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
【幕启】 有一次听北京同学说:“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死人。”她极是震撼,原来人与 人之间的际遇可以如此不同的。 对于自己性格里面的那一抹忧郁她清清楚楚。在路上遇到认识的人,知道该 笑了,然而嘴角往两边一牵,露出的竟是一丝苦笑。有时这笑太微弱,别人没有 看见,她又觉得受伤,“我对她笑她都不理我,我那么不招人喜欢么。”在聚会 上,她总是谁说话就看谁,在合适的时候反应敏捷地笑,眼里却满是绝望,因为 两个小时里一句适合讲的话都想不出来。众人看她笑得辛苦,也免不了跟着难受 ,于是热烈的兴致被她拿濡湿的厚毯一蒙,场面就不可救药地冷了下去。她何尝 不懂,再有人招呼要聚聚的时候,她就总是有要紧事要办,别人也不怎么来勉强 她。于是就落寞地坐两个小时,带些后悔地想像别人正在如何地笑谈,有时就想 想自己,“如果没见过那些事情,现在也许会是个明朗些的人吧。”然而早岁的 经历已成胎记,纵然不美,自己也要以为美的。 【场景】 那时的家是小山脚一排平房里的一间。门前是学校的操场,再远些是庄稼, 左边一大片,右边一大片,中间一条不甚长的林荫道,尽头是石桥,桥那边就是 小镇了。庄稼随着季节变颜色,翠绿的时候在地里,金黄的时候就被农人们堆在 操场上。白天,农妇们忙碌地将鼓风机搅得嗡嗡响,谷壳被吹出来散成金黄的一 片雾。傍晚,操场就成了儿童乐园,在如山的庄稼堆间追逐,甚或一脚深一脚浅 地爬到顶上去摸路灯,蚊虫在朦胧的白光里成群地飞。最偏爱的是从庄稼堆里抽 出几大把,就有了一个黑黑的洞,进去后再将洞口用稻谷堵上。身下坐得柔软, 鼻中闻着芳香,在黑暗中小小的人儿呆好久竟也不会睡去。出得洞来,恍如隔世 ,天是暗暗的灰白,雁群是黑黑的一线在云边稳稳地飞,她的小花衣襟在秋风里 上下地翻。 在那些无忧无虑、一去不返的日子里,她最怕两件事:死人和打架。 【死人】 屋后那座小山浑圆,当地人谓为“圆包山”。真是小,脚力好的人十分钟能 上到山顶,再下到山的另一面。地上青草连连,托出桃树梨树在春天的暖阳里飘 成一片粉云。大树上骑满了兴奋的小孩在摘酸酸的嫩芽尝鲜,树下的自留地里蕃 茄比着涨红了脸,紫茄子一个胖似一个。然而她从来都只敢上到半山腰。因为半 山往上,一座座的坟头如斯芬克斯,睁着大眼没有表情地日夜望着小镇。 一望到那些坟堆,一种最深层的厌恶与恐惧就浮现在小小的心里。放学路上 ,白云一团挂在低低的天空,满目青山,然而一看到那一座座的坟头,就觉得险 象环生,拉紧书包带低了头急急地走,生怕一抬头又看到那些不规则的青石头垒 起来的坟。那是谁的家?谁住在里面?心头隐隐觉得不妙,如同一切还未开场, 就先已望见了终点。 然而最可怕的还是看见死人! 汽车在公路上跑,远处是一条滔滔的大河,河水起伏地翻,带着鲜红的一团 在波涛里出没。“看!”旁边的一个大人说,“那是张老三,游泳淹死的。”死 亡的知识铺天盖地不期而至。什么?那是一个死人?一个躯体就这样一动不动在 浊涛里翻滚远去?活着的人说起来意味平淡,四平八稳,却把才听到的她吓得睁 大眼睛,缩在妈妈怀里一声不响。 原来这个如此美丽,看似完整的世界仅仅只是生命的一半。原来这一切嘻笑 怒骂的人最终就是被波涛裹着远去,或是躺进那一堆石头,从此静默地凝望这曾 经属于过自己的世界。她想得手脚冰凉。怎么可能?那一张张温厚的笑颜,那一 具具不安分的躯体就这样变作一动不动,任人摆布? 当时有一个学生游泳时淹死了。打捞上来后就放在那林荫道上,垫了一张草 席。她捧了饭碗,好奇地跟了人去看。原来只是如睡着了似的一个大男孩,壮健 的躯体,睡得正香,脸上似有一层笑意。大家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却怎么也吵 他不醒。再怎么吵他也只微微地笑。看了几分钟,她往回走,惶惶不可终日。这 就是第一次看到死人的经历。那恐怖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然而以后就每年都有,热烈的夏季,清凉的河水总温柔而固执地要将一个鲜 活的生命从世界的这一面卷到另一面。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团支 部书记,家在农村,男孩子甚为勤奋,学习拔尖,工作出色,老师对他非常器重 ,指望将来能有大出息的。然而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对同学们宣讲完学校禁止下 河游泳的规定后,自己就游泳去了。那些河里总是有很多水草,他也未能幸免于 它们的挽留,将魂魄永远留在了河中。夏季水急,四天以后才有农民用渔网将他 打捞上来,已浮肿如气球,用草席裹了,暂放在一座楼前,好多学生都好奇地去 看。她到现在都后悔跟去看了,不过在当时那可是一个爆炸新闻,丰富了大家的 生活。看的人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她只看到了一双滴着水的脚,苍白,安静, 整个世界也随之死寂无声。而草席下的身躯却似乎随时都会一跃而起,苍白的脸 对大家羞涩地笑,再走回班上去接着当团支部书记。她不再记得那一天是如何结 束的,只记得后来看见小婕举着一只苍白的冰棍舔得兴高采烈。 “别舔了!”她咬牙切齿地嚷,“象死人的脚一样白。” 几天以后,班主任向大家宣布:“那个本来很优秀的男孩子据说在回家的路 上已腐烂发臭了。他的父亲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儿子死了也没跟学校找什么麻烦 。”边说边有意无意地盯着班上几个比较有性格的。她也有些为他们几个担心, 因为她已隐隐地感觉到:生命其实不堪一击,一次小小的放纵就足以让一切灰飞 烟灭。 死亡有条不紊地继续。不久班上转来一个男生,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据说 是孤儿,由他还未结婚的哥哥养着。个子很矮流着鼻涕的他人却极活跃,与男生 们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得火热,整日里舞枪弄棒,上窜下跳,且自封为“牛魔王” 。一开始她总觉得有点同情他,主动找他说话,与他交换过一些关于机器人的科 普小说看,后来却有点恨他。说起来倒也有趣。有一次她突然“叛逆”起来,中 午的时候将班主任的名字倒过来写在黑板上,班主任看到以后脸色铁青,下午便 开了三个小时的班会,一定要揪出这个胆敢对他如此不敬的“罪犯”。大家找证 据,凑线索,班会开得沸沸扬扬,她则饱尝了罪行败露前的恐惧。由于她平时隐 藏较深,属老实听话一类,班主任倒也未曾怀疑到她。在此事将要不了了之的时 候,“牛魔王”却站起来,在正义感的燃烧下又激动又口吃地把她揭发了。证据 确凿:中午他只看到她一个人在教室里,而且,他提出了一个非常聪明的破案手 段,那就是让她在黑板上把那三个字再写一遍。还没等写她就全都招了,于是被 罚单独打扫教室一周。她最怕的就是扫教室,那种难以描摹,不能用香臭来定义 的尘土钻进鼻孔里的滋味实在恐怖。而且得扫一周! 她再见到他的时候就狠狠地拿眼睛“剜”他,且生怕他没有看到,他却只傻 傻地笑着。“丑人多作怪!”她在心里恨恨地想。转眼间一年又过,又一个暑假 结束了,她带着满腹用功读书的决心上学去。第一个遇到她的男生急急忙忙地说 :“吴驾篷昨天下午淹死了。他跟朋友在河边道完再见,说要游过河去找哥哥, 就再也没起来。我得报告班主任去。”她忽然后悔起来,后悔不该恨他,给他脸 色看,如今他已不知在什么地方默默地随波逐流。然而更让她吃惊的是活人的态 度。迎面遇到她的一帮女同学,豆蔻年华,笑靥如花,欢呼雀跃,莺声燕语,“ 太好喽!太好喽!我们班又少一个人了。” 在各种惊讶与迷惑中她逐渐成长起来。 去别人家里作客。那家人年方十七的小儿子发着牢骚:“现在的中国嘛,死 个人就跟死条猪差不多。”他的知识分子老爹忙着教训他:“你一个年轻人,不 多想想为国家作贡献,就知道发牢骚。”她却在旁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人怎 么会跟一条猪差不多。她觉得自己和猪的差别显而易见,万难忽略。 大三的时候,外教突然被诊断出有乳腺癌,撂下上了一半的课回美国去接受 紧急治疗。她听了有点伤感,那样敬业、温和的一个教徒,离家万里到这一切都 很陌生的地方来施教,竟如此终了。楼道里遇到家在北京、气质高雅、淑女兼才 女的同班同学正举起水壶大叫:“太好啦。这门课没有考试啦!” 英俊潇洒的男老师侃侃而谈:“我每天进宿舍门之前都要对自己连说三遍‘ 我是一头猪’,因为只有猪才能忍受那种地方,那种气味。我要认为自己是人的 话就呆不下去了。” 曾经让她无处可逃的对死亡与死人的恐惧随着漠然的获得逐渐烟消云散。 【打架】 上小学的时候,她所在的教室门外就是老师的菜地,如果哪个学生午睡的时 候调皮,就被罚到菜地里去捉虫子。 有一天下着大雨,课间的时候突然有人嚷了起来:“陈二娃的妈跟人打起来 了!”七八个男生飞身闪出门外,她跟出去的时候已有三十几个人默然肃立,对 着菜地里的一座坟头。两个女人满身泥浆,淋着大雨,在坟头上翻上滚下。陈二 娃的妈即陈师母,陈老师教五个年级的美术课,教大家如何画粉笔盒或者文具盒 ,偶尔给大家展览一下他画的风景,众人就都仰着头,张着嘴,“妈呀,画得这 么好。”陈老师便淡淡地笑,艺术家的风采在脸上闪闪烁烁。她未曾想到艺术家 的妻子是如此健硕的一位农妇,蓝布裤卷到膝盖以上,与另一位农妇紧紧相拥, 揪着对方的头发,喉咙里嘶哑地发出一些声音,像是混乱的咒骂,又像是热烈的 表白。脖子里冰凉的雨水,雨中碧绿的菜地,菜地里青石垒就的坟头,坟头上两 个仇恨的女人热烈地起伏不停,陈二娃惭愧的啜泣时断时续。厌恶牢牢地缚住四 肢,她觉得要昏过去。 后来明白了那是“打架”。害怕会再看到,那样鲜明赤裸的仇恨超过了她能 承担的感受强度。两个“人”怎能瞬间变作了两只“兽”? 然而十来年也就一路看了过来。 除了她和陈科是“单位”上的孩子,班上其余的孩子一律是农村户口。有的 孩子父亲在单位工作,母亲是农村户口,于是孩子也是农村户口。父亲费几十年 的辛苦或能将母子一一转为城市户口,在那之前对他们有一特定称谓——“黑人 ”。然而他们的肤色并不黑,她想。难道是指没有城市之光的照耀,他们的生活 是一团漆黑?虽然黑,他们还能看到一丝光明。父母都是农民的小孩,寻找光明 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读书。书海的波涛能托起他们跳过“龙门”,去大江大海 里遨游。但是,他们却不好好读书。细细想来,当年那帮男孩子没有一个升到了 高中。 虽然曾从家里偷过洋葱给他,她还是不喜欢陈科。他长得像小一休,有白白 胖胖的脸蛋和水汪汪的大眼睛,但他穿了坚硬的大头皮鞋,在班上踢人。她也曾 挨过一脚,知道有多痛。她也不太喜欢那些比较油头滑脑的男生。她喜欢那些家 在农村的孩子。他们憨厚单纯,虽然也狡猾,却是农家孩子那种让人只想笑的狡 猾,狡猾得可爱,狡猾得厚道,狡猾得身不由己。比如他们会收下她的香橡皮, 却又不从家里给她带葫芦,也许是没得可带,又舍不得还香橡皮。她也不甚恼, 只喜欢看他们笑。“嘻嘻”的不好意思的笑,用手挠挠脑袋;或者是微笑,温和 极了,黑眼睛亮亮的,眼神友好而温柔,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羞涩。她常揪住同 桌男生的耳朵,用手剁一阵,团成“肉丸子”,然后一口咬住。她百玩不厌,他 也憨厚地微笑着听任她玩。 他们却逐渐拉帮结派打起架来。或两三个人一帮,或五六个甚至十来个一帮 ,拜在那些她不喜欢的男孩子手下,她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放学路上,帮头们 对手下宣讲帮规,“你们都要听我的话,让你们干啥就干啥。”“是,是,”他 们讨好地连声答应。“我不听你的话,”她笑眯眯地说。帮头看了她一眼,“给 我打!”。手一指,两个孩子就窜上来用棍子捅她的肚子,她吓得大哭起来。她 不明白曾经那样友好的男孩子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他们喜欢有人带领?他们觉得 打架比读书有趣?他们喜欢那种行走于江湖的感觉?她想不清楚。 开始的一切还只具有幼童打闹的性质,渐渐地他们越打越认真。在课间的时 候兴奋地谈今日战事的盛况,对大哥们推崇备至,并期待着明日的决战。她听得 好为他们担心,却无能为力。她觉得他们在一点点地堕落下去,并终将会成长为 不良青年。“陈老师,您救救他们吧。”她在心里默默地喊。陈老师是班主任, 印象中是温柔美丽的女人,发怒时却极厉害,会狠狠地打手心,并让请家长。她 把希望都寄托在陈老师身上,希望她挽救他们。然而他们只一步步地滑下去,期 末比期初坏,这学期比上学期坏。他们曾割破小男孩的鼻子,在山上推石头玩砸 死了山下路过的一位品学兼优的男孩,并且在路上拦截调戏女生。出了大事的时 候陈老师也会大打出手,并让请家长,然而效果甚微。她认为他们的堕落都是因 为陈老师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如果她真地爱他们,关心他们,他们就不会变成 这样。 带着对陈老师的满心失望,她小学毕业了。 那些男孩大多没有考上初中,不知流落到社会上后又都走了什么样的路。由 于她只知道读书这唯一的出路,于是与人说起这些男生时她总一再急切忧虑地问 :“那他怎么办呢?他们都怎么办呢?”多问几次别人就奇怪地看着她:“真有 意思,老问别人怎么办,有什么怎么办的。”她也就闭口不再问了。 上初中以后,同学都不一样了,只有打架还是一样。听说的多,目睹的少, 比较有印象的一次是两个男生扭在一起,把对方的头拼命往水泥地上撞,并用拳 头打对方的脸,其中一个的鼻血就开始流了出来,满地都是,他们就在血里滚来 滚去。后来看英国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两个意大利人斗殴,其中一个满 脸是血,倒在女主角面前,她就不禁想起了那两个男生。另一次是一个小个子男 生捡起一块砖头死命地砸在一个高个子男生的小腿上,高个子男生顿时滚倒在地 ,抱着腿滚来滚去,脸上的痛苦表情让人恐怖。再有一次是一个相貌清秀的男生 胸口插着一把刀被人抬进了医务室。如今想来,当时的人是那样喜欢自相残害。 除了打架之外,男生们开始抽烟喝酒追女生,并和社会青年混到了一起,说 话越来越下流。痛心之余她又寄希望于班主任。班主任教语文,说话文彩飞扬, 构思巧妙,从他说话时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欣赏。然而这些话由于过于流 畅华美,落在那些男生身上就只轻轻滑去,不起半点作用。某个周末她看到他挑 着水桶走过,头发蓬乱,叼着一根烟,踢拉着拖鞋,一幅浪荡颓唐的样子,惊讶 之余,她忽然就不再抱什么希望。 斗殴的场面依然惊心动魄,对班主任们却是早已原谅了。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