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丁·
【猪】 有一次与妈妈去外地游玩,看到一匹不甚高大的白马拉着车缓缓走过城市的 街道,她心里顿时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兴奋而美妙。白马,白马,安徒生童话 里的白马,内蒙大草原上的白马,她目送着它消失在暗灰色的车水马龙之中。 除了这次幸运的奇遇,驴、骡,都只是在传说之中。 乡野之间最常见的是猪和牛,而猪占了尤其重要的地位。它们总在主人的驱 赶下,扭动着漆黑肥胖的身体沉默地走过,偶尔闷声“哼哼”几声。农妇们将玉 米面和菜叶和在一起煮成糊糊,将它们喂大以后,就可以用来换成宝贵的人民币 。上小学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农贸市场,每到赶场天,人声鼎沸,熙来攘往,猪们 长短高低、此起彼伏地叫唤,听不出它们的喜怒哀乐,而到了主人的耳朵里自然 是一曲曲的“喜洋洋”。 小学一年2级的时候她装模作样写日记。脑子里空无一物,看过的图书大抵 是“二送猪娃”、“小金鱼”一类,于是就学着瞎编。不外乎是捡到钱,或者钱 包,或者是猪,隔三岔五地在不同的地点捡到大小不一的猪,一个月下来居然捡 了十一只猪,虽然她从来都不敢碰猪一下。自以为编得天衣无缝,还把日记本呈 给老师批改以讨表扬,如今想来,只能对老师的宽容感激涕零。之所以会编出这 么多只猪来,也跟眼中见到的猪太多不无关系。 奇怪的是,虽然农人们养了这么多猪,却难得吃回猪肉。当时传说有位农妇 喝农药自杀,起因就在于家里隆重地炖了一锅大肥肉和白萝卜,而农妇未将后门 关好,于是在众家人对肥肉翘首企盼之时,才发现别人已从后门进来将一锅肥肉 尽数舀走了。在丈夫一顿口口声声“笨婆娘”的打骂之后,农妇灌下一瓶“滴滴 畏”壮烈牺牲了。 猪对于农人之重要性不仅在于它们可提供如此宝贵之猪肉,它们还有别的功 能。比如,哺乳。一年级时班上有个农村的小男孩长得很帅,可是学东西的速度 慢得惊人。她曾给他补习过生字,“猴子捞月亮”的月亮就教了半个多小时,就 是记不住。有一次别人悄悄告诉她:“他小时候家里给他喂的是猪奶。”看着那 个男孩悦目的面庞,她无法相信他和猪之间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可是,对于一 个农村的家庭,当母亲没有奶水,没有牛奶可寻,更买不起什么奶粉,除了将伸 手可及的猪奶喂给他之外,父母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难道让他饿死吗?到了 二年级班上就不再见那个男孩了。听说他的父母得知到了三年级还有作文课以后 ,认为他的功课绝对不会跟得上,就干脆趁早让他回家学农活去了。 猪也能兼职幼童的玩伴。她时不时地会突然想起来曾经有那么一个小女孩存 在过。对,她确实存在过,虽然只在班上呆了短短的十来天。她的相貌很惊人, 鼻头没有了,只有两个黑黑的鼻孔朝天,里面的脏东西让人一目了然。由于她的 丑陋,她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班上男生同仇敌忾的对象。他们戏弄她,辱骂她,甚 至无缘无故地打她。印象最深的是他们总在课间的时候站在用长条水泥板做成的 课桌上,从她背后拉着她的胳膊,使劲地往上提,想要把她悬在空中。教室里就 总是回荡着她痛苦万分的哭声,象尖叫一般的哭声,总让她不愉快地联想到杀猪 站里传来的猪的尖叫,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内疚不已,更疑惑于小小的男孩子 们哪来的如许恶意。 有一天当他们又在吊她的时候,她的母亲正好在赶场的路上路过教室,听到 女儿的哭声匆匆地赶进教室来,见状又急又气,救下女儿来,并数落了那些男生 几句。印象中那位母亲是一位颇端庄的中年妇女,不善言辞,翻来复去就是不停 地说着“这么坏的人,心这么坏,一定没有好下场!”她背着女儿出去了,从此 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她的鼻头,据她自己说,是在父母都在田里忙碌的 时候,她到猪圈里玩,被猪咬了的,也许是兔子,她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她的求 学生涯就这样来不及开始就匆匆结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过得怎么样呢?她能 嫁到一个满意的丈夫吗?没有那桩不幸的话,她是否会多少过得快乐些呢?一生 的不幸为何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已铸成? 记得有人说过,“猪的一身都是宝,连名字都可以骂人。”是啊,亟需食品 的我们对猪可算是物尽其用了。猪肉,不管是头上的、身上的、脚上的,甚至耳 朵、尾巴都可以拿来吃。吃了外面吃里面,猪的舌头、心肺、胃、肾统统可以入 口,甚至,肠子,洗一洗也可以吃。石桥桥头就是镇上的杀猪站,总在各种时刻 突然响起猪在挨刀以前那凄惨尖锐的叫声,让人心惊肉跳。杀猪站前的地上总有 白腻的脏水,臭气熏天,虽然如此,却是进镇的必经之地。有一次进镇的时候, 她正好看见一个老太太,看不出来是四十多岁还是五十多岁,身形瘦小,头发花 白,穿着龌龊的灰白衣服,挎着一个黄黑色的竹篮,带着满脸满足的微笑向河边 走去。“快看快看!”旁边有人正在大声地说,“那就是汤二娃的婆娘,经常到 杀猪站的茅厕里捞猪大肠来洗了吃。”她怯怯地走进镇里去,潮湿肮脏的街道, 铺子里的人抄了手漠然地望着街上,见了熟人便站起来大声地打招呼。肉铺里横 着巨大的案板,卖肉的将尖刀插进通红的猪肉,“嘎嘎嘎”响亮地笑起来,“我 就不信,狗都能……”她惊慌起来,不知他们在讲什么,笑声里有不能明白的意 义,让她无端地觉得无趣起来。 带着刚得到的对这世界的一点新的知识,她匆匆地走回家去了。 【疯子】 除了猪叫以外,另一种叫声也会在漆黑的夜晚不期而至地响起,给小镇平 添几分怪异的气氛。那是一个男子在夜半无人时四处游荡,大声地与自己谈笑 着,发表各种见解与宏论。 “嘿嘿,华主席当了毛主席了,好!” “好耍,硬是好耍!” 这就是著名的蒋疯子,学校里很多老师都认识他。其实他是间歇性的精神病 ,不犯的时候和普通人差不多,可一犯就完全不是他自己了。他的嘻笑怒骂想来 是让当时学校里的小孩第一次接触到“精神病”和“疯子”这两个词。当他的发 作期过了以后,老师们会与他攀谈:“你发作的时候是啥子感觉呢?”“不晓得 ,”他无辜地说,“我啥都不晓得了。”他的儿子和他一样有名,因为同样的原 因。 在幼童心里,“疯子”无疑是种可怕的东西。一个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 么,无法操纵控制自己的行为,做出那么多丢脸的动作,说出那么多可笑的疯话 ,天哪,太可怕了。 不过并非所有的精神病人都和蒋疯子一样是命中注定的。有些人本来很正常 ,甚至是优秀,可是在特殊环境的特殊条件作用下,永远失去了理智,以及已成 就的一切。记得上初二的时候家里来过一个叔叔,是妈妈的大学同学。他的微笑 很温和,可时间一长她就发现他总是那样微笑着,没有什么别的表情,而且样子 显得呆呆的,视线总集中在一个地方,好久也不移开。他走以后,妈妈才讲了关 于他的故事。 其实当年在大学里他是一个让很多人又羡慕又妒忌的人。学习成绩、工作能 力、家庭出身、自身条件,每方面都出类拔萃,无可挑剔。这样的男生当然成了 好多女孩子的心事,或者说心病。他有一个来自同一个家乡的女友,知名度丝毫 不亚于他。两个人是非她不娶,非他不嫁,任谁也拆不散的。可是文化大革命开 始了,一个人成了“保皇派”,而另一个却成了“造反派”。两个人都对自己所 持的信念无比忠诚,在试图说服对方的努力同时失败以后,不可挽回地分手了。 他随即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勉强治愈以后,他成了个废人,记性差得惊人,什么 也做不了。勉强做过几天中学教师,却总是定格在讲台上,不知道自己刚刚讲了 什么。于是只好去传达室守大门了。他唯一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她。他谢绝 了所有好心人的做媒,因为,“我知道她还在等我,可是我现在还不想去找她。” 如果说这是一个悲剧的话,有的“疯子”却是能给人们带去很多乐趣的。学 校里的景老师有“景疯子”之称。与其说他“疯”,不如说他“癫”,大有几分 济癫和尚的风采。他穿衣实在是很糊里糊涂的。全校学生做广播体操的时候,他 正在上操场正前方的石梯。哎,怎么回事,脚怎么迈不动了,他低头一看,原来 长裤全都堆在脚面上了。一阵笑浪卷过操场,“景疯子”也知名度大增。 他确曾给当时的同事们带去许多乐趣的。他那些疯疯癫癫的话都在老师之间 流传,为生活平添了几分亮色。他曾有一件极伤脑筋的事,那就是他的女儿与一 位在西藏工作的男子相爱,且一定要远嫁西藏。而让他伤脑筋的就是,那人离过 婚。 她还记得,在老师们的聚餐会上,觥筹交错,龙门阵下饭。“哼!”“景疯 子”的声音突然响彻了大厅,“他?残花败柳!”举座大笑不已。 如今想来,那些年疯子实在是很多的,且大多并不悦目。他们在各种场合出 现,跳着“忠字舞”,比划着“意气风发”的架式,饿的时候就以泔水桶里的剩 菜剩饭果腹。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残留物,在所有的人已开始慢慢忘记的时候,提 醒着大家那个时代确曾存在。 【结尾一】 多年以后,她总会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凝视着湖面上跳跃的阳光,带着恍然的 微笑跟同伴讲那些寂静的青山,那些浅吟的溪水,那些淳朴的农人,那些简单的 快乐。 “田园诗的美丽,”她轻叹,“又岂是浮躁操作的城市交响曲可比。” 而只有在某些梦醒时分,那些黑暗沉重的记忆才会突然之间闪现脑际,让她 不知身在何处。 哦,那个惊恐迷惘的小姑娘,真的就是我吗?那些让她屏住呼吸的事情,真 的发生过吗?或者其实从未发生过,只是无端的幻象?发生过,没发生过,又有 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区别? 然而,发生过的事情,就跟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又怎么可以呢? 【结尾二】 后来,她就离开了那里,去了一些不同的地方,感受到一些完全不同的迷惑 ,不同的忧伤。 隔了千山万水,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不可信。 她总无法下一个结论,曾经耳闻目睹过那样的一些事实,究竟是一种幸运, 还是一种不幸? 只知道,就在那些瞬间,有一些什么就已经被写好,而另一些什么就永不能 被写成。 也许,那些沉重穿越岁月的岩层,可以沉淀为几粒小小的石头。带了几分优 越去把玩,也能心醉于它们闪烁着的色调不明的光辉。 权且称为美丽。 【幕落】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