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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呆·

  那是个星期一,晓暄没课,就搭了别人的车,顺道来我这儿坐。下午那人又
正好要回校园,晓暄也就再搭便车回去。
  那时我们都很清贫,文科的奖学金和助学金少得就象秃鹫头顶上的毛。校园
里的工作又大多被理工科学生占去,即使在食堂里卖饭,也竞争不过口齿伶俐的
美国小青年。于是只有靠中国餐馆打工和做保姆、管家来维持了。我当时给韦格
夫妇做housekeeper,我很幸运,他们没有小孩,两人又很少在家。
需要做的事除了日常的打扫卫生,收邮件,割草浇花外,便是看护他们众多的古
董收藏。他们让我白住,还给零花钱(当然我全都攒下,买了一辆五百美元的旧
“雪福来”),条件是不能有party,个别朋友来访是可以的。周末夫妇俩
在家,我便去“华香园”打工,与晓暄便是在那儿认识的。晓暄听说我白住在美
国人家,又有钱挣,很是羡慕,于是便想来看看。
  晓暄三十多岁,来美还不到半年,丈夫和儿子都在国内,自己出来闯天下,
很不容易。听别人说,她是高干子女,不过她本人看上去倒不太象,也许是到了
美国的缘故吧。

  我领着晓暄参观每一个房间。晓暄还从没真正到过美国人家,虽然曾在门厅
里站过,也曾在客厅里坐过,如此而已。她很惊讶,眼睛里反映着吊灯和镜子的
亮光,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目不暇接。每个房间都有与之相配的艺术品和摆设
,据说都是古董。
  “我们家过去也有很多古董的,”晓暄说,环视着书房的四壁。
  “我是说,我小时候的家。”她补充道。
  我一本一本地指着书架上的书,对晓暄显示着自己的知识,其实都是从韦格
夫妇那儿现买来的。
  “这是《十日谈》,两百多年前的版本…这个是莎士比亚的商籁体诗集,维
多利亚版…这本是上一世纪出版的爱墨森…这是海明威,还有他的亲笔签名呢…
”
  “哦,真的?”
  晓暄很感兴趣地审视着海明威的签名,还禁不住用手在上面极轻地拂了一下
,仿佛只有触摸到了,才确信那不是幻景似的。
  “那本是什么?”她指着一本褪了色但依旧看得出曾经是鲜艳封面的书。
  我一看,是“那”本书,还没来得及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她已将书捧在手里
了。
  “KA…MA─SU…TRA,”晓暄不连贯地念着书名。
  我一声不响。
  她翻开书,看了一眼,大惊失色,把书合上。
  “这也是他们的收藏吗?”她不安地问。
  “当然。”我镇定地回答。
  她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我们又看了韦格夫妇的卧室。铺好的床上摆放着一男一女两个娃娃,女的袒
胸露乳,男的一丝不挂。晓暄赶紧将眼光转移到墙上,那里是一幅亚当夏娃在伊
甸园中作欢的油画。于是她转过身,正好面对卫生间,便一步跨了进去。我想她
一定是急着解手,就说我到厨房里去弄点吃的。
  我刚转身,晓暄就出来了,脸上的神情好像是遇见了外星人一样。  
  “我看到卫生间里有本打开的杂志,里面的图…”她终于没有说下去。
  “噢,那一定是韦格先生的…我知道,这样的杂志在国内是没有的。”
  “国内?在国内看这样的东西要判刑的,甚至死刑!”
  晓暄有点激动。我可以看出她受到的震憾不小。
  “我以为,收藏古董的人都很古板,像我父亲那样…”她不解地说。
  “这和收藏古董毫不相干,而且,美国人和中国人也不一样,文化不同嘛…
”我说,想起自己初来韦格家时受到的“CULTURAL SHOCK”并不比晓暄的轻。
  厨房的桌上摆着一只中式花瓶,晓暄的脸因见到熟悉的文化而开朗起来。
  “这是什么朝代的?”她问。
  “大约是民国初年…”
  “民国初年?这也算是古董?”晓暄有些不齿。
  “三十年前的东西在这儿都够得上是 COLLECTABLE──可收藏项目。”我说。
  “我们家过去,还有晋朝的帖呢…”晓暄自豪地说。
  “真的吗?现在哪儿去了?”
  “早就没了,文化革命,什么都没了。 ”
  虽然晓暄尽量说得轻松,但我仍然可以觉察到她语气里的惋惜。
  “当然,后来给父亲平反时退回了一些,但真正有价值的,却下落不明。其
中有一件珍贵的古玩,文革开始不久便丢失了,我父亲为此耿耿于怀直到死。”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可乐,两小碗布丁。
  大概是谈到了古董,引起了晓暄的兴趣,她向我摆摆手,谢绝了可乐和布丁
,又继续说下去。
  “文革前,我父亲的收藏可多了─字画、古书、砚…”
  “那么这件珍贵的古玩到底是什么?怎么丢的?”我有些好奇,竟打断了她
。
  “说来话长啊,”晓暄叹了口气,便对我讲起了往事。

  “一九六六年底,中央的一个头头忽然倒了。我们省里的造反派们便一下子
将斗争矛头转向我父亲…原谅我不说出父亲的名字,反正在美国,这些都不重要
。
  “父亲当时是我们那个省里的党政头目之一,他们说父亲与中央那人有着‘
不可告人’的特殊关系,要揪出来打倒。一夜之间,大街小巷贴满了打倒我父亲
的标语大字报,到处都可以听到打倒他的口号。就在这时,我父亲忽然失踪不见
了。我急坏了。那时我哥晓苏在外地上大学,是他们学校一个红卫兵组织的小头
,挺忙乎的,自有他的一番革命事业要干。我妹妹晓捷正在不知哪个天南海北的
角落里大串联。我母亲自身难保,关在她单位里挨整。就我一人四下打听父亲的
下落,又不敢声张,只能暗暗进行。
  “我们的家已被抄过,还贴了封条,于是我只好卷了铺盖搬到母亲的宿舍去
住。母亲一向住在她的单位,只在周末才回家。一天,父亲的老部下王进先派他
的儿子找到了我,才知道父亲原来藏匿在王进先的岳丈家里,在城外的一个小镇
上。父亲十万火急地要见我。于是我便在当夜潜入小镇到王的岳丈家去看父亲。
  “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当时非常焦急,一见到我就问抄家的情况。我告诉
他造反派除了抄走了家里的各种文件、信函、照片外,还将他多年来的收藏也都
当做‘四旧’抄走了。还在家门上贴了封条。父亲非常不安,在房间里踱过来踱
过去…我现在有时耳边还会响起当时他踱步时地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呢
…父亲对我说,他有一件很特别的收藏,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一件‘古玩’…
”
  “‘古玩’?”我插嘴道,“什么样的‘古玩’?”
  “我也不清楚,他没具体说,只说很特别。我当时也没有时间多问,当然也
没想到要问清楚,这就给后来追查它的下落造成很多麻烦。我非常后悔,直到现
在还不知道这件‘古玩’到底是什么。不过,一定非常珍贵,这点是不会错的。
由于它的非同凡响,父亲将它暗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只要家具没有被抬走,便
一定还在原处。我告诉他家具都还没有搬动。父亲要我想尽一切办法将‘古玩’
救出来,然后立即交给他,越快越好。他还一再交代我不要把它打开,因为他已
经把它用特殊的方法包捆得很严紧,一旦打开便不容易再包扎得好。我一个劲地
点头,保证一定要把‘古玩’救出来。父亲仍然很不放心,临别时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在后来很长一段年月里一直烦恼着我,虽然我明知父亲的问题和他的死与
这个‘古玩’毫不相干,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自己有愧父亲,对不起他…”
    “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我问。
    “‘要是被整我的人得到手,后患无穷。’”
    “哦?这‘古玩’到底是什么?”我越发好奇了。
    “这是一个永恒的谜…恐怕只有那位占有它的人知道了。不过,文化革命的
情况太复杂了,也许它就真的在混乱之中失落了呢,谁知道。”
  晓暄停了下来,抓起一听可乐,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放下。
  “嗯,你这儿有茶吗?”她有点抱歉地问。
  “茶?当然有,你稍等。”
  我这才想起,过了三十岁才来美国的人,一定改不了喝茶的习惯。我很快地
烧了开水,泡了一杯热茶。
  “哎,还是茶好。”晓暄高兴地感叹。
  “那么你是怎么搞的,没能把‘古玩’救出来?”我立刻言归正传。
  晓暄呷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
  “唉,我当时犯了一个错误。是这样的,我自己肯定是进不了贴了封条的家
的,因为除了家门上封以外,他们还派人监视着那座房子。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
月娥,月娥是我们家的保姆秀仙姨的女儿。秀仙姨自从我妹妹晓捷生下来就一直
在我们家,抄家时她们母女匆匆忙忙地打了一个包袱逃到一个远房堂姐那儿去避
难,其它什么东西都没拿。月娥从小就在我们家,可以说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
我当时想,月娥倒是可以找个借口进入那座房子的,比方说,进去将她们的东西
搬出来。因为她是保姆的女儿,一般来说,造反派是不会不同意的。
  “我找到了月娥,起先她有点犹豫,因为她母亲的远房堂姐害怕连累了自己
,不愿意她们再和我们家有任何来往。不过经过我再三恳求,月娥终于答应了。
我当时只有对月娥说实话了,告诉她我父亲有一件‘稀世之宝’─当然我也许夸
张了一些,可是在我的心目中,那件‘古玩’不是稀世之宝又可能是什么呢?直
到现在我都还是这样认为的。
  “那天我和月娥一起去了大院,我躲在离家不远的一片竹林里观察,月娥就
向那座房子走去。好像大门暂时地拆了封,门敞开着,从里面走出几个佩戴红袖
章的人,我认出其中一、二个是机关里原来经常见面的人,叶瘸子也在里头…叶
瘸子名叫叶富元,是给我父亲打杂的一个勤务员或者通讯员之类的人物,负责整
理我父亲的内务,他的腿有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我们背后喊他‘叶瘸子’。
我看到叶瘸子停下来与月娥说话,其他人便离开了。看那样子,叶瘸子掌管着看
守我们家的任务。他和月娥一起进了屋,就不见了。我心里很不安,就怕叶瘸子
盯视月娥的一举一动,使月娥没有机会去找‘古玩’。我在竹林里呆了大约有四
十五分钟左右,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屋子里面究竟怎样了。后来忽然听
到大门开启的声音,心里一惊,以为是月娥出来了,定睛一看,却是叶瘸子。叶
瘸子怀里还揣着一件什么东西,四下里张望一下,匆匆地走了。我看这情景,立
刻从竹林里蹦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我们的家跑去。一进父亲的房间,只
见月娥直挺挺地坐在父亲的沙发椅里,发着呆。
   ‘月娥!’我喊她。
  她只管瞪大着眼睛看我,又好像没看到我似的,完全地神不守舍。
  ‘你到底找到没有?’我急忙问。
  我也没等她回答,就赶紧弯下身,趴在地上,用手在沙发的底部摸索起来。
那里果真有一个暗口袋─正如父亲所说,可是不管我怎样煞费心机地搜索,里面
空空如也─‘古玩’不见了。
  ‘不要找了!’月娥忽然说。
  ‘怎么回事?’我气急败坏地问。
  ‘根本不是什么稀世之宝,”她说。
  我不相信地瞪着她:
  ‘你说什么?’
  ‘很脏很黄,根本就不是稀世之宝!’她凑近我,非常轻蔑地说。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年代久了的东西哪有不脏不黄的,你知道什么是
“古董”?!我尖叫起来。
  可是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头,便责问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她回答。
  ‘你看到了?好啊,我千交代万交代你不要打开,你倒真的打开了,你看了
!’我歇斯底里地喊着。
  月娥却一声不响了。这时我才又想起来不是争辩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救出‘
古玩’。
  ‘“古玩”呢?“古玩”到底在哪儿?’我喊叫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叶瘸子出现在门口。
  ‘原来是你,你来干什么?’他看到我,就问。
  叶瘸子此时已经一扫从前那种谦卑的态度,抖起造反派的架子。
  ‘你刚才从这儿拿走了什么?’我毫不客气地反问。
  ‘我刚才?从这里?…’他一时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看他那神态,一定是他将‘古玩’拿走了。不过他立刻镇定下来,吞了一口
唾沫,说:
  ‘我刚才把你父亲的反动材料交给兵团了。”他一边说,一边还赖皮地朝月
娥瞟了一眼。
  ‘你怎么能这样?!这是我父亲的收藏,是稀世之宝!’我大吼。
  ‘稀世之宝?哈,我不把稀世之宝交给造反派,又该怎样?”他嬉皮笑脸地
讥讽。
  我看看月娥,又看看叶瘸子,好像他们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似的。
我忽然转身面对月娥,两眼直直地瞪着她。她被我瞪的垂下眼睛,低下头,脸上
一阵青一阵白。我气得发抖,朝着月娥标致的脸蛋狠狠地抽了一掌。”
  晓暄停了下来。
  “你刚才说,你犯了一个错误,是不是指不该求助于月娥?”我问。
  “这不是很明白的吗?”她说。
  “后来怎样了?”我追问。
  “后来就再也没有听说过这件‘古玩’。父亲在我去见他的第二天,就被造
反派绑架走了。又过了几年,父亲去世,他临去世前我去见他,当时他是被军管
会看管着的,说话很不方便,有人监视。不过我可以从他的神情里知道,他临死
还挂念着‘古玩’的事。我当时为了安慰他,就趁监视人员不注意的时候,凑着
他的耳朵说,我早已把它转移到一个朋友家去了。他很不放心,要我将它扔进江
水里,说它是‘祸’。我当然能理解,为了他的收藏,他背了那么多莫须有的罪
名…文革结束,一九七七年我又开始到处打听,向原来兵团的负责人,向当时军
管会的人员,向省革委会…没有人知道。最令人气馁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
神秘的‘古玩’到底是什么,别人问我,我什么也说不上,何从打听?”
  “那么月娥呢?她总知道吧?”我仿佛仍然报着一线希望似地。
  “月娥不久就死了。”
   “怎么死的?真是现报呢…”
  我说出这话后,有些后悔,我对月娥知道得并不多,那时的情况很复杂,谁
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和叶瘸子搞上了,大肚子了,结婚前夜大概忽然良心发现,投井自杀了
。”
  “怀着孩子?几个月?”
  “大约七、八个月了。”
  “唉,真是不幸…”
  我对月娥有了同情。
  “月娥当时要和叶瘸子结婚也不过是想以此逃避上山下乡,并不真正喜欢他
。月娥长得漂亮,有一种古典的美…她根本看不上叶瘸子。”
  “唉,那么叶瘸子呢?你没有找他?”我仿佛又有了一线希望。
  “听说他调动了好几次,也不知道最终到哪儿去了。”
  “‘古玩’就这样失踪了?”我感到很失望。
  “哎,过去了的事,就不提了。”
   晓暄忽然豁达地把手一摆,咕嘟咕嘟地喝完了茶。
  下午那人准时来接,晓暄就告别了。临别时,我让她从韦格太太给我的一包
旧衣服中挑了几件带回去。
  周末我在“华香园”见到晓暄时,她眼里闪着兴奋地对我说:
  “那天与你谈了以后,我忽然明白过来,那件‘古玩’不是别的,一定就是
那本晋帖,它是我父亲收藏中最古老最珍贵的…我还隐隐约约记得父亲曾经说过
,那本晋帖是国家级文物,应当归公的,恐怕这就是为什么他说:‘要是被整我
的人得到手,后患无穷’的原因。你看我多傻,懵懂了这么些年。”
  “噢,”我说,“那么还有希望吗?”
  晓暄摇摇头。
  “不可能。不过我至少知道了那件‘古玩’是什么。这多少也是一点慰藉吧
?”
  我没说什么,望着她笑了笑。

(未完待续)

1997年 10月 4日
CEDAR RAPIDS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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