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女·
“喂,帕柏向你问好!”每次跟乔治打电话,他总要提到他那只心爱的八岁 狗帕柏,俨然当作家里的一个成员。可怜的老乔治,一个人住在空房子里,太太 老早就离婚了;一儿一女也在外州,极少音讯;狗,自然成了他最好的伴侣。 象乔治这样的人,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有个失败的婚姻。他对待帕柏,可 真是关照得无微不至。乔治每个月底开车去赌城度周末,也不过是在外住一夜, 他却要花五十元钱将狗送到寄存所去。五十元钱可以够无产阶级吃半个月的,我 真的不觉得帕柏有寄存的必要。有一次终于忍不住拿这问题问他。岂料乔治非但 不赞赏我的提议,反而很生气地说:“要是帕柏出了意外,又没有人救他,那怎 么行!”他收罗了一大堆概率在百万分之一以下的凶险事故,使我原本善良的建 议突然变得罪恶起来。唉!就连帕柏的神态中似乎也充满了对我满脑袋不人道的 小算盘的质问。 想起来那还并不是我第一次因为狗出洋相。刚到美国时,系上的研究生聚在 英格利家开烧烤派对。英格利小姐养有一条健壮的大黄狗,见了每个人都很友好, 用鼻子和唾液打招呼。我那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温顺的大狗,想起家乡的狗们 无论善恶皆对骨头颇有偏爱,便抓了一根鸡骨头喂它。狗把鸡骨头叼在嘴里,流 着唾液欢天喜地地跑开了,却使众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原来鸡骨头是不能随 便喂的。“她会被卡死的!”好心的英格利追到院子里,一边从狗嘴里取出骨头, 一边解释说。我在紧张和叹息之余,也不禁感慨这个国家不仅讲人道,也讲狗道。 后来听说美国人吃鱼,绝对不能带鱼刺和骨头,便觉得二者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想必是同一批吃鱼的先烈,将他们的经验推而广之到了狗罢。 派对之后,英格利的大黄狗给所有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尤其是他在经历了 鸡骨头的虚惊之后,仍然能够镇定自若地嚼干粮,越发显示出一种大难不死的英 雄气概。同学沙丽受到影响,便也决定养狗。沙丽没有钱,贷了一大堆款读书, 却从宠物店买来一只四百元的哈叭狗。听说收养所里的狗要便宜得多,我便问她 为什么不去领养一条。她却借口那里的狗来路不明,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难道 你认为我只能捡别人不要的狗?!不用说,她对于我要她收养狗的建议产生了同 乔治一样的错觉,使我又一次发现自己基于节约的思想起了令人遗憾的副作用。 有好几天我们都没有话说,见了面如同两个不同阶级的人误入了对方的阶级社会, 气氛极为尴尬。可是有一天沙丽的室友作了我的朋友,带去她们的公寓玩,沙丽 的尊贵的狗便热情地迎上来,瞪着老大一双眼睛,将口水涂了我满手。我打趣地 说:“够啦,放开我!瞧你一身的骚味儿!”一边赶忙去洗手。沙丽从卧室里冲 出来,脸上的表情既尴尬又愤怒,说:“对不起,我正要带她去洗澡!”她唤着 狗出去了,并且把门狠狠地一甩。我那句毫无恶意的玩笑话彻底毁灭了我们重新 友好的可能性。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说狗的坏话。就象在中国,哪个母亲 愿意听别人说自己孩子的坏话呢! 当然,要跟养狗的老美做朋友,除了不能说狗的坏话,还得随时问候和恭维 他们的狗,脸常常笑得发酸。有同事琳达,脾气类似江青,工作态度象秋风扫落 叶一样。可她对待小动物,却如春天般温暖。每每谈起她的狗,可以连续一个小 时而不间断。一天晚上陪她溜狗,路过一栋公寓时,一楼阳台上突然探出一只狗 头,也不作声,只是直直地盯着我们。琳达冲那狗亲热地招招手:“嗨,宝贝!” 转过头愤愤地对我说:“哼!那家人真是不像话,居然把狗关在阳台上!活动空 间那么小,天气又那么冷!……我要告他们虐待动物!” 后来她有没有去告状,就不知道了。倒是我们之间大吵了一场。起因是赵家 姐姐送了我一盘凉拌兔子肉作午餐,带到实验室去吃。琳达闻到香味,便问是什 么。我如实回答道:“兔子肉。”这一来可不得了,她象胸口上被扎了一针似的 尖叫道:“嗷!真可怕!兔子,多么可爱的兔子!你们中国人真……”我知道如 果让她吵下去,一定会兜出吃狗肉、没有人权等老调调,便抢白道:“你们美国 人不也吃可爱的火鸡吗!更别提每年还砍伐大量的圣诞树,破坏绿化!” 扣帽子是文革遗物,有时用来对付不讲道理的老美还挺管用。她果然没料到 这一着,愣了一下,说:“火鸡是专门养来吃的,圣诞树也是因为要做圣诞树才 种的呀……”见她上了圈套,我便得意地说:“你的意思是鸡妈妈怀着被人吃掉 的目的生下鸡宝宝就是合乎道义的?那么一个母亲岂不是也可以怀上一个孩子专 门为了吃他的肉?”论证到这一步,逻辑上完全符合动物保护协会的人道式宣传, 她便不能再吵下去,愤愤地走开了。我则满意地坐下,继续吃兔子肉。不知怎的 想起了老远的一首歌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多么不幸 的火鸡!又想到美国人如此态度,恐怕在这个国家永远也吃不到狗肉了,心中不 免觉得遗憾。 那天晚上我便做了一个梦,梦见华盛顿开了一家狗肉铺子,招牌上写着:“ 本店出售的狗肉来自食用狗……”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