水表面张力很大。水面上可以放住一枚硬币。且杯中之
水即使满过杯口也不会溢出。既然到了虎跑,不由得试起来。表弟看着在一边笑
我:不要听书上瞎吹,杭州的水都是这样,不是非虎跑泉水不可。后来试了几处
,果然不错。连家中的自来水也如此。看来道听途说往往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离了虎跑,在车站等车时,表弟指着附近一处井台说,此水不能不饮。过去 一瞧,井上有一扇青玉井盖,上边凿了四个圆。原来这就是有名的四眼井。关于 此井的传说似已不可考。网上杭州朋友有知道的,请给大家说说。正好一位姑娘 来打水,表弟讨了些给我喝。俗话说,“井水不犯河水”。四眼井虽然离虎跑泉 不远,但井水似乎另成一脉。好像比虎跑水更甜。可惜没有试着用它来泡茶。   第二天去九溪,变了天气,雨雾蒙蒙。到了九溪,只见桂花一片,在细雨中 不时飘来阵阵幽香。桂园深处,有一方茶室坐落溪畔。落座之后,照例是要了两 杯绿茶。这次是山涧溪水冲泡,比起山中泉水,似少了清逸之气。但别有一番婉 约风味。饮后余香满口。加之园中金桂正盛,娇蕊沐雨,微风吹来,满室暗香。 竟分不出哪是茶香、哪是花香。              ∽ 绍 兴 故 园 ∽   东南形胜之处、江吴都会诸城中,绍兴堪称人杰地灵。   不比南京的虎踞龙盘、杭州的西湖美景,绍兴以其人物风华,名动天下。从 远古的禹陵、舜庙,至近代的鲁迅、秋瑾,小小绍兴城,包容了中华古国数千年 的文明史。   绍兴离杭州很近,可是两地的文化却有根本的不同。杭州“挤满了历史”( 余秋雨语),却只有两位宦游的文人和一位客死的将军闻名天下。而绍兴历史的 “年表”,“刻度”每以千百年记。但除了远古的禹王、舜帝之外,著名人物皆 为会稽原籍。不说越王勾践和他的子孙臣民——大凡古都总会有帝王将相的遗迹 。亦不须谈当代政治人物中祖居绍兴的周恩来。仅就中国文化史来讲,绍兴的书 法家王羲之、诗人陆游、文学家鲁迅,无不为时之翘楚,千古一人。   我们是由杭州乘火车到绍兴的。出了车站,沿着城中唯一的一条贯通南北的 大路南去,就如走进中华文史的展馆。两侧的窄街陋巷、参差院落,不知是唐宋 的诗礼人家,还是明清的官宦府第?沿街的高墙矮房、秦砖汉瓦,亦不晓曾几识 干戈,几历兴亡。路的尽头,乃文化的极至,历史的源起:兰亭书碑、大禹陵寝 ,无声地诉说着五千年古老的文明。   然而,历史却在中间“断代”。大路近市中心处,横着一条东西的斜街,如 同历史长河中抽刀断水的拦腰一剑。空间上不过只是路标一转:“鲁迅路”三字 ,跨越千年的时间,将人们带到近代的展廊。   沿路西去,便可见咸亨酒店、百草故园、三味书屋……破落的酒客孔已己, 滑滑的井台和高大的皂荚树,沿墙一带的蟋蟀和何首乌,书屋中堂上挂着的那幅 仙鹿,章运水子孙带着浓重的绍兴口音的述说,故居对面门开处似有圆规一样豆 腐西施的腿影……先生当年夕拾的朝花,便这样带着岁月的风霜,一片一片地呈 现在我们面前。   走过这位一代文豪的童年记忆,再向西行,我们遇到的是另一位文学大师的 爱情悲剧。   除了那首“但悲不见九州同”,念念不忘“北定中原”的《示儿》,陆游最 知名的作品当数“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钗头凤》了。传说当年陆游之妻唐 琬,不为婆母所容,被迫离异。后放翁偶游沈园,二人不期而遇。唐琬置酒相待 ,一诉别情。然其时陆游已奉慈命另娶,唐琬亦改适他人。因有“满城春色宫墙 柳”一句。唐琬告辞后,放翁醉书《钗头凤》一首于沈园照壁。唐琬辗转得之, 曾和一首,有“晓风寒,泪痕残。怕人寻问,咽泪妆欢”之句。不久便泪尽而逝 。“魂断香消四十年”后,陆游已是“行作稽山土”的七十老翁。仍再访沈园, 凭吊遗踪,留有悼亡诗二首传世。   今之沈园,仅存一角,且早已荒芜。下鲁迅路,走都昌坊,便可见沈园围墙 于一片菜畦之中。墙头瓦碎,墙身粉落。门匾之上,墨漆早剥。唯“沈园”二字 尚存,为千载风雨,百年兴衰之见证。轻叩之后,有老翁应门。乍见之下,恍惚 疑是昔日曾为陆、唐温酒的老仆。走进园内,只见荒草丛生,当年放翁先生题词 的影壁早已不存,唯西南角有一座破败的楼阁。屋前杂草遮没之处,隐隐可见一 塘碧水。上有石板折桥。据看园老人说,此塘名“葫芦池”。桥下池水如镜,大 概便是当年“惊鸿照影”处吧?如今斜阳依照,画角不闻。“伤心桥”下,清波 仍绿,葫芦池边,芳踪难寻。环顾荒园,隐隐可感到陆游吟咏“沈园非复旧池台 ”的惆怅。这或许便是人们至今没有重修沈园的原因?   转瞬之间,又是十五年过去。不知今日沈园,是否依然荒凉如昔?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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