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蒂·
一直想找一个词来形容香港,贴切得像度身量作的旗袍那样,却总也找不出 来,最后把原因归结为我的粤语语汇的贫乏。普通话里是没有这个词的,英语里 也没有。香港是个奇异的综合,无论对东方人,西方人,这个弹丸之地都是闪闪 烁烁的。它的迷人之处让人说不清,道不明,它那么现实,那么势利,那么物质 至上,这些都是不加掩饰的。在这种裸露的坚硬的基础上,它的温情就显得特别 令人爱怜。它的残酷和自私是一个坚实的托子,因为有了这个作底,它动情的时 候就有了让人落泪的凄美。一桩诚实的交易,一段疯狂的恋情,或者一部那么努 力让你放松一下的搞笑片,都让人透过表面上的浅薄,香艳,看到人心里的惶恐 和软弱。 在香港,人们会问你从哪里来,然后他们说他们是从广东,福建,上海,山 东,英国,法国……等等地方来。的确,没有人和香港有那种祖祖辈辈的忠诚, 那种带了血缘的亲近。所谓“港人”,真是一个模糊的定义,决不像台湾的本土 人那样有着鲜明的色彩和主张。但是你到世界各地的唐人街,都能发现他们说着 发音繁杂的飞快的粤语,精心搭配的衣着显示着港式的时尚,他们都说:我从香 港来(甚至具体到中环或太古)。这句话其实没有包含太多信息,因为香港是一 个集散地,是许多人都经历过的一程,一站,一个跳板。这样说是比较省事的。 有了这一站,许多本来拢不到一块的经历就有了一个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建立 在精致的早茶,煲了三四个钟的靓汤,花样翻新的手袋,化妆品,衣饰……之上 ,这些东西有种凝合力,又像一个筛子,筛去了历史,政治,清谈……留下不变 的利益原则。这样的香港繁华得有些无赖,可又有点接近本质的意思。 香港在亚洲算是最有移民精神的了。这体现在语言的混杂,建筑风格的交错 ,和价值观念的矛盾冲突。这也奠定了它的物质至上的基础,在谁也说服不了谁 ,谁也懒得去说服谁的时候,以贸易为先河的地区经济就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 商人的准则成为香港天经地义的游戏规则。它对黑帮大佬,商贾巨头,和新涌现 出的红顶大款都表现出尊敬。说它圆滑也好,说它无原则也好,在这里钱和权, 钱和地位,有着和外汇牌价一样明确的交换比价,单从这一点来讲,香港又诚实 得可爱,好像女孩子接过钻戒时发自内心的璀璨笑容,生活变得简单无比。 在一个明朗的夜里,从香港的山顶坐缆车降到写字楼大厦的丛林中,或者偶 尔在耀眼闪烁的 shopping mall后面看到一些平实的住宅区,心里会不由得一动 。香港的繁华,艳丽,喧哗,热闹,自由之下是一种没着没落的软弱,仿佛气势 汹汹的骂街下其实掩藏的是“不行就跑”的底牌。那些平实的楼宇里也是一个个 平实的小格子,住着一个个平实的男人女人,他们都有关于明天的小小愿望,他 们相信“手停口停”,他们敬重“龙马精神”,间或有中六合彩或赌马的侥幸。 这些背景不同但都要“温(提手旁)食”的人们,连同这块狭小昂贵的空间,处 处给人夹缝里求生存的顽强。而就是这种顽强,支持起香港的节奏和效率,创造 了“东方之珠”的经济奇迹。 香港是个不讲过去式和将来式的城市,九七只是把这点放大了显现出来而已 。过去的九十九年,现在的五十年,香港总是在人为规定的时间里象个没头没尾 的故事。在香港,每天睡三四个小时也罢,不睡也罢,时间都飞快地转瞬即逝。 这里白天有白天的热闹,夜晚有夜晚的热闹。坐 Star Ferry 从九龙到香港岛, 像看慢慢拉近的 zoom 镜头,这是海天之间自己与自己开的大 Party,只在这个 时间,这个地点上演。每一个场景——从一见钟情到一拍两散,都是喧闹的,夸 张的,急匆匆的。和有限的时间相比,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它放纵自己 ,颠倒作息时间,混乱一日三餐,崇尚立即兑现的快乐。 香港,香港,为什么那么香?艾敬代表大陆人问了这么一句。我想香港毕竟 还是与众不同,意识到这种不同,是时代的进步;意识到我们有选择不同的权利 ,可能是我们可以继续进步的基础。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